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媚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忽然觉得贺青冥简直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有气概的男人。
她原本惨白的一张脸上竟然晕开了一点胭脂红, 她的心仍旧跳得很快,却不知是心慌,还是心动了。
贺青冥却没有看她,也许他都没有注意自己到底救的是谁。
“青冥,这样不行!”
洛十三跟他一块腾转飞跃, 几乎已有点精疲力竭,道:“船就要塌了,大家不能一直待在船上!”
“我有办法!”曲先生道,“我的烟波画舫就停在对岸,大家跳到江里,我接应你们。”
“什么?跳船!”
一些人质疑不断:“这跳下去还怎么活啊,不是淹死就是被掉下来的船板砸死!”
“是啊,还有那什么船,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我不会水,我怕水,我不想跳!”
一群人叽叽喳喳吵得厉害,又忽然沉默了。
剑光一闪,贺青冥拔出了青冥剑,沉声道:“跳!”
于是他们只好照做。
跳江不一定要命,但青冥剑是一定会要命的。
谁也不敢挑战青冥剑的权威,谁也不愿意以身试剑。
毕竟有的时候,贺青冥要比老天爷可怕得多。
柳无咎攀在船舷上,握着明黛的手,将她荡了过去。
明黛在水里遥遥地招手笑道:“谢谢!”
杜西风和其他人把小船划了过来,停在不远处,见状又瞪了柳无咎一眼。
但柳无咎根本没有看他,他只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也看着他,好似笑了笑。
然后他纵身一跃,不偏不倚,跳到了贺青冥的怀里。
两个人一下子贴的很近,贺青冥莫名有一点不好意思,侧过脸笑道:“无咎好像长大了不少。”
柳无咎便看见贺青冥的一段洁白的脖颈,他不禁脸红了起来。
他正要说什么,却见明黛他们的神色陡然变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贺青冥一把推了出去,只见顷刻之间,庞大的船身已然分崩离析,数百斤的桅杆瞬间砸了下来!
贺青冥闷哼一声,一力扛起了桅杆,喝道:“走!”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开始往远处游走,柳无咎却忽地拼命往回游。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忽的想起来那年春天,贺青冥抱着他,一字一句地教他读书。
柳无咎甩开脑子里那些多余的念头,眨了眨几乎有些干涩的眼睛。他逆着人流,仿佛是着了魔,一心只是想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贺青冥静静地望着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无——”
但他还没有唤出少年的名字,便已被倒下的大船砸进了水面之下。
沉在水里,他已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水波好似一只柔荑,抽丝剥茧一般,将他的思绪一层层剥离开来,而后思绪便和他的长发一块散落到不舍昼夜的流水之中。
水面上好像有人惊慌失措,又有人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他,但他也已无力再去分辨那些人世间嘈杂的声音了。
模模糊糊之中,他只见到水里有一根木簪,于是他游了过去,在它沉到水底之前捉住了它。
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游归去潜到水下,凭借着数一数二的水性,游归去找到了他,又解开了缠在他脚上的水草,想要把他带回水面。
但水下到处都是被肢解的船板,游归去躲避不及,几乎要被砸到脑袋,最后却被十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在混沌之中解救到了船上。
船是曲先生的船,人却是子午盟的人。
那一天贺青冥被请去金蛇帮的时候,心知此事怕难以善了,于是便留了消息,让柳无咎联系这一带的子午门人。
柳无咎心中万分忧惧,却仍然镇定下来,指挥他们救回了贺青冥。
贺七仍有些喘息,道:“柳少爷,主人他——”
他顿了顿,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
柳无咎在见到贺青冥的那一刻,便蓦地扑上前去,把贺青冥抱在了自己怀里。
贺七几乎是看着柳无咎长大,他本以为柳无咎已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却从未见过他还有这样一颗不加掩饰的炽热的心。
柳无咎一手揽着贺青冥,一手颤抖着去摸他的脉搏。
他终于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想要哭泣。
他看见了贺青冥手里握着的东西,那根他送给贺青冥的簪子。
贺青冥一直记得他,他一直在贺青冥的心里。
贺青冥还活着,可是他并没有醒。
“我来看看。”
曲先生一连拍了他几处穴道,逼他吐出积水,又把了把脉。
然后曲先生脸色就变了。
柳无咎牙齿都在打颤,紧张道:“怎么了?”
这时贺青冥却已慢慢醒转过来,冷冷地看了曲先生一眼。
曲先生松开了他的手,压下心头一点疑虑,道:“没什么,他只是在水里待久了,身上又还有伤,接下来需要好好休息。”
明黛抹了把汗,喜道:“那真是太好啦!”
方才她找船过来,很是花了一番功夫,也已出了一身的汗。
但她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她由衷地为他人的难过而难过,为他人的快乐而快乐。
一些人不由得发出了一点零星的笑声,好像他们也已被她感染。劫后余生,许多人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卸下了心里的包袱,他们已暂时忘却了门派的隔阂,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纷扰。
众人休整片刻,没有敌我,只有一群不久前才一同患难的异乡客。
画舫载着这群异乡客来到最近的一处码头停泊,曲先生让人置办一些日常用物,接下来还有近一个月的旅程。
一些人已要离开,而一些人决定留下来。
尽管主人仍旧慷慨,但一些人已不能留下来。
沈耽是第一个离开的,他不愿意依靠别人,何况他身边还有阿芜。
若不是阿芜,这些武林人士也未必会如此狼狈,他为了保护阿芜,也必须带她离开。
贺青冥本也不愿留下,尽管曲先生似乎很希望他留下来。
他本打算和贺七等人一道离开,但柳无咎却破天荒地答应了曲先生的邀请。
他略带诧异地看了柳无咎一眼,他几乎要以为柳无咎也已把明黛他们当成了朋友,其他人更是意味深长,以为这英俊非凡的少年,正是为着那活泼美丽的少女留下的。
柳无咎抿了抿嘴,他自然不是为了任何人,他只是为了贺青冥。
贺青冥的伤还没有好,这个时候,并不适合长途奔波。
贺青冥便没有说什么,虽然柳无咎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第47章 歧路 江帆迎来送往,方才还齐聚一堂的……
江帆迎来送往, 方才还齐聚一堂的人们,此刻已又分道扬镳。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之中有很多人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本来就不能走到一起, 这一次同舟, 也只不过是命运里的一次偶然。
梁有期等人望着形容仍有些苍白的贺青冥,脸上已不由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谁也不愿相信,江湖上一向有着“杀神”之称的贺青冥, 竟然也会救人。
何况他们是八大剑派的弟子,许多人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被一个魔头拯救。
岳天冬暗自冷哼了一声, 转过头去, 不料秋玲珑却已走到贺青冥面前,拱手道:“我秋玲珑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阁下今日义举, 玲珑铭记在心!”
她一举手、一抬足, 似乎已有了几分昔年的飒爽英姿,她似乎又瞥了一眼岳天冬, 道:“其他人我不好说, 但我秋家上下,都决不会忘记!”
明黛望着秋玲珑等人离去的背影,不由感慨:“直到此刻,我才算是领略了武林第一美人的风采!”
贺青冥道:“她毕竟是秋家的女儿, 她的祖先是当年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魔女’秋灵意。”
明黛似乎已不禁追忆,她和秋灵意本出自同源,她们都来自如今已在中原绝迹的相思门。
杜西风不由道:“我听说秋灵意当年做了许多锄强扶弱,救济武林同道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江湖上都称其为‘魔女’呢?”
“因为她来自相思门, 因为她不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贺青冥慢慢道,“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女人多的地方,名声也总是比较差。”
柳无咎忽道:“可是这岂非很不公平?”
明黛目光波动,却听贺青冥道:“世上总不免有不平之事的。”
他似乎看了看明黛,道:“也许对于秋灵意来说,她更乐意多做一些好事,哪怕她得不到应有的美名。”
明黛脸上似乎又有了笑意,她的眼里似乎在这一瞬间迸出了夺目的光彩。
她道:“不错!一个人做了什么,才是什么样的人!”
贺青冥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英雄凭什么不能得到美名?依我看,好人就应该长命百岁、流芳百世,就应该过得幸福、快乐!”
贺青冥没有说话,柳无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贺青冥嘱咐了贺七几句,一回头,似乎瞥到一道模糊的影子。
游归去自从下船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但他知道游归去并没有离开。
游归去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救了贺青冥,也不愿意再出现在贺青冥面前。
他认为他救贺青冥,只不过因为贺青冥只能死在他的手上,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也不能够再对贺青冥动手。
于是他也不再出现。
贺青冥对洛十三道:“我已跟阿七说好了,你随他回去便是。”
洛十三点了点头,贺青冥顿了顿,道:“你该回去看看她,看看星阑。”
“星阑?”
贺青冥看着他,道:“她的儿子。”
洛十三心中顿觉一点古怪,但还没有等他想明白,贺青冥便道:“你只要见到他,就会明白一切。”
洛十三心下陡然一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他几乎是颤抖着道:“青冥……”
贺青冥却没有再解释,也不再看他,只道:“走吧,不要让我后悔。”
洛十三的眼里已有了泪光。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而今上天却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了他。
世间阴差阳错,莫过乎此。
碧空如洗,江畔又已落日。
江上千帆过遍,贺青冥立在窗前,他的影子也似随着千帆变化。
柳无咎推门进来,道:“洛十三已随贺七他们回西北了。”
贺青冥点点头,道:“他也该回去见一见他。”
柳无咎道:“她是你的妻子。”
贺青冥顿了顿,柳无咎又道:“游归去也跟在他们后边。”
贺青冥笑了笑,道:“我说过,游归去一定会这样做。”
柳无咎却似已有点生气,道:“无论他要做什么,他都不会成功。”
他虽然是在说游归去,却在看着贺青冥。
好像比起游归去,他对贺青冥更为不满,也更生气。
他竟然索性站在门口不过来了。
贺青冥几乎有点不知所措,他已不知道该拿柳无咎怎么办。
他当然还是可以命令他,但是他已不愿这么做,也没有想到可以这么做。
他只好瞧了瞧柳无咎。
柳无咎却也在偷偷瞧他,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又别了开去。
二人僵持半晌,贺青冥终于叹了口气,慢慢地坐了回去。
柳无咎更气了!
他忽然觉得,贺青冥越是叹气,他就越是生气。
他并不是一个很爱生气的人,可是他既然爱贺青冥,就不能不生气。
柳无咎猛地关上房门,又快步走到贺青冥面前,忍无可忍、忍了又忍,而后拿起了贺青冥手里的簪子,道:“已经快入夜了,还戴它做什么?”
贺青冥叹道:“人无礼不立,何况,无咎……”
“可是它差点要了你的命!”
柳无咎急促地喘息着,看上去已有点委屈,又有一些哽咽。
贺青冥顿了顿,道:“无咎,一个人总有一些事,是不得不做的,哪怕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他瞧着柳无咎,微微笑了笑,道:“就像这簪子,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
他听见柳无咎在哭。
不知怎么,贺青冥心里仿佛有一点乱,他恍恍惚惚地想,也许他吓到柳无咎了,也许柳无咎还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
他已有些心软,他的声音却比他的心更软:“无咎,我的头发好不容易才干了,若再弄湿,怕是今晚难以入眠。”
柳无咎便笑了笑,他挽起贺青冥的头发,忽的闻见了一缕幽幽的香气。
这香气却是从贺青冥身上飘来的,柳无咎道:“这不是檀香?”
贺青冥惯用檀香,他和贺青冥朝夕相处,也已沾染了一点檀香的气息,檀香沉静悠长,一如贺青冥这个人,但这一缕香气却透着一股风流蕴藉。
贺青冥道:“这是曲先生送的。”
柳无咎顿时便不那么喜欢这香气了。
他又看见贺青冥衣领下边露出的一段肩颈,原本如玉的肌肤上却多了几点隐约的青紫。
贺青冥明白他在看什么,道:“已经服过药了。”
柳无咎却道:“我可以看看吗?”
贺青冥略一犹豫,点点头,道:“好。”
于是他解下腰带,褪去半边衣衫,只见从肩颈到腰腹,半边身体均已布满了那一掌留下的淤痕。
柳无咎几乎已经颤抖,贺青冥转过头,侧着瞧他:“无咎?”
柳无咎没有说话,只低着头为他穿好衣服,忽而又从背后抱住了他。
贺青冥的背一下子紧绷了,但他又渐渐放松了下来。
柳无咎似乎想揽着他,但是又失败了,颇有些气馁。
他忽然道:“我要是再长高一些就好了。”
贺青冥笑了笑,道:“再过一阵子,你就会比我还要高了。”
“你怎么知道?”
贺青冥道:“可以看骨相。”
柳无咎疑惑道:“怎么看?”
“我可以教你。”
两人靠得很近,柳无咎摸到贺青冥的肩胛,一抬眼便对上了贺青冥的眸子。
一刹那,柳无咎的脑子空空如也,已全然忘了要问贺青冥什么了。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光影变幻,夕阳也已落下帷幕,一室寂静,而灯还未明。
一切都静悄悄的,连流水也安静了下来,而两人的呼吸却越发急促了。
他们都看不见彼此,但已无时无刻都触碰到对方,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贺青冥忍不住眨了眨眼,他的睫毛很长,眨得柳无咎有点痒,于是他不禁往前凑了凑。
他们的鼻尖已几乎要碰到一起——
“今天太晚了。”贺青冥不由得往后退了一点,道,“明天,明天再教吧。”
柳无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要是明天没空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那就后天。”
柳无咎不禁笑了起来,他几乎要笑出声。
贺青冥已有一点不好意思,虽然他并不明白柳无咎为什么笑,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有一点想笑。
柳无咎却已明白了。他这一生从未有如此开心的时候。
今天不行可以明天,明天不行可以后天,以后的每一天,他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第48章 死生 是夜,江面风平浪静,前一晚发生……
是夜, 江面风平浪静,前一晚发生的一切已成过去,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丁点痕迹。
世上太多的人, 太多的兴亡, 最后都要湮灭在轮回的时间里。
贺青冥到底还是未能入眠。
他也没有梦, 很多年来,他已不再做梦。
他只望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躲在白日的光辉下, 埋葬了一个人的真相。
光影彼此交融又互相侵掠,最终影子化作了一把利剑, 从此光依附于剑刃。
他望着剑, 剑也望着他——他在剑里看见了自己。
他的身体被剑分割两半,一半是结了霜的荒原, 一半却是姹紫嫣红开遍。
那些千奇百怪的花草在他的左边身体里生根发芽, 根须深入到五脏六腑, 牢牢地团成虬髯,攫取他的血肉作为养料, 而后再开花结果。
他的额上已冒出汗水。
他已感到疼痛。
他还活着, 只有活着才会感到疼痛。
他并不常感到疼痛,但这样的疼痛,也已难以忍受。
生命岂非本就是要忍受活着?
贺青冥微微喘息,慢慢遗忘疼痛, 遗忘过去。
屋子里漆黑一片,一时半会,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会有耳朵和鼻子为你效劳。
他先是闻见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
然后他想起来,这香是柳无咎点燃的。
贺青冥纷乱、冲撞的思绪终于在檀香里重新变成一个有序的整体。
然后他又想起, 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少年。
他听见柳无咎以一种近乎古板的节奏呼吸着。
七年来,柳无咎的呼吸好像没有变过。
贺青冥披衣起身,走到柳无咎身边,坐到他的床前。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几乎用上了轻功。
他知道柳无咎一向睡得很浅。
柳无咎生于苍莽,长于苍莽,他与天地生来多了一线旁人没有的联系。
他总是很敏感、很敏锐,世间的任何一点动静,也可能将他吵醒。
贺青冥捏着被子一角,往上提了提,盖住了柳无咎的肩膀。
柳无咎是一个很安静很沉稳的少年,但他睡着的时候并不那么安分。
也许他还有梦,也许他的梦让他不得安生。
少年还沉醉在梦里,而贺青冥便看着这一个梦中的少年。
少年人没有相同的模样,却有无数琢磨不清的将来。
贺青冥见过很多人年少的模样,他自己也曾经年少。
他现在也仍然不算老。
可是这一个少年,阅遍千古,也只有这一个。
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再有。
只有这一刻,这一个。
贺青冥不禁轻轻笑了笑。
窗外有月,月下有一江缓缓的春水,还有这一笑,都温柔得近乎沉默。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有这一幕无声的黑夜作证。
水汽迎面朝他走来,他悄悄离开了船舱,只见星河之中一轮明月高悬,只听一人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人悠悠道:“良夜如斯,青冥剑主为何独自一人赏月。”
贺青冥循迹走了过去,却见长夜里微灯独明,形影相吊,这一夜里,灯与月都不能成对成双。
曲先生独坐灯下,他的面前摆着一副黑白玉子棋,他一人右手执白,左手将内力灌注于黑子,一局之中,只他一人左右互搏,没有盟友,亦未遇敌手。
贺青冥道:“如斯良辰,先生为何独自弈棋?”
曲先生微微一笑,道:“可知不是我在等你?”
贺青冥坐了下来。棋局之上黑白二子角力,战况胶着、不分上下,观棋一刻,却似观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他道:“棋是好棋。”
曲先生道:“我平生未曾胜过,也未曾败过。”
一个人跟自己下棋,自然不可能打败自己。
但一直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贺青冥道:“人生如棋,本就只有生死,没有胜负。”
“说得好。”
曲先生赞叹不已,却又不住叹息。
贺青冥抬起手,两股内力在流转的时空里交换,然后他执起了黑子。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谈,谈笑之间似有万马千军在沙场上嘶鸣。
曲先生看着他,有些意味不明,道:“一个人既然已经注定死亡,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贺青冥道:“这句话本该我来问你。”
他道:“一个本要杀人的人,为何却要救人?”
曲先生反问道:“一个本要救人的人,为何却要杀人?”
他们看着对方,好像是在问彼此,又好像也是在问自己。
没有人回答,连星星也已沉寂。
两人对峙,最后一子落下,尘埃落定,棋局已平。
也许结局本就早已定下。
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过来,又似乎被他们这种威慑震住停下。
曲先生独坐在灯火之中,飞蛾似乎忍不住要在他的鬓边栖息。
他的目光穿过火光,落在那姑娘的身边。
于是他周身气势为之一敛,江风一过,明火扑朔,他不禁低低咳嗽两声。
那姑娘面有忧色,她手里拿着一件鹅毛斗篷,便要半蹲下来为他披上。
曲先生却先她一步拿了过来。
她顿了顿,又端起托盘里苦涩的汤药,让曲先生喝下。
贺青冥看着他们,那姑娘却似已再看不见旁人。
她的一双美目只看着曲先生,她的眼睛仿佛是逐日的后羿,仿佛是为他而生的。
但曲先生却一直微微侧着头,似乎不愿意直面她。
他的目光甚至分给了那只已经干涸的药碗,也不愿意分给她一时半刻。
她很关心他,她一直在追逐着他,但他一直在回避。
一个人前进一步,另一个人却后退两步,于是他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一步之遥。
咫尺之间,又似天涯海角。
但他们之间,到底也只隔着一步之遥。
她虽然不敢再多走一步,他却也不忍再多退一步。
他们虽然永远不能相逢,但任何人在他们面前,都要沦为局外人。
贺青冥也不能不沦为局外人。
曲先生喝完药,那姑娘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却望了贺青冥一眼,笑了笑,道:“青冥剑主,好久不见。”
贺青冥点了点头:“曲姑娘,好久不见。”
他也已认出这姑娘便是当年在百里客栈里一心夺取浮屠珠,又几乎要杀他的曲盈盈。
曲盈盈的曲先生,自然也只有一位,那便是牵机阁的阁主曲星河。
此去经年,当年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已越发光艳动人,她那么生机勃勃,而本该风华正茂的曲星河在她身边,却几乎要变作一截即将死去的枯木。
但她眼里那一抹沧桑却已越发深重,似乎便要在不久的将来化作沧海桑田。
她方才瞧着曲星河喝药时的样子,实在是柔情似水,一往而深。
但这一刻,当她转过头看贺青冥的时候,又变回了客栈里的样子。
不温柔也不善良,眉眼里似乎还透着一股妩媚而又泼辣的邪气。
人有七情六欲,亦能一人千面。
所以一个人的灵魂里边,总是住着许多人。
时而秋月沉江,时而怒目金刚,众生法相,诸相非相。
也许这就是人最有魅力的地方。
也许这也是人最难以捉摸的地方。
曲盈盈低首垂眸,道:“之前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张,望青冥剑主海涵。”
于是她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她本已做得很好,可惜她碰上的是贺青冥。
她现在的样子,就跟刚刚才作弄过柳无咎,又在贺青冥面前讨巧卖乖的贺星阑没什么两样。
她这句话,虽然是向贺青冥道歉,却是说给曲星河听的。
她说“自作主张”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觉得对不起谁。
她也并不在意贺青冥,哪怕贺青冥随时可以砍下她那颗骄傲而美丽的头颅。
她只在意曲星河,只说给曲星河听。
她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心是谦卑的,她谦卑而虔诚地爱着曲星河。
只有爱着他的时候,她才是勇敢而怯懦的,才是冲动又隐忍的。
除此之外,世间万物也不能使她动一动心肠。
贺青冥却忽然觉得,她这副模样,似乎愈加熟悉了。
他道:“我知道,你为他做这件事,是不算错的。”
曲盈盈似乎已有了一些触动。
她似乎已忍不住回过头看一看曲星河。
但曲星河仍旧回避她的目光。
曲盈盈几乎有了泪光,她又笑了一笑,这一笑看起来却似有些唏嘘。
走之前,她道:“多谢青冥剑主。”
这一次,她终于是看着贺青冥,也对着贺青冥说话。
但他们都明白,她感谢的并不是贺青冥的原谅。
贺青冥看了看她,又看着曲星河,道:“她很喜欢你。”
曲星河顿了顿,道:“是,我知道了。”
“七年前我就知道了,但我一直装作不知道,直到一年以前,我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了。”
“为什么?”
曲星河道:“因为一年前,她道出了一切。”
“我的病是一出生就有的,从她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起,每一天晚上,她都会给我送药。那天晚上,月亮也和今天一样美,她和往常一样叩开我的房门,但是她见我喝完药后,并没有走……”
曲盈盈俯下身,一下子抱住了他。
曲星河坐在椅子里,此刻再加上一个她,便已是四面楚歌,无路可退。
他整个人竟似烧了起来,他脸红得厉害。
她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除却一点点微微的凉意,便是十分的温暖。
她竟似只着了外衣。
她仰着头看他,带着十足的渴望,渴望之中又似有一点压迫和侵略。
但她的声音却很温柔,她道:“阿兄……”
贺青冥道:“你拒绝了她。”
曲星河道:“她是孤儿,我很早就把她养在我身边,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
他道:“从那以后,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于是只有逃避。”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但是这件事也只有逃避。”
贺青冥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失去她。”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其实已经失去。”
“我们都已经失去彼此,都得不到想要的。”
贺青冥心头忽而有一道烈火,好似正在灼烧他的魂魄。
他定了定神,曲星河接着道:“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很多年来,也一直勉强维持着那一点和平。”
贺青冥道:“但是一年前不一样了。”
“是的。”曲星河道,“因为一年前,我为自己诊脉,发现我已时日无多。”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并没有觉得死有什么不好的。
贺青冥道:“所以你要出来散散心。”
曲星河起身走到船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用他的耳朵和鼻子,聆听天地的声音。
“今夜有清风明月,还有初春绽放的花香,这一切都很美。”
他道:“我每次看到它们,听到它们,就觉得活着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贺青冥若有所思。
曲星河看着他,道:“你也许也该多看看它们。”
他道:“有时候赶路赶得太多,停下来看一看也好。”
贺青冥却道:“路还很长,我怕我没有时间。”
第49章 难得 曲终人散,今夜虽未奏曲,却已到……
曲终人散, 今夜虽未奏曲,却已到了散去的时候。
贺青冥进门前顿了顿,他忽然在门口发现了一点特别的气息。
柳无咎的气息。
柳无咎并没有一直待在房里。
他在贺青冥走后不久, 就忽而醒转了, 他蹑步跟上贺青冥, 他本想追上去陪着他,却在发现曲星河之后往后退了几步。
他想知道曲星河在这里做什么,他和贺青冥又要做什么。
但他也很清楚贺青冥的武功, 如果他再走近几步,贺青冥必定会发现他。
贺青冥又坐到柳无咎床边, 这一次他没有沉默。
他道:“你醒了。”
柳无咎只好睁开眼, 道:“你睡不着。”
贺青冥睡不着,他也睡不着。
柳无咎坐了起来, 瞧着他轻轻道:“很疼吗?”
贺青冥垂眸, 道:“还好。”
贺青冥不会为了这个对他说谎。
但贺青冥也并不是一个愿意袒露伤口的人。
所以他知道贺青冥这么说, 一定是很疼的。
柳无咎摸到贺青冥的手,贺青冥的手有一点凉。
初春的月夜虽然很美, 却也并不暖和。
贺青冥的手指动了一动, 柳无咎却已拢过他的双手,又掀开被子,把他整个人裹了起来。
这一床被子好像一片天,把他们两个人罩在里边。
柳无咎为他按摩穴位, 于是贺青冥的身体还未暖,心却已暖了个遍。
他忽的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笑了。
柳无咎有些奇怪,贺青冥说:“你小时候学点穴,老是乱戳一气。”
柳无咎“哼”了一声, 似乎很不服气。
贺青冥不由感慨:“想不到你我相识已过七年。”
柳无咎应道:“七年零二十一天。”
贺青冥心里一动。
柳无咎按了一会,又让他躺下来,两人躺在一块。
贺青冥莫名有点紧张,殊不知柳无咎更紧张。
他道:“方才你已见到了。”
柳无咎道:“那是曲星河和曲盈盈。”
“牵机阁名声虽不大好,却也在江湖上占据着一席之地,老阁主故去之后,牵机阁的长老们本对曲星河寄予厚望,可是曲星河一直生病,又对在江湖上开疆拓土毫无野心。”
“曲星河文武双全,又精通乐理和药理,本是江湖上难能一见的全才,可惜……”
江湖本已风雨飘摇,如今又一位首领朝不保夕,武林更不知去往何方。
柳无咎似乎并不关心江湖是死是活,江湖是沸水一锅还是死水一潭,都与今晚没有关系。
今晚他只关心一件事。
他道:“你对曲盈盈怎么看?”
贺青冥发现柳无咎关注的地方总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他们都为着名,为着利,为着名利。
他却只为着情。
这就好像是一群猛兽里混进了一只毛绒绒的白兔子,又好像是一堆山东大汉里从江南跑进来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样的一个人,即便做了一把剑,剑也不可能无情。
贺青冥不太明白情。
一个不懂情的人,却养出来一个一往情深的少年。
或许情的由来,本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柳无咎瞧着贺青冥。
他并不是无欲无求,只是他的欲求,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已南辕北辙。
他们要一座江山,他只要一个人。
甚至他也可以不要这个人,只要这个人能够多笑一笑。
他已无我,他的世界里,众生已泯然众人。
他就站在众生里边,贺青冥在他心里,却在众生之外。
贺青冥就是贺青冥。
没有旁人,也没有人,一切就只是贺青冥。
很久以前,他崇拜者他、憧憬着他,他想站在贺青冥的身边。
而今他已站在他的身边,也将一直这样下去。
他仍然仰望着贺青冥,但那已不是一个孩子的仰望。
他已变作少年,已变作一个男子汉。
他的仰望,已经是一种仰慕。
他爱慕贺青冥。
他并不低贺青冥一头,贺青冥只是在他的心上。
贺青冥亦瞧着他。
柳无咎的眼睛总是很亮,他亮晶晶地望着贺青冥,在这一方黑夜里,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只是贺青冥不知道,他以为柳无咎的眼睛一直很亮,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时候,柳无咎都在看着他。
他本就是一个很纯粹的人,看心上人的时候,就更是纯粹。
他这样的人,也已很难见到。
贺青冥竟已有了一点害羞。
而且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害羞。
和柳无咎在一块的时候,他好像总是能体会到很多不同的感情。
他从未感受过的感情。
他虽成过亲,有过妻子,可是他的妻子对他来说,只是他的表姐。
他没有爱过她,她也没有爱过他,他们从来都只是亲情。
天底下很多对夫妻,岂非都没有爱过对方?
可惜偏偏他们又要结为夫妻。
只是贺青冥从前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他的确知道自己没有爱过她,他虽不知道什么是爱,可是他看过别人相爱的模样。
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懂得。
柳无咎忽的发现,贺青冥鬓边又白了一根头发。
贺青冥已经有两根白头发了,他却还都是乌发。
但是没有关系,他总会等到和贺青冥一块白头的时候。
他们年纪差的虽不算少,却也还不算太多,以他们的年纪,贺青冥还甩不掉他。
“若你问我……”贺青冥想了想,道,“我想,喜欢一个人也没有什么错。”
柳无咎的心瞬间狂跳不止,又勉强镇定下来,道:“可是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曲星河是她义兄,又不是她的亲哥哥。”
他说:“男欢女爱,有什么不对?”
柳无咎紧张地说:“要是,要不是男欢女爱呢?”
贺青冥觉得有点奇怪:“什么?”
柳无咎道:“要是她喜欢一个女人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看不出曲星河哪里像女人。”
“我只是举个例子。”
柳无咎又道:“比如说不夜侯,他不就是又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
贺青冥皱眉,告诫他道:“温阳不是什么良人。”
柳无咎道:“我知道。”
然后他明白过来,想必贺青冥是误会了。
他正想怎么解释解释,却听贺青冥道:“对温阳来说,男女有什么区别吗?”
他道:“世家子弟里,颇有一类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他们看似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但他们归根到底喜欢的只是色相,旁人见了,也只当做一桩风流趣闻说笑罢了。”
柳无咎忍不住道:“那如若他们是真心欢喜呢?”
“那便要被人人喊打了。”
柳无咎愣了愣。
他又道:“可是这岂不是很滑稽?”
“古往今来,世上滑稽的事已经太多,又何妨再多这一件?”
贺青冥道:“其实也不只是他们,男女也是一个模样,当初我表姐和十三彼此倾慕,他们情投意合,但是我外祖父却不愿意接纳洛十三。”
“为什么?”
“因为他们门不当户不对,因为我表姐不像明黛那样志在四方,而洛十三却一直在江湖漂泊,又招惹了太多仇家。”
他道:“也许有些人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柳无咎心中一痛,又道:“那你也认为那是错的吗?”
贺青冥却道:“如果说要富贵荣华,世人为之羡慕追捧,那自然是错的。”
他顿了顿,似乎想了想,道:“但如果想要的没有那么多,如果只是爱一个人,那自然算不上对错。”
但凡世间至情,都已无法用对错衡量。
当一个人开始衡量一件东西的时候,便已算不上至情至性。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首尾相衔,相生相成。
柳无咎已很开心。
他已开心得忍不住钻进被子里,好好地偷偷笑上一笑。
他本是惴惴不安,他本害怕贺青冥不会理解。
但贺青冥却和他有着一样的思想。
不一样的是,贺青冥是看来的、想来的,而柳无咎只用献出一颗赤子之心。
他到底没有钻进被子里。
他已不是小孩子了,至少不能在贺青冥面前这么孩子气。
贺青冥有些不解,只觉柳无咎更孩子气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柳无咎做什么都可以,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种孩子气很可爱。
所以柳无咎的每一次孩子气,他都不愿意斥责。
那正是他从来也没有得到,也从未拥有的东西。
人的一生中,总是会有很多得不到的东西。
有一些没有什么,但是有一些却舍不得。
贺青冥看着柳无咎,柳无咎还很年轻,他还不到二十岁,便已算得上是江湖里一流的剑客,他的轻功,更是快要赶上贺青冥自己。
柳无咎很有天赋,但他用的功夫却比他的天赋还要多。
他还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
现在已是如此英俊,几乎让人挪不开目光。
不知他二十岁、三十岁又是什么光景呢?
贺青冥别开眼,不再看他。
他只望着远方的一轮月光。
那一轮明月,每个人都曾经拥有,也永远不曾得到。
此事古难全,人世间难全的事,又岂止这一件?
也许就像月亮一样,人这一生,也只有不断缺憾,不断弥补。
没有尽头,但也永远仍有希望。
烟波江上,月华如水,月亮一样的画舫划开月光,游向更遥远的东方。
第50章 花面 江水东逝,而江水也愈来愈温暖。……
江水东逝, 而江水也愈来愈温暖。
春天本就应该是暖的,何况是江南的春天。
他们抵达扬州的时候,已是闰二月了。
人们在江边嬉戏, 泼开碧绿的水, 撷去桃红的花, 行走在日出的白墙黛瓦之间。
柳无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颜色,这样丰富而又鲜明。
明黛等人的脸上已露出新奇之色,这个时候, 便是柳无咎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他们终归还是年轻人,年轻人到底还藏着一颗无法磨灭的好奇心。
贺青冥便看着这几个年轻人。
他们下了大船, 又上了小船, 小船穿过江南的街巷,江南的屋子总是淡淡的, 也许是为了这一方浓烈的绿水而甘心俯首, 只做溪边浮动的一抹朦胧的影子。
曲星河在一旁看着, 忽然觉得贺青冥也像一个影子。
但贺青冥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影子,他甚至也没有自己的影子。
他本是一面镜子, 任何人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但他的眼睛里也没有留下任何人。
世间熙熙攘攘,他却好像是在六界之外。
贺青冥一直存在,却又从未存在过。
每个人都存在过,但每个人又都要走向毁灭。
曲星河低低咳了几声, 曲盈盈面带忧虑地看着他。
她或许一直在看着他,她的目光从未转移。
但这一刻,这艘船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未曾与对方重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里,都只有自己能够走到最后。
曲星河道:“再往前我就不能去了, 诸位自便。”
于是他下了船,曲盈盈也和他一块离开了。
明黛奇道:“前边是什么地方?”
杜西风道:“那是扬州城一年一度的花会,每年这个时候,花海和人海都汇聚在一起。”
明黛赞叹了一声,又道:“可是曲先生为什么不能去?”
贺青冥道:“因为他患有宿疾,他虽然爱花,却不能和花待在一起,最多也只能闻一闻花香。”
“啊?”明黛遗憾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乌篷船渡明月桥,桥上的姑娘笑着用柳枝沾了桃花水,洒到他们身上。
贺青冥和柳无咎站在船头,这一下子身上、脸上便都沾染了一点带着花气的水珠。
柳无咎不明所以地看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却红着脸跑走了。
他又疑惑地看着贺青冥,贺青冥笑了笑,道:“这叫‘拔禊’,据说可以除祟驱邪,是一种祝福。”
他瞧着柳无咎,他的声线原本较为低沉,此刻却显出几分轻柔,好像也是春风里送来的一句祝福。
柳无咎便点了点头,又不禁也对着他笑了笑。
刹那间飞花漫天,天地万物都被花海淹没,一江绿水也几乎要变成粉红色。
明黛惊叹不已,道:“她们在说什么?”
杜西风这次却没有马上回答,贺青冥笑道:“古有檀郎掷果盈车,如今我们柳郎也便是抛花满舟了。”
贺青冥并不是一个会说笑的人,但他这句话却破天荒地有了一点戏谑的意思。
他当然并不是不知道他们抛花,除了因为柳无咎是一个美男子,更因为在节日里,人们总是喜欢更为热烈地欢迎异乡人。
可是他似乎也忍不住想逗一逗柳无咎。
柳无咎是他养大的孩子,所以即便是贺青冥,有时候也会想逗逗他的。
柳无咎的脸却红透了,花落到他的肩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瞧着贺青冥。
不消片刻,他的肩上竟积了一堆落花,贺青冥回头,看见柳无咎这副模样,便笑了笑,为他拂去了这许多花瓣。
春水与繁花相送,街头巷尾无一处不是春天的气息。
明黛与杜西风跑去看花会,不一会就消失在奔跑、嬉闹和拥抱的人群里。
奔跑的青春,就和怒放的春花一样。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块走在街上,风徐徐地吹着,他们也便徐徐地走着,其他人在他们周围跑着、笑着。
柳无咎心中忽觉从未有过的安宁,他忽然想这样一直走下去。
无论走向何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这一刻,这一个人。
他的生命原本从无停歇,这一刻,他却觉得停下来也不错。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感慨:“他们都还很年轻。”
年轻人总是有着无穷的活力与好奇心,总是无限地挥霍青春。
年轻的时节,年轻的人。
“无咎。”他慢慢道,“你也应该去看一看的。”
柳无咎看了看他,道:“我不去。”
他们都想看花,他却只想看人。
花面曾似人面,花面争如人面?春花年年都有,又有什么好看的?
但这一个人,他想多看一看。
他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并不长久,他只想多看看他的梦,看看梦里的人。
贺青冥便没有说什么,柳无咎看着他道:“你又为什么不去?”
“我年轻的时候,看过比这更美的花会”贺青冥道:“我曾策马看花,一日看尽八百里,长空之下,跑马、飞花、落霞都化作一团迷雾,教人分不清那是盛开的繁花还是陨落的云霞。”
他望着不远处那如烟似雾的花海,道:“我已不再年轻。”
时间总是将一个人不断摧毁而又重塑,直到一切已变作断壁残垣,化成飞灰与尘土。
柳无咎似乎有些不服气,道:“你不过才二十多岁。”
贺青冥笑着说:“我要是再大几岁,就可以做你的父亲了。”
柳无咎哼了一声,索性不搭话了。
贺青冥忽然觉得柳无咎最近脾气似乎越来越大了。
他似乎是在和贺青冥较劲,又好像是在和自己较劲。
贺青冥决定找时间好好跟柳无咎谈一谈。
他并没有多少经验,在柳无咎之前,他只养过贺星阑一个孩子,而贺星阑要比柳无咎没心没肺得多。
柳无咎生长在那样一个恶劣粗粝的环境里,但他的心却是敏感而细腻的,他本就是一个多情多思的少年,只不过他不愿意把那些情思吐露出来。
贺青冥生平第一次感到一件事有点棘手,但为了柳无咎,也只能试一试。
人一生中总是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难题的,贺青冥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无论是什么难题,也总要试着去解一解。
但这一个少年,实在是他见过的最难解的谜题。
尽管柳无咎很纯粹、很简单,但世上往往最简单的东西,也就是最难懂的。
贺青冥想到此处,又忽觉一点迷惘。
他竟也有一点想要逃避。
而且他已明白,自己确实逃避过不止一次。
每一次柳无咎看他的时候,问他的时候,靠近他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要逃避。
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避什么——也许是柳无咎,也许不是,但也许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一个人怎么可能害怕一个自己喜欢亲近的人?
他不知道那是他从未触碰的东西。
他不知道,所以只有以为是柳无咎,可是他亦不愿意承认是柳无咎。
所以他只有逃避。
人群还在欢笑,但这一刻贺青冥却似乎已有些形影寂寥。
柳无咎看着贺青冥,心下似乎也已有了一丝寂寥。
他与贺青冥走得越近,就发现自己离他越远。
他走进的只不过是一团迷茫的雾气。
时值正午,两人走了一路,找了一家面馆,坐下来吃一顿便饭。
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阳春面,汤鲜面韧,汤面上还洒了一撮切的细细的碧绿的葱花。
街上时不时传来卖艺人的吆喝声,三五成群的大汉们吞刀吐火、摔跤碎石,引来过路行人阵阵喝彩。
柳无咎活了十多年,还未见过大千世界,他不由有了一点好奇,却又不愿让贺青冥轻看自己,便只偷偷瞧了一眼又一眼。
贺青冥看了看他,他立马把目光挪了回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青冥笑了笑,道:“无咎,你也可以看一看的。”
柳无咎道:“反正都是假的,有什么好看的?”
贺青冥却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想学得他们那一身功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柳无咎道:“你好像对他们很熟悉?”
贺青冥的神色忽然多了几分悠长,道:“小时候,我家会请一些伶人班子入园表演,我也便跟着梨园师傅们学了一阵子。”
柳无咎来了兴致,贺青冥还从未讲过他小时候的故事。他道:“那后来呢?”
“后来……”贺青冥一顿,又笑了笑,道,“后来师傅嫌我五音不全,天资愚笨,便将我逐出门下,让我打熬身体,转投武行去。”
柳无咎已有一点忍俊不禁,他从未想过,贺青冥也有被批“天资愚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