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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8561 字 3天前

第51章 坠露 这时忽地传来一阵龙吟般的剑鸣,……

这时忽地传来一阵龙吟般的剑鸣,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在道旁舞剑。她一身麻衣,脸色红彤彤的, 却不是因为体力的消耗, 而是因为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卖艺, 所以方才也没有吆喝。一个小姑娘,混迹在一群杂耍汉子当中,也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 却又充满了一种蓬勃不屈的生命力。

她虽则体量纤细,一招一式之中, 却蕴藏着无穷的气势, 动静相生、刚柔兼济,只力道和速度稍显不足、变化不够, 但其武功路数, 已是江湖上一流的剑法。

这样的剑法, 显然不是寻常卖艺人会有的。

柳无咎看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一点似曾相识, 贺青冥却道:“你当然会觉得眼熟, 因为你见过她的剑法。”

他道:“她使得是由洛英创变后,正宗的玉山剑法,洛十三的急风剑,本也源自玉山。”

柳无咎有一点惊讶, 道:“她是玉山派的人?”

“不止。”贺青冥道,“她手中所持宝剑乃玉山镇山之剑‘坠露’。坠露剑本为洛英佩剑,洛英与洛华隐居后,将坠露解下,赠给了师门玉山。后来坠露剑便被用作掌门传位的信物之一。月前贺七他们来报, 玉山派掌门洛伊辞世,如若我所料不错,她便是玉山新一任掌门。”

柳无咎惊道:“她是玉山派掌门?可是玉山乃八大剑派之一,堂堂一派掌门,怎么会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境地?”

说话间,方才那小姑娘已舞完了一套剑法,人群爆发出阵阵彩声,小姑娘红着脸,捧着一块捡来的木板不住道谢,这么一圈走下来,竟也收获颇丰。

那姑娘细细数了数铜钱,开心地笑了笑,不料收剑时一个不慎,将木板打翻,春天顿时下起来一场金灿灿的钱雨。

行人蜂拥而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就这么被一扫而空。

那姑娘几乎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也只叹了口气,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低头弯腰,捡回剩余的零星散落的钱币。

最后一枚铜钱,却已蹦到柳无咎的脚下。

柳无咎捡起来,把铜钱递给了她。

小姑娘一怔,似乎没有想到有人会帮她捡东西。

她一路寻来,许多人也只是无视和轻视,更有甚者,还会嫌她扰了他们游春的兴致。

柳无咎见她没有反应,便索性将铜钱放到了她的手心。

臭烘烘、冷冰冰的金钱躺在她的手心,她握了握手,竟忽然觉出一丝温暖。

天边淅淅沥沥,下起来一阵小雨。

贺青冥和柳无咎就走在一片朦胧的烟雨里。

人行画中,也似变作画中人。

他们跟在那姑娘身后,那姑娘在雨里一路小跑,来到了一座破庙。

这座破庙便是她这些天来的住处。

寺庙本来不是凡人住的地方,更不是女人住的地方。

但总有人被俗世赶出来,住到了寺庙里。

而原先的僧人们,早已在人间不见了踪影。

破庙里闹哄哄的,住满了老弱病残,还有各方游历的浪子、各方周旋的妓女……人世间下九流的一切,都在这里一览无余。

大殿中央,一座塌陷了半边身子的世尊庄严地凝视着座下的众生。

十多年来,僧人们受尽了攻讦,而曾经热衷于捐功祷告的信徒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人会走,就有人会来。

来的人正是曾经不被准允入内的女人,不够资格入内的穷人。

香火已灭,但香火的余烬之中,却复又燃起了烟火。

烟火之中,佛祖终于得以平等地庇护众生,众生亦虔诚地拜诵佛祖。

众生之中,亦有方才街上的那一群卖艺人。

他们盯着门口,盯着那一个小跑回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终于也感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今天以前,他们看到她,会露出温暖的笑容,会上前帮她拿东西,还会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食物分给她吃。

但今天,他们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堆顽固而冷漠的石头。

哪怕她特意买了一只烧鸡,哪怕她想要把烧鸡分给他们。

小姑娘站在门口,竟似已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一人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是一个身形精瘦、气度精干的男人,他也是这些卖艺人的头领。

他们都称他作“狼头”,他们虽然流浪,却似狼群一样,很有组织,也很有纪律。

但这一刻,他看着她,他的目光却变成了一头贪婪而妒忌的鬣狗。

小姑娘道:“我,我只是看你们卖艺,想着我也可以。”她忽地笑了笑,道:“而且我给大伙带了——”

他们却不待她说完,一人怪笑道:“想不到,真想不到,你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竟瞒着我们,藏着这般绝技。”

又一人道:“大哥,我看她压根就是个白眼狼!”

“是啊!这么些天,真是白对她好了!”

小姑娘急急辩白:“我没有……”

狼头盯着她,慢慢道:“你可知道,你已坏了规矩?”

小姑娘一头雾水,她第一次卖艺,哪里知道什么规矩?

狼头撇开了头,沉声道:“既然坏了规矩,那便留不得你了。”

大殿里,已传来一连串惨叫。

却不是小姑娘的声音,而是其他卖艺人的。

小姑娘气喘吁吁,拳头抵着狼头的鼻梁,狼头原本贪婪凶悍的目光里,竟已流露出一丝怯意。

她到底松开了他,她站起身,看见周围哀嚎打滚的人群,心下一片凄凉。

她已分不清脸上淌下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汗水和泪水,都是一般的苦涩。

她忽地翻出包袱,撒开钱囊,道:“无论你们信与不信,这些钱,我本也是要与你们分享的……”

其他人神色各异,她拿起坠露剑,踩过满地的铜钱,而后再一次孑然一身地步入了红尘。

贺青冥二人跟在她身后,走出了破庙,走入了街头巷尾。

雨已停,她也停了下来。

柳无咎几乎要以为是她发现了他们。

她却只是站在那里,拿袖子抹了抹泪水。

她无声地哭了一会,而后便又挺直了脊梁,大步朝前走去,只留下一个渐渐淡去的背影。

贺青冥轻轻道:“她毕竟是玉山的弟子。”

柳无咎道:“那些人不会放过她,可是他们也打不过她。”

贺青冥道:“他们自然也有靠山。”

柳无咎点头,道:“他们虽是地头蛇,却也只是一群被人瞧不起的小喽啰,在这一片土地上,一定还有一方保护伞,可以呼风唤雨、遮天蔽日。”

贺青冥道:“无咎,你可记得,这附近一带,是哪门哪派的地盘?”

柳无咎略一思索,道:“大重山派。”

狼头点头哈腰,拜来了十几名大重山派的弟子。

他们虽对外称是大重山派门下,但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只不过是大重山打杂烧饭的伙计,或是习武不久的外门弟子。

多年以来,他们便是借着大重山的名头,在地方狐假虎威、耀武扬威。

狼头进到大重山分堂的时候,他们一群人有的正在下六博棋,有的在搂着姬妾寻欢作乐。

他们虽是习武之人,身子却已软成了一滩肉泥,大重山的分堂,也似一个硕大的泥潭。

狼头借花献佛,把捡来的钱都孝敬给了这群泥菩萨。

他们听说这件事,也仍然兴致蔫蔫,像滩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太久的青菜。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本欲打发狼头便是,但一个年轻人却忽道:“你说,那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狼头看时,只见一人长身长衫,虽坐在美人堆里,却似很有一番傲然的气派。

他不知道这却是大重山派的大弟子,梁有朋首徒叶风眠。

叶风眠今日不过是例行巡查,却恰巧碰到了狼头。

狼头笑了笑,自作聪明道:“而且那丫头长得还算不错。”

叶风眠笑了一声,其他人不明所以,却也纷纷笑了起来。

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跑在闹市之中,狼头拼命跟着他们,便也似一条家养的猎狗。

狗吠深巷中。江南的青石小巷,总是格外悠长、婉转而又惆怅。

但今日,一群犬马已踏破了一方宁静。

十几骑卷过长街,闯过闹市,踢过人群,掀翻了一路果棚酒肆,陈年的花雕酒混合着鲜红的果酱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地摔到地上,落花四溢,流水无情,半条街巷顿成一片人仰马翻的汪洋。

马蹄子胡乱挥舞,马上的人嬉笑玩闹,和街上的行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哀叫哭号,众人来不及避开,互相推搡,一些人被绊倒、推倒、摔倒在地,顷刻间便要葬身在马蹄之下,变作一滩滩恶臭难闻的果酱。

贺青冥几步追上跑马,眨眼之间已与马头并驾齐驱,他伸掌一拍马颈,马儿痛叫一声,登时仰着身子,将背上的主人摔了下来。

他一蹬路边梁柱,三步上马,翻身跃到马背之上,而后立马挥缰,死死制住了它。

此时正值午后,白日当空,贺青冥一身青衣,立于枣红骏马之上,身后的路一片混乱,而不远处的花会仍旧灿烂欢呼不断,千般花样、万般花色一齐怒放,人群又哭又笑,又悲又喜,只他一人神情依旧肃穆,平静一如春水。

“别,别……大爷饶命!”

贺青冥一扬马蹄,于是这只大重山的猫又变作老鼠,他身子不住扭动闪避,又不住哀求祷告。

但贺青冥只是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第52章 同门 此时的柳无咎,已经抢马追上了前……

此时的柳无咎, 已经抢马追上了前边的大重山弟子。

他们死死地咬在那姑娘身后,却并不急着动手,只一面戏弄, 一面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那姑娘抱着坠露剑, 不住拼命逃跑, 她汗如雨下,竟似已筋疲力尽。

她虽是玉山门人,她的师父, 却并未来得及教她更高明的轻功心法,便已撒手人寰。

所以她只有跑!拼了命地跑!

最要命的一次, 她的头顶已似有一道粗重的马儿的鼻息。

但她终于还是跑掉了, 她终于跑入了深巷之中。

这一处窄窄的小巷,自然是不能容纳那十几匹高头大马的。

叶风眠带人下马, 堵在了她的面前。

一些人上下打量着她, 嘿嘿笑道:“看你还往哪跑!”

她却并不说话, 只盯着一个人。

叶风眠排众而入,看见她的时候, 竟笑了一笑, 似乎还有一点恭敬,道:“洛掌门,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只可惜他这一点恭敬, 也只不过是一种嘲讽和戏弄。

其他人登时大惊“这个小丫头就是洛伊?!”

“不对啊!”又一人道,“洛伊不都三十多了吗?”

那姑娘目光一黯,叶风眠又笑道:“胡说,月前洛伊掌门已经病逝,这位是洛掌门的弟子, 也是新一任玉山掌门洛蘅。”

其他人登时明白了,一些人装模作样、故作惊怪道:“什么?洛伊掌门去世了?”

又一些人起哄道:“大师兄,您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我也是三日前才知道的。”叶风眠看着洛蘅,道,“三天前,这位小洛掌门曾经来访听水山庄,向我派求援。”

他目光下移,却落到了坠露剑上,又道:“大重山门规,任何人都要解剑入园,她却不愿。”

“姓叶的,你别一派假惺惺!”洛蘅忍无可忍,道,“八大剑派同出一源,你欺我年少,不懂得门规么?大重山立派百年,从未有过解剑一说!季掌门曾三令五申,八大剑派需同舟共济、休戚与共,你却因为觊觎坠露剑,欺上瞒下,不肯让我面见梁掌门!”

叶风眠目光闪动,道:“季云亭已死,你所在的地界也不是她华山派,而是我大重山,我怕你是在玉山那方寸地待久了,早已忘了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了吧!”

他忽又笑了一声,道:“也是,是我忘了,自洛英去后,你们玉山一直手足相残,又哪里还懂得主客之礼呢?如今玉山早已变作破落户,就连上一届论剑,若不是季云亭季掌门,你们怕是连大会的门槛都摸不到。”

洛蘅几乎已因着怒气颤抖起来,她道:“先师临终前,曾嘱咐过我,要我摒弃前嫌,与七大剑派修好,可是,可是你叶风眠!你三番两次辱我师门,我实难顾及门派之谊!”

叶风眠蔑笑道:“你若是留下坠露剑,我还能保你一命,不然……”

他环顾一周,众人也都玩味地笑了起来,他沉声道:“不然,怕是连你的人也要一并留下!”

言罢,他抽剑出鞘,翻转剑刃,当空一剑劈了下来!

这一招却是化剑为刀,大重山剑法以劲力取胜,昔年霍秋山集百兵之长,以刀、枪入剑,创出了一种大开大合、侠气纵横的剑法。

只是,他也绝不会料到,在他去后数十年,这股锄强扶弱的侠气,早已变作恃强凌弱、同室操戈的戾气。

洛蘅侧身躲过,她并不正面御敌,而是避其锋芒、旁敲侧击,用坠露之利来化解叶风眠的刚猛劲头,这样十招下来,两人竟也堪堪平手。

叶风眠见她仗着神兵利器,自己竟一时也讨不到便宜,便彻底撕破了脸皮,一连专攻人身上最薄弱之处,洛蘅虎口早已被震得发麻,一时应对不及,只能一再后撤,便要被他削到左臂!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洛蘅却发现,叶风眠的神色忽然变了。

他脸上竟露出了一点惊惧,一点慌乱。

洛蘅也已感到一阵寒气。

一点寒星从她背后掠过,直刺入叶风眠的胸前。

春天总是温暖的,但这一剑,却似要倒逼得春天变作冬季。

这一剑,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剑。

柳无咎一剑刺出,一手却抓住洛蘅的手臂,帮她化解了对面的一波袭击。

洛蘅定睛一看,却是之前那一位少年。

墙头乱花摇动,落到他的人,又落到他的剑,然后被削成两半。

剑与人,都是一般的冷漠,一般地令人胆寒。

这一个人,好像也是从天而降的一个人。

一声惨叫,原来千钧一发之际,叶风眠急中生智,随手抓过狼头做挡箭牌,那一剑便刺入狼头的肩胛。

他怕是以后也再不能杂耍卖艺了。

他被叶风眠扔到地上,摔成一滩烂泥,什么人都可以踩上一脚,却再也爬不起来的烂泥。

他愈加痛苦地叫着、吼着,却已不是为着疼痛,而是为着日后愈加悲惨的命运。

再没有人比他清楚,狼头一旦变老,就会被踢出狼群,然后在流浪的路上死去。

因为他也就是这么当上狼头的。

许多年来,他们这些人,也就是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大打出手,而那一方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影,仍一代代刻进他们的骨子里。

大重山的人,从他的头顶上跨过,遮住了原本热烈的日光。

刹那间,繁花迸飞,而繁花之中,又有飞迸的血珠,鲜血将鲜花染得愈加鲜红,染出这一幕荒诞得几近浪漫的血色。

叶风眠见势不妙,便要独自逃跑,却被一人一剑拦了下来。

贺青冥,和他的青冥剑。

贺青冥一剑抵住他的咽喉,道:“你是梁有朋的弟子?”

叶风眠不住后退,不防被石头绊住,一屁股摔到地上,他见贺青冥来者不善,一时冷汗涔涔、哆哆嗦嗦,脑子却还在疯狂地运转。

贺青冥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青冥剑又进前一分。

叶风眠只好道:“是,是……”

贺青冥又道:“十二年前,温侯——”

但他还没有说完,脸色便忽地一变。

叶风眠的脸色也陡然变了。

他们都听到了群马嘶鸣的声音。

这一场打斗,却到底惊动了巷子外的一群烈马和猎狗,它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马群冲散了人群,叶风眠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撒丫子便跑。

贺青冥在奔马之中跃起,他便要再一次安抚惊马,但这一次,却不知哪里窜出一条猎狗!

贺青冥一怔,一时没能拉住缰绳,身子被马儿拽着往前一倾,几乎便要撞上墙头那一棵硕大的花树!

最后一刻,马儿却忽地好似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击中,而后偏转了方向。

贺青冥自然也毫发无损。

惊马呼啸着跑走,大树底下,留下一支开得正好的桃花。

但这棵树并不是桃树。

摘花飞叶,能做到这一点的,必定是一位江湖上一流的高手。

墙头似乎闪过一道浅金色的影子。

贺青冥足尖一点,飞身跃起!

他整个人便似一道旋风掠过半空,而后轻轻一点,借着墙头的反力,随即翻身而立,又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

他追在那人身后,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从身形上看,这人约莫是一个成年男子。

贺青冥运功高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却并没有回答他,转瞬之间,便已如鱼入江海,没入了扬州城的千家万户。

贺青冥只好折回去与柳无咎二人汇合。

此时小巷已是一片狼藉,大重山的人已都负伤逃了开去,只余柳无咎、洛蘅二人和一个已近废人的狼头。

洛蘅走到狼头面前,蹲了下来,递给他一个瓷瓶,道:“这里边装的是我派疗伤圣药,你拿去用罢。”

狼头见她走近,本已战栗不止,这下一脸惧怕已然凝固,又融化成混合着讶异与动容的复杂情绪。

他终于还是低低地哭了起来:“……谢谢……谢谢妹子。”

在今天以前,他本一直拿她当妹妹照顾的。

第53章 骗局 太阳已又升了起来,悠悠地在屋舍……

太阳已又升了起来, 悠悠地在屋舍间行走。

兴春面馆前,又聚拢了一群行人。

香气扑面而来,但他们并不是来吃饭的, 而是看人吃饭的。

洛蘅已吞了两大碗汤面, 桌上的碗面, 比她的脸还要大,她的肚子却似还没有填饱,又一口气干了第三碗面。

路人目瞪口呆, 似乎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饭量竟这般大。

贺青冥和柳无咎就坐在她对面, 一句话也没有说, 柳无咎只静静地看着她吃面,贺青冥则负责掏钱。

洛蘅终于打了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擦了擦嘴角, 道:“谢谢你们。”

“不必。”贺青冥道,“我请你, 只不过想问你几个问题。”

洛蘅点了点头, 道:“好,你问,我答。”

贺青冥道:“你来找梁有朋,是你师父的嘱咐?”

“是。”洛蘅面上有了一点哀痛, 道,“我师父临终前,将坠露剑交给我,让我来向梁掌门求援,请他出面挽救玉山颓势。”

贺青冥目光一闪, 道:“他们这些年,彼此之间还有联系?”

洛蘅没有多想,摇了摇头,道:“早些年间,师父和梁掌门不知为何,就已不再来往了,不过梁掌门毕竟帮过师父,二人本为故友,所以师父临终嘱托,便是要我来寻求梁掌门的助力。”

贺青冥没有再说什么,他忽而叹了一声,道:“你师父这辈子实属不易。”

洛蘅心下一痛,又道:“先生认得我师父?”

贺青冥却道:“我只不过听一个人说起过她。”

“什么人?”

贺青冥道:“洛十三。”

洛蘅目光一动,一旁坐着的柳无咎,似也目光一动。

“师叔祖?!”洛蘅激动道,“他果真还活着?先生您见过他?”

贺青冥道:“我与他曾是故交,月前济海楼上,我亦见过他一次。”

“太好了,太好了……”洛蘅几乎喜极而泣,喃喃道,“师父,玉山振兴有望了……”

她又道:“那敢问先生,您可知师叔祖他去了哪里?”

贺青冥道:“他去了西北,去见两个人。”

“哪两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死去的是一个女人,活着的那个是她的孩子。”

洛蘅顿了顿,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师叔祖曾经有一个喜欢的人,而且这个喜欢的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的夫人?”

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本人:“……”

贺青冥道:“洛十三虽还活着,却早已脱离了玉山,他已不再是玉山弟子。”

“我知道……”洛蘅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师叔祖双亲相继离世,玉山虽接纳了他,却待他不好,后来师叔祖和门派的关系也一直未能得到缓和。”

“不过。”她道,“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

贺青冥意有所指,道:“这一试,也许并不会成功。”

洛蘅却道:“为了玉山,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拼一拼的。”

贺青冥忽道:“你来找梁有朋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他?”

洛蘅道:“听大重山的人说,他那天并不在府上。”

“哦?”贺青冥道,“那他去了哪里?”

洛蘅道:“听说是去巡视马场。”

贺青冥道:“马场是谁在打理?”

“叶风眠——”

洛蘅顿了顿,忽地怔住了。

贺青冥瞧着她,慢慢道:“梁有朋去了马场,却没有带上打理马场的叶风眠。”

“这不可能……”洛蘅惊愕不已,道,“梁掌门为什么,他没道理不见我,何况我带了师父给他的印信……”

“这只是一种可能。”贺青冥垂眸,道,“也许叶风眠不止骗了你,还骗了大重山其他人,也许其他人骗了你。”

柳无咎看了看贺青冥,又看向洛蘅,道:“你还要去听水山庄吗?”

洛蘅道:“我还是非去不可。”

她道:“师父交给我的嘱托,无论如何,我也要完成。”

她尚且年少,一张脸还满是稚气,这一刻,却已露出几分坚毅之色。

洛蘅起身行礼,道:“二位救命之恩,洛蘅没齿难忘,来日如有机会,我一定涌泉相报。”

她又看向桌上三大碗阳春面,略有点羞涩地笑了笑:“……至于这汤面,我现在囊中羞涩,无以为报,但我也不能白吃二位的面。”

她抱了抱拳,道:“江湖儿女,相逢便是有缘,我便为二位打一套拳法,聊做赠礼。”

贺青冥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已耍起了拳。

一时间拳风过处,行人无不退步,然远远望之,却又一派轻云拂月之气,恍如玉山倾倒,煞是好看。

一套拳法下来,洛蘅也蒸出来几滴汗珠。

贺青冥却道:“玉山拳法养逍遥之气,虚实相生,形神兼备,你这套拳,却未能悟得根本。”

洛蘅睁大了眼,欢喜道:“多谢前辈指点!”

他只不过说了两句,便一下子从“先生”变作“前辈”,这样的待遇,饶是贺青冥,也有点吃不消。

贺青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带着柳无咎走了。

天色已近薄暮,二人来到附近一家客栈,住下两间房间。

几年以前,他们住在一间房,睡在一张床上。

后来柳无咎长大了,他们便只住一间房,睡两张床。

出门在外,本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这样本也足够。何况就像影子不能离开人,人也不能离开影子。

他们本就是这样的形影不离,亲如一体。

但今日,柳无咎却订了两间房,而让柳无咎疑惑的是,这一次,贺青冥竟也没有再疑惑。

他们心照不宣,都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柳无咎走进了贺青冥的房间,他没有敲门,贺青冥也没有关门。

他径直走到床边,开始收拾行李。

贺青冥正在喝茶,他差点呛到了。

他似乎已有一点不好意思。

他虽有很高的本领,动手能力却远不及柳无咎,而柳无咎的衣食住行,简直是一丝不苟。

所以他虽已收拾了一遍,但在柳无咎眼里,却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柳无咎有一点疑惑地看了看他。

贺青冥只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只好倒了一杯茶递给柳无咎。

柳无咎饮了一口茶,忽道:“你很欣赏她。”

贺青冥放下茶盏,道:“临危受命,已是不易,她却还能保持往常心性,玉山若有未来,这未来便不在洛十三,而在她的肩上。”

柳无咎道:“洛十三一度沉湎于过去,她却活在当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担起未来。”

贺青冥盯着他,道:“你似乎对洛十三很有意见?”

柳无咎没有回答,只又饮了一口茶。

他借着饮茶的时候,飞快地看了贺青冥一眼,而后又要饮一口茶。

但他只有一杯茶,那杯茶里的茶水,也早就被他喝光了。

“无咎”

贺青冥忽然道:“你过来。”

柳无咎便走了过来,贺青冥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琥珀一般的水流似乎隐隐有一点颤抖。

贺青冥看着他,慢慢道:“你究竟是对他们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柳无咎怔了怔,他没有想到,贺青冥会这样问他。

他的心一时竟也有些闪躲。

贺青冥瞧着他,道:“无论你有什么不满,都要尽早告诉我。”

柳无咎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贺青冥,似乎已换了一个人。

他忽然有一点没来由的心慌,他握住贺青冥的手腕,道:“我没有。”

“没有……”柳无咎抬眼看他,道,“什么都没有。”

他的眸子却像燃起一股烈火。

贺青冥的手也似烧灼,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柳无咎的脸,却已躺在他的掌间,柳无咎道:“我只是……”

他似乎有一点挣扎,然后却笑了笑,道:“我只是对自己不满,为什么还没有练好自己的剑?”

贺青冥心下一动,他们都知道,柳无咎指的是那一剑。

他摸了摸柳无咎的侧脸,笑道:“总会有那一天。”

柳无咎道:“等到了那一天,我练给你看。”

“好。”贺青冥道,“我等着那一天 。”

柳无咎忽道:“若这一剑,我要练上十年呢?”

他其实有一点紧张。

他这句话,分明是在找茬,他无非是想讨一个承诺,很久以前,他就承诺过贺青冥,但他并没有得到过贺青冥的承诺。

贺青冥顿了顿,轻轻笑了一笑,道:“那我就尽力再等十年。”

贺青冥一直若即若离,他从未入世,也从未承诺任何人。

但这一刻,他到底还是给了柳无咎一个承诺。

柳无咎笑了起来,他不但要笑,还想要下楼去跑上三圈。

但他不会走的,他会一直在这里。

第54章 旧梦 二人相视一笑,忽听得楼下传来一……

二人相视一笑, 忽听得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一个声音的主人,却是他们前不久才与之分别的洛蘅。

洛蘅既然被逐出破庙,自然也就没有了去处, 但今日天色已晚, 她也不能再去叨扰听水山庄, 于是她便为自己找了一个新的去处。

她一连问了城内好几间客栈,最后终于有一家客栈愿意收留她,给了她一份跑堂的活干。

虽然干跑堂也挣不了几个钱, 虽然她只能睡一睡柴房,但无论如何, 她总算是有了一个住的地方。

随着日头偏西, 客栈也似一锅煮开了的牛肉汤,逐渐人声鼎沸。

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栈, 他们都戴着毡帽, 穿着劲装, 一看便是江湖人士,为首的却是一个头顶玉冠, 一身绸衣的少年公子。

小公子解开外衣, 坐了下来,他环顾一圈,不由怪道:“天已热了起来,你们怎么都戴着帽子?”

众人却没脸回应, 他们不愿承认自己下午被一个小姑娘打的落花流水,于是只好打肿了脸也要装胖子。

小公子也没多想,他随口点了几样好菜,与其他人交谈:“叔叔前天传信,说今日酉时到埠, 父亲让我等去茱萸湾迎接。叔叔他没出过几趟远门,这一次又是济海楼,又是和崆峒派他们闹了矛盾,这些天似乎心情不太好,待会用过晚饭,去到渡口,可记着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纷纷称是。

这时洛蘅上前布菜,小公子未曾见过有这么一位做跑堂的小姑娘,便不由多看了两眼。

其他人见了,却道是狭路相逢,怒从心头起,一些人刻意刁难洛蘅,不是怪煮过的粥菜烫了,就是嫌冰过的果酒凉了,真是鸡蛋里也要挑出两根肋骨,更有甚者,还装作不经意地伸出一条腿,想要把她绊倒。

洛蘅早有防备,她眼疾手快,一步“流云”,一步“回雪”,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托盘,转身来到了小公子这一桌。

小公子眼神一亮,奇道:“这是玉山的轻功身法。这位姑娘,你怎么会玉山的轻功的?”

洛蘅抬头瞧了他一眼,复又低下了头,并没有回答。

她并不是不气不怨,只是若不是这家客栈老板心善收留她,她早已露宿街头,她不能给老板惹祸。

她的长发拂落他的肩头,小公子望见她沉静秀丽的侧脸,一时心头一动。

“等一等”

小公子追了两步,道:“你是玉山的人,是不是?”

洛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虎视眈眈、又不敢妄动的众人,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小公子笑了起来,道:“在下梁月轩,我父亲是大重山掌门,师妹若有需要,可去往一里外斜月巷听水山庄。”

他说着,递给她一道腰牌,道:“父亲平日常说八大剑派同气连枝,这些年虽未来往,却不能忘却同门情谊。”

“父亲要是见到玉山弟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只是我今日还要去渡口接人,不能陪师妹前往,但大重山随时欢迎师妹到访。”

灯火初上,车来人往,洛蘅忙活完一晚上,正准备去往柴房,路上却碰见了掌柜的。

掌柜约莫四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容十分可掬。他告诉洛蘅,今晚她已不必住柴房,有位相识的客人腾给了她一间上房。

洛蘅心下疑惑,问是什么人,掌柜的说是一个俊美少年。

她一下子便想到了今天和她一块并肩作战的柳无咎,不由惊喜:“是他!”

她道:“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人,看着很是秀气、文雅?”

掌柜的点点头,道:“那位客官就住在他隔壁。”

洛蘅拐了个弯,没有回房,却去了另一间房。她叩了叩门,等了一会,却也没有回应,便只好打道回府。

窗外春天的夜里,悬着一轮明月,飘着满城花香,在夜色里的千家万户,像一个个橘红的灯笼。

忽而一道影子飞快地掠过,洛蘅迟疑一瞬,便追了出去,月空千里,都追随在她的身畔。

她停在一角屋檐,那道影子在街道转角处犹豫片刻,只这一瞬,她却已借着月色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竟然就是柳无咎。

洛蘅更奇怪了,大晚上的,柳无咎行色匆匆,却是要去哪里?

她跟在他身后,却不知道柳无咎也在跟着另一个人。

一刻钟前。

夜深忽梦少年事。

贺青冥从梦中醒来,他一向睡得很浅,也已很久没有入梦。

何况这一个梦,已是很多年前,已成过眼云烟。

很多年前,他曾经也是少年,他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他的家里,其他人不敢看他,而他的父母不会看他。

他的父母曾经在夏天相遇,又在夏天分别,而贺青冥还是只有一个人。

后来却有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像影子一样逗留了一个月,几乎让人觉得这个人会一直留下。

但一个月后,这个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再也没有出现。

他总是一个人,他不曾走进什么人的生命里,而别人在他的生命里,也都只是过客。

他又看向柳无咎。

迄今为止,柳无咎已是和他走得最近的人。

他就是柳无咎,柳无咎也就是他,他们就像两把原本毫无交集,却又熔铸为一体的剑。

但他又还能留多久呢?

柳无咎忽然翻了个身,冒出一声小小的嘟囔。

贺青冥不由笑了笑,他本已走到窗边,这一瞬间,却伸出了手,和虚空的月色一道轻轻摸了摸柳无咎的额头。

然后他便飞身跃起,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月色。

这一夜飞花烂漫,明月就在他的身侧,他负手游走在壁上,然后一路下到街巷。

贺青冥穿过人海,一路寻来,其他人见他问路,都一脸隐晦而意味深长。

直到空中淡淡花香都变作浓腻的脂粉气,他才明白,早先那个神秘人没入了城里哪片地方。

一些姑娘盈盈一笑,一口软语温存,似乎是在呼唤他。

贺青冥欠身道:“抱歉,在下听不太懂。”

他穿过花柳小巷,来到一家名为“飞花”的乐馆。

“其始来也,耀乎白日初照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梁有期半躺在二楼榻上,阖眼凝神,低低吟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他忽然皱了皱眉,一连喝了几大杯酒,却也不能填平他心中的缺憾。

他已经三十多了,可他还爱着十多岁爱上的人。

他这三十多年,若说有过爱,也只爱过那一个人。

他这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他已妻妾成群,他周旋于美人之间,而且每一个人,他都和她们相处得很愉快。

岳天冬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是什么情圣,他也做不来、做不到只爱一个人。

他这一辈子最接近爱情的时候,就是年少和秋玲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他能做到的极限,也只不过是从许久没有离开的山门离开,追逐着她,从崆峒到了江城,最后却又灰溜溜地回来。

他只是听说秋玲珑和岳天冬不合,他以为他还有机会。

他也确实发现了机会,金蛇帮一事后,他跟在秋玲珑二人之后,发现他们那些天每到夜里,都会爆发争吵,然后有一天,秋玲珑和岳天冬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终于走上了不同的路。

于是他跟在秋玲珑身后,但秋玲珑却拒绝了他,她说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不相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秋玲珑在一家小贩那里买了一把短剑,他知道那种样式的短剑,是给十多岁的少年用的。

秋玲珑如今的情人里边,虽然很多人都比她年轻,却并没有这样年纪的少年。

她不是以情人的身份买的,她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她是要买来送给她的孩子秋冷蝉。

那一刻,梁有期忽然便已明白,他早就没有机会。

秋玲珑即便再和岳天冬有矛盾,也不是他能插手的,秋玲珑即便放弃岳天冬,也不会愿意放弃秋家和崆峒派,不会放弃秋冷蝉。

他是秋玲珑的情人,但也永远只能是情人。

他想要重温旧梦,但旧梦早已醒来。

梁有期忽然感到一阵厌烦,他不知道这种厌烦从何而来——他已锦衣玉食,他有一个可以罩他一辈子的好哥哥,还有一群娇媚可人的莺莺燕燕。

他想要的始终没有得到,却得到了一堆无用的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这世上岂非有很多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们只能追逐那些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但梁有期比一些人更幸运,他至少得到了这些东西。

他之所以这么幸运,也只不过因为他有一个好哥哥。

他在众人眼里,也只不过还是大重山掌门的弟弟。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依靠着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庇护了他这么多年,他却也在哥哥的庇护中失去了奋发的能力和冒险的魄力。

于是他虽然已为人羡慕和嫉妒,但他的生命里,还是只有食、色。

他和很多羡慕他、嫉妒他的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只有食、色。

他们的一生,也不过始终在这两样东西里边打转。

梁有期低吼一声,将案上的酒壶和酒盏一扫而空。

他伏在案上,望着四方奔逃的流水,心中竟也似燃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他想要逃!想要逃走,逃开!

但他却也不知道能逃到什么地方。

他一事无成,若是逃走,便会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留下来,他至少还能保住别人对他虚假客套的奉承。

第55章 故人 梁有期的身子越发佝偻了,他似乎……

梁有期的身子越发佝偻了, 他似乎想要低低地哭泣。

但他只是一甩袖子,对着门口的跟班怪道:“什么人弹的曲子?这样美的夜,这样好的月色, 为什么不弹一首更风流轻快的曲子?”

大重山的跟班们应声, 他们关上了门, 下到一楼,径直闯到后台,推开一众花容失色的歌女, 便要去找那位琴师的麻烦。

那琴师是一位身着素衣,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男子。他被一群凶神恶煞的跟班围住, 神色却无半分波澜, 也没有停下抚琴,只道:“这里是乐馆, 不是娼院, 你们若要听靡靡之音, 可以去对街的海棠苑。”

一群人登时怒了,今天他们跟着梁有期, 已忍了太多的闷气, 大重山人人都有活干,只他们跟着一个一事无成,还一脸丧气的白脸废物。

但梁有期是梁有朋的亲弟弟,梁有朋待梁有期, 几乎比待他的妻子和孩子还要好,他们要想在大重山继续待下去,就不能得罪梁有期。

他们不敢对梁有期发火,也不敢对梁有朋有任何怨言,但对着一个落魄柔弱的琴师, 他们还是可以生气的。

他们只有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这琴师的头上,他们这样的人,也只有迁怒,才能得到生活一丁点的可怜的慰藉。

一人拎着琴师的衣襟,便把他甩了出去,琴师摔到大厅,重重地摔到桌子上,那张桌子顿时被砸了个稀巴烂。

客人们惊呼惶恐,如鸟兽散。那些人走上前,似乎也要把琴师砸个稀巴烂。

琴师趴在桌上,不知怎么,却低低笑了起来,这一笑却引得他们愈加愤怒,他们围住琴师,对他不住殴打。

一面容俏丽的女子小步跑来,似乎想要阻拦,但见了这般可怕的场面,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他们拳打脚踢,揍得越来越凶,琴师却笑得愈来愈厉害,他几乎已笑出了眼泪。

他的泪水和他嘴里涌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染红了这片土地。

一群人只觉得自己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棉花糖,瞬间便觉得没什么意思。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传来:“放开。”

这一声却似一道命令,冷得激起来他们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一人身如修竹,立在灯下。

这个人看上去很秀气,也很清瘦,他看上去对他们毫无威胁。

他们不知道这秀气的年轻人正是贺青冥,他们也没有看见他腰间那把足以致人死地的剑。

一人嗤笑道:“哪来的小白脸,也想来尝尝大爷我的拳头么?”

又一人邪笑道:“这小子模样倒是不错,不如捉了来孝敬给班头。”

众人大笑,一人走近前来,便要去抓贺青冥的肩膀,不料还没有碰到人家一根汗毛,自己便被震了出去。

他的脸上,顿时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愕与疑惑。

贺青冥竟笑了一笑:“怎么?”

众人纷纷上前,却都不能近身,他们摔得鼻青脸肿、腰酸背痛,一个个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他们终于知道这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是一个厉害人物,于是爬了回去,爬到梁有期的脚底。

他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兄弟们只不过请那琴师换一换曲子,那琴师竟对兄弟们破口大骂,还找来一位极为厉害的帮手,那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兄弟们打了一顿!”

他们添油加醋、众口一词,梁有期腾地一下站起来,气道:“竟有人这般辱我大重山派?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一行人来到大厅,此时大厅空荡荡的,只有贺青冥一人坐在已塌了半边的小案旁喝茶。

梁有期几步冲上前去,喝道:“就是你无故打伤了我派门人——”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在喉头凝滞了。

贺青冥转过头,正对上梁有期,他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他们的确是我打伤的,不过,我打伤他们,只不过因为他们打伤了其他人。”

梁有期不敢置信,几乎惊叫起来:“青冥剑主!”

一群人惊疑不定,更有人霎时瘫倒在地,软成一滩泥水。

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得罪了贺青冥!

贺青冥道:“梁公子,好久不见。”

梁有期心下一喜,他坐了下来,道:“青冥剑主……怎么也有雅兴到此?”

贺青冥从头到尾,都不像是一个会来寻欢作乐的人。

贺青冥道:“今晚月色不错,我便也来听一听曲。”

梁有期笑道:“飞花馆是城里数一数二的乐馆,馆主云纤纤的歌喉更是江南一绝,我与她也算是有些交情,青冥剑主若喜欢,日后再来,只管说是我的朋友便是。”

贺青冥道:“那便多谢了。”

梁有期又道:“青冥剑主若不嫌弃,不如来听水山庄坐一坐,让我们大重山派聊表地主之谊。”

贺青冥却有些心不在焉,梁有期没有发觉,又自顾自道:“济海楼救命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只望能何时报答一二……”

窗外月影浮动,贺青冥蓦地起身,梁有期怔了一怔:“青冥剑主……意下何如?”

贺青冥却没有看他,只道:“今夜贺某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夜已越发深了,而月色更明。

一片悄然,贺青冥飞上屋头,追在那神秘人身后。

他们踏过春水,掠过飞星渡月桥,在白墙黛瓦、粉树红樱之间鱼贯穿梭。

贺青冥一气追出十里,那神秘人似乎终于后继乏力,不得不停了下来。

那人道:“你是故意引我出来的?”

贺青冥道:“你今日出手,我却不能分辨你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洛蘅。”

那人道:“但你现在已知道了。”

他道:“你故意跟大重山派起了冲突,就是要试一试我。”

贺青冥道:“不错。”

那人顿了顿,望向一轮明月,道:“哎呀,今天月色不错,不过……”他终于转过身,看着贺青冥,笑道,“不及长安的月色美。”

他道:“飞卿,好久不见。”

贺青冥道:“我上一次见你,还是十五年前。”

他顿了顿,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他们虽是第二次见面,但贺青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这个人生得很是俊俏,他天生带笑,眼角眉梢尽是数不清的风流与多情。

那人脚下差点一个趔趄,道:“你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道:“那年冬天之后,你去了哪里?”

“那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那人道,“故人重逢,不如小酌一杯。”

两人便找了一家酒馆,那人道:“这家酒馆虽不显眼,在当地却很出名,他家酿的酒味道也很醇正,而且并不很烈,也不易醉。”

贺青冥道:“你好像对扬州很熟悉?”

那人悠悠道:“我年少的时候,常来扬州游玩。”

贺青冥点点头,道:“难怪……”

那人顿了顿,忽道:“我只是——”

贺青冥却已转了话头,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我叫祝云卿。”

贺青冥狐疑地看了看他,却到底没有说什么,只道:“好,祝兄。”

祝云卿几乎紧张得手心出汗,见他没有发问,这才放下心来,道:“你也可以叫我云卿。”

贺青冥笑道:“那会让我有一种错觉。”

“什么错觉?”

贺青冥道:“我好像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祝云卿讪讪地笑了笑,贺青冥道:“不过,有时候名字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祝云卿连忙点头,贺青冥却又道:“只要你我是以真面目示人。”

祝云卿:“……”

他小心道:“你生气了?”

贺青冥道:“既然是故人,本该坦诚相待。”

“我不是故意瞒你。”祝云卿道,“只是我与八大剑派有些过节,我不愿让他们认出我。”

贺青冥道:“可是你的容貌变了,轻功身法却没有变,既然我能认出你,别人也能。”

祝云卿却笑了,道:“能逼得我现原形的,这世上怕也没有几个。”

“我却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贺青冥道,“你这次来扬州,到底是为了什么?”

祝云卿又有点紧张,他不仅紧张,甚至已有点结巴。

贺青冥却不待他回答,又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我都希望,你不会是我的敌人。”

这一句,却不只是提醒,更是一种隐隐的威胁。

祝云卿却压根没领会到他的威胁,只笑道:“我只不过是来看看美景,看看美人。”

两人小酌几杯,便又慢慢走了回去。

这时街上行人已渐次散去,只偶尔经过一辆马车。

祝云卿走在外侧,忽道:“飞卿,你有没有觉得,现在有一点热?”

贺青冥望了望天,道:“已快亥时了。”

春风虽然已暖,但这个时候,也绝不该感到炎热。

祝云卿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二人走回贺青冥栖身的客栈,他们一进去,掌柜的便迎了上来,道:“贺公子,您可回来啦!”

“怎么了?”

掌柜道:“方才大重山派的人过来,给您留了封书信,说是邀您明天前往听水山庄一聚。”

贺青冥道:“无咎呢?”

祝云卿心中诧异,贺青冥似乎有一点心急。

他甚至等不到看完这封信。

掌柜道:“您是说跟您一块的那位小公子?他已被请去听水山庄了。”

贺青冥沉声道:“我明白了,我明天会去的。”

第56章 误会 柳无咎追到飞花馆的时候,贺青冥……

柳无咎追到飞花馆的时候, 贺青冥已经离开了。

贺青冥并不是那么好追踪的,即便是柳无咎,要找到他在哪里, 也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与贺青冥不同, 他还没有走到这条巷子里, 便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贺青冥会来这样的地方吗?

他不愿相信,可是也不能不信,他一连问了好几个路人, 他们都指着同一个方向。

一些人看着他的目光也似带了些窥测和怜悯,他听见在他走后, 他们在他身后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