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意味深长提醒道:“有时并不只是为了利益,而是有其他所求,君臣之间总需要磨合。”

切莫认为那些未曾依附王府的纯臣就能接受帝王血脉的骤然更迭,这些恪守为臣之道的是纯臣但可未必是忠臣,是忠臣却又未必是忠于李燧,他们只是忠于大晋。

他们或许会成为反对浪潮中最锋利的一把剑,他们质疑的不是贺云昭的血脉,而是要与皇权展开博弈!

贺云昭自己就是文官,她对这些最明白不过了。

况且她的血脉经过查证确实可信,但过程却不好公布,被质疑的环节也太多了。

甚至朝臣只要开口说,立时就能问一句,陛下难道你就确定褚娘子是忠诚于您的吗?

如果她此时是朝臣的身份,她能说的话只会更多、更狠。

贺云昭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但此刻却不好直接开口,会显得她这个人有些急迫。

她心中定好节奏,便静心听着皇帝皇后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她回归皇室的过程厘清,她仍然神态沉静平和。

到了午间,三人一同用饭,还将裴泽渊叫来一起。

李燧不是个奢侈的皇帝,平日里也不至每顿饭都用几十道菜肴,但此刻是贺云昭在此,怎能叫孩子只吃几道菜呢。

紫檀嵌螺钿云龙纹膳卓上,二十四道缠枝纹鎏金攒盒依次打开。

李燧亲手夹着一块水晶脍放到贺云昭的碗中,笑着道:“云昭,这个味道不错,你尝尝。”

贺云昭沉默的将水晶脍放进口中,半晌后她抬起头微笑道:“多谢陛下。”

几人一边吃,也未曾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苗皇后便有意问问裴泽渊的想法。

裴泽渊意料之中没能提供什么想法,但他端着饭碗看了一眼贺云昭后只道:“我也不知。”

他认为贺云昭心中是有主意的,但是现在不想说。

贺云昭一整个上午说的话都有限,到了下午皇帝也没有放人的意思,带着贺云昭在御书房处理政务。

苗皇后担心这两人之间气氛尴尬,干脆拉着裴泽渊也跟上。

步步锦纹的棂窗将天光滤成琥珀色洒进御书房,朱雀香炉缓缓吐出龙涎香的烟雾。

李燧惯用的书桌旁踢添了一张桌子给贺云昭来用。

各色折子在两侧高高叠起,扑面而来的是权力的气味,令人沉醉……

到了这个地方,贺云昭看起来似乎更自如一些。

李燧心中懊恼应该先带云昭来御书房再去用膳,气氛定然会好许多。

他有意多和贺云昭说话,于是几乎每一封折子都要问一遍贺云昭的想法。

贺云昭似乎也在他的引导下抛开了那些不自在,她沉浸在处理政务之中,偶尔涉及军务裴泽渊也能插几句话。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苗皇后欣慰的看着他们爷俩亲近了不少。

等到此时再谈起贺云昭恢复身份的事,贺云昭也不再沉默。

她手指轻轻扣了扣茶碗,发出清越的声响,眉眼间的锋利在光下若隐若现。

道:“为何不给他们树立一个敌人呢?”

“群臣和宗室反对的是陛下是未知的皇子,但如果出现一个坚决反对的人,他们就会调转立场。”

依她之见,此事还有一件难处理的地方,那就是认亲这个故事虽逻辑缜密一切都对的上。

但架不住聪明人想的就是多,他们不会认为真的这么巧合,陛下得上天庇佑多年无子此时终于有了一个孩子。

二王谋反的余波?当初藏匿的皇子?萧家意图夏挟天子以令诸侯?

不不不,一定是皇帝做了什么!

他不会是因为不想传位给宗室于是炮制了这么一位假皇子吧!

贺云昭还是襄王的曾外孙,理论上来说也是拥有皇室血脉的,会不会是陛下与襄王府达成了什么约定,所以突然伪造了这么一个皇子来继承皇位!

很有可能啊!

现在宗室里血脉亲近有资格的几个人都是先帝那些敌人留下的血脉,陛下这么一个孝顺儿子怎么能亲眼看着皇位落于他人之手呢!

卑鄙的老皇帝!

你以为我们看不出你的阴谋吗?

贺云昭只需要想一想就知道会迎来铺天盖地的质疑,与此站在他们对立面博弈,倒不如给他们造一个敌人出来!

只要在放出消息之后再炮制一个反对陛下私生子的人出来,那群臣就会立刻调转枪头攻击这个人。

陛下有儿子你们王府居然还反对?倒反天罡,好大的胆子!是时候展示我们臣子的风骨了!

这个敌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安王府,秦鹤一临死前将事情推在了安王李晖脑袋上,却将老安王摘个干净。

宗室到底是宗室,陛下也不是先帝,最后说不定死的只是李晖一人,只要老安王还活着,那安王府就不会彻底倒下去。

贺云昭嘴角微勾,她眼底压着玩味之色,口气严肃道:“将事透给几个王府,谁跳出来反对的最欢,就必然成了朝臣的敌人。”

李燧一听,他立即道:“好啊!这个想法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苗皇后甚至感觉自己再陛下的口气里听到了讨好之意。

这位几十年里脾气一直温和的皇帝,此刻面对孩子不太光明的手段反而接受良好,他眼中满是自豪欣慰。

苗皇后将贺云昭所说的事情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她犹豫着开口道:“本宫……”

贺云昭抬眼看去,她轻声问道:“娘娘可还有什么主意?”

苗皇后眼神中浮现坚毅之色,她道:“本宫还有一个主意能够比树立一个敌人更好。”

“嗯?”贺云昭伸手,她轻轻顿首,“您请讲。”

苗皇后眼中渗出笑意道:“那不如让本宫来当这个‘敌人’。”

贺云昭一楞。

苗皇后继续道;“本宫来当这个被群臣反对的敌人。”

“透给几个王府,其中变数太多,他们万一没能如咱们愿岂不是叫咱们陷入被动,倒不如本宫来做这个敌人。”

苗皇后笑起来,眼角连着两道细纹,岁月的痕迹让她看起来格外从容自如。

“反贼的布局没人想看,但一个隐瞒陛下子嗣的善妒皇后,必然是他们的敌人。”

一个跳出来反对陛下私生子的王府不一定会得到所有朝臣的抨击。

但一个隐瞒陛下私生子身份的皇后可谓是臭名昭著,群臣立刻便成了正义的化身,愤怒的弹劾不贤的皇后。

李燧震惊的看着皇后,他急切的阻止,“小舒,这不成!如何能让你背负骂名!”

苗皇后用手拍了一下着急的皇帝,她嗔怪道:“陛下!”

“骂名算什么,臣妾害怕这些?那些年骂臣妾不能生育的声音还少了不成。”

“臣妾来才是最好的,甚至也无需将二王那些事搬到台面上来,不知情的人便认为是臣妾善妒藏匿皇子,知情的人也会认为是臣妾不愿意叫陛下认回他人所出之子,也不会有人怀疑小昭的身份。”

被善妒的皇后千方百计阻拦的一定是真正的皇子啊!

李燧接受不了,他拉着皇后手道:“小舒,朕知道你是为了云昭着想,但咱们大可以找一个王府来做这件事,何必需要你亲自来做坏人。”

苗皇后却骄傲的哼了一声,她眼睛明亮有神闪烁着活力,“陛下你着相了,骂声不过是骂声,将来云昭成了太子,还怕不孝顺臣妾吗?臣妾的名声还不是一句话就能洗干净的。”

贺云昭睫翼轻颤,她眼中笑意浮现。

这个想法她也曾想过,只不过这样会伤害皇后娘娘,她便未曾提起,只是揪着安王府打。

但如今皇后娘娘自己提出来,她就不能反对,因为皇后不只是为了掩盖她的女子身份。

皇后还在用实际行动透露出一个信息——对她的绝对支持。

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需要一定的利益绑定才能母慈子孝。

贺云昭的存在对苗皇后而言全是有利的一面,一个陛下的亲生孩子,她不必看宗室嗣子的脸色。

且贺云昭的母亲早就去世,就算追封为皇后、太后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

养母在贺家,再如何封也不可能成为皇后的对手。

况且贺云昭可不是皇室培养出的那些驴粪蛋子表面光的皇子,她可是货真价实的科举出身,最是眼明心亮。

而苗皇后对贺云昭有什么有利的地方呢?几乎没有,因为贺云昭是皇帝唯一的孩子。

那么此时苗皇后就需要以实际行动来展示自己价值与对贺云昭的绝对支持。

且苗皇后认为贺云昭亲母乃是褚娘子,不论是日后恩封为皇后还是太后,她都能接受,怕的就是贺云昭来日将自己亲生母亲与陛下合葬,却不给她合葬的待遇!

她必须做点什么,让贺云昭承认她这个母亲。

贺云昭抬眼,她与皇后对视片刻,随后轻轻垂眸颔首,应了这份好意。

苗皇后满意的笑了,扭头又去问裴泽渊,“泽渊,你看呢?”

裴泽渊神色认真的点头,道:“我觉得极好。”

三对一,李燧只好应下此事。

苗皇后在皇帝不注意的时候眯眼瞧了他一眼,心头那股子劲冒出来了,她眼中滑过一抹笑意。

她笑着道:“陛下,臣妾想总要有件事来吸引群臣的视线,是不是?”

李燧赞同,“不错。”

“臣妾有一个主意。”

苗皇后笑眯眯的开口将她的小点子讲来……

贺云昭没忍住,一口茶噗的一下喷出!

裴泽渊则震惊的扭头看向自己温柔贤淑从前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舅母。

李燧目瞪口呆,但最后在皇后温柔如水的注视下他还是同意了。

翌日。

皇帝脸上顶着三道被女人抓出来的指甲印走上了龙椅面见诸位朝臣。

朝臣纷纷震动。

“陛下这是被谁抓伤了!”

“是那位娘娘所为?太过放肆!”

“应当由皇后娘娘来严厉处置!”

朝臣顾及陛下颜面没有在朝会说此事,但下朝之后阁老们纷纷留下一同到太极殿请求面见陛下,却被崔德中拦在外面。

崔德中苦笑道:“诸位阁老不要为难奴婢了……这事情太过复杂……”

曲阁老冷哼一声,斥道:“后宫的娘娘伤了陛下颜面,我等怎么不能知晓了!”

崔德中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什么,任凭阁老们催促,他只是一脸愁苦无论如何也不说。

但崔德中不说,不代表事情不会传出去,很快就有宫人透露路过皇后娘娘宫殿时听到娘娘凄厉的喊一声,道:“你把他认回来,是不是还要废我这个皇后给人家亲娘挪位置!”!!!!!!

第86章

京城最顶尖的权贵们顿时神经一震, 皇后娘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阁老们一个个都是千年的狐狸,此刻他们也猛然呆滞,变成了被书生哄骗的女鬼。

梁阁老瞪大了眼睛, 他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话, “你再说一遍!”

小吏浑身一个哆嗦, 神情恍惚重复道:“宫人说, 娘娘喊的就是这句,你把他认回来, 是不是还要我这个皇后给人家亲娘腾位置……”

话音落下,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 梁阁老浑身一抖, 他扭头看向陈阁老问道:“陈老, 你听懂了吗?”

陈阁老摸自己的胡子摸了好几轮, 他咂着嘴巴琢磨好半天。

曲阁老冷笑一声,他嘲讽道:“你是年纪大老糊涂了不成,难道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陛下有一血脉流落在外,想要认回来,但皇后娘娘不同意!”

两人正好面对面坐着, 梁阁老气的一个起身就要给曲阁老来一个飞踢, 但可惜他身材夯实,难以‘飞’,只有‘踢’了。

曲阁老也狠狠的踩了他一脚。

陈阁老回过神来,道:“没想到陛下还有一血脉流落在外。”

另一边的崔阁老眉头紧皱, 他揣测道:“不止呢,若只是一公主,皇后娘娘也不不会如此大的反应, 也许是……”语气不禁有些发飘,“……也许是一位皇子……”

有人哂笑一声,立即摆手反驳,“不可能,陛下……”

陛下还真有可能在外面有一位皇子啊!

屋内众人面色一变,声音杂乱成一团。

这群站在权力最高点的阁老们,面对这样的消息也不见得多稳重。

“这不可能吧,陛下洁身自好,从不在宫外有什么艳事,宫里的娘娘们要是有所出,宫中必然都知晓。”

“倒也不一定,陛下登基之前在潜邸之时还是有些旁的事情的。”

“依稀记得是一位出身不太合适的娘子……”

“胡说!要是按照那个时间推算,那岂不是那孩子现今都有二十了!”

说话的人瞬间被一圈人叮住,他尴尬的笑笑,“这也是合理的猜测嘛。”

“对啊!你说对啊!此事很有可能!”

砰的一声!

梁阁老最先起身,冲动的跑了出去,随后曲阁老也很快反应过来,一群阁老们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只是顾着去求证此事。

若此事为真,那大晋可要变天了!

几位阁老更相信自己调查出来的结果,于是纷纷使用自己独家手段。

曲阁老跑的虽然晚了一步,但找到的人最合适。

他从兵部找到人,开始着手调查此事,他选择的点是看最近内卫的动作。

从前没有这么个孩子,此时突然冒出来一定绕不开内卫的手笔。

他要知道内卫今年的拨款明细,然后从中找出问题。

很快曲阁老就发现近两年内卫活动十分频繁,支出超过了往年一惯的拨款,今年更是多了好多花销!

其中许多涉及到调查‘二王’谋反案的余孽,就是这里!

曲阁老认为这或许与二王案有关。

曲阁老自认自己十分敏锐,但他能看到只是裴泽渊想给他看到的。

皇子的内幕无需太多人知道,但瞒不过在朝堂经营几十年根深蒂固的阁老们,倒不如叫他们了解其中一部分真相。

如此真相就分成了三层,第一层自然是皇帝皇后知道的全部事情。

第二层是阁老们在裴泽渊的泄露下知道了部分真相,足够确定贺云昭的身份。

最外层的第三部分就是朝堂上的人以及百姓看的东西,或许这里面还包括后世的人。

昔年一位娘子育有一子,但当时时局混乱导致皇子流落民间,二十年后皇子被找回来了!

除曲阁老外,其他的阁老也各有手段,包括从皇宫下手探知真相,还有回家找自己夫人确认一下,昔年陛下在外面是否有一位娘子来着?

陈阁老资历最深,他的夫人年纪也最大,要是问起二十年前的事情,一时间还真是有些想不起来。

就在陈老夫人犹豫之际,一旁侍奉的儿媳妇倒是一拍掌,道:“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位娘子姓褚,依稀记得那年因为二王叛乱京城乱了几日,那位娘子失踪,后面再没见到过……”

经过这么一提醒,陈老夫人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她犹豫着看向陈阁老,道:“我怎么记得那位褚娘子好像是有孕之身……”

陈阁老:“!”

阁老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有人没那个实力如同阁老一般自己去查,转而走了吴是的路子,问来问去,吴是只道是要听陛下吩咐。

吴是既如此说,还能有假!

何况皇后娘娘反应这般激烈,定然是那个孩子身份不一般,一旦认回来皇后娘娘担心会影响自己的地位!

梁阁老也是心有戚戚,安王府如今还团团围住,一问就是犯事了,还是证据确凿的大事,不过是现在还缺点东西还没办他们。

若说一开始梁阁老还想着去问问皇帝到底是什么事,但打从看了刑部与大理寺现存的证据,他对安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作为一个还没成功的皇帝嗣子,你可以坏,但你不能坏的被人瞧见啊!

这板上钉钉的事谁敢捞啊!

何况那看守安王府的穆砚端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安王府连个蚊子都别想飞出来,他也根本得不到安王现在的情况,根本是无从下手!

梁阁老本以为这次自己算是损失巨大,安王府一倒下,庆王府那边可就要得意了,他甚至已经抓紧时间提拔自己儿孙了。

万万没想到皇帝嗣子之事还尘埃未定,如今竟然还冒出个亲生子来!

梁阁老敏锐的察觉这是个好机会,他最先领着人闹到太极殿去哭。

“陛下啊!您可要给老臣一个说法,您到底是因为什么同皇后娘娘有了争执!”

李燧在阁老们的围堵下,他一脸的头疼,这不是演出来的,这是真的头疼!

他一向是个广开言路的皇帝,并不是十分独裁,也很乐意信任阁老们。

这还是第一次被阁老们围追堵截,着实是感受了一把阁老们的压迫力。

曲阁老演眼睛一眯,问道:“陛下,皇室血脉不是您一人的家事,更是大晋的国事,您万万不能将其混淆,臣等理应知情!”

站在一旁默默不说话的裴泽渊遥遥看着阁老们将舅舅围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小昭哥哥说曲阁老本人强势善于博弈。

通过此次阁老们的动作,隐约试出了几位阁老的实力。

他默默后退一步把自己的存在感再降低一些。

李燧在阁老们的围困下,总算是无奈说出实情。

“朕确有一子,乃是二十年前一位娘子所出,但因当时局势混乱就此失散,朕也以为这孩子活不成了,万万没想到……唉!”

李燧叹口气,他眼眸中显而易见有些愧疚,提及此事他的愧疚真心实意。

“只是因这两年反贼余孽再次死灰复燃,这才察觉当时孩子与朕失散同反贼有关,朕才得以找到这个孩子。”

曲阁老立即皱眉,神色一冷眼中满是质疑,他问道:“陛下有何证据能证明孩子的身份,皇室血脉不容亵渎!”

梁阁老也急忙问:“陛下,不知那孩子此时在何处,证人证据何在?血脉如何验证?”

李燧一听到问到此时,他便立刻闭上眼睛不去回答任何话。

急的阁老的们纷纷开口问。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苗皇后冲了进来,她脸上两道泪痕,满眼怒意道:“阁老们说的对,如何能证明那孩子的身份,难道就凭借证据?皇室血脉岂是能轻易确认的!”

她咬牙道:“本宫绝不允许那来路不明的人就继承皇位。”

阁老们神色微妙的看着闯进太极殿来的皇后。

若是没有之前的铺垫,阁老们的质疑只会更重,可要是如了他们的意展示证据,他们只会一样样要求证明下去。

这不仅是变相扩大了阁老们的权力更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不仅有损贺云昭的颜面,更是让她将来很难树立自己的威严。

君臣从没有什么相和的说法,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贺云昭自然是要做那个东风。

阁老们本来满腹质疑,但皇后跳出来质疑时,他们便立刻站在了皇后的对立面。

加上之前帝后的争端,阁老们完全有理由怀疑皇后义正词严的质疑皇子的血脉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

梁阁老冷哼一声,他抬眼看着皇后,告诫道:“陛下血脉不容质疑,但娘娘万不能因私心就毁了陛下血脉传承。”

苗皇后眼中划过一道厉色,她早就忍这群老不死的很久了!

当初陛下登基之后后宫迟迟没有消息,这群阁老成日里就知道催她,还话里话外指责。

呸!她能让后宫女人怀孕吗?

苗皇后心中冷笑一声,反正今日她本就是要做一个泼妇,倒不如借机发泄一顿。

立在原地的皇后一身烟色衣裳十分素净,颈处也不过两串珍珠,此刻她面色薄红怒气喷发。

梁阁老还没觉出,认为这是从前那个同陛下一个脾气的皇后。

他道:“娘娘,您可不能再行阻挠之事,错上加错!

苗皇后嗤笑一声,骂道:“你个老匹夫,倒是跑进本宫家里来教训女主人了!”

“说本宫错上加错,本宫看得寸进尺的是你才对!谁不知道你和安王府眉来眼去,就差把自己孙子送进去给人家辅臣了!这会子倒是义正言辞的教训本宫了。”

“本宫乃是先帝亲自所选的冢媳,嫁进皇室三十二年可有任何错?”

“本宫就是不想认回那个孩子,你待如何?”

梁阁老被骂的懵掉。

苗皇后既骂梁阁老也不差另一个崔阁老了,她抬手一指道:“崔老,您怎么说?”

“那个孩子是陛下的血脉,可本宫也是先帝下聘太后亲自教导的儿媳妇,难道本宫多年来的贤惠打理宫务,最后地位不如生一个孩子。”

陈阁老蹙眉道:“娘娘何出此言,您是皇后岂能如此失态,陛下膝下空虚,诞下皇子自然是大功一件,这是不亚于您的功劳。”

苗皇后心一冷,眼眶忍不住一红,道:“那日后天下也不必婚丧嫁娶,只叫女子无名无份的跟着,什么时候生下了儿子什么时候再成婚,如此可如你们的意!”

崔阁老惊呼一声,连道几声礼乐崩坏,倒行逆施……

倒是没有被皇后骂的曲阁老眼睛一瞥,察觉出皇后的态度,这看起来不像是要坚决反对,反倒是要谈条件呢。

他拱手对着皇后行了一礼,苗皇后颔首回了他一礼。

曲阁老道:“臣有一言,还请娘娘听一听。”

“皇子之母自然为圣母娘娘,可娘娘也是他应当孝敬的母后,自然越不过您。”

他扭头看着李燧道:“陛下,您认为呢?”

李燧眼带愧疚心疼之意,道:“曲老所言有理,皇后乃是朕的嫡妻,不会叫人越过她去,但皇子之母也是有功之人,朕想若是加封可为贵妃。”

曲阁老满意的点点头。

梁阁老被皇后骂的满脸铁青,早就难堪的说不出话来,还是陈阁老看着气氛问道:“陛下,臣等还不知皇子殿下如今在何处?”

李燧看看眼中满是催促的阁老们,他道:“皇子年二十,如今就在宫中……翰林院……”

……

在事情发酵的几日内,皇帝要面临阁老的围堵,皇后要演好自己的戏份,裴泽渊忙着给诸位阁老送线索。

只有贺云昭这个主角万分清闲,她在当日便归家吃了一顿全鸭宴。

还有点隐隐难过的贺锦墨恨不得将全京城的鸭子都抓来给贺云昭吃。

贺锦书看起来比贺锦墨要柔弱,但内里却更加刚强,很快就接手了贺府内家事。

毕竟留下保护贺云昭的内卫还在,不能总叫这些人轮班去小馆子吃饭。

贺锦书将闲置的一个院落改成了厨房,安排厨娘给这些人做大锅饭吃。

在贺老夫人与贺母都无心处理家事的档口,她处理了全部内务。

贺云昭在第二日便同祖母与母亲一同到城内的一所道观烧香。

做事做全套,在故事里原本贺家的那个孩子是一个死婴,被贼人替换成了贺云昭。

按照正常思路来说也是一样的,在那样被先帝清算的时刻,他们哪来的心思带走一个婴儿呢。

况且如果设计成婴儿被换,那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萧长沣就会成为那个贺家的孩子。

贺云昭在两种选择中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将故事换成‘死婴’这个版本。

若是用这个版本,她只需要考虑自己的故事,但若是加入了萧长沣,她就要编两个人故事。

且萧长沣本身身世在萧家那边是如何安排的她一概不知,最好不要多此一举。

雾气漫过道观的墙壁时,贺云昭将三柱线香靠近长明灯。

青烟在煽动的鼻翼前打了一个旋,闭眼,她心中默念一个名字。

昨夜雨水在炉脚处留下的蜿蜒水痕正倒映着她乌黑的鬓角。

贺云昭扭头问道童,问道:“给死去的人点的灯……”

道童:“您要说的是光明灯吧,光明灯可拔度亡魂,照彻幽暗,使罪魂哭魄随慧光接引,皈依正道。”

贺云昭思索片刻问,“最贵的是哪一种?”

道童蒙了一瞬,“啊?”

他很快反应过来后道:“最贵的是点一年的,有道长每日诵经。”

贺云昭一摆手,“报价。”

道童:“三百两。”

贺云昭爽快的掏银票。

又过一日,阁老们还在调查此事是否为真,而贺云昭选择平静的回到翰林院继续处理公务。

整理先帝的《起居注》其实很有意思,能学到很多东西,且这种东西不是书本上明晃晃的摆出来告诉你,是需要自己去悟的,于是看起来更加有意思。

大学士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说贺家老太太被封为郡主、贺夫人被封为一品夫人,他便以为是贺云昭立了什么功劳,干脆在他屋子旁安排了一个小隔间给贺云昭做事。

贺云昭老实的抱着一摞《起居注》到一旁的屋子去。

她正看到入迷,耳边传来笃笃声,她抬头一看,惊讶道:“曲瞻?”

一身红色官袍的可不就是许久未见的曲瞻,他抱臂靠在门边上,狐狸眼危险的眯起,嘴上不满道:“你回京几日了怎么都没同我见一次?也不知是有什么大事绊住你了。”

“要不是我今日来翰林院有事,还见不到你这个大忙人呢!”

贺云昭啧了一声,无声的打量曲瞻,她回京几日做的事那可真是‘大事’。

说出来吓死曲瞻!

她笑一声,招招手,“我不去找你,是等着你找我啊,合该你给我接风洗尘。”

曲瞻哼道:“就你最有道理。”

许久未见,曲瞻自然有好多话想说,除开他最近的差事,还有一件事要告诉贺云昭。

他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要保密。”

贺云昭惊讶一瞬,随即她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曲大公子请讲。”

曲瞻靠近她脸侧,他贴着耳边小声道:“陛下有一个私生子!”

贺云昭:“……哇哦……”

曲瞻拉着她手臂,道:“等我从祖父那里知道是谁,一定先告诉你。”

他一脸‘还是我对你好吧’的神情。

贺云昭眼神无辜,忍住笑意,她拍拍曲瞻,“谢谢你呀。”

曲瞻一摆手,“不客气,咱们俩什么关系,最好的兄弟!”

门外隐约传来嘈杂声,内廷总管崔德中来了,一脸喜色道:“贺大人,陛下召见!”

贺云昭扭头看看曲瞻,“你也去。”

曲瞻:“嗯?”

第87章

阁老们绝非是什么老糊涂, 他们是越老越精。

当皇帝吐露出皇子所在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一件事,皇子是一个他们见过的人!

翰林院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 年龄合适的不过一掌之数, 对皇帝昔年之情了解更多的人几乎很快就能算出这位殿下的年纪。

翰林院……二十岁的年轻臣子……皇帝的亲生儿子……

曲津瞳孔一颤, 他脑海中霎时间划过一个名字, 不可能……怎会如此……

朱红色的殿门缓缓打开,两扇厚重的门板在‘吱呀’声中向两侧移开, 似是巨兽在慵懒的的舒展自己的身躯, 打破了整个殿内的安静。

贺云昭身着青色官袍, 胸前鸟兽俊逸傲慢随着她的步伐若隐若现, 腰间一块墨色婴儿手掌大的玉佩温润静谧。

行走间玉佩同身上翰林院的木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安静的殿内清晰可闻。

她头带幞头, 发丝整齐的束在内,仅有几根碎发从垂落在鬓角。

跨过高高的门槛,她踏入殿内,靴子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回声在殿内悠然回荡。

即使有二十几只眼睛都齐刷刷的落在她身上,她也仍然是一副从容之态。

御座下方, 阁老们与几位六部尚书早已散落分立, 衣袂飘飘,他们面上满是震惊之色。

贺云昭不紧不慢的走到御座前,两臂展开振一振衣袖再合拢至身前,“臣贺云昭,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清越的声音回荡在殿内。

梁阁老瞪大的眼睛简直要将眼角都撕裂,心脏仿若被巨钟猛撞, 他承受不了的抬手捂住胸口,嘴唇蠕动半晌,半个音都露不出来!

曲津率先反应过来猛的一回头,他眼中满是震撼望着皇帝,问道:“这……”

“这是……”

“贺……”

户部尚书本来还站在一侧揣着手,此刻脚下一软险些摔倒,他拽着梁阁老的衣裳才勉强站稳。

贺云昭环视一周,看着诸位阁老,神色沉静的垂眸盯着地面。

此时崔德中才带着曲瞻小步进入殿内,溜到一旁立好。

这是贺云昭的吩咐,带着曲瞻是想震惊他一下,但进门这么重要的亮相时刻当然是留给她一个人的高光片段。

正好崔德中在这种事上很乐意听从这位殿下的吩咐。

殊不知曲瞻心头已经被震了一次又一次,竟然能直接在内廷总管面前决定他是否能跟着去太极殿,甚至还直接决定了他与崔德中进门顺序!

曲瞻的心脏砰砰直跳,似乎有什么超出他认知之外的事情要发生。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如同天帝的旨意,但也相差不多,这是来自皇帝的亲口介绍。

李燧伸手指向贺云昭,嘴角压不住的勾起,他口气中带着骄傲与自豪,“此乃朕之长子。”!!!!

贺云昭竟是陛下的长子,他是皇子!!!!

阁老们此刻只恨自己见识短浅,一个个表情完全失控。

曲津压根没看见他孙儿曲瞻已经进门,眼中只有贺云昭一个人的身影,太过震惊的消息令人一瞬间耳鸣失聪。

最后是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陈阁老将将缓过神来,他忍不住质疑道:“陛下可有任何证据证明皇子血脉?”

“天家血脉非同小可,况陛下膝下空虚,难保没有狂悖者铤而走险。”

“且这位小贺修撰本是贺家子嗣,京城皆知,又如何摇身一变成为陛下皇嗣的?陛下又何时才得知此人身份,臣以为还是谨慎确认的好。”

陈阁老所言有理,若是没有任何凭证就能认下一个孩子,那岂不是对天家血脉的亵渎!

李燧侧头朝着身边一看,内卫统领吴是随即上前。

他躬身道:“不敢隐瞒诸位阁老,殿下的身份其本人不知晓,而是由我等探查才得知,试问诸位若是陛下或者殿下早知血脉之事又如何会安排与下官同往鲁州查案。”

“至于证据……”

朱雀司司长路承炀捧着缠枝纹方案,案上有证据一摞。

吴是面色严肃,先是拱手对皇帝,以表尊敬,再开口道:“二十年前有陛下王府内旧人褚娘子,于四月查出身怀有孕,此事当时诸多夫人应当也知晓,无需再证实。”

“于九月初六二王叛乱时失散,十一月初三产子,其子被冀州节度使萧临送往京城,中途被换进一户人家,此户人家便是贺府。”

曲阁老忍不住插一句问道:“可还有其他证据能证明血缘,否则臣等无法信服此事。”

吴是看向曲阁老,道:“阁老莫急,自然还有其他证据,昔年陛下曾亲手雕刻墨玉玉佩一块,婴孩的手掌大小,上有喜鹊梅花,陛下手生,这喜鹊左翅上只有一条纹路。”

众人瞬间扭头看向贺云昭腰间那块看起来小小的玉佩,曲津猛然上前一步,俯身用手掌托着这块小小的玉佩仔细端详。

一大群阁老脚步利索的跑过来,让人意识不到他们平均年龄超过六十。

贺云昭只消低下头就能看见一大堆直角幞头,两翅颤颤,仿佛一群扇着翅膀的老鹰在她身前。

她面露尴尬之色,伸手将玉佩解下,递给曲阁老继续端详。

吴是哽了一下,随后继续解释道:“除开这块玉佩之外,褚娘子还用陛下所赠月牙形耳饰在殿下右手臂内侧印了一块月牙形疤痕,此耳饰乃是启元二十七年新罗国进贡,共有两对,一对被陛下送给了褚娘子,一对则是仍留在宫中内库。”

路承炀拿出一对耳饰走到贺云昭身边。

“殿下。”

贺云昭颔首,随后伸出手臂将来袖子撸起,她手臂内侧靠近肘窝的红色疤痕与暗金色不再鲜亮的耳饰重合,完美无缺!

曲津忍不住开口质疑道:“若是从小就有的疤痕,那为何长大后仍然还是这么大,难道不是跟着人身体壮大疤痕也长大吗?”

贺云昭不曾说话,只是淡淡将目光落在吴是脸上,吴是立即站出来道:“曲老,您为文人,自然是不了解疤痕如何,疤痕的这个位置相当于一块死肉,即使人身体长了但是疤痕并不会长大。”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疤痕才会生长,那就是有种特殊体质,只要出现疤痕,随着时间过去疤痕会增生,不过这种情况疤痕就很难维持住原来的形状,贺云昭手臂上的疤痕自然不在此列。

阁老们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流在人群中涌动。

陈阁老扭头看看崔阁老,你怎么看?

崔阁老神色微妙的侧头垂眼,避开陈老的视线,他还是先保留自己的看法,毕竟安王被围后,他迅速同庆王拉近了关系。

曲阁老也神色扭曲,他完全想不到竟然是这种发展,即使面前 ‘殿下’是与他孙儿交好的贺云昭,他也很难立刻接受。

皇室血脉传承怎能如此儿戏,万一有什么意外可是滑天下之大稽!

曲津默不作声的退后几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苗皇后一见众臣还在思索,她便立刻冷笑一声,“即使证据在前,也不能证明确为陛下亲子,本宫认为还是应当再谨慎一些。”

立刻有人皱眉反驳道:“娘娘何出此言,证据在此,贺修撰的身份确认无疑。”

贺云昭不动声色的看向皇后娘娘,她眸色淡淡。

就如同手里有一块血沁的玉璧,看起来十分诡异,于是决定扔到马厩去垫土,又会有人说到底是一块好玉胚子。

贺云昭不期然想到了外出踏青之时,看到有武将家的少爷小姐们结伴出来打猎,一只白狐被钉在树上,为首的少年笑着赞‘是一块好皮子,做了斗篷必然暖和’。

但手下随从拿出匕首要去抹了白狐脖子时,少年又要道一句‘可怜’。

人本身就如此复杂的,心理学上有一种效应叫做对比效应,如果最先提出的事与人们惯有的思想观念差距深大,会使得人们进行否认,而后续提出的观念接近于人们的预期或观念,通过对比更加容易获得赞同。

认可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是违背了他们的固有观念的,人本就是年纪越大越固执。

但如果皇后站出来反对,抨击一位不贤的皇后则是朝臣们熟悉的在,于是事情回到了他们认知范围内,贺云昭是皇子这件事就更加容易接受。

苗皇后不懂得那些被人研究后总结理论的东西,但她懂人……

贺云昭只需静默的待着,苗皇后自己就能舌战群臣再表现出难堪的神色,最后顺着朝臣的意思节节败退。

“诸位张口闭口皇室血脉,可皇子非是生于王府或宫廷,如何能贸然确认!”

“娘娘,实证在此!殿下的身份毋庸置疑,何必阻拦陛下血脉团聚。”

“陛下膝下空虚,本宫多年来费尽心力后宫依然一无所出,怎得突然就有了一个皇子,世人岂能信服!”

“娘娘,您是陛下的原配发妻,不论是谁都越不过你去。”

苗皇后抬手指着陛下,眼中泪珠晃荡,她咬牙恨恨道:“陛下与我说此生不负,难道就是这么不负的吗?”

在某个瞬间,李燧恍惚的觉得小舒不只是演戏……

她在那过去多年的某个时光里真的那么恨过他,因他临幸妾室因他同褚娘子的事闹的满城风雨……

殿内已经吵一团,苗皇后丝毫不让人,她打破了过去几十年的贤惠形象。

直到崔阁老厉色道:“娘娘受教于太后,莫要辜负太后娘娘的教导,误我大晋传承!”

苗皇后猛然一楞,接着她抬手捂住整张脸,泪水从指缝间迫出,身边的宫人极会看眼色将皇后娘娘扶着坐下。

李燧一脸为难,他看看皇后,即使知道小舒是做戏,仍然想寻去安慰她。

可此时大获全胜的阁老们清清嗓子,微妙的看着彼此的神色,他们在等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第一个站出来的不是曲阁老这样的强硬派,也不是陈阁老这样的稳健派,更不是刚才冲在最前面的崔阁老!

而是极其圆滑,失了安王府的梁阁老!

梁阁老泪流满面,神色激动手臂颤抖的看向贺云昭,他比皇帝认亲那一日表现的还要激动喜悦。

贺云昭心道,真情实感和演戏果然是有一定的差距,世界上演技最好的人一定不在舞台上而是在朝堂上。

梁阁老痛哭一声,他扑了过来,抓住贺云昭的衣袖,一边跺脚一边拍自己胸脯,喊道:“先帝啊!您终于看到陛下后继有人了!”

贺云昭脸上一片动容的伸手拍拍梁阁老的后背。

他猛的抓住贺云昭的手臂,满脸泪痕的端详贺云昭的脸庞。

感叹道:“像,真是像啊!从前未曾发现,如今殿下站在陛下面前,臣才发觉父子二人竟是如此相像!”

他眼睛猛的睁大,盯着贺云昭的耳朵,“哎呦!耳垂像先帝!”

“这鼻子像太后!”

梁阁老的不要脸行为瞬间刺激到了其余还在犹豫的人,此刻不表衷心何时再来表,难道等到新帝登基吗?

陛下的性子他们了解的清楚,但对这位殿下的性格可是一无所知。

他们只知道这位是状元郎。

哎呦!众人猛然才意识到,贺云昭竟还是货真价实通过科举考上来的状元郎!

一瞬间文臣心中都满是激动,太宗皇帝与先帝都更加尚武,陛下倒是极爱文学,但是那是爱好,贺云昭这可是精通!

崔阁老挤开梁阁老,他立刻回忆道:“先帝若能看到殿下面容定然老怀欣慰。”

就在这个时刻,贺云昭神情微松,她谦和的颔首安抚哭泣的臣子。

曲津遥遥与贺云昭对视一眼,贺云昭嘴角微勾权当是打了一个招呼。

曲津心中微沉,贺云昭可不是陛下那样的性子,他此刻竟也完全看不清贺云昭了……

李燧欣慰的看着‘儿子’与阁老们彼此亲和的一面。

“既如此,朕便吩咐宗室开族谱将云昭的名字加上,李昭。”

阁老们纷纷赞同。

李燧又道:“先封为宸王,待昭告天下后再封为太子,诸位以为如何?”

先封为亲王便是贺云昭这段时间的身份,有具体的品级与待遇,她也好招揽人手。

毕竟封太子不是简单的事,还需要做好准备才能,不然若是短时间直接封太子,礼部都准备不过来。

宸王的意思也极为清楚,宸为帝王所居之处的意思,引申为帝位。

李燧打算将安王府处理干净之后再为贺云昭封太子。

陈阁老整理好衣领,躬身道:“臣赞同此举。”

有人开口赞同,也有阁老沉默了些。

贺云昭留心看了一眼,才察觉出陛下的好脾气也有不合适的时候。

他与人说话常是商量口吻,难免叫朝臣认为还有余地。

圣旨自太极殿发出,传遍京城后再往各地蔓延,官府驿报上将圣旨公示,普通百姓只知皇帝有个儿子叫李昭,封为宸亲王!

第88章

当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之时, 贺云昭反倒有种气定神闲之感,甚至还饶有兴趣的欣赏曲瞻脸上天崩地裂的表情。

出了太极殿,曲瞻脸上的表情更是好看极了。

曲家这对祖孙是谁也顾不上谁, 曲瞻跟着贺云昭一溜烟的跑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家祖父还在太极殿前徘徊。

他顾不得什么宫中不得喧哗的礼仪, 脸上挂着荒唐的笑容, 口中哇来哇来,贺云昭险些以为这是池塘边, 而曲瞻正在捉青蛙!

“别哇来哇去了, 听的人耳朵起茧子。”贺云昭觑他一眼调侃道。

曲瞻亲眼看着好友摇身一变成了王爷, 陛下的亲生儿子, 将来还会是太子、皇帝!

他两只手抱着脑袋跟着贺云昭身边, 走了几步猛然才反应过来, 伸手就要从贺云昭身上摸索过去,仿佛是看什么稀罕物件。

贺云昭脸一黑,在曲瞻手碰到她的前一秒,成功一脚踹开人。

唾了他一声,“什么毛病,说话就说话还要摸人。”

曲瞻揉揉自己被踹的肚子一脸扭曲, 疼痛成功唤醒了理智。

他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憋住,“不让摸就不让摸,你怎么还踹人呢?宸王殿下,咱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贺云昭翻个白眼, 她阴阳怪气道:“呦!瞧您这话说的,难道以前你就摸过了?”

曲瞻诚实的摇摇头,以前倒是也没这样。

贺云昭有个怪脾气, 不喜人近身上手,他自然不会故意冒犯,但今日这不是激动了些,一时没注意。

他肚子还隐隐作痛,苦着脸揉自己的肚子,“你下手也太狠了!”

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了两句,随后想到了什么,他两眼放光,“殿下,我可是您至交好友,东宫的位置可不得给我留一个!”

贺云昭哼一声,“曲大少,小小东宫,您瞧的上?”

曲瞻厚着脸皮再凑过来,他语调不正经的道:“属臣没我的份儿,那我自荐枕席往后院去,到时候我就是曲侧妃。”

贺云昭憋不住笑意,她啧了两声,问:“那您到底是奸臣还是奸妃啊?”

曲瞻作怪一样,他脸上突然装作憨厚的笑容,还伸手摸摸自己后脑勺,“都成都成,我不挑。”

贺云昭笑骂一句。

曲瞻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且这冲击还是贺云昭被封为宸王的时刻,他心中除了震惊还有异常的兴奋激动。

好友突然飞升了,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激动。

但曲瞻直接跳过了那个情怯怯的阶段。

人的性格不同对一件事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就会完全不同。

曲瞻出身权贵之家,曲家是大晋最显赫的几个人家之一,作为曲阁老精心培养的曲家继承人,曲瞻将在未来接手曲家大部分的政治资源。

他本人是极其骄傲的,即使没有一位身为王爷的好友,他早晚也能成为朝堂顶端的人物。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他想的还是自己拼几年升一升位置,多掌握一些家里的势力,待贺云昭从翰林院出来后,他也能帮一把。

贺云昭本人虽然出色,但耐不住贺家沉寂了这么多年,若是贺云昭只是一个勉强做官的富贵公子哥,那贺家的资源供给贺云昭绰绰有余。

但贺云昭可是状元出身,朝堂路线奔着的就是入阁去的,既是这条路,那贺家资源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况且贺家的几门姻亲都算不得能在朝堂上帮忙的,曲瞻早就对此看的分明,便打定主意自己拼几年后再扶贺云昭往上走一走。

哪能想到,他还没拼成功,贺云昭倒是一步登天了!

曲瞻的脑袋里有一根神经一直在跳动,几乎难耐不住这种兴奋。

贺云昭面上挂着笑意,眼中却闪过一抹探究之意,嘴上有些幼稚的抱怨道:“你瞧瞧曲老,刚才那叫一个厉害,要不是知道你们家没动静,我都以为他是投了其他王爷了。”

曲瞻一挑眉,他伸手揽过贺云昭的肩膀,没被拒绝。

他贴着贺云昭脸侧,仔细瞧贺云昭脸上的抱怨的神情,眉眼舒展倒没什么怒意。

他轻笑一声,“祖父就那么个脾性,要是他纳头便拜,还要怀疑是不是有人给他下蛊了!”

曲阁老那个脾性,他老人家是不会因为家中孙儿与突然出现的皇子交好就立刻投靠的。

阁老中强势的人不少,但大多能伪装的更好一些,只曲阁老年纪在阁老中还算轻,所以他便需要如此一个强硬态度为自己立威。

至于曲阁老之举会不会影响到贺云昭,那更是无稽之谈。

若贺云昭果真为假,一个只见过几次的孙子的朋友,是死是活又与他何干呢?

他能在这个年纪坐稳阁老的位置,心肠真的没那么柔软。

而贺云昭若是为真,那曲阁老也不必多在意,一位成熟的皇位继承人应当知道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

曲阁老虽是冲在质疑的第一线,但他反而比梁阁老这种最早站在贺云昭一侧的人更了解贺云昭的心智。

若是满朝堂均是赞美之言,那这朝堂才是烂透了。

君臣之间本就存在博弈,曲阁老不介意身先士卒,他认为贺云昭应当能看的出来他的本事。

贺云昭心中清楚,只是如今对着曲瞻,她倒要试一试曲瞻是如何看的。

若是曲瞻将来也是曲阁老这种对抗思维的政见,那此时还是尽早拉开距离的好,免得将来心绪不平。

曲瞻了然于心,但此刻也要为祖父辩一次。

“这君臣之间嘛……”他意味深长道:“还得看怎么做……”

要是云昭能压得住祖父,那祖父可就是另一副样子了。

贺云昭抬眼看他,嘴角一勾,她带着些玩味道:“你倒是护家。”

曲瞻哼笑一声,他拉长了声像是在撒娇,“哪有!我护你。”

贺云昭轻笑一声,未曾说什么。

……

起初京城的人们都在震惊于陛下竟然有一个亲生儿子流落民间,虽然这位殿下以状元身份入朝为官算不得民间……总之京城人都纷纷打听这位殿下的消息。

从身世开始就众说纷纭,好多年纪大已经不在各种宴会走动的老夫人们被一波波的请帖催着出来赴宴,好歹您老也讲两句二十年前褚娘子的事啊!

跟随着贺云昭封宸王的圣旨下达的另一道圣旨则是恩封褚娘子为贵妃,并有礼部定下的长达六个字的封号,寓意都非常好。

褚娘子出身戏院,本人是被家人卖到戏院去的,又被人转手卖到了京城才遇见皇帝。

好在家人找不到,不然还要恩赏那卖女儿的父母,那才着实叫人心里恶心。

老夫人们围绕这位褚贵妃自然有诸多话来讲,她们记不清的地方还有女儿、儿媳妇来补充细节。

但关注的人一多,舆论便难以控制,从那位褚贵妃到宸王殿下。

便有人说皇后娘娘早就知道宸王殿下在贺家,但一直不同意将人认回,为的便是自己皇后的位置不容任何人冒犯,为后不贤。

也有人说,宸王殿下自己早就知情,但心中不平,所以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让父皇看到自己这才努力考上了状元。

更有人说城外的镇城观道长在贺云昭十二三岁时在算出她有王者之气,那时还非常疑惑为何有王者之气,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陛下亲子!

流言五花八门的传遍了京城,好在这些流言奇怪是奇怪,但对贺云昭的身份没有任何质疑。

朝臣们在第二日的朝会就看到了殿内最前面空出了一个位置没人站,原本站在第一位的陈阁老移到了右侧。

而贺云昭施施然的身着一身青色衮冕立于最前方,朝臣们顾不得听人奏报,眼神都往这位宸王殿下身上飘。

在整个朝会,贺云昭表现的都十分温和从容,她嘴角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朝会结束后,贺云昭在几位阁老身边问一些问题,阁老们中即使有人心中不愿也还是驻足耐心解释。

贺云昭面上温润沉稳,心里却还活泼的很,若是哪位阁老被她瞧出心中的不情愿,那她就要多问几个问题把人拖在这里。

她在殿内留的时间久一些,朝臣们也不如往常那般下朝就去衙门。

反而是一反常态的抓着身边同僚装作正在讨论事情的样子留下,然后暗地里偷偷去瞧贺云昭。

贺云昭任他们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从前未曾注意,如今一看宸王殿下竟然看起来与陛下那么相似!

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像,但耳朵眼睛鼻子总感觉似曾相识,尤其神情动作,几乎在看的一瞬间就令人会想起陛下的面孔。

有人心痛的难以复加,回家同夫人抱怨自己愚钝,“那么明显的相貌,从前我怎么就没瞧见啊!难道是被猪油糊住了脑子,竟没认出这位殿下!”

有了朝臣的背书,贺云昭的身份更是固若金汤。

贺云昭惯用的一些不换的东西还有伺候的人都挑了一些往宫中送,她住在体仁殿。

皇后娘娘在得知皇帝有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慢慢吩咐人将体仁殿收拾出来,如今正好让贺云昭入住。

贴身伺候的还是翠玲,贺云昭本来也不喜欢有人太近的伺候,由翠玲来负责一些贴身的小事就足够。

封王之后贺云昭忙的事很多,光是祭祀一项足够让她忙的团团转,甚至两眼一闭词儿自己就从嘴巴里钻出来了。

趁着祭祀的时间,她找机会在众人面前与皇后娘娘演了一出孝子感化母后的戏份。

她是忠孝两全的宸王殿下,皇后娘娘是潸然泪下被感动的嫡母。

随着贺云昭一声动容的母后,皇后牵住了宸王的手。

群臣感动的开始抹眼泪,阁老中有人后知后觉,之前是不是在演……我们?

陛下竟如此狡猾!!!!

贺云昭此时已不必顾及阁老们的反应,李昭这个名字都写在李氏的族谱上了,阁老们对她的身份已经没有任何影响。

十几日后祭祀等事终于结束,贺云昭总算是能歇一歇了。

只有曲瞻在当日与她见了一次,剩下都是裴泽渊全程陪同。

裴泽渊这几年下了狠手将京都大营的一半都握的死死的,若说前几年还是依靠理国公府的威望,那如今则是手下人服的都是裴泽渊本人。

他自然不必长久的待在京都大营,皇帝也认为贺云昭这边更需要裴泽渊来帮忙,还不能完全确定贺云昭身边的安全,宗室静悄悄但不代表就臣服于这个结果。

护卫贺云昭这件事只有裴泽渊这个利益共同体才是最值得信任的。

不过贺云昭也没盲目就收了皇帝的人,她请陛下将内卫一部分改换了名册,摇身一变成为宸王亲卫。

除开宫中的体仁殿,皇帝本来还打算给贺云昭安排一处宫外的王府,方便她平日外宿宫外。

但贺云昭看一看工部递上来的单子,王府的造价着实令人咂舌!

帝后二人看了之后沉默好一会,贺云昭也实在是舍不得花出去这么多大一笔银子,便牙酸的拒绝了王府。

皇帝皇后年近五十,第一次体会到‘养儿子’是一项多么费钱的事。

夫妻俩晚上头挨着头脚碰着脚都在反思自己之前几十年是不是太过放纵,不然如今怎么连一个王府都修不起了。

就在李燧下定决心从户部拨款的时候,贺云昭及时叫停。

她可爱的笑笑,两颊有健康的红晕,“我有看中的院子了!”

苗皇后好奇的问道:“是哪里啊?”

贺云昭无辜的一耸肩,“安王府啊。”

安王犯事,不管会杀几人,王府都能给腾出来,正好给她!

多么完美的安排!

苗皇后欲言又止。

“小昭,住安王府会不会稍微有一点……不太舒服……”

安王府的犯事了是要判罚,但安王乃是宗室,自然不会如同其他犯事的人一般惩处。

就算是死也不会叫那么血腥,只会令其自尽保全颜面。

苗皇后关切道:“过几日刑部的决定下来,那府里刚死了人,你虽不住但是用那个地方还是不太好。”

贺云昭恍然大悟,她急忙拱手感谢,“母后提醒的对,房子是无辜的,我去刑部问问,能不能把人带出来处死。”

苗皇后呆住,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但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安王的案子,贺云昭并未参与办理。

人一旦变了身份,看法也会完全不同。

从前她是无权无势的小小文人,想要获得公平想要打击敌人就要把事情尽可能闹大,携着舆论相逼。

让事情的结果能够按照她期待的方向发展,但如今却不同,她是宸王了。

她就是那个权贵,她处于大晋政治的中心!

这个时候,她就不希望事情被闹大,安王府要死就死的如同封号一样安安静静的,绝不要掀起任何波澜!不要带出任何影响!不要让京城之外的人知道太多!

在皇子归来的光芒下,她不需要一些血腥的残忍的东西随着她的名字传播。

安王府的处理贺云昭绝不会参与,证据是吴统领查出,判罚是刑部与大理寺的共同决定,中间的处理结果让宗室与刑部去拉扯,宸王殿下绝不会参与分毫。

……

安王府。

老安王难得温情的拉着儿子的手,他眼中满是对儿子的心疼,但口中的话却叫人浑身发冷。

“晖儿,你认了吧,保全咱们王府。”

“听父王的话,好不好?”

“父王保证会给你报仇!”

李晖眼中痛苦,他冷的牙齿打颤,即使知道父亲是个权力至上的人,但也从没想过父亲会让他主动去死。

这是世上有愿意为了孩子什么都去做的父亲,自然也有李煌这种将儿子当作可用资源随时抛弃的父亲。

在吴是回京的那一刻,李煌便明白秦鹤一败了,安王府也要遭逢大难。

一座大山的轰然倒下也要看从那个方向开始倒。

李煌身为皇帝堂兄,他在宗室里人脉极广,有实力的几家王府都与他交好。

安王府实际能被定的罪责就是杀冀州节度使萧临、篡改古籍这两项。

说他追杀皇子有谁能够证明?皇子在哪里?

篡改古籍影响很大,但这罪没有写进大晋律法中。

李煌完全可以选择自己一个人揽下全部罪责,将来妻儿摘的干干净净的,就算将来家中不再是权贵,但好歹性命得以保全。

再加上宗室一些人帮忙说情,安王府的大部分人都能活着。

但李煌可不愿意牺牲自己一人保全妻儿。

他在吴是离京之前就传信给秦鹤一,若是败了,便将事情推在李晖身上。

李煌眼中含泪,道:“晖儿,你就当是为了咱们全家,为了你的妻儿为了你母亲,认了吧。”

李晖咬牙还是不愿,父王年纪这么大了还那么想活着,他这么年轻凭什么去死!

父子两人还在纠缠,都想让对方认罪保全自己。

他们还不知贺云昭竟然就是流落在外的皇子,已经认亲结束封为宸王!

别说认亲了,皇后娘娘那部分都洗白过了,同时抬高了苗皇后与贺云昭的名声。

要怪就怪穆砚治下太严苛,看守安王府的全部人手没有一个人多嘴,安王府内的人压根不知道皇子已经回宫了。

还是刑部将人提审,李煌这才知道一切挣扎只是徒劳。

李煌千算万算,算计着即使败了也能保全他自己,待来日他继续扶持小儿子照样能争夺陛下嗣子的身份。

但他万万没想到贺云昭竟然就是那个被萧临藏匿的皇子!

安王府派人处截杀吴是等一行人之事证据确凿,他真的刺杀了皇子!

刺杀皇子是为谋逆罪,按照大晋律例谋大逆已行者不分首从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

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

安王父子二人也不用拉扯谁来认罪了,他们俩都是要死的。

李煌一脸灰败的跪坐在地上,刑部的厅堂周围一圈旁听者来历复杂,有刑部、大理寺的官员,有礼部、宗室之人、还有穆砚这样负责押送人过来的监督。

他抬起头看着一身便服坐在一侧的皇帝,缓缓闭上眼,压下心中那口怨气。

他如今只恨派去刺杀吴是的人不够多!不然若是干脆将贺云昭也杀死便不会有今日之劫!

即使东窗事发,他好歹也能保全一条血脉,而不是如今……

李燧本是个心软皇帝,但一想到跪在下面的堂兄差点杀死自己孩子,这位从来都平易近人的皇帝眉宇间不由得也生出恨意。

如今是云昭名声传遍大晋的时刻,万不能叫安王父死的太过吸引人。

李燧看向安王父子,他冷声道:“你们父子二人自己了断吧,莫要给刑部的人添麻烦。”

李晖失声痛哭,他狼狈的跪爬着朝皇帝而去,“陛下,陛下,您饶我一命吧,我什么都不知情吧,都是父王干的,跟我没有关的!”

“陛下!陛下!”

李晖凄厉的呼喊着,他手指几乎要触碰到皇帝脚下的那块青砖。

但贺云昭冷漠的一抬眼,迅速有人上前将李晖捂住嘴巴往后拖。

李煌冷笑一声,他满怀怨恨的看着皇帝,为何皇帝就能如此好命,即使是个庸才但运气足够好,先帝护着他一步步登基。

他眼中情绪复杂,看着皇帝,道:你……”

贺云昭轻咳一声,她及时打断。

“父皇,母后吩咐今日中午要去她宫里用膳,咱们先行一步吧。”

李燧眼神复杂,知道云昭不想让他听见这人说什么辩驳的话,他起身叹口气如了贺云昭的意。

贺云昭落后几步,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安王府的罪人们。

无论是卖惨求情还是临死前的怨恨不甘,都不必说出来扰乱父皇的心。

她无奈一笑,道:“父皇心软,你若是说了什么,父皇又该睡不着了。”

裴泽渊怕有人抢他的话,他急忙开口道:“表哥太孝顺了!”

贺云昭嘴角微勾,没人想知道安王有什么苦衷,安静的去死就好了……

她转身离去,将一切咒骂抛在身后,她要开始组建自己的班底……

人道是鸡犬升天,传说玉皇大帝生前名叫张友人,是大德之人,因他上天做了玉帝,舍不得家里的一切,于是他家中养着的鸡犬等动物也跟着升天做了神仙。

一个人若是做了官,那和他有关系的人也跟着得势。

贺云昭的人同样也能如此……

第89章

权, 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

出自《孟子》, 贺云昭念书时学到梁惠王这一篇, 随口便将这句话解释为称一称才知道轻重, 量一量才知道长短。

物皆然, 心为甚。万物如此,人心更是如此。

当时还是师兄的刘苑将此句解释为, 人需要通过具体的体验、思考、权衡, 才能明白事物的本质和价值, 以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感受, 不能仅凭主观臆断或者表面现象来判断。

贺云昭体会到这一层的意思之时是刻下伤疤之后, 她在那个时刻明白了自己内心对权力的渴求, 说是渴求不恰当,她想要的是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

在那一刻她心中还有一些愤怒和不甘,愤怒与不甘是因那本以萧长沣为主角的书而生出,她要的是摆脱枷锁,真正的掌握自己的命运!

当她拜师之后,从师父丁翰章那里学到了第二种解释。

既统治者或掌权者应当权衡利弊, 谨慎的使用权力, 以做出正确的决策。

在那个当下,她只是埋头念书,记在脑袋里却没记在心里。

这第二种解释,贺云昭在成为宸王几日后很快就体会了实感。

当朝臣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当祭祀时礼部的官员认为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更能上达天听……

她猛然便发觉,她已经有了权力,但还没学会谨慎的使用权力。

从这点上来看, 曲瞻似乎比她更加成熟一些,她认为曲瞻是她的朋友就要理所当然的站在她的身边。

可曲瞻认为他确实会站在她的身边,但如果她成为了‘君’,他却不会是盲目顺从的臣子,他是有自己思想有自己政治见解的臣子。

贺云昭迅速反思了自己,她改进对某几位阁老与尚书的态度,不让贺云昭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影响宸王的行事。

而这句话其实还有第三种解释,这是她在廖大儒那里听到的,在她还没有考中状元前。

廖大儒对这句话的第三种解释是,‘权’可以引申为权力,意味着权力能让人拥有更重的分量和影响力,能够对事物的发展起到关键作用,肯定权力的价值。

贺云昭初听,她只是心中感叹,《孟子》中的一句话能有这么多解释,但每一句都不会如同《论语》一般印刷出去,可见教育资源的珍贵。

但如今,她对权力的价值理解的更深刻。

权力就像沙尘暴,它所到之处天地都为之变色。

大姐贺锦书从前一直在夫家宁府住着,一年中回贺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仅仅在贺云昭封为宸王的第三日,大姐就能带着小外甥直接回了贺家常住,大姐夫宁谦也仿佛入赘了一般。

宁家的那边的说法是宸王殿下在宫中居住,亲家夫人难免寂寞,便叫宁谦夫妻俩来贺府尽一尽孝心。

成王府的态度倒变的没那么快,因李旷是个很轴的人,他说到做到。

他成婚后一直同贺锦墨住在贺府隔壁,小夫妻俩常常早上就来贺家吃饭,然后结伴出去玩耍。

但因贺云昭回归皇室之事,李旷也被亲戚朋友烦了个透顶。

他自己不算多上进的人,出身摆在这,他不上进也能荣华富贵。

但因贺云昭的身份,他可是被一大群亲戚朋友拉着说个不停,不是求他引荐,就是求他开口要官。

李旷身为一位王府次子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这么受欢迎,贺锦墨也被那群外三路线的亲戚捧的心花怒放。

夫妻俩连赴了两日的小宴,在第三日贺锦墨便赖床不想起,李旷本强迫自己起床,他都坐在了床边上。

但他扭头与贺锦墨对视一眼,两人眼神都有些闪躲。

贺锦墨哀嚎一声,“我不想起!什么宴都很烦,全是阿谀奉承,听的我耳朵都麻了。”

李旷干脆脱了刚穿好的鞋,外衣直接扯开一甩,利落的回了被窝抱着媳妇,“我早就不想去了,睡觉睡觉。”

夫妻二人干脆睡到饱。

后来更是避免有人还来邀却不好拒绝,他们干脆搬回了贺府住。

等到贺云昭回来时就看到二姐正在指挥李旷在花园里种樱桃树,散落的土块上还有不知道名字的树种。

贺云昭招呼一声收获了一黑一白两张面孔,白白嫩嫩的贺锦墨还有脸上蹭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李旷。

贺锦墨高兴的跑过来,她眼睛亮晶晶的,“小昭,你在戏院的牌子能给我用用嘛。”

贺云昭有一帮子玩友,京城内的消遣地方鲜少有他们不知道的,她手里更是握着好几家的牌子,下人拿着这种专门定制出来的牌子能够直接约到最好的位置。

贺锦墨便是知道贺云昭手里有,才来问一声。

贺云昭笑起来,道:“找小满去拿就好。”

等一下。

贺锦墨和李旷喜欢在一起玩她知道,但没听说过这两个人谁喜欢看戏啊!

她好奇问道:“怎么对看戏感兴趣了?”

贺锦墨笑起来,她小声道:“我想带着大姐姐一起去,大姐姐很喜欢看戏的。”

“是吗?”贺云昭诧异,“这我倒是不知道。”

李旷终于给树苗填好土,他拍拍手扭头一看才发现贺云昭回来了。

他急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臣参见殿下。”

贺云昭淡笑着摆手,“不必多礼。”

她又问:“大姐姐与姐夫如今住在哪儿,我有些事找他。”

李旷又躬身一礼,直起身体后走在前引路。

贺锦墨退后几步,她手指小心的拉着贺云昭织锦洒金的衣袖,她用很小的声音问道:“我还没给你行礼……”

贺云昭蹙眉,从二姐眼里看到了忐忑之意,她伸手揽着锦墨肩膀,“无妨,在家嘛。”

但她又谨慎叮嘱道:“若是在外面,你可千万要记得行礼。”

贺锦墨点点头,嘴角小小的勾起。

贺云昭眯眼瞧她,口中故意逗弄道:“不准偷笑啊,看起来贼眉鼠眼的。”

贺锦墨气的要捶人。

三人说话间也到了贺锦书与宁谦如今居住的院子。

两人正在院子里看着孩子跑跳玩耍,看见人影后便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学生参见殿下。”

“妾身参见殿下。”

在大姐夫妻二人的参照下,贺锦墨也很快收了有些放肆的神情。

贺云昭淡定的落座,她手腕自然的垂在膝上,开口问了些生活琐事后。

她便道:“今日回来不仅是为了陪祖母和娘吃一顿饭,也是我那里有桩事要托给两位姐夫。”

宁谦李旷二人再次起身。

宁谦年长几岁,为人也成熟些,他开口便道:“殿下若有吩咐,学生定殚精竭虑,竭力奉行。”

李旷瞄了一眼姐夫,道:“臣也是。”

李旷因是宗室,便自称是臣,而宁谦不过是个读书人还没进入朝堂,按照身份只自称学生。

贺云昭抬眼看着两人,笑道:“我新得了一个王府,有意改成我喜欢布局,两位姐夫不妨替我操劳一段时间。”

宁谦眼睛一亮,呼吸有急促了几分。

修建、改建王府这种事都是由工部来负责的,换言之,能够办理这种差事的都是工部的官员,宁谦一个连进士都不是的学子能够参与进去可以说妥妥是沾了妻子的光!

李旷眼中忍不住浮现一丝苦意,他年纪还很轻,新婚没多久啊!

他就想整日和锦墨黏在一起,干什么都开心!

如今有这个差事,那他岂不是要忙起来了?

贺云昭淡淡的瞥了一眼,李旷浑身一激灵,他急忙露出十分愿意的笑容。

“另有一件事,这王府我不打算修的如同常规王府一般,我往常还是住在宫里,这宸王府呢便修几座书楼,住的院子便按照我的喜好布局。”

她嘴角一勾,抬眼看着贺锦书低眉垂眼的模样,悄然换了自称,“只有一样,本王忙的事多,总不能叫一座王府绊住了,大姐姐、二姐姐,便请你们二位一同与姐夫帮一帮忙了。”

“两位姐姐懂本王喜好,且大姐姐审美好会画图、二姐姐善侍弄花草,想必定然能修出一个和本王心意的王府。”

贺锦书一惊,她瞬间抬眼,急忙要拒绝。

贺锦墨倒是兴致勃勃的答应了。

女人家如何能出去办差事!

宁谦皱眉,拱手道:“殿下,这不大合适,改建王府对接的都是工部官员,夫人与姨妹身为女子难免有些不便。”

贺云昭爽朗的笑着,她抬手点点宁谦,“大姐夫多虑了,到底是王府将来是要给本王用的,两位姐姐帮着参谋本王才放心啊,何况工部官员也没什么,他们难道还能冲撞了两位姐姐?”

工部的官员自然不敢,能来修王府也不过是五六品的官员,哪敢得罪陛下唯一的儿子呢。

至于改建王府的银子,来源依然是安王府,安王府抄家之后只有女眷的嫁妆得以拿回,其他的自然留在了王府内,被皇帝交给贺云昭处置。

说到底修建王府这件事就卡在一个模糊的地方,说它是公事也对,说它是宸王的私事也有道理。

贺云昭目前手里人不多,她自然要多多提携自己人。

两位姐夫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本来并不想这么快的提拔两位姐夫。

她心头还有些别扭,她的两个姐姐还什么都没得到呢,两位姐夫就能起飞了?

心头这点别扭还是被曲瞻打消的,同曲瞻在太极殿外聊的几句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有些感情用事。

两位姐夫比起姐姐是外人,但比起其他人却又算是自己人。

改建王府这件事还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既能试一试两位姐夫的成色够不够格,又能作为他们两个进入朝堂的一个好踏板。

顺便还能借着这个有些模糊公私的差事将两个姐姐插进去做事。

当然,如果大姐二姐都不是努力争取权力的人,她也不会因为感情因素就塞给她们。

自己争来的才是好东西,别人喂的可不会珍惜。

贺云昭轻笑着,眼睫在光下泛着一层朦胧之感。

宁谦不由得心中一颤,这个万分熟悉的他看着长大的小舅子,此刻看起来是那么陌生。

陌生到他忍不住将躬下的脊背再次弯了一点。

贺云昭叮嘱道:“唯独一样,不能因为差事就忽视了在两位长辈身前尽孝。”

宁谦道:“自当如此,不敢忘殿下嘱托。”

贺云昭满意的点点头。

就在此时,院外有人进来,小满拿着请帖,他道:“殿下,是赵公子的请帖。”

贺云昭接过香气扑鼻的请帖,打开一开,轻轻挑眉。

赵同舟还真是机灵,知道把请帖送来贺家。

正好她也要挑一挑‘自己人’,这种机会当然是优先给与她关系好的人。

还能对着满朝堂展示宸王殿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有意者快来投奔呦。

第90章

出身好的人自信大方招人喜欢也算是有些道理, 正如曲瞻,他在贺云昭原本的友人圈子里算是出身最好的那一批。

换言之,如果没有在齐老举办的文会上二人那次争锋, 两人几乎不会有什么成为朋友的机会。

家世好还分得不得家中重视, 自身又有几斤几两, 曲瞻就是恰好全占的人。

既有高人一等的家世, 还有家族掌权人的重视,他甚至自身本领也强。

他能在已经成为宸王的贺云昭面前以亲昵的口气要占据东宫的一个位置。

但换做赵同舟等人, 却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贺云昭少年时的交际圈子都是围绕着书院进行的, 外面也有但不多。

人能够在某个外面喧闹的场合中与某个人一见如故成为朋友的概率实在太低, 更多的还是在身边熟悉的环境中每日接触的人。

赵同舟等人对贺云昭来说就是这样熟悉的友人。

而对赵同舟来说, 在贺云昭考上状元后还能玩笑着说着‘苟富贵, 勿相忘’, 但贺云昭真的‘富贵’起来了,这话反倒是不敢说出口。

既担心贺云昭不想搭理他们这些旧朋友,又惶恐不联系是不是会令人恼怒。

赵同舟是个很爱玩的人,尤爱养鸟兽,甚至在外面赁了一个马场,专门养他那些小宠, 什么蓝羽鹦鹉、五彩锦鸡、雪貂孔雀、猞猁幼崽是应有尽有。

他考上举人后在家中运作下在太仆寺任职, 太仆寺职责主要是记录京师及各地的牧马数量、饲养管理、治疗病马等。

他恰好在司牧局任职,具体的官职名字是典牧,人称赵典牧。

贺云昭初听之时摸着下巴沉吟半晌,看了赵同舟好一会儿, 她嘴里蓦然冒出一句:“弼马温?”

随即她哈哈大笑,赵同舟也是出息了,能碰瓷男神!

赵同舟虽没听太明白, 但一看贺云昭的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他闹着又要上前最后被裴泽渊挡开,气的赵同舟大骂二人狼狈为奸。

那样欢快的笑仿佛还在耳边,但今日,贺云昭便不是那个他的友人贺云昭,而陛下唯一的儿子宸王殿下!

人的地位天差地别的时候要联系一下都要费心思虑是否合适。

原本在贺云昭回京之前,赵同舟借着自己家小狸奴的生辰请朋友们过来玩,请帖都散出去大半。

贺云昭自然也该有一份,不过赵同舟想着下值后他往翰林院的方向走一走他便能亲口说了。

万万想不到,小狸奴还没断奶呢,贺云昭摇身一变成了宸王殿下!

朝野之中不是没有人置喙此事,只是在皇帝与诸位阁老的承认下没人敢贸然冒这个头。

各地节度使手下的驻军也是出奇的安静,作为屏障的两个州,冀州节度使是刚换的,鲁州节度使刚被裴泽渊压了一次,又插进去不少人。

其他各地节度使若是有心起兵还有看看是否能受的住两面夹击。

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下,心中有些小心思的人似乎也想明白了,就算上位的不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宸王殿下那也会是宗室里某位亲王。

就算想要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在诸位阁老与六部尚书的拥护下,清君侧这个名头似乎都不太好打出来。

更别提贺云昭身份一暴露后,原本的事迹迅速流传到大晋的全部土地上。

当今陛下的名声就好的离谱,贺云昭的名声就别说,这对父子的名声简直是对抗心有反心之人最大的武器!

但赵同舟等人在朝堂的底部,如果阁老们是头部官员,原本的曲瞻是腰部官员,那赵同舟就在脚脖子。

他看不太清局势是如何发展的,但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他还是有最基本的敏锐度的。

他的机会来了,宸王殿下也需要一些人投入他的麾下,并迅速扯起自己的势力。

于是赵同舟试探着借着看野兽崽子这个幌子将请帖送到贺家。

若是贺云昭需要他们自然会前来露个面,有什么事也好说出口。

若是贺云昭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忙,那么自然就会暂时搁置这一份请帖。

原本赵同舟请来的人都是他的友人,质量自然是参差不齐,但贺云昭封王第三日后,他很快撤回了那一批的请柬,他一一上门道歉称是换了院子宴会取消。

但实际有一批以贺云昭为中心的友人们都收到了赵同舟第二次发出的帖子,此次的由头则是看他养的猞猁崽子。

有几人本是贺云昭的朋友,与赵同舟都没见过面,但还是收到了赵同舟的帖子。

聪慧的人自然看出了其中微妙之处,这是赵同舟有意出头替贺云昭笼络之前的友人们。

所以,即使帖子上没有固定的时间,聪明人们还是心甘情愿的耐心等待着,等待某一日赵同舟会立即派人上门来通知帖子上的具体日期。

这个时间就是由贺云昭来决定的。

在贺云昭回口信的下午,赵同舟就迅速派人到各家去将时间补上。

就此,众人达成了默契。

……

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阳光和暖,水榭内八幅湘妃竹帘高高的卷起,缠枝莲花纹的月影纱扫过象牙席,七八位素衣不掩富贵的公子哥们心不在焉的彼此闲聊。

不明白嘴里说的是什么,更不知晓耳朵里听见了什么。

描金螺钿案上摆着合贺云昭口味的荔枝酒,酒水清冽品质极好,此乃石芳典费心准备的。

头一次来这样场合的顾文淮有些无措,坐在一旁是喝酒也不敢吃菜也不敢,他看着桌案上摆着的珊瑚小叉,也不敢问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好在贺云昭的师兄朱检是个很温和细心的人,从前在书院就很爱照顾人,他如今瞧见顾文淮的无措模样便很快上前寒暄。

朱检家中也是书香门第,但算不得什么高门,虽不惧科考花销但如同赵同舟这般还是难以做到。

他笑着道:“顾大人可是有些不适应?是他们太闹了些。”

顾文淮急忙摆摆手,“没有,是我自己见识少。”

朱检问:“你与殿下同在翰林院为官,听殿下说顾大人文采人品皆为上流,可是个难得的端方君子,如今一见果然不凡。”

顾文淮心中雀跃,但嘴上还是谦虚的很,只是脸上的笑容暴露了他的开心。

朱检回忆了一下贺云昭说起顾文淮,难得质朴的才子,还很害羞。

他抬眼看看顾文淮红彤彤的耳朵。

云昭果然看人准啊!

恰在此时,一声传报进门,“宸王殿下到!”

众人眼神紧张又带着期盼,纷纷起身分立两侧,待一道身影出现之时迅速躬身行礼,“宸王殿下金安。”

穿堂风掠过她鸦青鬓发,眼角眉梢中含着几分和暖笑意,头上镶嵌着鸽血红的银冠在光下错开几缕银光,素娟广袖滑落手腕,露出半截麒麟瑞彩镯。

穿着虽还是纯色衣裳,但仅从几样配饰,旁人都能微妙的察觉到皇帝皇后对这唯一的孩子有多紧张。

鸽血红是皇帝珍藏,麒麟瑞彩镯是皇后的心爱之物,有吉祥、天平、长寿之意。

贺云昭在上首坐下,她轻笑一声,“都坐下吧,不必拘谨。”

顾文淮在人群中看着贺云昭的面孔,他距离上首的座位仅有三张桌子阻隔,真量一下不过是五步之内,但竟猛然觉得这距离大到他一辈子都过不去。

裴泽渊神色平静举动却极嚣张的走到离贺云昭最近的一个位置,师侄程颐卿用眼睛骂的很脏,但还是起身换了一个位置。

从前裴泽渊这样做,程颐卿铁定要嘟囔几句,必要叫师叔贺云昭给他做主,但今日师叔是宸王殿下,他反倒是不敢开口。

见众人还有些拘谨,贺云昭眼中划过一丝恶趣味,“今日怎么装的跟个人一样?”

赵同舟没憋住,他喷笑一声,猛的捶着桌子。

贺云昭抬脚踹他屁股下凳子,她嫌弃道:“你要是喷的一桌子口水我铁定把你撵出去。”

赵同舟哀嚎一声,他顿觉冤枉,“这可是我家!”

贺云昭挑眉一笑,“那我去同嫂夫人说。”

众人顿时欢乐的笑起来,纷纷嘲笑赵同舟,气氛瞬间回暖大半。

到底曾经是友人,贺云昭也是爱玩的性子,很快众人再次闹起来。

贺云昭用指腹轻轻摩擦着酒杯,她玩笑话照样说,但却扫过众人神情,心中暗自琢磨几分。

人最爱追随的绝不是看起来很有才华很清高人品很好的人,而一定要是能提拔下属的好上司。

顾文淮悄然上前,一杯酒后他脸上已泛起薄红,“殿下。”

他心中抱着靠近的心思,想说几句令人舒心的好话,但一开口反倒是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贺云昭抬眼扫过他紧张的面孔,主动问:“这几日有些忙还没问过你,之前修的那本书如何了?”

说起修书便是顾文淮熟悉的领域,很快打开话匣子,他修的那本正是曲瞻传给了贺云昭,贺云昭又传给他的一本讲述杂事的书。

顾文淮做事认真,即使是朝堂上所有人被宸王冲击的那几日,他依然能静下心处理手头的事。

此刻说起来也十分仔细。

贺云昭忍不住目露欣赏之意,两人又聊了几句,在猞猁崽子进来时才将将住口。

六个小厮抬着玄色笼架鱼贯而入,绒毯上顿时滚出两只金斑猞猁崽子。

猞猁崽子耳朵簇毛随着动作轻颤,像是沾了银毫的毛绒球球,最顽皮的那只抱着赵同舟手里的竹球啃咬,琥珀色的眼瞳忽大忽小,倒映着湘妃竹帘外的乱舞的花瓣。

贺云昭随手将腰间的荷包掷出,猞猁崽子立刻弓起福满是纹路的脊背,银灰色的尾巴扫翻了匣子,豆珠叮叮当当的滚落。

顾文淮眼中浮现惊讶之色,他侧头低声问:“这东西看起来有些野性,会不会?”

贺云昭笑着摇头,“不会有危险的,你瞧那小崽肚子圆滚滚的,定不是在野外捉来的,是同舟师兄买来的才是。”

两人脑袋靠的很近,顾文淮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倒是在贺云昭身边才更加自如。

裴泽渊眼神一闪,垂在膝盖上的手指轻捻一下,他开口:“殿下,听说程颐卿最近正在议亲呢。”

贺云昭一听,顿时来了新兴趣,顾文淮眼中的失落被她尽收眼底,但并未多在意。

她来本就是为了多与几个人聊一下,看看谁能用,谁不能用。

招招手,程颐卿很快溜过来,他神情紧张的看着贺云昭。

“听说你正在议亲?”贺云昭问。

程颐卿点点头,手臂垂在身前,肩膀缩着,他还是有些放不开。

贺云昭无奈,“大侄子,在师叔面前还拘谨了?”

程颐卿惊的瞪大眼睛,很快跟着台阶下,叫了一声师叔。

他有些羞赧的道:“家里有这个想法,不过我还没立业,倒是想先立业再成家。”

贺云昭似笑非笑的扫他一眼。

程颐卿想想师父那些叮嘱,他厚着脸皮道:“师叔是我的长辈,师父就像是我的亲爹,师叔就是亲叔叔。”

“师叔看我适合什么样的姑娘?”

喔哦,贺云昭心中惊讶一声,这小子开窍这么快,如今不仅都能顺杆子爬了,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教的这几句。

程颐卿的意思很明显,差事由贺云昭安排,亲事贺云昭若是有意也可以安排。

不论是想要同谁拉近关系,给他绑谁的亲事都成。

贺云昭琢磨了一瞬,这件事似乎还真有点操作苗头。

但程颐卿带来的惊喜还没结束,他在小裴助理叫到下一个之前,低声在贺云昭身前道:“师叔,我听说庆王最近有些动作,多次往几家王府去。”

贺云昭眼神一冷,语气却依然温和,“仔细说说。”

程颐卿曾经短暂的陷入了‘从龙之功’的陷阱,与安王府那些幕僚走的有些近,好在后来及时醒悟很快就考上了举人,明年还要参加会试考进士。

根据师父刘苑的判断,这小子有很大的概率考上。

虽然同之前那些酒肉朋友断了联系,但是圈子摆在那,好多事他都能听到风声。

尤其听到庆王最近异常的活跃,他很快便意识到这件事或许对师叔或许有用。

他很快便故意同之前认识的几位文人走近了一些,有意套话。

虽这些人也不知具体情况,但对庆王的一些动作还是知道一些的。

程颐卿道:“听说庆王也在议亲……”

贺云昭眼眸冷漠,她伸手按住他肩膀,“知道了。”

她嘴角扯起笑容,“亲事嘛,我这个师叔还真能帮你留意一二。”

程颐卿很是惊喜,他立刻厚脸皮亲昵道:“谢谢师叔,侄儿在此先谢过了。”

裴泽渊瞄了一眼,心里酸气冲天。

他嘴角一撇,年纪比他还大还好意思装小孩口气,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