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温侯的确让人敬佩,可他却养了一个花心放纵,终日不思进取,只知沉迷温柔乡的败家子!”
“岳天冬,你还好意思说我败家,莫忘了你的掌门位子怎么来的!我可不像你忘恩负义,一边靠着和玲珑的这段姻亲,一边却又嫌她太过厉害,嫌她分你的权,敢找女人,却不敢跟她挑明,只敢找外人求援!”
他俩都是老熟人、老情敌了,怼起人来招招见血,拼命往对方死穴里戳。
梁有朋眼角抽动,苏京不住叹气,似已快要彻底放弃。
两人打了一番嘴仗犹嫌不够,趁着苏京两人不注意,登时便动起手来,岳天冬抄起手边花瓶便丢向温阳,温阳一个闪身避开,那只花瓶就这么飞到了贺青冥面前。
柳无咎本欲抽剑,但已腾不出手来,却见贺青冥一掌挥出,顷刻震碎了那只倒霉的花瓶。
“飞——!”
温阳惊呼出声,却又扼住了话头,他瞥了一眼岳天冬,走到贺青冥身前,道:“没事吧?”
贺青冥淡淡道:“你还是想想怎么赔钱为好。”
温阳没料到被他呛了一嘴,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别提多难受了,奈何这位他惹不起、吵不过,何况他一向有个多情遗留下来的毛病,便是对上上心的人,总惯于伏低做小,却不愿多做争执。他当即转向岳天冬,秉着苦情敌不能苦自己的人生宗旨,把这口气都发泄到了岳天冬身上:“枉你还是崆峒派掌门,要是真砸到了他,我定不饶你!”
岳天冬猝不及防地被温阳教训了一顿,更加恼火了,他道:“姓温的,你还好意思来责问我?你一个成天吊儿郎当败坏祖业的纨绔子弟,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再说了,青冥剑主是你什么人啊,他这样的人,还用得着你来打抱不平!”
“哼,我只知道有人丢了老婆,不管不顾不说,还跑去跟小情人鬼混!”
“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我又怎么知道她会遇到这种怪事!”
“好了好了!”苏京强行扒拉开二人,道,“你俩吵也吵了,还是想想怎么找到玲珑夫人吧!”
二人互相瞪着对方,像两头角斗的公牛,喘息几许,总算平静下来。温阳道:“为今之计,只有去那座村子里一探究竟了。”
梁有朋道:“此事是我失职之过,不过那里地处偏远,水道交错复杂,还需备些船只人手,诸位今日休整一晚,明天一早出发吧。”
第76章 分歧 雾,无边无际的雾,又笼罩在初生……
雾, 无边无际的雾,又笼罩在初生的江面上。
一行人一大清早起来,先是乘车坐到码头, 后转水路, 雇了两条船过去。
温阳回头望去, 一城已湮没在雾气之中,再也不见踪影。水道曲折,如一条盘旋的巨龙, 与之相比,船只不过是一群三三两两聚散的鱼虾, 也许哪天一个浪头打来, 便要葬身龙腹。
还未转过几个弯,温阳已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苏京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道:“你昨天晚上做什么去了, 怎么一大早挂了这么大两个黑眼圈?”
温阳道:“昨天发生那种事,我怎么睡得着?”
“你睡不着, 却有心思和岳掌门吵架?”
温阳道:“金簪掉落, 也不一定是玲珑——夫人被掳。”
“为什么?”
“像姚飞鲲这样的人,武功原就稀松平常,只不过是唬人罢了。莫辞还是个孩子,又没怎么下山见识, 一时被吓住了也是情有可原,但玲珑身手不凡,又是老江湖了,她还不至于怕他们,就算一时半会不能攻克, 也大可以像你之前一样伺机而动,打不过总可以跑过。”
苏京道:“你是说秋夫人也可能是故意落簪?”
温阳道:“也许她是途中发觉不对,想要一探究竟。”
“那你还跟岳掌门吵?”
“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这样,怎么能和他分开乘船?”
苏京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她却忽又想起来什么,道:“你是在避开岳掌门,还是梁掌门?”
温阳笑了一笑,道:“我只是想来看一看热闹。”
苏京却道:“你虽一向喜欢热闹,却只爱风花雪月,不喜血雨腥风。”
温阳道:“人有的时候也该变一变,看看别样的热闹。”
苏京心下顿觉古怪,却也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温阳这样的人,看着轻浮浅薄,但若他想要藏一藏心事,却是谁也找不着的。
温阳又道:“可惜这样的热闹,飞卿见不到。”
“青冥剑主又不爱凑热闹,何况这件事与他无关,远来是客,八大剑派的事务,还无需劳烦他出手。”
“我记得你不是一向和梁有朋合不来吗?怎么如今也和他一般说辞?”
苏京盯着他,道:“我却要问你,你为何与青冥剑主走的这般近?”
温阳道:“就不能是我见色起意,见他长得好看,动了非分之想?”
“你这样想,我信,可是青冥剑主不像你,他一定别有目的。”
她又道:“你和他很早之前便有联系,是不是?”
温阳瞧着她,脸上笑意也变得淡了,道:“是我忘了,小鲸鱼早已不再只是小鲸鱼。”
苏京便有一点怒气,道:“你与我相交多年,你把我当傻子吗?岳天冬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也是八大剑派的人,青冥剑主这样的人,是只可远观,却不可琢磨更不好相与的,我当你是朋友,才劝你不要与他往来过密,不然就算我不在意,其他剑派也绝不会毫无芥蒂!”
“我不是八大剑派的人!”
温阳看着她,慢慢道:“自从十二年前我断剑立誓那天开始,我就再也不是八大剑派的人了。”
苏京顿了顿,道:“你还是怀疑温侯之死与八大剑派有关?”
她道:“可那只是一场意外,谁也不知道七星和连环等派会突然发难,温侯调解不成,这才——”
“那只是对你来说是意外!”温阳忽然激动起来,道,“他是我阿爹!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他双目通红,喘息几许,才道:“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这件事,你们哀悼他,哀悼了一阵子也就罢了,可是我……我再也没有爹爹了。”
苏京喉头似也已哽住,半晌,才道:“可是并没有证据证明那不是一场意外,不是吗?”
温阳冷哼一声,道:“若不是他们一再拖延时机,怕也不会是这样了无痕迹。”
苏京叹道:“那时候江湖大乱,各家自扫门前雪……”
“所以我早就看透了他们,也早已不愿再与他们为伍。”
“那你跟青冥剑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不是他,温侯府怕已毁于姓岳的手里。”
苏京一惊,道:“你是说,金乌叛逃一事,还有岳天冬的手笔?”
温阳道:“温、秋两家和崆峒派互为犄角,他崆峒派想要吞并侯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不过事到如今,我已懒得再和他计较……眼下还是找到玲珑更为重要。”
苏京疑惑道:“可是青冥剑主为什么要帮你?”
温阳似笑非笑,道:“我早说过了,我和他是老相识,怎么你们就是不信?”
苏京哼道:“我不信青冥剑主看得上你。”
“那又怎么样?”温阳瞧了一眼船夫,带了三分挑衅,道,“俗话说铁杵磨成针,烈女怕——诶诶!”
正说话间,船头一个急转弯,船身剧烈摇动,温阳这侧瞬间倾倒,差点没给他甩下去喂鱼。
温阳瞪着船夫,道:“你是故意的?”
船夫一身短打,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他一脸无辜,又分外敷衍道:“对不起。”
“哎呀你跟一个半大孩子闹做什么?”苏京一把拉住他,又抛给小船夫一个橘子,道,“行船一路也累了,吃点东西吧。”
温阳只得憋下一口闷气,苏京道:“我不管你怎么样,但你不能对不起阿萝。”
“我早跟她断了。”
“可她心里还藕断丝连。”
苏京顿了顿,终究叹一声,道:“就当为了这么多年的情谊,你还是多关照关照她吧。”
温阳欲言又止,最后仍是答应了。
这么多年,他们这些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早已是数也数不清了。
若要计较分明,却不知要算到猴年马月,所以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经年过去,爱也好、恨也罢,都已随着逝去的时光变得越发浅薄无趣。
谁也不敢挑明,谁也不能挑明,日子便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倒也凑合过得下去。
但谁又真能甘心凑合一辈子呢?
后半程一路沉默,沉默之中,船已停靠岸边,而雾气也愈来愈薄了。
日光之下,万物无所遁形。
一行人上了岸,梁有朋让年轻弟子留守,给了老船夫赏钱,老船夫咳嗽两声,一把胡子颤颤巍巍,佝偻着身子单手接过。
小船夫一言不发,扶着老船夫一只手臂让他坐下,又与他端茶倒水,还生怕茶水太烫,搁在嘴边吹了又吹,这才递给老船夫。
一众弟子左右闲着无事,见此情形,不由笑道:“老头子!你这孙子倒是孝顺!”
老船夫笑了一笑,小船夫身形一顿,似乎不那么高兴。
那些人又嚷道:“小兄弟!你也来给我们倒茶!”
小船夫看了老船夫一眼,老船夫道:“去吧。”
小船夫垮着个脸,拎着茶壶过去,众人面色一变,吵吵嚷嚷道:“诶,你怎么回事?喝茶只喝七八分满,你是没服侍过人吗!”
小船夫仍旧一言不发,其他人瞧着瞧着,便觉奇怪,这一老一少两个船夫自从上岸,便已不再弯腰低头,二人身形挺拔、步履稳健,如何也不像是常年走水路做行船生意的人。
“等等,你站住!”
一人大步踏来,便要扒小船夫肩头,电光火石之间,却已睁大了眼,浑身僵硬得跟石头一样,一动不能动了。
这其貌不扬的小船夫竟在顷刻间便点住了大重山弟子的穴道!
“你们究竟是什——!”
剩下的人也已再说不出话来,他们瞪着老船夫,目中不住惊疑,他们从未见过什么人的身法如此之快!
下一刻,他们更是瞪大了眼,脸上露出十足惊异之色,不为别的,只因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两个船夫,赫然就是贺青冥和柳无咎!
他们怎么会到了这里?
柳无咎胡乱扯下面具,温阳这做的什么面具,怎么同样是赶工,贺青冥的就很好使,给他做的这张就黏黏乎乎扯不下来啊!
贺青冥看着他那乱七八糟的一张脸,不禁笑了笑,柳无咎莫名有点哀怨,道:“他就是故意的!”
贺青冥仔细瞧了瞧,拿下一片粘在柳无咎鬓角的面具,道:“你方才不也是故意的?”
柳无咎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贺青冥想了想,道:“你不必担心他,也不必担心我。”
柳无咎忽然有一点脸红,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贺青冥道:“我就算要给你找师娘,也不会找他那样的。”
柳无咎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想要叹气了。
贺青冥这思路就不能有哪一天稍稍转一个弯吗?
第77章 地藏 荒草丛生,一眼似也望不到尽头,……
荒草丛生, 一眼似也望不到尽头,直没入一路薄雾中。
两人并肩而走,四下静悄悄的, 好像他们不是走在晨间, 而是步入了长夜。
夜色也好, 雾色也罢,总是会埋葬了很多人,很多事。
雾气渐渐散去, 一尊巨大的头像缓缓向他们驶来。
荒草之中,一尊垮掉的地藏王菩萨头像微微睁眼, 凝视着贺青冥。
贺青冥也正凝视着它, 一人一佛四目相对,就这么静静对望了好一会。
佛像脚下, 是一块已近腐朽的匾额, 饶是柳无咎目力极佳, 也只能依稀辨认出“藏王村”三个字。
他道:“看来这里供奉地藏王菩萨。”
贺青冥的目光终于从佛像移开,道:“地狱不空, 誓不成佛, 可惜世上总有太多重地狱。”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走进入口,下到第一层地狱。
走了许久,屋舍也已显露真身, 却依旧无一人声,没有形影,也没有神魂,连鬼怪也已抛弃了这个地方。
江风似已被定住身形,变作一滩几近枯竭腐败的死水, 到处都是陈旧而溃烂的气息。
柳无咎道:“这里很不寻常。”
“哦?”
“小时候我四处流浪,曾经到过这样废弃的村落,越是安静,就越是危机四伏。”
他道:“虎狼狩猎的时候,往往也很安静,但如若猎物放松警惕,就会掉进它们设下的陷阱里,它们等的也就是这么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贺青冥道:“你认为他们就在附近。”
“不错,而且离我们不远,只是不知道为何他们徘徊不前,不敢近来。”
贺青冥垂眼,似乎看了仍有些斑驳的左手一眼。
他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
柳无咎道:“也许看不见,但可以闻见。”
他闭着眼,轻轻嗅了嗅,道:“我能闻见鱼腥气和腐萤枯草的气息,还有飞虫破土、蜂蚁筑巢……还有春天里一丝晚来的花香,花香里有你身上的檀香。”
他瞧着贺青冥,贺青冥却不知怎么,已不太敢瞧着他。
贺青冥只笑了笑,道:“这里也有花香么?”
柳无咎点点头,道:“无论是什么地方的春天,也总有一缕花香的,何况这里还是江南。”
贺青冥忽道:“哪怕这个地方早已坍塌、堕落,哪怕它已化作一片焦土?”
柳无咎道:“哪怕下到地狱,到了春天,地狱里也要有花香。”
贺青冥若有所思,又道:“那些人又去了哪里?”
柳无咎道:“他们无处不在。”
到处都是他们的气息,但到处都没有他们的痕迹。
村子中央有一口井,井口小而窄,井道却深不可测,井水已近发黑,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两人走了一路,却都一无所获,柳无咎道:“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心下又觉有一点奇怪,道:“这一路走来,他们好像是有意避开我们。”
他看了看贺青冥,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避开,是不是?”
他道:“我不太了解人,可是对于野兽,我却比你要熟悉,能够震慑一群野兽的,一定是比野兽还要可怕的东西。”
“他们避开的人不是我,是你。”
“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柳无咎定定看着他,道,“你到底瞒了什么?”
贺青冥道:“无咎,你我已约定不再过问。”
“可是我不能不问。”
柳无咎颤声道:“我听过你的梦呓,这一年多来,你一直让我去寻朋友,去寻喜欢的人,我本以为你是要推开我,是不要我,可是……你其实是要离开我。”
贺青冥默然了一会,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只是没有办法。”
人生总是求不得,生不得欢愉,死不得归宿。
柳无咎心头忽然刮来一阵恐惧,他道:“是没有办法走,还是没有办法留下?”
贺青冥道:“江湖又岂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柳无咎却道:“无论你要走还是要留,我都可以陪你。”
贺青冥却只看了看柳无咎,又笑了一笑。
他这一笑竟透着一点苦涩。
若不是柳无咎,也许他也不会这样挣扎。
他毕竟已舍不下他。
他已有舍不下的事,如今又多了一个舍不下的人。
要是没有彼此,他们这样的人,也许都会活得痛快得多。
古井无波,这样一口死井,本就是毫无波澜的。
只有活着才有波澜,才有贪欲、嗔怒和痴怨。
这一口井水竟然泛起了一点波澜。
顷刻间,整座村子都似活了过来!
一人高声喊道:“快走——!”
贺青冥二人看去,只见温阳和苏京形容狼狈,朝着这边跑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乌泱泱的怪人。
贺青冥看见他们的那一刻,瞳孔骤然缩紧!
他看着他们,却似看见了十二年前的长安,看见了他被大火埋葬的故园。
尽管二者并不相同,充其量也不过有几分相似。
“快跑!”温阳气喘吁吁,道,“人太多了,咱们先找地方避一避!”
几人拐了好几个弯,闯进一处屋子里,终于把那些人远远甩在后边。
那些人徘徊了一会,竟然没有靠近,也不再追上来,只慢慢又隐在屋舍间。
苏京点燃火折子,道:“青冥剑主,柳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贺青冥平息几许,道:“我们当然要来。”
“可算走了。”
温阳看了眼窗外,抹了把汗,又道:“飞卿你怎么样?”
柳无咎面无表情,一把拍开温阳。
温阳大吃一惊:“怎么拉的是你!”
贺青冥看了看温阳二人,道:“你们这是发生什么了?”
“别提了!”苏京道,“我从出生起就没这么倒霉过,一上岸差点陷进泥潭,进来又遭逢机关,还没喘口气,又接着碰上了那群人!”
她又看了看贺青冥和柳无咎,道:“等一等……你们不会什么情况都没碰到吧?”
两人摇了摇头。
苏京登时惊了:“人和人的待遇怎么这么不一样哇!”
几人坐了一会,温阳左顾右盼、来回走动,苏京的水囊刚才给暗箭射穿,这会正是口干舌燥、心浮气躁,便道:“你能不能不要乱晃,烦得很!”
温阳道:“也不知道咱们现在在村子哪边,玲珑又在哪里。”
他见贺青冥在墙壁前停留许久,道:“怎么了?”
贺青冥道:“地上是焦灰,这附近被烧过。”
“那又怎么样?”
贺青冥敲了敲石壁,道:“四壁有空……这里原是祠堂。”
他忽然抽出青冥剑,一剑划去,震开厚厚的一层炭灰,只见石壁片片剥落,中央供着一尊佛龛,四面密密麻麻,都是数不清的牌位。
柳无咎道:“想不到却藏着这样一处天地。”
贺青冥道:“这里封闭已久,想必是有人不愿让人找到这里。”
苏京一个个看过去:“先妣,先考……”
温阳却似已不忍再看,脸上已有一点痛苦之色。
贺青冥沉默着看了一会,柳无咎轻轻道:“你想到什么?”
贺青冥别开眼,道:“都是过去了。”
苏京和柳无咎无父无母,温阳和贺青冥却是有过的。
这世上任何一个失去过父母的孩子,在看见“先妣”“先考”的时候,都不能不心中触痛。
苏京轻声道:“阿阳……”
温阳却没有理她,他整个人便像是忽而缩进了壳子里。
她心下一叹:“温侯若是在天有灵,还请您再庇护几分吧。”
她不经意碰了碰牌位,却忽觉不对:“怎么是铁的?”
贺青冥霍然转身:“铁的?”
自古盐铁官营,近世虽久未一统,但这样大批的铁矿用量,也绝不可能是一座寻常村落用得起的。
柳无咎又试了试,道:“不只是铁制,而且这些牌位都被焊死在底座上,但底座……是可以转动的。”
贺青冥沉吟了一会,道:“我明白了。”
他道:“大家找一找刻有‘先妣’字样的牌位,把它们都转到背面。”
“找完了!”
苏京道:“一共是十八座——”
她心下一震,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刹那,佛龛忽然轰隆作响,大堂中央霍然洞开!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条尘封已久的密道!
贺青冥道:“此地名为‘藏王村’,世代供奉地藏王菩萨,相传地藏王菩萨本名金乔觉,为了救母几度入地狱,曾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地藏王菩萨?”苏京愕然,道,“我记得昔年普渡和尚便是打着地藏王转世的幌子蒙骗世人,诓得一干人等做了他的手下。”
温阳冷哼一声,道:“他算什么和尚?他未曾吃一天斋饭,撞一天钟,不过是假和尚罢了。”
柳无咎道:“这里不是祠堂。”
“不错。”
贺青冥道:“这里是地狱。”
第78章 连环 月光光,人惶惶,火光光,望故乡……
月光光, 人惶惶,火光光,望故乡。
漫漫长路, 已亮起来一团火光。火光映着窄窄的四方, 来时路无觅处, 前路仍旧茫茫。
火苗冒头的时候,两侧长长的壁画也露出来真容。
这一路暗无天日、死气沉沉,竟有这么多鲜妍夺目、栩栩如生的壁画。
时光尘封已久, 然而这些壁画一如刚诞生时的模样,仿佛时间并没有能够在它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石青、石绿、藤黄……”
温阳细细观看, 道:“这些壁画所用颜料都是青金、朱砂之类的名贵矿物, 辅以蓝靛、藤黄、茜草等药植提取而来。”
苏京道:“这么讲究?”
“丹青一道,讲究的地方可大了去了。”
温阳又道:“我行走江湖多年, 除却长安侯府, 还未曾在其他地方见过如此丰富齐全的用料, 江湖上家底殷厚者不少,但能在江南郊外动用这么多种域内外矿物的, 那便十分罕见了。”
他不由暗忖:“也不知是哪门哪派之后, 比我还能折腾。”
贺青冥道:“七星帮。”
温阳蓦然一愣,继而了悟之中,又浮现一抹隐隐约约的恨怒。
“是啊!”
苏京道:“七星帮以矿业起家,自然储备丰富, 财力雄厚,当年他们将产业拓至长江下游,兴建土木,与八大剑派多有往来,霍掌门曾有意请他们来帮忙修缮大重山总堂旧址, 当时我还随先师一同来扬州观摩,不过修缮还未完成,市面银粮流通失衡,进而影响船运,不仅漕帮损失惨重,七星与连环等派更起了争执,周边门派互相火并,长江、沿海一带商贸一度停滞,甚至波及到了关东三堂,后来,便有了那一场祸端……”
言及此处,苏京话头一顿,她与温阳相交多年,深知温灵一事乃他心中逆鳞所在,不愿让旁人触碰,她顾及温阳心情,也便有了一丝顾忌。
温阳却道:“你们看我做什么?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谈,阿京,你不必为我藏着掖着,再说了,飞卿不是外人,至于这小子么,生死相交一场,没什么不能听的。”
他看似轻松,苏京等人却已发现他实则浑身都绷成了一根蓄势待发的弓弦。
他虽仍故作玩笑,又故意打趣柳无咎,却不再做作而亲昵地唤苏京的小字。
他的神色仍如天边飞驰的流云一般自由,但那天边已似隐隐有雷声滚过,流云也已要凝滞成冰。
温阳的脸上已闪过一丝冷峻而阴沉的法相。
苏京正在斟酌,贺青冥却已接过话头,道:“温侯为人端方信义,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素有贤名,八大剑派合计之后,便邀温侯前来为争执各派调解协商,七星、连环等派听闻温侯来做调解,也欣然应允,在大重山旧址进行会盟,与会者除开温侯和各派,还有包括梁掌门在内的八大剑派的弟子随行,但据闻和谈途中,七星等派不知何故临时变卦,大打出手,当时众人死伤甚重,七星、连环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灭,温侯也死于那场变故之中。”
苏京诧道:“青冥剑主……怎么对此事了如指掌?”
温灵一事,虽已传的人尽皆知,几近成为武林公案,但个中细节、原委脉络,历来只在八大剑派内部传递,不为外人知晓,贺青冥又是何从得知?
她不由看向温阳,温阳却道:“这件事,他有他的法子。”
“不对,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
贺青冥道:“这不只是温侯府的事,也关乎我的家事。”
若没有温灵之死,也就不会有普渡和尚作祟,不会有长安之乱,贺园也就不会被毁。
当年九州局势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彼此之间看似毫无关联,但贺青冥这十多年来,却从一堆千头万绪之中,摸出来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
温灵一案,便是这诸多连环的开端,为此他已奔波四顾多年。
苏京眼皮一跳,道:“你们早就串通好的!?”
贺青冥道:“七星既为祸端伊始,这一带曾有他们活动的痕迹,然而这些年来却又忽然销声匿迹,变作一处处人烟荒芜之地,我之前便有所怀疑,这些村落原本就不是什么村民聚集的地方,而是他们伪装的据点之一,只是不得其法,不知如何撬开这道口子。”
“所以你们便借着这次机会前来一探究竟?”
贺青冥道:“我想的并没有错,这里确实是七星据点。”
温阳冷哼一声,道:“也许不只是据点,还是总舵。”
苏京道:“你之前也怀疑过?”
“我只知道这里一定跟我阿爹的事情有关,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面上已有歉意,道:“对不起,小鲸鱼,我本来并不想把你牵涉其中,可是……”
苏京却道:“可是什么可是,我执掌镜湖,此事又涉及武林公案,我怎么能推诿畏惧?何况这些年我早就在案牍之间闷坏了,好容易碰上一回冒险,自然要一探究竟。”
众人不由笑了笑,温阳心道:“想不到经年过去,小鲸鱼风采依旧,仍然不改侠义心肠。”
当年他们这一代弟子,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肝胆同、豪气耸,然而靡不如初,鲜克有终,经年过后,也只有苏京尚存几分侠气。
苏京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道:“不对,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勾结——咳咳联系的?”
贺青冥道:“九年前。”
“九年前?”
“九年前,我入江湖,两度向天枢阁询问往事,却不得答案,第二年时,我见到了温阳。”
“我记得他那两年老往天枢阁跑,而且好像就是在问你的来历?”
苏京对温阳道:“你不会就是为了温侯这件事吧?”
温阳神情闪烁,顿了顿,道:“那时候我只是想知道青冥剑主,是不是就是飞卿。”
“这不都是一个人吗?”
温阳道:“当年长安的情形你也知道……我原以为他已经没了。”
苏京一脸一言难尽,心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就是看上脸了吗?温阳这厮到底还有多少不为我知的心上人?”
柳无咎冷冷道:“这点我也是刚知道。”
三人心思各异,贺青冥却仍如方外人,仿佛这一刹那的红尘纠缠,都与他没半点相干。
几人又走了一会,柳无咎忽而传音入密,道:“你方才对他有所隐瞒。”
贺青冥道:“我只是有了一个猜测。”
“是……关乎温侯?”
“无咎也猜到了?”
“温侯之死,怕是并不简单。在那次会盟之前,他曾经调查过那些门派火并的事,像七星、连环这样的小门派,一向惟大重山派马首是瞻,但事发之后,大重山霍东阁却隔岸观火,似乎有想要渔翁得利之嫌。”
贺青冥传音道:“你怀疑大重山派有鬼?”
“恐怕鬼还不止一个。”
柳无咎又道:“人性诡谲,向来比鬼还要难测,我只是不像温阳,还会相信人心。”
贺青冥不由感慨:“温侯很爱护他。”
温灵终生未婚,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温阳,若非如此,温阳也只不过是个在大街上流着鼻涕、步履蹒跚的小孤儿。
后来温阳长大了,他爱过许多人,许多人也爱过他,尽管他们许多人的爱,都如此轻浮而荒唐。
但他还是会爱人,而且还会这样一直爱人。
在温灵去世之前,他甚至不曾恨过、怨过任何人。
柳无咎也曾经是孤儿,但他与温阳不同,人世的温暖与关怀,在贺青冥到来之前,他并没有能够体会到。
在贺青冥到来之前,他已经在人世流浪了十二个年头了,也早已不再是小孩子。
所以他到底不像温阳,可是他也并不希望温阳像他。
这一点贺青冥也是一样,他们都是一样。
他们都选择了不告诉温阳这个猜测。
第79章 迷障 温阳一会与苏京打趣,一会不要脸……
温阳一会与苏京打趣, 一会不要脸地凑到贺青冥和柳无咎旁边,一会又跑在他们所有人前头,还差点因为脚滑摔了一跤。
他已近中年, 却还像少年一样, 拥有无限的热情与快活。在这样一个已经步入老年的江湖里, 他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一朵奇葩。
温阳捂着扭到的腰杆,龇牙咧嘴了一会, 道:“这边怎么这么滑啊!”
贺青冥拿着火折子,四下晃了一圈, 道:“墙角、砖缝都有青苔, 还有这些壁画,四角也都有些湿了, 有的已看不清画的什么。”
他道:“藏王村本就临近水源, 许是附近有暗河, 密道年久失修,天长地久, 水凿石穿, 便顺着岩石缝隙漏到这里。”
苏京道:“诶,这是什么……看不清啊?”
他们四人的火折子,温阳和苏京是早就掉泥潭里彻底哑火了,贺青冥和柳无咎则是习惯了共用一支, 于是此时此刻,四个大活人便只能就着颤颤巍巍的一只火苗干瞪眼。
几人凑近一瞧,却见这一面墙上,只有一幅壁画,画中由多个故事组成, 自右往左、自上往下,分别是:月光王施头、无诤念、阿难七梦和八王争分舍利。
“这里是……一个人?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还有一个人双手托盘,盘内是……人头?”
贺青冥道:“坐着的那人,乃是天竺的一位古国王,人称月光王。经书有载,月光王仁慈远播,生民爱戴,另一国王嫉妒他,便募了一个名叫劳度叉的人去杀月光王,月光王以头布施,功德圆满,而劳度叉则因为再也没有人像月光王一样布施与他,最后饿死。”
“那这一幅呢?”
“这一幅……却是无诤念王诸子化作百兽面的时候……”
贺青冥望着那群人身兽面的王子,心下忽而一颤!
那些被他压制,早该死在过去的回忆,猛然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登时头重脚轻,踉跄了半步,被柳无咎发觉异样,一把揽住了。
柳无咎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一幅壁画里的石桥出神。
“无咎,无咎!”
贺青冥连声呼唤,他却毫无反应,只仿佛听见一句话:“我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
贺青冥再看,只见温阳、苏京二人也正对着摩登迦女和散花天女的壁画出神。
他心道不妙,此地定是设有迷障,打着这些故事的幌子迷人心志,坏人定力。
他的双眼已似迷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几乎已看不清人,也辨不清方向——却也让他看不见这些画!
贺青冥勉强存下一丝神智,忽觉鼻端一抹异香,幽幽地往他肺腑里钻去。
“画上有毒!”
贺青冥强自按捺翻滚不定的心神,制服那一头在他经脉里掀得天翻地覆的野兽,他气血不住涌动,肝肠几乎要裂开来!
贺青冥勉强喝道:“不要闻!有毒香在控制你们!”
他一指点出,闪电般闭了柳无咎的迎香、印堂和上星穴,柳无咎乍然醒转,却见贺青冥面如金纸,唇似涂丹,整个人几乎软倒!
贺青冥咽下一口气血,道:“快……封住他们的穴道,不要让他们闻,闻到……”
柳无咎咬了咬牙,照他的话做了,温阳、苏京二人也俱如被敲了一记黄钟大吕,陡然醒悟过来。
苏京啐道:“这七星帮的人也太缺德了!”
“只怕不是七星帮。”贺青冥轻轻咳了两声,“七星帮的人,不会用这般奇诡的法子,也没有这样古怪的迷香。”
“可是如若不是七星帮,那又是什么人呢?”
“那便……那便不得而知了。”
他虽如此说,心中却已有了计较,目光也陡然锐利三分。
他微微喘息,体内逃窜的真气逐渐被他平定。他的身体尚有一丝虚弱,但从面上已找不出任何异样。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他这样的人,便是到了绝地、死地,也决不会轻易在人前露出半分软弱。即便五内俱焚,身心俱毁,他的神魂也仍如铜铁浇铸一般不朽。
柳无咎却已察觉他的不适,贺青冥见了,只点头示意,又微微笑了笑。
柳无咎抿了抿嘴,他已懂得贺青冥的意思,却不愿意顺从他的想法。
于是他放慢了脚步,他的每一步,都落到了贺青冥身后一步。如此一来,便可时时跟随,时时照拂。
贺青冥眸中微怔,不过须臾,这一点怔愣又没入眼角更深的笑意。
柳无咎越来越不爱听他的话了,不过,他似乎也并不讨厌。
温阳二人却没功夫注意他俩,他们已走在了前面,地上已越来越滑,四壁已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越往前走,便越觉得此地湿冷,黏人的湿气里,似还有着森森的鬼气。
“快来看!”
平地乍起一声惊诧,又往着愈加空寂的远方荡开去,仿佛投石问路,荡起水上一层层的波澜。
温阳快步走来,差点一脚踩进水里,却见这一路再往前,皆是浅浅的一层水面,上有数百块青石,恰似浮出潭水的莲叶,莲叶层层叠叠,盘旋蜿蜒,直没入一座高耸的莲台,莲台上恍若有光,四壁岩画彩色斑斓,明珠嵌于其中,如群星于暗夜里泛出微光。
温阳抬头一望,前路漫漫,竟已连成一片星河,他不由道:“人道明星荧荧,何日可掇,不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竟是赤手可摘星辰。”
贺青冥道:“想必不远便是七星密室。”
柳无咎皱了皱眉,道:“奇怪,若是暗河流经,水面微动,该当是活水,怎么却一股腐烂的味道?”
他蹲下身,拨开一处水草,只见石缝之中,竟赫然卡着一小截指骨!
贺青冥脸色一变,当即飞上一处石台,迎着火光一照,四下瞬时大亮!
七零八碎的白骨趴在岸边,沉于黑水。他们有的断了手,有的缺了腿,有的半边身子都已分开两边,却还挣扎着爬向同一个地方,形态虽各不相同,但都十分可怖,似乎能让人看见他们生前惊惧恐慌的模样。
贺青冥身形一颤,恍惚之中,仿佛看见百箭穿心过后,斧钺钩叉挥下,刀枪剑戟相加,血珠飞溅、血肉飞驰,一群同类自相残杀。生命在这一刻陷入癫狂,又陡然变得悄无声息,堕入一片寂灭。然后岁月腐蚀了他们,自然淹没了他们,皮相皆毁、肉身皆亡,斯人已殁,恩怨尽消,红粉佳人也好,绿林好汉也罢,都已变作白骨骷髅,只余脸上两个空空的窟窿,空空地望着一地虚空。
这里分明是一座地狱,一处坟场!
温阳几乎要吐,念及在贺青冥等人面前,又给生生憋了回去。
贺青冥按捺心神,道:“此地甚为诡谲,大家不要妄动。”
柳无咎道:“这些兵器形制……我怎么从未见过?”
“因为这已是十多年前的形制了。”
苏京道:“十多年前,江湖上的兵器形制各不相同,所用材料也有高劣之分,当时市面上铁器流通混乱,一些游侠只用得上粗制兵器,比武之时,如若对上神兵利器,便是还未动手,便已失利三分。季掌门代理华山事务后,才请藏剑山庄统一度量和锻造方法,减少成本,提高精制铁器产量,如今无论门派大小、门楣高低,所用兵器材质均已相差无几,只不过……”
“只不过,材质虽无不同,匠人手艺却还有差别。”
苏京略带诧异地看了一眼贺青冥,道:“青冥剑主所言甚是,所以季掌门曾经想要进一步和藏剑山庄合作,潜心培养出一批匠人,不过此计终究,终究未能成行。”
贺青冥又道:“因为季掌门去世,八大剑派之中,亦无人支持她这一计划。”
他语中剑指八大剑派,竟是丝毫情面不留。苏京登时又惊又怒:“青冥剑主,你——!”
“诶诶诶!”温阳赶忙抱住她,“消消气,消消气,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苏京顿了顿,似乎十分懊恼,道:“我当时——我当时是投了赞成的!”
贺青冥似乎也有一丝惊讶,苏京叹气,又道:“可是只我一人赞成又有什么用?崆峒、大重山、玉山都反对此案!青城、云门自季掌门去世后一心方外,不愿多做干涉,阿阳他师兄因病辞行,未能到场……青冥剑主,我一人又有什么用?”
她道:“武林各派的嫌隙,早已是回天无力了,这些年来江湖风波不断,魔教东征、普渡和尚、长安乱局……从前还有温侯,后来有季掌门,现在……现在还能有谁?”
第80章 疑云 一时沉默,苏京又笑了两声,道:……
一时沉默, 苏京又笑了两声,道:“这些年来,我虽为镜湖掌门, 但我是赶鸭子上架的, 所谓无功不能服人, 无德不能服众,何况镜湖本就势单力薄,其他门派不会听我的, 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不堕师门之名罢了……”
温阳道:“小鲸鱼你都这么说, 那我这个成天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可就无地自容了。”
苏京不由笑了,她道:“一边儿去!”
贺青冥忽然道:“我记得季掌门之前, 温侯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提议?”
“是, 不过温侯只是提议, 还没能给出具体方案,当时也没有获得藏剑山庄的支持, 于是便不了了之了。”
温阳道:“阿爹那些想法, 我也偶尔听他说过,当年八大剑派以大重山为首,他还曾经与霍掌门聊过,但是霍掌门借故推辞了。”
他哼了一声, 又道:“不过霍东阁那个人嘛,一向古板守旧,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想动弹,他不答应也不奇怪,倒是梁掌门, 几年前也否决了,和他继任掌门之前的作风截然不同,倒是叫人意外。”
苏京道:“当时我也很意外,我本以为,梁掌门是从仆役做起的,应当能明白这对江湖意味着什么。”
贺青冥却道:“也许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太过明白了。”
“哦?青冥剑主何出此言?”
“大重山是霍家的祖业,一向由霍家人继承掌门之位,只不过到了霍东阁,他膝下无子,只得霍璇儿一女,且又不似苏掌门这般擅长武学,于是霍东阁便起了招婿之心。”
苏京道:“是啊,当时我与霍夫人闺中相交,那天雀屏选婿,她在一干人中选中了梁掌门,不过霍掌门似乎并不满意这桩婚事。”
她又道:“后来我从其他人那里得知,霍掌门原先属意的是他的大弟子,我还奇怪呢,那弟子容貌、武学皆不如梁掌门,为何霍掌门却不喜梁掌门呢?难道……是因为门楣?”
温阳道:“若论门楣,霍东阁也不必收梁掌门做入室弟子了,何况梁掌门资质过人,连我阿爹都曾赏识过他。”
贺青冥沉吟道:“或许……就是因为他资质过人,霍东阁才不能放心。”
“哦?”
贺青冥微微一笑,道:“我虽没有女儿,却也是一个父亲,想来霍东阁作为父亲,并不希望女婿太过能干,他怕梁有朋会架空霍璇儿,怕他会做出对不起自己女儿的事。”
于是众人又想起洛伊,想起这些年江湖上流传着的一桩桩、一件件有关梁有朋的风月传闻。
“父母之爱子……”
温阳叹一声,道:“霍东阁那个老古板,却对女儿不错……”
贺青冥又道:“梁有朋虽做了掌门,却到底是外人,他为了服人,为了坐稳掌门之位,只有成为第二个霍东阁。所以继霍东阁拒绝温侯之后,他又拒绝了华山的提议。”
苏京不由道:“我原以为他只是私德有亏,于大义无损,这些年每逢清明,他还会亲自去七贤祠祭奠英灵……”
柳无咎一直默不作声,这些江湖上勾心斗角、魑魅魍魉的事情,他一向不喜掺和,不愿多费口舌。
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插了一句过来:“私德有亏的人,往往也不能顾全大节,人心如蠹蚁蛀梁,表面看上去只溃一穴,但实则早已外实中空,不堪大用。”
温阳心下把他这话嚼了一嚼,忽然回过味来:“你小子是拐着弯骂我呢!”
柳无咎道:“至少你还有自知之明。”
“你——!”
温阳几乎气结,却也不能反驳他什么。
他毕竟不修私德,温灵为七贤之一,为侠义舍生忘死,他身为其子,多年来拿着温灵的万贯家财逍遥风月,早已忘却先父遗志。
可是这样的江湖要它做什么?
人人都会说,人人都不去做,只是眼看着它堕落。
而会那么去做的人,已经毁灭,已近灭绝。
不是毁灭,便是堕落,这个世道并没有给他们第三条出路。
于是他们只有冠冕堂皇,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然后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说话间,几人又走了几步,柳无咎忽而顿住,似是在观察那些沉入水里,没入石中,又已经腐朽生锈的剑。
“无咎?”
贺青冥唤了一声,柳无咎遥遥一指,道:“你看那把剑。”
贺青冥定睛一瞧,只见一众锈剑之中,竟有一把剑仍然光亮如初,射出凛凛寒光。
好一把绝世名剑!
名花赠美人,宝剑配英雄。这把剑,绝不是七星帮的人能佩戴的。
只因剑也会选择它的主人,名剑只会甘愿俯首于豪杰麾下。何况一个人若太过贪心,身怀连城璧,却又名不副实,便只会惹来江湖上其他人的觊觎,即便一时得到,有朝一日,也终究仍会失去,且失去的代价也许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
苏京在看到这把剑的时候,便已骤然惊呼:“这是——秋山!”
秋山剑!
怎么会是秋山剑?
昔年大重山派祖师霍秋山的佩剑,怎么会出现在七星帮的据点?
温阳疑惑不已,道:“小鲸鱼,你确定这是秋山剑?”
“我决不会认错!”
她道:“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秋山剑,但只这一次,便足以铭记终生!”
温阳讪讪道:“倒也……不至于吧?”
贺青冥道:“你不该怀疑一把名剑对于一名剑客的吸引力。”
温阳看了看他和柳无咎,又看了看仍在激动不已的苏京,心下叹气:“行吧,谁叫一行四人,只我一人不再用剑。”
“我不会认错。”苏京道,“秋山剑为重剑,剑身较寻常宝剑更沉、更长,剑刃如泛青光,一见之下,便是杀气逼人。这样奇特的一把剑,我不可能认错。”
她忽然灵光一闪,连连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霍掌门晚年不佩秋山剑,我本以为是他沉疴病榻,无力佩剑,可是后来梁掌门继任,也依然不见秋山……”
贺青冥沉声道:“只因秋山剑十二年前便已丢失于此,只因十二年前,霍东阁他们来到了这处据点,又与七星帮发生了冲突。”
柳无咎道:“这么说,大重山与七星帮之间,并不是那么简单。”
可是十二年前,他们不是在大重山总堂旧址会盟吗,怎么会来到这里?
既然大重山和七星帮的人来了这里,那么温灵呢,温灵那天又在哪里?
一点疑云笼罩众人心头,几乎投下一片不祥的阴影。
流水潺潺,似送来一片花瓣。
流水总是与落花相伴。
可是这里荒芜不生花草,又怎么会有落花,何况还是不入尘泥的空谷兰花?
温阳溯流而上,拾起来那一片花。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他那原本从容、逍遥的神色已变得有几分慌张。
那片花瓣触手生温,却不是什么春日落英,而是昆仑脚下最晶莹纯粹的美玉,是当年武林四公子之一的温夜舒在一对儿女出世前,独上天阶,向昆仑神女祈福之后求来的一块玉璧,后请长安玉成轩高手匠人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精心雕琢而成了一对玉佩。
这一对玉佩,却是一半梅花,一半兰花,一体双生,合二可为一。
当年温夜舒和秋灵意诞下一对孪生兄妹,这对玉佩,也便分给了他们,只不过小的时候,是哥哥戴着梅花佩,妹妹戴着兰花佩,后来温夜舒和秋灵意和离分居,便将兄妹二人玉佩交换,以示不忘血亲,两相思念之意。
“不……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温阳突然连连颤声,又颤抖着大叫了一声。
苏京道:“什么不可能?”
温阳没有回答她,他整个人已似被人原地钉死,他的目光已似凝固成两滴殷红的血,一直死死地盯着那片碎掉的玉佩。
他看着它,好似已经风干石化,已经变作一个活死人。
贺青冥心下一沉,他道:“温阳,到底怎么回事?”
温阳僵硬地转过脖子,贺青冥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一惊。
温阳那原本明亮而快活的眼睛竟在顷刻间坍塌成一堆灰烬,他的两只眸子好似已缩成皱巴巴的一团。
他在看见贺青冥的时候,整张脸、整个人也似瞬间缩成惊慌失措又可怜巴巴的一团。
他好像一下子从风流放纵的侯爷,变作数十年前那个街头流浪的孤儿。
“这是,这是我阿爹……”
他红着眼,蓦然哽咽了一下,道:“这是阿爹的玉佩,可是,这不可能,飞,飞卿,对不对……?”
贺青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直沉到海底。
他想说什么,想附和他,却无论也说不出来。
温阳却似魔怔了一般,喃喃道:“那天我要出门找你,却被阿爹逮了回来,给我关到屋子里,然后有一天,我记得那一天……那一天,阿爹对我说,他要下江南,去扬州,去扬州办事,让我好好待在侯府,好好读书、习武,不要总是胡闹,总是惹是生非,将来若喜欢什么人,也要好好待他,不要总是三心二意……”
他忽而笑了一笑,带着几分唏嘘,几分怀念,道:“……可是我总是不听话,总是和他顶嘴。”
“我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屋内炭火却很暖,我躺在榻上,背对着他,懒得再听他唠叨,我听见他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我偷偷转身,偷偷看了他一眼,我看见他穿着雪白的斗篷、雪白的衣袍,整个人已似与大雪天浑然一体,然后我听见环佩叮当,我听见雪落下来的时候,他腰上的兰佩在叮当、叮当……”
几人面上已有不忍,苏京忍不住道:“阿阳……”
温阳顿了顿,眼里已有泪光,缓缓道:“……那时候,我怎么会嫌它吵的?”
贺青冥登时色变,喝道:“温阳!”
温阳骤然发力,他武功不弱,身形又甚为高大,贺青冥一时拉不住他,给他挣脱了去。
他跑得那样快,那样急,他的毕生功力在这一刻爆发,将他化作一道归来的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