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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9119 字 3个月前

第41章 枭雄 贺青冥道:“金无媚已经多年没有……

贺青冥道:“金无媚已经多年没有踪影, 你本以为她已经随着魔教一同消失,但前不久,魔教的人又找上了韩帮主。”

“不错, 不错……”公孙相柳道, “就在这艘船上, 一开始,我发现帮主又变回了一个少年,那么激动、忐忑又充满活力, 但再过几天,我便发现, 他却变得更老了, 而且好像也就要这样枯萎下去。”

明黛奇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

公孙相柳目光一沉,陡然指向沈耽身旁的白衣少女:“因为阿芜!她是金无媚的女儿!”

众人脸上都不由露出了惊疑、困惑的神色, 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楚楚可怜的孤女。

沈耽也似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她, 但当他发现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她的时候, 他又侧身上前一步,为阿芜挡住了那些窥探和猜疑的目光。

杜西风已很是吃惊, 道:“这, 这怎么可能,她只是……”

“她只是一个流落江湖、身世可怜的孤女?”公孙相柳冷哼一声,道,“她的确是个孤女, 可她也的确是金无媚的女儿,她和金无媚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当帮主问她金无媚的事情的时候,她回答得分毫不差!”

公孙相柳已有些恨意:“就是她!她设计潜入我帮,引起大家注意, 也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给纪管事下毒,又让人将其分尸,是她!设计扰乱少帮主心智,砍下了他的一条手臂,更是她——”

他忽然顿住,粗重地喘息几许,慢慢地,几乎有些悲泣:“还有帮主……我本以为,他和阿芜等人达成了约定,他请青冥剑主来,也是为了嫁祸给他……”

“他的确是为了嫁祸于我。”贺青冥道,“只是在他和魔教原本的计划里,他并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道:“韩帮主请我去金蛇帮的时候,曾经谈到了魔教势力复生一事,这些年他为了金蛇帮,虽然做了很多不太光明的事,可是他也并不愿意再经历之前那一段混乱的时期,所以他和魔教发生了矛盾,魔教见他已经不能被他们控制,便索性杀了他,如此一来,中原武林的力量便又被削弱一分。”

“不止。”明黛想了想,又道,“韩帮主已故,若是能再将韩帮主之死嫁祸到你的头上,势必便会引起一场争斗,无论谁胜谁败,整个江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便是如此。”

“可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明黛道,“韩帮主既然死于魔教之手,副帮主为什么不去复仇,却要拉上金蛇帮来杀你呢?”

公孙相柳目光不住颤抖,他的脸上已有了深重的悲愤与无奈。

可是他也已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

贺青冥心下一叹,道:“我猜,杀我不是将金蛇帮搭上,而是为了保全金蛇帮更多的人。”

明黛眨眨眼:“嗯?”

“我此行除了无咎,并没有带别的人,若不是……”贺青冥顿了顿,似乎终于释然,“若不是十三,我此刻已然命丧九怪之手。”

洛十三微微笑了笑,笑里似乎已有泪光。

“不错。”公孙相柳终于道,“魔教与其说是与帮主合作,不如说是威胁,百叶就是一个例子,何况金无媚曾经救过帮主,她对帮主有恩。”

贺青冥忽道:“金蛇帮的建立,一开始是不是也有金无媚的资助?”

“……是。”公孙相柳闭了闭眼,又道,“恩威并施,帮主本就舍不得情义,又想要保全百叶他们的性命,这些天来,他一反常态……”

贺青冥忽道:“你有没有想过,他的一反常态,本就有一部分是魔教他们故意让你看到、听到的?”

公孙相柳一惊:“是,这些天我每次见他——”

每一天黄昏,他听见韩十鹏那已经略显苍老的声音:

“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也早已该还回这一切。”

“金蛇帮是我亲手建立的,但金蛇帮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他们是无辜的!”

“百叶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我最后一个儿子了!”

然后他会在太阳西沉的时候推门而入,他看见金色的夕晖照在韩十鹏花白的头发上,好像韩十鹏的头发也变成了金色。

韩十鹏握住他的手,几乎有些哽咽:“相柳,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这么多年,我已做了太多的错事!”

他忽然明白了!

几十年来,他都习惯于在傍晚的时候向韩十鹏汇报帮内一天事务,魔教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他们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在与韩十鹏见面的时候,故意引导对话的走向,让韩十鹏说出了他们想要他说的,更想要公孙相柳听到的话。

他们显然很了解韩十鹏,了解公孙相柳。

他们很了解金蛇帮。

也许他们之中有人一直潜伏在金蛇帮,也许现在金蛇帮里还有他们的人。

公孙相柳活了几十年,第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金无媚的后人和她一样会操控人心。

就像几十年前,她就是这样放出消息,骗得许多武林青年才俊来到沙漠,丢掉了性命。

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蚕食掉江湖的有生力量,而后一举进攻。

她很有耐心,很聪明、也很有手段,她有的远远不只是美貌。

她是上一辈武林的一代枭雄,若她活在魔教鼎盛的时候,恐怕她能攻下的就不只是中原武林半壁江山。

可是她活着的时候,魔教已经四分五裂,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所以她只能缓缓图之。

所以她的后人,也只能缓缓图之。

但缓缓图之,也总有图穷匕见的时候。

也许今天就是这个时候,又也许明天才是。

每个人都不禁有些战栗,他们也已感受到,头顶上似乎已经悬着一把利剑,随时便要掉下来砍掉他们的头颅。

他们已经感受到压迫。

有些压迫,是即便这个人不在,也已经无处不在的。

一些人竟已开始颤抖,梁有期颤抖着拔剑,又颤抖着大吼:“妖女!”

他竟一剑刺向了阿芜的心脏!

阿芜脸色煞白,她颤抖得比梁有期还要厉害,却只能怔怔地望着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躲避。

沈耽却已飞身为她拦下了这一剑,他道:“你疯了?你好歹也是八大剑派的弟子,怎能当众残害一个弱女子?”

“你才是疯了!”梁有期又是惊惧,又是激动,“她是哪门子的弱女子?她是魔头金无媚的女儿!”

“不可能!”沈耽似有一瞬间的犹疑,却又愈加斩钉截铁道,“她没有武功,怎么可能害那些人?何况这些天她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沈少侠,难不成你每时每刻都和她待在一起吗?”

沈耽一愣,公孙相柳又道:“何况她不是只有一个人,她的背后还站着成百上千的魔教教众!”

他道:“那日百叶从甲板上回来,跟我说你为了救她,无缘无故杀了他好些个手下,我那时只觉得奇怪,按理说当时她并没有性命之危,你要救她,不去挟持百叶,却杀百叶的手下,这根本毫无道理。”

沈耽内心一沉,一瞬间脑海嗡嗡作响,他慢慢道:“副帮主,你说,难道韩百叶并,并没有让人杀了那一屋子水手?”

他双目赤红,脸上充满了迟缓的惊愕与凝滞的恐惧,他几乎已不是在询问公孙相柳,而是在乞求对方。

公孙相柳本是为了能杀了阿芜给韩十鹏报仇才将这一切都揭露出来,但沈耽这般情形,却叫他一时不忍了。

他顿了顿,道:“不错,百叶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沈耽忽然间失去了一切表情。

他好似已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块又老又皱,全然风化皲裂的石头,只消微风一吹,便要立马化作一堆沙砾。

他的思绪混乱不堪,脑子里只是不断地重复公孙相柳说过的话:

“百叶没有……”

韩百叶并没有杀王老五他们。

那天阿芜分明已经看见了他,她本不必再跳到江里。

她不是为了死,她知道他在那里,是绝对不会让她死的。

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拖住他,为了给她一个没有杀人的证明。

也许她是为了拖住他,不让他把韩百叶也杀了,不让他破坏她下一步的计划。

但她已经让她的属下杀了那些水手,而且他也为此杀了韩百叶的属下,那些属下,虽然也许做过恶,也许没有,但他们的确没有杀过那一屋子的水手。

他一生从不杀无辜之人,但那一个晚上,那一个浪漫而多情的、他拥抱了她的晚上,他也已经造了杀孽。

沈耽忽然悲从中来,他胸中悲愤交加,几乎已不能自持——他爱她,可是他的爱已经违背了他誓死追求的道义,已经变得残忍而血腥!

沈耽是江湖里数一数二的刀客,可是这一刻,他持刀的手已经不再稳了。

他的心已乱!

他已心痛得快要裂开。

梁有期把握住了这一瞬间的时机,他的心开始翻滚、沸腾——他便要除掉那个妖女!

但他的剑却并没有能够刺进阿芜的心脏,尽管阿芜直直地看他,竟似痴傻了一般。

贺青冥架住了他的剑,他的剑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梁有期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青冥剑主,难道你也跟他们一样心慈手软吗?”

贺青冥本是最不会心慈手软的人,若有人拿这四个字来形容他,一定会招来江湖人的嘲笑。

但贺青冥却制止了梁有期这一剑。

贺青冥道:“你看看你的剑。”

梁有期的剑已经离阿芜的心脏不过半寸,若不是贺青冥拦住他,此刻阿芜已经一命呜呼。

他道:“她若是习武之人,绝不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第42章 真相 梁有期怔了一怔,其他人也都怔了……

梁有期怔了一怔, 其他人也都怔了一怔。

贺青冥的判断自然不可能有假。

难道阿芜不是金无媚的女儿?

“她只是被吓坏了!”沈耽反应过来,他一把推开梁有期,又将阿芜揽进了自己怀里, 不住安抚道, “没事了, 没事了……”

他虽在安慰阿芜,可是他的脊背似乎也隐隐颤抖,他的目光也仍有一丝迷茫和无助。

也许他也在安慰自己。

过了好一会, 沈耽的怀里传来了一道极细弱的哭泣,接着那哭声竟变成了嚎啕大哭, 似是害怕极了, 又委屈极了。

沈耽胸前的衣襟也已被阿芜的泪水湿透了。

沈耽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惜与柔情,却在看向眼前众人的时候又陡然化作一柄利剑。

“我不是, 不是她的女儿……”

阿芜断断续续地抽泣, 而后在肩颈的连接处伸手一揭, 竟揭下来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她本生的很清丽,眉眼流转之间又有几分别样动人的情态, 本应像那夕阳身畔最热烈的金光, 勾的人心驰神往,却因她含羞带怯,将那道金光化作沉璧一般宁静而内敛的月光。

但当她揭下面具,便露出了另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这一张脸若将五官分开来看, 便是平平无奇,至多称得上一句“清秀”,但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好像一幅江山水墨, 虽是极淡,却于极淡之中又生出一抹极艳。

“我记不得我的母亲……我的爹爹,也绝不是什么江湖大侠,他,他只不过是终南山上一处小道观里的小道士。”

“我只知道,爹爹在遇见母亲之后,便还俗了。”她抹了抹泪,道,“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我们,后来我爹爹去世了,我没有办法,只好下山流浪,以乞讨为生。”

沈耽心中一痛,不禁更搂紧了她。

阿芜一怔,又低下头微微笑了笑。

她又道:“后来有一天,我沿街乞讨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很好看的衣服,跟我说他是当地的员外,还说只要我跟他进府,做他家的婢女,便可以给我一口饭吃,我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柳无咎目光一闪,似乎又已想起了过去。

明黛眼眶已有点红了,她已不禁为这身世可怜的孤女感到难过。

“我当时真是太高兴了,我想也许老天还是愿意眷顾我的,我什么也没有想,便跟着他去了他家。”

“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对我很好的,可是等我长到十四五岁,他看我的眼神就已经变了,然后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然后……”

她说到此处,已经再说不下去,又不住哽咽起来。

众人皆沉默了一下,只有杜西风一脸茫然,他很想问问大家“然后呢”,但是又隐约觉得好像不太合适。

沈耽抱着她,轻声道:“不想说,便别再说了。”

“不……”阿芜摇摇头,道,“我总要跟大家说清楚。”

她道:“那之后,他又……后来这件事被他夫人知道了,很是闹了一通,便将我赶了出去。”

“离开他家之后,我又在街头流浪了一阵子,后来一家饭馆的老板娘见我可怜,便让我做了她店里的伙计,可是街上的恶霸总是,总是来闹,老板娘没有办法,也只好辞退了我。”

阿芜抽抽鼻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好像总是这样,从一个地方,被赶到另一个地方,没有人要我,也没有人愿意接受我。”

“可是,可是——”公孙相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急切,“你若不是金无媚的女儿,怎么知道她的事,又易容成了她的样子?”

阿芜看见他,似乎已有些胆怯,却道:“因为就在前些日子,少帮主的人在码头看见了我,把我和其他一些姑娘一块抓到了江边码头的仓库里。”

“每过一天,仓库里的姑娘们便有一个被人拉出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害怕极了,每一天都在数着日子过活,生怕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后来终于有一天,仓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本以为我也要死了,但这一天傍晚,一个年轻人却潜进了仓库里,他告诉我,只要接下来几天,我都按着他说的做,我就可以活下来,而且事成之后,他还会送我很多很多钱。”

阿芜道:“他让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帮我易容成那个样子。”

公孙相柳目光一凛,道:“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

“样子看不清,他蒙着脸。”阿芜道,“不过,我听见他和一个中年人说话,那个中年人好像叫他‘金乌’。”

“金乌?”明黛不由道,“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一些人道:“可是江湖上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贺青冥沉声道:“他是不夜侯的义子。”

“什么!”

“不夜侯的义子?那个金乌?”

“不错。”贺青冥道,“只因为他是不夜侯的义子,江湖上都以为他姓温,‘金乌’是他的名字,但也许‘金’才是他本来的姓。”

“他是随他母亲姓的——金无媚的确没有女儿,可她却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他也已明白,魔教为什么那么想除去他,金乌又为什么要背叛他的义父。

金乌是金无媚的儿子,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要继承母亲的衣钵重振魔教,自然需要一大笔资金,而不夜侯正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富豪。

金乌本计划除掉不夜侯,夺取夜幕和温侯府的财富,可是贺青冥的插手却打乱了他的计划,于是贺青冥自然便成为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魔教务必要将贺青冥这块绊脚石杀之而后快。

“不错,不错……”公孙相柳道,“这样一来,许多关窍便都说得通了,温……金乌在江湖上号称‘鬼手’,就是因为除却那出神入化的掌上功夫外,便是自不夜侯那里习得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

王子矛指着阿芜道:“可是就算是帮主之死与她无关,那管事的毒总是她下的,勾结魔教总是她做的吧!若不是她,我帮这些天怎会如此狼狈,若不是她,魔教又怎会有机会趁虚而入害死帮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金蛇帮上下群情激愤,数十道凌厉的杀气刹那间射向阿芜,甚至已有不少人想要动手,只是碍于沈耽而不敢有所动作。

沈耽一双眼睛如鹰隼一样盯着他们,道:“金蛇帮这些年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知肚明!韩帮主虽是一代豪杰,却也纵子行凶,纵容下属胡作非为!若不是韩百叶强抢民女在先,阿芜又怎会被迫陷入江湖漩涡之中!”

“‘被迫’?”王子矛大笑道,“沈耽,你莫要被这个女人蒙蔽了双眼!你睁开眼看看,是她和魔教做了交易,一个敢和魔头交易的人,会是什么省油的灯吗?”

“沈郎……”

阿芜泪光盈盈,颤声道。

沈耽瞧了她一眼,又撇过头去,他紧咬着牙,只以身护翼在阿芜身前,却不再说话。

他自然知道,金蛇帮一事,阿芜并不是全然无辜,他本以为阿芜是一张白纸,可是现在,他却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她。

但无论如何,阿芜也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被韩百叶和金蛇帮欺侮的百姓之一,难道弱小的人受了伤害,便只能原地等死,不该有一丝反抗的念头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却听得一道尖锐又急促的笛音骤然刺破了呼啸的江风,锥子一样凿进了众人的耳膜,砸穿了天灵盖,将每个人的脑浆都搅得稀巴烂!

江湖中不乏有高手以音声惑人,将内力灌注到乐声之中,以声音作为武器击杀敌人。但这样强悍的笛声许多人还是头一遭碰到,它不讲究任何旋律,也没有节奏,只凭一股摧枯拉朽的内力钻进人的脑子里,好似要将人的五脏六腑生生撕开。

一时间船上哀嚎遍地,一些内力不济的江湖人士气血乱窜、五感混乱,甚至开始出现了七窍流血的症状。

这时候再想捂住双耳便是为时已晚,那一声声魔音已经化到了骨子里,又将骨髓烧成满腔炽烈的岩浆!

公孙相柳咬着牙问道:“可卿,你——”

“不是我!”竺可卿一边尽力调整内息,一边回道,“这人内力远在我之上,而且他笛子吹得也太难听了!”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好不好听!”

杜西风只觉经脉几乎暴跳起来,他的脸上、脖子上也已凸起来数条可怖的青筋!

他已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就在他要变成一个瞎子和聋子的时候,明黛握住了他的手。

她已把自己的内力过渡给他,但她也因此一下子承受了两个人的攻击!

杜西风愣愣地瞧着她,颤声道:“明姑娘……”

“没什么。”明黛笑得好像天上灿烂的太阳,嘴角却已留下鲜红的血渍,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辈江湖儿女……自当侠义为先!”

她还很年轻,她还不到二十岁。

可是生死关头,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已足以让一群追名逐利的老江湖为之羞愧。

明黛又笑了一笑,似是想要安抚杜西风。

但她的气息已越发紊乱,意识也已乱成一团浆糊。

她模模糊糊地想:“好疼……大侠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抬起头,似乎是想要再看一看天。

这世上总有人不断地生,又不断地死,但总有人到死也要仰望着天空的。

哪怕这片天空是那么浑浊而污秽,没有一丝光明。

天边云收雨散,太阳终于艰难地从厚厚的乌云里挣扎出来。

一道初生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摔下来,落到了明黛微睁的乌黑的眸子里。

但她已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她的瞳孔忽的动了一动。

千万道灿烂得刺眼的阳光一刹那射向人间!

她不得不闭上眼,她已被阳光刺得落泪。

但她也已感受到一阵温暖。

柳无咎身子晃了一晃,一只手抵在了她的后背。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和贺青冥紧紧握在一起。

混乱之中,贺青冥只来得及抓住他的手腕,没有多想,两个人的手便这么磕磕绊绊地扣在了一起。

在他的身后,便是洛十三、竺可卿、沈耽和缺了一只手的公孙相柳等人,最后甚至连游归去、秋玲珑也已一同出手相助。

岳天冬和梁有期互相瞪了一眼,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甘示弱地加入了进来。

明黛眨了眨眼,又掉了几滴方才被刺痛的眼泪,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你,谢谢你们!”

她一边哭一边笑,看上去竟有几分狼狈和可笑。

但这时候谁也不会觉得她可笑,只会觉得她很可爱。

杜西风本来很感激,他几乎要感激得哭出来。

但当他看见柳无咎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的时候,他就一点也不想哭了。

柳无咎心跳得快要飞出来,又忽的想要偷偷找一个角落藏起来,再偷偷地笑。

他终于和贺青冥十指交握。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那么开心,就像是一个晚上悄悄跑到小厨房偷到糖吃的小孩子。

他毕竟还是一个少年,少年的第一次动心,往往就是这样猝不及防、不讲道理,又那么纯粹、热烈。

爱情本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若有人要跟沉浸在爱情里的少年讲道理,那这个人一定是个大傻子。

这一刻,柳无咎竟除了握着的那只贺青冥的手,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也再感知不到死亡的威胁。

他甚至开始觉得今天是一个浪漫的好日子。

他不禁想要更浪漫一点,他不禁握紧了贺青冥的手,又往贺青冥那边靠了靠。

但他忽的发觉一点不对劲。

贺青冥的手指好像有一点颤抖,贺青冥的手也已经变得冰冷。

贺青冥脸色青白,他的一只眼睛仿佛被寒冰冻住,冒出丝丝缕缕的冷气,另一只眼睛却似烧起了一把大火。

柳无咎和洛十三齐齐色变:

“你怎么这么冷!”

“你怎么这么热!”

第43章 业火 贺青冥头痛欲裂,从听到笛声的那……

贺青冥头痛欲裂, 从听到笛声的那一刻起,十多年来被压制的业障便又争先恐后地涌到了他的脑子里。

那一场火……

那一场扑天的大火把一切都烧了个干净,竹是红的, 人也是红的, 火是红的, 水也是红的。

贺青冥在烧得赤红的水面上看见了两个人的影子。

一僧一道,一白一黑。

那僧人似乎永远带着一抹笑意,他在贺青冥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道:“人生八苦,求不得……”

贺青冥冷冷地看着他们, 忽然一剑挥出!

不知是谁痛呼了一声, 又不知是什么东西摔进了血池里,激起一阵血花。

然后他看见了, 那僧人点在他额头上的东西——一根用精铁制成的短笛。

火仍在烧, 而人已经远去。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贺青冥几度冲进火场里,终于抢出来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子。

“十三郎……我已等不到他了。”

“我请你帮我, 帮我把孩子养大……你毕竟是他的……”

十七岁的贺青冥茫然地抱着小小的孩子, 一刻钟前,这孩子已永远地失去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死了,死前却用血肉之躯为她的孩子织出了一团厚厚的茧,她抱着他, 任烈火灼烧、浓烟浇灌她原本养尊处优的身体。

孩子却只一声不吭。

一声不吭的人,一声不吭的星空。

“星阑……”

死去的人仍旧默默无声,新生的婴孩终于哇哇大哭。

南国的春日,春天的江水,本应是美丽而温柔的。

但这一江被暴风雨摧毁的春水, 已变作一潭死水。

巨鲲一般的楼船已似搁浅,已似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人们又哭又笑,一些人撕开自己的衣衫,赤身裸体地狂奔乱叫,又纵身跳到江里、沉到水底;一些人茹毛饮血,一边吃的满嘴流油,一边发出心满意足的饱嗝。

“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贺青冥耳畔似又响起了这句话。

大船的另一边怪叫不断,明黛等人有些好奇,似乎想侧头看一看。

“别看”

贺青冥闭了闭眼,顿了顿,声线似乎仍有些虚弱,道:“你们不会想看见的。”

他们便点了点头,把还没完全扭过去的脖子又扭了回来。

贺青冥好似有一种魔力,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听他的话。

哪怕他现在一点也不可怕,哪怕他现在看上去甚至还有一丝脆弱。

他好像忽然从一把寒光乍现的宝剑,变作了一根瘦弱的、裹了兰膏的灯芯。

剑是从火里千锤百炼出来的,但灯芯投在火里,只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火仍在烧。

那一场久远的大火,已经变成了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结的业火,烧灼人的神经和魂魄。

魂魄化作扭曲的火焰,扑向无边的江面。

江面之下,却似从遥远的水底传来了一道呜咽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密,便似神女垂泪,在凡间下了一场滂沱的大雨。

剑刃上最后一点火星被这一场大雨扑灭,刹那间光耀八方,气动四海。

业火已熄,一缕哀嚎的青烟化作骷髅滚到凛冽的江水里,摔了个粉身碎骨。

那道诡异的笛声终于消停了片刻,众人也已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贺青冥望着那一道初升的朝阳,慢慢道:“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众人不禁跟着他看过去,只见江天朦胧的一线里,升腾起来一团模糊的光晕,一人身着白衣,手持碧箫,乘着一叶扁舟涉江而来,烨然若神人。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也雅好音律,真可谓幸甚至哉。知音难求,这一曲《湘君》,便作你我今日相逢的赠礼罢。”

柳无咎哼了一声,冷冷道:“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贺青冥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柳无咎低下了头。

白衣人飘然一跃,登上了船,他环视一周,微微色变,道:“在下粗通医术——”

他还没有说完,贺青冥便已错身避开了他。

白衣人似是怔了一怔,脸上露出一瞬间的茫然。

明黛如遇救星,道:“太好了!这位……大夫,你快来看看他们!”

白衣人略笑了笑,一时灿若春花,皎如春月。他温声道:“我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姑娘你叫我曲先生便好。”

洛十三与柳无咎扶着贺青冥在一处船角坐下,洛十三关切道:“青冥,你还好吗?”

“无碍。”贺青冥道,“你该去问一问竺可卿。”

洛十三一怔,不由看了竺可卿一眼,竺可卿本在看他们这边,这一下却陡然将目光收了回去。

贺青冥道:“他方才也是为了你的缘故。”

洛十三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苦笑道:“是。”

柳无咎望着他们,道:“洛十三几乎要杀了竺可卿,可是洛十三有困难,他还是第一个前来相助。”

“竺可卿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当年他入金蛇帮,就是因为韩帮主对他有救助提携之恩,他本存着侠义之心,何况洛十三是他的朋友。”

柳无咎道:“洛十三虽然半生坎坷,却得了许多好朋友。”

贺青冥似乎笑了笑:“你很羡慕他?”

他道:“其实你也不必羡慕他,明黛就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杜西风虽然口是心非,但他心里想必也已经将你当做了朋友。”

柳无咎忽然有点脸红,道:“他们才不是我朋友。”

贺青冥笑道:“无咎什么时候也口是心非了?”

柳无咎哼道:“我没有。”

“……”

过了一会,贺青冥低低道:“无咎?”

“嗯?”

这一声却像一点鼻音,带着一点少年的可爱和亲昵。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疲惫,轻轻道:“让我靠一会……”

他的声音轻的好像一缕雾气,好像马上就要被江风吹走。

柳无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贺青冥从来都那么强大,他从来都是别人的依靠。

贺青冥这样的人也会有想要依靠别人的时候吗?

但他也已不得不信。

贺青冥已微微侧着身,靠在了柳无咎的肩上。

他亦不能平躺,他的半边身子仍旧隐隐作痛,公孙相柳那一击使了十成十的功力,若是换了一个人,怕是五脏六腑便要立时震碎,人也要当场毙命了。

但真正让他感到疲惫和虚弱的却是笛声里的回忆。

二十九岁的贺青冥可以承受的东西,十七岁的贺青冥却还不能。

柳无咎已明白他的疲惫,尽管他不知道贺青冥的疲惫为何而来。

他不禁慢慢展臂揽住了贺青冥,却又不敢碰到贺青冥的伤,只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地把手放到贺青冥的肩膀。

他忽然发现这个角度,也已经可以揽住贺青冥了。

原来贺青冥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无懈可击。

他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好像生怕吵到了贺青冥。

他的心跳本已不由自主地跳得很快,但他又不得不克制自己,让自己的心脏跳得慢一点。

他不敢让贺青冥发现他的秘密。

“无咎”

贺青冥靠在他身上,声音便有一点闷:“你的心跳怎么比平时慢了?”

他顿了顿,更奇怪了:“现在又太快了。”

柳无咎垂头丧气,十分沮丧、又有点气恼地放弃了。

他早该知道,以贺青冥的武功,他的心跳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贺青冥的。

贺青冥听着柳无咎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忽的闷声笑了笑。

曾几何时,柳无咎也这样听过他的心跳。

贺青冥又道:“我有没有说过,一个剑客,是绝不该放弃自己手里的剑的?”

柳无咎一凛,他已明白贺青冥是在说他扔出的那一剑。

他忽的有点委屈,又很不服气,却道:“我宁愿失去剑,也不愿意失去你!”

贺青冥似乎轻轻咳了咳,慢慢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柳无咎的心狂跳起来!

他几乎是颤抖着道:“你明白……?”

贺青冥笑了笑,道:“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弟子,你绝不只是……”

柳无咎快气死了!

他又气又恼,还有一点哀怨。

他很想对贺青冥说:“你不明白!”

可是他到底没有说,无论他怎么生气,他也仍然怜他爱他,就因为他爱贺青冥,所以他即便再生气,也拿贺青冥一点办法都没有。

贺青冥一时没有说话。

他竟蓦地咳出了一口血。

柳无咎的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已有一点害怕。

难道公孙相柳那一掌那么厉害吗?

他忽而又起了一点杀意。

他就这样一边害怕,一边担心,又一边露出一点想杀人的目光,轻轻地为贺青冥擦了擦嘴边残留的血迹。

“不是他”

贺青冥道:“我气息逆转,呕出这口淤血便好了。”

柳无咎一下子便明白了。

贺青冥一向不弱于人,所以刚刚他才要走到船角,又把洛十三支走。

柳无咎忽然想:“就算我有口是心非的毛病,那也是跟你学的。”

他哼了一声,又想:“谁叫我是你的好弟子!”

“我明白……可是,不要弃剑”贺青冥缓了缓,道,“无咎,弃了剑,我就看不见你了。”

柳无咎心跳了跳,道:“你想见我?”

贺青冥却道:“我在青冥剑里看见了你。”

柳无咎心中大动,他忽然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话。

贺青冥喜不喜欢他,都没有关系。

他已明白贺青冥不只是把他当做一把剑,更是当做一个人。

不论过去,也不论将来,至少在那一刻,他已是贺青冥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贺青冥爱他。

哪怕贺青冥对他的爱,并不是他对贺青冥的那一种。

他几乎想要抱紧贺青冥,但是他还记得贺青冥的伤,于是只是虚虚一揽。

他又偷偷地,趁着贺青冥没功夫注意的时候,在贺青冥头顶亲了亲。

但他不知道,贺青冥没功夫注意,有人却是有功夫的。

正在和曲先生聊天的明黛一回头,不期然撞见了这一幕。

明黛愣了两秒,心道:“他们肯定是那种关系!”

第44章 恩怨 她心里正暗自嘀咕,却见柴胡子忽……

她心里正暗自嘀咕, 却见柴胡子忽然慢慢地拿起了两板斧,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走路的样子很是奇怪,好像一只被人提着线操控的木偶。

他的目光更是奇怪极了, 又呆滞、又茫然, 但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却在疯狂地滴溜溜地转。

他慢吞吞地走了两步, 整个人好像已经年久失修,几乎能听到齿轮摩擦的迟钝又刺耳的声音。

木偶忽地回过头,咧开一张鲜红的大嘴, 朝着众人诡异地笑了一笑。

曲先生陡然色变,大声道:“拦住他!”

但已经太晚了。

众人方才经过一场混乱, 都需要坐下来好好调息, 何况曲先生嘱咐过他们不能妄动,不然容易走火入魔。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 一直缩在角落里的柴胡子, 早已在笛声里入魔。

柴胡子笑了笑, 那双本已十分呆滞的眼睛,此刻却又突然射出野兽一般的目光。

他这个人也似变作了一头野兽, 他飞身一扑, 砍断了甲板上的桅杆。

桅杆痛苦地尖叫了起来,他在桅杆底下挥舞着两板斧子,兴高采烈地上下蹦跶。

他大声笑着、叫着,然后那被他腰斩的桅杆终于倒了下来, 砸中了他的脑袋,将他的身子瞬间压成了一滩恶臭的肉泥。

江天风浪之中,众人混战,十数位武林高手内力摧残之下,这条原本坚固的大船早已经不堪重负, 奄奄一息,柴胡子的斧头算是彻底送它断了气。

船身瞬间失去了平衡,大船呻吟着,便要滑入沉睡的深渊。

天地颠倒过来,人群又陷入一片混乱,一些人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已被甩了出去,他们有的被撞出了脑子、压扁了内脏,还有的被砸到江里,瞬间便没了声响。

贺青冥脚下本就不稳,一时不防,几乎要撞到船身,但他到底只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这个胸膛还太过年轻、单薄,还有几分孩子气的执拗,但它也已足够保护一个人。

柳无咎咬着牙,他似乎十分难受,但当贺青冥看他的时候,他却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

他原本英俊非凡的脸此刻已尤其狼狈,头发更是像一坨水草一样乱成一团,遮住了他半边明亮的眼睛。

贺青冥不由得抬起手,就像给小时候的柳无咎梳头一样,理了理他垂到耳边的乱糟糟的一绺头发。

然后他看见一对不会眨眼的星星。柳无咎小心翼翼地瞧着他,像是瞧着夜空里那唯一的月亮。

柳无咎小声道:“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一株只在凌晨开放的昙花,生怕被人听到。

贺青冥胡乱地点了点头,也不禁轻轻道:“我已无大碍。”

他们的心跳都变得快了起来,又渐渐地重合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你我。

翻腾的江水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贺青冥抬起眼,看见人群不住哭喊挣扎,像一群蝼蚁一样在苦海里折腾着自己,祈求上天赐予他们一条苟全的性命,而后却被浪头无情地打翻头脚,默然地沉到了水底。

一群混乱的哭泣、哀嚎、怒吼、咒骂、呻吟声中,忽地响起来一道苍老的惊呼:“百叶!”

公孙相柳道:“百叶他们还在一楼!”

他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但他的目光却愈发年轻而明亮,闪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决心。

柳媚儿等人艰难地攀着船身,见状大喊道:“公孙先生!现在一楼肯定早就被水淹没了,您别去送死!”

但公孙相柳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置若罔闻地往回走。

许多人一脸不可思议:“他这是不要命啦?!”

贺青冥慢慢道:“他的命,早就给了韩帮主,给了金蛇帮。”

他闭了闭眼,脸上竟似已有了一丝不忍:“他已失手杀了韩十鹏的一个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韩十鹏另一个儿子也死于非命。”

一众皆惊,而那神魔一般的声音仍在回荡:“他这一生终当为义而生,为义而死。”

“百叶!”

那一年混战里他为了救韩十鹏一命,失去了一条右臂。

醒来时,所有人都簇拥在韩十鹏身边,他们为他欢呼,称赞他是大家的英雄。

只他除了一条空荡荡的衣袖,什么都没有。

他本是武林翘楚,他的武学天赋本比韩十鹏还要高,可是他没了右手,一切只有从头开始。

他已成了废人,从前那些羡慕他、嫉妒他、尊敬他的目光,已全都变成了轻蔑和同情。

他不甘,他愤怒,他后悔——!

他本以为自己是绝对不会为了救朋友而后悔的。

那些天韩十鹏推掉了手头所有事务,一直默默照顾他,但他没有再看过韩十鹏一眼。

他怕看见韩十鹏的怜悯,更怕从韩十鹏眼里看见自己的怨恨。

后来韩十鹏又历遍艰辛,为他寻来了铸造手臂的上好的玄铁,只消熔进一小块,便是坚韧无比。

但他还是不愿看他的朋友。

“侄儿!”

公孙相柳大喝一声,用那只铁臂撞开被江水堵住的舱门,潜到无穷无尽的水里。

他游在水里,好像游在空中,船上的一切都已似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又幻化作影影绰绰的火光。

漫天的火光里,好似有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的脸,慢慢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在他失去右臂的第三年,长江两岸的帮派又掀起了一场械斗,这一次韩十鹏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喜爱的儿子。

那是韩十鹏的第六个孩子,也是当时韩十鹏少数还在世的孩子。

千机公子韩忆,这个名字本是公孙相柳为他取的。

韩忆的笑容总是很爽朗,他本是一个很开朗、很健康的少年。

他眨了眨眼,带着一点调皮和亲昵对公孙相柳笑着说:“公孙叔叔,这次总算没有老头子在我耳朵旁边一直唠叨了!”

可惜他再也听不见韩十鹏的唠叨了。

混战里,公孙相柳的剑穿过了他的胸膛,刺中了他的心脏。

韩忆身子颤了一颤,诧异地看着他,然后道:

“公孙叔叔……”

韩百叶蜷缩在房间里,望着不住灌进来的江水瑟瑟发抖,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的呼唤在这一刻重合起来,公孙相柳闭着眼,似乎也已流下了泪水。

但他还在水里,谁也不会知道他在流泪。

韩十鹏最喜爱的一个孩子死了,且就死在他最信任的朋友手里。

他的头发一下子变得灰白,他在夕阳里沉默着,却一直没有流泪。

良久,韩十鹏哑着嗓子,慢慢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道:“几人混战,即便是我,也可能会失手的。”

公孙相柳跪在地上,不住恸哭起来。

“小七!”

公孙相柳破开又一道房门,急切地唤着韩百叶的乳名。

“公孙叔叔!”

韩百叶亦呼唤着他,但他的脸上却满是害怕和惊惶。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那中年人一手捏着他的脖子,对着公孙相柳笑了一笑:“副帮主。”

一片死寂。

竺可卿带人赶到大厅的时候,只看见了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们的脸已变得青白,一些人双目圆睁,似乎是在静静地望着什么。

但舷窗外风浪如何滔天,也再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们已不会再感到任何痛苦,他们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拼命,死亡却终于让他们安息。

“姐姐!”

佘银环一向冰冷的声音终于变了。

她已不再冷静,冰山终于裂开,且这一道裂缝一直深入海底,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佘金环已没了呼吸,也没有了心跳,她和刁双双挨在一起,两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彼此。

刁双双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似乎已满足地陷入了沉睡。

佘金环却还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她的眼睛本是妩媚妖娆的精怪,如今却只剩下一抹纯粹而温暖的柔情。

她没有闭眼,只因她还有一个妹妹,她知道她妹妹会来见她的,她虽然死了,也要见妹妹最后一眼。

她希望最后带给妹妹的,是温暖和愉悦,而不是恐惧、痛苦和仇恨。

佘银环轻轻地捧着姐姐的脸,慢慢地瞧着她,她的心已暖成了一股逝去的春水,她终于落了泪,哽咽道:“姐姐……”

可惜冰雪消融的时候,热火却已熄灭。

夔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眼里似也已多了一抹哀恸,他似乎想要走近,却又到底踌躇。

“魔教……”竺可卿缓慢而沉痛地道,“一定是魔教!”

倪大度登时一惊:“那副帮主——!”

竺可卿压下心中悲痛,果断道:“阿龙,你和银环留下,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弟兄,其他人等随我去找副帮主!”

竺可卿四人冲到韩百叶的房间,却扑了个空。

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江水却越发汹涌地倒灌进来,竺可卿的心也似和这条命途多舛的大船一样慢慢沉了下去。

他看见竹叶青脸上已有些焦急,而倪大度更是几乎惊惶地道:“他们都不在……”

竺可卿定了定神,道:“此处地势低洼,江水倒灌得厉害,他们肯定是往高处去了,咱们兵分两路,阿青和我一路,子矛和大度一路,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找到他们!”

第45章 决裂 “你放开他!”另一边,公孙相柳……

“你放开他!”另一边, 公孙相柳几乎已急昏了头,“他已疯了,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哦?”中年人微微笑道, “可他还是金蛇帮的少帮主, 不是吗?”

公孙相柳终于冷静下来, 他打量着这个男人,皱了皱眉:“你易了容?”

中年人不置可否,也没有答话。

“但你的手, 绝不是一个少年的手。”公孙相柳道,“你不是金乌, 你是谁?”

“不愧是金蛇帮的副帮主。”中年人露出了几分欣赏的神色, 悠悠道,“你可以叫我‘金先生’。”

公孙相柳盯着他, 道:“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你听过这个姓氏。”金先生道,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 我可以是任何人,重要的是我要做的事。”

公孙相柳道:“你也是魔教的人。”

金先生摇摇头:“我并不属于魔教。”

公孙相柳目光一闪, 道:“那魔教属于你吗?”

金先生又摇摇头:“它也不属于我。”

公孙相柳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先生笑了, 这一笑却透着一股不可捉摸,他道:“自然是做我喜欢做的事。”

公孙相柳不可置信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又弄疯了这么多人,就是因为——”

“不错。”金先生淡淡道, “因为我喜欢。”

他道:“每个人都要有一点自己喜欢的事,不是吗?”

“就像少帮主喜欢玩弄人,副帮主喜欢忠于人,故帮主……”金先生故意顿了顿,又笑道, “江湖里每一个人都有一点爱好,每个人活着,也就是为了这一点爱好。”

“只有一个人,我还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

金先生眼里似乎露出了一点迷惑和好奇。

“谁?”

“贺青冥。”

金先生这一声,也似一道遗落在风里的呼唤。

公孙相柳道:“青冥剑主?”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好像不是一个人。”金先生笑着,几乎是在为他介绍一位老友。

“你见过他?”

公孙相柳有了一点诧异,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知道贺青冥的来历。

金先生道:“江湖上见过他的人不止我一个,有人还很喜欢他,我只不过是经过了他。”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但现在,他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

他看着公孙相柳,几乎有一点戏谑,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告诉你。”

公孙相柳心中顿觉不祥,道:“什么?”

下一刻,他便蓦地瞪大了双眼!

只因他听见了一句话,一句绝不应该从金先生嘴里说出来的话——“帮主,青冥剑主,你们快去看看吧,柳公子和洛十三打起来了!”

这句话,正是公孙相柳自己的声音。

公孙相柳忽地明白了一切。

他痛怒道:“是你——!”

金先生却道:“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我只不过是学了一个人。”

公孙相柳咬着牙道:“……金乌。”

韩十鹏虽已年老,却并不是那么好下手的。

但金乌既然可以扮出韩十鹏最爱的人,也就可以装成他最信赖的人。

若非如此,韩十鹏绝不会没有半分提防,也就不会死于那一掌。

金乌离开的时候,为了伪装出打斗的痕迹,撞倒了香炉。

檀香的灰烬扑散的时候,韩十鹏在意识涣散之中,看到了金无媚的样子。

公孙相柳忽然悲痛难当,他万万想不到,是他害了韩十鹏!

“同一时间里,两个不同的方向,绝不可能出现两个你。”金先生道,“这一点,想必他也已经知道,却并没有告诉你。”

公孙相柳心中又是一颤!

金先生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有一点感慨:“他竟然学会了不忍。”

他又顿了顿,似乎很是惋惜:“像他这样有意思的人,实在是不多见,可惜,他也总有一天要死的。”

公孙相柳心里一惊,道:“你要杀他?”

金先生瞧着他笑了一笑,道:“还没有那么快。”

公孙相柳蓦地明白了:“你要杀的人不是他,也不是百叶。”

“你要杀的人是我。”

金先生却笑了笑,道:“这句话,你只说对了一半。”

公孙相柳不解其意,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副帮主!”

他心下一松,道:“子矛,你们——”

刹那间兵刃刺入血肉,公孙相柳低下头,震惊地看了看那把长矛,又看了看它的主人。

王子矛这一刺并未留情,若不是公孙相柳行走江湖长年累月养出来的警觉让他下意识出招抓住了矛身,只怕此刻他已然当场毙命。

韩百叶几乎已惊呆了,他害怕极了,立刻便呜咽地哭了起来。

公孙相柳顿了顿,道:“你,是你……”

王子矛定定地瞧着他:“是我。”

公孙相柳一下子明白了。

为什么王子矛这一夜表现如此奇怪,为什么他在走廊对柳无咎起了杀心,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王子矛已经背叛了金蛇帮,投靠了魔教。

他脸上的肌肉不住颤动,却已不知是哪里更痛:“你为什么要……”

“背叛?”王子矛摇了摇头,道,“金蛇帮本就是魔教养出来的,就连帮主也本就是魔教的人,又谈何背叛?”

他道:“不是我背叛了金蛇帮,是金蛇帮背叛了魔教。”

“我的哥哥,他曾经为金蛇帮付出了一切,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就连他的名号也在金蛇帮内一再受到白眼。”

“他是最早跟随帮主建立金蛇帮的人,但帮主却因为和你的私交提拔了你做副帮主。”

“若不是你,我哥哥不会被派去守江口,也就不会在那场争斗中死去!”

王子矛盯着公孙相柳,他的眼睛便似一条毒蛇,闪着冰冷又怨恨的光。

他一面说,一面拔出长矛,便要再度朝公孙相柳挥去!

公孙相柳已然疲惫不堪,他已遍体鳞伤,再也无力抵御王子矛这一记杀招。

但王子矛并没有能杀了公孙相柳。

倪大度从水波之中游曳而来,挡在了公孙相柳面前。

他终于追了上来,他似已气喘吁吁,但他也终于要得到安息。

他整个人已几乎要被划成两半,可是他的神色竟有一丝安宁,他看着公孙相柳道:“副帮主,昔年提携之恩,大度铭记终生……”

若不是公孙相柳,他这辈子只不过是一滩人人唾弃的烂泥。

没有人不想好好做人,只是有的人从一出生就丧失了做人的机会。

江湖上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何其多,一生陷于污淖,像一团脓疮一样就这么腐朽、溃烂下去的人亦是数不胜数。

对于他们来说,偶然伸过来扶了一把的手,便是重于泰山。

公孙相柳抱住他已毫无生气的身体,失声泣道:“大度……”

“不,怎么会……”

王子矛浑身颤抖着,几乎已握不住长矛,他颤声道:“我没想要杀倪大哥的……”

“混蛋——!”

忽然间青光一闪,竹叶青赤着双目,挥剑刺向王子矛!

生死关头,王子矛却似一下子变得呆滞了,他的武功本以轻灵见长,这一刻却已全然忘记了躲避,只怔怔地看着竹叶青的这一剑。

那一剑身后,却是神色各异的竺可卿、夔龙、佘银环等人。

九怪本为一体,曾几何时,他们把酒言欢、亲密无间,在江湖上所向披靡。

十数年来,在他们的辅佐下,金蛇帮日益壮大,风头最盛的时候,势力一度压倒了那些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名门正派。

但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十数年来的恩怨情仇,也已在暗处结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

每个人都被裹在这张网里,辨不明日月,分不清泾渭,越是挣扎,越是束缚,直到热血已被熬干煮尽,化作一道散落的青烟,而曾经的血肉之躯也已被榨成了一个干瘪而苍白的茧。

如今他们已死的死,活着的人,也都已离心离德,分崩离析。

“不要杀他!”

横斜而出的夔龙枪拦住了竹叶青的剑,竹叶青见状痛怒道:“夔龙!你疯了!他杀了蟒蛇他是叛徒他死不足惜!”

夔龙竟流了泪,他已悲痛欲裂,又愈加痛苦地乞求道:“我欠他们兄弟的!我欠他一命!”

韩百叶被这副剑拔弩张的情形吓到了,又哇哇大哭起来。

金先生望着他们,仿佛目睹了一出有趣的戏剧,不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王子矛在夔龙身后,已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看见了夔龙的脊背。

夔龙的脊背本来很直,他的脊梁一如他的枪,从来都是宁折不弯。

但如今他的脊背不住颤抖,仿佛已经不堪重负。

王子矛望了好一会,方才慢慢道:“你已不欠我们什么了。”

夔龙目光一颤,几乎已有些孩子般的脆弱和委屈。

王子矛又望向众人,慢慢道:“往日种种,今日一举两清罢。”

言罢,他竟举起那支曾经立下无数功勋、获得无数荣誉的长矛,将对他们江湖人来说视若生命的武器一把折断!

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也就被折为两半。

他已不再继承哥哥的衣钵,不再是蝮蛇,不再是金蛇帮九怪之一了。

从此他只是王子矛。

“好!”

夔龙忽地转身,一把撩开衣袍,一枪挑断了一角衣摆,朗声道:“今日既然分道扬镳,自当割袍断义!”

他目中仍有泪光,却决绝道:“他日相逢,我定不再饶。”

王子矛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而后跟着金先生离开了这艘大船。

四面洪波涌起,江水上涨得越来越厉害了。

竺可卿扑到水里,抱起公孙相柳,已有了一点哭腔:“副帮主……”

公孙相柳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把住他的手臂,道:“可卿,我去后,帮,帮内一应事务,都靠你了……”

众人不禁轻轻啜泣,竺可卿哽咽着摇头:“不,副帮主……”

“听我的!”公孙相柳苍白的脸上忽而有了一点神采,眼睛里也迸发出了零星璀璨的光辉,“从今以后,你要好好辅佐,辅佐百叶……他现在心智不全,百叶和金蛇帮,就都托付给你了……”

“……是。”竺可卿哭着道。

“走,你们快走……莫要再踏入江湖纷争,好好保全自己,保全兄弟们……”

他那铁一般坚毅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

“不!公孙叔叔!”

竺可卿等人抱住韩百叶,便要带他走,他却不住挣扎,又哭又叫道:“公孙叔叔,我要公孙叔叔!”

“别哭……”

公孙相柳像哄小时候的韩百叶一样哄他,他慢慢地睁开眼,星眸里似乎闪着光,似乎是想再看他们一眼。

但江水已彻底涌了进来,那一点苍老的星光,终于被江水淹没。

第46章 溯游 星星点点的人,都被江水淹没。这……

星星点点的人, 都被江水淹没。这一江春水,忽地好像天上闪烁着星光的银河。人们就好像是在沸水里不住扑腾的鱼,无论如何挣扎, 也逃不开被煮熟的命运。

“糟糕!”

明黛喊道:“船要倒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而后天旋地转, 巨鲲一声哀嚎,化作一把利剑,直直插入水里, 激起万丈水花。

更多的人从船上掉了下去,柳媚儿一个没抓稳, 便要摔倒, 急急道:“天冬!”

但岳天冬并没有搭理她,生死一线, 他只顾得上自己。

柳媚儿面色灰白, 已然完全绝望。

若是此刻在半空掉下去, 无论如何,她都只有死路一条。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只觉一股轻柔而坚韧的内力把她轻轻带了上来。

她转过头, 看见了贺青冥的侧脸。

贺青冥一张脸已被江水打湿,几缕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他白皙的脸上。

他本是俊秀得好似一幅画,这下子却显出几分长青的坚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