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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 沈云生 18561 字 3天前

“想不到这么英俊的少年, 竟然喜欢男人。”

“想不到这少年这么英俊,老婆也要跟人跑了。”

柳无咎在入口处站定, 道:“你还要跟着我吗?”

洛蘅不得不现身, 道:“我只是想来谢谢你。”

她又道:“你早就发现我了。”

柳无咎笑了笑, 道:“我的鼻子很灵,从前我就是靠着这鼻子活下来的。”

他顿了顿, 道:“若不是它, 我也闻不见他身上的檀香。”

洛蘅欲言又止,道:“他真是你情人?”

柳无咎道:“还不是。”

他道:“这是一个秘密,既然机缘巧合,你已知道了, 我也不会再隐瞒,但我希望你可以保守这个秘密。”

洛蘅点点头,道:“我会的。”

于是二人步入其中,柳无咎穿过人群,他们的欢声笑语、灯红酒绿, 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洛蘅道:“我忽然发现,你和白天有些不一样。”

“哦?”

洛蘅道:“你好像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剑。”

柳无咎道:“或许我本就是一把剑。”

洛蘅道:“但他在的时候,你是一个人。”

柳无咎没有说什么,他已走到海棠苑。

那一缕气息,也就到此为止了。

洛蘅看了看他,只觉得他脸色很不好。

柳无咎的心情却比他的脸色更糟糕,他不该忘记贺青冥也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男人。

他挥开那些要来挽他胳膊的女人,她们抱怨道:“这么俊俏的小郎君,却这么不解风情。”

她们又看见洛蘅,顿时气道:“这怎么还带着老婆来砸场子啊!”

洛蘅有点脸红,连连摆手:“我不是……”

柳无咎却已递给她们一锭银子,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她们顿时转怒为笑,道:“什么人?”

柳无咎道:“一个很美、很神秘的男人。”

众人:“……”

这小郎君就是来砸场子的吧!

洛蘅见势不妙,赶忙帮着柳无咎描述了一番。

“那个男人啊……”一人悠悠道,“我见过,他去二楼找人了。”

柳无咎目光一冷,道:“你确定你没有认错?”

那人莫名瑟缩了一下,道:“当,当然……干,干我们这行的,哪敢认错客人,何况那位客人,实在是很俊俏,很有风度……”

柳无咎道:“那他去找谁了?”

“娇月。”一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又补充了一句,“娇月可是我们楼里的花魁。”

众人目送柳无咎二人上楼,心想:“砸场子的见多了,还没见过带着女人来找男人的!”

洛蘅跟在柳无咎身后,却也不敢说话,她只觉柳无咎每走一步,都在散发浓重的怨气。

柳无咎走到门口,一脚踹开了房门。

“谁啊这是,正办着事呢!”

屋里只有一对惊慌失措,急忙穿衣服套裤子的男女。

一个娇媚多情的女人,和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洛蘅不敢再看,连忙捂住了眼睛。

柳无咎却无任何反应,他走到床前,对着那男人道:“出去。”

那男人被误了正事,本就心头火起,何况柳无咎也未免太不客气。

他喝道:“嘿你谁啊你,我可是花了钱的,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柳无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那男人忽然感到一股杀气,便只得闭嘴,灰溜溜地跑了。

“今晚我是犯了太岁了吗,怎么这一个个的——”

娇月骂骂咧咧,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怼上一顿,却蓦地撞见柳无咎那一张俊美无匹的脸。

她软声道:“……哎哟,郎君可让奴家好等。”

柳无咎却没有理会她的媚眼,道:“今天晚上,是不是有一个人来找过你?”

洛蘅一旁补充道:“一个年轻男人,身长八尺、柳眉凤眼,长得很俊秀、很斯文,为人也很有风度。”

娇月想了想,道:“却是有这么一个人……”

柳无咎脸色更黑了。

她道:“不过这人简直是有病!就因为我窗外有一株碧桃花,就进来问这问那,我都告诉他那碧桃花是对面飞花馆后院种的了,他还找不见路,又往我这跑了一趟,最后不得已,直接从窗户走了,吓得我都没好好待客,真是白瞎了他那么一张好脸!”

一室无言,过了一会,柳无咎方道:“我知道了,多谢。”

他放下一袋银两,道:“今夜多有叨扰,抱歉。”

娇月此刻再见他,只觉说不出的顺眼,便笑道:“小公子莫要客气,奴家也不好白拿你的,不如……”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柳无咎便已从窗户走了。

娇月心下暗骂了一句:“死断袖!小两口闹矛盾就罢了,却偏要来找我麻烦!”

洛蘅讪讪笑了笑,道:“他只是心急,不是有意的。”

娇月笑道:“还是妹子你知情识趣、通情达理。”

“我,我也要走了,再会。”

洛蘅硬着头皮,虽然很不好意思,却还是跟着柳无咎一块跳窗了。

娇月:“……”

柳无咎步入飞花馆,一时落英缤纷,他却不染一枝春。

他没有见到贺青冥,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梁有期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柳公子!”

柳无咎听他说完来龙去脉,一言不发,只坐了下来。

他摩挲着贺青冥喝过一半的那杯茶,而后一仰头,将那剩下半杯已然变温的茶一饮而尽。

梁有期心下忽然生出一点古怪,虽说是弟子服其劳,却也没有必要喝师父喝剩下的茶水吧。

柳无咎吐出一口浊气,道:“谢阁下好意,只是他还没有答应,恕我不能从命。”

梁有期正待再说点什么,却见梁月轩从街上急匆匆赶来,他神色竟还有一点慌张,道:“叔叔,你快些回去吧!父亲要带人来捉你了!”

梁有期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梁月轩道:“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父亲听说叔叔你刚到扬州便来了,来了这种地方,已有些生气,我也是偷偷——”

“月轩,你便赶来为你叔叔通风报信么?”

一分外威严沉稳的声音传来,众人看时,门外却仍不见人影。

柳无咎心下一凛,这人既能将“千里传音”使得出神入化,已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

梁月轩环顾一周,却见到洛蘅也在,不由一喜。

下一刻,梁有朋却已飞身而来,柳无咎看时,只见他面容清俊之余,却又透出金刚威严,周身上下无不隐隐有一种迫人的气势。

“父亲,孩儿只是——”

梁有朋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他走到弟弟面前,道:“为兄知道你近日心情不佳,可你也不该还没有回家,便来了这里。”

他那原本冷峻的神色,竟已有了几分柔和。

梁有朋待兄弟,竟似要比待儿子好上百倍。

梁有期不由道:“哥哥……”

梁有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总该回家来见一见我。”

梁有期道:“我,我没有脸……”

梁有朋笑了笑,道:“弟弟见哥哥,哪里需要什么脸面?”

他道:“不过那姓秋的也太不把我们大重山放在眼里,她以为她做了秋家主人,又借着姻亲控制了半个崆峒派,便可以如此对我弟弟?”

“这笔账,哥哥会帮你记下。”

梁有期忙道:“哥哥别……我已明白了,珑儿她已有家室,我不会再痴心妄想了,哥哥也不要为了我伤了八大剑派的和气。”

梁有朋叹了口气,道:“你能想明白便好了。”

梁有期笑了笑,忽想起来什么,又道:“对了哥哥,你猜我今天见到了谁?”

“谁?”

梁有期道:“青冥剑主!”

“哦?”梁有朋目光闪动,道,“想不到青冥剑主也来了,他人在哪里?”

梁有期道:“他只和我聊了两句便走了,不过他还有一个弟子,就是这位柳无咎柳公子。”

梁有朋看向柳无咎,不由赞道:“果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我早就听过济海楼的事情,青冥剑主收了一个好弟子。”

柳无咎道:“梁掌门过誉了。”

“柳公子不必过谦,月轩,你看看人家,都是一个年纪,你该跟人家柳公子好好学一学。”

梁月轩脸色白了白,他父亲一向嫌他不成器,也早已拿隔壁镜湖李莫辞比了八百回,但这却是梁有朋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说他不如另一个少年。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不敢说,他并不能反驳他父亲的话,何况他父亲说的也并没有错。

梁月轩身为大重山少掌门,武学天资却平庸得出奇,当年梁有朋在一众同门之中凭借极高的天分和勤奋闯出一条血路,赢得了前任掌门霍东阁的青睐,把大重山和女儿霍璇儿一并托付给他,谁曾料到,他的儿子却一点也没有继承到他的天赋和心志。

梁月轩为了获得父亲的肯定,从小到大几乎是拼了命一样地习武,有一年冬天,他甚至为此发了高烧,差点丧命,梁有朋却只是过来看了一眼,冷冷丢下一句“不中用”,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曾经无数次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他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子不类父”。

梁有朋又转过头,看向洛蘅:“这位姑娘是?”

洛蘅见到他,几乎热泪盈眶,道:“梁掌门,晚辈洛蘅,可算见到您了!”

梁有朋顿了顿,道:“洛蘅……你是她的弟子?”

洛蘅点点头,将这一路艰辛和盘托出:“师父临终前,曾经嘱咐我,一定要将这封信送到您手里。”

那是一封兰色的信笺,梁有朋接过它,几乎有些颤抖,却到底遏制住了。

他叹道:“你师父一生不易,但愿她在天之灵能够得以安息。”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你来过听水山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洛蘅欲言又止,梁月轩忽道:“父亲,孩儿今天回去问过此事,据说是大师兄回绝了洛师妹。”

梁有朋喝道:“风眠这孩子未免也太不像话!”

他又顿了顿,对洛蘅道:“这件事是我管教不严之过,我回去一定会好好训诫风眠,你放心,既然你师父嘱咐过,我就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这些天你一路奔波也累了,不如就随我等入听水山庄,好好歇一歇吧。”

洛蘅喜道:“多谢梁掌门!”

梁有朋温声道:“叫什么掌门,八大剑派本为一体,你便唤我师伯便是。”

洛蘅点点头:“是,师伯。”

梁有朋又看向柳无咎,道:“青冥剑主对有期有恩,便是对我梁有朋有恩,他既然来了大重山,我便不能不尽一尽地主之谊,柳公子不如和我先去听水山庄,我会派人去请青冥剑主,再好好款待一番你们师徒。”

柳无咎只得应下。

他不能不应,大重山是梁有朋的地盘,他不能胜过梁有朋,更不能给贺青冥惹麻烦。

第57章 所思 夜已深了。长空已寂,星云已埋。……

夜已深了。

长空已寂, 星云已埋。

一行人打着灯笼,走在庄园里的青石小路上,灯笼照见路边花丛, 引来盘旋扑飞的灯蛾。

梁月轩按梁有朋的嘱咐, 送柳无咎和洛蘅去各自的住处, 他道:“今日屈就柳公子落榻碧虚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阁下海涵。”

柳无咎道:“少掌门过谦了, 此地清雅别致,端的是一个好去处。”

两人颔首致礼, 梁月轩道:“我还要送洛师妹去寒玉轩, 便不再叨扰柳公子了。”

他接过随从一盏明灯,为洛蘅带路, 灯火随着远去的脚步逐渐湮没于夜色, 柳无咎只听见梁月轩时不时轻声提醒, 让洛蘅留神脚下,小心夜路。

洛蘅笑了笑, 道:“梁师兄不必担心, 我在玉山十多年,本就是走惯了险路的。”

梁月轩却道:“既然来了大重山,师妹便可以少走些险路。”

洛蘅心中一暖,自从师父洛伊去世后, 她一路颠沛流离,已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温暖。

洛伊病逝后,一些同门便离开了玉山,她不得不一边忍着悲痛独自料理师父的丧事,一边焦头烂额地安置剩下的师弟师妹。

这些日子以来,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犹豫和退缩,后路已无处可归,而前途却依旧渺茫。

好在这世上总还有好人,好在她还有八大剑派的同门。

她道:“多谢师兄。”

梁月轩笑了笑,笑容里似乎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洛蘅似又想起来什么,她掏出怀中名牌,道:“差点忘了,该把这个还给师兄。”

“不用……”梁月轩道,“你就留着吧,反正它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既然送给你了,它便是你的了。”

洛蘅只好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梁月轩又与她聊了一会,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怒骂之声,在一方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梁月轩面色尴尬,他已听出来了,这争吵的来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母。

他已很熟悉。这样的争吵已不是第一次,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但今天的这一次,还是格外让他感到难堪。

他只得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好在洛蘅也并没有问为什么,她已经历过很多难处,也更能理解和包容他人的难处。

一盏茶前,已经卸下珠钗、换好寝衣的霍璇儿听见庄门外一阵人马之声,便向值守的弟子询问:“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有人敢在我大重山的地界吵闹?”

弟子应道:“回师娘,是师父他们回来了,听说这次师父还带回来几位贵客。”

“哦?”霍璇儿轻笑道,“什么样的贵客?”

“好像是七大剑派的一位师妹,还有一位少年,却不知是什么来头,只听说白日里他好像还跟大师兄打了一架。”

这时梁有朋已走了回来,霍璇儿冷哼一声,道:“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当我大重山派是吃素的么?”

梁有朋看了看门外已有些战战兢兢的弟子,他关上房门,沉声道:“你不要无理取闹,人家柳公子少年英才,还是青冥剑主的弟子,远来是客,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怠慢了人家。”

霍璇儿却道:“贺青冥又怎么样?他一个邪魔外道,不知害了多少同门!听说年前云门的齐心照,自从他见了贺青冥一面,便闭关不出,再也不与外界来往……你们怕他,我却不怕!”

梁有朋道:“你知道些什么,他们二人只不过寻常切磋,齐师兄败于青冥剑下,闭关修炼而已。”

“呵,好一个切磋,好一个闭关修炼!好,云门是这样,那其他门派呢,他们一个个收到子午盟书,一个个却又噤若寒蝉,对自己亲友的伤逝绝口不言!”

梁有朋肃声道:“那些事情都没有根据,青冥剑主和子午盟的关系也只是猜测,何况月前济海楼上,他还救过有期的性命,我不能忘恩负义。”

他道:“至于柳公子,他与月轩年纪相仿,又是青冥剑主唯一的弟子,依我看,月轩就该跟他这样的同龄人多学一学才是。”

“好哇,你倒是会为了外人说话了”霍璇儿冷笑一声,讥讽道,“你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对谁都比对你自己亲生儿子好!”

梁有朋道:“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女人?呵,你莫忘了,八大剑派魁首至今还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季掌门是一代豪杰,自然和寻常女人不同。”

“有什么不同,她季云亭不是女人吗?”

霍璇儿恨恨道:“我看你就是偏心,以往李莫辞就不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李阿萝那小浪蹄子……李莫辞知母不知父,一个私生子,你这么对他好,不就是因为他娘是你以前相好的吗!”

梁有朋道:“你不要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梁有朋,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提拔你的,若不是我和我爹,你一个泥腿子,怎么会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

这一下,却已激起来梁有朋一点怒气,霍璇儿见他生气,竟笑了起来:“怎么,你生气了?你还想打我不成?”

梁有朋目光闪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径直走向内屋,收拾收拾被褥,抬脚便走。

“站住!”霍璇儿道,“你要去哪里?”

她的声线竟然有了一丝颤抖。

梁有朋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他道:“我还有事,这段日子,我便去书房睡了。”

霍璇儿摔门气道:“好!你走,走了就别回来!”

她又气又哭,终于颓然地伏在桌上。

梁月轩赶到的时候,只见梁有朋已急匆匆离开,他本要和父亲打招呼,梁有朋经过他,却似只是经过了一团空气。

梁月轩又被刺痛一瞬,他却也顾不上了,只急急敲了敲门,唤道:“娘?娘,您在里边吗?”

霍璇儿抹了下眼泪,道:“什么事?娘已要入睡了。”

梁月轩顿了顿,温声道:“那月轩就不打扰娘了,娘也要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霍璇儿“嗯”了一声,梁月轩便要离开,霍璇儿却又忽然道:“……月轩,你要好好争气啊。”

“……娘?”

霍璇儿又落了泪,道:“明日你再来,便把我霍家的璇玑剑拿去吧。”

梁月轩道:“可璇玑剑是外公留给您的,它已经陪着您很多年了。”

霍璇儿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用剑了,璇玑剑留在我身边,只不过虚度年华,倒不如早早传给你。”

她道:“儿啊,你要记着,你是我的儿子,是霍家的后人,也是大重山派最正统的继承人。”

梁月轩忍着内心酸涩,应声点头。

这些话,这些年来,他已不知听母亲翻来倒去说了多少次。

他记得小时候,母亲是不会这样说的,小时候,她会带着骄傲和羞涩地说:“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你父亲是全天下最好、最厉害的男人!”

那个时候,她每一次见到梁有朋,还都是一脸柔情蜜意,梁有朋也无论白天有多么忙碌,只要见到她,都会温情款款。

但现在一切已变了个天翻地覆,他们都已再回不到过去。

柳无咎回到屋舍,屏退了一干侍从,舀水来洗漱一番,在窗边坐了下来。

一室之内,一时之间,只有晃动的烛影与他作伴。

不知怎么,今夜他已有一些没来由的寂寞。

他不由望向那一轮已然沉睡的春月,他知道那一轮月下,有一个贺青冥。

贺青冥本要剪去烛花,一抬头,亦望见满空皎洁的月光。

“无咎——”

他蓦地唤了一声,似乎是想要邀柳无咎来一道赏月,但房里并没有人回应他。

这已是他第三次呼唤柳无咎了。

贺青冥顿了顿,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他本就是孤独的,也本已习惯了孤独,但此时此刻,他竟已不能再忍受孤独。

他已习惯了柳无咎的陪伴,也已忘记了,在柳无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他的生命是什么模样。

他忽然有一点想念柳无咎。

这一点想念却似已愈演愈烈,他终于关上了窗户。

他竟已不能看这一轮月色,月色虽美,却也没有他想要一块赏月的人。

贺青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似乎是想要入眠,却又不能成眠。

他忽然发现,柳无咎傍晚换下来的外衣没有带走。

他便要整理一下柳无咎的衣服,衣服却忽然掉下来一个香囊。

这香囊绣工精巧,又是贴身之物,一看便知对主人来说十分重要。

这个年纪的少年,总会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柳无咎已经有了他的秘密。

贺青冥有一点想笑,却不知为何没有笑出来。

他正要把香囊放回去,却已响起来敲门声,门外祝云卿的声音也已传来:

“飞卿——”

香囊便散了开来,只见里边只有一张玄金色的小笺,上边贴着细细长长的一缕白发。

贺青冥的白发。

贺青冥顿了顿,把香囊复又整理放好。

他打开门,迎面而来一张笑脸,祝云卿雀跃道:“飞卿,我见你房里还亮着灯,既然都睡不着,不如来小酌几杯?”

贺青冥道:“今晚才喝过酒。”

祝云卿道:“那咱们喝茶。”

贺青冥看了看他。

“咳咳也是。”祝云卿摸摸鼻子,有那么一丝尴尬,“喝茶更睡不着了。”

他侧眼看了看贺青冥,奇道:“飞卿,你房里很热吗?”

贺青冥不解其意,祝云卿道:“你的脸怎么红了?”

贺青冥忽的想起那缕白发,脸更红了。

所幸他隐在灯下,这一回祝云卿并没有看出来。

祝云卿正色道:“飞卿,我来找你,其实是想跟你说,大重山龙潭虎穴之地,梁有朋也绝非善类,明日赴宴,咱们一定要当心。”

贺青冥道:“你不是和八大剑派有过节吗?”

“咳咳。”祝云卿道,“我也不是跟所有剑派都有过节。”

贺青冥道:“梁有朋又没有找你,你大可不必参与。”

“那怎么行,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得凑一凑热闹,诶,诶——飞卿,别关门啊!”

祝云卿碰了一鼻子灰,他又看了看贺青冥的房间,竟又笑了起来。

他吩咐小二打一斤酒来,索性睡不着,他要慢慢地品,慢慢地喝。

谁料这一喝便喝醉了,这一醉,便醉到了日上三竿。

等到他醉醒的时候,贺青冥也早就被大重山派的人请去听水山庄了。

第58章 重游 梁有期一早听说梁有朋要请贺青冥……

梁有期一早听说梁有朋要请贺青冥来听水山庄做客, 便自告奋勇,带着数名大重山弟子一同过来了。

贺青冥坐在轿子里,他掀开车帘, 望见一路变化的风景人事, 只觉一点恍然如梦。

梁有期只以为他对这一番江南风物感兴趣, 便眉飞色舞地为他介绍,又道:“这条街叫做‘斜月巷’,再往前一里, 便是听水山庄了。十年前,我哥哥从一位南下的钱姓商人那里买来之后几经修缮, 将原来的大重山总堂搬到了这里。”

贺青冥道:“你说的这位钱姓商人, 是不是叫做钱善见?”

梁有期有一点惊讶,道:“正是, 他本是长安人士, 十二年前江湖动乱, 便从长安南下到了扬州,却不知青冥剑主是怎么得知的?”

贺青冥道:“我家曾经与他有过一些交情。”

“原来你认识钱老爷。”梁有期道, “唉, 可惜钱老爷早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不然该把他也一道请来与你见面叙旧才是。”

贺青冥道:“我与他也不太相熟,只是见过几面。”

“喔,原来如此。”梁有期忽然压低了声音, 有一点八卦道,“听人说,钱老爷是因马上风而死的。”

“哦?”贺青冥道,“那倒也并不意外。”

“这么说,他在长安时便……?”

梁有期顿时来了兴致, 正要再问一问贺青冥,贺青冥却已放下帘子,闭目养神去了。

“看来青冥剑主虽然人还不错,却也真是不太好接近……”

梁有期心下暗忖,百无聊赖地引缰而行,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迎面而来一列人马:俱是锦绣公子、青骢骏马,便是远远望之,也已气派不凡。

马车稍停片刻,贺青冥睁开了眼。

梁有期俯下身,道:“青冥剑主,前边来的是望城陶氏子弟,我平素与他们相熟,还请你稍等片刻,我去与他们打个照面说说话。”

“好。”

梁有期打马前行,微微致礼,道:“诸位好久不见。”

陶家少爷偏头看了看马车,不由带了点暧昧地笑了:“听说梁兄对一江湖美人求之不得,前些日子还大老远地跑去凉州,现在看来,愚弟倒是要恭喜梁兄夙愿得偿了。”

提及秋玲珑一事,梁有期便有一点郁闷,但当务之急却是要澄清误会,梁有期讪讪道:“贤弟误会了,车里坐着的是我大重山的贵客,我只不过是奉兄长之命前来迎接。”

陶少爷愈发好奇了,他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贵客,让梁兄这般温声体贴。”

梁有期碍着两家的面子不好阻拦,却也不敢让他得罪贺青冥,两难犹豫之际,陶少爷竟已上前一步,用马鞭挑开了轿帘,只是这一眼,他却并没有见到传说里的武林第一美人。

贺青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陶少爷顿觉如芒在背,不由得往后踉跄几步,这才稳住身形。

他惊魂未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是士族子弟,从前接触的江湖人士,也不过梁有期这样的绣花枕头,在此之前,却从未见过贺青冥这般极具威慑之人。

梁有期道:“贤弟?你还好吗?”

陶少爷平息几许,道:“对,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嗐,这有什么。”梁有期道,“对了,明日游园一会,还望贤弟务必赏脸。”

陶少爷道:“家父已经收到请柬了,梁兄放心,只是家叔行走不便,已多年不见外客,还望梁兄告知梁掌门,请他海涵。”

“好,我会转告兄长的。”

陶少爷站在原地,惊惧过后,心头却浮现一点疑惑:“……方才那人,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到了。”

梁有期道:“青冥剑主,我哥哥他们在正堂等候。”

贺青冥一抬头,但见房楣中央有一匾额,上书颜体大字:听水山庄。

“青冥剑主,这边——”

梁有期便要引路,却不由怔了一怔。

贺青冥并没有听他说话,但他已抬步而入。

贺青冥竟好像对听水山庄很熟悉。

梁有期奇道:“青冥剑主,你之前来过山庄吗?”

贺青冥只道:“我与山庄原来的主人,颇有些渊源。”

“钱老爷?”

贺青冥摇头,道:“他从来不是这里的主人,听水山庄也只不过是他从别人那里买来的。”

他道:“我只在小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它的主人,还是赵郡李氏的一位小姐。”

梁有期一惊,他忽然想起了贺青冥的妻子,那传闻里神秘而美丽的贺夫人。

但他也不敢再问,也不能问,江湖上没有人知道贺夫人的来历,却也没有人不知道贺青冥爱重亡妻,贺夫人并不是他可以问的。

贺青冥走过回廊,与行礼的大重山众人擦肩而过。

许多人都在看他、呼唤他,他却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许多年来,他已身在局中,却似仍是局外人。

他只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穿过假山、跑过长廊,没入落日之下的花丛里。

他把落日远远地甩在后面,连他的影子也气喘吁吁,再也不能跟上他。

“云儿——!”

一个声音呼唤着他,抱起了他。

他抬起头,想要再看一看她的脸——

但太阳已经永远地西沉了。

贺青冥回过神,柳无咎一脸担忧地瞧着他,轻轻道:“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梁有期已和其他人去了大堂找梁有朋,柳无咎得知贺青冥已经抵达听水山庄的消息,便赶了过来,想多见他一面。

但他没有想到会见到这样一个贺青冥。他没有想到,梁有期口中正在赏花的贺青冥,竟已脸色苍白、浑身又冷又热,好似冰火两重天。

他捂着贺青冥的双手,想要为他提供一些温暖,下一刻却发现贺青冥整个人又热了起来。

他几乎手足无措,已不知道要怎么办,贺青冥却静静地瞧着他,道:“我没事了。”

贺青冥仍有一点热,但这已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见到了柳无咎。

贺青冥道:“你怎么不在大堂等我?”

柳无咎道:“我想见你。”

贺青冥笑了笑,道:“不过早一刻、迟一刻的事情,用不着这样着急。”

柳无咎却道:“能早一刻见你,便早一刻。”

他知道人这一生不会有太多时间,这一生的时间,他都要用来见想见的人。

两人还要再聊一会,却已被一人打断。梁有朋带人走了过来,拱手道:“青冥剑主,幸会。”

贺青冥站起身,亦回礼道:“梁掌门,幸会。”

众人入席,梁有朋为主位,他的左右两侧分别是梁有期和贺青冥,其后便是叶风眠、柳无咎和梁月轩、洛蘅。

近代以右为尊,梁有朋这样安排,显然已给足了贺青冥等人面子。

但大重山派却有人不愿意给他和贺青冥面子。

梁有朋与贺青冥寒暄了一会,趁着下人布菜的时候走到一旁,低声问梁月轩:“你母亲还没有来吗?”

梁月轩道:“母亲她……她也许是身体不适,今日便不来了。”

梁有朋冷冷道:“她倒是落的轻松,以前还会搪塞几句,怎么,现在却连个借口也不愿意给我了?”

“可是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来的又是什么客人,怎能容她这般胡闹,她已身为人母,又怎能还这样胡闹?”

梁月轩低着头,心知父亲已然生气,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你派人去请你母亲过来,她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却不能不把大重山的颜面放在眼里。”

梁有朋又顿了顿,沉声道:“若她还不来,以后我左手边的位置,便都让你叔叔来坐吧。”

梁有期却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只一味热情洋溢地为贺青冥等人介绍菜品:“这是清炖狮子头、金葱麻鸭、松鼠桂鱼、文思豆腐……”

他不但对菜式很了解,对每道菜肴的选材、烹饪和演变也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其间妙趣横生,听得一干人等津津有味。

贺青冥道:“想不到梁公子对饮食也颇有见地。”

“哦?难道青冥剑主也是个中行家?”

贺青冥笑了笑,道:“我哪里懂得?无咎,你算是遇见同好了。”

“原来是柳小公子,这倒是难得了。”梁有期道,“现在的年轻人里,莫说是男人,便是女子,也很少有会下厨的了。”

洛蘅讪讪地笑了笑,忽然想起来她玉山的师弟师妹们成天抱怨她做饭难吃,吵着要下馆子。

梁月轩看了看她,道:“习武之人,就算不会下厨,也没什么要紧。”

“是啊。”梁有期已有几分感慨,“……想我当年学厨,还是为了——罢了,往事不提也罢。”

他转过话头,又道:“可惜时令未至,不然该请青冥剑主你们尝一尝醉蟹。”

贺青冥道:“有没有蟹不要紧,有鱼便已足够。”

洛蘅好奇道:“前辈喜欢吃鱼?”

贺青冥顿了顿,柳无咎悄悄看他一眼,低头笑了笑。

他们都知道,喜欢吃鱼的人到底是哪一位。

在座诸位之中,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一点。

柳无咎忽然发现,他和贺青冥之间,已不知不觉有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这些秘密虽算不得什么,却让他生出一种感觉,好像这一片喧闹的世界里,有一处地方,是只属于他和贺青冥的,旁人看不见,也进不来。

梁有期却会错了意,笑道:“有鱼好,年年有余,家家户户的日子,才能一天天好好过下去。”

他心想:“青冥剑主不愧是青冥剑主,这才叫格局啊!”

第59章 宴席 说话间,梁有朋等人已要入席,梁……

说话间, 梁有朋等人已要入席,梁有期便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梁有朋敬了贺青冥一杯,朗声道:“今日青冥剑主光临, 实乃蓬荜生辉, 有朋荣幸之至, ‘传闻不如亲见,视景不如察形’,有朋久闻贺兄之风采, 早生仰慕之诚心,今日一见, 方知传闻不虚, 在此先行敬贺兄这第一杯酒。”

洛蘅心道:“诶?贺前辈今年贵庚来着?他看上去好像只比梁师兄大几岁啊?”

梁有朋又道:“月前济海楼船上,贺兄舍生仗义, 襄助同道, 更救了我弟弟有期的性命, 这第二杯酒,有朋再敬贺兄救命之恩。”

梁有期也与他一道起身, 与贺青冥敬酒:“多谢青冥剑主。”

柳无咎目光一闪, 这第二杯酒话虽不多,却比第一杯酒要真心诚意得多。

“第三杯酒,却是要代我那不成器的大徒弟向青冥剑主和柳公子、洛师侄赔罪,在下教养无方, 冲撞了各位,实在是惭愧、悔愧。”

这一次,梁有朋却一连喝了三杯酒。

柳无咎和洛蘅也不得不各自回了一杯酒,这却是柳无咎第一次喝酒,他只觉跟吞刀片一样又疼又辣, 难受得紧。

“风眠。”梁有朋低低喝道,“还不去跟青冥剑主三人道歉?”

叶风眠面色铁青,他只好与贺青冥和柳无咎二人赔礼,在梁有朋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给洛蘅道歉赔罪。

梁有朋终于满意,便让众人不要拘谨,而后又与贺青冥等人攀谈起来。

叶风眠憋着一股气,这下梁有朋没功夫管他,他便走到洛蘅面前,道:“洛师妹,之前的事是师兄不对,师兄向你道歉。”

洛蘅摆摆手:“没事……”

她却还没有说完,叶风眠便已一饮而尽,洛蘅顿了顿,也只好回敬他一杯酒。

叶风眠目光闪动,笑道:“洛师妹果真是女中豪杰,再来!”

洛蘅不胜酒力,几杯下来,已有些站立不稳,梁月轩道:“大师兄,我看师妹身子不适,接下来不如让我代她喝酒吧?”

“哎,酒逢知己千杯少,洛师妹为人豪爽,月轩你不要打扰我和洛师妹。”

梁月轩欲言又止,但在大重山派,他还不能违逆兄长的意思。

贺青冥忽道:“叶公子,你不来与我敬一杯么?”

“……这,这是自然。”叶风眠勉强笑了笑,道,“青冥剑主有命,晚辈焉敢不从?”

贺青冥皱了皱眉,他忽然发现,叶风眠给洛蘅的酒,要比其他人喝的酒更烈、更猛。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叶风眠一眼,看得叶风眠冷汗直冒。

酒过三巡,一大重山弟子忽然上前,与梁有朋耳语几句,梁有朋道:“贺兄,庄外有一人自称是你朋友?”

方才还喧闹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他们都看着贺青冥,等着他开口。

这一桌人里,也只有梁有朋是唯一的主人,贺青冥是真正的客人。

贺青冥只道:“那人是不是祝姓,名云卿?”

“不错。”

贺青冥微微笑道:“他确实是我朋友。”

梁有朋笑道:“既然是青冥剑主的朋友,自然要请。”

柳无咎目光一动。

贺青冥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个朋友?

他只不过离开了贺青冥一个晚上,怎么就多出来这个朋友?

在他还没有到来的二十多年里,贺青冥究竟还有多少朋友?

贺青冥的朋友到底还是来了。

祝云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与梁有朋等人揖礼,而后似乎是想挤进贺青冥和柳无咎之间,却被柳无咎瞪了一眼,只好灰溜溜地坐到最远处的空位上。

他望眼欲穿,似乎想要和贺青冥说说话,但贺青冥并没有再搭理他。

梁有朋道:“祝公子,未知你师从何门?”

祝云卿只好把目光挪了回来,他笑了笑,道:“我已无门无派,不过一浪子耳。”

“哦?”梁有朋似乎有点好奇,道,“那你跟青冥剑主是怎么认识的?”

这一次祝云卿却还没有开口,贺青冥便已截住了他的话头,道:“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梁有期道:“这么说,你们还是年少知交?”

“不错,我与他一见如故,倾盖相交。”

祝云卿抢答了一嘴,丝毫不顾贺青冥瞪他一眼。

众人却更好奇了,贺青冥这样的人,也会和什么人倾盖如故吗?

何况这一个人,还如此放达不羁,怎么看也不像是贺青冥会与之成为朋友的人。

柳无咎脸色已越来越不好看了。

但他到底还是一言不发,他只是贺青冥的弟子,他并没有资格发问。

何况这一场宴会,并不是一个发问的好时机,他不能让其他人觉得他和贺青冥之间有隔阂。

他和贺青冥再有隔阂,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事,无需旁人多嚼口舌。

众人心思各异,然而面上还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对彼此充满了猜忌、顾虑和防备,但他们看向彼此的时候,仍要咧开嘴,扮出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哪怕这一个个笑容已经满是皲裂的伤痕。

这样做实在是很累,很多人也并不愿意这样做,但他们还是不得不继续这样做。

好像若是他们不这样做,这一身锦绣的衣袍便要变成裂帛,这一方华美的雕梁便要顷刻坍塌。

于是为了留住一点残破的颜面,谈笑之中,说几句谎话,也早已无伤大雅。

毕竟谎言是不会伤人的,锋利的从来只是真相。

可惜正如人没办法一辈子不说谎一样,人也没办法说一辈子的谎。

谈笑之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已从门外传来:

“听说今日有贵客来访,我只道是青冥剑主,不料竟还有玉山的师侄。”

霍璇儿云鬓袅袅,衣带飘飘,长裙曳地,曼步而来。她不待梁有朋发话,便让梁月轩倒了一杯酒,又端起酒杯,走到贺青冥面前,道:“青冥剑主,久仰。”

贺青冥与她回敬,柳无咎坐在贺青冥身侧,不由微微皱眉。

她虽一进来便与贺青冥敬酒,但行止神色,却似无几分客气,更隐隐有挑衅之意。

她的脸色很白,白得几欲晃眼,却是为了挡住昨夜憔悴,扑了太多香粉的缘故。

柳无咎闻不惯这样浓郁的香气,视线往下,却看见霍璇儿腰间佩戴的一把长剑,这把剑长而窄,剑鞘做工古朴,却又镂雕着繁复的暗纹,剑身虽未出鞘,却已露出几分别有玄机的剑气。

这把剑跟她这身行头一点也不搭,好像是一副棺材里躺进去两个人。

霍璇儿已经很久没有佩剑了,但江湖人人皆知,霍璇儿的脾气比剑还要锋利,柳无咎不知道她的这把剑是不是为了贺青冥而来,但他已有了几分警惕。

梁有朋也露出一点警告的意思,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希望霍璇儿能够担一担大重山女主人的面子,但现在他只望霍璇儿不要撕破脸。

霍璇儿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对贺青冥发难,她竟还笑盈盈地与贺青冥寒暄了几句。

梁有朋这才放下心来。

岂料她离开了贺青冥,却并没有落座,而是与洛蘅遥遥敬了一杯,道:“这位便是洛蘅洛师侄吧?”

洛蘅本在埋头干饭,这一下点名来得猝不及防,她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又更加晕晕乎乎地举起酒杯。

霍璇儿却笑了笑,道:“师侄不必多礼,只不过我想不到,你和你师父一样不爱贪杯。”

洛蘅不禁道:“您认识我师父?”

霍璇儿又笑了一声,这一笑却有一点不可捉摸,她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师父还没收你这个徒弟,说来也巧了,当年我与她相识,还是你梁师伯介绍的。”

梁月轩目光一亮,祝云卿看热闹不嫌事大,抚掌笑道:“原来两派素有渊源,两家早有前缘。”

霍璇儿皱了皱眉,有一点迟疑:“这位是……”

梁有期应道:“这位是青冥剑主的朋友,祝云卿祝公子。”

霍璇儿更疑惑了,她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并不相信贺青冥会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但她今日前来,自然也不是为了祝云卿。

她只是微微点头致礼,而后道:“洛师侄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你与我一道去后厨,我拿些醒酒汤给你吧。”

洛蘅自然没有拒绝,梁月轩目送二人离去,不由松了口气。

他的母亲一向脾气不大好,但霍璇儿待洛蘅却似乎很和善,两人相处也很融洽。

梁有朋脸色却愈加严肃,他道:“月轩,你跟去看看。”

梁月轩不明所以,不过他还是应了下来,他的五脏庙已经灌饱,比起待在酒席上,他还是更乐意出去走一走,去见一见他更想见的人。

第60章 纠葛 时值正午,后厨的伙夫帮工也已退……

时值正午, 后厨的伙夫帮工也已退去别间用餐,除了几个守门的童仆,这里已然空无一人。

霍璇儿亲自盛了碗醒酒汤给洛蘅, 洛蘅受宠若惊, 连连道谢。

她早在玉山的时候便听人说过霍夫人不好相处, 现在看来,那些传闻也不尽实处。

霍璇儿忽道:“你腰间的玉牌,可是我儿送给你的?”

“啊?是, 当日梁师兄说,凭此玉牌, 便可进出听水山庄。”

霍璇儿哼道:“这块玉牌, 大重山弟子每人只有一块,他把自己的给了你, 却不知他要如何呢。”

洛蘅涨红了脸, 道:“我, 我不知道……我本来要还给梁师兄,但他……”

霍璇儿道:“今日我正梳洗打扮, 我那小徒说与我听的时候, 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她冷笑一声,喝道:“原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师必有其徒!”

洛蘅脸色一变, 道:“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本来我们这一辈的事,是不该牵扯到你们小辈的,何况你一个小姑娘,为了师门千里奔波, 也着实不容易,可是我没有想到,你跟你师父洛伊,竟是一路货色,都是一样装可怜博人同情!”

洛蘅气道:“有什么事您说我就是了,为何要羞辱我师父!”

霍璇儿道:“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霍璇儿怒极反笑,道:“你那好师父,早些年间,在那次论剑大会上,在你师伯病榻之前,与梁有朋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可江湖上谁人不知,姓梁的已是我的夫婿,已与我育有一子!她明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可她还是不知廉耻,与梁有朋私相授受!可笑我当时还被蒙在鼓里,我还可怜她自幼孤苦,又连丧师父、师兄,还眼巴巴地与她交好,恨不能把自己有的都分给她一份——是啊!我确实做到了,连自己的丈夫也与她共享,哈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洛蘅脸色变化不定,她颤声道:“不,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你以为,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霍璇儿咬牙切齿,道,“那时候我也以为不可能,梁有朋与我年少相知,后来又结为爱侣,我万万想不到,他会背叛我,我更万万想不到,和他一块背叛我的,竟是我一直以来敬重、怜惜、爱护的好友!”

“洛伊她好、很好,她可真是太好了!这么多年,把你们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你们都把她奉为尊师,对她礼遇有加,因为她是玉山掌门,哪怕玉山没落,她也仍是一派之首,也仍在江湖有一席之地,而我,这么多年操持里外,只落了一个悍妒蛮横的名声!你们甚至已忘了大重山原是我霍家的祖业,我也是你们师伯!”

洛蘅惊疑不定,只不住喃喃:“不,不,不是……”

“呵,你以为,你师父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物——整个江湖上,怕也没几个这样的人物!你以为你师父洛伊能延续玉山这些年,是靠她的武功还是谋略?都不是!她只不过是豁得出去!若不是她和梁有朋多年来藕断丝连、暗度陈仓,梁有朋怎么会慷慨相助?她在玉山弟子之中资质平平,当初甚至还比不上我,若不是我后来疏于练习,她根本不会是我的对手!至于谋略,呵呵,那更是笑话了,她若是有脑子,就该继续抱着别人的丈夫,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洛蘅陡然大喝:“你住口——!”

她怒急攻心,猛地拔剑一挥,便要削去霍璇儿一片肩胛,只在最后一刻捡回几分神智,却已来不及撤招,只能改用剑背拍去,霍璇儿却也不是吃素的,洛蘅忽然袭来,她本没有应对的余地,但这一下变招,却给了她反击的机会。多年不见天日的璇玑剑出鞘,一刹那两把名剑相碰,竟激起一道龙吟般的剑鸣!

洛蘅退了半步,霍璇儿到底多年未曾习武,已是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璇玑剑了。

两人再欲一击,一人高声道:“住手——!”

梁月轩大惊失色,几步并作一步赶了过来,他万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段颠覆认知的往事原委,更想不到不过片刻,方才还笑意吟吟的两人已大打出手。

洛蘅和霍璇儿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他劝,梁月轩一咬牙,只身闪到二人中间,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隔开了二人。

洛蘅失声道:“梁师兄!”

霍璇儿更气了,喝道:“月轩,你让开!”

梁月轩急急道:“娘!洛师叔纵有过错,却也不关洛师妹的事,何况洛师叔已经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洛蘅脸色一沉,道:“梁师兄,我师父如何如何,只是霍夫人片面之言。”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月轩正要解释,霍璇儿却已怒了:“什么叫已经过去了?这口气我憋了十年了!你身为人子,非但不体恤你母亲,竟还要为了一个小狐狸精跟我顶嘴?!”

梁月轩辩白:“我只是希望娘不要困在过去,至于洛师妹,她,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怎么就不是了?月轩,别以为你这样袒护她,她就会领你的情!我看那位柳公子一表人才,又救过她,他二人也走得近呢!”

此时,听见剑鸣而匆匆赶来的众人:“……”

几人面面相觑,除了梁有朋,其他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片刻。

梁有期不禁看向柳无咎,他和祝云卿脸上都浮现出一点了然的戏谑。

贺青冥看着柳无咎,却仍似古井无波,不知是什么心思。

柳无咎莫名有一点紧张,不由开口:“没那回事。”

梁有期笑道:“诶,少年人有少年心事,本是再寻常不过,柳公子何必紧张,我想青冥剑主也一定不会像那些老古董一样阻挠你的。”

他却不知道柳无咎巴不得贺青冥阻挠,但贺青冥也仍旧什么都没说。

没有应允,也没有回绝,好像他这辈子都不会答复柳无咎一样。

柳无咎又有一点失望,他却也不知道,贺青冥不回应,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作为师父,徒弟有了交好的姑娘,不论日后会怎么样,他总该是高兴的。

但他并没有意料中的那样高兴,甚至还隐隐有一点不高兴。

若论别的……但又哪里还有别的呢?

贺青冥忽觉一点奇怪:他为什么会觉得还有一点别的?

祝云卿看来看去,已有一丝不快,他道:“梁兄,你倒是闲得很,不管自己家事,却管起来人家师徒的事。”

“这算什么,这些年我看兄嫂他们吵架已经见怪不怪,动嘴动手,乃至动刀动枪都没什么稀奇,左不过是小题大做、大事化小,最后还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一场,总不会动真格的。至于这回,哥哥他都已经过去了,出不了什么大事。”

只是时过境迁,他想不到的是,这一回确实出了大事。

梁有朋赶到的时候,霍璇儿已一掌推开梁月轩,正要与洛蘅动手,他喝道:“胡闹——!”

梁有朋一指弹开坠露,一手握住霍璇儿手腕,使她再不能动弹半分。

他道:“你身为长辈,竟跟一个小辈斗气,传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我贻笑大方?姓梁的,你也不想想你都干了哪些好事,还好意思说我贻笑大方?”

梁有朋脸色一变,霍璇儿挣了几下也没挣脱,腕骨却已被捏得生疼,不由痛呼一声:“梁有朋你混蛋你——你给我放开!”

梁有朋面色一怔,松开了她,又见她蹙着眉头,不由道:“对,对不起,璇儿,我不是有意……”

霍璇儿哼道:“不必你来假惺惺!”

这一下,两人虽仍在斗气,气氛却已缓和了,他们在这一刻都似乎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当年初初心动的时候。

他们毕竟还是夫妻,夫妻之间,无论怎样疏离,也总有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密。

洛蘅脸色却不好看了,如果他们夫妻二人真的情投意合,如果真像霍璇儿所说,那么梁有朋又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师父?

她缓缓道:“师伯,果真如夫人所说,你和师父……?”

梁有朋顿了顿,道:“过去的事,都是我的过错,你若要责怪,便只需怪我。”

洛蘅哽声道:“可是我师父算什么!她临终还嘱托我要与大重山修好,她去世的时候不过三十多岁!”

梁月轩不忍,道:“洛师妹……”

洛蘅却已听不进去他说什么,她只要梁有朋的回答。

梁有朋叹道:“她那时候孤苦无依,我一时鬼迷心窍,终于铸下大错。”

霍璇儿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心窍可被迷得够久的。”

洛蘅脸色一白,梁有朋这句话便似一锤重音,这一段往事到底落下帷幕,曲终人散,如今斯人已逝,她这个局外人又何必不知好歹一再追问?

但她只是慢慢站了起来,慢慢道:“上一辈的事,我不便多问,但是——”她的眼里陡然射出一道锋利的剑光,道:“但大重山辱我师门,我绝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她俯身拜了三拜,道“梁掌门,梁公子,你们这两日的照拂,洛蘅铭记在心,我此刻身无分文,日后若有差遣,洛蘅必效犬马之劳。但师父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我不能不为她讨一个公道。”

梁有朋道:“你这是要与我大重山决斗?”

洛蘅咬着牙道:“不错。”

梁有朋看着她,忽然好像看到了当年洛伊的影子。

她们师徒,都是一样的柔弱,却又一样的倔强。

他叹了一声,道:“那好,只不过今日你已动干戈,若再动武,只怕不公平,那便十日之后再见分晓。”

“好。”

霍璇儿冷哼一声,道:“好哇,正好我还没打过瘾。”

梁有朋沉声道:“你也算得她师长,于情于礼,皆不合适。”

“好,既然我不行,我儿子总行吧,月轩——”

梁月轩一惊,他看了看洛蘅,又看了看霍璇儿,几乎有一点哀求:“母亲……”

霍璇儿盯着他道:“月轩,你若还是我大重山子弟,便给我接剑!”

梁月轩只得重重一跪,终于接过璇玑剑,道:“儿子……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