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剑心 一个醉醺醺的贺青冥
众人聚了一场, 又闹了一场,到了最后,却又恢复平常。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要说只是一场打闹, 就算真是生死相搏, 人们也要轻轻揭过。
人们不得不轻轻揭过, 若不这样,这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人生又该怎样去活?
贺青冥似已厌倦, 他已看过太多的假面,他本欲走, 却又不得不留, 他本是孑然一身,却又不得不走到人群中去。
众人笑啊、醉啊, 哭笑皆不得, 醉生又梦死, 古来多少事,都已付诸东水去。
日色已暮, 旁人终于尽数散去。
两道影子被落日拉得很长、很长, 几乎已要完全合为一体。
柳无咎几乎是着迷地看着这两道影子,他求不得的一切,他的影子却已先他一步得到。
可惜太阳总会西沉,影子也总会无影无踪。
他不知道贺青冥要他来做什么, 他只知道众人离席的时候,贺青冥低语了一句:“无咎,你跟我来。”
于是他便跟在贺青冥身后,进到了贺青冥的房间。
他刚一关门,贺青冥却已浑身一软, 往前倒了下来。
柳无咎一惊,手忙脚乱地抱住贺青冥:“怎么了?”
他其实已不必问,他已闻见了贺青冥身上浓重的酒气。
一天两场宴会,觥筹交错之中,贺青冥是被敬酒敬得最多的那个。何况他不只喝了自己的酒,还喝了洛蘅和柳无咎的酒。
但谁也没有发现贺青冥已醉了,或许是谁也没有想到贺青冥也会醉,或许是因为他喝醉的时候,脸色却仍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苦笑一声,道:“我的酒量实在不能算是很好。”
但他还是为洛蘅解围,而柳无咎从头到尾,也只喝了那一杯酒。
他挣扎着起身,似乎是想要从柳无咎身上挪开,却被柳无咎半搂半抱到了床边。
柳无咎有一点埋怨,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
贺青冥躺在床边,他闭着眼、揉着太阳穴,似乎很难受,也仍有一点眩晕,却道:“我只怕你闻不惯酒气……”
柳无咎愣了愣,贺青冥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贺青冥的语气竟似乎有一点委屈,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他忽然有一点忐忑,他已隐隐觉得,他会见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贺青冥。
柳无咎坐了下来,几乎是有一点颤抖地拨开贺青冥凌乱的长发,轻轻为他按摩,又轻轻道:“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
贺青冥便笑了笑,微微睁眼,瞧着他道:“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应酬。”
他又皱了皱眉,道:“独酌是乐事,与三两好友小酌是快事,但这样与一堆陌生人应酬,便是一桩苦事了。”
柳无咎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这一个晚上,贺青冥这一笑、这一眼,都已温柔而多情。
他皱着眉头的时候,似乎还多了几分可爱。
任谁看见这样子的贺青冥,也不会听进去他说什么话的。
何况是柳无咎,何况柳无咎早就被他困住了太久。
贺青冥自顾自道:“我年少的时候,总是要和一堆人喝酒。”
柳无咎终于反应过来,道:“所以你不让我喝酒,也不让贺星阑喝酒。”
贺青冥又皱了皱眉,道:“星阑是你师弟。”
柳无咎哼道:“他可从没把我当过师兄。”
贺青冥已很有些苦恼,贺星阑和柳无咎从小到大都不对付,这可怎么办啊?
柳无咎看了看他,道:“不过,只要有你,我还是会当他是我师弟的。”
贺青冥便笑了笑,他道:“无咎,你看看桌上有一个包袱。”
柳无咎便打开了那个包袱,那里面却只有几件他的衣服。
贺青冥道:“昨夜更深露重,你该多穿一点衣服。”
柳无咎心下一颤!
他慢慢道:“……那你的衣服呢?”
贺青冥似乎也怔了怔,道:“我可能……忘了吧。”
柳无咎几乎想要笑,又想要哭。
贺青冥不记得自己,却记得他。
或许贺青冥对他的感情,远比他从前以为的要深厚得多。
或许也比贺青冥自己以为的要多得多。
贺青冥只是从来没有拥有过,但他从来没有吝于给予。
柳无咎似乎要走,贺青冥一惊,不由拉住了他的手。
“你要去哪里?”
柳无咎忍不住笑了,他握了握贺青冥的手,道:“我去打水,为你擦一擦脸。”
贺青冥不太好意思地放开他,道:“……是,是该擦一擦……”
柳无咎为他擦脸的时候,动作已轻柔得过分,他虔诚的样子,仿佛他是在拈一支花。
他的手本是拿剑的,他本不会拈花。
但他和贺青冥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剑已经入鞘,他已收敛了他周身的锋芒,似乎只怕惊扰了他。
这一刻,他甚至也已忘却经年的愁苦和挣扎,忘却了他那早已被人遗弃的出身。
他从未如此平和,从未如此平静。
他忽然又发现了一点奇怪。
贺青冥没有被酒醉红的脸,此刻却已红了。
他没有多想,他只以为贺青冥是酒劲上来了。
他还是该喝一喝酒的,就算他不喝,也该明白这世上没有哪一种酒的后劲会这么大。
“想不到那一场酒,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柳无咎道:“你是说洛蘅他们?”
贺青冥道:“梁小公子资质平平,但他毕竟比洛蘅年长,功力也更为深厚。”
“所以洛蘅会输?”
贺青冥没有回答,只道:“胜负如何,却已是十天之后的事了。”
柳无咎想了想,道:“那你对洛伊之事怎么看?”
贺青冥笑了一声,躺在他的怀里,道:“无咎好像总是喜欢问这些儿女情长的事。”
柳无咎脸色一红,贺青冥这次是真的醉的有些厉害,他的行动和言语都已不同寻常。
贺青冥仰头瞧他,道:“无咎觉得呢?”
他喝了酒,一对凤眼也似醉了酒,看着人的时候,便水粼粼、雾蒙蒙的。
柳无咎不太敢看他,又忍不住入迷。他道:“他说了谎。”
“哦?”
“他看似是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实则把自己摘了出来,却将更难以饶恕的罪责推到他死去的情人身上。”
“他们之间是谁先动了心,又是谁动了手,已经随着洛伊的逝去无从得知,但既然洛伊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只需巧言令色,轻轻一推,人们便会以为他是被勾引的那个。”
贺青冥似乎仔细想了想,道:“不错,很有道理。”
柳无咎道:“梁有朋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一向是不值得信任的,他和他的兄弟都是一样。”
他看了看贺青冥,又补充一句:“祝云卿那样油腔滑调的男人,更不值得。”
贺青冥忽笑道:“那无咎呢?”
柳无咎心跳得有一点快,道:“你觉得呢?”
贺青冥有一点奇怪,道:“这个问题,不该我来回答。”
柳无咎脱口道:“你也本不该问。”
两人瞧着对方,都怔了一怔。
过了一会,贺青冥才慢慢道:“可是我已经问了。”
柳无咎忍不住又抱了抱他,有一点忍不住的开心,道:“那你为什么不答?”
贺青冥脑子本来就不太清醒,这下更是差点被他绕晕,他理了一下对话,才发现一点不对,道:“怎么又是我问,又是我答?这一点也不公平。”
柳无咎却学着他道:“世上总有许多不平之事。”
贺青冥道:“我偏就不答。”
柳无咎已笑了起来,他已忍不住想要亲一亲贺青冥。
贺青冥却忽道:“明黛还是洛蘅?”
柳无咎不解,贺青冥又道:“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你……”
柳无咎气恼道:“我不要你来给我做媒!”
贺青冥一怔,嘟囔了一句:“不要就不要,怎么还生气了?”
柳无咎又是气,借着贺青冥酒醉,又有一点大胆,道:“我不要她们,也不要任何人,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贺青冥失笑道:“胡闹……”
柳无咎看着他道:“我没有胡闹。”
贺青冥道:“……我知道,可是夫妻尚且不能一直在一起,又何况你我?”
柳无咎心道:“那又怎么样,我和你也一样可以做夫妻。”
他道:“你又怎么想?”
贺青冥道:“……君心似我心,那当然是很好的。”
柳无咎心下猛然一颤!
他颤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贺青冥已有点迷糊,道“我说了什么?”
柳无咎的一颗心本已提到了嗓子眼,这下却又全都泄了气。
贺青冥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何况就算贺青冥说了这句话,也并不意味着什么。
君心流转自如,也并不意味着有了相思。
那只不过是一句诗而已,贺青冥这个人,又岂是一句诗可以琢磨得透的?
贺青冥已彻底醉了。
柳无咎为他解下外衣,便要解下他的剑,却不知道皮扣在哪里。
江湖上没有人知道青冥剑怎么解,更没有人敢这样触碰。
再往里,柳无咎也已不敢触碰,尽管他的不敢,和其他人的不敢并不是同一种。
贺青冥忽然觉得他这个徒弟好像有一点笨。
七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柳无咎有一点笨。
他道:“就在后腰,你——”
他不再说话了。
柳无咎被他催促,终于哆嗦着绕到后边,解下了青冥剑。
青冥剑落地,咣当一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柳无咎不由握住了贺青冥的腰,这一下,便似已把他抱在了怀里。
贺青冥靠着他,道:“无咎,你怎么在抖?”
他竟还伸出手,贴了贴柳无咎的额头,更奇怪了:“不热啊。”
柳无咎有一点气恼地拿下了他的手,道:“我没病。”
柳无咎本来紧张极了,这一下却已全然忘记了紧张,只有一点生气。
他气贺青冥简直是个木头!
不,木头也不会像他这么不解风情!
他忽而又有一点疑惑,贺青冥这么不解风情的人,是怎么有的贺星阑?
他不仅疑惑,又还有一点惆怅。
这些日子下来,他已明白,贺青冥和他表姐并不是两情相悦,贺青冥的表姐,喜欢的也只是洛十三。
那贺青冥呢?
他本以为自己又有了希望,既然不是两情相悦,那他就还有机会。
一段相思,若是只有一个人,是很难守住一辈子的。
但这一刻,他忽然又充满了迷茫,迷茫之中,他似乎又已隐隐明白了什么。
他已隐隐明白,他的对手从来不是任何人。
他已是贺青冥唯一会愿意依靠的人,贺青冥这样的人,若要他愿意依靠什么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的对手从来只是贺青冥。
但他并没有信心能够打败贺青冥,贺青冥也从未被任何人打败。
若要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也许很难,但更难的却是要一个人懂得爱人。
或许贺青冥从来没有成为过一个人。
他可以是众人眼里的神,也可以是魔,却不能成为一个人的人。
贺青冥却已靠着他,渐渐睡着了。
柳无咎抱着他,便要让他躺下,却忽然听见了贺青冥的一点梦呓。
他喃喃道:“十年太短了……”
“……我想要二十年,四十年,我想要……”
“可是……”贺青冥顿了顿,道,“……我骗了你。”
柳无咎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甚至不知道贺青冥是不是在跟他说话。
他只是轻轻道:“我也骗了你。”
他俯下身,亲了亲贺青冥的额头,道:
“我爱你。”
他看着已然入睡的贺青冥,却已久久不能成眠。
月上中天,屋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又忽而化作一道敲门声。
一人道:“飞卿,你还好吗?”
那人似乎又等了等,道:“我知道你酒量不太好,何况那姓梁的备的全是烈酒,我给你带了醒酒汤——”
柳无咎一下子打开了门。
他看见了祝云卿,祝云卿怔了一怔,也盯着他。
祝云卿的声音竟有一点冷,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柳无咎淡淡道:“我是他弟子,‘弟子入则孝,出则悌’,我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对?”
祝云卿噎住了,柳无咎道:“多谢你的醒酒汤,我会转交给他的。”
他便要转身,祝云卿忽道:“我从没有听你叫过他‘师父’。”
柳无咎顿了顿,道:“有些事,是不必过口,只用过心的。”
祝云卿笑道:“我只怕你别有用心。”
柳无咎却道:“该怕的不是你,是我。”
言罢,他便又回到了屋子里。
祝云卿面色一冷,心道:“这都三更了,这小子还不是别有用心?!”
但他也没有办法,柳无咎既然在这里,那就表明,贺青冥一定没有拒绝。
他只好气鼓鼓地瞪了无辜的房子一眼,又更加气鼓鼓地回去了。
第62章 问心 柳无咎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睡着……
柳无咎坐在床边, 静静地看着睡着的贺青冥。
他就这么看了很久,久到屋内的烛火也已全然熄灭。
黑夜里,他却还是在看着他。
他看着他, 便又从黑夜看到了白昼。
黎明将至的时候, 他霍然起身, 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到一片竹林,此时白日还未升起,昼夜胶着, 舍不得、分不开彼此。
昼夜之间,却蓦地闪过一道炽热的剑光!
柳无咎拔剑出鞘, 身形矫若游龙, 又似一道旋风。
剑光射在竹林里,好似把柳无咎切割成了成百上千片绿色的影子, 他每移一步, 一群影子也要追随他而变动。
柳无咎的目光却只盯着他的剑, 他的一对星眸里,也好似有神光射出!
他到底还是一名剑客, 他不能再停, 不能再等,何况他已经等了太久。
贺青冥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都没有关系, 他已决定不再继续这样等下去。
无论是贺青冥的人,还是贺青冥的剑,他都会追上去。
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人生百代, 但都没有关系。
这条路也许很长、很难,但他也已决定要用一辈子的时间走下去。
他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和阻止,哪怕是贺青冥也一样。
他本就是一个决绝的人,本就是如此的孤注一掷,死不回头。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出剑、收剑,出招、变招,他已大汗淋漓,可是他浑身上下,也忽然充满了一种蓬勃的力量!
他忽而大笑起来,他笑自己,竟然已忘了怎么去活。
他对贺青冥的感情,竟已在不知不觉中绊住了他的手脚、缠住了他的思想,他只知道困在高墙之内,却忘了还可以把高墙推倒、摧毁。
他竟忘了,贺青冥也只是一个人。
他到底是被贺青冥养大的。他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却也时时受限于这一点。
所以贺青冥在他的眼里,总是比天上的明月还要高不可攀,他虽爱贺青冥,却以为自己爱的是一个神。
贺青冥也是人,也有人的悲欢,这一点也许连贺青冥自己也已忘记,但他会让贺青冥记起来。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做不到的事,贺青冥做不到的,他会代他做到。
“谁!”
柳无咎一剑刺出,逼近洛蘅的侧颈。
洛蘅竟冒出来冷汗,柳无咎这一剑不仅快,而且很稳,又很轻巧。
柳无咎的剑,竟似比之前更厉害了几分。
这也并不奇怪,贺青冥早在很久前就跟他说过,万事万物都有“道”“术”,剑也不例外,柳无咎的技法已经炉火纯青,他已没什么可再教给他的了。
柳无咎缺的不是“术”,而是“道”,要习得道法,他必须自己了悟,必须自己去探索和完善剑法路数。
贺青冥并不是要教出来第二个贺青冥,他要的是柳无咎成为柳无咎。
柳无咎收剑而立,他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他抿了抿嘴,他知道自己并不能算是一个好弟子。
他那么执拗,那么倔强。他总是忤逆贺青冥,总是违抗他的意思,总是埋怨他、试探他,又无法控制地想要遐想和侵占。
就像祝云卿说的,他甚至已很久没有叫过贺青冥一声“师父”。
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那不过是因为他问心有愧。
他早已不再只把贺青冥当作他的师父,他不愿意自欺欺人。
但贺青冥不同,百里客栈之后,贺青冥就已变了,从那之后,贺青冥一直在成全他,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剑。
尽管谁也不会相信这一点,连贺青冥自己都未必这么以为。
柳无咎忽然发觉,这些年来,贺青冥已经改变了很多。
或许从柳无咎持剑护在贺青冥身前的那一刻起,贺青冥就已经开始变化。
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温柔、宽容。
济海楼上那一剑,贺青冥更是已不再只把柳无咎当作他的弟子,更是当作他的臂膀,他可以倾诉和信赖的对象。
或许不是贺青冥改变了他,而是他改变了贺青冥。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不为人知的时候,冰雪已经开始消融。
春天毕竟已经到来。
春天总会到来。
柳无咎步入园中,他已闻见了春天的气息,他忽然觉得明黛说的没有错,他应该换换心情,好好触摸这一世天赐的生命。
洛蘅走在他的身侧,道:“你这么早就起来练剑了?”
柳无咎望见那一抹鱼肚白,释然地笑了笑,道:“你不是也这么早就出门了?”
洛蘅略笑笑,道:“我师父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这是江南的春天,春天的早晨。”
她叹道:“师父她一直想要再来一次扬州,可惜竟未能成行。”
柳无咎道:“洛掌门以前来过扬州?”
洛蘅道:“那已是上两届论剑时候的事了。玉山向来内斗不断,人才损失严重,自师叔祖失踪后,门派在江湖上再无可以依靠之人,接连两届论剑,其他剑派竟都拒绝了玉山参与。”
她说到这里,心下已是悲愤不已,却仍定住心神,道:“好在后来季掌门任华山代掌门,她推行变法,旨在破除江湖门派壁垒,让更多无门无派的人得以修炼上等武学。那一届论剑由大重山举行,在季掌门的支持下,玉山终于得以重新踏入八大剑派的门槛。”
“那一年,师父她和掌门师伯一块下山,但其他剑派的同门们还是处处奚落、苛待、羞辱他们,师伯怒极攻心,竟吐了血,引发了旧疾,当时已是深夜,又下着大雨,师父求医无门,正当她以为无路可走的时候,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当时尚是霍东阁霍掌门入室弟子的梁掌门见到她,帮她找来了大重山的大夫,这才救回了师伯一命。”
洛蘅说到此处,稍停片刻,露出一个近乎无奈的微笑,道:“当年师父与我说起来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有些不太对劲,她似乎是陷在了那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一面想要逃脱,一面又忍不住堕落。现在想来,她与梁掌门那一段缘分,便是从他为她撑伞的那一刻开始的,只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梁掌门为人仗义,与其他剑派门人不同。”
“可是他们那一段缘分,终究只是一场孽缘,而师伯……”洛蘅顿了顿,她咬着牙,已然十足愤慨、悲痛,她道,“师伯那一病,到底落下病根,论剑结束后,他回到玉山不久,便病逝了,临终把掌门之位传给了师父。”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柳无咎方道:“你本不必对我说这些。”
洛蘅似已有泪光闪动,道:“可是我已不知谁能诉说。”
“前辈不在,我也只能跟你诉说。”
柳无咎顿了顿,道:“梁公子……他也对你很不错。”
洛蘅苦笑一声,道:“梁师兄也是八大剑派的弟子,他是我的师兄,却也是我的对手,我甚至已不知九天之后,我是否还能再好好叫他一声师兄。”
柳无咎便明白了,八大剑派虽然同气连枝,却也彼此争斗和猜忌,比起梁月轩,他和贺青冥这样的局外人更能让洛蘅托付门派秘辛。何况洛蘅与梁月轩之间已经有一场注定的决斗,尽管他们两人毫无矛盾,但他们不得不偿还上一辈的恩怨,也必须肩负起门派的重担。
“这一场比试,我实在不知怎样去赢,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玉山也已经不能再输!”
她忽而捂着脸,哽咽道:“师父说,她说……她说她无力使师门声名不堕,她把玉山的希望交付给了我,可是我……我实在是资质平庸,就算拿着先祖的坠露剑,也成不了高手,我又如何才能不辜负师父,辜负玉山?”
柳无咎手足无措,他从没有见过女孩子这样哭。
在她之前,他唯一认识的女孩子也只有明黛,但明黛性格乐观活泼,甚至比他还要坚韧不屈,若说他和贺青冥是宁愿流血也不愿流泪,那么明黛便是到了绝路,仍宁愿笑也不愿哭。
柳无咎还没有学会怎么安慰别人,他只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洛蘅却已抹了抹眼泪,又站了起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让你见笑了。”
她道:“师父总说我爱哭,小时候我就是这样一边哭一边习武。”
人总要哭的,若没有哭,便是未到伤心之时。
洛蘅又道:“前辈呢?昨日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他帮我解围,他便走了。”
柳无咎道:“他还没有醒来。”
他的神色忽而变了,他的语气和他的神色变得一样轻柔。
洛蘅瞧了瞧他,叹道:“你一定很喜欢他。”
她瞧着柳无咎,忽笑了笑,道:“有这样一个喜欢的人,已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柳无咎道:“可他只把我当作弟子。”
“那又如何?”洛蘅道,“事在人为,洛英祖师早年间,也只把洛华前辈当作弟子。”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洛蘅道:“早上好像有一点冷。”
柳无咎道:“那就早点回屋。”
洛蘅看了他好一会,柳无咎道:“怎么了?”
洛蘅道:“你这样可怎么追人家啊?”
柳无咎顿住了,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罢了……”洛蘅心想,“反正前辈比他还不解风情。”
两人凑一块挺好,谁也不会嫌弃谁。
说话间,柳无咎却停下来,道:“梁公子?”
梁月轩却在他们不远处,他看见他们走在一起,脸色已不太好看。
看来今天大家都起的很早。
昨夜整整一晚,梁月轩都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便像是铁锅里煎熬的烙饼,夹在母亲和洛蘅之间左右为难,哪一头他都难以舍下,哪一边都无法放开。
他就这样看着窗外的明月已渐渐变作朝阳,这才迷迷糊糊地爬起了床。
他已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找洛蘅说个明白,他虽不得不承受他的命运,却也决不愿做一个逆来顺受的愚孝之人。
洛蘅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她不由上前两步,又原地停下,面上似乎已有一丝怅然,却仍勉强笑了笑,道:“梁师兄?”
梁月轩也和她一样,最终只停在她身前五步,道:“洛师妹。”
梁月轩本要问一问洛蘅,她为什么会一大早和柳无咎走在一块。昨日混乱之中,他并没有忘记母亲的话,柳无咎这样的美少年,对任何同龄人来说,都是一个无法忽视的潜在威胁。
但他一看见洛蘅,便已忘记了一旁的柳无咎,他瞧着洛蘅,道:“我来找你,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昨日我母亲……她虽有些过分,却也有她的苦处。”
“……所以呢?”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你原谅她,你不是她,她既未能体谅你,你也不是非要体谅她不可。”
洛蘅神色一动,梁月轩又道:“但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抱歉。”
“为她?”
梁月轩摇摇头,道:“为我,为我们接下来的比武。”
洛蘅忽笑了笑,道:“我却也有一件事。”
“什么?”
她道:“无论胜负如何,你我二人都要全力以赴。”
梁月轩也便笑了,道:“这是自然,习武之人,本应如此。”
这一刻,他们身上的担子仍未能卸下,却也似隐去身形,他们也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前路虽仍漫漫,但他们会一步步走下去,并且也绝不会再走前人的老路。
柳无咎看着他们,只觉二人隔阂之中,又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
只是不知道往后是更亲近,还是更有隔阂。
第63章 游园 听水山庄分东、西二园,东园宴客……
听水山庄分东、西二园, 东园宴客,为主客起居与日常活动、议事所在,西园却专作赏心之用。二园由一条临水长廊牵连, 对面为一块太湖巨石镂刻而成的远山, 初看无甚特别, 但若天光、月色、灯影摇动,透过石壁,便影成一幅幅山光水色、越女萤扇、莲舟唱晚。水面石林偶布, 连成七星之势,似一把把青锋宝剑直入深潭。行走廊间, 浮光跃影, 白壁惊澜,更有远山之下飞湍争流, 水声、蛙声连成一片, 别有洞天。
行百十来步, 但见曲水蜿蜒,流珠飞溅, 于迟迟春日垂下一道虹桥, 兰皋鹤鸣,百鸟翔林,攒云堆雪,玉树簪红, 亭台掩映之间,无一处不是春色,东风把落英吹遍,缀成一道浓淡相宜的妆面。
众人三三两两,互相寒暄了一番, 梁有期搂着两个歌姬与人交谈:“怪了,陶迁他人呢?”
那人道:“今日他叔叔也来了,陶迁怕是要晚一些。”
“哦?他叔叔也来了?”
“是啊,这可真是稀奇事,他叔叔已多年不曾出门了。”
说曹操曹操到,陶迁推着一人走了过来,与梁有期打了个招呼。
只见那人坐在木椅上,他面容清俊,只是常年没有外出,皮肤已变得很白,他眯着眼,似乎也已不能适应外界的光线。
一件小被盖住了他的下身,他的双腿已无法行走,肌肉已渐渐萎缩。
梁有期不由道:“这位便是陶家叔叔?”
陶迁的叔叔看上去却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
陶然道:“见过梁公子。”
他的声音却已缓慢而嘶哑,好像已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
他不动的时候,还是梁有期的同龄人,但他一开口、一眨眼,便浮现出十足沧桑之色。
他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多岁。
陶然笑着道:“早听我这侄子说起来梁公子,只是未能一见。”
他略带调侃道:“今日一见,梁公子果然好风流。”
梁有期也笑了起来,他也已看出来,陶然和他们一样,他们都是同道中人。
“听说梁公子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崆峒,回来的时候还遇上了一场船难?”
陶迁道:“原来叔叔也知道。梁兄这一趟我也听人说了,当时情形十分凶险,梁兄这样的武林高手,却也差点回不来了。”
梁有期摸摸鼻子,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陶然又道:“听说梁公子在济海楼船上,是被一名剑客所救?”
梁有期道:“正是,便是我们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贺青冥。”
他旁边那歌姬埋怨道:“可不是吗,若不是有高人相助,你怕是要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小命都丢了。”
梁有期讪讪一笑,陶然忽然有一点感慨,道:“十多年前,我也曾对一人求之不得。”
“哦?”梁有期有些好奇,道,“那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陶然笑了笑,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梁有期一时陷入往昔的回忆中,他似乎透过天上左右游走的云彩,看到了远方的伊人。
“哼,你们男人啊,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口口声声说喜欢人家,却也不过是喜欢一张皮相而已。”
梁有期道:“你这又是吃哪门子的飞醋?”
“我吃醋?哼,我是吃醋,我不仅吃醋我还嫉妒,人家好歹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你呢?对着一个半老徐娘念念不忘,也没见人家怎么搭理你,还非要巴巴地凑过去……”
梁有期面色一沉,道:“珑儿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女子。”
“哼,那你有本事跟人家过去啊,有本事就别来找我们姐妹俩!”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那二人已不再搭理他,携臂游园去了。
梁有期自觉颜面扫地,道:“对不住,让你们见笑了。”
陶然淡淡道:“女人使些小性子,都是寻常事。”
他又道:“梁公子若觉放不下,不如寻去吧。人生在世,有些脸面该舍下的,便该及时舍下。”
梁有期一拱手,道:“多谢。”
陶然望着他,感叹一声:“年轻人啊……”
他分明并不算老,却已很久没有感受到年轻的气息。
梁有期一路追去,然而□□曲折,又逢入怪石密林,一时却也找不见倩影。
他垂头丧气,正要原路折回,却听得花影细密之中,传来几道低语:
“想不到大重山这般气派。”
“哼,再气派又怎么样,不过是地方豪强,这些江湖门派,只懂得舞刀弄枪,贴了金身也变不了皇上。”
“陶兄,你莫忘了,现在已没有皇上。”
“可叹我望城陶家,几百年簪缨世家,竟不得不与这些粗人为伍,我那兄弟陶迁,更是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偏要去与梁有期称兄道弟。还有那梁有朋,仗着自己有几分势力,便耀武扬威,要来分走我陶家的产业,还美其言曰商谈、协作,他算什么,昔年霍东阁在世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抹桌扫地的!后来倒是攀龙附凤,借着老婆一路高升了。”
“昔年长安之乱,多少世家南迁?咱们能保得一条性命已然不易,至于这些绿林人士,无非是多给他们几分好处,当个看家护院的罢了。”
“我看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些暴发户便要骑到我们头上去了!”
“陶兄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八大剑派,也已过了百年了。”
“哼,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唉,谁叫王道不兴,乱世之中,只有各凭本事,横行霸道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嗡嗡乱叫,一边吃着大重山的饭,一边又嫌弃这饭碗不够好看。
梁有期一向是个软性子,也从不轻易与人交恶,但此刻也已然心头火起!
他虽扮作一尊笑面佛,却并不是一无所知,他早知世族之中,很多人便是这样,一边瞧不起他们,一边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与他们觥筹交错。
他可以忍受旁人骂他,却不能忍受他们这样骂他的哥哥。
他再无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骑在他哥哥的脸面上放肆!
他已忍不住露面,一物却忽地飞空而来,摇动一帘花丛,惊动了陶家兄弟:
“有人?”
“什么人?”
他们左右四顾,四顾却皆茫茫,几人面面相觑,面露怪色,却也只得推推攘攘,一步一回头地纷纷离开了。
梁有期躲在假山背后,松了口气。
还好他这些年虽然酒色不断,但还没落下基本功。
“诶?”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我凭什么躲他们啊!”
“梁公子?”
一人拍了拍他肩膀,梁有期差点吓得跳起来,一见却是祝云卿。
他道:“原来是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他又打量了一遍祝云卿,道:“方才不会是你……?”
“我如何了?”
梁有期略去几人对话细节,将原委说与祝云卿,又道:“你看,就是掷出的这片柳叶。”
祝云卿接过柳叶,摩挲片刻,忽笑道:“这个人,一定是在‘飞虹争喧’那里。”
“哦?你怎么知道?”
他道:“这片柳叶湿了。”
“你可知道他是谁?”
祝云卿挑眉笑道:“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飞卿。”
梁有期一头雾水,道:“飞卿是谁?”
“飞卿就是贺青冥。”祝云卿忽而放轻了一点声音,道,“那是他过去的名字,确切的说,是他的字。”
他又摩挲了一会柳叶,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有期看着他道:“你似乎和青冥剑主相熟?”
祝云卿道:“只怕如今已没有比我认识他更久的人。”
梁有期道:“可是青冥剑主好像不是很乐意搭理你。”
“……”
行至飞瀑之下,世间的一切颜色都似已变得愈加深沉而难测。
贺青冥和柳无咎已远离人群,柳无咎就跟在贺青冥身侧,在他身后一步。
他们就这样走了好一会,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他们听见一阵剑鸣,还有一个人熟悉的声音。
两人隐于茂林之中,不远处洛蘅只身一人,正在练剑。
她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可她还是没有停歇,这些天来,每一天她都要练够八个时辰以上,她必须要全力以赴,必须要一刻也不能松懈,她的武功本就不如梁月轩,若想要战胜他,就更要拼尽全力。
贺青冥看了一会,忽道:“洛蘅外柔内刚,她心志之坚,不亚于当年的你。”
柳无咎道:“今天早上,我还在竹林里遇见了她。”
“哦?”
“只是巧遇。”
贺青冥怔了怔,道:“我并没有问你……”
柳无咎一时有些脸红,贺青冥又道:“罢了,你该好好休息。”
柳无咎道:“可是我的剑还不够好。”
他闷声道:“若是我的剑足够好,前天晚上,我就不会追不上你。”
他又看了看贺青冥,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到那条巷子里去?”
贺青冥道:“我只不过是要去寻一段往事,见一个故人。”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是祝云卿?”
“是。”
柳无咎道:“他看来很熟悉那些地方。”
贺青冥有点奇怪地看了一眼柳无咎,道:“那也与我没有关系。”
柳无咎心想:“可是与我有关系。”
贺青冥道:“你只不过见了他一面,为什么会对他有敌意?”
洛十三是这样,祝云卿也是这样……他已搞不懂柳无咎是什么心思。
第64章 落英 洛蘅的剑已越来越快,她快得就像……
洛蘅的剑已越来越快, 她快得就像一道西风、一匹烈马!
西风过境,摧折满地芳草,徒余一阵落英。
洛蘅支持不住这般强大的剑气, 不得不跪了下来, 她看着剑中的自己, 却看见了一个双目赤红,筋脉迸突,浑身一股戾气的怪物。
她吓了一跳, 大叫一声,扔开了坠露剑, 凡尘坠露, 她终于再不必看见那样骇人的自己。
“坠露乃世外之剑,不能为凡夫所御, 你若要习得玉山剑法, 便该除去胜负之心, 修浩然之气,否则你便不是剑的主人, 而是剑的奴隶。”
“谁——!”
洛蘅猛地抬头, 却只望见了一片零落的萧萧竹叶。
贺青冥道:“洛伊英年早逝,可她总该教过你入门心法,所谓‘吾心浩荡,乾坤自明;吾生一苇, 万顷如归’,你便按你师父所教,重新运转一遍周天,渡引你此刻奇经八脉中混沌一团的内力。”
洛蘅当即打坐试了一遍,片刻之后, 果然神清气爽,周身舒畅许多,她又是感激,又是欢喜,道:“多谢前辈!”
贺青冥又道:“你气息不凝,剑式不稳,此乃对敌大忌,玉山剑法虽主逍遥轻灵,却旨在精妙二字,其形如万壑流水,看似无常形、无常势,却是八大剑派中颇具法度的一路剑法。你虽得其形,却未悟得根本,如此下去,便如大厦无顶梁,骨之不存,毛皮焉附?怕是玉山到你这一代,便将名存实亡,湮灭了无痕迹了。”
柳无咎瞧了他一眼,低低道:“真有这般严重?”
贺青冥道:“玉山已走到生死存亡之际,我只不过夸大了三分,若她不能及时回归正途,怕是十年之后,三分便将变成十分。”
柳无咎道:“你从前教我可不是这般骇人听闻的教法。”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唬不住你。”
柳无咎差点笑出来,他忽然记起来,那时候贺青冥不过二十出头,外人看着还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冰山,可是贺青冥教他的时候,一向很有耐心。他不懂得体罚,也从来没有对柳无咎说过一句重话,连夸他的时候,都带着一点磕磕巴巴的温柔。
贺青冥见他这副样子,便有一点恼,道:“你是我第一个弟子,我也是第一次学着怎么做一个师父。”
贺青冥做他师父的时候还很年轻,但柳无咎随他习武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最适合入门的年纪了。
所以开头那两年,他总是拼了命地练,一遍遍学,又一遍遍错。
他错了太多次,也失败了太多次,但他还是一次也没有放弃,因为贺青冥也一次都没有想过放弃他。
柳无咎又忽而有一丝怅惘,若不是这样,也许他也不会对贺青冥生出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若不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他们二人也该是江湖上一对师徒慈孝的佳话。
只是他偏偏喜欢他。
他心肠百转,贺青冥却已不能再看顾他。
洛蘅被贺青冥的一番话给实实在在地吓住了,她抱拳道:“还请前辈指点迷津,晚辈感激不尽!”
贺青冥道:“我便以花叶代剑,与你比一比玉山剑法。”
他喝道:“起——!”
刹那间,方才那一地衰败的落英,竟似又活了过来!
这一方狭窄的世界,忽然便似风起云涌,花叶交错翻飞,好像九霄之下的翔鸾翥凤,又恍若四海惊涛,呼啦啦似玉山倾倒!
洛蘅脸上惊异不断,她从未见过这样美,又这样富有威力的剑法。
她心道:“这不是玉山原有的剑法,而是——”
“落英剑法第一式,春秋代序!”
这竟是由洛英独创,后来又失传已久的落英剑法!
传说中这一套落英剑法,洛英只传给了大弟子洛华,二人相继辞世后,便再无人得见落英剑法的芳踪神影。
洛蘅不住惊叹,她已心驰神往,几乎已痴迷其中,不能自拔。
贺青冥道:“接剑!”
洛蘅反应过来,勉强接了一招,却已震得虎口几欲开裂,胸中更是气血翻涌,难以自制。
“这一剑我只用了两分力。”贺青冥一转身,万千花叶追随他的身影一同变化,他道,“这一剑,你也不该一味防守,而该试着破剑。”
“前辈,我……”
贺青冥道:“我已在剑里留了破绽,你要记住,任何一个人,他的剑里都有破绽,你要以弱胜强,便要学会找到对手的破绽。”
洛蘅心下一喜,尽管她已被贺青冥步步紧逼,形容已十分狼狈,却仍很是感激、高兴,道:“我知道了,多谢前辈指点!”
贺青冥道:“接下来我会用‘流芳未歇’‘朝华晚谢’两招与你比试,你可用‘勒马如飞’‘兔奔沧海’二招应对。”
洛蘅高声道:“请前辈赐教!”
一时之间,茫茫红尘,竟似已开出一片烂漫的花海,贺青冥已似隐入花丛,又幻化作千万翻飞的迷蝶。
他的身影已然难寻,但他的眉眼却越发清晰地在柳无咎的脑海里浮现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竟皆已甘心俯首,没入一方凡尘,又与他谈笑、胡闹。
他又如何能不喜欢他?
柳无咎心下惘然,他分明知道他的选择会将他陷入无望的境地,可他还是不能不这样选,也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们相遇的第一天,柳无咎便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只是那个时候,贺青冥还只是他的恩人、恩师,那个时候,柳无咎绝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已不只想要恩情,更想要恩爱。
他要的已然太多。
他忽然想,若是他遂了贺青冥的心愿,若是十年之后,他终于放下贺青冥,去娶了一位很好很好的姑娘,也许他们会有一个女儿,贺青冥问他们女儿名字的时候,他会说:“她叫做云青。”
“好名字。”贺青冥道,“可是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柳无咎笑道:“因为‘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因为这一句的下一句,便是你名字的来处。”
……
柳无咎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难道如今他连想象都已逃不出贺青冥的魔障?
他忽而有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哀,然而悲哀到了最深处,却陡然变化出一抹愤慨!
凭什么?
什么姑娘,什么孩子,人间称赞的一切圆满,都不是他的所愿。
他就算是要女儿,那也得是他和贺青冥的女儿!
他这样想,浑然不管他和贺青冥有女儿这件事,难度要比贺青冥答应和他在一起这件事还要大。
贺青冥这个人,可能也好,不可能也罢,他都要去试一试。
洛蘅已败了,她已节节败退,她已汗流浃背,浑身已忍不住颤抖。
她的内力也似腾云驾雾一般翻江倒海,却在她的经脉里周转更为顺畅。
洛蘅赞叹道:“果真不愧是落英剑法!”
贺青冥道:“落英剑法与玉山剑法同出一脉,我与你过招,你便似揽镜自照,更能鉴明自身不足。”
洛蘅叹一声,有些沮丧道:“可惜我实在是资质平庸,拿着坠露剑也使不出祖师的一分威力。”
贺青冥道:“你可知我为何要用软剑?”
“为什么?”
“因为我骨架较细,我其实并不是适宜习武的体格,所以才选了更为轻巧的软剑作为兵器。”
洛蘅道:“可是软剑岂不是更难习得?”
“不错,软剑练习更为复杂困难,而且一般来说力度不足,所以要善用软剑,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他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东西,在从前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只有剑陪着他。
所以他就是剑,剑就是他。
剑没有他,仍然是剑,但是贺青冥没有剑,也就没有贺青冥。
“我明白了。”洛蘅道,“前辈的教诲,我必终生铭记!”
贺青冥点了点头,又道:“无咎,你过来与我演示这最后一招罢。”
柳无咎心跳了起来,自从他学成以来,他已很久没有再和贺青冥对招。
两人对面而立,柳无咎道:“你不用青冥剑?”
贺青冥笑了笑,道:“只是试一试剑招而已,又不是生死相搏。”
“那我也不用剑。”
贺青冥道:“你不用剑,还怎么演示剑招?”
柳无咎明白了,道:“你是要模拟洛蘅与梁月轩对战的局面?”
“大重山剑路迅疾刚猛,与你的剑法有几分相似,我便用七分力,以落英剑法与你对招。”
柳无咎皱了皱眉,低声道:“你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贺青冥道:“玉山与大重山一战,自然要看看好戏。”
“可你也不必以身试剑,你不用青冥剑,已然弱了剑势,何况还不用全力……”
贺青冥却道:“无咎若能胜过我,再说这话也不迟。”
柳无咎哼道:“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你只需留神,不必留情。”
这一下,柳无咎却已被激起来一点胜负欲,若说他方才还有一丝犹豫,此刻便已不再迟疑。
他骤然出剑,便飞身直往贺青冥面门而去!
贺青冥衣袖一挥,轻轻一拂,花叶便翻涌着裹住柳无咎的剑身。
柳无咎剑势未老,先于中途一变,又刺向贺青冥肋下!
贺青冥已露出一点欣赏之色,心想:“无咎可算是听一听话了。”
他正要侧身格挡,不料柳无咎又是一变,划向他的腰间,而后又反手一剑,自下而上,便要刺入贺青冥胸前!
这已是柳无咎第三次变招了!
以花为剑,本就容易反应不及,何况对手又陡生变故,若非贺青冥武功高强、身法灵巧,怕是已然难以阻挡。
柳无咎的进步已然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柳无咎收剑而立,道:“你不该轻敌的。”
“好,今日既然有机会,不如好好切磋一番。”
柳无咎道:“我意亦如此。”
两人一刚一柔,你来我往,眨眼间已过了十余招,天光水色动人,花树竹林映衬,一时剑光与花色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贺青冥道:“最后一式,朝华晚谢!”
一刹那落英缤纷,天地也似步入一瞬黄昏,柳无咎已看不见贺青冥的“剑”,贺青冥的“剑”已无处不在。
他只在晨昏不住交替之时,看见了贺青冥,贺青冥于落英之中回首一笑:“无咎,这一招,你可料到了?”
柳无咎一时心旌摇曳,心神迷惑,竟忘了出招,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是为时已晚。
贺青冥也是一惊,不由化力散开剑势。
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在柳无咎的剑还未入鞘的时候便双手空空。
他太着急了,他的剑还未到柳无咎身前,便已急着收剑。
这本是一个剑法再粗糙的剑客也不会犯的错误。
这一瞬间,他和柳无咎都已犯了同样低级的错误。
柳无咎一剑变招,而后伸臂抱住了贺青冥,两人滚作一团,跌入一地落花。
贺青冥下意识拔剑,却被柳无咎双臂箍着不得动弹,他又不敢发力伤到柳无咎,只好道:“无咎?”
柳无咎脸色红得厉害,他道:“你,你怎么样?”
“我没事。”贺青冥顿了顿,道,“你先松开。”
两人磕磕绊绊地站起身,这场比试可真是虎头蛇尾,乱七八糟。
洛蘅没好意思过来看,过了一会,三人才聚在一块。柳无咎做作地咳了两声,贺青冥道:“第一、第二招应对便是那般了,第三招……第三招你只需看看便好。”
洛蘅点了点头,道:“可是为什么前辈从头到尾,只试了三招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因为我只会三招落英剑法。”
洛蘅道:“师叔祖只教了您三招?”
“他也只会三招。”贺青冥道,“而且这三招也不是他父亲教给他的,而是他凭借仅存的记忆,把他父亲常练的三招剑法拼凑出来的,就连剑招的名字,也不是落英剑法的本名。”
“这却何以见得?”
柳无咎走了过来,道:“因为‘流芳未歇’乃是取自潘岳《悼亡诗》‘流芳未及歇’,那三招剑名连起来,也是悼亡的意思。”
贺青冥道:“无咎说的不错。”
柳无咎又道:“我在卷宗上读到过,洛华当初走投无路,濒近死亡的时候,是洛英施手相救,那也是落英剑法第一次面见世人。江湖上皆称这套剑法为落英剑法,不过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说法,落英剑法一共四十二招,但当时问世的时候,只有不到十招,最后的十多招,是洛英、洛华二人一道参悟的,只不过洛英为师门奔走操劳,身心俱疲,洛华为此不愿归入玉山门下,只承认自己是洛英的弟子,后来八大剑派在宣传的时候,便舍去了洛华的名字,只写作‘落英剑法’,若论本源,依洛英的意思,本该被称作‘英华’。”
“原来却还有这样一种说法……怎么我们玉山弟子也不知道?”
贺青冥心道:“无咎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这么多奇闻轶事,不过他为什么一直对洛英、洛华二人的事迹格外热衷?”
第65章 柳生 “飞卿——!”柳无咎脸色一沉,……
“飞卿——!”
柳无咎脸色一沉, 那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又跟了过来。
他到底还是不得安生。
很久以前他便明白,他只要在这世上一刻,便一刻不得安生。
“可算找着了。”祝云卿道, “就这么一段路, 梁公子却带我绕了两个来回。”
梁有期道:“我又不在山庄常住, 再说了,原先大重山总堂也不在这。”
祝云卿环顾一周,道:“你们练过剑了?还是玉山剑法?”
“前辈你怎么知道?”洛蘅道, “方才贺前辈与我指点了一番。”
祝云卿来了兴致,道:“不若我也与你指点一二?”
梁有期奇道:“祝公子还会用剑?”
“那当然, 我可是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可是我怎么从未见你佩剑?”
贺青冥忽道:“我已教了她三招, 你若再教,怕不是误人子弟。”
“诶, 飞卿怎么这样说, 怎么我教就是误人子弟了?多多益善嘛……”
祝云卿腆着脸凑过去, 贺青冥却已转过身,不再搭理他了。
几人同行, 祝云卿碰了一鼻子灰, 自讨没趣,却也自得其乐,一路上叽叽喳喳,比林间的鸟儿还要聒噪。
祝云卿赞叹道:“今日众人游园, 此处却鲜有人迹,水幽林密,天光乍开,真是别有一番胜景。”
柳无咎忍无可忍,冷冷道:“蝉噪林逾静, 鸟鸣山更幽。”
梁有期差点笑出声,祝云卿哼了一声,道:“虚实相生,动静相宜,两个人走在一起,总该有人活跃一下气氛,洛姑娘,你说对不对?”
“啊?我,我……”洛蘅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柳无咎道:“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用不着外人操心。”
祝云卿道:“问道有先后,长者尊、幼者亲,身为弟子,不该横加干涉长辈的选择。”
柳无咎瞪了他一眼,还长幼有序,祝云卿自己就是个最不守礼教规矩的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这话也不怕蹦了他的牙。
梁有期和洛蘅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俩人会夹枪带棒,好像恨不得拿唾沫星子糊对方一脸。
柳无咎低低道:“他怎么样对我,怎么样看我,都与你无关。”
“你太过年轻,太过执拗,他有他的路,他不会想要一个老妈子来管他。”
“你却太过花心,有太多的退路,太多的余地。”
两人谁也不让谁,祝云卿道:“飞卿,你看你徒弟,诶,飞卿——?”
贺青冥却已懒得理会他们的唇枪舌战,自己走了。
时近傍晚,黄昏之中浮动几抹春光,花色烂漫,山色连绵,万世千生的色相皆欲迷人心眼。
不远处传来一段伶人唱腔,却是一折《惊梦》。
贺青冥望见满园花色,不由吟了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洛蘅奇道:“前辈还会走戏?”
贺青冥道:“我只会这一段《皂罗袍》。”
柳无咎望着他,忽道:“那《山桃红》呢?”
祝云卿目光一闪,梁有期咂出一点古怪: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柳无咎在调戏师父?
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身后伶人念道:“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柳无咎慢慢道:“……怎为我似水流年。”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你背错了。”
入夜,柳无咎慌慌张张地起床,燃起一支烛火,他闯到夜里,却在夜色里见到了独立桥边的贺青冥。
贺青冥道:“你怎么回事?”
柳无咎支支吾吾,道:“我,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我拨开冰雪,寻着了一支梅花。”
他穿过雾气,来到了贺青冥面前。
桥边有一棵已近枯萎的梅树,贺青冥就站在梅树底下。
梅树似也开出来一支梅花。
春夜的雨水悄然落在贺青冥额头,柳无咎拨开一支春色,拂去了贺青冥额头的露水。
“好一个‘柳生梦梅’。”
祝云卿笑着跟了过来。
他道:“可惜梅花已谢,如今是桃花的时节。”
柳无咎盯着他,道:“梅花虽谢,但其凌霜傲雪之姿,更引人心折。”
他们都问贺青冥:“你喜欢什么花?”
贺青冥莫名其妙,道:“我不喜欢花。”
天色已亮,这一场大梦终于惊醒。
柳无咎捂着脸,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来贺青冥的脸。
他已逃不开,躲不掉,挣不脱这一世色相。
“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