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蛇矛 走过大堂,便来到一条走廊。 ……
走过大堂, 便来到一条走廊。
长长的,漆黑的走廊,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死, 也没有生。
一切都是沉默的, 但在沉默之中,好似有蛰伏着的蟒蛇,沿着廊壁悄悄地滑动。
空气里似乎有一点微弱的气流, 化作一丝微风,飘到柳无咎面前, 带来一点凉意。
柳无咎从这点凉意里感到了杀气。
他杀过的人并不算多, 可是他曾经见过杀人,他本就是活在杀机里的, 寒冷、饥饿, 馊掉的食物, 野狗的追逐,还有无数次挨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本就是这样的人生。
尽管他已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 但曾经的岁月,都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随着他长大,却并不会被时间磨灭。
他经历过的一切, 他也从未忘记。
他知道是这些塑造了他,尽管那本是老天的恶意。
他不感激天,也不感激这世间四海的任何神灵,他只感激一个人,也只爱一个人。
贺青冥就是他的神, 就是他的一切。
他的一切,本就是贺青冥给的。
庞大的蟒蛇游曳在廊壁上,如同游在水中。
它虽然看似笨重,动作却很轻巧、快捷,它只要盯住猎物,就不会放手,它只需要伺机而动,时机一到,它便要猛的缠住猎物的咽喉,让对方窒息而死,或者趁对方昏迷的时候把猎物囫囵吞进肚子里。
蟒蛇忽然向柳无咎的脖子发起袭击!
柳无咎一掌击出,蟒蛇一击未成,又在转瞬之间袭向柳无咎的肋下!
剑光一闪——柳无咎已然剑出!
只这一瞬间,柳无咎已经看清对手:那是一个袒胸露腹,大肚便便的中年人。
那人看上去平平无奇,但一双大小擒拿手却使得出神入化,让人防不胜防。
大荒九怪之蟒蛇,倪大度。
倪大度身法灵巧之极,腾挪之际竟真像是一条游动的大蟒蛇,且其招式变幻莫测,若攻击他的上三路,倪大度双脚便袭向柳无咎,若攻击下三路,便不能防住他的擒拿手,若攻击他的腰腹,那么倪大度双手双脚,便将一齐锁死柳无咎!
旁人的擒拿手,只将一双手当做武器,倪大度却竟似浑身上下都是武器,他虽只有两只手,却似有千手千脚一般。
柳无咎一面疾驰,一面却如何也甩不脱倪大度——倪大度竟好似要将他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走廊里!
走廊飞速地后退,闪过一扇舷窗。
柳无咎目光一动,借着窗外一段窄窄的月光,手腕翻动,狭窄的通道内,顿时闪出一阵剑光!
倪大度久居暗室,骤然遇到如此强烈的光亮,必定不能适应,而这一瞬间的迟疑,便是柳无咎出剑的最好机会。
倪大度瞳孔一缩,他几乎已可以看见这把剑刺进自己的血肉。
柳无咎一剑挥出,却在最后一刻转而用剑背打了一下倪大度侧颈,倪大度痛呼一声,吃痛摔在了后面。
他到底记得,贺青冥还在金蛇帮里。
贺青冥的任何事,无论任何时刻,他都是会记得的。
柳无咎飞身疾驰,他必须要快,因为他发觉自己身上中的银针毒性已经开始发作,而解药药效却还没有起作用,更因为贺青冥多待在金蛇帮总舵一秒,就多一分危险。
他要去见贺青冥,更要去帮他,他知道贺青冥虽然已经很厉害,可是贺青冥面对的毕竟是金蛇帮的帮主韩十鹏,韩十鹏成名已有数十年,自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何况他背后还有金蛇帮,双拳难敌四手,贺青冥和韩十鹏的一战,无论是赢是输,恐怕都很难善了。
他说过不会离开贺青冥,承诺过的事,他一刻也没有忘记。
柳无咎已快要走出长廊,他已看见微弱的亮光。
那点光亮从一个小小的圆点,逐渐扩大起来。
那团光忽的闪了一闪——一支长矛突然向柳无咎飞来!
随着这支长矛向柳无咎袭来的还有一个人,他看上去很年轻,他的招式也很年轻气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冲劲。
江湖上善使矛的人并不多,大荒九怪之中,也只有一个人的武器是矛,那便是蝮蛇王子矛。
王子矛的招式又快又急,挟着一股无穷的气势,好像九天飞落倾倒下来的银河,他的长矛舞起来也似银河一般璀璨而美丽,只不过这样的美丽却是能致人于死地的。许多年来,江湖上已有不知多少人死在这支美丽的银矛下。
大荒九怪来历不一,武学路数也各不相同,其中王子矛尤其以“快”闻名,这一点倒是和柳无咎的快剑颇有相似之处。
王子矛的矛像九天银河,柳无咎的剑却似黑夜里闪过的流星。
流星总是灿烂的,可是那并不是因为它真的比日月光明,而是因为它总是来去匆匆,很多时候,又总是那么孤独。陪伴它的只有黑夜,但黑夜也总是沉默。
柳无咎的剑里,似乎也总藏着一种孤寂。
他所求的,总是不可能得到。可是他又是如此执着,如此偏执,即便得不到,他也永远不可能放弃。
即便是死,他也必须死在去见贺青冥的路上。
王子矛脸上已有得意之色,他几乎已忍不住笑起来。
他们都很清楚,两把同样快的武器碰撞在一起,只有比拼谁更快!
他对上柳无咎的时候本已很有压力,他没有想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功力已如此深厚,武功已如此厉害。
但他忽的发现,他的压力已减轻了。
这种变化当然非常细微,细微得像空气里浮动的尘埃一样,平常时候,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只有有光的时候,才能看见尘埃。
但高手对决,即便是最细微的变化,也很可能变成致命伤。
王子矛自然也察觉到了柳无咎的变化,他竟发现柳无咎的剑已慢了。
慢了一刻,就慢了一条命。
王子矛眼里已闪动着激动的光,这个奇异而厉害的少年,就要死在他的手里!
他已忘了韩十鹏等人的嘱咐,又或许他根本没有记住,也不想记住。
韩十鹏是他的帮主,可是他并不是韩十鹏一手提拔的,金蛇帮帮众派系繁多,金蛇帮一些人也早就脱离了韩十鹏的控制。
王子矛虽然位列九怪,但在九怪里的排名并不算高,若是他能够击杀柳无咎,也许一切就会有不同了。
王子矛的长矛已到了柳无咎的咽喉!
但他还没能够笑得起来,便已大惊。
因为柳无咎的剑,竟已先他的矛到了他的咽喉。
他没有想到,柳无咎的剑竟又重新快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佘银环的解药已经起效,又或许,任何人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都会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量。
柳无咎曾经很多次面对死亡的威胁,每一次,他最终都没有输。
他也知道,不到最后一刻,是绝对不能松懈的。
但王子矛却已忘了这一点,当他以为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就一定会输!
柳无咎的剑已有了凛冽的杀气,这股杀气连王子矛也不禁想要战栗。
万物肃杀,一片萧瑟、凋零和永恒的沉寂。
这少年竟好像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地狱。
柳无咎终于动了杀意,他不得不杀王子矛,因为王子矛要杀他!
韩十鹏只说了不能杀柳无咎,但到底怎么对付他,却是九怪的自由和选择。
很多人都要拦下他,但他们拦下柳无咎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毕竟只要柳无咎还有一口气在,那么便不算违背了韩十鹏的命令。
但到目前为止,只有王子矛是真的想要杀他。
所以柳无咎也必须杀了王子矛。
江湖中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柳无咎杀的人虽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他并不真的很喜欢杀人,往常他杀人,也都是贺青冥交给他的任务。
但这次他非杀人不可,因为他若死了,是绝对不可能见到贺青冥的。
王子矛的眼里已有恐惧之色,他很想大喊,很想尖叫,但他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人在极端的恐惧里,是发不出声音的。
但王子矛到底还没有死,他虽然确实是被刺中了,但被刺中的地方却不是他的咽喉,而是他的胸膛。
一杆横斜的长枪悄无声息地挑动了柳无咎的剑,带偏了他的剑势。
第32章 夔龙 漆黑的长枪,漆黑的长衫,若不是……
漆黑的长枪, 漆黑的长衫,若不是这个人脸色苍白得跟死人一样,他整个人已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王子矛倒在一边, 咳了两声, 吐出一口血沫, 道:“谁叫你来的,我用不着你管!”
黑衣人救了他的命,但他竟毫不领情, 不领情不说,竟还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黑衣人竟也没有生气, 只道:“你到底是金蛇帮的人。”
黑衣人又看着柳无咎, 道:“你已中了她的毒。”
他似乎有点惊奇:“她竟然给了你解药。”
王子矛骂他骂累了,见他没有反应, 坐在一边歇气, 道:“你难道才知道佘银环是什么人?她一向自在懒散惯了,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改变她!”
“不错,不错……”黑衣人慢慢道, “她的确是这样的人。”
他垂着眼, 眼里似有脉脉的水波流动。
黑衣人又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柳无咎目光闪动,他的确不是这个人的对手,方才那一枪,就是最好的证明。
何况他还中过毒, 何况他一路打来,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
黑衣人道:“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柳无咎却道:“我必须要见他!”
黑衣人瞧着他,似乎叹了口气,道:“原来传言不假, 青冥剑主的确有一个好儿子,不仅武功不错,对父亲也很孝顺、很尊敬。”
柳无咎已忍了很久,此刻终于忍不住了,道:“我叫柳无咎。”
“啊!”黑衣人恍然大悟,“你是跟你母亲姓的?”
他似乎又明白了,不禁道:“青冥剑主果然很爱他的妻子。”
柳无咎几乎已有点生气,道:“我不姓贺,我姓柳,也不是因为我的母亲姓柳——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只有他。”
黑衣人有点诧异:“你不是青冥剑主的儿子?”
柳无咎道:“决不是!”
“那么你一定是他的弟子”黑衣人道,“你虽然不是他的儿子,可是他似乎很喜欢你,也很器重你。”
柳无咎目光一动,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贺青冥很喜欢他、器重他。
贺青冥已把一身功法都传给了他,无论贺青冥去到哪里,柳无咎都在他身旁跟着他。
从小到大,无论他想要什么,想学什么,贺青冥也都会满足他。
贺青冥也一直很照顾他,柳无咎虽然没有父亲,可是他也知道,贺青冥对他,比世上大多数父亲对孩子都更好,更温柔。
但贺青冥这么对他,是因为什么呢?
若说贺青冥是要他当他的剑,那恐怕也已经是不世出的名剑。
柳无咎心中忽然涌出一阵痛楚。
贺青冥已经对他很好,可是他仍不满足。
或许就是因为贺青冥对他很好,他才不知满足。
他本不是一个不知满足的人,他这一生,也只有一次贪心。
黑衣人道:“你仍然要走?”
柳无咎道:“是!”
黑衣人目光一动,道:“好。”
他道:“我叫夔龙。”
柳无咎目光闪动,夔龙在九怪之中排行第三,仅次于公孙相柳和眼镜王蛇竺可卿。
夔龙道:“你若能胜我一招,我就放你走!”
柳无咎目光一闪,道:“好!”
夔龙的枪,竟和此前所有人的招式全然不同。
一杆普通的长枪在他手里,竟好像活了过来,好像一条游动的苍龙。
这条苍龙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只有当它靠近的时候,才会感受到一点轻微的龙息。
夔龙还是那样沉稳,甚至有些静默,但他每出一招,都那么奇异,那么特别。
柳无咎跟贺青冥了解过很多武学路数,但他从未见过夔龙这样奇特的招式。
他曾经听贺青冥说过,夔龙与其他大荒九怪不同,他原本出身于西域,这或许就是他和中原武林所有招式路数都不同的原因。
柳无咎咬着牙,他几乎已渗出冷汗。
夔龙的枪已将他锁死,他几乎已不能出剑,只能不断躲避!
夔龙好像能未卜先知一样,柳无咎的剑还没有使出,他便已知道柳无咎出招的方向。
好在柳无咎的轻功很好,好在夔龙的轻功并不太好,所以他到底还是能避一避的。
夔龙道:“你的剑太直,也太快。”
快,当然不是缺点,但如果一个人的剑本已很直,又很快,那么他便很难变化,尤其是遇上比自己更加厉害的对手,这一点漏洞就会被无限放大。
一味求快、求狠,却不懂得圆融通变,的确是年轻人会犯的错误。
这样的错误,本也没有什么,只是很多年轻人已经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很多年轻人只错了一次,便要搭上一条命。
柳无咎目光一闪,从前贺青冥教他练剑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
柳无咎的剑,和他的人一样一往无前,他跟人对决的时候,往往只会攻击,却不懂得防御,也不会撤招。
所以他只有躲避,短短二十招之内,柳无咎已起码变化了三种轻功身法,因为夔龙也很聪明,若他一直只用一种轻功,夔龙难免不会发现他的武功路数。
但柳无咎不能一直躲,他也并不是一个喜欢躲避的人。
人生中的许多事情,也都总是要面对,总是要解决。
柳无咎悄然一跃,退后了十步。
他已又回到了走廊里。
虽然走廊很暗,可是也较为狭窄,这样狭窄的走廊,是不利于夔龙枪这样的长兵器打斗的。
柳无咎知道他和夔龙武功尚有一段距离,所以他必须要想办法为自己创造机会,天时、人和已失,他绝不能再失去地利。
夔龙目光一闪,这少年竟也很聪明。
在江湖上行走,单有一身武功自然是不够的,还要有一个够用的脑子,武林高手之所以是高手,也正是因为他们很会用脑子。
但这一点微弱的地利,并不能帮助柳无咎赢得夔龙,何况柳无咎在为自己创造优势的同时,也陷入了劣势,蛇是不需要太多光亮的,但柳无咎需要。
黑暗里,响起了一连串刀兵碰撞的声音,好似天山下叮叮咚咚流淌的泉水。
刀兵碰撞之时,竟似有璀璨的火花迸出!看上去就是一道道横空劈下来的闪电!
一阵剑花之中,夔龙长枪一抖,猛的刺出,似要削到柳无咎的肩颈,柳无咎的剑却一路擦过枪身,而后手腕一抖,剑刃贴着枪身旋转,几乎要切到夔龙的手。
夔龙右手往前一送,长枪凌空而动,恍若一条盘旋飞舞的蛟龙,两人在一瞬间擦肩而过,夔龙回马一枪,探珠一般便要刺入柳无咎肋下,柳无咎横剑格挡,夔龙却又在瞬间变招,一连劈、削、点去柳无咎侧身大穴,这一路连环枪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根本无法应对!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生来的直觉让他的身体在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但最危险的一次,夔龙的枪尖也已经离他的身体不足一寸!
柳无咎矮身贴地而过,直取夔龙腰际和膝盖等处,夔龙枪尖一点,借着枪身的势力,自上而下,猛的打向柳无咎脊背!
这一招的劲力竟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如若被他打中,即便不死,也再难以有任何还手之力。
柳无咎背剑而立,挡住夔龙这一枪,又使了一记“粘”字诀,化解了夔龙的雷霆之势。
两人在走廊里过了好几十个回合,柳无咎的剑越来越快,夔龙的枪却越发沉稳。
柳无咎似乎已有些着急。
他知道夔龙之所以会和他过这么多招,无非是想要拖住他,但他也绝不能被夔龙拖住,因为他还要去见贺青冥。
夔龙不愧是九怪之中排行第三的人物,柳无咎与他过了这么多招,没有一招能占到分毫便宜。
但这一战,他必须要赢,哪怕只赢一招!
柳无咎心下一横,长枪再次刺来之时,他竟没有躲,也没有用剑格挡。
他竟生生用左肩接住了这一枪!
夔龙一惊,却不料柳无咎已往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枪,而与此同时,柳无咎的剑也已经刺进了他的身体!
剑入三分,而枪已入体近两寸。
夔龙到底受了一点皮肉伤,而柳无咎也已经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一寸长、一寸强,柳无咎的剑毕竟没有夔龙的枪长,正面硬拼,必定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这一点柳无咎自然也很清楚,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夔龙看了看那把剑,慢慢道:“你赢了。”
柳无咎到底是赢了!
哪怕他只赢了这一招,哪怕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柳无咎似乎已有些高兴。
夔龙神色蓦然动容,道:“你就那么想见他?”
柳无咎道:“是。”
“为了他,你不惜自损,甚至付出一切?”
柳无咎道:“是!”
夔龙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也可能会输?”
贺青冥如果胜了,柳无咎还有活着的机会,但如若贺青冥输了,旁人自然无需顾及贺青冥,柳无咎也不可能活下去。
柳无咎却道:“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他。”
“好,好……”夔龙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少年,从未见过你这样为师父舍生忘死、赴汤蹈火,不顾一切的徒弟。”
夔龙心里似乎也起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他忽然觉出了一点古怪,柳无咎对贺青冥的执着,似乎已不那么像师徒之间会有的。
但他到底没有多想,也想不明白,他只是道:“君子一诺千金,我答应过你的事,我自然会做到——你可以走了。”
柳无咎的眼睛里迸发出火一般的光彩!
第33章 幽梦 血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
血落在地上, 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断断续续的血滴,好似珠帘里美人幽咽到天明的泪珠。
柳无咎走了一路,也流了一路的血。
他似乎根本不知疲倦, 也感受不到疼痛。
他只望着一个方向, 他只望着一个人。
除了这个人, 这世间的一切,本就没什么值得他入眼的。
他已从黑夜走到天明,他已离开那条黑暗的长廊, 来到一处明亮而空旷的大厅。
大厅里一览无余,也没有一个人, 只有一道如泣如诉, 连绵不绝的埙声。
柳无咎忽然觉得很累,他忽然很想坐下来休息。
但他没有休息, 因为他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无咎。”
贺青冥的声音。
柳无咎的心按捺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转过身, 看见了贺青冥的脸。
这张脸他已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见过这张脸, 也曾经无数次梦到过这张脸。
柳无咎第一次见到贺青冥的时候,就已记住了它。
它的轮廓淡淡的, 颜色也是淡淡的, 它眉眼秀长,眼睛里好似养着一汪多情的秋水,眼波流转之时,却又潋滟生春, 可惜这一双眼睛总是蒙着一道空濛清冷的雾气,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就像水中的影子一样忽明忽暗,若即若离。
它的鼻梁并不很挺,却很直, 好像是天山分明的棱角,鼻梁底下的两瓣窄窄的唇色,是它唯一稍显鲜明的地方,然而无论浓淡总是相宜,阴晴圆缺,也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天上月。
每一处线条,每一寸转角,柳无咎都记得很清楚。
柳无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浑身血液已经沸腾!
他几乎已忍不住快步走到贺青冥面前。
却又在距贺青冥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总是距他一步之遥的。
柳无咎忽的生出一种胆怯,又有几分害羞。
这一刻,他的脸虽还没有动,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又鲜活、又快乐。
贺青冥道:“你怎么来了?”
柳无咎竟已忍不住翘起嘴角,他的眼里几乎是在闪光:“我来找你,我想见你。”
他好像是又骄傲,又有一点开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地打量了他一会,道:“你受伤了。”
柳无咎笑道:“我没事。”
贺青冥皱着眉,道:“你怎么敢?”
柳无咎跃动的心沉了沉,笑容也凝固了一瞬。
贺青冥拂袖冷冷道:“我不留无用之人。”
柳无咎面上已露出痛苦之色。
他似乎已要哭出来。
贺青冥却已不再理他,转身消失在一阵迷雾里。
他到底没有哭出来,可是也已听到一道哭声。
婴儿呱呱坠地,哇哇大哭。
他是不是也已预见到自己悲惨的命运,所以才要这么撕心裂肺地哭泣?
他还没来得及学会走路,就已被母亲扔到坟堆里。
他本就是个死人,本就从未活过。
腐肉的气息越来越浓,秃鹫铺天盖地地飞在他的头顶。
它们擦亮了眼,磨利了爪,等待他渴死饿死的那一刻。
它们看着他,他才出生不久,还是块极其鲜嫩可口的肉。
但秃鹫没能得逞,狼群嚎叫着呼啸而过,一匹狼把这被抛弃的孩子叼走。
雨夜里,四处都是狼眼幽幽的绿火。
狼群散去的时候,一个拾荒的老人偶然捡到了他,他本以为自己有了归宿,但不久又再度被人抛弃。
他就是件廉价低劣的货物,卖也卖不出去,只能被无数人转手销售,像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他不明白,他那样低贱的生命,上天为什么还要他活下来。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一天天长大。
他去偷,去抢,和蛇鼠为伍,与山里的野兽和镇上的屠夫搏斗。
他实在太过瘦小,藏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就像是一大块行走的骨头。
他的眼睛却又大又亮,像是藏着一团永远不可熄灭的野火。
他蹲在墙角,像只小鬼一样阴魂不散。
他扑了上去,他很得意,他抢夺食物的速度,已比饭馆门口那条大黑狗还要快。
他叼起那块残留着一点肉渣的骨头就跑,他四肢并用,跑起来的样子,和那条大黑狗也没什么两样。
他的身后追着屠夫和伙计,他们宁愿把骨头给狗吃,也不会给这狗都不如的小鬼吃。
他跑过巷子,跳过墙头,他一边跑,一边啃骨头。
他太得意了,所以他跳下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底下是一张带刺的大网。
罗网缠住他的咽喉,刺穿他的脏腑,人群的声音远去,而黎明迟迟未至。
他似乎就要这样死去。
他小小的心里忽的悲愤不已,他不甘!他不服!
他嘶哑着发出一声哀鸣:“不——!”
十二岁的柳无咎浑身烫的厉害。
他不住抽搐,又不住冒出虚汗。
“无咎,无咎!”
贺青冥紧紧地抱住他小小的身躯,将他从梦魇里唤醒。
柳无咎被烧的神志不清,他扑在贺青冥的怀里,哭诉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哭着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为什么我还没有去死!”
贺青冥抱着他,直视他的眼睛:“你不会死!”
柳无咎忽的停了哭声,看着贺青冥。
“你不会死。”贺青冥道,“我也不会让你死。”
柳无咎这一病,就病了半个多月。
他来贺青冥家里不到一年,便已生了太多的病。
他从前倒是不常生病,从前他若是生病,便只有死。
这一年来,他每一次生病,贺青冥都在照顾他。
一年来,柳无咎虽老是生病,却重了不少,反观贺青冥,倒是清瘦许多。
邻里邻外渐渐有些风言风语,说柳无咎不祥,贺青冥收留他,只会为自己带来灾祸。
柳无咎来找贺青冥,他低着头,抬眼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放下书,抱了抱柳无咎。
他只道:“嗯,是长了些身体。”
柳无咎的脸红彤彤的,贺青冥又让人把药端来,柳无咎喝了一口,道:“甜的?”
贺青冥笑了笑,道:“从前星阑生病吃药,吵着说太苦了,我便往他药碗里加些冰糖蜜饯,这样就不苦了。”
柳无咎心绪波动,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话。
贺青冥道:“是我忘了,你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他便让人又舀了一碗药来,这一次只加了一块糖。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在他短暂的生命里,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温柔。
贺青冥道:“睡不着吗?”
柳无咎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看他入了神,便点了点头。
于是贺青冥哼了一首歌。
他的声音很低沉,哼歌的时候,却有一种别样的沉静。
柳无咎这时候还不知道这歌是贺青冥走南闯北时四处拼凑来的曲子,也不知道贺青冥歌声里那种特别的感觉,其实是他跑调了。
他原是为了哄贺星阑睡觉的,如今也拿来哄柳无咎。
但柳无咎还没完全睡着,贺青冥已经撑着下颔睡着了。
他实在是累了。
十九岁的柳无咎坐在床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贺青冥,看了好一会。
贺青冥的眼睫很长,睫毛底下,有两团乌青。
他不禁笑了笑,眼里泪将落未落。
柳无咎心跳的快了起来,他伸出手,慢慢地靠近贺青冥,想要和他的手扣在一起。
但他没有能握住贺青冥的手,他的手穿过了贺青冥的手,他的身体,也已经穿过贺青冥的身体。
他仿佛是穿过了岁月,穿过了过去。
他看见自己穿过山岭,在原野上疾驰而去。
那是几年前,柳无咎第一次出门的时候。
柳无咎望着自己远去的背影,忽的很想知道,他不在的时候,贺青冥在做什么。
贺青冥已经等了七天,七天后,柳无咎还没有回来。
夜色如水,柳无咎站在床头,看着贺青冥。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抚摸贺青冥的脸。
但贺青冥却睁开了眼睛。
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贺青冥披衣起身,在月光下走到书房,燃起一盏橘黄的孤灯。
他翻书来看,却不小心掉下一本诗集。
柳无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已认出来,那正是他这些日子看的诗集。
贺青冥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眼里似乎已有了一点笑意。
除了练功,柳无咎平素最喜欢这些诗词歌赋,往常闲暇之时,他们还会坐在花荫下弹琴对诗。
这一点风雅,自然为许多江湖人不屑,但柳无咎跟他却很默契,无论他说什么,柳无咎都能在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
贺青冥抚摸着那本诗集的扉页,翻开一看,却不禁顿了顿。
那一页上,有一句诗被柳无咎用朱笔圈了出来:
“上有青冥之长天。”
他又从头到尾将那诗集翻了一遍,却见不少诗句都被圈了出来。
“昔人因梦到青冥”
“上有青冥之长天”
“行尽杳冥青嶂外”
“回合青冥万仞山”
“……”
每一句诗里,都带有“青冥”两个字。
柳无咎已有些脸红。
贺青冥却很久都没有什么神情,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叹了一声。
他重新把诗集放回了书架。
柳无咎望着那本诗集,心中忽的几多怅惘。
他对贺青冥的感情,是不是也像这本诗集一样,只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被永远搁置下去?
这一夜,贺青冥并没有入眠,柳无咎则一直站在他身边,一动也不动地瞧着他。
烛影东倒西歪,柳无咎瞧着贺青冥,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日月倒转,沧海变作桑田。
他的人生,岂非一直在望着贺青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柳无咎轻轻道“今日何日兮……”
他终于凑近了贺青冥!
第34章 镜花 贺青冥抿了抿嘴,面上忽的露出一……
贺青冥抿了抿嘴, 面上忽的露出一点迷惑的神色。
一阵夜风掠过,一室烛火忽的剧烈晃动起来。
屋子刹那倾倒,柳无咎只觉头痛难忍, 整个人好像要四分五裂。
回忆的碎片纷纷向他袭来, 一刀又一刀割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忽的望见一树绯红的花。
贺青冥站在花树底下, 他说:“无咎,你回来了。”
他侧着头,看着柳无咎, 似乎笑了一笑:“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过来?”
柳无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冲到贺青冥面前, 又蓦地停下。
春风拂面, 吹皱一池春水。
贺青冥脉脉地瞧着他,眼眸似乎也像是一池春水。
他的长发也好似风中的柳丝。
贺青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柳无咎喉头一动, 欲言又止。
贺青冥瞧着他的眼里似乎已有些期待, 但期待转瞬又变作失落。
“罢了……”
贺青冥叹道, 拂去了柳无咎肩上的落花。
柳无咎心绪波动,忽道:“我喜欢你!”
他低着头, 抬眼看着贺青冥, 道:“我只有这一件事瞒着你。”
他实在是很忐忑,很害怕,他害怕贺青冥会生气,会再也不理他, 不要他。
但贺青冥竟没有生气,他不仅没有生气,甚至还微微笑了,笑容里又似乎还有种特别的羞涩。
柳无咎睁大了眼,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贺青冥。
贺青冥捧着他的脸, 叹了口气:“傻孩子……”
他慢慢凑近柳无咎,慢慢地吻住了他。
柳无咎浑身一颤,心中大动!
他忽的紧紧抱住了贺青冥!
他们忘我地亲在一起,柳无咎抱着贺青冥,露出一个笑容:“终于——”
他忽的愣住了。
贺青冥脸上飞快地长出皱纹,一头乌发也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变白了。
不一会的功夫,贺青冥竟已变成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
万物萧瑟,花已都落了,只剩下一片枯黄。
“怎么了?”
贺青冥的声音也已经变得缓慢而苍老。
但他看着柳无咎的神情仍是温柔的,似乎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柳无咎只笑了笑,又重新亲了亲他:“没什么。”
贺青冥有些接不上气,又有些头晕。
他道:“无咎,我好像很累。”
柳无咎凝视着他,贺青冥已变得和那棵枯萎的古树一般了。
他的头发已全白了,皮肤又老又皱,还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暗沉的斑点。
柳无咎道:“那你歇一歇,我带你回家。”
贺青冥闭上眼:“……好。”
柳无咎抱起他,贺青冥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入眠。
就像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贺青冥也是这样抱着他。
柳无咎只觉自己每走一步,贺青冥都要更轻一些。
等到他停下的时候,怀里抱着的早已是一架白骨。
柳无咎的目光仍是温柔的,他轻轻地把那架白骨放下来,慢慢地亲了亲白骨的额头。
天地骤然失色,混沌之中,一片飞沙走石。
“无咎。”
黑暗里,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呼唤着他。
贺青冥竟然又活了过来!
他不仅活了过来,还上挑着眉眼看柳无咎。
这一眼,竟似有几分风流。
他走到柳无咎面前,展臂抱住了他。
柳无咎心跳的快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贺青冥竟好像是化在他怀里的,因为贺青冥竟开始解他的腰带,一只手也从衣襟那里伸了进去。
柳无咎握住他的手。
贺青冥瞧着他,又笑道:“难道你不想要我么?”
他说着,整个人竟已和柳无咎紧紧地贴在一起,柳无咎已经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肌肤,他的呼吸。
心上人就在自己面前,又这般风情,这对世间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柳无咎自然也是男人,何况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
他平息一瞬,压住翻腾不定的心神,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贺青冥”顿了顿,笑着说:“无咎,难道你不认得我了?”
柳无咎却道:“你不是他。”
他忽的大喝一声:“破!”
“贺青冥”的形容陡然扭曲,变作一个身形瘦削,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
柳无咎剑气一震,那男子随即被震了出去!
和他一块被震出去的,还有他那一柄碧色的长剑。
这一方世界陡然坍塌,碧霄高楼都化作飘飞的烟尘。
柳无咎站着的,还是那空旷的金蛇帮大厅。
竹叶青倒在地上,捂着胸口伤处,他看见柳无咎,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你并不是他的儿子,原来你对他怀着的竟是那种龌龊下流的心思!”
“想不到青冥剑主竟给自己养了一个意图不轨的不肖子,哈哈哈哈,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他看着柳无咎,目光不住闪动,道:“想必贺青冥还不知道吧——他若知道了,怎么还会留下你呢!”
柳无咎面色一冷,随即拔剑!
他的剑已架在竹叶青的脖子上,只消不到一寸,便已要切入竹叶青的颈动脉。
竹叶青看着他,眼里却似无丝毫惧色,他嘲弄而轻蔑地啐了一口,道:“怎么,不敢杀我么?”
“哦——”竹叶青暧昧道,“你一定是为了贺青冥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细细品来,青冥剑也的确是有那么几分姿色,何况你不过是一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又与他朝夕相处,自然抵挡不住。可惜啊,人家夫妻伉俪,故剑情深,有你一个兔儿爷什么事,我要是贺青冥,知道了你的心思,一定恶心得要命!”
竹叶青不住大笑,笑声牵动了他胸前的伤口,他不住咳嗽起来。
一人道:“你不该不听我的话,闯到阵里来的。”
竹叶青喘息着道:“我只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那人便不再说话了。
柳无咎看着他,忽道:“你就是竺可卿?”
“不错。”
柳无咎道:“‘似幻非真,迷形幻影’,想必方才便是传说中的迷形幻影阵。”
他曾听贺青冥说起过,眼镜王蛇能用埙音操控人心,制造幻觉,唤起人们心中最求不得的魔障。
许多年来,江湖上已有许多人在迷阵中迷失了自我,陷在里边再也出不来。一些人虽勉强保住一条命,出来的时候,却也与白痴疯子无异了。
竺可卿道:“你能破得此阵,实属难得。”
柳无咎却道:“若不是竹叶青闯阵,我亦不能勘破。”
迷形幻影阵最厉害的一点就在于阵中种种并不全然是假的,它利用了人们脑海里零星真实的记忆,制造出一个个亦真亦假的幻境,叫人难以分辨。
竺可卿似乎笑了笑,道:“少年人若是四大皆空,岂非很无趣?”
柳无咎脸红了红。
但当他看见竺可卿的脸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竺可卿竟跟贺青冥长得一模一样!
竺可卿看见他的神情,摸了摸脸,便明白了:“不好意思,忘了化形了。”
柳无咎:“……”
竺可卿举袖一拂,却见他年纪约在三十上下,长眉星目,生的竟很有些俊俏清秀。
柳无咎目光一闪,他忽然发现,竺可卿和贺青冥有几分相似。
难道方才迷阵里的“贺青冥”并不全然是幻觉,而是竺可卿扮演的?
柳无咎想到此处,脸色更不好了。
竺可卿明白他在想什么,道:“你大可放心。”
毕竟他也并不喜欢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占便宜。
竺可卿思及方才迷阵所见种种,心中怎一个一言难尽。
他想了想,试探着道:“你跟青冥剑主……不是父子吧?”
柳无咎刚刚舒缓下来的神色又沉了。
他生硬地蹦出了两个字:“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竺可卿松了口气,心道,“还好,不存在悖伦的问题。”
他这么想,似乎根本没有考虑两个男子相恋,也是一样的惊世骇俗。
柳无咎握紧了剑。
竺可卿道:“你既然已过了迷形幻影阵,我也就不会拦你,只是今天十三哥也在总舵……不过凭你和青冥剑主的关系,想必他不会太过为难你。”
柳无咎疑惑道:“十三哥?”
“就是洛十三啊。”竺可卿笑道,“我听十三哥说,他与青冥剑主二人年轻时颇有一段少年情义,他们本是一见如故,知己相投,可惜世事难料,天涯分隔多年,这些年十三哥虽未能与青冥剑主见面,心中却也一直很挂念他……”
柳无咎把剑握得更紧了。
“好。”柳无咎道,“我正好去会会他。”
“诶,你等等——”
竺可卿心道:“这柳小公子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好像生气了?”
他略一思忖,恍然大悟:“难道他是吃醋了!”
第35章 面具 柳无咎剑指金蛇帮总舵,一路势如……
柳无咎剑指金蛇帮总舵, 一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金蛇帮众知道这少年的厉害,一时也无人敢阻拦他。
正当柳无咎就要闯入韩十鹏房门的时候, 一个人却已挡住了他。
柳无咎看着洛十三, 道:“他是不是在里面?”
洛十三顿了顿, 道:“是,但是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因为青冥他和帮主还没有切磋完,你这时候进去, 只会扰乱他的心神。”
柳无咎脸色更差了。
洛十三看着他,似乎已有些关切, 道:“你脸色不太好, 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来帮你疗伤。”
柳无咎冷冷道:“不必了。”
洛十三叹道:“你这倔脾气真是和他一模一样, 可是不管如何, 身体要紧, 他若是出来看见你受了伤,也一定不会好过的。”
柳无咎抿了抿嘴, 道:“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洛十三目光一痛, 过了一会,方道:“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
他看着柳无咎, 脸上竟已有些怅惘,他仿佛是要瞧着他,去瞧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柳无咎痛恨这种眼神!
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也绝不愿做别人的影子!
柳无咎道:“当年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今天我只是来找他的!”
他说罢, 便提剑刺向洛十三!
“我输了。”
韩十鹏悠悠道。
他脸上虽有一点惆怅,却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愉悦和酣畅。
贺青冥道:“承让了。”
韩十鹏笑了起来,几十年来,他已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对手。
没有对手,本就是一件很让人寂寞的事,韩十鹏已经寂寞了太久。
所以他虽然输了,整个人却十分快活,他已不禁想要去揽贺青冥的肩膀,就像从前和他那些打天下的兄弟一样,一块喝个酣畅淋漓。
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他只好忍着这一点豪情,邀请贺青冥与他一块坐下来聊聊天,喝喝酒。
房间里仍是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打斗过的痕迹。
他们虽然是切磋,却没有动拳脚兵器,而是以弈代战,比拼内力。
他们都很明白,若是真的伤到了对方,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毕竟他们背后站着的是一群人,是半个江湖。
棋过两围,酒过三巡,二人正畅谈古今,却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只听公孙相柳的声音道:“帮主,青冥剑主,你们快去看看吧,柳公子和洛十三打起来了!”
韩十鹏一惊,但还未等他出声,贺青冥便道:“他们在哪里?”
“就在前边不远,转角便是——”
话音未落,贺青冥便已匆匆离去,他甚至连跟韩十鹏辞别都没来得及。
韩十鹏不禁赞叹,贺青冥的轻功身法实在是登峰造极。
但他忽的发现了一件事情,贺青冥方才离开的时候,似乎很焦急,很急切。
贺青冥本是一丝不苟,没有一丝破绽,但方才他似乎着急得连头发丝都乱了一瞬。
也许他错了,贺青冥和柳无咎之间,并不是普通师徒主仆那么简单。
贺青冥赶到的时候,柳无咎已经和洛十三打了好几个回合。
洛十三似是在有意让着柳无咎,他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柳无咎却已几乎将一身性命都拼了进去。
他不得不拼命,他本已受了伤,面对洛十三这样的绝顶高手,若不拼命,便是连十招都走不过。
洛十三本有急风剑之名,可是这一战,柳无咎仿佛才是那个疾风骤雨的人。
柳无咎咬着牙,他已发觉,夔龙那一枪留下的伤口又崩裂了,鲜血断断续续地滴到地面上。
可是他的剑依旧没有后退,没有畏缩。
他岂非就是这样一个不会后退的人?
洛十三的神色已从欣赏变成忧虑和急切:“快停手!再不停下,你这条命怕是要保不住了!”
柳无咎置若罔闻,只回了他一剑。
洛十三心下一惊,柳无咎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可是他的剑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分明是要走火入魔的兆头。
“是了,这孩子一路打过来,中了银环的针毒不说,还陷在可卿的迷阵里……想必定是迷阵种种,唤起了他的心魔……可是他不过十多岁,哪里来的如此深重的执念呢?”
洛十三道:“停下!你,你停下,我这就,带你去见青冥!”
他不常说谎,这下子一句话断成好几截不说,自己还闹了个大红脸。
柳无咎歪了歪头,似乎是喃喃了一句:“青冥?”
这一声呢喃,却是轻柔得好似一缕春风。
洛十三松了口气,正待再说点什么安抚一下柳无咎,却见柳无咎忽然面色一冷,出剑竟愈来愈快、愈来愈狠!
洛十三心下一惊,下意识使出一剑。
他刚一出剑,便后悔了。
这一剑,柳无咎决无可能接住。
剑已出鞘,剑光划过人间!
那仿佛是从天外的天飞来的一剑。
贺青冥飞身而来,凌空一剑,绞住了洛十三的剑。
他喝道:“还不撤招!”
洛十三的剑与他只差在毫厘之间,他虽然延缓了洛十三的剑势,却也无法在顷刻之间打败洛十三的全力一击。
洛十三看见贺青冥的模样,心头重重一跳。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贺青冥。
贺青冥从来都是不急不缓,但现在他已明显有几分焦急之意。
每个人生在这世间,都要学着戴一戴面具,以面对不同的人,去做不同的事。
洛十三第一次见贺青冥的时候,贺青冥不过十五岁,可是他已太过沉着,太过冷清。一个少年人,喜怒哀乐却都是淡淡的,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的心激起波澜。
他虽然锦衣玉食,家财万贯,可是看上去竟比江湖流浪,落魄半生的洛十三还要寂寞。
洛十三没有家,也早已没有家人。
贺青冥虽然有家,却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他好像一直都是孑然一身。
他也很少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洛十三在他家里待了快两年,唯一一次见到他笑,还是他在十六岁时,接了洛十三一剑。
贺青冥本就是无情的,他的剑本已无情,可是他的人却似乎比他的剑还要无情。
但洛十三忽然发现,这一刻,贺青冥仿佛变了。
他的面具已有了一道裂痕。
洛十三终于撤招,他收回了自己的剑。
但柳无咎却还没有撤招!
剑光闪动,柳无咎的眼里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眼前人是心上人。
柳无咎终于醒来。
他想要撤招,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柳无咎的剑,本就是不会回撤的。
但他的剑不撤,就势必会伤到贺青冥!
柳无咎心神俱震,他忽然后悔极了,他想起小时候贺青冥告诫他的话,他本该听他的话,改一改这个臭毛病的。
他的剑本就是用来杀敌的,所以从前他并不会给自己太多回撤的余地。
可是他却不知道,剑本就是凶器,本就是会伤人的,伤人伤己,有朝一日,也必定会伤害到自己最在意的人。
众人不由惊呼,洛十三和柳无咎这一战本就是惊心动魄,那奇异的少年仿佛是不顾生死,他仿佛已燃尽了他年轻的生命,将一身魂魄都熔铸在他的剑里。
他的每一剑,都像是天际陨落飞驰的流星,带着永不回头的决心,誓要和这天地万物同归于尽。
江湖里用剑的人很多,可是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孤决的剑,这般决绝的剑客。
何况这少年对战的是洛十三,何况此刻在他面前的是贺青冥。
柳无咎目眦欲裂,嘴角已淌下淡淡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