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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7246 字 3天前

第91章 末路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八大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尽管八大剑派着力控制舆情,大重山掌门梁有朋谋害温侯一事还是很快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天枢阁大会将至,各路人马陆续抵达扬州, 许多人听闻此事, 当即跑去斜月巷, 将听水山庄里里外外围得个水泄不通: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义愤填膺说要为温侯报仇的,落井下石看大重山笑话的, 趁机掺和一脚想要借此事当垫脚石的……八百年不曾聚拢的人心竟在一夜之间众志成城起来,都吵着嚷着要严惩梁有朋。一时间众生百相齐聚一堂, 好不热闹。

这些年来, 八大剑派威名不再,季云亭死后, 梁有朋实为八大剑派掌门人之首, 他手腕铁血, 处事雷厉风行,一干人等表面上以他马首是瞻, 背地里却是口服心不服, 如今他出了事,自然是人人拍手称快,恨不得亲自下场踩上几脚,才可解了多年被梁有朋处处压一头的闷气。

山庄内外鸡飞狗跳, 作为唯一在场的八大剑派掌门人,苏京夙兴夜寐、焦头烂额,从早到晚都在叹气。她一边快马加鞭,紧急传书顾影空、张夜等人,请他们尽快前来共商对策;一边开诚布公, 将原委广而告之,想方设法平息众怒,已是忙得不可开交。

众人伤的伤、病的病,庄内乱哄哄的,不少仆人、弟子于夜间潜逃,曾经威风凛凛的大重山派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再也不复当年。

外面乱作一团,处在风暴中心的梁有朋被关在地牢,却似乎很是平静。十多年来,他身处高位,冠冕堂皇地怀揣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无一日不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却仿佛回到了从前少年时,带着弟弟梁有期四处流浪的日子,那时候他虽然身无一物,却活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秦相李斯曾言:‘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现在想来,小时候和你一块讨生活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梁有期星夜乔装前来探望的时候,两人追忆往事,梁有朋也不过笑了一笑。梁有期却已声泪俱下,道:“哥哥,你真的,真的害了温侯,真的做了那些事……?”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的确不干净,不过为了大重山,杀几个小喽啰,荡平几个小门派算什么?我唯一后悔的,只有温侯……我想,若是当年我不入大重山,若我是拜在温侯门下,也许一切会有不同……不过我又想,如若再来一次,再走一遭,也许我还是会那样做也说不定。”

他瞧着梁有期,温声道:“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以我为傲……有期,哥哥让你失望了。”

梁有期抹了抹泪,道:“今日,今日我让人做了几道小菜,哥哥你尝一尝,还合不合胃口。”

他唤过一旁守卫,拿来一个食盒,打开一看,却是一道鱼汤和几牒酱菜,还有一壶陈年的桂花酿。

梁有期一向奢侈无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偌大的听水山庄,几时变得如此寒酸?梁有朋一看便明白了,怕是庄内的厨子已跑了个七七八八,那道鱼汤也应该是梁有期自己做的。

他看破却不说破,尝了几口,笑道:“好鲜,我从未喝过这么鲜的鱼汤。”

梁有期欣喜不已,道:“那哥哥你再尝尝别的。”

“这几牒小菜也不错,只不过这壶桂花酿闻着淡了一点。”梁有朋道,“好菜当配好酒,有期,你还记得我们兄弟二人在后院埋的那坛琥珀浓吗,不若你去取了来,你我兄弟痛饮一番。”

梁有期兴高采烈地应了,梁有朋望着他的影子,叹了口气。

他顿了顿,道:“璇儿,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厨艺还是不见长。”

只见方才一直伫立在门口的那名“守卫”摘了斗篷,揭了伪装,却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待在房里的霍璇儿。

她的神情在烛火里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只道:“你认出来了。”

“夫妻一场,我若是连这几道酱菜出自谁手都尝不出来,也未免太滑稽了,尤其是这牒酸萝卜不酸不辣,却甜得要命,我知你一向嗜甜,但你也不该把整罐糖都倒进去。”

霍璇儿道:“你也说夫妻一场,可你竟瞒了我这么多事,这么多年。”

她看着梁有朋,这个人眉眼与当年并无太多变化,她看了这么多年,也爱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她看着他,却似陡然惊醒,枕边人竟还有一副她不知道的面孔,但她已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已不知道这一副陌生的面孔是后来才有,还是一直都有。

她想起那年初见,两人还都是少年,她脾气不好,大重山弟子们一半巴结她,一半恨不得离她八丈远。她是众星捧月,他们都让着她、避着她,没有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也没有人会对她说一句真话。

她被捧到天上,他们哄着、骗着,连她自己也以为,她的武功已炉火纯青,已没什么可再精进的,直到那一天,她遇见了入门不久的梁有朋。

她早听过这个名字,也早知道他的来历,但她一开始只当他是温侯说情走后门进来的,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直到梁有朋只用了不到十招便打败了她,她才明白他们都是骗她的,自己没有那么厉害,而梁有朋也和那些溜须拍马的花花架子截然不同。

那些日子,她总是拉着他比试,几个月下来,她输的越来越多,也对梁有朋越来越好奇,越来越感兴趣。

有一天,她又输了,她不服气,非要和梁有朋再比一场,却不小心跌了一跤,两人从山腰滚到一处花丛,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在一起了。

梁有朋道:“你一直还记得?”

“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记得。”她说着,与梁有朋倒了一杯酒,“你我夫妻已多年不曾谈心,今日月色正好,一如当年洞房花烛,不若你我小酌几杯。”

梁有朋看了看酒盏,一时没有动作,霍璇儿笑了一声:“怎么,怕我下毒么?是了,你不信我,既然如此,我便先自罚一杯。”

“璇儿——”

梁有朋唤了一声,他望着她,望了一会,忽笑了一笑,道:“好,今日便舍命陪夫人。”

霍璇儿自斟自饮,絮絮叨叨:“父亲让我选婿,我不要别人,只要你,我说你是我的人,我也已经是你的人……”她忽而顿了顿,似有几分自嘲,几分惆怅,“可笑……可笑我一直以为,我得了一个好夫婿,求来了一段好姻缘,可是前有李阿萝,后有洛伊,这一段姻缘,也不过变成了一个笑话……那些年,我从不曾怀疑你的用心,我只以为,你是变心,却从不曾想过,你的心,也许一直不在我的身上……”

她喃喃自语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大重山?还是两者皆有?不过这一问,也没什么意思,我才不学那些痴愚妇人,我还没有那么傻,总归你不是全心全意,既然不是全心全意,那我也就不要你的心意……”

梁有朋闻言,只一言不发,沉默地倒酒、喝酒,不一会,已喝了一小半壶酒水。

“我只是悔啊……!”霍璇儿一面笑,一面哭,“成婚之后,我不该疏于习武,不该把一切交给你,我甚至什么也没有问,就把掌门令所在告诉了你!是我错了!我选错了人,我识人不明,我也是罪人,我也害了温侯,害了父亲——!”

“你说,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梁有朋却没有回答她,也不能再回答她,他伏在案上,嘴角不住溢出鲜血,已然气若游丝。

霍璇儿定定地瞧着他,但他的样子也已越发模糊。她慢慢道:“仲可怀也,亦可畏也……”

春风过处,一对烛火已灭,长夜漫漫,无人点灯,亦无人入梦。

第92章 余波 梁有朋死了,一切却远还没有终止……

梁有朋死了, 一切却远还没有终止。

那日梁有朋启动机关,地下震动,暗河改向, 突破了原先设下的重重山峦屏障, 与城中江河井水交会, 城内百姓饮用了带有尸毒的水源,陆陆续续上吐下泻、高热不退,出现了和李莫辞一样的症状。

一时间人心惶惶, 许多人拖家带口求医治病,却都没有结果。他们不但没有治好病症, 生活反而无以为继, 一些贫民甚至还没有等到病死,就先被饿死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比比皆是, 更有一些人为了给自己和家人治病, 不惜铤而走险, 烧杀抢掠,城中不少大夫连夜逃散, 看见病人就跟看见瘟神一样。于是更多的人得不到医治, 更多的人家破人亡、铤而走险……一夕之间,大重山多年苦心经营化为泡影,八大剑派苦苦维系的道义再一次顷刻坍塌了。

大街上到处都是哀嚎、痛吟的病人和冷冰冰的死人,一些人冲到听水山庄门口, 怒吼着要求给一个说法,讨一条活路。叶风眠带人横刀阻拦,一干人等被白花花的兵刃吓得连连退避,叶风眠冷笑一声,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 正要打道回府,这时一年轻妇人忽地仆地跪倒,不住哭诉:“叶公子,叶掌门……我囡囡只有不到两岁,她才不到两岁哇!求你,求你救救她吧!”

她抱住他的脚,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叶风眠只厌恶地踹了她一脚。她伏在地上,低低地哭了起来:“怎能如此,怎能……就算是梁掌门,他也曾是我们邻里,也曾无父无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她忽而仰天长啸一声,一头撞了过来,撞到剑刃之上,当场血溅三尺,没了气息。

这一刻,原本沉默的人群顿时鼎沸,人群之中,几名江湖人士也彻底看不过去了,喝道:“姓叶的,就算是你师父梁有朋,也不带这么泯灭天伦的!你再不开门救人,休怪我们哥几个翻脸不认人!”

叶风眠哼道:“就凭你们几个虾兵蟹将,还敢威胁我?兄弟们,若再有人上前,格杀勿论!”

大重山一向听令行事,如今梁有朋去世,梁月轩又不成器,叶风眠大权在握,上下弟子都不得不听命于他。

一行人便要动起手来,忽听得一声怒喝:“竖子敢尔!”

却见苏京等人急冲冲赶来,叶风眠心道不妙,讪讪道:“苏,苏师叔,您怎么——”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苏京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耳光,扇得他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叶风眠,你竟不顾我的禁令狂悖行事,与月轩寻衅滋事不说,还敢残害无辜?梁有朋是死了,我苏京可还没死!且不论你还不是大重山掌门,就算你是,想要跟人动手,除非踏过我苏京的尸体!”

她怒发冲冠,环顾左右,而后缓缓道:“诸位武林同道、父老乡亲,苏某不才,不堪担当大任,但苏某平生重诺,诸位放心,有我苏京一天,就绝不会放任不管!”

“谢苏掌门!”

“苏掌门高义!”

众人感激涕零,齐齐拜谢。苏京望着一众妇孺老弱,几近哽咽。

江湖纷争,利欲熏心,古今向来如此。可是生民一何辜、一何苦?

当夜,苏京不再等其他掌门前来,她挑起大梁,力排众议,派人将听水山庄西园腾出来,分批容纳城中病患入园,又广发名帖,延请附近医师前来会诊。

叶风眠不忿命令,与心腹合计一番,公然与梁月轩一派决裂,带着一干人马叛逃,后来几经辗转,却是入了西域,做了魔教手下。

翌日清晨,贺青冥从榻上醒来,终于完全恢复五感。

他披衣起身,步出屋外,却听得一片哀鸿声声,到处都是:“苦啊——!”

他心下一恸,不顾仆从劝阻,步入沧浪回廊,如今这条长廊却似奈何桥一般,这头是温柔富贵乡,那头是人间炼狱场,区区百步,隔着生死阴阳。

这些天来,除开苏京、曲星河几人,其他人都是能避则避,都不愿走到那头,他们很多人都还没有活够,自然不愿去看将死之人什么模样。贺青冥却反其道而行之,那些仆从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阻拦,却也不敢跟着他一块过去,只远远地在他身后,瞧着他大病初愈,尚有几分踉跄的身影。

贺青冥叹了口气,又喘几口气,他苦笑一声,十二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落魄。

他抬起头,望着漫漫长路,这般走走停停,却也不知何日是个头。

他忽然很想一个人。

有一个人,无论他在哪里,总是在他身边。

几十年来,他也只得了这一个人,他本该珍惜的。

一只臂膀忽然揽住他,一人皱着眉头,道:“你才刚好,怎么……?”

贺青冥忍不住微微笑了,道:“无咎,我想走一走,看一看。”

柳无咎顿了顿,道:“那好,你要走什么样的路,我都陪你。”

贺青冥一怔,柳无咎又道:“但你不能像那些年、那些天一样,老是瞒着我,老是骗我。”

贺青冥忽而一阵没来由的心虚,柳无咎却已不再说什么,只扶着他,和他一块穿过回廊,来到西园。

一股子药味扑面而来,曲星河从熬煮的药气里走来,见到他们,不由讶然:“青冥剑主,柳公子,你们怎么来了?这里药味太重,青冥剑主,你五感恢复不久,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我明白……”贺青冥顿了顿,“放心,我闻得惯。”

柳无咎心下一沉,这么浓重的药气,一般人初闻只觉呛鼻,贺青冥大病初愈,却无任何不适,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从前也总是与各种药汤作伴。

贺青冥又道:“先生这些天都在这里么?”

“是啊,还有小明姑娘,她也在这里帮我照看病人,还有苏掌门,有时候也会过来。”

曲星河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庄内人手还是不够……”

贺青冥沉吟道:“人手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

“那便多谢青冥剑主了!”

贺青冥道:“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药方已研制得差不多了,城中百姓还好,他们染病不久,只需按时服药,便可痊愈,不过……藏王村那些人,他们既已入魔,又身患尸毒,只怕是回天无力了,日前来报,姚飞鲲姚堂主已经西去……唉,我愧对‘神农’之名啊!”

他又看了看贺青冥,笑道:“也许青冥剑主会觉得我滥好心了,那些人本是恶人……”

贺青冥却道:“你我一为医,一为武,向来武者惩恶,医者仁心,无分高低贵贱,亦无论善恶。”

“不错,不错,我来江湖一遭,江湖人多敬我、畏我,却不曾像青冥剑主这般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病人不到最后一口气,我就不会放弃。”

说话间,一人忽地跑来,面上神色很是慌张,道:“曲先生,李,李小公子,怕是不好!”

春日总是灿烂,又总是短暂,少年也如春日一般,总是灿烂却短暂。

春天还没有结束,李莫辞年轻的生命却已走到了尽头。这天夜里,李莫辞突然浑身战栗,口吐白沫,曲星河几度施针,却也只不过为他从阎罗王那里抢回来一夜的时间。

李阿萝昼夜痛哭不止,一双眼睛已肿的不成样子。她忽然恨自己,恨自己这些年囿于往事,困于情爱,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却没有多陪一陪她的孩子。

苏京抱着她,已然几度落泪,她定了定神,按捺着心中悲痛,道:“曲阁主,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曲星河长叹一声:“小公子卧榻良久,沉疴多日……只怕是命数如此。”

“可,可莫辞还那么年轻……他还是个孩子,还是第一次下山……”

一室沉默,李莫辞忽地喃喃:“……母,母亲,师父,我,我想知道,我的父亲,究竟,究竟是谁……?”

这件事,已困在他心里十多年了,他一直不敢问,也没有问,只不过因为他不愿意让母亲伤心,不愿让师父担心。可他实在是很想问一问,为什么他的父亲不要他,为什么他可以狠心把他们抛下?为什么他明明有父亲,却一直见不到他,不知道他是谁?

他流着泪,问他的母亲,问他的师父,她们是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两个人,可是她们也已不知如何回答,她们又怎么忍心告诉他,他的出生只不过是一个错误,一场阴谋?梁有朋已死,何况就算他还活着,他也不会愿意认他。

“是我。”

几人回头一看,却见温阳立在门口。

他走了过来,走到李莫辞床前,而后与李阿萝一块抱着他,对着他笑了笑,柔声道:“我是你父亲。”

李莫辞艰难地睁开眼,道:“你是……?”

“温阳,不夜侯温阳。”

他道:“对不起,当年我不该一走了之,当年我也不知道有你。”

“你就是——”李莫辞眼中忽而一亮,忽而又黯淡了,“可你和我,一点也不像……”

温阳却道:“子不类父,也没有关系。”

“子,子不类父……”

温阳点点头,道:“这个世上有很多种父子,就像我的父亲,他不是我的生父,可他对我很好,我这一辈子,也只认他一个父亲。”

李莫辞眼中含泪,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爹爹……”

温阳应声,李莫辞又道:“我,我好累啊,爹爹……”

苏京、李阿萝眼眶一红,温阳不由哽咽,却摸了摸他的脸,道:“那莫辞好好睡一觉。”

“好……”李莫辞慢慢闭上眼,慢慢笑了,“真好,我现在有娘亲,有师父,也有了爹爹……”

他已然入睡,他面上仍带着笑,好像做了一个许久没有做过的美梦。

在梦里,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和自己的父母家人在一起,他们团团圆圆,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渡口迎来送往,天还未亮,只一片看不清道不破的雾气,横贯在无垠的江面上。

连日都是灰蒙蒙的,连路边的花草也似罩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再也不复昔日容光。

一行人于渡口送别,李阿萝一身缟素,与众人欠身行礼,独坐舟中。她好像也已变作灰蒙蒙的雾气,脸上没有泪,也不再有笑,仿佛是一口再无波澜的枯井。

苏京抽不开身,温阳主动请缨,与她一同送李莫辞棺椁回镜湖派安葬,而后再返回扬州。

“我已将阿爹尸身暂存于七贤祠别业,待天枢阁一事了,我便返乡送他回长安下葬,让他入土为安。飞卿,这几日便劳烦你了。”

贺青冥道:“放心,我已派人去七贤祠守着了。”

“那便好……”温阳又看了看他,似是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多言,只跳上船,与众人挥了挥手,不多时便隐于一江烟波里。

苏京与贺青冥并肩而立,她望着茫茫江面,不由感叹:“江湖几多烟雨中。”

“只怕这天,是又要下雨了。”

第93章 端倪 天黑的很快,四下阴风阵阵,吹得……

天黑的很快, 四下阴风阵阵,吹得篝火东倒西歪,气息奄奄。

西郊密林, 又一列人马从暮色中赶着滚滚黄尘而来, 远远望去, 似鱼贯又如雁行。

前些天扬州闹时疫,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人士大多淹留西郊。寻不到出路,也再没有退路, 一天到晚动弹不得,早已憋了满满一肚子火气, 何况同行人里, 还有不少是素日的冤家,以往天南地北碰不着也便罢了, 眼不见心不烦, 这下冤家路窄, 两两相逢,不是骂骂咧咧, 就是动刀动枪, 轻则身上挂彩,重则连身家性命也要一并交代了。这些天来,西郊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械斗火并,这一座密林, 更是简直化作一处养蛊地、斗兽场,好在前天华山派抵达,众人看在华山掌门顾影空的面子上,这才勉强扮出来一张笑脸。

镇远镖局旗下,守夜的喽罗们百无聊赖地拨弄火堆, 火星子四下迸飞。几人谈天说地,不一会儿便唠起近来江湖传闻。一人咽下一口烧刀子,道:“听说最近城内乱得很呐!”

“可不是吗?大重山梁有朋死啦!大重山人都散了,街上冷冷清清的,好多人都往外跑!”

“可不是嘛,现在除开咱们这群走江湖舔刀口的,谁还敢来扬州?”

“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看这各路牛鬼蛇神齐聚一堂,还不都是为了天枢阁大会,为了浮屠珠?”

“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华山派就不是为了浮屠珠,而是为了一个人。”

“谁?”

“谢拂衣!”

这个名字一经脱口,便似一道闪电飞快地刺穿了众人脑袋,仿佛是要将浑浑噩噩的黑夜变作白昼。

“谢拂衣?华山派的叛徒!”一干人等咬牙切齿,“便是那小贼害了季掌门!”

五年来,若不是谢拂衣,八大剑派也不会离心离德,日渐分崩离析,梁有朋也不会敢如此胡作非为,他们也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有苦无处诉,有家不得回。

那些个掌门、护法在江湖上勾心斗角、翻云覆雨,可苦了他们底下这堆小喽啰,终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不得立命安身,只怕稍有差池,一个浪头打来,便是一命呜呼了!

“说起来还是季掌门在的时候好哇!”一人长叹一口气,“除了她,八大剑派之中,还有谁会不论贵贱,一视同仁,为我等杂碎的死活奔波操劳?”

“是啊,如今顾掌门虽治下颇有手腕,却也不比……”

“诶诶,打住,打住!”一人嘘了一声,“小心隔墙有耳,人家华山派营帐可就在南坡不远。”

几人一时无言,只余一点劈里啪啦的火声。过了一会,又一人低低道:“说来此次天枢阁大会,华山派是最先得到消息的,怎么却到的这般晚?”

“听说顾掌门是料理门内事务,走得晚了,也就是扬州事发,顾掌门在路上收到镜湖苏掌门加急传信,这才又快马加鞭赶来”

“唉,季掌门去了,华山人心不稳,公务繁多,顾掌门这五年过的也不容易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感叹一番,忽而一道腥风过境,帐子边沿竟滴滴答答地落下几点雨珠,一人怪道:“这天怎么这么快就下雨——”

这一声埋怨陡然鲠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他心头忽然升腾起来一股惊恐:三月的春天,春风可以暖,春雨却无论如何也不该温热如许……

他咽了口唾沫,头上汗毛直立,从嗓子眼迸发一道尖叫:“血啊!”

血?

怎么会有血?

他们却已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恐慌如瘟疫一样迅速传染开来,几人惊慌失措,霎时变作一群惊弓之鸟,尽管他们甚至不知道猎人于何处藏身,愈是未知,就愈令人恐慌。

霹雳炸开,闪电在山林耸起的窄窄长长的一线天间掠过。及膝的草丛里,一条白影也随着这道闪电一同掠过人群,一人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叫,便被一掌劈晕过去。风吹落叶一样,一路上的守夜人悄无声息地倒了,他们昏昏然不知何所至,不知何所往,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梦乡。

阴沉的闪电下,稀薄的夜色无言地照出来那条神出鬼没的白影,却原来是一个相貌平平的青年人。

他捂着肋下伤口,低低咳了几声:“云门机关果然厉害……不过几年没见,这镇远镖局的人怎么越来越不堪一击了?”

他望了一眼闪烁的烛光,定了定神,悄悄绕过值守的华山弟子,潜入南坡一处帐外,一把掀开帐子,却见里边侧卧着一个从头到脚都裹着麻衣的人,看不清脸,更不辨神色,只望见一点清癯而颀长的身形。

他的心竟微微颤抖了,他伸向那人的手指也似颤抖了,他轻轻道:“师——”

当此之际,异变陡生!

掌风化作一把利刃,顷刻刺入他胸前!

那本该昏睡的麻衣人不知何时忽而醒转,竟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几乎致命的一击!

他的热泪还来不及挥洒,一腔热血却已喷涌,他却顾不上还击,当机立断,忍着剧痛就地一滚,顺坡滚下,跌进一处洼地。

四下火光重重,人影晃动,刹那电闪雷鸣、雷雨交加,一群人追在他身后喊打喊杀,声势之大,几乎把这一刹那天地轰鸣、四方洪波的风头都要一并盖过。

麻衣人的脸庞在风雨之中若隐若现,一帮人跟随着他,纷纷怒吼:“抓谢拂衣!”

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无边丝雨如愁,拂不尽、斩不断、挥不去,仿佛古往今来没有尽头。

听水山庄曾经盛极一时,如今却已门可罗雀,只余下无穷无尽的萧索与落寞,仿佛已变作一个憔悴支离的美人。

黄昏之中,细雨一丝一缕,飘飞过大千世界,却也不愿在这一枝昔日黄花上头停留。

曾经很多人来,很多人往,来来往往,最后没有人留下,还是只它一个。

多少人仰慕它的盛名,追慕它的荣华,它曾经一时风头无两,但一朝风光不再,便再无人问津。

斜月巷口有一家经营了十余年的酒馆,这天酒馆馆主黄老与过路人唠闲话:“唉,近日尸毒已除,小梁掌门不愿留伤心之地,徒添伤感,便带着门下弟子搬走了,他这一走,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走了,如今这听水山庄啊,便是无论活人死人,都不愿留下了。”

他长吁短叹,似是十分伤感,过路人也不禁被他感染,跟着他叹了起来。

“不过……”黄老话锋一转,拍了拍脑袋,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不对,不对,还是有人,有一个人,这些天每天下午都会来坐上一阵子。”

“哦?”过路人不由好奇,“那个人?”

黄老慢吞吞道:“那个人很斯文,看上去像是一位教书先生,有时候坐下来,就一直望着听水山庄,一望便是几个时辰,又有时候坐下来,却是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写些什么、画些什么,也许是以此为生,也许是徒做消遣,就这么写啊、画啊,便也是几个时辰。”

黄老眯着眼,似乎是要透过雨雾,穿过巷子,看一个人:

“你看,他来了。”

雨中零零星星有人冒雨跑走,有人撑着伞四方散开,只一人慢腾腾地淋雨走来。

他的人和衣服都已微微湿润,他却毫不在意,只轻车熟路地寻一处角落坐下,又轻声点一壶陈酒。

过路人瞧了一会,只见那人一举一动不紧不慢,动静皆存章法,行止颇有气度,虽然一身布衣,两鬓微白,脸上点点忧愁,然而眉目工笔,神情自若,浑然不似俗世中人,一望之下,令人心折。

他有心上前结交,便拱了拱手,道:“在下法真,这位先生,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仍是不紧不慢,道:“鄙姓李。”

“原来是李先生。”他展颜一笑,“这却巧了,家师也姓李。”

那人抬眼看了看这过路的年轻人,只见他二十上下,生的浓眉大眼,笑起来十分天然淳厚,一副赤子心肠。

他见过许多人,许多人在尘世中摸爬滚打,眼睛也蒙上一层灰扑扑的尘埃,这一个年轻人,一对眸子却如世外清泉一般,恍若透明无物,心无牵绊。这样的人,任谁也能一眼看穿,但亦无一人能看的明白。

李先生淡淡道:“阁下是青城派弟子,你师父可是李霁风?”

法真睁大了眼,诧异道:“先生如何得知?”

李先生不答,却道:“李霁风乃青城掌门,手持一把道生剑,与已故季掌门之‘浮生’、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之‘缘生’合称武林三生剑,三人年少时曾携臂同游,仗义任侠,后来李师仙逝,李霁风不得不接任掌门,是年正值十八岁,十年过去,也不过二十八岁,想不到却已收了你这样大的少年做弟子。”

法真笑道:“我无父无母,本山中一野夫,自幼与草木为伴,承蒙恩师不弃,将我收归座下,又亲自取名,算来已是第九个年头。”

“……第九个年头?”李先生心下暗忖,不由思量起来。

李霁风向往道法,不慕名利,本不愿做青城掌门,只是青城到他一代,门下别无英才,这才被生拉硬拽过去,坐了那掌门之位的。他收法真做弟子,怕不是为了给自己赶紧养一个接班人,好甩开掌门这包袱,随遇山水,放游江湖去。

“……李,李先生?”

李先生微微一笑,道:“不必过谦,你心境澄明通透,良玉至璞,无费雕琢之工,想必李掌门也定是看中了你这份资质,才将你收入门下。”

法真面上一喜,道:“多谢李先生!”

李先生又道:“只是我记得自季掌门去后,你师父已经许多年不曾踏足江湖俗事,如今怎么……?”

“唉,家师与季掌门交好,季掌门遇害,凶手却一直逍遥法外,此次天枢阁大会,说不定能寻到谢拂衣下落,故而与我等前来一探。”

“哦,原来如此。”李先生道,“那你师父他?”

“师父在路上遇见了小重山弟子,找张师伯他们叙旧去了,便迟了片刻。”

李先生目光微微闪动,轻轻道:“小重山张夜……张掌门也来了?”

“是啊,听说水佩青水师伯也一同随行,师父一接到消息,便赶了过去,自上次论剑过后,两人已有数年不曾切磋比试,师父定是手痒得很。”

二人又聊了一会闲话,李先生不动声色,只将法真所言一一记下。

第94章 伪装 天色已暝,空荡荡的巷子忽而传来……

天色已暝, 空荡荡的巷子忽而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冒雨跑来,不住呼喊:“先生!先生!”

黄老斜倚灶台, 见他如此冒失, 叱道:“王小二, 还有客人在呢!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无妨,无妨,此间若没了小二哥, 却也少了几分热闹。”李先生笑了一笑,乔小二闻言,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呵呵”两声,憨然一笑道:“我娘给我捎了封信, 不过, 我不太识字……李先生, 您能帮我瞧瞧这信上都写了什么吗?”

李先生便接了过来,法真转过头, 不经意一瞥, 却见信上并未拆封,也无落款,当即喝道:“这信有诈!先生不要打开!”

然而已经太晚,一缕异香钻进鼻端, 法真登时手脚发软,支撑不住,他微微喘息,只见一张薄薄的信纸飘落,纸面上只得寥寥数字:青冥剑主见幽冥。

法真惊道:“息花幽冥!你是……你是南疆巫后座下!”

“想不到你这黄毛小子, 却也有几分见识,倒也不愧是李霁风的徒弟。”

“乔小二”呵呵笑了几声,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露出一张纵横沟壑,颇为可怖的脸,悠悠道:“不错,我就是巫后座下,五毒阎罗阿骨思。”

法真心念一转,青城派与南疆素日并无瓜葛,阿骨思也不是冲着他来的,可是信上所说青冥剑主,难道……?

他愈来愈困,只强撑着一点眼皮,道:“李,李先生,你是……?”

“李先生”轻轻道:“今日却是贺某连累了你,巫后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不会为难你,你便好生睡一觉吧。”

“哼,青冥剑主好雅量,此刻分明危在旦夕,却还有功夫关心别人?”

贺青冥道:“区区幽冥息花,还奈何不了我。”

“是么?那青冥剑主为何不敢动身?还是说……青冥剑主也知道,此刻一身功力,已无用武之地?”阿骨思话锋一转,面露凶色,喝道,“贺青冥!你杀我陛下,巫后命我前来拿你,你还不束手就擒!”

贺青冥淡淡道:“你家陛下与我有仇怨在身,生死一战,他技不如人,丢了性命,难道巫后也要怪我么?”

谁料阿骨思竟蓦地笑了,道:“巫后说,青冥剑主让她丢了一个夫君,便该再赔给她一个。”

贺青冥一时语塞,阿骨思又道:“巫后又说,据闻青冥剑主还有一弟子,生的十分俊美,有昔年温侯之姿,若是青冥剑主不介意,巫后也愿一并笑纳。”

贺青冥冷冷瞪了他一眼,阿骨思笑道:“巫后还说,青冥剑主鳏居多年,她又没了丈夫,鳏夫和寡妇一对,岂非天作之合,正好般配?”

他笑意吟吟,看上去竟十分诚恳:“怎么样,青冥剑主,意下何如?”

贺青冥道:“烦请阁下转告巫后,贺某此生无意婚娶,巫后面首三千,亦不缺我一个,与其派阁下千里迢迢奔赴江南,跟贺某这里白费功夫,不如让她怜取眼前人。”

“好,好……”阿骨思面色不虞,竟怒极反笑,“果然传闻不假,青冥剑主爱重亡妻,哪怕贺夫人待字闺中时便心有所属,与急风剑、不夜侯皆有来往,你也依然痴心不改,为其抚育幼子,守身如玉……”

他明褒实贬,语带讥讽,就是为了激怒贺青冥,谁料贺青冥面色并无半分波澜,只心下微微疑惑:“表姐跟温阳又是怎么一回事……有这回事吗?”

天底下竟有这等对自己头顶绿光宝塔却无动于衷的男人,饶是南疆民风彪悍,阿骨思见多识广,也不由为之叹服,道:“好,好你个贺青冥——可是姓贺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不肯从命,那便纳命来吧!”他说着便五指成爪,如鹰似虎,扑向贺青冥!

他这一双金刚铁手修炼了三十余年,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铜墙铁壁给他抓上一抓,也要被掏出一个洞来。他一爪直奔贺青冥后心,却连人家一角衣袖也碰不着,倒一连把酒馆板凳、酒坛抓了个稀巴烂,只见贺青冥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如烟似雾一般淡淡地散到一旁,淡淡道:“巫王死后,南疆便是巫后的天下,只是她的天下里,又可还有你的余地?”

阿骨思怒道:“你懂什么!巫后她信任我,倚重我,她可以有一千个丈夫,但我永远是她最忠心的仆从,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既然是左膀右臂,又怎会让你离开南疆?”

阿骨思惊疑不定,喝道:“你什么意思?你,你是存心离间!”

“是不是离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若你主仆二人当真毫无嫌隙,以我三言两语,又怎能离间?”贺青冥不紧不慢,悠悠道来,“旧王已死,新王当立,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一个首领会让自己的心腹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做一件可有可无的杂事,除非她早就想要疏远你,甚至想借刀杀人,要借我的手除掉你。”

阿骨思双目充血,喝道:“你住口——!”

“她分明知道息花制不住我,也分明知道你杀不了我,可她还是派你来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阿骨思心乱的厉害,他的心一乱,招式也乱了片刻。不过须臾,这本也不是什么大过错,但在贺青冥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任何一点差池便足以致命。

“——你!”

阿骨思一双眼睛愤怒得要喷出火来,但他却已一动不能动了,贺青冥已趁机点住了他的穴道。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不顾你死活的主人,若你答应,你我就当今天从未见过。”

阿骨思惊道:“你,你……你竟然不杀我?”

贺青冥只道:“我在扬州另有要事,不愿节外生枝。”

阿骨思略一思索,终于应下了,贺青冥卷袖一挥一点,解开他的穴道,又负手而立,道:“你走罢。”

阿骨思乍然滴下冷汗,单就这一手解穴功夫,贺青冥武学已入造化之境,他又岂是对手?

不要说是他,只怕八大剑派掌门人中,也已鲜逢敌手。放眼中原武林,一般人在贺青冥手下只怕连十招都走不过,如今季云亭已殁,也不知李霁风、上官飞鸿等人可否与之一战……不过,若不论年辈,上一代里,却还有一个人。

阿骨思顿了顿,忍不住提点道:“多谢青冥剑主,只是……青冥剑主却也要提防一个人。”

“谁?”

“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

贺青冥目光闪动,喃喃道:“南宫玉衡……”

他低声的模样,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似乎这个名字,已在他的心头辗转了千百遍。

阿骨思观他神色,便知贺青冥亦有几分了然,道:“这一次我能找到你,也是因为天枢阁的消息。”

他道:“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青冥剑主,你我两不相欠,告辞!”

他转身离去,身影也已消失在漫天烟雨里。

东风吹不尽一场春雨,这一场雨,似乎可将任何人、任何事湮没。

贺青冥遥遥一望,叹道:“第九个……”

这几天,阿骨思已是第九个找上门来的仇家了。

贺青冥突然反手一剑,钉死在身后梁柱上,将方才一直躲在灶台下,打算趁机偷偷溜走的黄老吓了个半死。

只消半寸,青冥剑削掉的便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耳朵。

贺青冥冷冷道:“第十个。”

黄老哭爹喊娘,不住告饶,贺青冥道:“告诉你家主人,贺青冥随时恭候讨教!”

他那一向清冷的眸子里竟似有了一点怒火,淡然如水的语气也微微泛起来波澜。

“是,是……”黄老瑟瑟发抖,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却又被贺青冥叫了回来,“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好说,好说,青冥剑主有吩咐,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青冥道:“这座酒馆是早就设下的么?”

“不,不错,原先是为了监察大重山派……”

“扬州城里,还有多少处这样的监察寮?”

“具体数目,小的不知,只知道扬州东西南北四城,大小坊市、阡陌衢道,乃至水路两岸,都,都设有寮属。”

贺青冥冷哼一声:“难怪天枢阁消息如此灵通。”

他顿了顿,又道:“你从十多年前便乔装于此?王小二呢,也和你一样吗?”

“不瞒青冥剑主,十多年前,我家主人命我来此,是以我为辅,王小二为主,只不过,几,几日前,王小二染了尸毒,死,死了,我忙不过来,便招了个伙计帮工……”

贺青冥沉声道:“前些日子街上到处都是死人,你这酒馆哪里来的生意?”

“青,青冥剑主有所不知,老百姓他们,是买不起酒了,可这阵子来来往往,都是江湖人士,我,我一时财迷心窍,便揽下了这档子活。”

“……你倒是干一行爱一行。”

黄老讪讪笑了笑,道:“青冥剑主见笑了,这年头,谁也不容易不是?”

“那伙计呢?”

黄老心下一奇,江湖传闻,青冥剑主杀人如麻,冷血无情,怎么却关心起来一介小卒的死活了?他不再多想,道:“他是隔壁街坊家的侄子,大家都叫他阿郎,不,不过,昨日他就没了。”

贺青冥的声音几乎已化作一道叹息:“怎么没的?”

“就是,昨天晚上,有漠北的人找,找您,不过您那时候没在,阿郎那小子见他们凶神恶煞,来者不善,就想着跟您报信,却在半途被漠北的人发现了行踪,他不愿意给他们带路,就给他们杀,杀了,当时阿骨思也跟在他们后边,便杀了那几个漠北的人,之后又给了我一笔封口费,让我帮他假装成阿郎的样子。”

“我不杀伯仁……”贺青冥叹道,“他的尸身呢?”

“这,您,您也知道,漠北那些人,手段都歹毒得很,阿郎只怕,只怕已化作一滩血水了。”

贺青冥沉默了一会,从怀里掏出来一袋金叶子,道:“这点钱财,你便替我送一送他的家人罢,若你胆敢独吞,我定不饶你。”

“是是是,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黄老接过银两,连滚带爬地走了。

第95章 争执 贺青冥步入雨中,一抬头,便望见……

贺青冥步入雨中, 一抬头,便望见听水山庄一角青翠的屋檐,风声徐徐, 吹动铃声点点。

冷雨落到他的发间, 落到他的脸上, 又顺着他下颔和脖颈的方向滴落,他的心已彻底湿透了。

“母亲……”

贺青冥笑了笑,道:“云儿如今, 又造了一桩杀孽了。”

这么多年,他的剑虽不曾杀无辜之人, 却也不知染上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为了浇灭心头那一场业火, 他已将半生都搭了进去,连同那点子他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喜怒悲欢, 也一并埋葬了。

许多年来, 他不懂情, 也不曾动情,他总是孑然一身, 好似四方无穷无尽的风声, 无处不在,却也不知去向。

而今他只不过想再看一看江南的雨,看一看听水山庄。他在长安的家已经毁了,他只不过想再多看一看这个家, 哪怕这个家也早已被卖给别人。

他原先是这里的主人,后来变作它的客人,再后来,他连客人也做不了,只能做一个路人, 在每日黄昏的时候路过它。

但他这一点念头,也只不过又害了一个人。

这些天来,他的心已变得迟疑、犹豫,他已忍不住怀疑自己,已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无情。

他不知道是不是五蕴炽越来越厉害了,而他也终于再压制不住自己。

他已忍不住去想,他想起来那伙计的笑脸,那孩子没有上过私塾,却喜欢凑到他跟前看他写字作画,他便教他认字,就像他从前这么教贺星阑和柳无咎一样。

那孩子不像柳无咎那么聪明,也不像贺星阑那么爱撒娇,往往也只是憨憨地笑,唤他:“先生!”

贺青冥定了定神,难道是五感的毛病又犯了,他出现幻觉了,怎么听见有人在呼唤他?

下一刻,一人一马飞驰而来,远远喊道:“——贺先生,贺兄!”

却不是幻觉!

那人一身紫衣,正是连日未见的明黛!

明黛利落地翻身下马,歪头看了看他,奇道:“贺兄,怎么几日不见,你却像变了一个人?”

贺青冥与她倒了杯酒,浑不在意道:“有么?”

“那是当然!且不说你白头发忽然变多了,人也清减了,还有……嗐,反正还有什么,我说不上来。”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随即喷了出来,“呸呸呸——这酒怎么这么难喝?贺兄,你从前可是喜欢喝凤曲的!”

“是么?”贺青冥闻了闻,“可能我尝不太出来吧。”

明黛凑了过来,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贺青冥道:“你做什么?”

“贺兄你……你该不会又犯病了吧?”

“也许——”

谁料明黛一句之后还有后文,贺青冥还没来得及辩解,话头便被她拦腰截断,她一脸严肃,道:“贺兄,有病该治。”

贺青冥顿了顿,刚要开口,明黛又道:“既然生病了,就不该一个人在外边瞎晃悠。”

贺青冥目光微动,道:“你是来给他当说客的?”

“我不明白,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还是说……”明黛放低了声音,“你们吵架了?”

贺青冥怔了一怔,似乎已不知该如何回答。

几天前,众人搬离听水山庄,他和柳无咎也便住回了客栈。客栈乱哄哄的,街上也乱哄哄的,每个人都在逃命,每个人都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到了晚上,天已黑了下来,客栈却仍是没有点灯,柳无咎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们才明白客栈老板也带着一家老小跑了。

两人面面相觑,柳无咎用剩下来的灯油临时做了盏简陋的小灯,又跑去厨房忙活了一阵子,贺青冥本来打算帮他打一打下手,却被满屋子的烟呛了一嘴,差点喘不过气来,最后被柳无咎请回了房里。

过了一会,柳无咎端出来一菜一汤,叹道:“厨房盐不够了,这道莼菜汤只能将就将就了。”

贺青冥轻轻道:“出门在外,不必讲究。”

“可你病愈不久,曲先生说了,这两日要好生将养……”柳无咎顿了顿,“我只是……只是怕委屈了你。”

贺青冥闻言一怔,又不由微微一笑,道:“无咎亲手做的汤菜,我怎么会委屈呢。”柳无咎心下一动,贺青冥与他布菜,声音更放轻了几许,“今日有劳无咎了,多加餐饭吧。”

柳无咎应了,又道:“等过了这两日,你也好差不多了,我便去打探浮屠珠的消息。”

贺青冥顿了顿,道:“……你要走?”

柳无咎道:“五蕴炽拖着终究不是办法,我一定要拿到浮屠珠。”

“眼下扬州鱼龙混杂,不仅是中原各派,南疆的人也潜了进来,这个时候,你要找浮屠珠,无异于大海捞针。”

柳无咎却道:“不是还有天枢阁吗?”

“你要潜入天枢阁打探消息?”

“不错。”

“无咎,你不是不知道,我已命人于城中各处打探了,你不必——”

“可你不只是为了浮屠珠。”柳无咎看着贺青冥,“或者说,比起浮屠珠,你更想知道厄命的下落,可我不一样,我想要浮屠珠。”

贺青冥与他僵持了一会,终究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拦不住你,你想去便去吧,到时候会有人接应你。”

“好。”

不知怎么,一时间,两人气氛竟冷了下来,柳无咎闷头扒了几口大白饭,忽而“啪”地一声放下筷子。

贺青冥差点给他吓了一跳,道:“你吃饱了?”

柳无咎看他一眼,心道:“我气饱了!”

他忽而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道:“那天你为什么要把内力给我,你既然那么想找厄命复仇,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青冥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来这回事,他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关于五蕴炽和浮屠珠的说辞,这下满腹草稿全然作废,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怔道:“……你是气我这个?”

“是,我是气你,可是那天情况危急,这段日子你又一直身体不好,我不敢气你,可是我又不能不气!”

贺青冥不解道:“你也说那天情况危急,当时我已负伤,你我之中,我自然要想办法保全你。”

“……所以那是最好的选择?”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柳无咎忽然一下子泄了气,他道:“……那如果是明黛,是洛十三,或者,是温阳呢?”

贺青冥仿佛被他问住了,柳无咎心中又酸又软,轻轻道:“罢了……我不该逼你。”

也许是他错了。

贺青冥什么都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

他本来已生出一线希望,但贺青冥的回答又将他打回原形。

他忽然觉得很是疲惫,这么多年,他只不过在追逐一个泡影。

从前他不知道答案,但现在他已明白了,贺青冥从未入世,也无法入世。贺青冥中了五蕴炽,却活了下来,他虽活了下来,七情却从此缺了一块,任凭旁人如何拼命,也只不过无功而返。

贺青冥望着他,竟不觉愧疚了,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愧疚什么,又有什么好愧疚的。

“无咎……”

那天他们没有再聊什么,但也没有吵架。

他们没有吵架,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和对方吵起来,又也许,只是不知道该继续吵什么。

贺青冥道:“他怕是不肯见我。”

“我不明白,他不肯见你,你为什么不去见他,却要我看着他。”明黛道,“其实是你也不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