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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7246 字 3天前

“我不是不想。”

“那就是不敢。”

“……我不知道该怎么见他。”贺青冥顿了顿,“他还是生我的气么?”

明黛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惹了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

“他遇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海棠夫人。”

“海棠夫人?南宫玉衡的心腹?”

“是啊,听说是在醉生梦死楼,海棠夫人的府邸,他遇见海棠夫人之后,差点没能脱身,后来几经波折,才辗转去到漕帮。”

贺青冥一言不发,霍然起身,又一跃而起,跃到马背之上,一挥缰绳,喝道:“驾!”

明黛望着他,长长呼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

“可算说动了,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96章 线索 贺青冥一人一马于雨中飞驰,转过……

贺青冥一人一马于雨中飞驰, 转过斜月巷,越过飞星渡月桥,又穿过几条坊市, 湿淋淋地停在江口漕帮府门。

看守远远一听马蹄声, 心下一喜, 还未等他唤出“明姑娘”,却见一个陌生男子身形于雨雾中若隐若现,半是离索, 半是落拓地望了过来。

这段日子,城内城外江湖人士满大街胡乱蹦跶, 看守只道他是某路来历不明, 打秋风来的落魄游侠,也便无甚好气:“来者何人!”

晚间江风吹得贺青冥身上有些冷了, 他双颊微红, 一对凤目却炯然亮如江天之上的两点寒星。他道:“在下贺青冥。”

“青冥剑主!”

一声惊呼霎时贯穿漕帮上下, 留守帮内的数十名弟子瞬间一个激灵,这头卧在江上的白虎蓦然惊醒。

大门吱呀开了, 杜少松特意换了一身衣服, 整戴头冠,一拱手道:“未知青冥剑主大驾光临,杜某有失远迎。”

贺青冥一看,只见他虽逾不惑之年, 仍是一张圆脸,与杜西风颇为肖似,而其颏下留着一绺黑须,神情热络亲切之余,更兼几分威严大方, 当得起一帮之主。

贺青冥微微笑道:“哪里,帮主礼之至矣,倒是青冥不请自来,还望帮主不要怪罪。”

他以名自称,顿时多了几分亲切,杜少松闻言亦笑道:“贺兄客气,我杜少松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贺兄三番两次与我漕帮有恩,漕帮大门随时为贺兄敞开。贺兄,请随我来。”

贺青冥穿过长庭重重灯火,两边弟子俱是神情紧张,一脸严肃,若非他们眼中那按捺不住的雀跃与好奇,只怕谁见了也要以为他们不是恭迎贵客,而是如临大敌。

行不多时,便来到一间内堂,堂内烛火通明,一中年人坐卧摇椅上,长须长发,眉宇沧桑,然而睁眼之时,又似神光迸发。

他轻轻道:“少松?”

杜少松眉眼俱笑,道:“阿兄,青冥剑主来了。”

贺青冥心下明了,当年杜老大身死,帮内人心不定,其义子杜少明一力扶持杜少松坐稳帮主之位,多少年过去,漕帮大小事务皆经由他手,杜少明实与帮主无异,倒衬得杜少松这个杜老大的亲儿子是个吉祥物了。江湖上门派斗争,像玉山那般兄弟阋墙的不在少数,众人也都等着看漕帮的笑话,然而等了十几年,人家却依旧兄友弟恭,杜少明鞠躬尽瘁,却不慕名权,而杜少松也一直信任他、倚重他。众人没看成笑话,倒目睹了一段棠棣同心、其利断金的佳话。

不知怎么,贺青冥忽而想起来柳无咎和贺星阑,他在的时候,两人尚且暗中较劲,若是日后他不在了,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想到这里,贺青冥一时间又开始发愁。

“我双腿不利于行,不能起身见客,还请青冥剑主见谅。”

杜少明声音沙哑,又藏着几分历遍世事的厚重,按理说他只略比杜少松年长几岁,本不该如此,只是当年他的好兄弟庞老爹叛逃,他的嗓子和一双腿都被毁了,由此心境大变,也不知身心遭过几番折磨,经年过后,却沉淀出一股淡看世事的沉静悠然。

“不妨事。”贺青冥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离离香火之中,内堂角落里供奉着一道牌位。向来祭奠亡灵,灵位都陈设在祠堂当中,这道牌位却莫名其妙地摆在内堂角落,好像它是偷偷摸摸,不敢光明正大见人的小贼一样。

贺青冥心思一转,却已明白了这人是谁,道:“他原来唤作何少安?”

“不错。”

“他害了你。”

“他毕竟是我兄弟。”

庞老爹害了他,可是他还供奉着他的灵位,哪怕只是这一个不能为人所知的角落。

所以这一个灵位,不合理,也不合礼数,却合乎情义。

“我曾经恨他,但许多年后,他死了,我又恨不起来了,只记得少年时和他一块习武打闹的日子……我不怪他,青冥剑主,你杀了他,算是为我复了仇,我也不怪你……过了太久啦,我已不怪任何人了。”

“我知道你来漕帮是为了什么,你若要找他,便去西厢房吧。”

屋子里没有点灯,贺青冥推开门,轻轻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静悄悄的,好像已经睡着了,贺青冥瞧着他,忍不住探一探他的脉门,他还没有碰到柳无咎,却已被柳无咎一把攥住了手腕,柳无咎突然使力,贺青冥没有防备,被他一招掀在身下。

柳无咎陡然睁开眼,喝道:“谁——!”

他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抓错了人。他怔了一怔,又摸到一点熟悉的体温,这才如梦初醒,道:“是你……你来了?”

贺青冥道:“你以为是谁?”

柳无咎面露尴尬,这一点变化微乎其微,贺青冥浑然不觉,道:“明黛跟我说,你遇到了麻烦,可我看你怎么不像有麻烦的样子?”

“她这么跟你说的?”

贺青冥恍然,他笑了一声,道:“她诓我?”

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被人骗,而且骗他的人,还是不久前才被他认可为朋友的明黛。

也许人总是要被自己信任、熟悉的人骗。

贺青冥想了想,又道:“可是她说你遇到了海棠夫人,这应当不会有假……海棠夫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柳无咎更尴尬了,他吞吞吐吐,道:“其实海棠夫人……就是那个麻烦。”

贺青冥没有反应过来,沉声道:“她发现你了?”

柳无咎摇头,道:“我乔装进了西城地下黑市,与秋娘等人取得了联系,秋娘告诉我,近来已有许多人通过各种门道打听浮屠珠的消息,但没有人能见到南宫玉衡,所以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海棠夫人头上。”

“所以你去了她手下的醉生梦死楼?”

“不错,而且我确实打探到了一点消息,其一,便是魔教的人也来了扬州,也在寻找浮屠珠。”

“这么说浮屠珠果然不在西域,而是来到了中原。”

柳无咎点点头,道:“几十年前,浮屠珠随着最后一任魔教教主杨真的失踪一块不翼而飞,但杨真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西北的白鹿崖。当时无名剑吴愁与华秋阳一战,旁人莫敢近,除了杨真,便只有李飞白。”

柳无咎又道:“江湖上人尽皆知,李飞白挚友,梅岭三圣之一的酒圣苏醉生曾入大漠不得归,众人猜测,他是中了金无媚的埋伏,受了重伤。如韩帮主所言,李飞白与金无媚曾为结发夫妻,二人决裂,想必就是因为苏醉生。”

“苏醉生大漠之旅,已是身负重伤,九死一生,以金无媚的手段,他绝无可能生还,但偏偏在所有走向大漠的江湖子弟里,只有他和李飞白活着回到了中原,只是他虽然活着,却也神思大伤,不久便退隐江湖,游历四方了,而李飞白为了忏悔那一段年少时的爱恋带来的后果,从此在无相峰上修行,不见外人。”

贺青冥道:“所以,当年西北一战,浮屠珠落到了李飞白手里,而李飞白又给苏醉生用了浮屠珠,苏醉生才能重伤生还。”

“正是如此。”

“可是如今李飞白、苏醉生等人俱已亡故,又如何去寻浮屠珠?”

“这便是我在海棠夫人那里,套出来的第二个消息了。李飞白虽身故,却有一个遗孤仍在世上。”

“李飞白之子?”贺青冥道,“不错,江湖传闻,二十多年前,李飞白于无相峰下救了一渔家女子,两人互生情愫,后来诞下一子,只是魔教东征,李飞白、金无媚无相峰之战后,此子便不知所踪了。”

“这也是眼下为难之处,那天我只在她那里知道了这么多,至于李飞白之子是何许人,又身在何方,却不得而知了。”

贺青冥道:“也许这两点,她也不知道。”

“你是说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一向多疑,海棠夫人虽是南宫玉衡的得力干将,却也不可能知道全部的秘密。不过,有了这条线索,已很难得了,我会吩咐人手继续探查。七贤祭典将至,李飞白既为前代七贤之首,若李飞白之子真的来了,必定不会缺席。”

第97章 心猿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贺青冥顿了顿……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贺青冥顿了顿, 道:“无咎,这一趟辛苦你了。”

柳无咎目光闪烁,贺青冥又道:“海棠夫人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方才我本要探你脉门……你可有受伤?”

柳无咎目光乱飘, 嗫嚅道:“我, 其实我……”

“你受伤了?”

“不是……”柳无咎破罐破摔,“罢了!我只是,只是喝了点酒, 差点被她困住了。”

柳无咎说完,又紧张起来, 他生怕贺青冥问他, 又生怕他不问。

贺青冥的重点却压根不在后半句,道:“你喝酒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是她非塞给我的。”

贺青冥明白了:“所以你方才是……醉了?”

柳无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贺青冥不解道:“可是我怎么没闻见酒气?”

柳无咎更不好意思了, 他腆着脸道:“可能是因为……我就喝了一杯酒。”

贺青冥默然片刻, 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咎你……一杯倒啊?”

“她那夜光杯都跟海碗一般大了, 而且又是烈酒……”柳无咎不住辩解, “我好容易才从醉生梦死楼逃出来……”

“你,你逃出来,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你这么怕她作甚……?”

贺青冥笑了一会,笑容却戛然而止了。

他忽然仔仔细细地瞧了柳无咎一遍。

他想起来, 江湖传言,海棠夫人最爱美少年,而且往往见猎心喜,喜欢的时候是百般引诱,待到食之无味, 却又像烂尾货一样随手丢弃。柳无咎虽然乔装改扮了,底子却仍在那里。何况休说只是乔装,他就算是刻意扮丑,也仍比寻常男子俊美太多。

贺青冥彻底笑不出来了,柳无咎见状道:“你知道我怕她什么了吧?”

“……你有没有?”

“没有!”

柳无咎见他一脸纠结为难,又不知道在纠结个什么劲的表情,心中顿时一喜,连否认的回答都变得欢快起来。

贺青冥顿了顿,道:“她不是什么好人,你离她远一点。”

柳无咎笑了,应了声“好”。

两人又彼此看了一会,瞧着瞧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贺青冥道:“你现在还生气么?”

“早就不了。”柳无咎摇摇头,又道,“其实……与其说我是在气你,不如说是我在气我自己。”

贺青冥道:“我比你年长,生死关头,本来就该护着你。”

柳无咎却道:“可我也想护着你。”

贺青冥一怔,忍不住微微笑了笑,道:“你已经这么做过很多次了。”

“是吗……?”柳无咎见他这么笑,竟有点脸红,“我记不太清了。”

贺青冥瞧他一眼,道:“我可都记着呢。”

柳无咎心中一动,只觉贺青冥此刻说不出的灵动,说不出的叫人欢喜,他俯下身,与贺青冥躺在一处,轻声叹道:“怎么白发又多了……我一眼已数不过来了。”

“身上也是湿的……”

他的气息蹭到贺青冥脖子边上的雨珠,贺青冥竟微微战栗,脱口道:“别……”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瞬间怔住了。

贺青冥拒绝他了。

贺青冥拒绝他的时候不算多,不过也还有那么几次,但这一次拒绝,却不像是拒绝。

柳无咎甚至有点色令智昏地想,他怎么觉得贺青冥有点勾人?

他心中本来就有鬼,这一会,那只鬼更是被全然勾了出来,搅得他心猿意马、心慌意乱。他不管不顾地想:“罢了,管他呢……”

那点子酒气又被醺了上来,贺青冥几乎红透了脸,又昏了头,也不知道两人之中到底是谁喝了酒。

忽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叩门声:“喂!姓柳的?”

整个漕帮,会对柳无咎这样不客气的,只有杜西风一个人。

又听得一人道:“你吵人家做什么?不要打扰他们。”

这却是明黛了。

“他们?青冥剑主也在里边?”杜西风更为不解,“不是,这大晚上的,两人挤一屋做什么呢?”

“哎呀,你多管闲事做什么……”

“诶诶,明姑娘?明姑娘你别走啊……”

两人声音渐渐消失了。

屋内,贺青冥和柳无咎早已分开了,两人莫名都不太好意思,柳无咎面上一红,无不忐忑道:“那个,他们……”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他却已心跳的快要飞出来。

贺青冥定了定神,道:“你好生歇息吧。”

柳无咎一惊:“你要走?”

他道:“更深露重,你不如留下来……”

贺青冥看他一眼,柳无咎顿住了。

留下来,留下来又做什么呢?何况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柳无咎见挽留不住他,便道:“那你先换一换衣服。”

贺青冥道:“我没带衣服。”

柳无咎又一顿,道:“那便换我的。”

贺青冥便不好再拒绝,柳无咎却没头没脑又画蛇添足了一句:“我不看你。”

这话一出,两人原本就微妙而尴尬的气氛越发尴尬了。

柳无咎差点咬着舌头,贺青冥接过衣服,本来要去屏风后边,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最后柳无咎还是自己跑去屏风后边了,结结巴巴撂下一句:“我,我也换一换外衣。”

贺青冥不由笑了。

他一面笑,一面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正要出门,柳无咎却与他一同跨出门槛,窄窄的门口,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真是别扭极了。

贺青冥看了看天色,道:“你要出门?”

这个时候了,柳无咎还要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柳无咎手里提溜一个灯笼,不太好意思道:“我送送你。”

贺青冥沉默了片刻,两处厢房之间,只不过隔着一条小桥,满打满算也不到百步。

柳无咎一向是个很利落的人,他从来不会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可是今天晚上,他却总是这样“多余”。

这怪异的程度简直不亚于魔教热爱和平,与八大剑派握手言和、把酒言欢了。

还好已入了夜,不然贺青冥几乎要怀疑今天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他不说话,便已是一种默许。近来他这样默许柳无咎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夜已深了,烛火在江风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星星也黯淡了。

柳无咎却压根没受到任何影响,他的脚步已和他的心情一样雀跃。两人并肩徐行,时不时聊些所见所闻,分开的日子并不长,却好像把他们捆得愈加紧密,亲如一体。

走过小桥,只听得蛙声连连,两人不知怎么走得越来越慢了,贺青冥心中却忽然升腾起来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焦灼。

柳无咎依依不舍地送他到了门口,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你也是。”

“明日……”

“明日我来找你。”

两人车轱辘话来回倒转,偏偏谁也不肯从门口挪一挪脚步。当下忽听见一点笑声,却原来是守夜的漕帮弟子,他们见贺青冥二人看来,便点头问好,而后飞快地走过,余下几句低低的嘀咕:

“那是谁啊?”

“新来的客人吧,是一对吗?”

“瞎说!那是青冥剑主和他的弟子柳公子。”

“啊?青,青冥剑主?不是,青冥剑主和他徒弟这么黏糊的吗?”

……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江风吹过,柳无咎那点微弱的烛火彻底哑了。

他脸色一红,嗫嚅道:“灯灭了……”

贺青冥顿了顿,道:“灯灭了,那就不走了吧。”

柳无咎面露诧异,贺青冥道:“这间房住得下两个人的。”

柳无咎又惊又喜,已是止不住的快活,道:“那我去点灯!”

他没留神,脚下差点被门槛绊倒,贺青冥道:“无咎,你小心些!”

柳无咎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笑:“好!”

贺青冥望着他,禁不住笑了。

一笑之后,又有种怅然若失。

他和柳无咎之间,已越来越古怪了。他们好像恨不得时时刻刻亲近在一起,又好像碰在一起,便又会坐立不安。

这样的关系……还是师徒吗?

他生平头一次开始怀疑起来。

贺青冥没教过别的徒弟,也没几个像模像样的师父,不过不要说师徒,就算是贺星阑,他也没有这样过。

他的人际关系一向乏善可陈,亲近的人,更是一共也没有几个,他根本没有去想,也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区别是什么。他生来淡漠,长年的寂寥又加深了这种淡漠,更不用说他为了克制五蕴炽而压制情欲了。不过他的脑子一向够用,所以对待其他人,他总是照本宣科,彬彬有礼,却又十分疏离;但对亲近的人,只用脑子就显得不那么好使了,所以他对他们,可以说压根没有界线,他只有一点模糊不清的本能,只知道应该对他们好一点,有时候他对他们好,几乎已成一种纵容。

贺青冥打定主意,或许他应该找时间问一问洛十三,师徒应该像什么样子。

第98章 秘闻 连日雨已停,天仍阴着,江边水榭……

连日雨已停, 天仍阴着,江边水榭架起来两支细细长长的鱼竿,渔夫却不是别人, 正是杜少明与贺青冥。

七年前, 杜少明已放手漕帮大小事务, 一应交由杜少松处理,他自己落得清闲,每日种种花、养养鱼, 可谓是不亦乐乎。这两年他的身子骨虽不大好了,心境却愈发悠然自得, 身处江湖漩涡之中, 却似青山一般岿然不动,往日爱恨恩怨已化作浮尘云烟, 倒别有一番逍遥意境。

这天晨起不久, 他来到水榭钓鱼, 正巧碰上贺青冥,便邀他一同前往。贺青冥心知他这是有话要跟自己说, 也便欣然应允。

“青冥剑主, 听外边的人说,天枢阁这两日又对外放出来几条消息?”

“哦?前辈也有所耳闻?”

“哈哈,我腿脚虽不大行,眼睛和耳朵却还很好使, 这第一则呢,便是昨日华山派顾掌门抵达扬州之后,第一时间登门拜访了天枢阁,并由天枢阁放出消息,言谢拂衣曾现身西郊, 偷袭顾掌门不成,被顾掌门打伤逃走,华山派特请武林同道一并缉拿谢拂衣,若有其下落,华山派必定重谢。”

“哦?谢拂衣竟重新出现了,而且还偷袭顾掌门?”

“是啊,此消息一出,不少人群情激愤,誓要捉拿谢拂衣,将他碎尸万段,为季掌门报仇。“季掌门在武林中一向仁义好施,颇有威望,也难怪他们会这般反应。”

“不错,不错,若是此番能抓到谢拂衣,告慰季掌门在天之灵,那便再好不过了。”

贺青冥点了点头,又道:“那第二则消息呢?”

“第二则,也是最要紧的一则,便是那万众瞩目的浮屠珠。浮屠珠原为魔教至宝,据闻当年魔教始祖游历塞外,曾救下一头被猎人射伤的白鹿,白鹿咳血凝碧,吐珠赠予魔教始祖,言此珠置于丹田,引天地浩然之气,运功大小周天,即可治百病、医百毒,若修炼三年,可使断肢再续、一息犹生,若修炼三十年,可保长生无疾,渡一切灾厄。”

贺青冥道:“世上岂有不死之人,不灭之魂?”

“是啊,当时魔教始祖也是这样想的,便没有留意,只是此乃白鹿赠礼,他不便推辞白鹿好意,何况白鹿为天地神兽,他只道万物有灵,心怀敬仰,便一直将那血珠带在身上。直到后来,他在一次战乱中身受重伤,想起来身上那颗珠子,便死马当活马医,试着运转内息,过了一夜之后,当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被扔在一处坟场,但身上的伤却已痊愈,这时候他才明白白鹿的话是真的。”

“后来他几经辗转,创建魔教,兴魔宫血玉于天山之下,方圆八百里,域内外所到之处无不臣服。为了纪念白鹿,他将自己修炼时所在的山崖命名为白鹿崖,又为白鹿血珠起名,名曰‘浮屠珠’,从此浮屠珠为魔教镇教之宝,世代由教主一人掌管,旁人莫敢近之。”

“传说魔教始祖便是因着浮屠珠,从而长命百岁,羽化登仙。然而在他之后,魔教后人几度为争抢浮屠珠而大打出手,魔教随之四分五裂,再后来,却是魔教始祖之徒孙杨遇仙重新一统魔教,夺回了浮屠珠。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杨遇仙却并没有用浮屠珠为自己修炼,而是把它当做定情信物,赠给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三十年后,杨夫人仙逝,杨遇仙忽然狂症大作,从早到晚疯言疯语,说什么‘假的!都是假的!’,又数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最后一头撞死于夫人墓前。”

“假的?”贺青冥道,“他是说……浮屠珠?”

“不错,杨夫人自幼体弱多病,年寿不永,曾有术士断言,杨夫人活不过三十岁,杨遇仙偏不信邪,但寻遍名医也没有办法,便想到了浮屠珠,所以他才把浮屠珠赠给夫人,希望她能长生,但大失其所望的是,杨夫人只不过活了五十多岁。”

贺青冥想了想,道:“也许他没有错,浮屠珠也没有错,杨夫人虽未能长生,却也续了二十余年的寿命。”

“不错,浮屠珠早已在争斗之中损毁,杨遇仙虽请高手匠人修补,但浮屠珠灵效大减,已不复如初,不能再保人长生无疾。不过,虽不能使人长生,但此等灵珠妙药,也足令人垂涎。”

杜少明道:“如今扬州已是鱼龙混杂,风雨欲来,不少人都想要寻得浮屠珠……不瞒青冥剑主,少松也有意加入争抢浮屠珠的队伍,只是,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

他叹道:“当年少安为了隐瞒少松发妻惨死一事偷袭于我,使我双腿残疾,不良于行,少松一直心存愧疚,觉得若不是为了他的婚事,我也不会受伤残疾……”

贺青冥道:“所以你可以释然,他却不能。”

“不错,不错……听天枢阁说,日前除开八大剑派,魔教的人也已来了,甚至金乌也可能混迹城中,哪一路哪一派都不是省油的灯……可以想见,要得到浮屠珠,那是何等的腥风血雨?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我已没了一个兄弟,我不愿让最后一个兄弟为我送死。”

贺青冥顿了顿,道:“你对我说这些,是希望我帮他?”

他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为浮屠珠而来?”

“我自然想过,但无论你是为了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青冥剑主,我拦不住他,所以我只希望,若有万一,还请你护他一次。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助你。”

贺青冥却道:“你就算不助我,我也会帮你的。”

杜少明微微诧异,贺青冥又道:“你帮我把无咎带回来了。”

杜少明道:“柳小公子是自己游出来的,若论带回来,也非我之功,而是明姑娘她……”

“但若不是漕帮的人,也很难得知无咎的消息。”

杜少明顿了顿,道:“青冥剑主,你……”

“我平生不欠他人之恩,但也绝不会忘记。”

杜少明微微叹息,心道:“果然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不过,我今日的确要问你一个人。”

“什么人?”

“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杜少明一惊,“你问他作甚,你……”

他忽而想起来不久前从天枢阁流出来的江湖传闻,贺青冥是子午盟盟主,子午盟分发子午判官书,收到判书的人非死即伤,其故友亲眷却不敢有所动作,是因为十二年前,那些人参与了普渡和尚的旧事,贺青冥是带着盟约寻仇而来。

难道南宫玉衡也是当年参与者之一?可是南宫玉衡武功深不可测,天枢阁又眼线众多,贺青冥想要击垮南宫玉衡谈何容易?

贺青冥道:“还请前辈答我这一问。”

他语气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亦永不回头的决心。杜少明无故想起来柳无咎刚被接到漕帮的时候,似乎那一对星眸里的目光,也是如此的坚韧不屈。这师徒二人,骨子里都藏着让人难以忘怀的刚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杜少明便道:“我虽与他一样,都是久居扬州,不过南宫玉衡一向深居简出,六年前,他夫人去世,就更是很难见上一面了。”

贺青冥道:“他夫人?”

“不错,他夫人是老阁主长女,名叫南宫芍,只是南宫大小姐终其一生,并未涉足江湖,所以除开我们几个扬州老人,没有多少人知情。老阁主还有一女,却是大家都知道了,便是海棠夫人,她的本名叫做南宫棠。”

贺青冥心中微微颤抖,他道:“所以南宫玉衡与老阁主并无血缘关系?他本来不姓南宫?”

“好像是的,十二年前,南宫玉衡逃难到扬州,被南宫芍所救,二人朝夕相处,情愫渐生,后来结为夫妻,南宫夫人身体不太好,南宫玉衡便一直留在扬州照顾她。”

贺青冥蹙眉道:“可是少阁主南宫羽已十六岁了。”

“这却是一桩秘闻了,我也是听天枢阁的几位故人说起的,他们说,南宫羽是南宫大小姐与前任情人所生,她那情人原是个纨绔公子哥,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却又不负责,南宫大小姐未婚先孕,老阁主为此十分愤怒,又以此为耻,勒令门人不得对外泄露此事。后来南宫大小姐诞下一子,老阁主也一直视而不见,恨不得从未生过这个女儿。不过南宫玉衡与大小姐情深意笃,一直把少阁主视为己出,对南宫大小姐来说,也是一桩慰藉了。”

“所以南宫羽也不是南宫玉衡的亲生儿子……”贺青冥沉声道,“那前辈可知,南宫玉衡本来姓甚名谁?”

“好像……好像是姓赵。”

赵!

贺青冥忽然想起来当日梁有朋所说,厄命原为青城外门弟子,本名也姓赵。

这么说,他没有猜错,南宫玉衡就是厄命道人?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都明白了。果然,天枢阁不是不知道普渡和尚的事,相反,却是太知道、太熟悉了!

贺青冥怒气隐作,杜少明看着他,道:“青冥剑主,我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恩怨,不过,这里是在扬州境内,是天枢阁的地盘,何况眼下局势纷纭复杂,南宫玉衡一事需从长计议。”

“我明白。”

为了这一个机会,他已筹备七年了,他有耐心,也有决心等下去。

第99章 琴师 说话间,已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期……

说话间, 已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期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漕帮弟子经过,又忍不住驻足观看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战”。

杜少明神色悠然, 整个人如鱼得水一般自在娴熟。贺青冥面上虽仍是淡淡的, 但举手投足间, 已似有一丝无奈,到了后边,更是每一次收竿, 便几乎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不一会儿,杜少明身畔鱼篓已装满了鲜鱼, 种类、大小不一, 约莫有二十来条,而贺青冥这边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同人不同命, 同一片鱼塘, 这头是满载丰收, 那头却愁云惨淡,两相对比, 路过的看官们忍不住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 又猛然捂住嘴,生怕得罪了江湖上大名鼎鼎,让人闻风丧胆的青冥剑主。

“青冥剑主,承让了。”杜少明呵呵笑了两声, 又转过头,“小明姑娘,你们也来啦?”

只见明黛笑意盈盈,在她身侧,便是柳无咎和杜西风, 杜西风似乎暗暗瞪了柳无咎一眼,柳无咎却视而不见,脸上仍看不出什么表情。

明黛笑道:“是啊,我们来了有一会儿了,杜伯伯,想不到您这么厉害,贺兄,这次你可输了!”

贺青冥放下鱼竿,叹道:“贺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哈哈,今日能胜青冥剑主一局,余愿足矣!”杜少明抱着满满当当的鱼篓,又笑道,“小明姑娘,你不是这两天正好想吃烤鱼吗,我便吩咐后厨,让他们午间做一顿全鱼宴!”

“哈哈哈,多谢杜伯伯!那明黛就沾沾杜伯伯的光啦!”

贺青冥摇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叹气,道:“无咎,对不住了,没让你吃上鱼。”

柳无咎却道:“我来试试。”

贺青冥便把鱼竿给他,只见柳无咎穿饵、抛竿一气呵成,过了一会,鱼线微微颤动,他看准时机,一扬鱼竿,竟钓上来一条三斤多重的鲢鱼。

明黛不由赞道:“柳兄,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

杜西风哼了一声:“不就是钓鱼吗?我伯伯也会!”

他兀自拈酸吃醋,殊不知从始到终人家柳无咎就没打算和他对垒,也没空搭理他,只一门心思都在贺青冥身上。

那鲢鱼在地上活蹦乱跳,滑不溜手,贺青冥一时没抓住,再要去抓时,却已碰到了柳无咎的手。两人双手覆在一处,堪堪对视,竟都不觉心跳得快了起来。

贺青冥笑了笑,道:“这下我也可以沾沾无咎的光了。”

柳无咎道:“你也可以再试一次,来……”

贺青冥又折腾了一次,可算给他折腾上来一条一斤多些的小鱼,还是他生拉硬拽强行拖来的,上岸没多久便已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可惜你还太小了,还是放你走吧。”

一尾游鱼入江海,贺青冥望着无垠江面,似乎微微叹息,又不由笑了。

柳无咎心下一动,他和贺青冥相处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这一笑,好像贺青冥已不是贺青冥。

好像他忽然穿过岁月,瞧见了贺青冥年少的样子,他本来的样子。

柳无咎寻思片刻,道:“等咱们回了西北,我可以凿一个鱼塘出来。”

贺青冥失笑道:“你回去又要种竹子,又要建鱼塘,哪里忙得过来?”

柳无咎却道:“我还可以在郊外造一间屋子,房前屋后种菜、养鸭……可惜你不喜欢花,不然也可以养些花草。”

贺青冥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就是了,再把书房你那几大箱子诗书搬去,还有我那把焦尾琴……左右星阑不爱弹琴,放在他那也是虚度时光。”

“是了,上次咱们那阙残曲还没填完,我都差点忘了……”

两人一边围着一根竿子钓鱼,一边竟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杜西风望着他们,心中古怪更甚,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低低道:“明姑娘,听说今天早上,他们是一块从房里出来的?”

明黛正努力按捺心中熊熊燃烧的八卦小火苗,不甚在意道:“啊,是啊,怎么了?”

“他们还真一块睡了一晚上啊!”

“哎呀你小声点!”

“不是,怎么回事,济海楼上这样也就罢了,金蛇帮的人一向抠门得很,可是怎么到了我漕帮还是如此?”杜西风忽而一拍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杜西风气道:“他们肯定是看不起我们漕帮!”

明黛无言以对,差点仰天栽倒。

这时,贺青冥手里那根命运多舛的鱼线又颤动了,他心下似也一动,用力一拉,却没有拉动,只觉手上沉甸甸的,好似有百十来斤重量。

“这是怎么回事?”

柳无咎也发现了不妥之处,他踏足一点,一个燕子三抄水,又一个鱼鹰入海,探身抓起一物,又飞快地折了回来,将那物扔在地上。

几人上前一看,明黛霎时惊道:“这是——人!”

却见那人衣着单薄,双手怀抱一长琴,双足被水草缠住,不得脱身,故而差点毙溺于水中。

贺青冥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他还活着。”

他一手点去那人腰腹,逼其吐出腹中积水,过了一会,那人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他们的时候,似乎瑟缩了一下,道:“我……我这是在哪里?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

“这里是漕帮,我叫明黛。”明黛露出一个安抚般的笑容,“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不会害你的。”

杜西风喉头一抖,看了看面如冰霜、神似修罗的柳无咎,又看了看传说中杀神一般的贺青冥,忍了又忍,这才勉强把反驳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那人刚刚死里逃生,舌头好似打结一般,缓缓地,似有几分迟疑道:“漕……漕帮?”

“是啊!漕帮杜帮主素来仁善,绝不会残害无辜,你便放一百个心吧!”明黛又道,“只是,你叫什么名字,又为何会在江里呢?”

那人见她信誓旦旦,又一脸和煦温暖,似乎吃了一颗定心丸,道:“我,我叫谢归,是飞花馆的琴师,因为,因为得罪了贵人,被馆主赶了出来,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跳,跳了江……”

明黛听了,心下连连叹气,又生出几分怜悯。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飞花馆?”

“不,不错……”谢归瞧了他一会,竟蓦地笑了一笑,他原本容貌平平无奇,便是盯着看上一天一宿,扔到人堆里,也难再找出来,这一笑不知怎么,却漏出表象底下几分动人的风骨,叫柳无咎看在眼里,便似扎了一根刺。

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在冬天遇见的那只雪白的小狐狸,那天它偷偷摸摸叼走了他好不容易打来的猎物,又总是时不时跳在他的面前,让他抓了一整个下午,却又总抓不着,倏忽一下便跑不见了。

柳无咎忽然觉得,这个人便像那只狐狸。

贺青冥道:“怎么,你认得我?”

“我记得你,他们说,你是青冥剑主。”

杜西风很是惊奇,道:“青冥剑主还去过飞花馆——”他忽然想起来左右还有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便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一个琴师,怎么知道他的名号?”

明黛一头雾水,柳无咎却已想起来那天月夜他追踪贺青冥到了烟花柳巷,又去了飞花乐馆,却没有见到贺青冥,倒被梁有朋他们拉到了听水山庄。

他还想起来了,那天温阳也来了,而且据温阳所说,他跟贺青冥还是“久别重逢”。

贺青冥看了柳无咎一眼,奇怪,柳无咎明明一言不发,怎么他却觉得柳无咎在咬牙切齿。

谢归道:“飞花馆内,你救过我。”

贺青冥便记起来了,但那日他只不过为逼温阳现身,故意给自己招来大重山的麻烦。他道:“我不是因为你,何况那也只是举手之劳。”

“你的举手之劳,却是我的救命之恩,那一天我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你。飞花馆内,也曾来过旁的江湖人士,但他们不是像大重山派那样颐指气扬,便是那群镖头一般龌龊无耻,但你不一样,我听他们说起过你,可你并不是他们说起你的样子。”

“哦?”

“他们说,青冥剑主是个大魔头,不过那日你却很讲道义,也很有风度,甚至不像是江湖人,更像是一个读书人。”他顿了顿,颇为感叹,“可见这世上以讹传讹之事,实在已经太多。”

明黛道:“他们也太过分了吧!以前就算了,济海楼上都……贺兄,你也不找天枢阁辟一下谣?”

贺青冥却似意味深长,道:“有时候传闻也有传闻的道理。”

明黛惊了,这年头咋还有上赶着给自己揽谣言攒黑锅的勇士?

贺青冥盯着他,又道:“你既然不是江湖人,就不该招惹江湖事。”

谢归侧过头,似乎很是无奈,道:“可惜人不惹麻烦,麻烦却总要来惹人。”

这句话,杜西风不懂装懂,明黛懵懵懂懂,柳无咎似懂非懂,但贺青冥已全然懂得。

第100章 虎威 行走江湖,总是有很多麻烦的,不……

行走江湖, 总是有很多麻烦的,不是自己惹麻烦,便是麻烦来找自己。这一点, 年轻人也许并不懂得, 但和贺青冥一样, 有一个人,也已很早便懂得了。

一炷香前,杜少明正在修剪后院花花草草, 接到心腹报信,他胡子一颤, 手一抖, 一剪子下去,精心养了三年的兰花被剪成了个狗啃头。

老花农心中几欲滴血, 却也只能在手下面前维持住长者风范, 道:“你是说, 虎威镖局走镖的时候,经过我帮码头, 弟兄们让他们开箱验货, 他们不干,双方便打了起来?”

“是哇!这还是其他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只是现在帮主外出公干, 大堂人山人海,闹哄哄的,都快吵成一锅粥了,您快去看看吧!”

人言偷得浮生半日闲,然而世上的麻烦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叫人抽不开身,片刻也不得清闲。

杜少明转过轮椅,一边走一边道:“道上的规矩,既然要过我家码头,便该入乡随俗,不然他这趟镖若出了事,我漕帮也难辞其咎。这还是昔年八大剑派一同定下的,怎么他虎威镖局,姓严的一家子是要反了天吗?”

心腹推着他,面露难色,道:“姓严的小子说,这趟镖,就是八大剑派保的镖,而且是顾影空顾掌门亲自吩咐的,必不能有失。”

“顾掌门?顾掌门什么时候要他虎威镖局走镖了?华山派为八大剑派之首,梁有朋伏诛,他顾影空更是中流砥柱,他怎么能毁了自家定下的规矩?”

心腹又道:“姓,姓严的老子说,顾掌门日夜兼程,赶来扬州料理大重山留下来的那堆烂摊子,这镖物又过于沉重,不便携行,于是便托了他们镖局走镖,并且要他们一直走水路,就是宁愿走的慢一点,也不要损坏镖物半分。”

杜少明寻思道:“这趟镖到底是何物,竟让顾掌门如此看重?”

“姓严的孙子说,是这次七贤祭典要用的……便是要送到七贤祠的季掌门雕像。”

从前中原武林有盟主,几十年前,最后一场武林大会落幕,盟主倒台,后有八大剑派执掌牛耳,魔教东征前后,八大剑派日趋衰落,而江湖上仍有一批武功高强、德高望重的仁人义士前仆后继、舍生忘死,被称之为武林七贤,如今前七贤俱已西去归位,后七贤中,先前有过一个小重山的凌若英,如今被定论归位的,便是和上一代正道之首李飞白并驾齐驱的季云亭了。

杜少明不由道:“原来是季掌门雕像,便也难怪。”

心腹八卦之魂冉冉升起,俯首帖耳,与他低声道:“江湖上一直有人说,顾掌门爱慕季掌门?可是季掌门早已与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定下婚约,两人情深意笃,顾掌门爱而不得,只能含泪祝福,却不料一朝祸起萧墙,与季掌门天人永隔?”

杜少明白他一眼,道:“你小子怎么话这么多?”

心腹抓耳挠腮,心痒难耐,道:“我这不是好奇……您老给说说,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杜少明道:“混小子,有空去听说书看大戏,不如长点脑子,多用点心思在正道上!”

“我不是正用着呢吗?要不怎么来找您搬救兵?不过见缝插针聊几句八卦而已,您平常不是也挺爱听的吗?”

杜少明老脸差点挂不住,哼了一声。

“诶诶,那这事到底怎么办啊?”

杜少明冷笑道:“虎威镖局人如其名,狐假虎威,敢拿顾影空的名头来压老子,老子是退居幕后不假,却也不是吃干饭的!”

杜少明气冲冲地转着轮椅跑到大堂,那阵势不像坐轮椅的,倒像沙场上冲锋陷阵开战车的。他少时个性跳脱,却又重情重义,外人面前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骨子里却有一股混不吝的气性,惹毛了谁也讨不着好,只是后来遭逢大变,性情也沉稳许多,但为了漕帮威望,莫说是区区虎威镖局,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能舍得三分剐,把天王老子拖下水来。

心腹一惊,奈何一双腿追不上两只风火轮,等他赶到战场,杜少明已和虎威镖局的人怼了起来,只见杜少明老当益壮,大吼一声:“呸!姓严的儿孙们,敢在你杜爷爷地盘上撒野?”

这一嗓子吼得漕帮小辈们一愣一愣,他们入帮不久,一直以来,杜少明在他们心目中都是既高大威严又慈眉善目的长者形象,这下子刻板印象碎了一地,他们却更兴高采烈了,恨不得当下摇旗呐喊,为杜少明击鼓壮威。

严啸听了,却是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整个人颤颤巍巍,又愈加颤颤巍巍地指着杜少明:“你,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前些年杜少明一场大病,被有如神助的大夫额外诊断出来嗜酒、嗜甜还熬夜,被杜少松苦口婆心,一顿声泪俱下之后,终于对天发誓要改改习气,于是这些年来静养着静养着,生活闲下来了,人也心宽了,许多事忽而想通,亦不再计较,提前步入了观花养鸟的老年生活,但他只是人老了,心却不老,钓鱼都要跟贺青冥来一个一决高下,吵架自然也不会让步。

他瞥了一眼严啸,道:“哼哼,彼此彼此,严老也不遑多让,小弟甘拜下风。”

严啸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气出个好歹,为免儿子当场给自己送终,他一指儿子,道:“你,你来!”

严丰道:“杜老,我敬您是武林前辈,可您也该有点前辈的样子,我有顾掌门亲笔信在手,杜老,您还要继续开箱验货吗?”

“哼,说的满嘴冠冕堂皇,别人不知道,我杜少明跟你家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还不知道你们背地里是什么做派?顾影空又如何,老子混江湖的时候,他顾影空都还没长毛呢,别说是顾影空,就算是他师姐借尸还魂气活过来了,站在老子跟头,也得给老子几分薄面,再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句‘前辈’!”

他坐在轮椅上,气势却不输任何人,一扬手道:“开!”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一带水上是漕帮的地盘,就算硬拼起来,虎威镖局也讨不着好,何况为了一趟外人的镖拼命,也太不值当。严丰咬着牙,审时度势一番后,只得退步,让漕帮子弟开箱验货。

几人哼哧哼哧,气喘吁吁抬来一个等人高的狭长檀木箱子,启封开盖一验,只见一昆山白玉雕像静卧其间,衣带飘逸,眉目、神情栩栩如生,分明容貌清俊,却颇有林下风气,又隐隐生出一派宗师气度,一眼望去,此像不是季云亭又是谁?

众人不禁赞叹,斯人如许,只是雕像便如此气派,若是生人尚在世间,又该是何等的高山仰止?

真是可惜、可叹,世无英雄矣!

又可恨、可气,如此英雄,竟殁于内斗,毁于小人之手!

只是他们已忘了,季云亭不是孤例,前后七贤中,已有太多人死伤于自己人之手。而他们也多多少少,就是那个自己人。

严嗣宗笑眯眯道:“如何,杜老可信了?晚辈身后镖箱,都是七贤祭典之物,杜老可要一一查验?”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不由让杜少明多看了一眼,心道原来虎威镖局里确实藏着一头初生的老虎。

两家虽有旧隙,却也素有来往。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开箱验货是合了江湖规矩,但若再继续查验,便是不合江湖义气了。七贤祭典牵涉甚广,单一个季云亭,就直接关系华山派和藏剑山庄,其间势力纵横,错综复杂,杜少明必须要卖一个情面给他们。

“不必了,随贤侄孙去吧。”想到此处,杜少明挥挥手,又笑了,“今日我钓了几尾鱼上来,吩咐后厨做了一顿全鱼宴,还请诸位赏脸,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家都不要客气。”

严家老小惊出一身冷汗,又蓦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