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的影子已透过窗户映入眼帘,他这一声呼唤,已变作一道叹息。
他这个人也似已变作一道叹息。
柳无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腾地一下翻身,慌慌张张道:“等,等一下。”
他稀里糊涂地收拾了一通,又打开窗户透气,这才打开了门。
贺青冥道:“你再不开门,饭菜便要凉了。”
“昨日游园之后,你怎么一直心神不宁?”
贺青冥环顾一圈,皱了皱眉。
这屋子看上去像是被山匪打劫了一通。
柳无咎的屋子从没有这么乱过。
不仅屋子很乱,柳无咎整个人也衣冠不整,他的外衣甚至还穿成了左衽。
贺青冥叹了口气:“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柳无咎一动也不敢动了。
贺青冥解开他的衣带,便要重新为他把衣服穿好。
两人呼吸相闻,贺青冥的手竟然有一点不稳,系了好几次也没能把衣带系好。
“我来吧。”
柳无咎按住他,背过身去。
贺青冥不知怎么,也退了几步,转过了身。
他们竟似已不能再面对彼此。
贺青冥望见桌上饭菜蒸腾的热气,忽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若失。
他和柳无咎竟已不能像从前那样亲近。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彻底改变,尽管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又是为什么。
他们虽已分开,虽已不再住在一起,他却并不能戒掉习惯。
他已习惯了柳无咎的陪伴,习惯了柳无咎在他身边。
两人一同用饭,柳无咎忽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你。”
贺青冥怔了怔,柳无咎又道:“我知道我只是你的弟子,你的事,我不该过问太多,但是你好像很熟悉这个地方,也很熟悉这里的一些人……你似乎总是有很多心事。”
他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你在做什么,要去哪里,想你瞒着我的那些秘密。”
贺青冥低着头,几乎已不敢看他:“无咎,你……”
柳无咎却道:“我说过,我不会对你再有别的秘密。”
贺青冥忽地流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他欲言又止,似乎正在犹豫。
柳无咎伸出手,挽起他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
两人皆怔了一怔,谁也没有想到,柳无咎会这么做,连柳无咎自己也未能料到。
贺青冥看了他好一会,终于道:“小时候,我曾经和我父母来过听水山庄。”
“那时候,山庄还不姓梁,也不姓钱,它姓李,赵郡李氏的李,我母亲的李。”
柳无咎惊讶道:“听水山庄……原先是你母亲的产业?”
“后来便不是了。”贺青冥道,“我母亲这一脉虽源自赵郡,却已脱离家族很久了,百年以前,我母亲的先祖被宗族除名,踏上了闯荡江湖的道路。”
“但到了我母亲这一代,却已厌倦江湖,她年少的时候,与我的父亲相遇,后来便结为夫妻,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恩爱的日子,但不久之后就开始争吵,为了平息争吵,便有了我。”
柳无咎瞧着他,轻轻道:“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法子。”
贺青冥笑了一声,道:“这法子确实不怎么管用,因为就在我们从江南回去之后,他们便又陷入了新一轮的争执之中,我父亲开始酗酒,而母亲也变得越发偏执和无法控制。”
柳无咎道:“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是长安人士。”
他道:“陶氏兄弟,他们是十二年前从长安南迁至此,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不错。”
“你这次来扬州,也是为了十二年前的事。”
贺青冥又笑了笑,他道:“……无咎,我的家虽不能算是一个家,可那毕竟也是我的家。”
“十二年前,若不是八大剑派,若不是他们……我本该是有一个家的。”
柳无咎静静地瞧着他,柔声道:“你的家是什么样子?”
“我不太记得了。”贺青冥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它对我来说,已变成了一个梦。”
“那你的梦呢?”柳无咎道,“你的梦是什么样子?”
“好像很大,却很空,能听到我自己的回声,我跑了一天也到不了尽头,也找不见旁人,直到最后我看见一片竹林,那是我从前练剑的地方。”
柳无咎道:“和这里一样吗?”
贺青冥摇了摇头,道:“比这里的竹林还要茂盛,还要望不到边际。”
柳无咎道:“我记下了。”
贺青冥失笑道:“你记这个做什么?”
柳无咎道:“等我们回到西北,我就去种竹子。”
贺青冥道:“西北可不好种这么大片竹林。”
“那就长安。”
“长安已成一片焦土。”
“那也没什么。”柳无咎道,“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
贺青冥笑道:“我怕你要变作一个小老头!”
柳无咎也便笑了笑,过了一会,贺青冥又道:“听祝云卿说,镜湖派等人不日便要前来听水山庄。”
柳无咎喝了一口热粥,嘟囔了一句:“怎么又是他?”
“什么?”
“没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道:“我从前并没有见过他,他只不过跟在我身边,跟了一个月。”
柳无咎怔道:“可是他说……”
“他这人颠三倒四,倒是让人想起来温阳。”
柳无咎道:“你也和温阳认识。”
“我有没有说过,我曾经来过扬州,而且不止一次?”
贺青冥道:“我上一次来扬州,也是来问天枢阁,但天枢阁语焉不详,并没有给我答案。”
“可是天枢阁从来有问必答。”
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所以我这一次来,一定要问个明白。”
柳无咎道:“你不是说,你已经找到了答案?”
“我只找到了一些人,但还有一些人,他们藏在各大门派,我也不能都找出来。”
“他们不出来,却可以引蛇出洞。”
“不错。”
“所以你让七叔他们先行来了扬州。”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也许他们已经有所怀疑。”
贺青冥道:“他们虽然怀疑,却也不敢动作。”
“若他们想要保住名誉和地位,便不能有所动作。”
柳无咎又道:“那温阳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曾经帮过我,还帮了不止一次,何况他的养父还是温灵。”
“温灵之死已成武林一桩公案,我猜十二年前那帮人,与温灵之死也脱不了干系。”
柳无咎明白了,道:“所以温阳为父报仇之前,折剑叛出了小重山师门,从那以后,他便与八大剑派断绝一切往来。”
“温阳也早有怀疑,可是他一直没有证据。”
“但他不是说这次不会来扬州吗?”
“他来与不来,都没有关系。”
贺青冥道:“判书总会如期而至。”
第66章 伴生 山色影影绰绰、浮浮沉沉,在雾气……
山色影影绰绰、浮浮沉沉, 在雾气里看不分明,猿啼爬过悬崖,渡过大江, 攀上一轮倦懒的太阳, 一只只大船小船划开晨雾, 迈入破晓时分。
王伯打了个哈欠,昨晚他跟人下棋熬了半宿,这会三魂七魄尚未归位, 便似个酒葫芦一般,走两步便要晃一晃, 眼前更是摊了两团浆糊, 水天浑沌一体,再也分不清高低、清浊。
他抹了抹眼, 只见船头竟立着一位风华正茂的姑娘家, 她一袭长衫白衣, 从头到脚既无珠翠点缀,也无绫罗矫饰, 一笑之时, 便是浑然天成的一枝芙蓉花。
王伯蓦地一激灵,不由急跑几步,高声喊道:“小姑娘!莫要做傻事啊!”
谁料他忧心他人,却没留神脚下, 他左脚绊住右脚,把自己绊了个乾坤颠倒。
好在一只秀长而又有力的手已扶住他,他抬起头,只见方才还站在船头的那位姑娘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
苏京爽朗一笑,道:“老人家, 我已三十有余,不再是小姑娘啦。”
王伯怔了一怔,道:“你,你不是要寻死?”
苏京狡黠地眨眼一笑,道:“我还没活够呢。”
“天下还有数不清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海,还有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我还未见惯天地,看惯众生。”
她又走到船头,江风与她在这一刻不断地相聚、重逢而又别离。迎着一道出世不久的朝阳,她好似已化作鲲鹏,飘然欲要化仙,飘到琼楼玉宇去。
王伯惊叹不已,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被太阳晃了眼,日头何时走出来这样一位神仙?
他再一抹眼,眼前却已不再见人影,只听得一个朗声:“老人家,后会有期!”
苏京快步走过十几扇门窗,连她的影子也追不上她。
她推门而入,道:“阿萝,我已问了船长,咱们明日便可抵达扬州了。”
李阿萝独坐灯下,她眯了眯眼,似乎并不适应这样耀眼的光芒。
她道:“莫辞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是一段恍然于梦中滑过的绸缎。
她周身上下,也俱着青黑色的绸缎,脑后盘髻,髻上别簪,她背着朝阳,对着昏黄的铜镜,正在为自己描眉、贴钿,她的一对细细的腕子上边,还戴着一对细细的水玉镯子。
“我让他下船采买去了。”
苏京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随手从妆奁拿过一支步摇把玩,却被李阿萝拍了一下手背,轻斥道:“别胡闹!”
“阿萝,我可是你师姐,怎么没大没小?”
李阿萝抿唇笑道:“我怕你不知轻重,这些首饰可不像刀剑一样可以随你摆弄,别又给我玩散架了。”
“那又如何,大不了我再赔你一副便是。”
“你身为一派掌门,能不能学着点勤俭持家?”
苏京嘟囔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败家,我本就对往来人事一窍不通,当年师父临终,本是许了掌门之位给你的……”
李阿萝叹一声,道:“师姐,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是啊,十多年了,可是阿萝,都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梦醒了。”
李阿萝怔怔道:“师姐?”
苏京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师妹,你是不是还忘不了温阳那小子?”
刹那间,千万缕极细微的情丝在李阿萝的脸庞往来穿梭,织就一幅春花秋月的双面绣,一面是喜,一面是愁,让她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哼!我就知道,温阳那厮真是祸害遗千年!”
李阿萝苦笑一声,道:“师姐,可你年少时,不是也与他有过一段缘分?”
苏京摆摆手,有点尴尬道:“往事不堪回首,莫要再提。”
“我却不能不提”李阿萝道:“师姐,你可知道,那时候我看着你们出双入对,心中有多羡慕?”
苏京不解,道:“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人人皆有情痴,师姐你醉心武学,我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开一个情字。”
李阿萝眉间飞过几道愁云,她又道:“其实这么多年,我早该明白,那一去,他是不会回头的了。”
“那你还?”
“我只是忘不了,放不下。师姐啊,我实在是求不得、参不透、看不破。”
苏京顿觉迷惘,她轻轻叹道:“你这般……却叫师姐如何放心?”
李阿萝却笑了笑,道:“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耳,左不过是再熬过几个十年。”
她转过话头,道:“我却一直很是好奇,师姐你当初和他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虽然当年温阳和苏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不是后来那个花花公子,但两人所求南辕北辙,怎么看也不该搭在一块。
苏京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大概是因为……他比较抗揍。”
李阿萝沉默了一会,难怪她每次看见他俩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模样。
她不敢置信,道:“你们不会每次约会都是在比武吧?”
苏京大义凛然地反问:“那不然呢?”
李阿萝脑子里回荡着这句反问,她晕晕乎乎道:“……那你们后来怎么分开的?”
苏京一脸愤慨,道:“他成天找我吟诗作对,抚琴作画,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没什么文化,还老拿这套来怼我,后来我嫌他打扰我练功,就一脚把他给踹了。”
李阿萝想了想,道:“可小重山的人不是说,你是因为他瞧上山下一个姑娘,这才扇了他一巴掌?”
“那姑娘倒也是一个缘由,不过我扇他的时候,我跟他已经分了,我只是看不惯他勾搭有夫之妇,破坏人家夫妻和睦。”
苏京哼了一声,道:“我早知道这些年外边都怎么传我的,无非是说我蛮横好妒,可他温阳又算哪根葱?”
她心道:“温阳不三不四,二十年来怕是勾搭了半个江湖,可他招惹别人也就算了,竟还要来招惹我师妹,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师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阿萝道,“我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是没有办法……”
这么多年,她一面明白,一面糊涂;一边清醒,一边堕落;一会沉睡,一会梦破。
每个人生于世间,都有自己的一方苦海要去挣扎,要去勘破。
“阿萝……”苏京举棋不定,犹豫了好一会,方才开口道,“莫辞他,到底是不是——”
李阿萝的两只瞳孔骤然缩紧,变作两滴血珠!
两人原本融洽的气氛冻结了,过了一会,李阿萝才艰涩道:“师姐,我们不是说好的……”
“罢了,不提了。”苏京道,“是师姐的错,我不该问的。”
她探过身,笑着抚摸李阿萝皱巴巴的眉头,道:“小阿萝,你瞧你,远山都舒展不开了。”
李阿萝便笑了,苏京开始鼓捣她的石黛,道:“不如让我来帮你画眉?”
“可别了。”李阿萝道,“你若是执笔,怕是一斧头劈下去,将远山变作断壁,到时候他们华山派可要找我对簿公堂了。”
苏京打趣道:“唉,可惜莫辞不在,我该让他看看,他母亲是怎么挤兑他师父的。”
李阿萝扑哧一笑,道:“这件事,莫辞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苏京笑了笑,又正色道:“说起华山派,今年七月论剑,便是由华山承办,五年前季掌门仙逝,那一届的论剑便就此搁置,一直到今年才旧事重提,也不知道顾掌门会怎么办。”
“顾掌门自然有顾掌门的办法。”李阿萝道,“倒是那谢拂衣,他残害掌门、背弃师门,当年除开华山派,江湖上许多曾受过季掌门恩惠的武林人士也自发捉拿谢拂衣,为何五年来,却还是不见谢拂衣的踪影?”
苏京道:“我却听说,谢拂衣之所以能躲过追捕,全赖有人在背后帮他。”
“哦?谢拂衣这种不仁不义的小人,什么人会帮他?”
“据说是子午盟。”
“子午盟?”
“正是。”苏京道,“一年前,巨鲸帮本已打探到了谢拂衣的蛛丝马迹,但不久之后,巨鲸帮帮主便被子午盟灭口,帮众上下噤口不言,而后巨鲸帮几大堂主为争夺帮主之位大打出手,巨鲸帮分裂,从此名存实亡,北溟堂堂主姚飞鲲携款潜逃,至今不知去向。”
李阿萝道:“听说……子午盟的主人,便是青冥剑主?”
“不错,我本也这样以为。”
“但你现在不再这样以为?”
苏京道:“一个月前,济海楼危难之际,是青冥剑主出手相助,救了许多武林同道。”
“青冥剑主来去皆是谜团,从前我们一直视他为魔头,可是细细想来,我们也从来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害了什么人,他和子午盟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天枢阁空穴来风,其间真真假假,谁也分不清楚,但我不相信一个愿意为他人舍命的人,会是一个滥杀无辜的魔头。”
李阿萝略一思忖,道:“师姐,你这话虽有道理,可是出了你我二人之耳,还是不要让第三人知晓的好。”
“八大剑派之中又不是只我一人这样想,近日梁有朋梁掌门,不是也邀青冥剑主上门做客?”
“梁有朋是梁有朋,我们是我们。”
苏京有点诧异,似乎没有想到李阿萝的语气会这样生硬。
李阿萝顿了顿,缓声道:“师姐,八大剑派虽同出一源,却也分家上百年了,魔教东征之后,门派隔阂更深,近些年来,季掌门去后,更是已许久不曾往来,拿崆峒派来说,在他们与秋家联姻之前,最多不过是些师兄弟之间的意气之争,但联姻之后,崆峒派虽名为一派,实则已分成岳、秋两派,更有一派,是不服岳掌门即位,也不忿秋家分权的崆峒派长老,三者互相勾连,又彼此牵绊,试想一派之中,便有诸多派系,何况八大剑派?这其中的叵测人心何止千万,师姐,你我都不能不防啊。”
“阿萝说的是,人心诡谲,这一道上,我确是不及你思虑周全。”
李阿萝慨叹道:“我却是思虑过多,成日忧心忡忡,困于其中不能自拔,这一脑子的思虑又有何用武之地?”
苏京握住她的手,道:“所以你有我,我也有你。”
李阿萝不禁动容,她已泪光闪动。
苏京不像她心思细腻,可是即便如此,苏京也一直陪伴她、关心她,为她分忧,又与她逗乐。
她早已变作一个懦夫,她甚至已放弃了自己,但苏京仍没有放弃她。
“好。”李阿萝哽咽着笑道,“我们便同进退,共生死。”
第67章 迷雾 城郊外,一只小船缓缓驶入一江大……
城郊外, 一只小船缓缓驶入一江大雾。
李莫辞跟着水手们下船采买,不料在返程的时候迷了路,水道错综复杂, 便似一张巨网, 把往来的行人团团困住, 教人挣不脱束缚,逃不出生天。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起雾了, 真是奇也怪哉!”
“往前一里有一处村落,不如先在渡口停船靠岸。”
雾色愈来愈浓, 茫然已不见前路, 亦不再留人退路。“砰”地一声,船头碰到彼岸, 水手们定睛一看, 却见这处码头似已荒芜良久, 岸边生出杂乱的芦苇,水面上偶然所见, 时不时翻出两三条形状凄惨的死鱼。
一片死寂之中, 船头这一声巨响,已尤其让人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一人环顾一周,皱眉道:“兄弟们,这处村庄甚有古怪, 大家千万不要乱跑。”
又一人急匆匆道:“老刘,那位小李公子好像不见了!”
“什么!”
李莫辞在他们停船的时候,便已先行离开,他早已闻不惯这一船的汗臭气,也喝不惯船上浑浊粗粝的茶水。
他步入一户人家, 喊道:“有人在吗?”
除了无穷无尽的回声,没有人回答他。
李莫辞只好推门,但这一扇门也早已年久失修,轻轻一推,便呜咽着倒了下去。
李莫辞吃了一嘴灰尘,狠狠呛了一阵,他走到里屋,却见屋舍俨然,日用器具一应齐全,厨房门口备有一缸井水,案板上还放着一只尚未洗净的猪肘,旁边盛了一桶猪杂。
他自言自语,道:“看来主人家只是出门了还没有回来。”
他实在渴得厉害,便也顾不得许多,舀过一瓢井水便往喉咙里灌,如此先后三瓢,终于浇灭了七窍里渴出来的烟火。
他满足地叹一声,这时只听得四面一道哨响,李莫辞还以为是主人回来了,便出门去看,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寻至里巷,倒忽然冒出来一阵更浓的雾气。
这下却是彻底找不着北了。李莫辞心下终于有一点慌张,他四处碰壁,一不小心,额头还撞到了一堵墙上,差点磕出来一个大包。
他飞身跃到墙头,想要望一望方位,但四周皆是迷雾,四方尽是迷途,没有尽头,也无归处。
他只好丧气地跳了下来,他不该不听师父他们的话,一意孤行,随处乱逛的。
他又走了一会,身上已是疲惫,心下更添迷茫。他歇了一歇,一抬头时,忽而望见不远处似有一道人影,他登时精神一振,挥手高声道:“那位兄台——”
他正要问话,却见那人四肢着地,不一会便蹿了开去。
李莫辞一惊,不由冒出几滴冷汗,心道:“难道是熊?可是江南怎会有熊?”
他心道不好,此地诡异,还是及早抽身为妙!
但此时再要离去,已是太晚了。
刹那之间,这一座空村已地动山摇,一群尖锐的怪叫刺破一方寂静,划破层层迷雾,李莫辞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一群衣衫褴褛、形状怪异的生物手脚并用地从土丘俯冲下来,它们欢呼雀跃、成群结队,如汹涌的海潮一般席卷而来!
一时间,李莫辞已不能分辨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过于惊惶,一动也不能动!
他不动,它们之中的前锋却已一跃而起,一声大叫,便要扑向李莫辞!
千钧一发之际,李莫辞拔出腰间短剑,一剑刺中对方胸膛!
他抹了抹汗,待到大雾散去,他终于看清了他刺中的是什么——那竟是一个人!
李莫辞陡然后退几步,他没有想到,自己竟杀了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半死不活地在地上翻滚哀鸣,他虽然是人,却已变作一头发疯的野兽。
他的同伴,也都已失去神智,都已变作野兽。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莫辞脑海混沌一片,但他已不能思考,只有一味逃跑!
一夫难敌千军,何况那些人虽已失去神智,却并不笨,他们看见李莫辞的剑,纷纷抄起农具,拿起武器。
他们穷追不舍,在李莫辞屁股后边紧咬不放,目中射出贪婪又呆滞的绿光,便似一头头疯狂的鬣狗。
李莫辞气喘吁吁,他的手脚竟似已不再属于自己,天上地下都已乌云密布,人群已将他团团围住!
他们密密麻麻地趴在李莫辞的头顶,李莫辞惊惧不已,哀叫了一声:“师父!”
一道剑气袭来,那些人瞬间被震了开去,苏京从天而降,喝道:“休伤我徒儿!”
苏京一剑抵住一人咽喉,与他们对峙,一边道:“莫辞快走!”
李莫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师父……”
苏京厉声道:“还磨蹭什么,走!”
苏京大汗淋漓,她咬着牙,又笑了一声,道:“诸位,你我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想必你们也不想与我拼个两败俱伤吧。”
但他们竟似已根本听不懂苏京在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苏京暗骂一声,她悄悄后退,而后忽然一剑挥出,掀起一地尘土,待到那些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苏京已然在烟尘里不见了踪影。
此时水手们便要开船离岸,李莫辞哭着恳求道:“我师父还没来,再等一等吧!”
有的人便有一点犹豫,一人却叫道:“苏掌门乃武林高手,能有什么事?咱们还是先保住小命要紧!”
众人便要称是,李莫辞一把抱住那人,急急道:“你要什么?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别别别!钱再多也得有命花啊,这种时候还是保命要紧!”
李莫辞怔了一下,骂道:“你们怎么见死不救,这么不讲道义!”
一些人已低下头,似不敢再看李莫辞。
一人却冷笑道:“道义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些大侠又可曾管过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李莫辞浑身一冷,他搜肠刮肚,很想反驳那人,却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
众人各扫门前雪,几十年来,无论贵贱贫富,他们都过着一样的生活。
每个人都对这样的生活不满,所有人都怨声载道,却又都不得不过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总是要过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千百年过去,人们还是这样的悲哀与无奈?
李莫辞忽然发现,他和他们之间,已有了一道不可忽视的鸿沟。
哪怕他们只隔着一步之遥。
“走吧。”
一些人叹息着,便要结队离去。
李莫辞死死地盯着他们,他的胸中已似燃起一道炽热的毒火!
他终于怒吼一声,拔出那把苏京在他七岁生辰时送给他的短剑,而后骤然跃起,胁持了一名水手,喝道:“不能走!”
众人陡然色变,怪叫道:“这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我不管!我只要我师父活着!”
李莫辞大喝一声,他好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努力要让自己看起来更不好惹一点,可他这样一边哭,一边发怒,只会让他的伪装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众人怔了怔,他们这才想起来,李莫辞也只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
双方僵持不下,这时一道轻轻的叹息却消散在风里:
“莫辞,放下吧。”
李莫辞周身一颤,侧头望去,只见苏京白衣浴血,神情却一如往昔。
“师父!”
苏京皱了皱眉,道:“你可还记得我和你母亲教过你什么?”
李莫辞一怔!
他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记得。”
他拜师的那一天,苏京送他短剑的时候,曾经嘱咐过他,无论何时何地,也不要把剑架在无辜之人的脖子上。
他执拗道:“弟子不孝,但今日情形再来一次,弟子也绝不后悔!”
苏京看也不看,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李莫辞踉跄几步,咳出血来。
她长揖一礼,道:“教不严,师之过,今日一事,是苏京的过错,苏京对不住诸位了。”
众人见她这般,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嗫嚅着先上船了。
苏京却又一把抱住李莫辞,道:“镜湖派的名声已经不起折腾了……”
她帮李莫辞擦了擦血迹,道:“还疼吗?”
李莫辞摇了摇头。
“太过好胜不是一件好事,你该听一听别人的劝。”
李莫辞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的剑,你的剑曾经挥出过成千上万次,但为什么这一次面对那些人,你却只出鞘了一次?”
苏京道:“你应该多下山来,多见见活人,而不是只对着木头人和稻草人练剑。”
李莫辞却道:“我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我不愿给他们做笑柄!”
苏京怔了怔,李莫辞道:“师父,我的生父到底是谁?是不是他们说的不夜侯?如果是他,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告诉我,为什么他这么多年,都不愿意来见我一面!”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
李莫辞抹了抹泪,大声道:“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他害母亲伤心,他是坏人!我只要母亲,只要师父!我只要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
苏京抱着他,道:“不错,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过了一会,李莫辞平复下来,他看向一旁的男人,道:“他也是那些人中间的一员?“
“是,但又不止是这样。”
“为什么?”
苏京道:“我本以为他是附近一带的流民,但我却发现,我竟然认识他。”
她道:“他就是失踪多日的巨鲸帮堂主,姚飞鲲。”
“姚飞鲲?”李莫辞不敢相信,道,“那个姚飞鲲?他不是早就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跟一群疯子混在一起?”
“这倒要问问梁掌门了。”
她道:“这处村落已成孤岛,又处处透着诡异,我看这件事,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苏京侧身回望,却只望到了一阵迷惘的雾气。
第68章 五蕴 一城雾色,屋舍步于云中,一列骏……
一城雾色, 屋舍步于云中,一列骏马疾驰而来,停在听水山庄门外。
苏京扬鞭立马, 高声道:“镜湖苏京来拜!”
祝云卿难得起了个大早, 他一向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这天却被探来的一枝桃花惊扰,方知昨晚酣畅之后,自己跌跌撞撞闯入房里, 就这么在窗边小榻上和衣而眠到了第二天。
“飞卿……”
他小声嘟囔一句,一翻身, 便已摔了下来。
他扶着额头, 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茫然四顾, 只觉到处都是飞出重影的星星。
他怔怔地眨了眨眼, 又颤颤巍巍地摸了摸脸, 这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摔坏……”
月色已老, 一室之中, 亦无人为他点灯,天色熹微里,只有一枝不合时宜、不懂分寸的桃花。
他望见的只有一片分不清昼夜的混沌,他望着它, 却似望见了过往十数年的岁月。
于是华灯燃遍,乱花迷眼,她们和他们跑着、笑着,尽情唱着一世纸醉金迷的华年,直到春花皲裂, 春水冻结,春风也越渐步履蹒跚。
他穿过他们,却似穿过万花丛中,只沾衣袖一片香。
十多年来,他也只闻见一片香,却不识花乡何往,花名何处。
他甚至已记不得自己撷走了哪些花,却仍记得那一抹遥在高山之上、远在云端之外的冰雪。
哪怕他曾经只与他一墙之隔,哪怕他就藏在他影子所在的地方。
或许人就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愈加渴望。
他忽笑了一笑,喃喃道:“飞卿。”
他确实仍记得这个名字,哪怕这个人自己也未必记得。
这个名字,他已记了十五年,少年的时候记得,快死的时候记得,死而复生的时候也记得。
他只是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记得这个名字,而且在得知他伤重的时候,还是破例赶了过来。
他本以为自己喜欢他,和喜欢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喜欢了那么多人,却只有这一个人,最接近爱情的模样。
他忽又笑了一声,这一笑却带了无尽的喟叹、无奈和自嘲。
他已隐隐明白,他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祝云卿又想起柳无咎,他流连风月十多年,也未曾遇见这般俊美的少年,若这少年再成长两年,也许他在江湖之中,会比自己的养父还要动人心弦。
柳无咎没有一处不合他的胃口,只除了柳无咎和他有着同一个心上人。
祝云卿几欲挠头,心道:“这可太糟心了!”
他安慰自己,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这总比他从前撩拨完小姑娘又勾搭上她未婚夫那回要好得多。
这一回,他也已明白,棘手的其实是贺青冥。
他知道贺青冥再生气,也不会拿柳无咎怎么样,因为柳无咎毕竟是贺青冥的弟子。
但他就不一样了,谁知道贺青冥会不会一不高兴就拧掉他的头。
所以他一面接近,一面却又不敢过于亲近,虽说他从年少起便立志死后要做一个风流鬼,为此还被养父训了一顿,但就这么死在贺青冥手上,也未免太冤了啊!
他叹了口气,道:“飞卿怎么越来越可怕了,以前也不这样啊……”
他索性不再去想,俯身嗅了一嗅桃花,笑道:“不若出去走一走,方才不负一朝春色。”
他漫步于听水山庄,持一壶酒,对着路旁山石、脚下碧草和头顶还未升起的一轮日光颔首,与生长的万物同饮。
他一面走,一面大笑道:“何日无月,何处无我?”
行至中庭,祝云卿忽而望见一列鱼贯而出的侍女,他心道:“奇了,这大清早的,难道山庄来了什么贵客?”
他几步掠上假山,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把他吓了一大跳,差点脚底打滑摔下来。
“小鲸鱼?!”
“她怎么来得这么快!”
他趴在假山上,便要等苏京一行人离开再偷偷溜走,却见梁有朋已迎了出来,几人行色匆匆、面色凝重地赶往大堂,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祝云卿犹豫了一瞬,咬了咬牙,还是悄悄跟了过去。
苏京与梁有朋一拱手,各自落座,梁有朋命人看茶,苏京却道:“不必了,苏某连夜赶来,只不过是要问梁掌门一件事。”
“哦?什么事?”
苏京道:“昨日莫辞上岸采买,不意江雾涌起,一船人迷失于水泽之间,机缘巧合之下,在城郊发现了一处十分诡异的村落。”
她定了定神,看着梁有朋,道:“那处村落里,竟生活着一群神志不清的疯子,他们见到生人,便如野兽一般扑来撕咬,其形状恐怖,十分骇人。”
“我擒下一人,竟发现那人便是失踪已久的巨鲸帮堂主,姚飞鲲!”
她道:“梁掌门,附近一带原是你的辖区,我不便插手,但这件事,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梁有朋却叹了口气,道:“不瞒苏掌门,这件事的确是我管辖不力,但我也着实是无能为力了。”
“哦?”苏京眉宇更凝重几分,大重山实力不弱,何况这是在梁有朋的辖区,若是他都没有办法,那情况一定十分棘手。
梁有朋道:“想必苏掌门也听过,月前济海楼一事,当时有一个疑似魔教的人,在他的笛声下,许多武林同道七窍流血,状若疯癫,是青冥剑主等人出手,这才协力救下了其他人。”
苏京点点头,道:“不错。”
“但那一天船上,还有一些人,却没能跟上青冥剑主等人,他们不是当场暴毙,便是走火入魔,互相残杀,活下来的人,也已丧失了神智。”
苏京讶然:“你是说——”
“他们不知怎么来到了扬州,引得郊外人心惶惶,我不得已,才让人把他们都关进了那座已近乎孤岛的村落里。”
梁有朋道:“我也知道这件事做的不甚妥当,可是他们绝不能被放出来!苏掌门,十二年前的江湖惨状,绝不能重演!”
苏京心下一沉,梁有朋的话已隐隐验证了她之前的猜想。下一刻,便似一锤重音落下,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为他们得的,是五蕴炽!”
五蕴炽!
房顶偷听的祝云卿神色为之一变,胸中怒火与愤恨止不住喷薄而出!
屋内的苏京也已陡然色变!
她惊疑不定,道:“竟,竟真的是……?”
“不错。”梁有朋道,“五蕴炽为魔教至毒心法,那些人被魔音入耳,以致气息逆转,经脉错乱,最终走火入魔,变成废人、疯子。中了五蕴炽的人,功力稍弱者,往往会七窍流血、脏腑爆裂而死,其余人则互相残杀,变作彻头彻尾的魔头,演生出一幕幕人间惨剧。”
他道:“据闻五蕴炽为天下第一魔功,极难运用,且极易反噬,所以即便是魔教中人,也很少有人习得。百年以来,有载能够运用的,也只有金不换一人,就连他的女儿,通晓百家门派武学的金无媚,也未曾习得此功法,不过就算是金不换,昔年落霞谷一战,他亦是因此与八大剑派的先祖们同归于尽了。”
苏京忽道:“我却听说,十二年前的长安,也曾出现过五蕴炽的痕迹?”
“不错,只不过当年长安乱局,一夕之间,连同陶氏等诸多名门望族在内,整整三条坊市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从此化为废墟,因此要再找到蛛丝马迹,追踪凶手,已是天方夜谭了。”
苏京道:“既然五蕴炽属于魔教,那十二年前那件事,是不是也是魔教中人所为?”
“这却不清楚了,当时江湖因为普渡和尚一事自顾不暇,许多人被其言论煽动,做出来太多无法挽回的事情,至于长安世族这边,已没什么人能够抽身顾及了。”
苏京已有了几分黯然,道:“我还记得当年普渡和尚事件的开端,就是温侯之死。”
“是啊,当时门派之间隔阂日久,温侯本是为了化解纷争,不料七星、连环等派在和谈的时候竟忽然大打出手,杀的个你死我活,温侯劝阻不成,最终画地成佛,力竭而亡。”
“温侯如斯君子,最终落的这样一般结局,实在叫人可惜、可叹,而更让人唏嘘的是,温侯死后,大家愈加猜忌,争斗也愈发激烈,温侯拼死做出的维系武林和睦的努力,最终仍是化为乌有。”
第69章 胁迫 二人皆不住叹息,祝云卿心绪起伏……
二人皆不住叹息, 祝云卿心绪起伏不平,直到灯影已灭,人声已寂, 大堂已然空无一人, 他这才慢慢走了回去。
他却没有回屋, 而是半途折返,敲了敲贺青冥的门。
岂料开门的却是柳无咎,柳无咎一见是他, 原本一脸挂着的盈盈笑意顿时凝滞了,道:“怎么还是你?”
祝云卿也没好气, 道:“我还想问怎么是你呢, 你都这么大人了,又不是没自己住处, 怎么老来师父房里。”
“我们师徒联床夜话, 关你什么事?”柳无咎冷冷道, “我倒是要问,你为什么总来找他?”
祝云卿猛然咽下一口闷气, 他不欲再与柳无咎争辩, 道:“我今日来,是找他有正事相商。”
柳无咎便有一丝犹豫,祝云卿语气倒是十分诚恳,只是这人前科累累, 让人不得不防。
二人正在僵持,这时贺青冥的声音已传了来:“什么事?”
祝云卿故意看了一眼柳无咎,道“你我同乡,当知为故乡事。”
贺青冥似乎顿了顿,道:“无咎, 让他进来吧。”
祝云卿一挑眉,柳无咎暗暗瞪他一眼,引他穿过屏风,到了内屋门前,却又拦住了他。
柳无咎解释道:“他刚把衣服穿上,头发还没梳好。”
祝云卿差点炸了:这是哪门子的师徒啊!夜话就夜话,怎么还宽衣解带、取簪散发啊!
贺青冥又道:“无咎,你先出去等一等。”
柳无咎脸色不那么好看了,贺青冥什么时候也需要回避他了?
祝云卿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
柳无咎顿了顿,道:“那我去拿些粥点来?”
贺青冥却道:“山庄的早点我有些吃腻了,你去街上帮我捎一份回来吧。”
柳无咎脸色更不好看了。
贺青冥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故意让柳无咎去街上买早点,便是要支开他,让他没有偷听的机会。
柳无咎闷声道:“那好,你想吃什么?”
贺青冥温声道:“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柳无咎脸色蓦然和缓,他笑了笑,轻声应了。
祝云卿垮着个脸进去了。
贺青冥和柳无咎已太过亲密,他们甚至亲密到已不觉得这是一种亲密。
贺青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明明祝云卿易容了,他还是觉出祝云卿脸色不太好?
祝云卿却忽然发现,贺青冥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屋子里的每一处也一丝不苟。
他终于明白自己被柳无咎骗了,尽管柳无咎看上去并不是会骗人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贺青冥分明知道柳无咎在骗他,但他还是纵容了柳无咎。
祝云卿颇有点阴阳怪气,道:“你可真是有一个好徒弟。”
贺青冥装作没听出来,只道:“无咎确实很好。”
祝云卿心想:“我只怕你不是养了一个好弟子,而是给自己养了一个想入非非的小相公。”
他隐晦地提了一嘴,道:“他毕竟已经长大了,你不能还和他住在一起。”
“我们已很久没有住在一起。”贺青冥道,“不过,这些日子,我总是有很多话想和他聊,昨日既然未能尽兴,我便让他来我房里了。”
祝云卿心下一沉。
他没有想到,那竟然是贺青冥的提议。
他本该想到的,贺青冥若不允,柳无咎绝无可能前进半步。
贺青冥方才说起柳无咎时候的神色,实在是很富有生气和变化:他说他们没有在一起的时候,已有几分微不可察的惆怅与不舍;而后边一句,贺青冥的目光几乎是闪动着羞赧与欢喜的笑意。
他的语气虽然还是平铺直叙,他的遣词造句虽然还是一本正经,但他整个人已然变化。
这一点也许贺青冥自己也未能察觉,也许贺青冥仍以为自己神色一如往常。
但祝云卿却不能不察觉,他一向很能体察他人的情绪,哪怕是细枝末节,也不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也一向引以为傲,若没有这项本领,他便不能周旋于众多情人之间。
但如今他却有一丝懊恼,一丝烦躁。
他忽然宁愿不要明白。
贺青冥又道:“不过你说的不错,无咎毕竟已长大了,再过几个月,他便已及冠,届时我需为他举行冠礼。”
祝云卿心中烦躁不安,他忽道:“你那个时候,却没有冠礼。”
贺青冥蓦地看向他,目光一沉。
祝云卿道:“你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的事?”
贺青冥沉声道:“你为何旧事重提?”
“因为今日镜湖派已来了,因为我听到了苏京和梁有朋他们的对话,他们说,城郊发现了五蕴炽的痕迹。”
“哦?”
祝云卿一五一十地说了,贺青冥道:“这是让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梁有朋果然有问题。”
祝云卿却道:“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你的手笔?”
贺青冥盯着他,道:“你怀疑是我带来了那些人?”
祝云卿道:“还有姚飞鲲,巨鲸帮一案,跟你……”
贺青冥冷冷道:“你难道第一天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所以确实是你。”
祝云卿苦笑一声,道:“你可知道,巨鲸帮一案,八大剑派已猜到可能是你?”
“他们若是连这点也不能猜到,那便配不上八大剑派的名头了。”
“八大剑派再没落,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对付得过来的。”
贺青冥道:“你是要劝我,还是要帮我?”
祝云卿没有回答,贺青冥便也不再说话。
他站起身,便往外走,祝云卿头也不回,却一把拉住了他。
祝云卿哀声道:“就当我求你……”
贺青冥咬着牙,道:“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道:“你的武功路数,分明就出自八大剑派!”
“你也和我一样,你也是——可你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包庇他们!”
祝云卿心下一恸,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忽觉一点晕眩,他退了两步,装作若无其事地甩开祝云卿,道:“我既已埋葬过一次过去,就不会介意再多埋葬一个人。”
祝云卿忽然冷笑一声,道:“如果是柳无咎劝你,你会答应吗?”
贺青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祝云卿却道:“我明白了,你也许不一定会答应,但你一定会犹豫。”
贺青冥道:“我劝你不要来揣测我。”
“我只是为他可惜。”
他望着贺青冥已然消失的影子,道:
“他那样的人,喜欢什么人不好,偏偏喜欢你。”
人的一生中,总是要追逐一些注定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李阿萝独坐案前,她忽然发现,自己竟已有了一丝白发,眼角又添一道皱纹。
她终究不再年少,无论她怎样避免,怎样回忆,年少的日子,年少时遇见的人,也都已成过去。
“母亲!”
李莫辞跑了过来,道:“母亲,梁师伯想见您!”
“梁有朋?”李阿萝方才还满是怅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他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见他!”
“可是师伯他——”
“师妹。”梁有朋立在夕阳下,道,“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便似一颗钉子,敲空她的骨头,楔进她的血肉。
李阿萝浑身陡然绷紧,便似一张蓄势待发的弯弓,她盯着梁有朋,慢慢道:“莫辞,你先出去吧。”
梁有朋看了她一会,忽笑了笑,道:“经年过去,师妹风采依旧。”
“比不得梁掌门名利双收、德高望重。”
梁有朋道:“师妹,你何必总是跟我过不去?”
李阿萝冷笑一声,道:“难道梁掌门来见我,是安了什么好心不成?”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莫辞。”
“够了!”李阿萝怒道,“你还有脸提莫辞?若不是你做的那些勾当,莫辞怎么会险些丧命!”
“我做了什么?我只不过是把那些人安置在一个地方,难道你要我舍弃城中百姓和武林同道不管,偏要去救那一群恶魔?”
“哼,你总是有一堆道理,总是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可谁知道你做过什么,谁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爬上大重山掌门之位的?我听说洛伊已经辞世,这些年来,她待你可谓痴心一片,可是你不过在利用她,让她为你奔波效力,你吸她的血不够,还要敲骨吸髓,把她蚕食殆尽,把玉山掏了个空!”
梁有朋沉声道:“她难道不知道?大重山和玉山互相扶持、各取所需,却要你镜湖来鸣不平?”
“呵,好一个各取所需!”李阿萝又道,“那霍璇儿呢?她只道洛伊抢了她夫君,却不知道,她自己也抢过别人的情郎吧!”
“她怕是只以为,我和你是个性不合而分开的,她却不知道,你是脚踏两条船,一边与我幽会,一边却同她欢好……还有你这桩费尽心思得来的婚姻,若不是霍璇儿铁了心思属意于你,又与你珠胎暗结,霍掌门怎么会乐意把女儿嫁给你?”
李阿萝心中火气更盛,几乎已成燎原之势焚便全身,终于降下一道惊雷:
“更不用说十二年前,温侯——”
“师妹——!”
梁有朋喊了一声,而后又低低道:“你莫忘了,十二年来,你已是我的同谋。”
李阿萝浑身一颤,陡然僵住了。
他道:“若不是你,温阳也不会一直蒙在鼓里,若不是你,那天晚上,我也不会知道他要去找关东三堂寻仇。”
李阿萝恨恨道:“是你骗了我!我以为那是他——”
“哦?是吗?”梁有朋道,“可是你的酒量一向不赖,怎么会轻易把我认成他?”
李阿萝面上已有痛苦之色,梁有朋道:“那天晚上,你其实很清楚,也很快活。”
“梁有朋你个伪君子,小人!八大剑派有你一日,必将永无宁日!”
李阿萝一掌挥出,却被梁有朋擒住双手,摁在案边,他道:“你看你,现在在我手下,连一招也走不过了。”
“你——!”
“你是恨我,恨透了我,可是苏京不一样,她和镜湖派都还需要我,八大剑派也离不开我。”
李阿萝一下子泄了气,只一对眸子还怀揣着一点软弱的恨意。
“你总是说温阳,说霍东阁,可是温阳早就背弃了八大剑派,若不是我,大重山至今还被霍家一堆老朽把持,他们尸位素餐,只顾自己快活,又何曾想过底下人死活?阿萝,有我一日,大重山派便会更盛一日,如今华山没了季云亭,顾影空为了收服人心、重整旗鼓已是自顾不暇,崆峒名为一派,实则已分裂为三派,青城、云门一向不入世,不为世事,还有你所爱的温阳曾经所在的师门小重山,他们这一代师门四人,已没了一个凌若英,又去了一个温阳,水佩青一心问道武学,张夜已是独木难支……你瞧一瞧,如今八大剑派里,除了我大重山,还有谁会和你师姐协作,还有谁会帮助你的师门?”
梁有朋这一番话,恍若一记重锤,敲得李阿萝支离破碎,再也攒不起来一点力气,仇恨也已变得空洞乏味,她仰着头,脸色苍白地软在梁有朋怀里,仿佛已失了魂魄,头上的玉簪也蓦地坠地,瞬间便断成两截。
梁有朋抱着她,轻轻哄道:“你看,你还是记得我,我也记得你。”
李阿萝浑身战栗不已,她骤然发出一道呜咽,哭道:“滚,你滚……”
她似乎想要挣脱,却又愈加瘫软,梁有朋道:“我知道你对温阳余情未了,我已派人打听过,他已许久没有再往侯府上招别的女人了,他早就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了,也早就到了该定下来的时候,他虽然在男女之事上一向荒唐,却一直很看重亲情,若是他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他一定会和你重归于好……”
李阿萝颤了一颤,抖着嘴唇,道:“你是说,莫辞……”
“不错。”
“你无耻——!”
李阿萝大叫一声,终于挣开了梁有朋,她跌在地上,泪水滚滚而落。
第70章 问罪 “哎,你说,咱们掌门跟镜湖那位……
“哎, 你说,咱们掌门跟镜湖那位是什么关系啊?”
“还能有什么关系?你是不知道,当年掌门跟掌门夫人好上之前, 本来跟那位是一对。”
“啊?可是那位不是跟不夜侯有一腿吗?”
“那却是后来的事了, 她在跟咱们掌门分手之后一直郁郁寡欢, 是不夜侯安慰她、逗她开心,她这才喜欢上不夜侯的,那时候不夜侯却还跟她师姐, 也就是苏掌门在一起……”
“……他们这些人可真是乱成一团了。”
东园门口,两个侍女坐在廊边闲谈, 一人眉飞色舞, 道:“可不是么,八大剑派之中, 大重山、小重山、镜湖三派挨得近, 彼此多有往来, 门下弟子结为姻亲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咱们掌门这一代啊, 真是——”
“真是什么?”
“那当然——”那人一回头, 却见霍璇儿娇容之下已泛起怒色,登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霍璇儿道:“梁有朋是不是去找李阿萝了?”
“夫,夫人,这……”
那人不敢回答, 霍璇儿却已得到了答案,她冷笑一声,道:“好哇,好你个梁有朋!”
她蓦地转身,两人面面相觑, 下一刻,却见霍璇儿从房中取出一把长剑,正是梁有朋素日佩剑“独步”。
“夫人息怒啊!”方才那侍女赶忙上前几步抱住她,道,“夫人何必动怒?这次,这次镜湖是有要事来访,掌门只不过是去商讨正事罢了。”
“呵,他姓梁的有正事不去找苏京,却去找李阿萝这个不管事的?”霍璇儿道,“让开!不然休怪我不念主仆情分,连你一道砍了!”
侍女浑身一哆嗦,便不敢再劝,眼睁睁看着霍璇儿如一道旋风一样走远了。
一路行来,众多侍从弟子见她怒气冲冲、杀气腾腾,纷纷退避三舍、如鸟兽散。
霍璇儿一声怒喝:“姓梁的,你出来!”
李莫辞见状赶了过来,道:“您便是霍夫人?”
霍璇儿打量他一眼,道:“你是……李莫辞?”
“正是,夫人有什么事吗?”
霍璇儿见到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只道:“我不跟你一个孩子计较,你娘呢?叫她和梁有朋给我出来。”
李莫辞见她言辞不善,脸色顿时一变,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见梁月轩已气喘吁吁跑来,道:“娘,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不要妄动兵刃。”
霍璇儿怒气更盛,道:“她李阿萝都跑到我的地盘上挑衅来了,还要怎么好好说!?”
“霍夫人,我看你是长辈才礼让你三分,你怎可这般说我母亲?”
霍璇儿已气昏了头,也不管不顾起来,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李阿萝敢做,还怕人说吗?还有你,你可知道你父亲是——”
李莫辞被她戳中痛处,喝道:“住嘴!”
他一拳挥出,霍璇儿正在气头上,一时防备不及,却是梁月轩与他对了一掌,又退了三步。
“月轩!”
梁月轩摇摇头,道:“娘,我没事。”
李莫辞讽道:“原来是梁师兄,怎么一年过去,梁师兄的手上功夫不进反退了?”
梁月轩顿了顿,道:“八大剑派,自然以修习剑法为先……”
“哼,是吗,那倒要看看梁师兄的璇玑能否胜得了我的忘忧了。”
李莫辞剑指梁月轩,梁月轩道:“我本该奉陪,只是我明日还有一场比试,何况事有轻重缓急,今天还有你我父辈——”
“别婆婆妈妈的!”李莫辞哼道,“怎么你岁数大了,却变得一个懦夫孬种了?”
他正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动手,却被一人握住了手腕动弹不得,众人抬头一看,竟是梁有朋。
“梁师伯?”李莫辞面上有一点惊讶,他挣了挣,却一时挣不开梁有朋的桎梏,脉门更忽有一点隐隐作痛,几乎握不住剑了。
“好,梁有朋,你来得正好!”霍璇儿怒极反笑,道,“怎么,你终于舍得从温柔乡里出来了?”
梁有朋皱了皱眉,道:“两个孩子还在,你好歹注意言辞。”
“我说的不对吗?”霍璇儿道,“都要入夜了,你来找李阿萝,难道还是商议什么江湖大计吗?”
“梁掌门的确是来找我商议荒村魔人一事。”
霍璇儿一怔,却见苏京施然而至,沉声道:“梁掌门,你总可放开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了吧。”
梁有朋略笑笑,道:“便依苏掌门的。”
霍璇儿吃惊道:“怎么是苏京?”
梁有朋道:“不是她,那还能是谁?”
“可是我听说……”
“你听见的,也不一定正确。”
霍璇儿仍旧惊疑不定,梁有朋道:“月轩,送你母亲回去。”
“……是,父亲。”
待几人离去,苏京与梁有朋迎面而立,冷冷笑了,道:“梁掌门果然好手段。”
梁有朋道:“还要多谢苏掌门配合演了这一出戏。”
“我只希望梁掌门日后莫要再来打扰我师妹,也莫要再踏入我镜湖一步。”
梁有朋脸色微微变了,道:“苏掌门,你我合力,不怕大事不成。”
“大事?什么大事?”苏京轻笑一声,道,“追名逐利,我没有兴趣,至于论剑魁首,是我的,我自然不会放手,不是我的,我也会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绝不做小人行径!”
梁有朋脸色阴沉,道:“苏京,你——”
“梁掌门与我相交十数年,想必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的脾性。”苏京盯着他,道,“只是我却不知道,梁掌门竟为了登上掌门之位攀龙附凤,贪慕荣华,还一再抛弃、伤害我的师妹!”
梁有朋目光一闪,脸色竟忽然缓和下来,他看着苏京,慢慢道:“……当初的确是我对不住阿萝,只是苏掌门,还望你以门派大事为重,不要被这些小事牵绊脚步。”
“你怎么还敢唤她的名字?”苏京道,“小事,什么是小事,什么又是大事?我只知道阿萝是我师妹,是镜湖的人,我镜湖门下每一个人的事,都绝不是什么小事!”
“苏掌门,你如此执拗,又如何光复镜湖?”
“怎么,梁掌门对我师妹动手不够,还要来与我动手?”苏京道,“梁掌门不要忘了,上一届论剑,你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梁有朋神色变幻不定,苏京拂袖道:“荒村一事了,你我还是少见面为妙。恕苏京无礼,不远送了!”
入夜,万家无声,一轮明月投入流水怀中,水月溶溶,影映壁上。
梁月轩好容易安抚了母亲入睡,心事却已重重,他浑浑噩噩、不知不觉中,便行至这一条沧浪长廊。
“……梁师兄?”
梁月轩抬头一看,却见对面竟是洛蘅,他站了起来,二人两两相望,一时形神俱灭,只有一对影子被水月不断切割缝合。
他顿了顿,道:“洛师妹。”
洛蘅道:“梁师兄……也睡不着吗?”
梁月轩点了点头,又抬头望向一方月空,道:“今日的月色,似乎淡了许多……”
洛蘅与他一同仰望,道:“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来难全。”
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也不知这般并肩站了多久,倏忽一瞬,雨打寒潭,往昔花草都在风来雨往之中挣扎飘摇,浮萍半生。
落花被雨打风吹去,水上乱珠迸飞,如连机弩箭,天幕阴沉着脸,只余一线捉摸不定的目光,
“师妹,你靠这边来……”
梁月轩一见之下,竟有一点怔愣,更有一点脸红。
洛蘅的衣衫已有一点湿,夜雨之中,她的脸色越发皎白,而乌发愈浓了。
“怎么了?师兄?”
洛蘅却瞧不见自己模样,也瞧不见他的目光。
雨丝斜斜飞去,灯影乱晃,两人跑进一处空落落的厢房,梁月轩翻箱倒柜,找出一盏灯笼,点燃一支灯油,一室顿时亮堂起来。
洛蘅四处转了转,又转到屏风背后,蓦然惊喜:“梁师兄!”
“什么——?”
梁月轩转头一看,却见她形容隐没,而倩影犹存。
一时心神不定,梁月轩忍不住远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侧脸。
洛蘅又道:“梁师兄,你来看——”
梁月轩凑过去一瞧,只见满箱灰尘当中,却有一幅早已泛黄的美人图:画中女子正值妙龄,杏衣薄衫,手执团扇,斜倚黛石旁,回首一面,便是若即若离、似笑非笑。
洛蘅奇道:“这位姑娘怎么有一点像贺前辈?”
“师妹,你瞧,这里还有一行诗。”
卷下题诗一首:
林花谢晚红,秋来又匆匆。
无奈东君往,欲言万事空。
“……赠妻李氏讳字东君,夫贺晖泣题。”
洛蘅不由喃喃,梁月轩忽道:“我听我叔叔说,青冥剑主的夫人也姓李。”
“可是这幅画已经有好些年头了,那个时候,贺前辈怕是比我们年纪还小。”
梁月轩挠挠头,洛蘅看了看画,又看了看诗,叹道:“想来这画上的夫妻,他们之前一定十分恩爱。”
“……可惜这般恩爱,却仍要别离。”
洛蘅仔细把画收入匣中,两人在这间风雨之中的小屋里歇了一会,直到风雨稍安,这才互相道别,走回自己房里。
临别之前,梁月轩忽然叫住了洛蘅,却又踌躇。
他踌躇了一会儿,洛蘅便也回头等了他一会儿,她道:“梁师兄,雨怕是又要下起来了。”
梁月轩笑了笑,终于道:“师妹,无论明日胜负如何,我都希望不要影响你我……”
洛蘅一脸茫然,道:“什么?”
“……嗯,不要影响你我两派的情谊。”
洛蘅点了点头,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