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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8217 字 3天前

第71章 比武 夜雨过后,又迎来新的一天。天色……

夜雨过后, 又迎来新的一天。

天色阴沉,连春风都似带了一丝寒意,花叶零落, 飞瀑却愈发轰鸣!

人头攒动, 洛蘅与梁月轩站至场中, 梁有朋道:“今日比武,只为两派切磋较量,但分胜负, 不问生死,点到即止便是。”

贺青冥坐在西面远香亭中, 他对柳无咎道:“无咎, 比试马上便要开始了,你不去看看吗?”

“我为什么要看?”柳无咎道, “若是洛伊再世, 梁有朋亲自下场和她比试, 那倒是值得一看。”

贺青冥不由感慨,道:“八大剑派已无后继之人, 华山事变之后, 再无后起之秀闯入论剑前五。”

柳无咎道:“我记得前两届论剑魁首,都由已故的季云亭季掌门一人蝉联。”

“不错,九年前,季云亭第一次夺得论剑头名, 那时候她还只有十八岁,后来第十一届论剑,她更是以绝对优势击败了八大剑派其他人,并从此宣布不再参与论剑,谁知一年后华山内乱, 季云亭去世之后,八大剑派已多年未有往来,连论剑也一直搁置了。”

柳无咎道:“听说第十一届论剑,除开季云亭蝉联八大剑派之首以外,还有一件惹人注目的事情,便是谢拂衣以一招的微弱优势击败了师兄顾影空,那时候他还尚未及冠。”

贺青冥道:“那时候华山人才济济,八大剑派已有中兴之势,但这一切已随着季掌门的离世而化为泡影。”

他又远远望了一眼,道:“如今八大剑派已是青黄不接,门下弟子不是资质平平,便是心术不正,昔日叱咤风云的几大名门,年轻一代里,竟无一人可以堪当大任。”

正说话间,梁有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道:“青冥剑主,不如你猜一猜,这次比试谁胜谁负?”

贺青冥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开盘下注了?”

梁有期被他看这一眼,几乎冷汗直冒,他讪讪一笑,道:“我当然是赌我侄子了,不过这盘口不是我开的,是祝兄开的,只是奇了,怎么今天场上也没见到他人影?”

贺青冥道:“你看不见他,不代表他就不在,他怕是为了躲避情债,又换了一副尊容罢了。”

“哈哈,青冥剑主真会说笑……”

贺青冥忽又转头,对柳无咎道:“无咎,我看刚才苏掌门等人也到了,不如我们去瞧瞧吧。”

“诶,诶,别……”梁有期咬了咬牙,终于认命地追了上去,“你们等等我啊!”

他凑到贺青冥身边,低声道:“飞卿,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柳无咎面无表情,给他扒拉到一边,道:“别凑那么近。”

“梁有期”瞪了柳无咎一眼,贺青冥道:“梁有期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祝云卿笑道:“人家醉卧美人膝呢,不用担心。”

柳无咎言简意赅,道:“所以你把他灌醉了,还让他错过了侄子的比试。”

“……”柳无咎这小子怎么总是一针见血啊!

这时人群爆发一阵惊叹,却见坠露、璇玑两把名剑出鞘,一方阴天好似生生被两道交错的闪电劈开!

梁月轩一剑打来,激起一行水波,水幕顿时化作一把巨刃,劈头盖脸地从天上袭来!

飞瀑争喧,而争喧的飞瀑之中,又已有无数闪电一般的剑光、惊雷一般的剑鸣!

洛蘅一抖剑花,顷刻之间,方才那把巨刃便又化作漫天玉珠向梁月轩周身数十处大穴扑去,梁月轩挥剑一斩,珠帘瞬间被划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水珠纷纷坠落,璇玑探入其中,几乎便要削到洛蘅左边肩头,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一下,被洛蘅躲了开去,只削断了她一缕青丝,青丝散落,转瞬便淹没在奔腾的洪流里。

梁月轩唤了一声:“师妹……”

一些人不由窃窃私语,霍璇儿怒道:“月轩,不可留情!”

梁月轩面露难色,他俯首一望,众人皆是惊讶、疑惑与不屑,而众人之中,他的父亲仍只有一派失望之色。

“师妹,对不住了!”

梁月轩一咬牙,大喝一声,于是地覆天翻,飞湍怒吼如海涛,洛蘅挥剑断流,闪身避开,两人飞身跃起,落到石林之中,脚下山石耸立,一如剑冢,两人便在剑尖之上往来周旋,不到一刻钟,便已又过了十余招。

大重山剑法长于势,梁月轩方才那一阵雷霆之击,已让洛蘅十分吃力,她的整条右臂已经发麻,在巨大的压迫下,她只能一味抵御,甚至腾不出力气反击。

她的太阳穴隐隐跳动,浑身经脉气息似已四处奔走,她的体能已似到了极限,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只能靠着本能抵挡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的攻击。

梁月轩急切道:“师妹,不要逞强,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要受内伤,只要你认输——”

“我不能输!”

梁月轩一怔,洛蘅竟似已十分悲痛,她大声道:“我绝不能认输!玉山绝不认输!”

她心知这样僵持下去自己已是必输无疑,可是她可以失败,也可以死,却绝不能开口认输!

她的师父还等着她光复玉山,她还有玉山的师弟师妹……他们都等着她,他们都要依靠她。

从她接过坠露剑,担下掌门之位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那一方尚且稚嫩的肩头已扛起来整座玉山。

玉山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家人,她就是拼尽全力,也要保全她的家。

哪怕玉山已似要把她小小的身躯压垮,哪怕她为了它奔波流浪、筋疲力尽,哪怕她为了它受尽他人白眼,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理解她,哪怕她要为了它付出一切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与荣华。

“师父,蘅儿绝不会辜负您,您没有达成的心愿,我一定会替你达成。”

洛蘅骤然发出一道长长的哀鸣,大喝道:“——流芳未歇!”

刹那间,原本已萎靡凋谢的落花竟似又活过来一般,坠露剑气无所不至,梁月轩吃了一惊,他想要阻挡,却已发现不能阻挡,这一剑竟已将他周身上下锁住,竟已将他出剑的方向围得水泄不通!

梁月轩有些狼狈地咳了两声,接连退了十几步。

“梁师兄!”洛蘅终于赢了一招,她心下一喜,却见梁月轩面色不佳,不由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梁月轩喘息片刻,道,“这不是玉山的招式……这是什么剑法?”

“正是本门祖师洛英所创之落英剑法。”

众人闻言大惊:“落英剑法!”

落英剑法不是早就失传了吗?洛蘅怎么会落英剑法?

一旁观战的苏京心下一动,不由暗忖:“难道是洛十三……可是洛十三不是去西北了吗?”

梁月轩略笑了笑,道:“好剑法。”

洛蘅与他相视一笑,却听叶风眠道:“师弟,两派比武怎可恋战,难道你真对洛师妹……”

梁月轩一颤!

他又回头看了看洛蘅,他的心中已有了浓重的悲哀,他陡然喝了一声,挥剑刺向洛蘅!

此时太阳已从重重乌云探出身来,两人在那片远山之下对决,一会削去一叶莲舟,摔下一捧莲子,一会又斩断一把团扇,将它弃置秋天,光线随着二人身形移动不住破碎变化,形影交错缠斗,忽而正面交锋,忽又飞身跃起,在亭台楼阁之间腾跃旋转。

一时剑光四溅,洛蘅荡剑同时蓦然侧身出招,梁月轩正要回防,却见洛蘅手腕抖动,剑花一转,剑势翻覆,恍若一点落花,于无声处悄然没入梁月轩肋下。

这却是“朝华晚谢”,洛蘅虚晃一招,诱敌深入,却又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梁月轩再要变招已来不及了,他只得硬生生抗下这一剑,洛蘅这次却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招“春秋代序”,形势骤然逆转,梁月轩只觉臂膀被重重一拍,内脏几乎不住颤抖,他蓦地退了几步,伏在地上,咳了一口血。

众人惊呼,霍璇儿脸色大变:“月轩!”

她几步冲上前去,抱住了梁月轩:“月轩!你怎么了?”

“我来看看。”易容成梁有期的祝云卿上前探了探梁月轩脉门,道,“夫人放心吧,没有大碍。”

霍璇儿松了口气,却又愈发怒气冲冲,她抢过璇玑剑,对着洛蘅道:“都是你!”

洛蘅脸色煞白:“我,我只是……”

“娘!”梁月轩唤了一声,又顿了顿,道,“落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是我输了。”

洛蘅面露忧色:“梁师兄……”

梁月轩叹一声,却没有看她,也不知该以何面目看她。

他已失了脸面,他本不该输的,他输给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是这里不止有他和洛蘅,还有镜湖派,还有一直看不起他的师兄,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和对他视而不见的父亲……他们也许根本没有看他,可他这么多年来,也已不堪重负,他已不能再看向任何人。

他和洛蘅一样,他们的肩上都背负着整个门派。

“嗯啊——!”

叶风眠忽喝了一声,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趁其不备,偷袭洛蘅!

梁月轩输了,叶风眠却还没有,这一代里,毕竟叶风眠才是大重山首徒。

他的算盘也打的很清楚,梁月轩已在众人面前丢了大重山的脸面,若是他能赢回一局,他在大重山的声望便会更上一层楼,到时候大重山掌门之位,便又多了几分变数。

血脉之亲又如何,当初他的师父梁有朋不也是这么一步步顶掉其他弟子,爬上掌门之位的吗?

他们不清楚,他却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等待机会,一直在暗中积攒人脉。

洛蘅万万想不到他会突袭,她一时防备不及,只有不断闪避,叶风眠却越发不放过她,他招招凌厉,将大重山的刚猛剑势发挥到了极致!

众人一惊,叶风眠这种打法,分明不是跟对方切磋,而是像要置洛蘅于死地!

一人忽而传音入密,道:“换剑招!”

电光火石之间,洛蘅抬头一看,却是“梁有期”,她心下疑惑,却也不再迟疑,旋风一般挡开了叶风眠十数次攻击,而后却使出一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轻柔的内力,只见她轻轻将叶风眠的剑往前一带,便像是黏在了对方剑上,叶风眠进退两难之间,她又蓦地用剑尖一挑一点,这一剑不显山不露水,却十分巧妙,用得便是一点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却又威力无比,叶风眠手上一麻,为了卸下这一股绵里藏针的力道,不得不沉腰下胯,但洛蘅却似已料到他有此一招,于是方才柔劲又陡然注入一股刚劲的内力,坠露剑势不怠,紧紧咬住已然无路可逃的穷寇,而后当空一击,破开了叶风眠一记招式,有如风浪过境,叶风眠抵挡不住,顷刻颓倒在地!

众人怔了一怔,而后爆发一阵夹杂着惊讶与赞叹的欢呼!

洛蘅却已听不见众人说了什么,她仰头看了看天,几乎泣不成声:“师父,我赢了,我们玉山终于赢了……”

她的身子忽然一阵颤抖,她的脑海忽然一阵晕眩——而后她便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柳无咎道:“这是怎么回事?”

贺青冥摸了摸洛蘅手腕,顿时脸色一变,道:“她体内真气乱窜,怕是好几种不同门派的心法彼此冲撞,以至于此。”

他忽然回头,似是正要找什么人,却听苏京喝道:“温阳,你给我滚出来!”

第72章 重归 温阳?不夜侯温阳?众人心中诧异……

温阳?

不夜侯温阳?

众人心中诧异, 不夜侯不是在长安吗,怎么会忽然跑到扬州?更不用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踏上八大剑派的地界了。

苏京道:“你别以为躲着不出来,我就不知道是你。方才洛师侄击败叶风眠的时候, 用的分明是你小重山灵风剑的‘无孔不入’‘追风逐电’和‘长风破浪’三招, 更不用说中间还杂糅了我镜湖派的‘一衣带水’和‘一发千钧’, 镜湖剑法攻于技,若不是这样,洛师侄也未必能轻易破解叶风眠的剑招。这么多年来, 外人能窥见我派剑法精妙之处的,也只有温阳你这个不要脸的!”

众人被她一声狮子吼吓得抖了三抖, 苏京目光一闪, 将发带一解一掷,登时将鬼鬼祟祟想要趁乱逃跑的“梁有期”绑了回来。

“梁有期”一脸无辜, 嚷道:“苏掌门, 你可抓错人了!”

梁有朋脱口道:“苏京, 你放过我弟弟!”

“哼,梁掌门, 你莫是花了眼, 教导无方不说,怎么还识人不明起来?”

梁有朋脸色铁青,却见苏京伸手一揭,道:“你看看, 他哪里是你弟弟,他分明就是温阳那混——”

苏京一怔,正对上祝云卿那张尤其无辜的脸。

祝云卿道:“我说,苏掌门,你认错——啊啊啊疼疼疼!松手!”

“好你个温阳, 敢跟我玩这种把戏,你以为你装了两张脸我就认不出来了吗?你这个混球,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认得!看我不撕破你的脸!”

祝云卿叫道:“别抓!也别挠!小鲸鱼我错了还不行吗,松松开,我自己来!”

苏京拍他一掌,糊了他一脸。

“……”

温阳敢怒不敢言,只哀怨地瞪了她一眼,他小心揭下那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一张一眼望去,便知其主人必定风流多情的一张脸,这张脸的骨骼走向、肌肉纹理与“祝云卿”并无不同,只是在眉眼、鼻梁和下颔细微处略有变化,神情更添了几分生动鲜活。

梁有朋怔了怔,惊道:“我弟弟呢!”

“哎呀梁掌门稍安勿躁!”温阳被他们一个接一个摇得脑浆都快晃荡出来了,道,“梁公子好着呢,他只是喝醉了睡着了而已。”

他“嘶”了一声,动了动嘴角,摸了摸左脸,竟摸到一点血迹,登时叫道:“天哪!小鲸鱼,你给我抓破相了!”

“哼,破了相最好,看你还怎么招摇撞骗去祸害人家大姑娘小伙子!”

温阳耷拉个脸,欲哭无泪,他道:“小鲸鱼你可太不厚道了,我当初白给你当沙袋打啦!咱俩好说歹说,那也是好聚好散,你至于这么凶我吗!”

苏京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咱俩是好聚好散了,可阿萝呢,你当年一声不吭丢下她,莫名其妙就跟她分手,可考虑过她的感受?”

她越说越气,撸起袖子就要揍他一顿,温阳装模作样、连哭带叫地躲到贺青冥身后:“救命啊飞卿!”

柳无咎青筋直跳,恨不得把他扔出去,贺青冥只淡淡看了温阳一眼,眼神里大有嫌弃之意。

苏京登时顿住了,她看了看温阳,又看了看贺青冥,震惊道:“他可是青冥剑主!”

“那又怎么样?”温阳怼了她一句,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我原以为你只是不要脸,怎么你现在连命都不要了!”

苏京顿了顿,又看了一眼贺青冥,略有点尴尬,道:“抱歉,青冥剑主,我不是说你……嗯,只是温阳这个人,实在是不值得,我也算半个过来人,这种事一定宁缺毋滥,就算孤独终老,也比跟这个混蛋厮混的好……”

众人齐刷刷看向贺青冥,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只是认识,跟他不熟。”

“哦……”

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虽然早就听说不夜侯喜欢挑战,但这一位未免也太过具有挑战了,温阳是死是活他们管不着,可别殃及池鱼啊。

苏京讪讪道:“不,不好意思……”

都怪温阳!害她在青冥剑主面前出丑了!

这一场闹剧终于散场,贺青冥等人把洛蘅送回寒玉轩,温阳与她把了把脉,道:“洛姑娘没有大碍,吃点滋补的药材,好好休养几天便是了。”

柳无咎道:“你还会医术?”

“怎么,不行吗?”温阳哼了一声,转头去瞧贺青冥,又笑了笑,道,“飞卿,不若我也为你把把脉……”

贺青冥挥开他,像挥开一只嗡嗡乱飞的大扑棱蛾子,道:“若不是你,洛蘅也不会躺在这里。”

“我又没教过人剑法,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温阳不住喊冤,幽幽道,“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你方才还说我俩不熟。”

“我跟你本来就不熟。”

温阳幽怨不已,却也拿贺青冥没办法,谁叫他打不过贺青冥,江湖上一向如此,谁拳头大谁就好说话。

他只好一旁鼓捣药粉,往自己脸上伤口敷药。

贺青冥运功帮洛蘅调养紊乱的内力,柳无咎看了看温阳,道:“小伤而已,至于吗?”

温阳道:“亏你长了这样一张脸,你难道不懂得,这世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希望自己的情人更好看一点?”

贺青冥道:“无咎,别听他的。”

“我又没有说错,飞卿,我追不到你,也总得找找别人吧。”

柳无咎道:“你最好是。”

屋外忽然一阵喧哗,贺青冥等人出门察看,温阳随手扶住一个侍女,微微一笑,道:“发生什么了?”

侍女脸色一红,道:“大事不好,镜湖小李公子忽然生病发高热,掌门说,说……”

贺青冥道:“什么?”

“掌门说,小李公子可能是在荒村的时候,染上了五蕴炽!”

贺青冥陡然色变!

李莫辞躺在床上不住呻吟,他的脸色已苍白得厉害,浑身却又滚烫,他浑浑噩噩,已几乎睁不开眼睛,只一味断断续续地喊疼。

“莫辞,莫辞,你别吓娘啊……”

李阿萝抱着他,握着他的双手,她仿佛魔怔一般喃喃,又无声地流泪。

“阿萝,别怕,新的大夫马上就来了,方才那些庸医治不好莫辞,总有人可以治好的。”

苏京心中焦灼不已,却仍温言安慰李阿萝,李阿萝怔了怔,慢慢道:“师姐,你说,要真是五蕴炽……”

“不可能!”苏京道,“他只不过去那里走了一趟,五蕴炽哪是那么容易染上的?”

“可是万一……”李阿萝哽咽道,“我听说近几十年来,五蕴炽一共有过三次现身,第一次是师父他们截杀金不换,第二次是十二年前的长安之变,第三次便是一个月前的济海楼……这三次里,每一次,每一个中了五蕴炽的人,都要么疯,要么死,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那又怎么样!”苏京道,“就算是五蕴炽又怎么样!这世上就没有哪种毒没有解法!”

“可是五蕴炽不是毒,它是一种魔功……”

“管它是什么!”苏京紧紧抱住她和李莫辞,道,“无论它是什么,无论莫辞得的是什么,都一定有办法!”

李阿萝目光空洞地点了点头,苏京心急如焚,不住望向屋外,道:“这大夫怎么还没来。”

“我来啦!”

温阳踏入房门,朗然一笑道:“小鲸鱼,小阿萝,别来无恙。”

“无恙你个头!”苏京道,“怎么是你?”

“我怎么了?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学过医的。”温阳顿了顿,轻声道,“阿萝?”

“别……”

李阿萝在听见他的声音的时候,便已转过身,把脸埋进了被褥,她已不愿让温阳看见她这般模样。

他们分别的时候,她还年少,还是青春洋溢,颜如舜华,还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向往着去更遥远、更陌生的地方,见更多的人,做更多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事情。

怎料那一天之后,她的生命便从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她已不再年少,也已丧失了对生命的热爱和希望,她已越发落魄,越发沉沦,越发拘泥于闺阁,却不愿意,也不敢再出去走一走,见一见更多的人,如今连她自己也已不能面对这样一个自己。

温阳也不再年少,可他仍然充满了活力,仍然向往着远方,他就像是一轮永不陷落的太阳,而她早已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忘记了生长,只剩下无助与彷徨。

故人相见,却已是不能再见,而故人也早已变了。

“阿萝,别怕,别怕。”温阳固执地把她捞了出来,又把她抱进自己怀里,安抚道,“没有关系,什么都没有关系……”

“阿阳!”

李阿萝哭着扑进他的胸膛,又是埋怨、又是委屈地哭诉:“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是你不走,就不会有后来,不会是现在……!”

“对不起。”温阳道,“我不知道后来什么样,也不知道现在会是这样。”

李阿萝呜呜地哭泣:“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两人互诉衷肠,苏京等人略有一点尴尬,他们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柳无咎道:“想不到他们竟还很有感情。”

他忽道:“温阳是不是对谁都很有感情?”

苏京一脸疑惑,她顿了顿,道:“所以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也许可以做一个好朋友,却做不了一个好情人。”

柳无咎点点头,对贺青冥道:“所以他不可靠,也不能够托付。”

贺青冥莫名其妙。这时李阿萝却已恢复平常,只眼角还有一点红,她道:“你们进来吧。”

苏京道:“莫辞怎么样?”

温阳摇摇头,道:“他脉象很乱,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病。”

“让我看看。”

贺青冥忽然出声,众人回头,温阳道:“飞卿?你又不懂医……”

“让我看看。”

温阳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发现,贺青冥这一瞬间仿佛变得很无奈,很疲惫。

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贺青冥走到李莫辞床前,把自己的手腕和李莫辞的手腕贴合到一起,他默然了好一会,这才离开了。

苏京急道:“青冥剑主?可看出什么了?”

贺青冥背对着他们,慢慢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过……”他顿了顿,声音似乎有些颤抖,道,“那绝不是五蕴炽。”

第73章 心结 午后人烟寥寥,贺青冥走在街上,……

午后人烟寥寥, 贺青冥走在街上,便像一只在野外浪荡的游魂。

他漫无目的,也没有方向, 他走了很久, 久到他已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他茫然四顾,四顾皆茫茫,四面都是一般模样, 都是一样的牢房。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走过街角, 只听得一个哀怨而婉转的歌声,他寻声而去, 没入一条小巷, 来到一家酒馆。

这时候店里都还没有客人, 大堂空空荡荡,店里的伙计们胡乱往桌上、地上一躺, 鼾声连天, 衬得那道歌声越发冷清而寂寥。

贺青冥抬脚迈过横七竖八的众人,坐在窗边一角。

一个伙计终于惊醒,他看了一眼贺青冥周身上下的穿着,顿时喜笑颜开, 跟在他身后,道:“这位客官,您可要点点什么,我家招牌……”

“酒。”贺青冥打断了他,道, “我只要酒,什么酒也好,什么酒也要。”

“好嘞!”伙计笑开了花,乐不可支地备酒去了。

贺青冥慢慢地喝,酒水灌进他的喉咙,在他的肠胃里翻江倒海,他皱紧了眉,脸色似已被酒气蒸得愈发苍白。

他忽然很想吐。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他盯着一桌歪七倒八的酒坛,忽而低低笑了起来。

他还是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要用酒来麻痹自己。

“人生八苦,求不得……”

人只有在求不得的时候,才会想要用酒来麻痹自己。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死死盯着面前的酒盏。

窄窄的酒面,照出来他一张窄窄的脸,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脸上神情更有几分恍惚和凌乱。

水面忽然裂成碎片,原本清冽的酒水竟多了几分苦涩的血腥气。

贺青冥一怔,终于回过神来,他竟已不知什么时候捏碎了酒杯,瓷片刺破他的皮肤,扎进他的血肉。

他一甩手,甩开了一手的碎瓷片,他气喘吁吁地伏在桌上,血水顺着他垂下来的指尖滴滴答答流下来。

过了一会,他忽然正襟危坐,又把手藏在了袖子里。

柳无咎追过来的时候,贺青冥已然面色如常,屋子里最后一点淡淡的血腥气也已消失了。

他站在贺青冥身后,道:“你为什么要躲我?”

贺青冥道:“我只不过是想一个人出来走一走。”

两人沉默了一会,柳无咎来回走了几步,忽道:“把左手给我。”

贺青冥怔了一怔,他和柳无咎相处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柳无咎也有这样不容反驳、质疑和拒绝的时候。

柳无咎却已单膝跪下来,他抬头瞧着贺青冥,似已带上几分恳切,道:“把手给我。”

“……为什么?”

贺青冥不由抬手,却又收了回去,柳无咎眼疾手快,使出一记小擒拿手,一把攥住了贺青冥的手腕。

两人角力,贺青冥见他如此执拗,终于叹了口气,只得卸力随他去了。

贺青冥的掌心尽是凝固的血痕,其间还有几点细碎的未能清理完全的瓷片,更有一道还在颤颤巍巍渗出血珠的伤痕。

柳无咎喉头一滞,道:“你骗不过我。”

他坐了下来,仔细为贺青冥清理伤口,又道:“我要用酒……会有一点疼。”

贺青冥见他面色犹豫,竟不由有一点焦躁,道:“你啰嗦什——嘶——!”

一顿工夫下来,柳无咎倒像是上了一道大刑,他抹了抹汗,道:“好了。”

贺青冥不知不觉瞧了柳无咎好一会,柳无咎的侧脸很有棱角,像是终年积雪的山峰,顺着他颧骨和颔骨处滑下来的汗珠,便似山峰融化的一滴雪水。

柳无咎一抬头,便对上贺青冥的目光,他顿了顿,摸了摸脸,道:“我脸上怎么了?”

贺青冥避重就轻,道:“你流了很多汗。”

“那还不是因为有人想要甩开我。”

他道:“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不是五蕴炽?”

柳无咎道:“你瞒得过他们瞒不过我,到底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贺青冥道,“我的家人,都是因为它而死的,不是被它杀死,就是被它害死。”

他的语气仍然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得就像深秋的潭水,看着很美,底下却堆满了淤泥,藏着残破枯萎的枝叶,透出一股诡异的沉沉死气。

柳无咎顿了顿,道:“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只是忽然想,若是我能再早一些走这人世一遭便好了。”

贺青冥有一点诧异,柳无咎早年颇多坎坷,也一向不喜欢人世,怎么如今忽地变了心性?

他道:“虽说早晚都要走这一遭,可是这样你岂非要多吃几年苦头?”

柳无咎却笑了笑,又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道:“那样也许便能再早一些遇见你,遇见你的过去。”

他对贺青冥的过去一向知之甚少,贺青冥也从来很少对人说起他的过去。

贺青冥心下忽然有一点乱,这些天柳无咎仿佛总是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

柳无咎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知道,他想不明白,可是他知道柳无咎一定是有所思、有所求。

可是他还能给他什么呢?这些年来,他已把能给的都教给了柳无咎,柳无咎也一向学得很快、很好。

贺青冥不去看他,只道:“我的过去却太过无趣。”

他道:“很多年里,便只有我的剑和我的影子。”

“现在不是了。”柳无咎道,“以后也绝不会再是。”

贺青冥便笑了笑,他忽而唤了一声:“无咎。”

“嗯?”

他顿了顿,道:“我忽然觉得,该多看一看春天,多看看花、瞧瞧月。”

柳无咎笑了笑,道:“你什么时候想赏花观月,我都陪你。”

贺青冥道:“你还年轻,你该多陪一陪喜欢的人。”

“你怎么总是——”柳无咎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他已经怀疑了太久,却一直没有机会寻求答案的问题,他道,“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贺青冥怔了怔:“无咎,你……”

“有没有?”

他道:“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我一定要问。”

贺青冥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没有。”

柳无咎努力克制自己,生怕自己笑出来,贺青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腹中却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叫声。

柳无咎更想笑了,道:“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无咎!”

贺青冥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又蓦地顿住。

柳无咎回头,与他隔着人流遥遥相望了一会。

他望见贺青冥的眼睛,他看见这双眼睛也正望着他。

两千多个日夜之后,柳无咎等来了这一刻。

他终于看到了这一刻。

这一刻,这一双眼睛只望着他。

他知道贺青冥的眼里从来都有他,可是也从未只有他。

贺青冥的眼里总是装着太多时间,又将这太多时间藏在无尽的沉默里。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却从未有过现在。

但这一刻,贺青冥好像也变成了柳无咎。

这一双眼里,好似已忘记过去,也想不起来将来,繁华尽灭,皆为云烟。

只有这一刻,只有这一个少年。

“怎么?”

“不要太甜,也不要辣,还有……”

“这些我都知道。”柳无咎道,“还有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他已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好干巴巴道:“你不要走太远。”

春风过耳,贺青冥垂在肩上的一缕青丝,忽而变得有些银白,好像是游荡在柳丛里的晴丝。

柳无咎许是被太阳晃昏了头,鬼使神差之下,他对着贺青冥笑了一笑。

他只觉得自己很开心,他只知道一个人开心的时候,就该笑一笑。

他却不知道他这一笑,竟比这一刹那正午的春光还要耀眼,还要让人流连忘返。

柳无咎渐渐消失在人群里。

贺青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柳无咎的影子和他的人一样挺拔,一样坚韧不拔。

他又忽而发现,这七年来,他或许是第一次认真地望着柳无咎的背影。

从前柳无咎都跟在他身后,从前都是柳无咎望着他的影子。

也许以后贺青冥望着他的影子的时候,也会越来越多。

也许有一天,他们都不必再望着对方的影子,他们会有更多的日子,就像今天一样望着对方的眼睛。

第74章 失踪 天河一色,星空无垠,星河无波,……

天河一色, 星空无垠,星河无波,星落、星沉, 星星又浮了上来。

什么都是黑的, 什么都变作黑色的大镜子, 张三摇着橹、荡着船,渐渐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走在天上。

镜子里却露出一张美人面,她那么近, 又那么远,她远在天边外, 又近在心头间, 一会冷若冰霜,让他的魂魄动弹不得, 一会又热情似火, 将他的血脉沸腾烧灼。

他伸出手, 却碰不到她的脸,他高声喊来, 快步追去, 却只有空荡荡的回声,空荡荡的旷野。他变作豺狼一样盯着她,他变作毒蛇一样尾随她,然后他扑了过去, 却只扑得一场空。

色即是空。

“喂?喂!起来,醒醒!店里要打烊啦!”

张三大醉一场,被酒倌推攘着醒来,他顶着一张已醉的有些浮肿的脸,擦了擦涎水, 揉了揉眼,哼唧两声,才道:“这才什么时辰,就,就关门了……?”

旁人见了他一副滑稽模样,哄然一阵大笑,一人道:“兄弟,这都亥时了,你就是做白日梦,这一梦也做得太久了!”

“别理他,他成日游手好闲,也不知这些日子发了什么癫,只不过去了一趟郊外,回来逢人便说他碰见了一个绝世大美人!”

“那真是绝世大美人!”张三涨红了脸,道,“你们要不信,我怀里还有,有……”

他一面说,一面便往怀里掏去,只听得一道响声,昏暗的酒馆里,一个金光灿灿的物什从他怀里掉了出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还有,她掉下来的金簪……”

张三大着舌头,话也说不利索,走也走不利落,他捞了好几次,才终于从桌脚底下捡回了那根金簪。

他走出酒馆,又走到无边的夜色里,就像那天他就是在郊外碰见她,一路跟在她的身后,想要等到一个隐秘的机会。

他却不知道,今晚在他的身后,也有一群人的目光跟着他,他们的目光也金灿灿,更有一些人的目光,已变得绿幽幽。

张三走在岸边,走三步,又踉踉跄跄地退两步,走了好长一截路,终于走到一处巷口,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又嘿嘿笑了起来。

他笑了起来,只不过因为他在水里又看见了那一张美人面。

“美人,嘿嘿……”

他不由俯下身,把头凑了过去,把嘴伸了进去,却只是搅乱了一池春水。

他迷惑地挠了挠头,正要寻个究竟,不料有人已悄然到他身后,他们按住了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口鼻都按到水里,粗声道:“把金子交出来!”

张三呜呜挣扎,四肢胡乱挥动,像一只旱地里的王八,他说:“我不给!我就不给!”

“不给?不给便要了你一条命!”

他们把张三捞了过来,他们抓着他的衣服搜罗一番,张三又喊又叫,这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引来一群狗吠,巷子登时亮堂了,一些人喊道:“什么人啊!”

那些人本就是见财起意,他们第一次做这回勾当,被住户这么一喊,顿时慌了神色,张三趁机张嘴一咬,一人痛叫一声,一脚把张三踹下了河。

张三死命抱着金簪,就像那天他扑过去,抱住了那个美人。

他只记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雾蒙蒙的,周遭一片旷野,美人也不见了,他在荒草之中找到了这枚金簪。

他泡在河里,他又笑了,笑起来像响尾的蛇,碧波一般的水草缠住了他,他却似终于缠上了她,得到了她。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死在了这场荒诞的梦里。

听水山庄灯火通明,梁有朋和苏京一个坐着原地不动,一个站着来回转圈,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都是一脸焦头烂额。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苏京道,“梁掌门,你不是说你已经把那些人都关在荒村了吗?怎么他们还能跑出来!”

“那不是我——”梁有朋道,“那是十多天前,那时候我也是刚知道这回事,我更不知道这件事会殃及玲珑夫人!”

“岳掌门!”苏京转向大堂一角,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岳天冬风尘仆仆,眉眼颓然,下巴已满是青黑的胡茬,整个人似已失魂落魄,他默然了好一会,方才哑着嗓子,低低道:“济海楼后,我和珑儿……我和她发生了一些口角,她负气离去,与我分开,后来却不知怎么,竟,竟再也寻不着她了。”

他捂着脸,声线几乎已有些颤抖:“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才来找你们,谁料,谁料……”

“岳掌门,你可看好了。”梁有朋道,“这根金簪,就是玲珑夫人戴着的那支吗?”

岳天冬似已不忍再看,只点点头。一人忽道:“让我看看。”

温阳走了进来,苏京低低喝道:“你来做什么?你别添乱!”

“苏掌门!”梁有朋道,“让他看看吧。”

苏京只好松手。温阳拿过来仔细瞧了一会,他瞧着它的样子,好像是在瞧着一个久远的情人。

他顿了顿,道:“不错,这就是我送她的那支簪子,也是她最心爱——”

“温阳!”

岳天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怒道:“你算什么?你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你早八百年前就被她甩了,不要再自作多情、自讨苦吃!”

苏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梁有朋一手拦住岳天冬,劝道:“岳掌门不要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岳天冬红着一双眼,道,“温阳,你这个王八蛋!我早看你不顺眼,我恨不得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可是她也已很久不再戴了吧!”温阳终于也忍不住了,他道,“她根本不是会‘负气’的人!”

苏京不由讶然,道:“你什么意思?”

温阳冷哼一声,道:“他们不只是发生了口角,他们是分道扬镳。”

岳天冬骤然停了下来,他瞪着温阳,像一头大黄牛一样不住喘着粗气。

他目光闪动,慢慢道:“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我只是不想再计较!”温阳道,“你在济海楼上那些做派,她当然会受不了,更不用提你还有一个柳媚儿,你在外面这么多天,又这么晚才来听水山庄,恐怕那些天里,也不全是在找她吧?”

岳天冬面色稍霁,又哼道:“我什么做派?我再是什么做派,对她也比你对她好!”

苏京头痛不已,她生平最烦这些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事,怎奈这两个大男人如此热衷,怎奈她偏偏要卷入其中。

梁有朋道:“温兄,你是怎么知道济海楼那些事的?”

岳天冬啐道:“怕是青冥剑主告诉他的!”

“青冥剑主?!”

苏京再一次惊了,低声道:“温阳,他不是跟你没什么吗?”

温阳顿了一下,道:“不是那回事……”

“什么?”岳天冬气笑了,“怎么还有青冥剑主的事?难怪,难怪……难怪他能和温阳你这厮混在一块,我原以为他真如江湖所说那么钟情于他夫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温阳脸色一沉,道:“你骂他做什么?”

“我怎么不能骂了?”岳天冬气道,“要不是他,媚儿也不会离我而去!”

苏京脸色一言难尽,八大剑派这群男人怎么一个赛一个花心无耻啊!

温阳心下惊了:“柳媚儿怎么回事?她和飞卿又是怎么回事——怎么男的女的都是姓柳的?!”

一群人争执不休,贺青冥和柳无咎远远在外面就听见了他们的骂战,柳无咎还莫名打了个喷嚏。

贺青冥道:“冷吗?”

柳无咎摇摇头,贺青冥道:“早知如此,我不该跟你在岸边待这么晚的。”

“我没事。”柳无咎道,“今晚本就该多走一走,只是我赶到码头的时候已经晚了,不然我们还可以坐一坐船,看一看灯。”

贺青冥笑了笑,又道:“逛了一路,这一路你买了这么多东西,我却两手空空,不如我帮你——”

柳无咎轻轻道:“你手上有伤,还是我提吧。”

“一点小伤……”

他说着,又看见柳无咎的神色,便不由改口:“下次不会了。”

这一句脱口而出,两人竟有一点怔,贺青冥是什么身份,他们又是什么关系?贺青冥根本不需要这样向他保证什么。

贺青冥心下已有一点惘然,柳无咎却已不住雀跃,他按捺住跳动的心神,道:“我只愿你不再受伤。”

你你,我我,你和我,你跟我……

贺青冥怔怔地瞧了瞧柳无咎,他忽然惊觉,他和柳无咎在一块的时候,总是只有你我,也总是只说你我。

没有他和她,甚至也没有它,他们不说旁人,不说他们之间应有的关系,只是一个你,一个我。

贺青冥自己也似已忘记了他和柳无咎的关系。

他当然还是会提起,甚至这些日子提起的时候比以往七年更多了,但那只不过是因为越是忘记,越是要提起。

他在怕什么,他是在怕柳无咎,还是在怕他自己?

但他也已记起来,今晚他甚至连那一点也已忘记,他只记得他们穿过大街小巷,穿过如春潮一般汹涌的人群,他们分明都已成人,分明都已不必再担心分开,但柳无咎还是拉着他一块跑了起来。

“再晚些,再晚一些,便赶不上渡船了!”

贺青冥望着他,他忽然觉得,他们跑起来的时候,他已变作十九岁,变作和柳无咎一样的年纪。

他们当然还是没能赶上。

两人并排坐在桥上,柳无咎垂头丧气,一拍脑袋,愈加垂头丧气,道:“我怎么忘了还可以用轻功?”

贺青冥瞧见他汗湿的脸,道:“那也没有关系,我们还可以慢慢走回去。”

柳无咎忽道:“我听说这附近有一条街巷全是文玩小吃,不如去看一看?”

贺青冥道:“怎么我也不知道?”

“你毕竟只是来过扬州。”

“可你也才第一次来。”

柳无咎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道:“下午我买东西的时候,当地人跟我说的。”

就在他等的时候,几位老人家围了过来,笑容和蔼之中又带了点试探,她们操着一口不太地道的官话,跟他搭话:“小公子,你是哪里来的呀?”

“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柳无咎不惯被这么多人搭话,但毕竟是老人家,也不好冷脸,只一一回了。

然后她们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一些人聊着聊着,终于入了正题:“你多大了?家中有无婚配啊?”

柳无咎环顾一周,看见不远处还有一些风华正茂的姑娘家,她们悄悄望着这边,又激动,又好奇,又紧张。

柳无咎道:“我已有家室。”

老人家似乎有一点失望,不过又继续热心起来,恨不得把城里城外所有好玩好吃的地方都跟他道上一遍。

柳无咎不像贺青冥,何况即便是贺青冥,这种阵仗,也该明白她们是为了什么。

他自然明白,只不过他也很早便明白了自己的心,他的脚步虽历遍四方,但他的心却很早便定了下来。

无论他去到哪里,它都会指引他回到唯一一个地方。

贺青冥道:“无咎想去那里?”

柳无咎点了点头。

他只是没有说,他其实也没有很想去的地方,他只是很想和贺青冥一块去多走一走。

第75章 积怨 大堂外,几个守夜的弟子支起耳朵……

大堂外, 几个守夜的弟子支起耳朵,这一场噼里啪啦的争吵已听得他们目瞪口呆。

几人窃窃私语:“早就听说不夜侯和玲珑夫人这段往事,没想到亲耳听来, 竟是这般精彩纷呈啊!”

“这么说来, 玲珑夫人婚后仍惦念着不夜侯?”

“不止, 听说玲珑夫人还曾为了救不夜侯,抛下岳掌门和未满周岁的孩子,孤身一人远赴关东。”

“可我听说, 玲珑夫人这些年来也没断了其他情人啊,咱们掌门兄弟不就是……?”

“嗐, 掌门啊夫人啊, 他们这些人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回事,都别太当真!”

“嘿嘿, 据闻玲珑夫人乃神仙之姿, 若是我也能做一回入幕之宾, 也算不枉此生了啊!”

“别妄想了!人家玲珑夫人只喜欢美男子,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嘿你还是不是兄弟了你!”

“诶诶诶, 不过说来岳掌门也不是个老实的啊, 柳叶刀那般蛮横的女人,他也能收入麾下。”

“哼,他不就是做了掌门嘛,江湖上谁不知道他这个掌门是怎么来的呢?”

“道理我都知道, 可是青冥剑主是怎么混进他们里边的?听岳掌门的意思,柳媚儿还跟青冥剑主有一腿?那可是青冥剑主啊!”

“那又怎么样,青冥剑主再洁身自好,也终归还是个男人。”

众人唾沫横飞之时,贺青冥二人已走了过来, 一众弟子看看天又看看地,脸上都或多或少有几分尴尬又慌乱的神色。

背后说人家坏话,还被正主给逮着了,更糟心的是这位正主还如斯恐怖,能不慌吗!

贺青冥看了看他们,道:“今夜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弟子们犹豫片刻,心下一横,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不再瞒着青冥剑主您了,今夜亥时三刻,城北一个名叫张三的混混被人谋财害命,溺水身亡,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张三竟不知何处得来一支金簪,之后更有崆峒派岳掌门寻上门来,称那支金簪乃是玲珑夫人之物!”

“听人说啊,那混混曾在郊外偶遇玲珑夫人,因垂涎其美色,一路尾随,还趁其不备想要偷袭,但一转头却晕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便不见美人,只见金簪了。”

贺青冥道:“玲珑夫人功力不弱,他一个小混混,怎是她的对手?”

“可不是嘛!”那人道,“所以我们都猜他肯定是被玲珑夫人一掌劈晕的,至于为何玲珑夫人下落不明,那就不得而知了。”

“诶诶诶,不是说玲珑夫人是被那群人掳走——”

一人忽然出声,又被同伴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贺青冥装作一无所知,讶然道:“那群人?那群人是什么人?大重山境内,谁敢对武林同道不利?”

“唉,可别提了,说起来都让人瘆得慌,听说啊,他们是一群疯子、魔头、怪兽!听说不只是玲珑夫人,小李公子重病,也是因为误入郊外那座荒村!”

几人摇头晃脑地叹气,待贺青冥二人走后,又愈加津津乐道这一阵子的怪事。

柳无咎道:“看来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

贺青冥道:“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桩奇闻怪谈。”

柳无咎道:“但现在镜湖派、崆峒派都已卷了进来。”

他瞧了瞧贺青冥,心中忽然泛出一点疑惑,他忽然很想问一问,这一切是不是都是贺青冥的手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贺青冥道,“我给了梁有朋一道谜题,如何回答,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选择了把那些人藏起来。”

贺青冥却道:“他不只是把他们藏了起来。”

他道:“无咎,五蕴炽的确可怕,但他们得的,却并不是真正的五蕴炽。”

柳无咎疑惑道:“不是五蕴炽?”

贺青冥忽笑了一声,道:“无论是姚飞鲲,还是其他人,以他们的功力,若是得了五蕴炽,早就没命了。”

“可是他们……”

“那日济海楼上,那道笛声,应当是五蕴炽这一功法的变体,虽然像,却并不一样,危害也更弱,所以像姚飞鲲这样的人也能活下来,所以他们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定是受了别的刺激。”

柳无咎道:“你又如何肯定?”

贺青冥道:“因为李莫辞。”

“李莫辞?”

“五蕴炽是一种引人走火入魔的功法,但我查看李莫辞的时候,却并没有感受到他体内有第二种真气,就像那些大夫诊断的一样,他确实是生病了。”

“可是他得的是什么病?又为什么会生病?”

“第一个问题,我就不能答复你了,因为我并不是大夫。”

“至于第二个……”贺青冥道,“那就只有到他曾经到过的地方,才能一探究竟了。”

“你要去那里?”

“不止我要去,他们也要去。”

“哦?”

“为了找玲珑夫人,他们一定会去。”

两人走进大堂,只见一干人等依旧争执不下,温阳和岳天冬吵得面红耳赤,若不是被苏京、梁有朋二人拦住,只怕立刻便要动起手来。苏京被他们烧起来一阵烦躁的火气,这股火气又烧到了梁有朋头上,于是原本劝架的两个人也互相阴阳怪气,江湖上几位有头有脸、威名赫赫的人物,在这一个当口,却上演了一出菜市场里泼妇骂街的闹剧。

他们那一点素日的体面便似听水山庄西园那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只经得起风和日丽,却经不起一点风雨。经年过去,彼此积怨更深,怨气将时间切割成块,腐蚀成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在名为时间的缝隙里,又侵蚀出更深的隔阂,投下一片埋伏已久的惊雷,只消一丁点火花,八大剑派这座曾经人人仰止的武林高山便要彻底崩裂溃败。

“够了!”苏京口干舌燥,更兼心浮气躁,她气喘吁吁,终于偃旗息鼓,和梁有朋暂时握手言和,又道,“你俩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岳天冬充耳不闻,这么多年,他在外人眼里,只不过是秋玲珑的丈夫,只不过是她和温阳那段过往的陪衬,他已憋了太久,也忍了太久。他指着温阳道:“要不是你,当年我们夫妻怎会离心!要不是你,怎么会有今天!”

温阳道:“你们夫妻不和关我什么事?别以为我这些年一直待在长安,就对江湖事一无所知了,要不是你在秋家和崆峒派老人之间总是墙头草两边倒,要不是你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门客,她也不会和你离心离德!”

岳天冬脸色变化不定,愤然道:“都怪你太过多情,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活该到最后一场空,活该变作和你养父一样的老光棍!”

温阳登时怒了,喝道:“你住嘴!我阿爹乃武林七贤之一,是君子是英雄!岂容你来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