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七月的京城沉浸在暑气中, 宫墙夹道之间仍然蒸腾着白日的余热。

吴是抚了抚腰间的金螭令牌,衣裳的下摆早就被汗水浸透贴在胫甲上,望着眼前双联如意宫灯照不明的青砖路, 他喉头艰难的滚了滚。

手里捧着的黑木盒子中满满当当的尽是案子的证据, 从证人证词到各种人的画押都按顺序放好。

贺云昭与裴泽渊身上另有礼部及兵部交办的差事, 进城的时间卡在了锁门前, 此时到衙门去自然不大合适,两人便回家修整一夜, 待明日再去衙门述职。

至于御前奏对之事, 两人是默认先交给他的。

表面是考虑到他才是接下查案差事的人, 秦鹤一临死前讲的一件事只有他这位统领大人才知道, 隐秘之事本就该避开他们。

这两人相信他不会仗着提前在御前奏对便侵吞二人功劳, 何况有裴泽渊这位陛下外甥在, 他也不敢侵吞功劳。

吴是若是心中未曾压着这一件大秘密,定然会感念二位同僚的信任,选择带着两人一同在御前奏对,陈述功劳之时还是本人在场效果更好。

但因这一件隐秘的事,吴是便顾不得那些同僚间的人情世故了。

他满脑子只想着早点进宫将此事禀给陛下。

鞋底碾着青石砖,吴是数着心跳走过最后二十块方砖, 守门金鳞卫提着的灯笼正将朱雀纹照的猩红。

吴是眼前晃过的是贺云昭的面孔。

在埋伏贼子之时, 众人商议好具体计划后便迅速开始实施。

吴是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遇到追杀不需要逃跑不需要躲避,而是反客为主的借着信息差去埋伏贼人。

埋伏的客栈选在一个小镇,在贼人全部进入客栈后, 裴泽渊手下的斥候将贼人放在外面的马车行李翻个遍,确定了这群人当真是安王派来的贼子后,客栈后厨便立刻开始行动。

药材配置的简单, 不过是找药材店出示令牌后买下了全部剧毒、安眠的草药,将草药煎出汁水后混在凉茶中。

凉茶苦涩清凉,无论味道多难喝都能称是店家的独特秘方,碍于暑热,贼人必然会喝下。

这就是心理上的拿捏了,吴是等人猜到有人会来追杀他们自然是心怀警惕,每到一处都细细查探。

而身负追杀之责的贼人们是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被反向埋伏。

贺云昭的计策不仅出乎意料,甚至还成功打了一个心理差。

贼人全军覆没自不必说,随行的内卫以及裴泽渊手底下的亲卫虽都是见过血的人物,但是反过来埋伏贼人还是第一次。

在准备阶段就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吴是对着几个明显有些兴奋过度的人踹了几脚,这才算是压下他们激动的氛围。

有些人喝了凉茶不一会儿便捂着肚子倒下哀嚎几声后死去,而有些人则是不爱喝凉茶,看到此等诡异景象后起身抽刀警惕的看着四周,而最后这些人自然是不足以与内卫等抗衡的。

他们甚至还游刃有余的留下了两个贼人,卸去行动能力后上枷,如此又是两个活的证据。

在众人兴奋嗷嗷叫唤时,吴是也有些心潮澎湃,但他一个转头便瞧见了贺云昭的神情。

谨慎的、严肃的、沉静,没有行动后的兴奋,贺云昭只是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挥刀非嗜杀,而是事有所迫。

吴是几乎下意识就压迫呵斥兴奋的护卫们,但是刚要开口却被贺云昭按下手。

贺云昭微不察的摇摇头,待众人收拾好残局后,她才在无人处对吴是说,“他们激动的嚎叫,也不是嗜杀之性,大人瞧瞧喊叫那几个都是年轻的小子,杀人怎么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呢,不过是以高昂的情绪掩盖自己不适罢了,还请大人不要苛求他们。”

吴是心中实在疑惑便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贺大人也是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人,怎不见激动之情,反倒如此沉静。”

若说最该兴奋激动的就是贺云昭了,他的计谋大获成功,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素来是无法体会到生命之珍贵的,而贺云昭却如此慎重。

吴是实在是好奇贺云昭是如何想的。

贺云昭抬眼道:“孝经有云,天地之性,人为贵。”

在天地所具有的各种特性中,人的生命是最为珍贵的。

在这个瞬间,吴是被贺云昭眼中宏大的世界震撼到心脏停摆,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在心中叫他小殿下,像是认定贺云昭。

不是因种种证据指向,而是眼前的贺云昭几乎是他最期盼的那种君主。

既有先帝的雷霆手段又有陛下仁厚宽和,这几乎是忠诚的臣子最期盼侍奉的那种帝王。

而这样的帝王,历朝历代找一找,屈指可数。

臣子怎能选择君主呢?

吴是在心中为自己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感到羞愧,他甚至生出一种心虚来。

他甚至想出几种阴谋来解释贺云昭手臂上的月牙型疤痕,或许是贼人故意布下疑阵,或许只是巧合。

毕竟只知道小殿下手臂上有一个月牙形疤痕,但却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月牙,圆一点的也是月牙,窄一些也是月牙,月牙还有好多形状呢……

但符合一切条件的只有贺云昭,年纪符合……在萧长沣身边被萧长沣多次靠近……秦鹤一所说的在萧长沣身边的人……手臂内侧有月牙形的疤痕,且看疤痕颜色年头很久,久到成为了一个像是胎记的痕迹……

砰的一声,吴是重重的跪在太极殿内,开口说话的瞬间一种复杂的情绪笼罩了他,哽咽道:“臣幸不辱命,已探到小殿下下落。”

李遂一惊,他豁然起身快步走到吴是身边,一把把人拉起,“快讲,到底在哪?”

吴是深呼吸一口,道:“陛下,臣往鲁州查案,不仅查到了篡改古籍的幕后黑手还查到了刺杀萧节度使的凶手,据鲁州的贼人头目交代,背后的主子便是安王!”

李遂心头一震,仿若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心脏。

他是极不愿意在宗室近支中挑选嗣子的,能称的上是近支的都同他父皇有过一些争端。

唯一一个站在他父皇那边的皇室血脉便是曾经的孝安公主,那位因为身体不好比父皇离世还要早许多。

但即使再不想,他也要考虑到皇位传承,抛开一个皇帝的立场来看,在庆王与安王中他自然是更加喜欢安王这个温和待下的侄子。

可若是考虑到嗣子人选,父亲已逝的庆王才更加令人安心。

如今听到幕后黑手即是安王,李燧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安心感。

下一秒便有些惭愧,原来他在心中也一直防备着宗室。

他自己如何无所谓,但绝不允许父皇的香火祭祀出丝毫问题。

李燧叹息一声,他表情复杂道:“原来如此,朕也该猜到……”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朕的皇儿何在?”

吴是喉结滚动,欲要开口道出名字但还是按捺下自己急躁的心情,推测只是推测……

他不能影响陛下的判断。

“臣自开始查探小殿下下落开始便将范围固定在京城,同时以萧家所有人的活动范围来圈定人选,年纪符合者共有四十七人。”

因不确定小殿下的出生月份,根据对褚娘子产期的估算,这里的年纪符合便是在那一年中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中出生的男女婴儿。

“其中身世有瑕者有十六人,臣一一查探均无任何嫌疑。”

“又从萧家接触的人入手,共查三十二人,经过问询无任何嫌疑。”

“就在臣已经放弃之时发现一个被忽视的地方,萧家曾与贺云昭接触过,臣便前去问询,只从贺云昭所言中,臣发现她所陈述的人与臣所查的人截然相反,一人怎么会对待一个人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态度呢。”

“此时,臣心中已经隐隐有所怀疑,但并未形成想法。”

听到此处,李燧心头一跳,惊的瞳孔扩大。

他不由得捂住心口,为心头那个猜想而震撼。

吴是抬起头,神色严肃道:“臣在鲁州查案期间,历经波折终于将贼人头目擒获,并在他临死前获得重要线索,萧家在京城接触的人,不引人怀疑的那个人。”

“臣心头隐隐冒出一个人的名字,但并未擅自确定,考虑到未经查探不好宣之于口,于是臣用尽办法去确认。”

李燧忍不住催促道:“你快说啊!”

吴是眼中冒出点点星光,他恍惚道:“臣在一人手臂上看到了月牙形的疤痕,疤痕看起来时间久远。”

若说刚得知有个孩子的时候李燧激动到晕倒,但此刻可疑人选即将出现时,他反倒是冷静下来。

这似乎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为父则刚吧……

“是谁?”他心头依然冒出一个名字,与吴是一同去鲁州的……

“贺.云.昭。”

这三个字尘埃落定时,吴是仿佛虚脱了一般浑身是汗,又仿若是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浑身轻松。

他手背上传来巨大的力道,低下头一看,他的手正被陛下握在手里,力道大的仿佛不是那个文文弱弱的陛下。

李燧手臂微微发颤,心头甚至猛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他甚至想要怨怪一句为何不查清楚再告诉他,他怕的是查探之后的失望,更怕惊喜落空后的疯狂。

前朝曾有皇帝因无子选择宗室子为嗣子,但此子上位后为了把自己的父亲封为皇帝与朝臣博弈几十年,最后甚至把另一位皇帝移出太庙将自己父亲的牌位欢天喜地的放进去……

作为一个无子且精神还算稳定的皇帝,李燧的心态已经很好了,归功于他身为独生子收获到的父母的关心还有温柔体贴的皇后给他的温暖照顾。

但他真的不太确定,若是经历了这样如同丧子的失望后,他还能不能保持理智。

如果贺云昭不是他的孩子,他真的还能继续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吗?

他会不会想要去求仙问道或者做什么祭祀求子,他真的不能对自己放心……

翕动的嘴唇暴露他震荡的心情,修剪整齐的指甲力道大到要嵌进吴是的肉里,皇帝喉间溢出一个字:“查!”

吴是跪地磕头领命,他眼眶泛红退出太极殿。

在他走后,李燧挪动着发麻的双腿缓缓走到龙椅下的台阶旁。

他伸手撑着地面慢慢坐在台阶上,呼吸响在耳边,眼中情绪复杂,无措居多欣喜次之。

李燧喃喃道:“梦里不知身是客,有子方觉梦为邻……”

他两手交握在额前,“父皇,求您保佑此事成真。”

不要让他仅享受片刻的梦境欢愉,醒来还要面对清醒的痛苦……

……

贺云昭心中清楚,如果不出意外,此刻吴统领正在查她、查整个贺家。

她冷静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她的身份一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无论是声名还是安排的后手都无法完美解决这种隐患。

但只要有皇帝为她背书,只要有皇权的守护,她的身份就绝不会隐患,不会有人敢当面叫破她名字。

即使陛下不准备认她这个‘儿子’,但只要对自己骨肉一丝亲情在都会一直庇护她的身份。

只要这一份庇护在,她就可以凭借这份庇护得到更多,不必担心被赶出朝堂,依可以将她的理想全部实现。

贺云昭一夜未睡,久久难以入眠,翻来覆去间见到天色隐隐发亮才昏沉的陷入梦乡。

晨起时,她竟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脑袋疼的厉害。

“翠玲,有什么提神的东西吗?”

翠玲惊道:“三爷,您昨夜睡的是不是不太好。”

“可以说是很坏了。”贺云昭坐在床边上无奈的仰头回道。

翠玲用了些薄荷水蘸在手上,她轻轻给贺云昭揉捏着太阳穴。

她道:“三爷,您今日还要去礼部述职,可要早点走呢。”

礼部比翰林院离的要远一些,贺云昭需要早一些出发。

待用过早饭后,她便出发到了礼部,恭谨的将折子呈递给礼部侍郎。

孟侍郎只是淡淡看一眼,没有要翻开的意思,将折子随意的仍在桌边上,力道有些大,折子在桌边上摇摇欲坠。

“好了,出去吧。”

贺云昭拱手作揖,她神色恭敬心态平稳,“是,大人。”

离开礼部衙门时,姗姗来迟的朝阳高悬在晴空之上,贺云昭抬手遮在眉头,被晃的眯眼。

“人随春好,春与人宜。”

跑来找人的穆砚蹬的一下自门口出现,他疑惑问道:“现在都是夏日了,哪来的春?”

贺云昭不紧不慢的放下手,她从善如流的笑着换了一句,“那盛夏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如何?”

第82章

穆砚点点头, 这句还不错,他道:“可是因立了功劳,才这么高兴?”

贺云昭讶异, “你怎么知道?”

穆砚:“陛下将监视的事交给我了。”

他一暗示, 贺云昭便懂了。

板上钉钉的反贼头子安王李晖可是需要被牢牢控制住。

在收到陛下命令的第一时间, 穆砚已经拿着内廷总管送来的令牌快速的点好人手将安王府层层包围。

穆砚瞧着贺云昭道:“我只得了令, 还没听说是因着什么事,吴统领让我来找你, 让你给我解惑。”

穆砚十分的困惑, 这样奇怪的差事还是第一次收到。

按理来说他身为京都府左军巡使, 安王府犯事交给他来看管也是应当的。

但这事怪就怪在他根本不知道安王府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而应当为他解释的内卫统领吴是反倒是让他来找贺云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问道。

贺云昭瞧他一眼, “牌子呢?”

穆砚大大的疑惑, “什么牌子?”

贺云昭言简意赅:“令牌。”

穆砚明白过来,没有牌子,这事可不能随意说。

他从腰间的搭扣里掏出令牌来,这块令牌便是崔德中总管交给他的调人令牌。

一看到牌子贺云昭才弯起嘴角道:“咱们换个地方说。”

待走到翰林院后,贺云昭从头到尾将去鲁州的过程讲了一遍,详细的告诉穆砚她‘应该’知道的事。

“所以安王被反贼人指认为背后的主子, 这样你明白了吗?”

穆砚一直皱眉, 听到贺云昭等人在路上险些遇袭眉头更是拧成一团简直要夹死苍蝇。

他想要关心几句,可事已经过去,最后只是憋出:“厉害!”

贺云昭笑了,她挑眉玩笑:“厉害用你说?”

一只手出现在眼前, 大拇指高高扬起,展示了穆砚的佩服之情。

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他好奇道:“吴统领与我解释不就好了, 何必还要让我来找你。”

贺云昭心有预料,可她脸上也展露几分茫然,“这……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吴统领另还有事要忙。”

穆砚耸耸肩,他笑的可爱,玩笑道:“还要感谢吴统领,才能让我见到你这个大忙人。”

贺云昭给了他一拳头,穆砚夸张的呼痛,两人玩闹了两下便各自分开。

穆砚自然是还要去安王府门口守着,而贺云昭也要整理一些资料去太极殿述职。

述职之事历来便是应当到分派差事的衙门,于贺云昭来说前去查案本就不是她的差事,那是人家吴统领主导的,她顶多算是一个辅助角色。

礼部交给她的祭祀之事才是她应当去述职的差事。

不过嘛,被人看轻了。

孟侍郎对待她的态度很正常,不过是对待一般小官的态度罢了。

她在礼部时心中还颇为愤怒,但转念一想对于孟侍郎这样的大官来说,这态度才常事。

反倒是她因为某些原因而飘了点,好在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平静的递上折子。

贺云昭坐在自己翰林院原本的座位上,脸上浮现一丝疑惑,她手指轻敲桌案。

那……吴统领为何让穆砚来找她解惑呢……

不可能因为秦鹤一的证词就直接判定安王是反贼,各种证据需要全部跟上。

而这个案子回京后是由刑部与大理寺联合在办的,为了避免安王府的人逃走才有穆砚这档子事。

那么吴是此时应当是在查她的,忙虽忙但不可能没有时间说几句话,安王谋反四个字就足够打发穆砚了。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不如验证一下。

贺云昭立即起身从旁边书柜里拿出纸张来,很快磨墨落笔,一封陈述鲁州案情的折子很快赶出来并着鲁州刺史杜樊易的请罪折子放在一处。

贺云昭低头整理一下腰带,将祥云荷包以及檀木令牌摆放规整,她要往太极殿到陛下面前述职。

沿着长长的宫道一路走到太极殿,殿前对她熟悉的内侍早就上来招呼一声。

寒暄几句后,贺云昭便道:“下官到陛下面前述职,还请内官前去通报一声。”

年纪不大的小内侍笑嘻嘻道:“好说好说,陛下定然快快的允你进去,等你出来了记得找我,我送你一趟。”

贺云昭笑着应了。

小内侍很快进了门去,片刻后他脸色古怪的出来了。

他尴尬的挪动脚步到贺云昭面前,“陛下说让你把折子放下就好,回翰林院忙别的事去吧,等日后陛下有空你再来。”

贺云昭面上惊讶,有些懵的开口:“可陛下之前不是说下官回来后可以来太极殿述职吗?”

小内侍急的上前要来捂贺云昭的嘴巴,用力的嘘了一声, “你小声些!”

他眼中也满是疑惑不解,但还是将曲总管的话一一告诉给贺云昭,“陛下的意思是最近比较忙,贺大人不必多想,回去修书就是。”

贺云昭眨眨眼睛,无奈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看着贺云昭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宫道尽头,小内侍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回到太极殿。

他脑袋刚抬起,“!”

“陛下!”他惊呼一声。

进门的小内侍被两双眼睛盯着看,一双来自顶头老大曲总管,一双来自老大的老大—皇帝。

李燧焦急的问道:“贺云昭说了什么?”

小内侍紧张的靠着门板,手缩在背后,“没……没说什么,就是问了一嘴,然后很快就回翰林院去了。”

“这……这样啊……”

李燧脸上有些失望,他忍不住问道:“那他可有生气或者沮丧?”

小内侍诚实的摇摇头。

李燧叹口气,挥挥手让人出去。

他不是故意冷落贺云昭,只是吴是那边还在调查中,不确定贺云昭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李燧心情复杂不敢见贺云昭,更怕是满心满眼认定后,又告诉他这不是他的孩子。

龙涎香飘荡,伴随着冰鉴里的冷气,李燧拿着贺云昭送来的两份折子翻来覆去的看。

而另一边刚刚回到翰林院的贺云昭就被新任大学士拉住,“贺修撰,老夫这里有份差事,你过来一下。”

贺云昭心有所感。

果不其然,她被大学士安排审查书籍的问题。

这差事不累,能自己调节休息的时间,但不好的点就是太拴人。

贺云昭被安排坐在大学士侧面的书桌旁边,她看着多了一个同僚有些手忙脚乱尴尬的无以复加的大学士。

很好,有人比她尴尬,她就不尴尬了。

看来吴统领查的很快嘛,这时候才安排了事拴着她,怕被她发现呢。

贺云昭对此心知肚明,她的身世可是经不起查的,越查越感觉扑朔迷离。

家中祖母与娘亲为了掩盖她是女子的事实,从她出生起就小心谨慎的防备着。

这样的身世,由吴统领一查,是怎么查怎么可疑。

……

贺云昭所料不错,吴是将贺家的全部事情挖了个遍,贺云昭的出生怎么看怎么可疑。

历来权贵之家夫人产子请的稳婆都是熟手,讲究还颇多,要生肖八字相合。

可是贺夫人生贺云昭倒是奇怪,仅是由自己的奶嬷嬷接生,之后便亲自养育孩子,直到四五岁上才往襄王府带了一次。

吴是敏锐的察觉这其中问题颇大,说不得便是一个突破口。

派人仔细查探后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贺夫人怀孕几个月的时候刚好贺老爷被派出去办差,回来后贺老爷便缠绵病榻,隐隐有不好的征兆。

贺家全家人的注意力都在贺老爷身上,稳婆请来后安置的院子较远。

贺家一共五个主子,贺大姑娘与贺二姑娘都还是小孩。

剩下的三个主子,老太太年事已高还要看顾两个小孩,还有一个老爷躺在病榻上,对于生产之事准备的就不是很充分。

不过还好是贺夫人的第三胎,很快就生出了贺云昭,出生后的贺云昭一直待在贺夫人的房间里不曾移动过地方。

吴是不动声色的派人将贺夫人的娘家查了一个遍,去掉那些家道中落、银钱纠葛、子女争端等乱七八糟的事,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贺云昭出生后作为外家姚家应当是最关心这个孩子的 ,但偏偏没有上门几次,没见过贺云昭婴儿时期。

吴是干脆扣住了贺云昭的舅舅姚斌,他还耐心安抚了一番,这才从姚斌口中得知了一件旧事。

恰逢那一年贺家最艰难的时候,当家人病倒、夫人怀着身孕,但姚家作为外家不曾上门帮忙。

姚家老太太不来帮衬着自己二女儿,反倒是去帮衬了自己那因为吵架误伤了婆婆的大女儿。

姚斌战战兢兢道:“大人,那只是我娘偏心,她最偏心大姐,瞧不上二姐,不过是家中的琐事,您……”

因为母亲偏心于是赌气不叫娘家人看孩子,这事倒是有可能,可……

吴是眼睛一撇,便瞧见姚斌在擦汗,眼神猛的一利,唰的抽出长刀,刀光在姚斌脸上划过。

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姚斌被吓的尿了裤子,立马喊道:“大人!大人!我说!”

“我大姐因为和姐夫吵架误伤了婆婆眼睛,婆家要休她,我娘便去了贺家要求一件贵重的宝贝送给大姐的婆家好叫他们不休大姐。”

吴是欲言又止,老人家偏心是常态,人心本就不在中间。

但这明明贺家也在艰难时期,还要让自己一个女儿为另一个女儿的事……

那这也说得过去,因为此事贺夫人生气才不叫娘家人看孩子。

看来姚家这条路是不通了。

吴是很快再次换了方向,他从书院查起,查萧长沣与贺云昭的关系。

这次倒是得到了一点信息,在书院的萧长沣性格与吴是在外面查的人不太一样。

更加的沉默不善交际,但很喜欢贺云昭。

按照一些人的说法是,萧长沣是在巴结师叔……

吴是扭头吩咐人,“你先去贺家的庄子上找到给贺云昭接生的嬷嬷。”

他则是趁着贺云昭仍在翰林院忙碌的时候潜入了贺家,按照图纸找到贺云昭的院子

吴是小心的推开书房的门,进去后他谨慎记住所有东西摆放的位置,这才开始翻找起来。

那老兵说过,小殿下襁褓内有一块墨色玉佩。

玉佩……吴是忍不住面露愁容,贺云昭书房的书也未免太多了!

打开一个盒子就是书,打开一个箱子还是书,打开一个柜子又是书!

他环顾四周,开始思考,贺云昭并不知道自己身份,那么他有一块玉佩会放在哪里呢?

吴是的视线缓缓移动到了一旁放置旧物的箱子。

他打开箱子,灰尘扑了满了满脸,“咳咳!!”

挥挥手散去灰尘的烟,他定睛一看,箱子里果然都是些旧东西,老旧的荷包、蝈蝈笼子、老虎玩偶等,都是小孩的玩具。

吴是仔细翻开,在看到小孩扎头发用的红绳时眼睛一亮,在大箱子的角落,他终于翻出一个小香木盒子。

他心头猛然一震,打开盒子,里面满满的有十几块玉佩!

墨色的玉佩更是有五块之多。

吴是:“……”

算了,都拿走!

吴是把盒子里所有墨色的玉佩全部拿走,再重新把香木盒子放回箱子的最角落,将所有小孩的玩具按照原本的位置还原回去,最后再小心的用帕子擦干净灰尘的痕迹。

吴是起身时很是松了一口气。

当这五块玉佩被一股脑的送到御前时,吴是跪着低下头,他满心焦虑的盼着陛下能够认出玉佩。

但不需要等待太久,李燧只是看了一眼,就从那五块玉佩中认出他的那一块。

他指尖颤抖,伸出手指触碰那块喜鹊梅花的玉佩,他眼眶一红。

深呼吸一次,拿起这块小小的只有小孩手掌大小的玉佩,几乎从印章差不多大。

李燧道:“这是朕亲手雕刻的玉佩,送给了褚娘子。”

吴是猛的抬头,他激动道:“陛下,这是从贺云昭书房中放置小孩旧物的箱子里找到的!”

李燧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贺云昭……是他的孩子!

吴是继续道:“据臣查探,发现贺云昭出生之时的诸多疑点,臣目前有两个怀疑,第一便是贺家的老太太与贺夫人是知道此事的,他们对小殿下的身世一清二楚,只要召进宫后细细一问就能确定。”

“第二则是贺家对此并不知情,贺夫人的孩子与小殿下交换了,以此隐藏身份……”

吴是抬起头,眼眸中有深深的忧虑,如果是第一种将十分难以已处理。

贺家虽有罪,但毕竟养育了贺云昭……

如果是第二种……那就说明白贺家是无辜的,可是假如贺家是无辜的,那么在贺云昭小时候好多的举动就不是紧张家中独苗苗这个说法能够解释的了。

吴是最担心的是贺云昭的身体是否有疾,不然没法解释贺老太太与贺夫人那么紧张他……

吴是道:“启禀陛下,臣请求将贺家人召入宫中问询。”

贺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不管他们是否有问题,有贺云昭在,对待他们就要慎之又慎。

贺云昭的身份几乎能被确认,有疤痕有玉佩。

但中间缺的那一环,他是怎么到的贺家,只能看看贺家人能否为他们解惑了。

李燧睁开眼,喉咙艰难的滚动,他咬牙道:“贺老太太与贺夫人由皇后去问,至于其余人则交给你。”

吴是立即应下。

李燧突然想到一件事便立刻扭头吩咐道:“贺云昭如今是在翰林院大学士那里办差吗?”

崔德中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回:“是,拖在翰林院了。”

李燧严肃吩咐道:“叫泽渊去一趟,在门外保护好他!”

“是,陛下!”

贺云昭被拖在翰林院,贺家人才能召入宫中问询。

贺老太太身份特殊,她是宗室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襄王长女,而贺夫人是贺云昭的母亲,这二人应当是最知道贺云昭身份的人。

李燧不敢去问,好在有皇后在,苗皇后来问这二位最合适不过了。

至于其余贺家人等则是被吴是请到了闲置的宫殿内挨个问询,他还特意吩咐手下不得冒犯了。

但被带过来的贺家等人仍然是战战兢兢的恐惧着。

吴是看一眼每个房间,问道:“贺家二姑娘在哪里?”

属下指着西面的一个房间道:“大人,贺二姑娘与成王府二郎均关在哪里。”

贺家二姑娘,年纪与贺云昭只差一岁,姐弟俩从小一起长大,她一定知道很多东西。

莫名其妙被请到宫里的贺锦墨与李旷很是迷茫,小夫妻俩一头雾水的坐在房间里,甚至桌子上还有凉茶和糕点。

待到吴是一进门,两人腾的一下站起来。

李旷护在贺锦墨身前,他紧张道:“吴统领,你请我们夫妻二人来宫里所为何事,我可是说好请我小舅子贺云昭到成王府吃酒的,不能耽误了时间。”

他努力把所有能拿出来威慑的人都说出口。

吴是静默片刻道:“旷公子不必紧张,奉陛之令,我有事情想要问一问贺二娘子。”

贺锦墨抓住李旷的袖子,她脸上神情紧绷,问道:“你要问什么?”

“问一问贺云昭。”

霎时间天地在旋转,贺锦墨眼前的世界碎掉,糟了!小昭犯事了!

吴是伸手请两人坐下,可贺锦墨动都没动,她紧紧抿着唇盯着吴是。

吴是无奈,他只好站着问。

他便道:“不要急,贺大人没什么事,不过是有些事情需要查一查,只要你如实的说出来就好,旷公子有什么要补充的地方也可以说。”

立刻问道:“贺云昭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贺家是不是很紧张他?”

“还有他手臂……”

“没有!”大喊一声,贺锦墨的眼泪不争气的哗啦一下就掉下来。

她害怕到哭,泪珠从腮边滑落,她紧紧的握着拳头,倔强道:“你要杀要剐随你便,我是不会说任何事的!”

李旷惊呆了,急忙去拉扯贺锦墨的袖子,他安抚开口搭道:“没事没事,吴大人不是说了吗?云昭没有事的。”

啪!

贺锦墨甩手就是一巴掌,“王八蛋!看错你了,我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李旷委屈的捂着脸,他解释道:“锦墨,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扭头看了看一身冷酷之气的吴是,又看看肩膀颤抖的贺锦墨。

李旷脸上浮现坚定之色,他搂着贺锦墨的肩膀对着吴是道:“吴统领,我夫妇二人同生共死,绝不背叛!”’

贺锦墨瞪大了眼睛看向手臂还在颤抖的李旷,她坚定的点头,哽咽道:“对!”

吴是:“……”

面前是准备慷慨就义的夫妻二人,吴是脑子停转了片刻,艰难道:“我出去一下。”

他可能需要请示一下陛下能否告知贺家人内情,不然他怀疑将会迎来一票准备慷慨就义的人。

很快得到了太极殿那边的答复,吴是迅速的将事情尽可能的简洁的告诉贺锦墨。

“……就是说贺云昭不是你的亲弟弟,他很可能是陛下的孩子……”

贺锦墨与李旷呆住了,嘴巴开开合合想要说些什么,可迟迟发不出任何声音。

贺锦墨整张脸都纠结起来,她的弟弟不是她的弟弟,是皇帝的孩子……

李旷也蒙了,他下意识的开口道:“我的小舅子不是我的小舅子,因为他根本不是我的表哥,他是我的堂哥。”

“我媳妇的弟弟不是她的弟弟,因为不是亲弟弟是别人家的孩子,但还是我的堂哥,所以……”

他看向贺锦墨,艰难的捋了一下关系,“我的小舅子变成了你的小叔子……”

啪!

吴是拍了一下手,他心累道:“先不要在意这些,能说说手臂的事吗?”

贺锦墨这下是真的蒙了,她也是有常识的,就算是吴统领为了审问所以骗她,也不会拿这种事来骗。

“……小昭的手臂好像有块疤痕来着,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的,好像是奶娘不小心用汤婆子烫的吧,几个月的时候就有……”

“具体的记不太清了,可我记得小时候见过几次,那时候小,还以为那是画的什么东西,我还咬过……”

贺锦墨比较单纯,没经历过什么事,说话时神情很明显在回想。

吴是扭头看了一眼屋子里另外一个属下,属下点点头。

说的都是真话。

看起来最容易被问的贺锦墨与李旷脑子太直,险些夫妻俩要一起就义,直接把吴是大招给骗了出去。

再接下来问询贺锦书时,吴是就做好了更加完备的准备,却没料到姐妹俩是完全不同的个性。

贺锦书冷静的擦拭泛红的眼眶,她反客为主问道:“是我弟弟贺云昭有什么事吗?”

吴是蹙眉打量一下贺锦书,道:“的确,贺云昭身世上有了一点问题,似乎与其他人家换了孩子,不知您可知道什么消息吗?”

贺锦书抬眼看着吴是,两手交叠在身前,保持住官宦人家夫人的端庄优雅姿态。

她冷静道:“我祖母是襄王长女,父亲是陛下亲封的侯爷,我们贺家不是没名姓的人家,我弟弟贺云昭还是状元郎出身,他在文坛声名斐然……”

她冷笑一声,“吴大人只用这一句话打发我,未免有些小看人了。”

吴是咬着牙点点头,好啊,真好!贺家真会养孩子啊!

在接下来不能冒犯到贺锦书的讯问过程中,吴是不断的问,贺锦书在答的同时不断的反问试图从吴是口中知道更多东西。

吴是仔细回想一下贺锦书的各种回答,详细谨慎但毫无用处!

“……”

不过吴是也不是浪得虚名,他很快就明白贺家这两位姑娘对贺云昭的身世是压根不知情。

好在通过贺锦墨确定了一件事,贺云昭手臂内侧的疤痕确实是从小就有的。

接下来就看皇后娘娘如何问贺老太太与贺夫人了。

……

坤德殿。

沉水香从鎏金博山炉里蜿蜒升起,苗皇后靠在檀木小几上,指甲按在小几边缘,几乎要将这紫檀木的桌面上扣出一个指甲印来。

她太紧张了。

谨慎的藏起眼中的激动的与喜色,她目光掠过坐在对面的两位妇人。

暑夏的风吹进,扑到那十二扇琉璃屏风上,将苗皇后头上的凤簪上凤尾吹的微微颤动。

她不动神色的开始寒暄,“本宫记得昔年贺云昭出生之时,本宫还送了一个金项圈,姑姑可还记得?”

声音像是浸润在温泉水中的白玉,她神情温亲近,缓缓拉近了距离。

按照宗室辈分来说的确是姑姑的贺老太太轻轻点头,“沾了娘娘的福气,昭哥儿从小就身体健壮。”

贺家到底是无辜还是有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中间差的这一环被补上,贺云昭的身份得到确认。

苗皇后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她神情渐渐冷肃,道:“ 贺云昭的事陛下与我都知道了,姑姑此时承认也算是为了贺云昭好。”

贺老夫人不动如山,淡淡道:“老身不知道娘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苗皇后将实现移动到贺夫人身上,“本宫记得你是叫淑兰,淑兰,你这个做母亲的还不说话吗?”

姚淑兰起身,恭敬的福身一礼,“臣妇不知娘娘所说的云昭的事是什么意思。”

苗皇后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总感觉贺家的确无辜,可眼前两位妇人的神情表现,倒让她感觉是贺云昭本身有什么问题……

她压下心中不安,神情一缓,便道:“事到如今本宫不妨说实话,贺云昭的身世被陛下查出,他并非贺家子,而是陛下昔年与一位褚娘子结缘后所生。”

“姑姑,淑兰,本宫相信你们是无辜的,可此事总要……”

“啊!?”贺老太太骤然出声打断皇后说话!

老太太脸上满是震惊,表情都无法控制。

贺夫人张大了嘴,忘记了礼仪规定,“小昭是陛下的……陛下……孩子!”

婆媳俩脸上表情都空白了一瞬,完全不明白怎么会听到这种天崩地裂一样的话。

“我还以为……以为是……”

苗皇后急忙问道:“你以为什么?”

贺夫人没有说话,似乎是还沉浸在震惊中,而贺老太太已经完全呆了,给不出任何回应。

半晌后,姚淑兰恍惚的开口问道:“小昭确定是陛下的孩子吗?”

苗皇后点头,“是,他就是陛下的孩子!”

……殿外雀鸟吱吱喳喳的叫着,口中衔着玉兰花瓣落在枝头,一道惊呼从殿内传来,吓的小雀急忙逃窜。

殿内。

三位女子因同一个人而承受了巨大的冲击,这样热的天气,三人一人抱着一杯热茶缓解心情。

贺夫人神情恍惚,她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贺老太太神情迷蒙,她的孙子不是她孙子……

苗皇后迷茫了,她的儿子变成了女儿……

事情过于震撼,以至于这三位经历事情颇多的女子齐齐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贺云昭经常会在不经意突然问祖母与母亲一些事,将问句与肯定句的内容牢牢刻在两人的脑海中成为一种近乎下意识反应的东西。

此刻姚淑兰就有些迷茫的开口问道:“那我们贺家的孩子……”

苗皇后明白,那孩子是被换走了,就算是查也只有一个结果。

她开口想要安慰,宽心,等云昭登基后可以为贺家直接指定一位嗣子,或者叫贺家的外孙改姓。

可安慰的话没有说出口,她想到了贺云昭的身份,又长久的陷入了沉默中。

还是贺老太太最先缓过来,她问道:“此事要告诉陛下吗?”

苗皇后起身换了一个位置,坐在姚淑兰身侧,三人齐刷刷在榻上坐好,连神情都复制黏贴了。

苗皇后是真的迷茫,李素娥与姚淑兰的蒙则九真一假,她们是真的不知道事情从头到尾是怎么发展的!

从左到右,李素娥、姚淑兰、苗舒,三个女子的命运交织一起,这一切的中心是贺云昭。

“瞒不住的,可贺云昭怎么办……”苗舒道。

“必须说,总会被查到的……”姚淑兰道。

李素娥扭头看看她俩,梳理整理的花白头发在光下泛着朦胧光彩。

她疑惑道:“小昭可是货真价实的状元,她不能当……”

苗皇后眼睛一亮,对啊!她被震惊的差点忘记最开始的打算了。

在还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的时候,她就在想,若是个公主也无妨。

有陛下和她的帮衬,公主也能掌权,架空嗣皇帝就好,再加上泽渊的帮忙,此事大有可为。

可如今连公主掌权那一步都不需考虑了,贺云昭就是‘男子’!

第83章

贺老太太一句喃喃之语猛然点醒了苗皇后, 在那些她所设想的种种可能里一直带入的‘那个孩子’,可是如今摆在眼前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贺云昭!

贺云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苗皇后从前对‘他’的看法是虑周藻密、智珠在握。

她心中不由得苦笑, 未曾得知贺云昭是女子之时, 她的看法是对一个人的。

但一旦知道了贺云昭的女子身份, 她只是略微一思考这个人想到的便是贺云昭身为女子竟然更像是印象中的先帝……

贺云昭眼中以温润掩饰的野心逃不过她的眼睛, 即使没有她来安排什么,只凭借陛下亲子的身份, 贺云昭就能做太多太多事。

那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权欲旺盛的青年朝臣……

苗皇后眉宇间将坚毅之色浮现, 她道:“本宫需将此事禀报给陛下。”

另一边的吴是有了更多发现, 贺家的庄子上有一位被荣养的老嬷嬷。

这位老嬷嬷姓秦, 乃是贺云昭母亲的奶嬷嬷, 也是昔年为贺夫人接生的人,老人家已经年近七十,神思模糊、记忆不清。

是打十年前开始便记不得什么事,老糊涂了。

但她毕竟是贺夫人的奶嬷嬷,当初他们一家子是跟着贺夫人一起出嫁的陪房。

秦嬷嬷的孙女翠玲还是贺云昭身边备受重用的女婢。

吴是安排好大夫照看秦嬷嬷,在能保证秦嬷嬷健康的情况下费尽心思的去问。

秦嬷嬷毕竟年纪太大已经糊涂起来, 偶尔记得些事情。

吴是派出手下人装成贺云昭的口吻与秦嬷嬷说话。

老人家一身褐色衣衫, 整齐干净,头发丝稀疏但梳理的十分整齐,一看便是被伺候的极好。

充分证明了老人家在贺夫人与贺云昭心中的地位,不然也不会在庄子上还特意安排了四五人专门照顾这位老仆。

秦嬷嬷靠坐在榻上。

内卫学着贺云昭的口吻叫:“嬷嬷, 你说说我出生时的事,好不好。”

秦嬷嬷一伸手立刻有人将蜂蜜水递上去,老人家眯着眼睛润润喉咙。

内卫朱雀司, 专门负责刑讯,朱雀司司长此刻正蹲在地上给老太太捶腿,伺候的无微不至。

秦嬷嬷浑浊的眼睛睁开,她两边嘴角翘起,“三爷,三爷来了。”

伪装的内卫:“哎,是我,嬷嬷,我来了。”

在内卫的引导下,秦嬷嬷逐渐说出了只言片语。

“开始你都不哭,没有声音,我想着姑娘唯一的儿子生出来却没有生息,眼泪一下就下来……”

“当时有个老大夫在,他说他抱去看看,再回来给我,就有呼吸了,还是个健康的小娃娃……”

老太太说着说着一个激灵,“三爷要保护好自己,保护自己,不叫人知道,不叫人知道……”

朱雀司司长眼中满是震撼,他握着老太太的手问道:“是有人要害三爷吗?”

老太太摇摇头,此时仿佛突然清醒了,一句话不说。

朱雀司司长心中一抖,直觉告诉他,老太太吞进去的话才是重中之重,但无奈一问到这里老太太突然就不糊涂了。

他只能是将得来的全部信息整理好立即呈给吴统领。

秦嬷嬷的确糊涂了,老人家年纪太大神志不是很清楚,便一直在庄子上荣养。

贺云昭一直借着去探望老人家的机会给老人家洗脑,说的多了,记忆不太清楚的老人家就将来那些真的当成了现实。

但只要提到贺云昭的性别,老嬷嬷立刻就看似清醒的闭口不谈了。

吴是很快拿到朱雀司上报的信息,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终于是知道了!

当年贺家情况不好,身为独苗的贺老爷虽然天赋极高,但没料到运气不好,办差事染上了病,回京后缠绵病榻,眼看着情况不好。

而贺夫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郁结于心,导致腹中孩子出生既夭折,可能是因为怀孕时间太过相近,于是贺家就被反贼盯上,正好适合藏孩子。

他们用殿下与贺家的孩子交换,用贺家这样不会被怀疑的幌子将人藏起来。

不过是形势变化的太快,反贼所依靠的主子都被先帝杀个干净,他们为了保全自己所以装作从来都没做过那些事。

可陛下无子,这就助长了那些反贼的野心。

他们暗地里接触贺云昭,他们深知一位皇子奇货可居,能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权力。

而安王曾经拉拢过贺云昭的行为也有了解释,他估计不太确定贺云昭的身份,所以想要亲自接触,但没料到方法不对,反倒被贺云昭厌恶。

至于秦嬷嬷口中的老大夫,吴是没有查到丝毫踪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一个人一样。

他明白,这人定然是二王手下的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孩子换掉。

两边的线索汇聚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贺云昭的血脉毋庸置疑,定然是陛下的孩子。

吴是捧着所有的证据一步步走到太极殿,皇后晚他一步才来。

殿内只有四人,皇帝、皇后、臣子、太监。

李燧紧张的额头冒出虚汗,他手指紧紧的抓住紫檀木罗汉椅的副手,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如何?”

扑通一声,吴是重重的跪在地上,他热泪盈眶,“臣不负陛下所望,贺云昭确为陛下子嗣,天佑大晋!”

声音震耳欲聋,回荡在殿内。

李燧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他大笑道:“好,好,好啊!”

苗皇后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吴是,发觉他并未发现贺云昭的真实身份。

她看着李燧激动的宣泄了开心的情绪,在他要召见贺云昭的前一秒,她轻轻道:“陛下,臣妾有私密之事想要告诉陛下,还请陛下移步后殿。”

李燧摆摆手,脸上还泛着激动的绯红,他道:“明日再说,朕今日就要见到贺云昭!”

“臣妾要说的就与贺云昭有关,”苗皇后如此道:“陛下,请移步。”

帝后二人移动至后殿,挥退所有宫人。

李燧好奇道:“小舒,你要说的是什么事,可是与贺家有关,若是贺家的还有罪责倒不必在乎,毕竟他们替朕养育了云昭。”

苗皇后摇摇头,她伸手请皇帝坐下,“陛下还是坐下听比较好。”

李燧一头雾水的被按坐下,随后他看着苗皇后的口型,开开合合……仿佛世界全部寂静,他耳道猛痛!

“你说什么!?”

苗皇后抬手抚在他手背上,道:“陛下,凝神!此事知道的人极少,还请冷静。”

李燧颇感荒唐,头一次对皇后说了重话,“朕盼了多久才盼到这样一个孩子,你现在告诉朕,她是一个女孩!你叫朕怎么冷静?”

“父皇心心念念的孙子没有了,现在只有一个女孩,公主顶什么用!”

苗皇后拉住他的手,她牢牢攥住他的手指,另一手抚在手背上。

她神色冷静道:“陛下,想想贺云昭如今是谁?”

“她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翰林院的编撰,她是一个男子啊,陛下!”

李燧神色凝滞,脑袋里仿佛被糨糊填满,他不知道皇后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啊!

贺云昭她是一个女子,她如何能继承皇位,皇后竟然说她如今是状元郎,又说她是男……李燧猛的抬起头,“你……”

苗皇后肯定的点点头。

李燧指着自己胸膛,艰难开口:“朕……”

苗皇后再次点点头。

李燧晃晃脑袋,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了。

“这如何?这如何能……”

贺云昭是他孩子这件事他心中早有准备,但贺云昭竟然是女孩,皇后如今又如此说……

苗皇后看着陛下皱眉神情恍惚,便轻轻开口道:“陛下要么就不认,要么就认下这个儿子。”

想要以公主的身份认回万万不可能的。

贺云昭本身犯下一重大‘罪’,她身为女子却考了状元,成了大晋的官员。

若是皇帝想要以后女孩身份认回自己的孩子,那么贺云昭的身份公布之后就会迎来全体士大夫阶级的反扑。

其一,文官秉持着儒家正统思想,‘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经地义,而贺云昭打破了这种传统的分工,冲击了儒传统家庭秩序构建的根基,在士大夫眼中此等行为就是离经叛道之举!风气一开,既定秩序就会崩溃。

其二,女子鲜少有机会能够正统的学习经史子集等科考知识,一旦贺云昭身份被公布,那么男子的教育优势将不再,会让文官认为自己的特权被挑战,他们不愿意承认女子的才学能够与男子匹敌。

其三,政治舞台是男人的专属领地,他们自诩为国家栋梁,而女子一旦进入朝堂就意味着会与男子士大夫集团争权夺利,文人相轻,有男人比他强都接受不了,何况是一个女子。

以讲究门第、出身、人脉等男性主导的关系网中,女子的介入会使一切复杂化。

这对士大夫维护的礼教社会来说是巨大的冲击,他们会将一切异象遏制在萌芽中。

“陛下,贺云昭可能并不愿意以公主身份被认回。”

李燧惊诧的抬起头,“为何?”

苗皇后叹口气,她神情愁苦。

李燧主动拉着皇后坐下,夫妻二人手臂紧贴在一起,问道:“小舒,你我夫妻二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苗皇后犹豫道:“陛下可想过贺云昭会如何想?”

“当公主最大的好处就是有陛下的偏爱,她能靠着这些偏爱掌握一些权力,可是……”苗皇后道:“难道她没有公主的身份,陛下就不会偏爱她了吗?”

若是普通官家小姐的身份与公主的身份,那必然选做公主。

可若是公主与朝臣的身份,那选的定然是臣子啊。

公主虽为君但是无权无正统,臣子虽为臣但能名正言顺掌权。

贺云昭若是为公主非要掌权,还有会有无数人反对,牝鸡司晨之事逆反天地。

但她若依然是朝臣,靠着血脉关系皇帝必然偏爱,甚至于会早早留下后手。

既享受了皇帝的偏爱能汲取权力,又能获得朝臣的支持。

她若为文臣,架空了嗣皇帝掌权,还会有无数文官支持她呢!

“她就算是为公主也必然想尽办法掌权,臣妾瞧……云昭似先帝……”

苗皇后心中推敲了许久,还是将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李燧当即愣住,扭头看着皇后,苗皇后神色无奈。

“陛下应当比我更了解贺云昭才是。”

李燧的脑海中不期然的回忆起贺云昭曾赞先帝仁慈……

他摆摆手,道:“小舒,让朕好好想想。”

原本想要在确定贺云昭身份后立即召见,但如今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苗皇后欲言又止,在皇帝脚步离开后殿前,她开口道:“陛下快些想,再过两个时辰云昭便要下值回府,发现贺家人都被召进宫……”

那她立即便能知道贺家出事了。

李燧没想到,自己身为皇帝,需要一点时间想事情还要被催促限时。

可皇后说的有理,如何处理要早点想好才是。

他回到太极殿,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呆在御书房内,沉默许久后才突然开口:“宣裴泽渊。”

两刻钟后,裴泽渊迈步进入太极殿。

李燧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外甥,“泽渊……”

他心中本是一杂乱,此刻竟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讲合适。

泽渊还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给他提供什么思路呢?

“舅舅。”裴泽渊叫了一声,不太明白今日怎么这么奇怪,突然让他保护好贺云昭,又突然让他进宫,还这么沉默不说话。

李燧神情纠结,反正这事泽渊早晚也要知道。

他叹口气,便道:“朕竟然也不知从哪开始讲起,泽渊你先坐下,朕怕你接受不了。”

裴泽渊听从吩咐坐下,他神情严肃,“舅舅,我准备好了。”

李燧伸手在身前绕了一下,手指头杂乱的飞起,道:“朕有一子嗣,昔年一位娘子所出,如今找到了。”

裴泽渊忽的一下瞪大的眼睛,舅舅竟然有孩子!

李燧为了给他解释清楚,几乎是从头开始讲起,也是为了厘清他自己的思绪。

但此时裴泽渊已经开始在琢磨,这位殿下一定是未来新帝了,他得找机会推贺云昭去面前表一下忠心,将来也好做太子的心腹。

然而下一刻耳边传来一句,“这个孩子就是贺云昭,翰林院的贺修撰……”

裴泽渊瞳孔骤缩,他猛的抬起头,喉咙干涩难以开口,“舅舅,你说什么?”

李遂心一松,看到泽渊也是如此震惊,仿佛他的情绪也随之消解了许多。

他肯定的顿首,“不错,正是贺云昭,朕现在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思考一件事。”

“泽渊你坐稳了,朕接下来要说一件事你可能有些接受不了,但你必须尽快接受。”

“贺云昭的确是朕的唯一子嗣,但她本身……其实是女子,泽……”

“她是男子。”裴泽渊毫不犹豫的打断了舅舅说话。

远房表哥变成了更亲的表哥,不需要任何思考,太子之位一定是贺云昭的。

李燧愣住,忽而嘴角微动从口中发出短促的笑声,他解释道:“贺云昭的确是女子……”

“她就是男子!”裴泽渊猛然起身,高大的身躯殿内犹如一尊将军相,坚定、勇猛、忠诚。

李燧看着他的神情,眼眶一热,泽渊,真是好孩子,他何德何能竟然有如此孝顺的外甥、忠诚的臣子。

裴泽渊斩钉截铁道:“我见过,贺云昭就是男的,有人说她是女子一定是妄图迷惑陛下。”

感动的眼泪还挂在眼角,李燧的笑容骤然僵硬,脖颈咔嚓咔嚓的转动。

“贺云昭真是……女子……”

“她不是!”裴泽渊坚定反驳。

李燧后知后觉,泽渊不是不在乎性别,而是他脑子轴认准了贺云昭是男子。

他从头耐心的解释一遍,“……所以她其实是你的表姐……”

裴泽渊扭头直中红心问道:“她不能当太子吗?”

“她当然可以,”李燧下意识的回答道,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愣住。

人在下意识说出的话,才是真正的代表了内心的想法。

或许他本来也是更想要让太子之位落在贺云昭身上,而不是宗室那些很可能会把他和父皇的牌位挪出去的宗室子弟。

皇帝缓缓开口:“宣贺云昭。”

……

贺云昭正在翰林院伏案处理公务,她近来一直被大学士扣在直庐里处理一些杂事。

比起她自己那边单纯的将资料汇总编成一本,大学士这里才是真正的杂事颇多。

有先帝遗留下来的几千本《起居注》《日历》,记载了先帝的一言一行。

《起居注》是由翰林院的庶吉士来记录,经手的人多,风格就十分杂乱。

有人记载的详细,连先帝与人说话时喝的几杯茶都记的一清二楚,也有老油条几乎只记对朝堂有影响的事,还有人趣味颇大,喜欢记载先帝对各种事情的评价。

贺云昭刚到大学士的房间还真是有些尴尬,在她自己房间里她就是老大,还有顾文淮常来帮忙,很是自在。

但在大学士这样的顶头上司眼皮子底下,她连一个二郎腿都不好翘,免得被大学士盯着看。

好在她是个很专注的人,既然开始做事就十分认真,她将《起居注》中有用的信息按照两部分分类。

一类是先帝对朝政的处理意见,一类是先帝对朝臣的处理方法。

不得不说,钻研进去之后,她受益颇多。

令人意外的是,先帝在她心里一直是一个心思深沉,人们通常会认为心思深沉的人应当就是沉默的、冷静的。

但先帝在《起居注》中却完全不是这样的形象,反而脾气很爆,偶有骂人的脏话也被记录在册。

当贺云昭看到一句脏的有点不能入目的话时,她尴尬抬起头看着大学士。

大学士起身过来一瞧,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大学士轻咳一声,“也许……先帝率直。”

贺云昭震撼,大学士不愧是朝堂老臣,好稳重的口才!

笃笃笃,门被叩响,紫衣内侍进门,朗声道:“贺修撰,陛下召见!”

贺云昭从容起身抚抚褶皱的衣裳,她拱手道:“是。”

她随着太监的脚步走在身后,青色的官袍因今日久坐被弄的皱起,一时间难以抚平,但偏偏就是这样细小的褶皱却是文官们推崇的‘官纹’。

吱呀一声,太极殿的门打开。

李燧竟十分镇定冷静,他此刻才猛然感觉重任在肩。

云昭是他的孩子,但她身为女子始终是一种隐患。

皇帝顺遂的人生中唯一的挫折就是无子,但如今无子这一点被补足,他唯一悬在心里的事就是孩子的身份。

一生顺遂的皇帝此刻第一次感受到压力,他能迎接这样的挑战吗?

见到贺云昭的第一眼,他眼睫轻动,像!太像了!像先帝,像他!

李燧走到贺云昭身前,喉咙干涩难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这个孩子她的身世。

身后的苗皇后也是紧张的难以呼吸甚至手脚发软,裴泽渊正扶着皇后的手臂。

李燧伸手按住贺云昭的肩膀,拉着她到一旁坐下,道:“先坐,朕有一件事要与你讲。”

贺云昭微微蹙眉抬起头,她问:“陛下,这?”

李燧紧张的舔舔自己的嘴唇,咽一口口水,道:“你非贺家子,而是朕的孩子。”

眼前的青年脸上一片空白,瞳孔瞬间散开整个人像是被冻在寒冰里,“陛下莫要与臣玩笑,臣胆子小。”

苗皇后急忙补充道:“不是玩笑,这是真的,一切查的清清楚楚,已经与你祖母母亲对过了!”

李燧急忙回头喊道:“吴是!”

吴是快步上前,嘴皮子快冒出火星了,眼冒泪光将查探的全部线索说出来,并将贺云昭出生时的内情全部讲来。

“您就是陛下的亲子!”

贺云昭嘴唇发白,瞳孔虚虚的散开,她手指扣在扶手上,指尖用力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李燧不由得看过去,安抚道:“孩子,凝神,听朕说。”

“你是朕的孩子,这是事实,贺家养育你长大,将来你自己便可以回报他们。”

李燧还要开口欲讲要让她做太子,但却被贺云昭伸出的一只手打断。

贺云昭掌心朝外虚虚的推开皇帝,她侧头,脸色苍白难看,但极力保持住不失态。

“这么说,陛下知道我……”

“朕清楚,无妨,你是朕的儿子。”

她眼睑猛然压下,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密的栅影,眼球在黑暗中急速颤抖,似在困兽在挣扎,睁眼时咬紧牙关,瞳孔针尖一样又缓缓扩散成幽潭。

额角的青筋尚未平息,声音如瓷器裂纹,她道:“臣……需要一点时间……”

她扶着椅子缓缓起身,脊背依然停挺直,唇角紧紧抿起,拒绝了任何人的上前。

脊骨如同刀锋避开的岩石,一节节凸起的椎骨垒成了蜿蜒的高山,仿佛血肉之下埋着的一道冷铁,坚刚不可夺其志。

李燧看着女儿的背影,猛然间懂得了小舒所说,她似先帝……

第84章

雨丝漫过金瓦, 将朱红的宫墙都泅成一卷红绸。

贺云昭缓缓走过垂花门,青色的官袍下伸出一截被墨染黑的雪白袖口。

她一步一步从太极殿内走出,在走出门口的那一刻, 抬起头看看这布满朦胧雨丝的天空。

雨不大……

宫门口早就有人侍奉的人牵来她早上骑着那匹马, 另一侧还有一架宫中的马车等着。

内廷太监总管崔德中亲自牵着缰绳在此处等候, 他看见神情迷茫的青年抬起头看着这天空, 似乎在怨怪老天为何对合如此捉弄人。

崔德中心中一紧,那些欢欣雀跃此刻缓缓压在了心底, 他想, 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难接受的事。

贺云昭摆手拒绝了豪华的宫中马车, 只是抬手伸向她骑来的那匹马。

手指触碰到缰绳上濡湿的鹿皮套, 她苦笑一声, 才发觉手臂竟在轻轻颤抖。

崔德看着贺云昭泛白的指尖, 他面露忧色,轻声道一句:“大人……”

贺云昭收回手,不去看崔德中,喉咙滚动几次,她缓缓开口:“我走回去。”

在几人的视线中,青年的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直到一个转弯, 再也看不到那道身影。

内卫中的好手已经悄声跟上,在一旁保护。

为了不引人注意,崔德中挑出了一个小太监穿着普通的褐色常服抱着一把油纸伞追上去。

烟色的油纸伞承着天空落下绵绵密密的银针,在纸面上织出细碎的涟漪, 檐角铜铃被风推着摇晃。

青年的身影如同一根挺拔的青竹,她惯来是个爱笑的人,此刻嘴角垂下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便十分落寞, 两手紧紧攥着袖口,却还极力控制不要失态。

只叫人远远看上一眼,便知道此人定然心神不宁。

贺云昭垂落的眼眸中不经意间滑过冷静之色,脊背的热汗被冰凉的雨丝一催蒸腾出一股雾气牢牢贴在人骨头上。

她镇定的走回自己的书房,插上门闩。

没有点灯,她走到书房的小隔间中,此处有一个暖炕。

平静的坐在暖炕上的贺云昭兴奋很少,更多的是冷静。

她从头开始复盘自己的表现可有任何疏忽之处。

她不是专业的演员,一个一镜到底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

实际上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天起,她经常会在空闲的时间里反复推演这件事可有任何疏漏之处。

一个人如果贸然得知自己的父母不是亲生父母,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即使亲生父母比养父母富贵许多一时间肯定也难以接受,甚至会更加茫然。

按照她自己的情况来说,祖母和母亲十分爱护,两个姐姐与她关系亲近,她是整个家的‘独苗’,突然得知自己并非亲生子定然是震惊迷茫甚至是难过的!

她一定不能表现出任何喜悦之色,因为皇帝皇后定然是喜悦,她就要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情绪才符合常理。

并且她对着镜子试了好多次,震惊的神色看起来真的有点假,无论怎么试都有点假。

在表演中震惊的神色本来就不好演,要么是喜剧化的处理方式,要么就是利用肢体动作表达,不然看起来太像‘演’的,甚至能批一句五官乱飞。

她尝试了很多次之后决定演的表面镇定从容,但心中十分震惊迷茫加上隐隐悲伤……

这就恰当的多!

她只需要控制住面部表情,将嘴唇放松,注意眉头不能动但也不能皱,加上一些小动作就足够了。

有时候不是演员有多厉害,而是导演和观众足够配合,导演能给出最合适的画面,观众则有前面的剧情铺垫很容易就能体会到此刻演员的情绪。

她在迈出太极殿的那一刻发现下雨了,细细的雨丝,太合适不过了。

她只需要拒绝马车,手臂颤抖骑不了马,于是一步一步走回家中,她表现出的情绪就足够的浓厚了。

雨也不大,不会因为淋雨生病,她就放心大胆的步行,还好那些人足够的贴心还安排了一个撑伞的小太监。

一切都严丝合缝。

这件事最妙的就是,她是完全‘不知情’的,祖母与母亲也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御前的聪明人很多,聪明人就会有一个误区,习惯于将细节编织在一起用自己的头脑去推测,然后将一件事完整的推敲出全部过程。

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抓住全部细节,说不得在哪一项上就陷入误区被人否决了‘皇嗣’身份。

她必须做的很少,从头到尾她只做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是疤痕,一道陈旧的位于手臂内侧的疤痕。

第二件事是告知祖母和母亲,她要成为皇嗣,但任何事情都不告诉她们,她们的震惊才会更加真实。

第三件事,利用顺序调转的方式给二姐增加一些记忆,让她真实的说出口。

第四件事就是秦嬷嬷了,她老人家糊涂了十多年,神志不清,说的话也能解释。

至于大姐倒是不必担心,她从小女扮男装,祖母与娘为了瞒住这个秘密,很小的时候是不让她与两个姐姐多接触的。

等到她已经有了自己判断能力时就去了书院上学,大姐也忙着准备嫁人,再后来就是大姐嫁人回娘家的次数少。

她的疤痕在手臂内侧靠近肘窝的位置,大姐又没有给她洗过澡,根本不可能知道有没有疤痕。

况且,因为贺家人的‘不知情’,若是中间出了任何纰漏,她甚至不需要任何解释,因为一切都是他们查出来的。

贺云昭在黑暗中无声的勾起唇角,接下来她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书房没有点灯,也不曾发出任何声响,黑压压的一片瞧着人心脏沉沉。

内卫早就派人进了贺家,贺云昭的卧房书房等地都守着人,他们甚至不敢离的太近,只能远远盯着。

书房一直没有点灯,朱雀司司长路承炀急的不行,眉头皱死紧,他问道:“贺大人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是,从宫里回来后就锁在房间里一点动静没有。”’

路承炀不住的扭头眺望书房,最后钻进了厨房,在他冷酷警惕的眼神下厨娘做好了三爷平日里最爱吃的几道菜。

他端着食案,小心的走到书房门边上,轻轻的用手指敲击门板。

“贺大人?您还未曾用晚饭,要不要吃一点?”

贺云昭看着印在房门上那道身影,嗯?内卫的人。

她不曾作声。

门外的路承炀依然端着食案在门外,再次轻声问了一句,门内还是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路承炀扭头四处一看,瞧见了翠玲,眼睛顿时一亮,急忙招手让翠玲过来。

翠玲走到门前,她一脸为难。

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家里主子进宫一趟,一回来都跟游魂一样,老太太院子里还有哭声传来。

府里还猛然进了这么些拿着令牌的人,翠玲怕的整个人都在颤抖,祈祷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三爷回来。

且三爷看起来更严重,直接进了书房就不出来了。

本来她还在紧张,但看这些兵爷们都远远守在书房门口神色谨慎不敢去冒犯。

翠玲瞬间就不紧张了,虽不知是什么事,但目前明显所有人都是看着三爷的脸色,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在朱雀司司长期盼的眼神中,翠玲慢缓缓开口温声劝道:“三爷,您吃一点吧。”

屋内还是没有任何声响,安静的仿佛里面并没有一个叫做贺云昭的人。

翠玲听见没有声音,随即就在路承炀惊讶的眼神中推了推了门,门丝毫未动,里面被插上了门闩。

翠玲道:“三爷,您不能饿着肚子啊,吃一口吧?”

贺云昭抬眼,她轻叹一声,“翠玲,让我安静一会。”

翠玲心中一紧,眼眸中也露出担忧之色,但还是听话的闭嘴。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变小,贺云昭的身影沉浸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经历了这么大事还能吃嘛嘛香看起来就很不真实,虽然她自己是不会耽误吃饭的人,但这么一来看起来更加可信。

收拾的整洁看起来固然仪态更漂亮,但憔悴一些才符合所有人的期待。

她也不会耽误太久,毕竟家中还有一个二姐。

……

贺老太太与贺母那边是安静不下来的,因为两个女儿都在找她们要一个说法。

贺锦书是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情,甚至在被询问的时候吴是也不曾告知她为何要问贺云昭的事情。

告诉贺锦墨是因为贺锦墨与李旷夫妻俩心思比较简单,如果不说清楚二人还真能做出舍身取义的事情来。

但贺锦书年纪更大,她很可能对贺云昭的身世知情,因此她是吴是询问的重点对象。

可惜不巧,贺锦书人虽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但本人心思十分缜密,很难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加上不能用刑,吴是的问询对她没什么威慑力。

贺锦书是从宫里被人送回来时才知道贺云昭身上到底是什么事,猛然间把她带到宫里去审讯,她还认为小昭是不是犯了什么大事。

但与贺锦墨汇合后她很快就知道了贺云昭的身世,回到贺府后两人直接跟着贺老太太与贺母进了房间就开始问。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贺母有些迷茫的坐在榻上,她无力的一摆手,道:“别问了,我也是蒙着呢,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样了。”

贺锦墨震惊的劲头缓过来后就有些难过,弟弟竟然不是自己亲弟弟,心中酸酸涩涩的想要哭。

李旷在一旁让她靠着,他眼神已经呆滞了好一会儿。

这夫妻俩是指望不上了,贺锦书扭头看向祖母皱眉问道:“祖母,那小昭这是怎么回事?”

贺老太太整张脸皱在一起,她老人家也还蒙着呢,可是大孙女眼神炯炯的立在一旁,她犹豫道:“我听那意思是小昭不是咱们家孩子……”

贺母侧身躺在榻上往枕头一埋,啜泣声传来,贺锦书急忙去安慰。

通过几人在宫中的经历和听见过的话,贺锦书将所有信息汇总在一起。

她眼中满是震惊,“所以说当年娘生下的是一个死胎,而小昭是被人换过来的!”

贺锦墨眼眶一红,泪珠瞬间落下,她哭道:“怎么会这样呢……”

被她靠着的李旷此时才反应过来一件事,急忙按住媳妇肩膀,问道:“老天爷呀,那云昭岂不是就是陛下唯一的儿子,那他……”

“他可能……是要当太子的……”贺锦书眼神发飘……

小昭可能是要当太子……小昭一定是要当太子的……

将来那岂不就是……皇帝!

虽然贺家的独苗变成了皇帝的独苗,但没关系,皇位能传承就好!

在贺云昭出生之前,贺父其实也曾考虑过女儿出嫁后能否将第二子过继回贺家。

思考之后还是放弃了,过继这种事有一个要点,那就是贺家的能给这个孩子提供足够的支持,帮扶他未来的发展。

但贺父考虑到自己缠绵病榻许久很可能会死去的情况下,将来即使两个女儿的第二子能够过继回贺家,改姓贺又能如何?

贺家在朝堂上给不了这个孩子任何帮助,甚至还需要两个女儿的夫家扶持孩子。

且不论两个女儿的夫家是否愿意帮扶一个异性的儿子,单说这个过继的孩子自己就会怨恨母亲,人都是趋利的,为了贺家的香火传承让他的利益受损,这个孩子想法可想而知。

贺父决定让贺云昭做男孩的初衷是为了家中所有女眷,母亲、妻子、两个女儿,贺家需要一个男子才能在这个世道过下去不被宗族吃。

而当贺云昭是一个男子的时候,不论是她想要自己偷偷的生孩子,还是选择过继一个孩子,受到的阻力远小于贺家一家子女眷来做决定。

但唯一苦的就是贺云昭了,所以贺老太太才斥了贺母,一视同仁,半夜里她也骂自己那个干完坏事就死的儿子。

而如今,贺云昭竟然不是贺家的孩子,她本是天皇贵胄,是陛下唯一的‘儿子’!

这对贺家来说是需要承担一些心理上的痛苦,但实质的利益并未受损太多。

贺家可是养育了一位皇子,她还会是太子乃至皇帝。

在这样的权势笼罩下,贺锦书的婆家可能都会求着要过继孙子给贺家。

这个夜晚,是一个久久不能入眠的夜晚,不论是贺家还是皇宫……

贺云昭一夜未合眼,贺家全家人久久不能入眠。

皇宫内皇帝皇后躺在床上开心激动都睡不着,两人聊了一整夜……

就连吴是、路承炀等人都压根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明。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贺云昭眼中的红血丝多的都能把人埋上。

听说小昭水米未进的贺锦墨来了书房,敲敲门,问道:“小昭,小昭,你起了吗?”

“听你昨日没有用晚饭……”

贺锦墨刚想开口安慰一句,开口的瞬间自己倒是先哭了,弟弟……不是她的弟弟了……

泪珠滑落到腮边,贺锦墨哭起来不好看,整张脸红通通的,眼睛也肿起来。

贺云昭听到外面的声响,抬眼看着房门,总算是来了。

依二姐的性格,定然会来找她,哭起来才是正常,要是成熟稳重起来那定然是李旷婚后亏待她了。

她听着门外小喇叭一样的哭声,终于起身,她伸手打开房门。

吱呀一声,阳光扑面撒来,出现在眼前的青年还是昨日那身青色官袍,鬓角发丝凌乱的贴在脸颊上,眼中满是红血丝。

贺锦墨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嚎出来扑到贺云昭怀里。

哭的直打嗝,话都说不太清楚,“你……小昭……”

贺云昭抬手按住贺锦墨的后颈,轻轻拍了两下去当作安抚。

贺锦墨哆嗦的哭道:“还是……弟弟……”

贺云昭揽过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脸颊贴了贴她的发丝,道:“是,我还是你的弟弟。”

‘姐弟’俩抱在一起,一个哭一个安慰。

好在很快贺锦墨就哭累了,她嗓子有些哑,开口道:“我给你做了好吃的,鸡丝汤面,烤牛肉,酸笋拌花生。”

贺锦墨一大早就进了厨房,她自己是不爱动厨房的东西,嫌弃油腻。

但她实在天赋惊人,随手一做都是好味道。

听那个叫路司长的说小昭昨天晚饭都没用自己在书房待了一个晚上。她就急忙去做了点吃的。

烤牛肉的牛肉是怎么来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在厨房门口问了一句,路司长很快就送来一块牛肉,新鲜的牛肉还在跳动。

陪着媳妇一起做饭的李旷看她实在害怕,干脆自己上手片好了牛肉。

贺云昭在贺锦墨泪眼盯着下,用了早膳。

第85章

贺云昭空荡荡的胃终于迎来了一顿美味的安抚, 她眉宇悄然松开。

整个贺家上下为之一松,倒是前来接媳妇的宁谦被挡在贺家大门口,一溜陌生的侍从将他拦着, 个个体格彪悍神色冷酷。

宁谦大惊, “你们是什么人?怎的在贺府放肆?”

乔装而来的朱雀司内卫眼皮都没抬, 道:“我等是三爷从庄子上提拔的护院, 大姑奶奶有事还要在娘家住几日,姑爷先回家去吧。”

宁谦才不信, 什么护院, 可别来蒙人!

他厉色道:“我父亲乃是大理寺少卿, 不论你们是那家的兵丁, 胆敢在京城放肆, 就必要参你们一本!”

内卫头疼, 这贺家的女婿一个个还真是挺轴,换成旁人见架势不对早就退走了。

好在这时李旷迎出门来,他急匆匆的跑到宁谦身边,安抚道:“姐夫,你先回去吧,家里还有事要商量, 等事情了结后姨姐便能归家。”

宁谦脸上更添诧异之色, 啊?这都是女婿,怎么你就能在贺家待着,倒要把我撵出去了!

“李旷,你说清楚!贺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李旷一脸无奈, 扯着这位大姐夫就要往外推,正当此时,一队从宫中而来的仪仗到了贺府门前。

领头的正是内廷太监总管崔德中并礼部孟侍郎。

“圣旨到!”

圣旨一到, 正被往外推的宁谦也走不得了,立刻便跟着一起进了贺府。

正院摆上鎏金桌案,崔德中手里是盖着玉玺与皇后金印的圣旨。

他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有襄王长女、贺公之妻李氏素娥,柔嘉维则,淑慎其仪。相夫教子,夙著贤声;睦族敦亲,久孚众望。特以殊恩,晋封为宁阳郡主,锡之金册,允昭世德。”

“贺侯之妻考姚氏淑兰,温惠宅心,肃雍成性,教子成名,慈范夙彰。特封一品诰命贞敬夫人,赐凤冠霞帔,荣及三代。”

“尔其祗承休命,永光阃范。钦哉!”

贺老太太与贺母恭敬的道:“臣妇接旨!”

皇帝写圣旨时皇后也在一旁,夫妻两人斟酌后才有如此旨意。

贺老太太与贺母有抚育皇嗣之功,自然应当嘉赏,考虑到贺老太太的出身便封郡主,而贺夫人则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至于贺家其余人等,倒不如留给贺云昭将来自己亲自加恩,也更加合心意。

崔德中在宣完圣旨后,他走到贺云昭身边小声道:“贺家其余人将来再加恩……”

贺云昭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沉默片刻后轻轻点头。

崔德中小心翼翼道:“那咱们进宫……”

贺云昭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道一声好。

随即便走到贺老太太与贺母面前,她躬身行了一礼,起身后便用温和的语气道:“我去宫里一趟,晚上我想吃鸭子。”

两位长辈面面相觑,伸手要去扶一把又有些手足无措。

贺锦书神色复杂,她喉咙里像是堵着棉花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贺锦墨兴高采烈的回道:“好,那我叫厨房多准备几样,回来叫你吃个痛快。”

几乎在这个瞬间,就连知道一切的贺老太太与贺母都从贺云昭身上感受到一种陌生的东西,这是权力带给人的敬畏。

即使这权力是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仍能感受到权力的威压。

太极殿内,贺云昭再次迈步进入时神色平静了许多,她脸上没有了昨日的紧绷与迷茫。

李燧一大早去给先帝上了一炷香,他絮絮叨叨的将事情全部讲出来。

他总算是没有愧对父皇,膝下有了继承人!

贺云昭站在他面前时,他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逼着自己开口寒暄几句。

至于苗皇后倒是自如许多,她眼睛微红的伸手拉着贺云昭坐下,一会儿摸摸贺云昭的手,一会儿摸摸贺云昭的后颈,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

见到皇后如此亲切的坐过去,李燧看的也有些眼热。

要是贺云昭真是个被认回来的男孩,那苗皇后恐怕还做不到如此亲近,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怎可能接受没有血缘关系的嫡母待自己如此亲昵。

反倒正因贺云昭的身份,苗皇后得以亲近孩子。

李燧说了几句话后实在眼热的不行,愣是自己拽着圆凳到了贺云昭另一侧,他也伸手拉着贺云昭的手。

他眼泪汪汪道:“明日朕就昭告天下,朕还有一个儿子,然后便封为太子!”

到时候云昭就能以太子的身份参与朝政,将来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

“陛下,不可!”苗皇后急忙阻止。

她蹙眉道:“陛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李燧顿住,此事的确需要从长计议,突然冒出来一个皇子,群臣与宗室怎么可能接受的了。

他看向贺云昭,眼中有安抚之意。

贺云昭抬眼,叹口气,她道:“的确不能急。”

朝堂局势复杂多变,何况当今陛下无子,更是使得君臣之间、朝臣之间十分复杂。

暂且不提那些根据地域划分的臣子派系,还有因为各种利益链而组成的小团体。

单说一样,因嗣子之事而界限分明的朝臣,一部分人是坚定的认为结党要趁早。

既然陛下早早晚晚都要从宗室选择嗣子,他们此时若是不投诚,将来新帝登基后还有他们什么事啊!

为了利益结党是人之常情,结党为了就是营私啊!

人家凭什么相信你的忠诚呢,绝不是口头说一句就是支持了,总要互有一些把柄在手上。

而这些人就是上了船下不去的人,比如很早就和安王府绑定的梁阁老以及本身就是安王舅家的韩家。

还有一部分是因种种原因没能够及早依附王府的人,他们不是不想择主,而是想要自己吃到最大的一份肉!

比如曲阁老,他当初就是因为手上有别的事,且看安王与庆王都不是很看得上眼,于是他晚了一步。

晚一步加入还有什么好处可以拿?

曲家已经是大晋顶尖的权贵之一了,他身为阁老更是位高权重,王府能给他的东西本就有限,他还要排在别人后面。

曲阁老可忍不了,他干脆掀桌子,不叫那些宗室子弟入宫抚养,改为入宫念书!

从前贺云昭与安王府有过节,对曲阁老所做的事自然大声叫好。

但换做如今她地位一变,再看曲阁老便能察出这位老人家的强势,敢于且善于与皇权、宗室博弈。

而在曲阁老的手笔下,宗室子弟只能尴尬的进宫念书。

安王孩子都有了哪还好意思进宫念书啊!但庆王却去了,逼的安王也只能进宫重新回顾学堂生活。

如曲阁老这样的一批人多半是选择冷眼旁观,他们不与宗室多联系。

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不曾站队,选择明哲保身。

苗皇后很了解一件事,大晋礼重文官,从太宗皇帝起便是这么个规矩,文官们一个都并不认为皇帝就一定是正确的。

就连先帝那样的强硬派上位之时也是与朝臣磨合了数年才达到平衡。

到了陛下这里,陛下性子温和自然弹压不住朝臣,但他名声最好,文官对他的评价很高,甚至远超先帝。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突然冒出来一个儿子,朝臣很难直接接受。

加上那些被利益捆绑的朝臣和宗室,他们必然对贺云昭的身份产生质疑甚至于将此事阴谋化。

苗皇后恳切道:“陛下请听臣妾一言,贸然将云昭放在朝臣面容易惹来抨击,倒不如徐徐图之,咱们先放出消息。”

李燧眉头微蹙:“此言有理。”

他扭头看向贺云昭,道:“云昭,就是要先委屈你一段时日了。”

贺云昭轻轻摇头,她不委屈,慢慢来才对,急躁反不能成事。

且皇帝皇后是站在君的视角来看的,她为臣的时候自然了解很多文官的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