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确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儒家思想成为了封建统治的基础,贯穿在政治、文化、教育等各个方面。

不仅如此, 还使得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有了统一的思想导向, 塑造了共同的民族文化心理, 同时也抑制了其他思想学派的发展空间。

而古籍是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 翰林院收录的无数古籍不仅反映了书籍写成时期的思想还巩固了文化传承的连续性。

而篡改古籍则会使文化传承出现断裂与误解、误导学者的研究方向,必然也会引起学术争论与混乱。

如果贺云昭举的例子那样, 将‘存天理, 灭人欲’改成了‘存人欲顺天理’, 其中的含义可是截然相反。

细碎的光芒透过太极殿的窗棂钻了进来, 李燧被光晃了眼睛, 他不由得眯眼去瞧。

在光芒的若隐若现中贺云昭跪在太极殿的砖石之上。

她将一本古籍铺开, 神色凝重,眉宇间隐含着怒火,似乎不是为突如其来的‘文字灾难’而怒,更像是因蠢人不顾一切的添乱而怒。

这种似曾相识的神色令李燧忍不住微微侧头,他视线避开贺云昭过于明亮的眼睛。

贺云昭蹙眉,她严肃道:“臣于昨日发现此本古籍上有不少被纂改之处, 此书单看表面不过是再正常不过一本古籍, 但臣偶然发现此书有种香气,经过细致的研究才发现不少篡改之处。”

古籍篡改一般有三种作伪方式,第一就是利用遗留下来的雕版仿照笔迹重新刻印自己想要的文字。

第二就是挖补,刮掉原本的墨迹, 将周围浸湿,填补上新的宣纸,再用浓墨誊抄。

第三种就是被贺云昭发现的这种, 涂抹南洋香料将书籍做旧,制造出‘此书保存了几十年’的假象。

贺云昭怀疑曾经‘二王谋反案’不是那么简单的兵变,不仅是从军事上,二王也打算从思想上抹除先帝继承皇位的合法性。

到时候便可依靠诸多古籍上的记载掀起思想争端,并进一步抹黑先帝。

只不过先帝不过给他们任何机会,说让他们死透透的就让他们死透透的,逆党余孽连来日再斗的机会都没有。

古籍被篡改的严重性不言而喻,假如发现一本看起来是几百年前的古籍,上面记载了一件事。

冠军侯霍去病其实没死,他是害怕功高盖主被汉武帝忌惮于是假死脱身。

他于某年某地定居,还娶妻生子,如今霍家人就生活在某某山中的一个小村落,当初都是跟着霍去病到此地隐居的人。

信的人一定非常多,并且还会有人说看起来越离谱的事越有可能是真的。

一大群文人为此欢呼雀跃仿佛发现了什么历史冷知识迫不及待的将此事告诉给自己弟子,当作一个有趣的轶闻。

贺云昭更加担心的是,假如这些古籍真的流传出去,那么对一些文人的思想造成的冲击将会导致十分严重的后果,思想上的变化才是最难以预料的。

就像有的皇帝迷恋于修仙希望能够长生不老,有人吃丹药把自己吃死了,有人却选择童男童女双修,认为能够进补。

贺云昭眼神冷肃,她第一次认为先帝似乎还是太仁慈了,竟然纵容二王蹦跶了那么久,早就该弄死这些闯祸水平惊天动地的蠢货。

谋反就谋反,非要给王朝捅出个窟窿来,他们是拍拍屁股就去死了,倒是给后人留下了一堆麻烦。

李燧也心知此事严重性,他急忙传召内廷侍卫统领吴是。

他招手,道:“贺修撰到朕身旁来坐。”

贺云昭道一句是。

随即起身走到皇帝旁边的椅子上落座,古籍还捏在手里,她将书递过去,“请陛下细看,有错误的部分臣已经做好了标记。”

李燧接过古籍一看,一时间还真没闻到什么香味,只是在贺云昭的提醒下来终于闻见了一点。

他此刻心中十分急躁,看着贺云昭叹一口气,也来不及去解释。

心中唯一挂着的一件事就是他的儿子。

就像孕妇怀孕之后说想吃什么都会来一句我儿子想吃,可能肚子里其实是个女孩,李燧如今也是这种口吻。

古籍篡改与二王谋反案有关,或许其中有线索也说不准。

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长久的期待和担忧让他此刻只能勉强平静下来,尽量专注听贺云昭解释古籍的问题。

耳朵嗡嗡作响,勉强听进去了一些。

吴是到来之时看到的就是如此诡异的氛围,急躁担忧的陛下与一脸严肃的贺云昭。

他在贺云昭低头行礼的刹那对着陛下隐晦的摇摇头。

还是没查到小殿下的所在……

李燧满眼失望,叹口气后道:“翰林院的贺修撰发现了被篡改的古籍,似乎是二王谋反遗留下的东西。”

“既然是贺云昭发现的,你也跟着去瞧瞧,发现任何问题及时处理,朕要叫几位阁老过来共同商议。”

吴是点点头,拱手道:“是,臣领命。”

贺云昭起身将古籍递过去,她眼神严肃道:“这这是被下官发现的一本,同样的书一定不少,若要找出来恐怕也要花费很多时间。”’

吴是不解,他问道:“难道不能召集国子监的学生全部参与吗?那样不就找的快了。”

贺云昭苦笑一下,她大概明白为何陛下会叫吴是来处理此事。

因此事斗涉及二王谋反案,同样是二王的手笔,由负责追查二王谋反案余孽找‘皇子’的吴是大统领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吴是的能力不在文学上,他对古籍的理解有限。

贺云昭无奈的摇摇头,她看着吴是道:“统领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外泄出去。”

她沉思片刻后道:“几乎是相当于每本书上都有写了造反的具体方法,质疑朝廷的统治,这些东西是不能外泄的。”

越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们往往可能越容易被看起来十分真实的东西给洗脑,他们会认为这才是真相,于是丝毫不顾及那些客观存在的人。

吴是明白了,他眼中闪过一抹疑色,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贺云昭突然问道:“贺大人是怎么突然发现这件事的。”

他查小殿下下落查的人都要魔障了!万万想不到萧长沣在进京城那么短的时间里是怎么做到闹那么多事遇到那么多人的!

他看谁都觉得可疑,生怕被暗地里人早一步发现小殿下的身份。

就在他焦躁的查案时刻,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竟然还能和‘二王谋反案’扯上关系。

吴是不由得在心里津警惕,并道:“还请小贺大人解惑。”

贺云昭一愣,她无奈一摊手,“下官也不想这么倒霉的发现这件事的,但是偏偏门外水坛子炸开了,臭味往屋里钻,下官便闻到了那股香料味。”

吴是不动声色的赞道:“小贺大人机敏。”

“我倒希望我不要那么机敏。”贺云昭缓缓抬眼,两手端在身前,她毫不动摇的望向这位大统领。

很好,是个聪明人。

贺云昭心道,那她就更放心了。

吴是查案十分敏锐,但对于古籍经义这种稍显陌生的领域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但好在有贺云昭,她一直在身旁提醒,从历史渊源讲到各种方法。

她甚至还说出了十分明显的例子,“假如说有一本书上写着没每日吃荔枝能够让身体健康,因为里面有身体中需要的东西,那信的人越来越多就会成为大家都去做的事。”

而众所周知,医书中是不建议人经常吃各种水果的,对少数体质偏热有内热症的人来说吃水果能消热降火。

诺大藏书阁中,高到不能看到顶端的书架耸立在身侧,人在其中渺小又脆弱。

贺云昭正爬上梯子,将那本古籍附近有关的书都取下来,递给下面等着的几人。

人在书架中显得十分瘦弱,但即使爬的再高也毫无惧色,只是专注而严肃的翻看每一本古籍。

吴是扭头看向贺云昭,他隐约摸到一点感觉,怪不得贺云昭会直接往御前禀此事。

入朝文官,需懂得和光同尘,不是自己的事不要轻易去做,要做有功无过之人。

而贺云昭将此事奏到御前,不过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乌黑,查好了功劳不大,甚至还会迎来不少攻击。

那些自认为是遵循正统的文人知道她销毁古籍定然会一股脑的抨击她。

没处理好,贺云昭这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也便废了。

吴是今年四十有八,他手里干过不少脏事。

如贺云昭这样的人,他也见过几个。

他脚下黑金靴轻巧一动,走到梯子一侧,亲手为贺云昭扶着梯子。

状似无意玩笑道:“小贺大人,两年后的春日又一位状元郎要诞生了,小贺大人可不要嫉妒新人更受关注啊。”

贺云昭仰着头正在拿书,她手腕动作一停,捻一捻满是灰尘的手指。

她轻笑一声,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做好自己的事,无愧大晋、无愧陛下就足够了。”

吴是有意提醒,一入朝堂深似海,保护好自身比什么都重要,要是贺云昭是急功近利的人他也不会开口提醒。

可偏偏,这是个颇有些理想主义的救世者,不愿看到朝野乱象。

吴是伸手握紧了梯子轻轻一抖,站在上头的贺云昭霎时间便感到一阵不稳,她低头皱眉看去。

吴是黑红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好半晌才开口道:“忧国者见血,虑民者吞刀……”

“你还那么年轻,日后要保重自身为要,曲瞻便做的极好,你们同为友人,应当学一学他。”

贺云昭一愣,没想到吴是竟然将她看过了莽撞正直的人。

她一侧头,看向底下的吴是,只见他眼眸中竟有说不出的怀念,似乎在想一个早就不存于世的人。

贺云昭扶着梯子,她歪一歪脑袋看过去,道:“吴大人,下官不知道这这句话是谁说的,但下官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才是一个忧国者一个虑民者。”

如果是一个汲汲营营只为名利的人是万不可能说出这句话的。

吴是脸上瞬间一片空白,似乎在回忆什么。

砰!

贺云昭从梯子上跳下来,将书递给几个侍卫,她拍拍手上灰尘道:“先从这几本查吧。”

她摸着下巴琢磨道:“很奇怪,按理来说二王谋反案在那么多年前,可这书经过做旧,仔细一查不过是五六年间出现的的东西,或许还有余孽仍在。”

五六年间?余孽?

吴是的回忆瞬间被打断,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这一件与谋反案息息相关的案件中。

或许能通过这次案件查到谋害萧临的凶手,还能找到小殿下的线索。

贺云昭背着手先一步离开,剩下的就交给吴大统领了。

她与吴是说的话不做假,心中装着朝堂与百姓,但与此同时她还很有主人翁意识呢……

背对着藏书阁,贺云昭轻轻的呼出吁口气,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呜!天气真好!”

回直庐再写点税务小文章去,侍讲不看也没关系,有朝一日……她直接执行!

……

贺云昭的悠闲日子没过两日,又被传召至太极殿。

古籍被篡改的严重性,这些阁老可比吴是这个粗人了明白的多。

贺云昭进门的一刹那都能瞄见两位阁老脸上有伤痕,显然已经是斗过一次。

不仅开展了思想战争,手脚也要同时战争。

啧啧,贺云昭心中忍不住摇头,还真是文官武德充沛啊!

这种场合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只是安静的听着几位阁老唇枪舌战。

曲阁老出乎意料的意见十分保守,他在此刻选择了静默。

陈阁老反应最激烈, “荒唐!荒谬!二王简直是大晋之耻!臣请求陛下将二王全部移除宗室族谱!”

老头被气的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

有人再用卑鄙的手段动摇朝廷的统治!何其恐怖!

李燧忙安抚道:“陈老莫急,凝神静气,此事已经被提前发现,安排人手立刻去查就是。”

贺云昭静静的听着,他们文官才能理解这种愤怒与恐惧。

历来便有史书篡改之事,目的不外乎挑起战争动摇统治,而作为在站在正统一方的阁老们怎能不愤怒呢!

吴是将调查结果一一讲来,“另有四十余本书有篡改痕迹,其中部分为攻击先帝之言,另有五本……”他眼神一飘,抬头有些磕巴道:“是……是说陛下无子……非天地认可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连愤怒的阁老们都有些尴尬的看看彼此。

贺云昭趁机侧头抬眼一瞧,从几位阁老的神情中揣测他们对陛下无子之事的倾向。

梁阁老眼神一闪,道:“既往之君也有无子,从宗室择贤德之人就好。”

有人默默点头,有人叹口气。

有趣……贺云昭嘴角勾起低下头继续盯着地面的砖石纹路。

看来不仅有人想要动摇先帝的统治,甚至于想要抹除先帝与陛下的统治,若是真叫宗室子弟上位了,那恐怕被质疑的就是先帝与陛下了。

到时候是叫嗣子?或者是叫还位于宗室?呵呵……

二王谋反案中使用的印刷线路被人收编,在这几年中继续做着篡改古籍之事,这一条线必然也是心腹中的心腹。

吴是查遍了萧长沣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没有摸到小殿下的位置,他现在甚至怀疑小殿下的身份线索只有那群余孽清楚。

吴是环视一周,看看几位阁老的神色,他继续开口道:“臣查到有一批书籍是来自于鲁州,不仅如此,被查获的印版也是来自于鲁州,这主持篡改之人恐怕也正在鲁州。”

梁阁老一拍桌子,道:“既如此,还不往鲁州查!鲁州乃是孔孟之地,万万不能被这群狡诈贼子毁了根基!”

李燧吩咐道:“既如此,吴是你便与……贺云昭一同前往鲁州查探此事。”

他扭头看向贺云昭,道:“小贺,你此次往鲁州去,若功成而归,便升一级。”

贺云昭:“?”

她懵懵的抬手指着自己,“我?”

李燧点点头。

梁阁老提醒道:“还不快谢过陛下!”

他瞧着贺云昭甚至有些嫉妒了,他年轻时候都没那么好的机会啊!

贺云昭嘴角抽搐着躬身挡住自己表情,“臣领命。”

出发前,贺府迎来了吴大统领的登门拜访。

贺府。

书房内,贺云昭斟一杯茶递过去,谦虚的笑道:“家中简薄,不知茶水合不合吴大人的口味。”

吴是轻嗅着茶的气味,九曲红梅浓郁芬芳,没想到看起来文雅的贺修撰竟然喜欢红茶。

他饮一口,呃……尝不出区别……

不动声色的赞道:“好茶。”

贺云昭抬眼,微微一笑,哦,喝不出来啊。

她没有戳穿吴大统领,有些好奇的问道:“不知吴大人来下官府内是?”

吴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淡淡道:“倒也没什么。”

“贺修撰应当知道去年萧节度使之死是由我负责的,在查案中意外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人,不知道贺大人有没有印象。”

贺云昭心知肚明,但还是面上迷茫问道:“不知大人说的是谁?”

“萧……长……沣。”说完后,吴是紧盯着贺云昭面上神色。

贺云昭听见这个名字,一阵恍惚,她脸上浮现真切的感伤。

她轻叹一声,“不瞒大人,此人与我的确有些交情。”

萧节度使的夫人乃是丁翰章老爷子的小女儿,萧长沣是萧临的长子,曾被送到京城在丁老门下承教。

萧长沣在丁家的时间几乎与贺云昭拜师后的时间是重合的,吴是却一直不敢肯定这二人有交情。

全因固定思路在作祟,萧长沣是萧临的庶子,还查出萧临娶妻之时曾欺骗丁家才娶到这位夫人。

而贺云昭作为丁家门下的弟子,自然不会与萧长沣走的太近。

况且……吴是抬头望着贺云昭脸上真实的恍惚与惋惜,况且这两人的交友圈子实在太大了!

萧长沣是个八爪鱼就算了,毕竟他是背着任务来京城的,萧家那个背景就注定了萧长沣此人不会简单。

让吴是疑惑的是,怎么贺云昭一个老实的读书人怎么有那么多朋友!

长袖擅舞,应该是这么个词吧。

贺云昭到底是怎么做到朋友圈子如此大的!

也是深入调查后吴是才知道看起来风雅清高的贺云昭竟然还是个玩乐好手。

什么乐坊听曲、戏班杂耍、斗鸡走狗、牌九骰子就没有贺云昭没参与过的,甚至贺云昭还有一个姓赵的朋友家中养了一院子画眉鸟!

这看起来和萧长沣完全不搭啊!

吴是眯眼心中警惕的打量贺云昭,他问道:“虽然案子已结,但我实在好奇,在你眼中萧长沣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云昭缓缓抬眼,琥珀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泛起一阵阵感伤。

如果想要骗过吴是这种人,就绝不能说谎,一切都是真话,情绪也要是真实的。

更声漏过纱窗,夜晚的凉风习习而来,她用银剪挑去烛火上的焦痂,火星炸裂映在她眼眸中,激起了并不久远的记忆。

“他是个沉默的人,习惯于忍耐痛苦或者其他什么……”

“我那时不算很清楚他的情况,但晓得要避讳一二,”她抬眼看向吴是。

吴是点头。

贺云昭便继续道:“他似乎没什么朋友,与人交往不多,我也不知道他一般都在做什么,不是特别适应京城的环境。”

吴是的神情逐渐古怪起来。

沉默坚忍,他认同,但……贺云昭说萧长沣不擅长交际????

那他查到的交际遍布三教九流之人,上到将军下到无赖在京城接触个遍,是谁?

贺云昭继续道:“师侄算不得太好的人,但总也不是个坏人,对师父师娘很是尊敬,待几位师娘的女弟子也恭敬的叫师叔。”

睫翼轻挥,她嘴角轻轻弯起,“他或许是没什么朋友,便很想要与我做朋友,他很喜欢找各种由头来找我玩。”

“那个时候的萧长沣还是个很有趣的人。”甚至可以说还是个有些可爱之处的人。

吴是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贺云昭轻声道:“后来关系好了很好,可萧长沣似乎事情很多,接触的就少了一些,但一直联系着。”

“再后来您也清楚,他去了……”

吴是隐约感觉不对劲,萧长沣是否热衷于与贺云昭交往,找周围人一问总能问出来,贺云昭不必说谎。

那为何在萧长沣有紧密联系的几个手下哪里,从来没听过贺云昭的名字呢?

不对……吴是回忆了一下,有个人曾说过,他替萧长沣寻访过一盒什么棋子?

他眼神一凝,指着一侧的棋盘问道:“我是个粗人不太懂这些,那棋子看起来似乎很贵,有什么讲究吗?”

贺云昭扭头一看,道:“那是一副云子,黄龙玉做的,出自永昌,也称为永子。”

她似乎是才想起来,便道:“这副棋子便是萧长沣送的生辰礼。”

吴是不由得像那副棋子看过去……

贺云昭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润润喉,神情温润还带着一丝怀念的感伤。

第72章

翰林院藏书阁被查出收容诸多伪造古籍, 其中不乏大不敬言论,这对整个翰林院来说近乎灭顶之灾。

翰林院也不是什么书都收,一本书进入翰林院的藏书处是有一条完整的流程的。

那么上面自然要详细的查清楚, 书是怎么怎么进入翰林院的?院内是否有包藏祸心的内奸?

追究责任还是这案子最简单的一部分, 不管是谁, 查出来或者查不出来有人背锅就好。

最麻烦的地方在于这些被查出来的书, 应当由翰林院来主持销毁。

销毁书籍这行为十分容易,拿出火折子吹一吹点一点, 小风一过, 猩红的火花就会将书籍全部燃烧干净。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谁能主持这件事, 谁去点这把火。

曾有一位皇帝做过一件事, 史称焚书坑儒, 焚烧的到底是什么难以完全确定, 也有人说不过是术士的荒谬之言。

无可否认的是一旦有类似之举,便会被视为压制思想的暴政。

皇帝算是侥幸躲过一劫,此事被贺云昭等辅助编《三朝文疏》的翰林院小官发现的,源头又是逆贼的谋反之举,被篡改字眼的古籍与含着诋毁先帝的字眼混杂在一起。

所以这事才扯不到李燧头上。

但翰林院就脱不开责任了,他们销毁了书籍便会被大晋众多文人围攻, 焚书。

别管焚的是什么, 总有人会认为里面藏了不能见人的秘密或者是对世人有巨大影响的典籍,阻止人们知晓一切的翰林院自然是罪大恶极。

翰林院这个衙门本身便是众多读书人向往的圣地,于是被攻讦的自然是大学士本人了。

翰林院要是不销毁这些书籍,看看那古籍上的字眼吧, 经义都被篡改的面目全非,明晃晃的字摆在那,那就是他们监管不力的罪证!

两条路皆不通, 那该如何走?

翰林院大学士真是装病想要逃过这劫,但却被阁老派人追上门愣是把人从病榻上挖出来。

不得不说,皇帝点贺云昭去鲁州查案,一来是贺云昭熟悉典籍能够指导,二来也是善心大发提前把贺云昭这个有功之人摘出来。

翰林院。

穿着一身中衣的大学士脸色煞白的躺在木板上,身上盖了一床锦缎被子,他紧闭着眼睛死活不睁开。

侍讲侍书大人跪在一旁,推一下叫一句,“大人?大人?”

梁阁老与曲阁老皮笑肉不笑的站在前面,两人都是被退出来主持此事的。

他们俩历来便有些不对付,政见不同。

此次也是,梁阁老跳的最欢,曲阁老则最沉默,对此事闭口不言。

万万想不到正是因为二人实在不合,才一同被其他阁老推出来主持此事。

翰林院的大门紧闭,中间大院子里站满了人,从躺在木板上的一把手大学士到最后面新考进来的庶吉士。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满是惊慌。

曲阁老眼神一肃,环视一圈,他高声道:“伪造、篡改古籍乃是一桩重罪,这样毒草之害的书籍会对我大晋造成什么影响你们也应当心中有数。”

“今日在梁老!”他声音猛然放大一倍。

梁阁老猛然扭头气的鼻头都要掀开。

老东西!就说你怎么要先讲话,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咳,”忽视身侧可怖的眼神,曲阁老继续道:“……还有老夫的带领下,销毁这些贻害无穷的……纸张……”

梁老上前一步,胸前仙鹤在光下栩栩如生,他声音威严冷淡,道:“老夫知晓有些人并不是翰林院的人,若要离开,老夫也不阻拦。”

他口中所点的自然就是因编书而被诏来翰林院的大儒学者们。

下首有人老神在在的坐好,也有人窃窃私语,不消片刻已有六人起身垂头拱手后离开。

焚烧古籍带来的压力还是太大了,也有人承受不住。

丁翰章心中叹口气,此事固然会备受攻讦,但也不失为一种机会。

若是能抓住此事甚至能够借机一举将翰林院的地位再提一步,从一文人心中的圣地变为更加权威的学术圣地。

他雪白的胡须被轻轻捋动,心道,可惜如今没有一个能站出来的人。

大学士躺在那里装死,翰林院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领导此事,便真成了阁老们手里的一把刀了!

丁翰章本人安生坐在椅子上,他是死活也不挪位置。

他老头子可不是临阵脱逃的人。

身后的方弘文眼睛一抬,瞧了一眼站在那的两位的阁老,他细薄的眼皮撑开,起身后不紧不慢的拱手。

另一手拽着齐钧的领子,他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字来,“走!”

齐钧领子被好友拽住,他一梗脖子,固执道:“要走你走,我不走,烧就烧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怕被骂?”

方弘文低头咬着牙道:“咱们也不是翰林院的人,你在这时候较什么劲?”

齐钧偏不,他一屁股又再次坐下。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头拉拉扯扯好半天谁也奈何不了谁。

最后气的方弘文喘着粗气骂脏话,他一屁股坐下。

啪的一声,他一巴掌打在齐钧后脖子。

两个老头瞬间伸手掐在一起,谁也不让谁。

梁老看着该走的人都走了,他朗声道:“此事乃是翰林院监管失察,由谁来点火,便由你们翰林院自己来定。”

曲老默默点头,他侧身到一侧等待。

真不愧是梁老啊,一句话就再次将责任推给了翰林院。

虽然平日两人之间颇有些矛盾,但此时二人毫无疑问是同一条线的。

大学士闭着眼睛还在装死,侍书侍讲等人扮演孝子贤孙痛哭流涕。

顾文淮隐在人群后面,从青色官袍内伸出的手腕轻轻颤抖,隐藏在官袍下的是袖口磨破的里衣,垂下的眼眸中是勃勃野心。

这是个机会,名声或许会脏,但只要站出去了,他就是立功了。

顾文淮缓缓抬眼,俊秀的脸紧绷着,呼吸有些急促。

孟丞不知何时走到身边,他拍拍顾文淮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不要冲动。”

顾文淮一惊,瞳孔瞬间收缩,孟丞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的!

孟丞小声道:“贺云昭让我告诉你,不要冒险,他给你兜底。”

顾文淮猛的转头,贺云昭?

只听前方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夫来吧,别为难小孩子。”

有人冲出去劝说,丁翰章无所谓的一摊手,“老夫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

老爷子嘿嘿一笑,道:“今个儿点完火,要是有人骂,明个老夫就死。”!!!

众人瞳孔颤抖,丁老!你说的什么话啊!

……

贺云昭正准备出发前往鲁州。

焚书之事非同小可,阁老们不会轻易粘手,大概率还是将这件事推给翰林院 ,大学士学识了得但是本人性格庸碌,必然不敢插手。

而其余上官大概率会趁机躲开,这个功劳要不要对他们来说无所谓,还是名声比较要紧,只有急于建功立业的新晋进士们才会急于做出成绩。

旁人她倒是无所谓,只顾文淮此人……

有机会努力抓住没错,贺云昭也赞同。

可问题是,顾文淮本可以不必如此着急,把自己弄的一身赃只为了那点成绩。

她便托孟丞阻一次,若是顾文淮听了,静下心来没有跳出去,日后发展必不会差。

可若是阻了一次也不听,那就是顾文淮自己的选择了,她尊重。

京城去往鲁州走官道共七百里地,贺云昭坐着马车到了城门口等吴是统领。

等了一会儿见人还没来,她便坐在马车前看书。

笃笃!

贺云昭抬起头,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

裴泽渊收回敲车门边的手,他抱着手臂看着贺云昭,脸上小括号展开,问道:”惊不惊喜?”

“呵,”贺云昭合上书,她抬眼看向他,道:“你要一同去鲁州?”

裴泽渊点点头,“吴统领查到了一点线索,有几个人他动手不太合适,我来就没问题了。”

贺云昭蹙眉,她琢磨道:“难道还有宗室其他人参与了?”

“八九不离十。”裴泽渊道。

可是即使有些人吴统领没办法处理,那陛下手里还有其他能派去的人,为何非要裴泽渊呢?

贺云昭狐疑的看着他,她猜测道:“不会是?”

裴泽渊轻轻点头,低声道:“一会儿上路了再说。”

吴大统领没有迟到多久很快便汇合,两人均带着不少人手同行,贺云昭只带了勤禾还有四个家中的护卫。

马车骨碌碌行驶在官道上,只有贺云昭一位文官坐在马车上,其余人等均骑马赶路。

后面跟着的两架马车,一辆给贺云昭放行李,一辆只是板车装了些吃食。

贺云昭有些尴尬,她虽也没出来吃过苦,如此的特殊待遇还是有些不适应,何况同行的吴是与裴泽渊按照品级来说均比她高许多。

待马车行驶一个多时辰后,裴泽渊钻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一身赶路的灰色衣裳,脖子上还挂着防风的面布,一进来便盘腿往贺云昭脚下一坐。

贺云昭扯扯他,“你上来坐啊。”

这一上一下的,不知道的人打开车门还以为这是她的小厮呢。

裴泽渊摇摇头,他解释道:“我身上脏。”

他坐在贺云昭脚下,衣裳灰扑扑的,脸上也不算干净,嘴唇干的起皮,喉结滚动渴的自己抿唇。

这副模样把贺云昭看的都不忍心,这还是个没到十八的少年呢。

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袋子水递给他。

裴泽渊嘴角弯起一笑,两个小括号又露出来了。

饮一口水润润喉,他直接问道:“你怎么只带了这么几个人,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他蹙眉很是不赞同。

贺云昭明白他的意思,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之处,万一被人发现身份问题就是灭顶之灾,可贺云昭有自己的打算自然不好告诉他。

她便道:“此次去查案危险的是吴统领,而不是我,我只是作为顾问去帮着辨认一下而已,没有我,鲁州也有的是学子能够辨认。”

裴泽渊抿唇,他还是感觉这样太危险了,还好这次他也跟着来。

贺云昭眼神一闪,开口无奈道:“我们贺家书香世家,即使知道有危险也拿不出几个人啊,带来的这四个还是你送来的人。”

她打量一下裴泽渊问道:“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何要跟着来呢?可别拿那些哄外人的话来搪塞我。”

裴泽渊两手撑在她膝盖上,仰着头看她,哼一声,道:“我什么时候瞒过你?”

他骨架大,人坐在地上将马车地上的空间填的满满当当,这会子仰头眼睛亮晶晶的样子更是像极了一只大型犬。

贺云昭有些好笑的去捏捏他的脸,呃……她看看手上的一抹黑……

“噗!”裴泽渊没忍住笑出了一口在黑灰色脸庞映衬下分外白皙的牙。

他伸手扣开格子柜,拉出柜子,哼笑道:“你自己拿吧,我要是碰又给弄脏了。”

解决了小问题后,贺云昭继续道:“你还没说为何要去鲁州呢?”

裴泽渊开口立刻就要讲,贺云昭眼睛一亮抬手制止。

“你先别说,让我来猜一猜。”

她抬手摸摸眉心,思考片刻后道:“是不是鲁州还有什么危机需要你去节制驻军,避免造成混乱。”

她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不然没办法解释裴泽渊为何被派出京城,而且此事没有公布出来。

也就说在其他人眼中,此刻的裴泽渊还在京都大营练兵。

裴泽渊瞪大眼睛,他鼓着掌狗腿道:“表哥真是神机妙算!”

贺云昭白他一眼。

“差不多,鲁州不仅是如今古籍篡改案的发源地还是当年宗室谋反案中唯一有所异动的驻军,当年鲁州节度使就是投靠了贼人。”

“兵部担心鲁州并不只是伪造了古籍,很有可能当地驻军也有所异动,陛下便安排我到鲁州先按住当地驻军再查案,若有异动便及时调徐州兵马前去镇压。”

不怕吴统领查不出案件,就怕他查的太干净把人惊动,再来一个破罐子破摔立刻起兵,那可就糟糕了。

两人说完了正事闲聊几句话,裴泽渊便要出去继续骑马赶路。

贺云昭拦下他,问道:“后面那两架马车是你安排的?”

裴泽渊茫然道:“是啊。”这怎么了?

贺云昭蹙眉,“我虽是文官,但也不是不能吃苦,不必对我特殊待遇。”

她更忧的,裴泽渊是因为她的身份才特殊关照。

裴泽渊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尴尬的伸手拽了一下脖子上的面布。

他解释道:“虽是我安排的,但这是惯例。”

“什么惯例?”贺云昭问道。

裴泽渊抬手指了指她胸前的鸟兽,又敲敲自己身上的软甲。

“文官出京……”

大晋礼待文人。

贺云昭恍然大悟,怪不得吴大统领居然对她那么客气。

文官出京照例待遇升两级,且文武有别,文官待遇比武官好的多。

即使贺云昭只是翰林院一位修撰,但按照隐形的待遇,她相当于正四品的文官。

作为队伍里唯一的文官,她的待遇应该是最高的。

这种文人被优待的待遇在午间休息时更是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贺云昭的马车里摆着一盆米饭两道菜,一荤一素,肉菜是炒腊肉,素菜是白菜汤。

她少见沉默了……出行在外这么艰苦吗?

腊肉干干净净的切片用荤油炒了,白菜汤清汤寡水。

贺云昭第一次感觉她是个挑剔的人。

她看了一眼又一眼,到底还是打开门出了马车。

裴泽渊坐在她马车前面不远的树下吃饭。

她走过去一瞧,眼睛瞬间瞪大!

原来那两道菜还是超高待遇了……

裴泽渊手里拿着一块灰不溜秋的饼子啃着,他啃两口喝口水,啃两口再喝口水。

掉下的渣滓不能浪费接在手心里,最后全部倒进嘴里。

“嗯?”裴泽渊鼓着腮帮子惊讶道:“怎么出来了,外面虫子多还是在马车里休息吧。”

贺云昭拉着他起来,道:“我自己吃不完,你过来吃几口。”

裴泽渊跟着进了马车,看看完好无缺的菜,他问道:“怎么一口没动?”

贺云昭无奈,“本以为吃不进去,一瞧你们吃的东西,我这竟还算极好的了,我自己也吃不完,你吃几口吧。”

这菜说不定还是专门给她做的,她一看裴泽渊吃粗饼子就感觉面前这两道菜还算有食欲了。

裴泽渊看了一眼桌子的菜,他从马车下面掏出一个小罐子,道:“你先吃这白菜汤吧,腊肉我装好你晚上再吃。”

“不是说让你吃几口,别给我留了。”

“明天晚上才能到驿站,肉菜就这一个你自己吃勉强够。”

他们是出去办公差的,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时间太短,打猎只能打到一些山鼠什么的,兔子都要看运气。

贺云昭蹙眉,“没关系,我跟你们一样吃那个饼子就好。”

裴泽渊把腊肉装好,他看看贺云昭固执的神色,干脆从腰间挂着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饼子递给她。

“那你尝尝。”

贺云昭接过这看起来粗拉拉的饼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股说不出的粮食的味道蔓延,到口中时她甚至怀疑这一口会划开她的口腔。

她艰难的嚼了几口想咽下去……!!!

竟然咽不下去!

裴泽渊吓了一跳,他急忙将白菜汤端起来。

咕噜噜一大口下去,这块饼子终于咽下去了!

贺云昭决定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她冷静道:“腊肉我晚上吃。”

裴泽渊的嘴严肃的抿着,点点头,他转身出了马车。

腿长就是好,他嗖嗖几步跑的飞快,躲到树后笑出了眼泪!

好在艰苦的磨难没有持续太久,第二日傍晚他们到了驿站。

三人终于有时间凑到一处商议对策。

吴是默认贺云昭此行的作用就是辨认古籍,其他事务一律不是她这个文官能参与的。

只不过他还是防备贺云昭不依不饶的要参与,此类事件并不少见。

他在贺云昭进门前看向裴泽渊,道:“世子,此行你我各有差事在身,贺大人此行为辅助我查案,若有分歧之处,还望世子帮忙劝说一二。”

裴泽渊扭头,锋利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渗出一点笑意,他道:“请吴大人放心,贺修撰是明理之人,吴大人只管自己的差事就是了。”

吱呀一声。

贺云昭推门而进,她拱手谦逊的致歉,“下官来晚了。”

吴是莫名安心了一些。

也对,小贺大人看起来不是强势的人,也是十分明世理,倒是不必过于担心。

三人凑在一处,根据现有的情报细细分析,在这种事上贺云昭远不如吴是有经验,她听的时候居多。

但思维敏捷,常常能在不经意间给吴是提供许多方向。

吴是:“所以这……”

“应当从下层人查起,他们接触的人更多,若有账本就更好了,方便分析出银钱流通。”贺云昭道。

吴是瞳孔一颤,从这短短半个时辰里他竟能察觉到贺云昭的思路在进步。

好可怕的读书人!

吴是心中震撼,怪不得文官地位高,一个个都是这样的天才吗?

在出门之后,吴是还忍不住在想,他当初要是念书会不会也比现在还厉害!

他一走,贺云昭扭头就笑了。

道:“吴统领不愧是内卫第一人,太敏锐了,好多线索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得出了结论,连从哪里开始查都安排的十分仔细。”

裴泽渊瞄她一眼,问道:“我呢?”

贺云昭微笑着告诉他,“夸奖是要等别人主动的,而且人后赞赏更加真诚。”

这种主动要夸奖的方式还是略显直白莽撞了。

裴泽渊脑子一转,那就是说会在背后夸他。

可……他犹豫道:“你在别人面前夸我,可我不知道啊。”

贺云昭语塞,她望向理直气壮的裴泽渊,“行吧,下次再夸你。”

“那为什么现在不能说呢?”

“因为现在没有情绪。”

裴泽渊盯着贺云昭眼睛看,两个呼吸后,他问道:“那现在呢?有情绪了吗?”

贺云昭被无语笑了,道:“你好,你最好,你天下第一好!”

裴泽渊满意了。

他十三岁进入军营,过早的在京都大营摸爬滚打,在外与人相处有些笨拙,唯一撑着他走下去的那口气还是贺云昭给的。

裴泽渊知道自己心眼小的厉害,看她夸别人一句,他也要被夸一句,他就是控制不住。

从前还能压抑一下,免得贺云昭厌恶他粘人。

但如今不同,贺云昭因自身秘密要杀他,他能理解。

她既有如此才华又有如此野心,如果因这点小秘密被逐出朝堂,那才是老天不公。

可她放弃杀他,他们以后就是共犯了……

裴泽渊‘恃宠而骄’的想,他和别人可不一样,他是贺云昭唯一的紧密的被信任的‘共犯’。

裴泽渊侧头瞄一眼正在煮茶的贺云昭,抿着唇角偷笑一下。

她说他是天下第一好……

他美滋滋的低下头继续看地图,思路跟着路线走。

时不时蹙眉沉思,不自觉的咬着自己的指节。

俊俏的脸上满是严肃,浓眉压低,好似极为困扰。

贺云昭抬眼一瞧,他咬自己咬的很用力,犬齿磨着皮肉,能看到红了一片。

她拿了手帕沾一点茶水,从他嘴里把手指扯出来,帕子裹着擦干净,隔着帕子抓着他的手指。

问道:“想到什么了?”

裴泽渊呆了。

……

据吴是判断鲁州之行恐怕不会顺利,谁也不知道鲁州官场上谁是贼人!

他进鲁州之前警惕的提醒两人,“世子,贺大人,一定要防备所有人,不能轻易信任。”

“不知鲁州刺史是何态度,若是城门口没有人接,咱们就先进城修整一番。”

贺云昭顿首。

三人做好了被冷眼的准备,吴是也不认为鲁州刺史会提前派人接待。

走到济东城门口,远远看见门口一片喧闹,各种颜色的彩绸随风飘扬。

哒哒哒,骏马踏着小步走到门口。

吴是心中一紧,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裴泽渊暗自戒备,手搭在腰间刀柄上,他拉着缰绳到贺云昭骑着的马旁,低声道:“若有危险你就往我身后躲。”

贺云昭眯着眼睛看远处的彩绸,骑着马越来越近……

城门口轰然炸开喧闹声!

“啊啊啊啊啊明月郎!”

“啊啊啊啊啊啊贺三郎!”

“啊啊啊啊啊啊啊贺公子!……

第73章

鲁州地处大晋偏北方的位置, 却是少有的文气氤氲。

鲁州乃是孔孟之地,千百年来儒家的风骨与教诲如丝丝春雨润泽每一片土地,此地百姓无不以念书为荣, 对才子才女更是十分推崇。

恰好, 贺云昭就是才子, 并且还是大晋最年轻名气最大的一位才子!

初得京城来报, 鲁州刺史杜樊易就心神激荡,那可是被赞为有文曲遗风的状元郎贺云昭啊!

人的才华并不会全都点在一处, 贺云昭他既有如此诗词才华又何必还钻研经义, 既为状元又何苦还擅长诗词!

如此两全之风流才子岂能不叫人心生向往!

杜樊易本就是科举出身的正儿八经读书人, 对贺云昭更是万分推崇, 如今得知偶像竟来了鲁州, 他兴起之下喝了几壶酒, 消息便透露了出去。

初听还以为是谣言,待消息从京城传来,知晓此事的鲁州文人们喜不自胜,纷纷从其他地方奔至济东城。

一座巍峨的城池映入眼帘,城楼高悬的‘济东’二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彩绸随风飘舞, 鼓乐声起, 这是鲁东富商掏银子搞出来的排场。

贺云昭满眼震撼,“吁!”

她翻身下马,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惊雷劈中, 碎金般的光影在琥珀色的眸子中划过,眉端微蹙,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鬓角的碎发骤然被急促的呼吸掀起。

她后退半步,“这?”

杜樊易一马当先的冲上前去,他眼含激动之色,颤抖的问道:“可是贺云昭贺修撰?”

贺云昭点点头,她青色的衣衫被鲁州的风灌满,漂浮在身后的衣摆仿佛是一道流云,飘飘若画中人。

一大群身着各色官袍的文官并年龄各异的鲁州学子冲到她前面。

一双双眼睛腾的冒出一道道光,来绕着贺云昭。

是了!是了!这一群人中唯有这一位年龄对上的文官!

裴泽渊飞身下马,快步上前,他冷淡的面孔上眉梢皱起。

“即使无数次在梦中见到明月郎的身影,但如今本人立在眼前,仍觉幻想不够,想不出您千分之一的神韵啊!”

裴泽渊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他难道自己在心里给这群激动的文官加上了声音?

熟料下一秒耳边继续响起一道相似的声音,“贺郎,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他僵硬的脖子缓缓转过,说话的青年捧着一张宣纸满眼激动的开口嘘寒问暖。

吴是急忙上前,严肃的脸上不悦一闪而过。

他还未开口便见人群如潮水退去般分开。

两条人影捧着一张贴在木板上的宣纸小跑着上前。

这两条高高瘦瘦英俊端正的身影可是杜樊易精心挑选出的不坠鲁州美名的才貌双全少年郎,只为了不在明月郎面前露怯。

另一边有老者上前,他激动的递上一根狼毫笔,殷切道:“还请大人为济东城题字!”

贺云昭皱眉,过于精致的面孔在不笑时总带着极大的威慑感,她摆摆手。

吴是心中点头,果然是明事理的人,此行来是为了查案,怎能本末倒置的与这些人多加纠缠。

下一刻他对贺云昭的印象彻底破碎。

只见贺云昭的嘴角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从眼角的笑意开始裹挟着动容的泪光轰然坠落。

她一挥衣袖,潇洒朝天一甩,道:“拿大毛笔来!”

“啊啊啊啊啊啊贺公子!”

吴是:“……”

大号的毛笔很快被沾满墨汁送到了贺云昭手里。

她沉思片刻,握着大号毛笔在宣纸上挥笔!

赴济东,践古贤志!

杜樊易上前一步,他瞳孔颤抖的看着眼前这一句话。

这几个字从起势就磅礴大气,混着潇洒与飘逸,尽显本人的洒脱不羁之气。

贺云昭将笔一扔,立刻有人扑上来抢这一支笔。

“我的,我的,你别和我抢!”

“是你别和我抢!”

她一路乘车从京城来到济东城,连日来的赶路人已十分疲惫,但眼角眉梢并不显得颓气。

那种坚定的一往无前的气质杂糅在本人的洒脱与傲慢中,成了一种叫人心神沉醉的气质。

在人群爆发喧闹的刹那,她悠然回身,身后便是那张写着‘践古贤志’的墨迹!

青色的官袍在身后随而动,她头戴黑色方巾,风流意趣,无人出其左右。

“贺大人来济东是做什么?能待多久?”

人群中有人大声喊出问题。

贺云昭缓缓抬眼望向那个方向,下巴抬起,被风吹的眯眼,她嘴角勾出玩味的笑容,道:“你想本官留多久?”

吴是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那位年过五旬的鲁州刺史以及身后一批文官爆发出少女般的尖叫,“啊啊啊啊啊!贺云昭!!!!”

眼神极好的的吴大人甚至还看到有少女捧着捧着脸在人群后面跟着一起尖叫。

他的耳膜隐隐作痛。

一向行动力很强的世子爷已经快速就位,他护在贺云昭身侧,低声斥道:“不要靠太近,让出路来。”

吴是恍恍惚惚的都忘记自己是如何与刺史寒暄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同裴泽渊一起骑马护卫在贺云昭两侧。

从城门口到刺史府沿路皆是文人学子与富贵人家的姑娘们,姑娘们在楼上尖叫,青年学子在路旁尖叫。

吴是迷茫的扭过头,看到贺云昭疏朗的笑着同两侧挥手。

裴泽渊带着面巾冷着一张脸,他手里还莫名熟练的牵着贺云昭□□的骏马,因为贺云昭要两只手招手!

这盛况不亚于高中状元游街那日,只不过鲁州的人不比京城人能经常碰见偶像,一个个都激动非常。

贺云昭大方自信的骑马走在济东城的大街上,那一侧尖叫声更大,还会附送一个对视微笑。

“啊!贺云昭看我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三郎!”

直到进入刺史府落座,裴泽渊与吴是都感觉自己脑子里似乎有尖叫声在环绕。

裴泽渊侧头低下倒倒耳朵,他差点怀疑自己要聋了。

而另一边的贺云昭已经被簇拥着坐下,一盏茶被递到贺云昭手边。

一位明眸皓齿的大美人高高兴兴的捧着茶杯送到她眼前,贺云昭无奈的笑笑伸手接过。

杜樊易被人瞪了好几眼。

就你有闺女?

身后一位穿着酱紫色官袍的老者伸手一推,两个半人高的小孩就被推了出来,一男孩一女孩,各自捧着一个果盘上前,道:“贺大人请用!”

老者上前一步,道:“这是我家的龙凤胎,念书刻苦,最爱您的诗了!”

龙凤胎捧着果盘上阵之后,又有两个高大的青年上前作揖。

“咳!”

“咳!”

超级大声的两声咳嗽瞬间打断了众人介绍自家孩子的时刻。

裴泽渊冷脸站起来,他斜看两个高大青年冷声道:“吾等来此是为公差,杜大人莫要影响陛下吩咐的差事。”

杜樊易摸摸胡子。

实在是贺大人名声太盛,一听说他要来鲁州,大家都激动了些。

能得贺云昭一份墨宝可是能传下去给后人的。

他作为鲁州当地的一把手,除了军事上被节度使掣肘,其余民生财政大事均是他一手抓。

身居高位久了难免傲慢,他轻瞟了裴泽渊一眼,道:“知晓你等有差在身,只是查案之事难道还需要贺大人前去吗?老夫听说贺大人此行前来是为了祭泰山稿。”

贺云昭的主要任务是配合吴统领辨认被篡改的古籍,但既然来都来了,礼部尚书干脆就交给她另一份小差事,将礼部今年作的泰山稿祭了。

杜樊易道:“老夫知晓差事重要,一定全力配合,只是这位大人您未免太着急了些。”

说到底不过是杜樊易被裴泽渊贸然插话的行为惹到了。

裴泽渊出京本就被刻意隐瞒的,远在鲁州的众人怎么可能知晓来者是谁。

他们只知道前来查案的是内廷首领吴是。

吴是也不过是从二品,而鲁州刺史杜樊易可是正二品的文官,足够压制吴是了。

刚才还对贺云昭和声细语的老头这回眼角一撇,官威尽显。

贺云昭挑眉无声轻笑,她悠哉的翘起二郎腿,随手从托盘上拿了一个枣子送进嘴里。

虽然杜刺史是她的粉丝,不过嘛,她粉丝太多,总不能为每个人负责。

她呀,等着看好戏咯!

裴泽渊低头看着这位鲁州刺史,沉默了好一会,他口才的确不算好。

但这片刻的沉默没让他尴尬,反倒激的杜樊易皱眉。

在杜樊易开口要斥的前一秒,裴泽渊从胸前掏出一块令牌。

镀金黑底金字的木牌,上头一个个大大的御字!

杜樊易表情僵在脸上,脑袋缓缓移动,道:“这位是吴……”

“我姓裴。”裴泽渊淡淡打断他。

裴?京城还有那位姓裴的武将?

裴泽渊没有贺云昭那种猫玩老鼠的兴趣,他直接为在场诸位解惑,“在下京都大营威武将军裴泽渊,鲁州节度使何在?”

在另一侧坐着对才子不是很感情绪的节度使安铸嶂微微一顿,抬头一瞧。

眉眼锋利逼人的小将正眸色冷淡的看过来。

语气平淡但不容质疑,“安节度使,请。”

安铸嶂了然,他随即起身,与裴泽渊一同出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好多人甚至还缓不过神来。

贺云昭心道,小裴还是没有掌握打脸的精髓啊,动作太快以至于人家都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杜樊易下意识的把目光投向另一人,此人中年人模样,面容冷肃。

吴是起身,拱手道:“在下内卫统领吴是,还望刺史大人配合我等查案。”

杜樊易咽了一口口水,京城竟然派人直接对接节度使,完蛋了,这事这么大啊!

他扭头将求救的目光递给看起来最好说话性格最温和的贺云昭。

小心的问道:“贺修撰,不知那位裴将军是?”

一州刺史开口说话时其他官员都注视着认真听,唯有散漫的翘着二郎腿的青年还垂眸在干果盘里挑拣。

她还未曾洗去风尘,在这一群光鲜亮丽的鲁州官员中衬的灰扑扑的,但谁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贺云昭似乎根本没听见杜刺史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的挑拣出满意一个枣子送进嘴里,鲁州的枣子真甜啊。

她懒散的侧头,视线未曾落在任何一人身上,愉悦的开口道:“那是裴将军,理国公世子。”

理国公世子!宁安公主的儿子!陛下的亲外甥!

杜樊易蹙眉,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位小将军的背景,但令他脚下一僵的却并不是突然来到鲁州的人,而是眼前看起来脾气十分温和甚至有些跳脱的风流才子。

轻慢的、不在意的随意的开口说出的话,这种口气与口吻。

不在意是谁说话,不在意说话有没有在听,从始至终没有抬眼瞧。

温和的开朗的面对突然的热烈欢迎甚至有些跳脱可爱的青年,此刻仿佛才渗出京城权贵圈里滚出来的傲慢之气……

脚尖轻晃,手臂漫不经心搭在把手上……

杜樊易僵在原地,纯质跳脱的风流才子与心机深沉的青年翰林,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令他颈间汗毛竖立,后知后觉的悚然让他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贺云昭脸颊一鼓,突的一下,枣核孤零零落在盘子里。

她抬眼笑着环视一圈,笑容还是那样温和,摊开手无辜道:“在下只为泰山稿来,旁的事可不归我管。”

“哈哈,哈哈,贺修撰好风趣啊!”

也不知是谁下意识开始拍马屁,说完这句话整个屋子更加沉默了。

“噗!”贺云昭笑开了,她摇摇手指玩笑道:“有眼光啊!”

在她配合下气氛逐渐缓和,众人纷纷向贺云昭靠拢,试图通过这位同来查案的近臣探听一二消息。

贺云昭面对众多劝酒只是摆摆手道:“实在不是贺某不给面子,是出来办公差,自然不好饮酒,若是及早查出真相,那咱们还能把酒言欢。”

有人心中惴惴不安,他们或许没参与什么要命的事,但自身也不算多干净,对京城来人十分防备,还隐晦的试探贺云昭是否还有其他差事在身。

贺云昭一耸肩,“我若说没有你们还不信,若说有还要再次刨根问底部,既问了就是怀疑。”

众人列坐席上,往来婢女均颔首低眉,脚步轻而稳的从桌子间经过,一道道鲁州特色菜肴被摆放到桌上。

说是接风宴,但裴泽渊与吴是都未到场,只有贺云昭一人悠哉游哉的来了宴上吃东西,酒倒是不会喝。

杜樊易坐在贺云昭一侧,端起酒杯道:“贺修撰,我这一杯自己喝,你随意即可。”

既说随意,那贺云昭便端着甜滋滋的蜂蜜水沾沾嘴,她玩笑道:“哎呦,杜刺史这是恢复过来了?”

那日杜樊易可是被吓的僵硬在原地,看贺云昭的眼神都是散开的。

闻听如此调侃之语,杜樊易苦笑一声,道:“老夫也是栽了个跟头,好在未曾冒犯世子。”

贺云昭瞧一眼他,她用好奇的口吻问道:“刺史大人怎么那么震惊,是被世子爷惊着了?”

杜樊易无奈的摇摇头,扭头看着贺云昭,他道:“老夫执掌一地,说话一言九鼎早就习惯了,被人当场冒犯自然按捺不住,只是万万没想到竟是裴世子前来,忧心得罪了世子。”

贺云昭眼神一闪,装作随意道:“您别担心,这位世子爷是个有名的死心眼,只要没犯事,他是不会在意什么其他事的。”

她往后一靠着,“何况您是一州刺史还怕他不成?”

杜樊易一瞧这样子就知道是在诓人,他扭头看看其他还在欣赏歌舞的人,凑近了些对着贺云昭道:“贺修撰,你就别打趣老夫了,怕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

杜樊易不是笨蛋,本以为只是一个古籍篡改案,就算是拔出萝卜带着泥土,那牵连的也是学政,他作为刺史定然能安然无恙。

可如今这是什么情况啊?

陛下的亲外甥带着令牌直接本着鲁州节度使去了,这是防备着谁呢?

杜樊易怕的就是事情万一控制不住,裴世子拿着令牌控制驻军,到时候他要是有什么行差踏错可是小命不保啊!

“老夫对陛下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天理可鉴啊!”

贺云昭笑而不语,瞄他一眼,道:“您跟我这说可没什么用,世子爷与大统领均在,下官可说不上什么话。”

说着说着她侧了身子,语重心长的对着杜樊易道:“我啊也不瞒着您。”

“这次出京说是差事,但我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还是那两位说了算。

“京城里也不太平,我师父推了我一把,叫我出来躲躲。”

她说到这里神色颇为无奈,抬手挡着嘴低声道:“这两日您待我的诚心我感受的到,便给您提个醒,那两位都是死心眼的,只要查出真相来就会回去,旁的东西他们武将也看不明白。”

杜樊易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眼角余光瞧见贺云昭兴致勃勃的拿起筷子敲着碗边给乐师伴奏。

还真是个富贵堆里长出来的风流才子……

夜间,杜樊易叫了自己幕僚秦鹤一来书房。

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色布衣挂在瘦弱的身体上,袖子一抖都显得人看起来空旷。

秦鹤一拱手,他虚虚的呛咳了一声后道:“大人。”

杜樊易忙拉他,“鹤一你可算来了,今日宴请了那贺修撰,果然是才华横溢风姿卓然,你没去瞧一眼可真是可惜。”

秦鹤一摆摆手,无奈道的低头看看左脚,他天生左脚短了半寸,行走时难免露出痕迹。

他道:“属下有心想去看,只是实在担忧污了明月郎的眼。”

可惜也只是说说,杜樊易急忙将今日与贺云昭的话全部讲来,问道:“鹤一,你说这明月郎是什么意思?”

秦鹤一低头,半晌抬起头道:“贺修撰应该是为了安抚您,您什么事也不参与,查什么也与您没关系不是?”

杜樊易忧心忡忡,他道:“鹤一你是最清楚的,本官虽然真的没参与什么,但也不能说完全干净,何况完全干净的人叫他们一查也是满身漏洞了!”

秦鹤一抬眼,他对着杜樊易安抚道:“大人不必心焦,贺修撰也说了那两人是个死心眼,只是查案子而已。”

杜樊易呼出一口气,神情一松,道:“还是你最顶用,那小贺大人说的几句话我即使听了也不敢信多少啊。”

秦鹤一神情犹豫,他问道:“大人认为那明月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杜樊易回忆片刻道:“是个看起来诗酒放诞之人,但偏偏出来办差一滴酒不用,很是克制,只一点,极爱才,今日几个对答入流的少年得了他好几句叮嘱。”

他又道:“贺云昭出身富贵,家中底蕴深厚还有宗室血统,不过是他父亲早逝家中才沉寂了几年,如今一朝高中状元,听说颇受陛下看重。”

秦鹤一眼神一闪,爱才?

杜樊易可惜道:“ 时候不对啊!我有一女恰好可与其相配,只可惜如今不是时候。”

突然想到什么,老头睛一亮,道:“对啊!要是早点查完案子,那贺云昭岂不是还有时间能多留一段时日,那老夫可以将女儿引荐给他!”

杜樊易嘴角带着笑意,“婉儿最爱诗词,她憧憬贺郎许久了,若是能叫她如愿,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秦鹤一提醒道:“那恐怕还要等案子结束。”

“是极,就希望吴统领早日查出真相吧。”

……

不同于贺云昭的各种见面会,裴泽渊一头扎进军营,吴大统领更是整日早起晚归带人四处查案。

济东城大大小小的书坊都被查了一个遍,这还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有那些印刷不合法□□书籍的小作坊也被吴统领给翻了个遍,愣是找不到任何一点问题。

据京城抓到的贼人供述,书就是从鲁州济东城运过去的,那印刷书籍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呢?

实在抓不着头绪的吴是决定问问贺云昭有没什么看法。

他愁眉不展,问道:“大大小小的印坊都查了,没有任何线索,这……”

烛火摇曳,贺云昭起身,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另一侧的裴泽渊问道:“那抓到的人呢?”

吴是道:“那人只知道是济东城运过去,运到京城后再做旧,剩下的一概不知。”

印刷书籍?

贺云昭扭头,她疑惑问道:“印坊最需要的是什么?”

吴是思索道:“油墨和纸张都查了,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那人呢?”贺云昭问道。

“篡改字眼可需要重新雕版,雕版的师傅……人在哪里?”

吴是猛然起身!“来人!”

第74章

吴是吩咐手下立刻去查, 从官府登记造册的工匠名单查起。

每一个济东的印版工匠都要落实在眼前,他要确定每一个工匠的位置,不信查不出这个人!

进出济东必然要有文书, 哪怕是外地的工匠进入济东城也必然有痕迹留下!

“每一个工匠都要确定好没有任何疑点, 若是在谁的手上放过了贼子, 自己领棍!”

“是!统领!”

吴是带来查案的人以极快的速度散了出去。

他转身看看身后的贺云昭与裴泽渊, 对着裴泽渊问道:“世子可要同去。”

裴泽渊摇头拒绝,他沉声道:“安节度使那边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好, 处理好后我带人与你会合。”

吴是扭头看向正在玩沙盘的贺云昭, 有些犹豫要不要邀贺云昭同去。

虽然他认为文官参与查这种案并不安全, 但贺云昭本人实在是脑子太厉害, 他都忍不住想让他多参与一下, 提供一些线索。

他心道, 贺云昭这样既有脑子又明事理还尊重武将的文官可是少有。

何况他们如今没有利益冲突,倒不如给贺云昭一个发挥的机会,将来功劳簿上也能记上一笔。

吴是道:“贺修撰可要一同前去,你也能看看证据发现一些线索。”

“不不不。”贺云昭脑袋摇的像一个不倒翁,她深吸一口气,感叹道:“吴统领, 下官一直践行一句话。”

“什么话?”吴是好奇的开口问道。

贺云昭竖起一根手指, 她神情坚毅铿锵有力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查古籍来源、查工匠看似十分安全,只是查证据而已,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武力准备啊!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本就是说人要懂得规避风险,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文官还是保护好自己的好。

吴是惊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如此爱惜自己的人。

裴泽渊趁机插空,他立刻道:“贺修撰真是深谋远虑,防患于未然。”

贺云昭弯起嘴角, 和裴泽渊对视一眼,她笑道:“世子爷也是独具慧眼啊。”

吴是迷茫的挠挠脑袋,他怎么隐约从这位看起来锋利冷冽的世子爷身上看到了奸臣的痕迹。

贺云昭悠哉游哉的转身,继续研究沙盘玩。

她可不去危险的地方,除开到刺史府前院参加各种小宴,她哪都不去。

就连这济东城的大街,她也只是到达时经过了一次。

反正啊,案子不结,她是不会出刺史府的。

裴泽渊与吴统领都是身手了得的人,他们可比她安全多了。

吴是很快出门与手下会合一同去查工匠。

裴泽渊多留了一会儿,他指着门外道:“带来的其他人有差事,四个亲卫能留下,我安排在你门口,你出入都带着他们,为了安全起见尽量不要出此刺史府。”

贺云昭点头,她耸肩轻松道:“我本来也不打算出去。”

她玩笑的挑眉,“不用我操心你的安全吧?”

裴泽渊脸上冷冽之气一扫而空,他眼睛一亮,问道:“可以操心一下吗?”

“那好吧,”贺云昭伸手拍拍他手臂,“注意安全,贼人不用非抓活的,死了也行。”

裴泽渊忍不住笑,雀跃的想要哼曲。

他用力点点头。

随后从腰后拿出一个两掌长的黄铜管,他道:“这是安节度使那里找到的鲁州特有的一种精巧小弩,射程不远但足够隐秘,你拿着防身,刺史府若有异动,你就……”

裴泽渊伸手在脖子上一比划,贺云昭瞬间就明白了,随即收好这掌心弩。

这东西射程不远,用在军中不太好用,放在哪里都是鸡肋,但给贺云昭这样的文官做防卫倒是正好。

唯一都不好就这东西要藏在袖子里,还沉。

裴泽渊重新系好自己的挂刀剑的皮质腰带,将护腕扣紧。

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阵阴影,抬眼笑一笑,道:“我走了。”

贺云昭摆摆手,“走吧走吧。”

他脚下一动,转身离开,临出门前回头再看一眼,贺云昭正在摆弄那掌心弩。

裴泽渊心里牢牢记着贺云昭的几句话,贼人死不死都行,他安全就好。

小贺哥哥好关心他啊!

……

鲁州刺史府官府建造,前院为刺史日常办公所用,后院连着一个宅子为杜刺史的居所。

前衙后宅的‘回’字形官邸,外沿砌了两丈三丈高青高墙,共设四个双层瞭望亭,夜间有士兵巡逻,在特殊时期,可以依仗刺史府的格局对贼子进行反击。

贺云昭随着杜樊易参观了前衙,鲁州算不上一等一的富裕,但也绝对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府衙修建的庄严阔气。

前衙高悬黑檀木匾,上有‘清正廉明’四个大字,贺云昭瞧了一眼地下的六边形祥云纹青砖。

这东西可造价不菲,几乎是屋内能铺设的最贵的青砖了。

杜樊易眼神跟过去,他轻咳一声道:“这是前任刺史主持翻修的,本官素来节俭,便不曾更改什么。”

贺云昭笑着道:“知道大人您清廉,上一任刺史也是为了朝廷的面子考量才如此。”

那位因为贪腐被弹劾后押回京城革除官职,两年后又起复,如今在西南某地继续做官。

杜樊易引着贺云昭往后面宅子去,他介绍道:“本官唯有四个女儿,前面三个女儿都已经成婚,只留下一个小女儿与我们夫妻作伴,你也见过的。”

贺云昭含笑顿首,想起了那位明眸皓齿的杜姑娘。

她未曾出声回应,见此情状,杜樊易不由得有些失望。

贺云昭注意到他神色变化,只假作不知继续观赏这座府邸。

两人一道往后面宅子去,刺史府的书房位于西北处,临水而建的八角重檐建筑,两层楼的,格局,名为卷雪轩。

此楼底层架空而起,防潮防虫,风格又规矩雅致。

贺云昭看的连连称赞,“飞檐抱月,层层纳星,这八角重檐暗含天圆地方之制,果然精妙,我记得是在哪本书里有说过……”

她侧头思考,喃喃道:“是那本书来着?”

“是《营造法式》。”

一道清朗的声音犹如一滴雨滴落在人耳中。

灰色布衣的青年头带黑色方巾,缓步从身侧小路出现,看起来极瘦弱,几乎能通过宽大的袖子看到骨骼突起的手腕。

他肤色极白,面颊上一颗小痣平添了一丝秀雅之气,实在是十分文弱的一位公子。

贺云昭扭头,好奇问道:“这位是?”

秦鹤一慢慢挪动左腿上前,他拱手作揖恭敬道:“学生秦鹤一,有幸得刺史大人收容,在府里做些文书之事。”

“今日本要去卷雪轩整理书籍,不小心打扰了两位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杜樊易一瞧见人就笑了,脸上挂着笑意介绍道:“这是秦鹤一,我府上幕僚,他说做些文书工作实在太过谦虚,平日里官衙里那些公事可少不得他。”

“哦?”贺云昭惊讶一瞬。

能够在刺史府当上这有办公功能的幕僚可不是一件简单事,要知道有许多被分去做知县的进士本身对实务是不太了解的,靠的就是府衙里的师爷。

这秦鹤一如此年轻又不是府衙中的师爷,能帮杜刺史处理公务,可见其厉害。

贺云昭在他走过来时已察觉身形迟缓,但她此刻还是恍然无觉的问道:“身上可有功名?”

秦鹤一苦笑着低下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抬起头抿唇道:“学生自幼念书但未有功名,因为天生左脚短了半寸,无法参加科考。”

哎呀,贺云昭目露可惜,她安慰道:“如今辅佐杜大人,你也能一展所长。”

见他行动迟缓,她心中已然反应过来恐怕此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既然在刺史府这个地方,这人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不论是寻求前途还是别有所求,她总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开口。

只是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叫人惋惜,观他年纪不大,却能给一州刺史处理公务,这般才华却这般身体,实在是可惜。

贺云昭满脸惋惜,但仍然继续夸赞了几句。

不过她没有继续交流的打算,这毕竟是陌生的地方,暗地里还不一定有什么人在,她的同情心可以等到安全的时候再发散出来。

何况秦鹤一的经历只是叫人惋惜,但如今已经在刺史府成为了刺史最信重的幕僚,她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给他。

杜樊易左右看看,秦鹤一的才华能力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此人不能科考实在是叫人太惋惜了。

如今一位大晋名声斐然的青年才俊在此,若不将秦鹤一引荐给这位实在是可惜。

杜樊易便笑着道:“贺修撰,你在济东还要待上一些时日,看你带的都是小厮护卫,倒不如叫鹤一与你做个属下,这段时间你便差使他做事,文书之之类的都能交给他。”

秦鹤一眼前一亮,他眼含期盼的看着贺云昭。

贺云昭心中猛然升起警惕之心,她神色不变嘴角含笑道:“刺史大人客气了,下官怎好从您身边夺爱,何况我那点事也不多自己就能做完,至于辨认古籍等事……”

她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将事情推到了吴是脑袋上。

她小声道:“您也知道吴统领疑心重,必是不叫外人轻易靠近的。”

说拒绝的话时最好尽快定论,她直接道:“秦公子还是继续辅佐刺史大人吧。”

秦鹤一眼中的期盼落空,一时间整个人都有些失落。

杜樊易也是才反应过来,这贸然安排一个人过去,不会怀疑他是别有所图吧?

还好贺云昭及时拒绝了,不然他岂不是要犯错误了。

他反应过来,连忙道:“对对对,我这儿啊离不开鹤一!”

贺云昭素来是不给别人留什么话柄,此刻也是略带惋惜的看了秦鹤一一眼。

两人交谈了几句,贺云昭点到为止,跟着杜樊易一起去了书房。

这座书房同样是前任刺史建造而成,一座看起十分庄重威严的建筑,布局精巧,其中还有不少藏书。

贺云昭踩着台阶进入这座书房,杜樊易时不时介绍一些地方。

秦鹤一很快消化了失落,他跟着杜樊易的话补充。

高大的书架立在墙壁两侧,贺云昭没有细瞧,即使济东城有问题,问题也不会在这些书籍上,不可能做的那么明显。

她扭头无奈一笑,对着杜樊易直白的提醒道:“大人您未免太正直了些,旁人知道下官来了总要给自己表表功,好叫功劳传到陛下耳朵里,您却如此正直,连自己做了什么也不提一提。”

杜樊易才恍然大悟,他净想着如何保全自己了,倒是忽视了一点,贺云昭可是翰林院的修撰,听语气还是常被陛下召见。

这么好的表功机会怎能错过!

这个时候秦鹤一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他敏锐的看着眼色立即站出来道:“刺史大人处理一州事务常以教化为主。”

他抬头看一眼书架上的标号,快步走到一侧,他走的快时便显得左腿的缺陷十分明显。

秦鹤一拿出一本案卷来,“这是去年菏林灭门案的案卷,此案乃是陈一家十七口被一男子所杀,此人乃是陈夫人娘家的邻居,自言与这位陈夫人有旧情,但这位夫人却弃她而去,而怒而杀人。”

“但经过刺史大人慎重审理发现,凶手与陈夫人根本并无联系,只是因瞧见了这位陈夫人回娘家时带回了满车的礼物便心生歹意,于是想要杀人夺财。”

秦鹤一神色严谨,说起这些案子时头头是道甚至连几年前的案件还记得具体的细节。

而审理此案的刺史本人只是一个劲的点头,时不时说上几句,看着秦鹤一的眼神十分欣赏。

贺云昭见此情景便知道杜樊易审理这些案件时恐怕少不了秦鹤一的帮助。

而刺史本人也不是完全的庸人,说起这些案件时有些不太记得,但细谈鲁州经济发展时却意外的有头脑,还给贺云昭推荐了鲁州当地的墨条。

他热情道:“本官准备好一批鲁州本地产的红墨条,请贺修撰拿回去用一用。”

贺云昭扬眉一笑,问道:“怎么不托我带给陛下,由陛下来品评?”

“若陛下喜欢,这鲁州的墨条便能往京城多卖一些。”

杜樊易惊的瞪大眼睛,老头恍然大悟,还能这样?

至于陛下会不会不喜欢这墨条,以当今陛下的温和脾性,即使不喜欢这东西也不会挑刺,毕竟是臣子一番心意嘛。

贺云昭的几句话瞬间给杜樊易提供了不少思路。

秦鹤一立在一旁,眼神一闪,他惊讶地望着贺云昭,在贺云昭敏锐的看过来时又低下头。

看起来似乎是难以直视贺云昭。

虽说贺云昭拒绝了秦贺一在她手下做事,但她平日里处理泰山稿以及辨认古籍都要在这座书房,而秦鹤一要一直跟在杜樊易身后做事,两人还是免不了打交道。

过了两日,贺云昭从二楼的左侧书房出来,她顺着书架往右看。

眸色冷淡,眼中隐隐有些烦躁,她辨认的太多,脑子都有些混了。

干脆出来透口气,看看案卷换换脑子,也能了解一下济东的风气。

“哪里是今年的……”她蹙眉去找。

“在这儿。”秦鹤一端着托盘立在楼梯侧。

他看向一侧,提醒道:“丁字十四号,那里都是今年的案卷。”

贺云昭道一声多谢。

秦鹤一端着托盘靠近,他嘴角噙着笑着,高兴的道:“这是刺史大人吩咐给您送来的茶点。”

贺云昭的手抬高拿下案卷,她垂头看了一眼茶点,糕点的香甜气扑面而来,隐约还带着秦鹤一身上的厚重熏香。

她笑着道:“麻烦替我向大人道一声谢。”

手上还拿着东西,只好叫秦鹤一端着茶点到她的办公屋子门口。

进门时,贺云昭立刻皱眉喊道:“勤禾!去哪偷懒了?”

勤禾急忙跑过来从秦鹤一手里接过托盘,笑着道:“谢麻烦秦公子了。”

秦鹤一驻足在门前。

咔嚓一声,勤禾将门关上。

秦鹤一静默的看着眼前关闭的房门,视线平直的看着门缝,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一门之隔,贺云昭垂下手,她回头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扇门。

秦鹤一?

一个因天生有残疾而不能参加科考却颇有才华的读书人,听起来叫人颇为惋惜。

可是……贺云昭坐回椅子上,四盘茶点就摆在眼前,她看着茶点若有所思。

她名声是大,但都来了好几日,连杜樊易都适应了,这秦鹤一还是如此眼巴巴地望着她。

每次一来这卷雪轩就殷勤的来侍奉,即使不能进门仍然帮着做些端茶倒水的事。

难道还是她的忠实拥护者?

贺云昭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有些摸不着头脑。

另一边的吴是可就忙碌多了,整个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他只能追着一条线索连轴转的去查。

而且现在对济东城的衙役还不能完全信任,只能等裴泽渊那边腾出手来调人才行。

好在裴泽渊动作很快,安节度使也十分配合,很快调了一队斥候来给吴是差使。

吴是立刻将人散开,从名单上的每一个工匠去查,到每一个工匠家中问他们的下落、做工地点,然后挨个去找。

很快!“统领!这有个姓孙的工匠做的雕印版的活,他家里说每年定时送钱回来,说是到隔壁新舟城去做工,但没人知道他在哪家做工。”

吴是眼前一看,抢过信纸一看,他立刻吩咐道:“查这个姓孙的到底离开没有,谁给他介绍的活计!”

“是!”

很快吴是手下的人就得到消息,孙工匠作为被登记造册的工匠,根本没有去往新舟的文书,人还在济东城!

顺藤摸瓜,吴是查到此人是被附近一个叫刘三的无赖闲汉介绍了一份活计。

据说这份差事报酬优厚,就是离家远不能常常回家。

孙工匠家中人口多,两个儿子都跟着学一样的雕刻手艺,但即使远不如他只能做一些摆件。

只有孙工匠一人被东家招走做事。

时间紧,吴是干脆给刘三上了一顿刑,很快就全部交代出来,忘掉的那些细节也在吴统领的大记忆恢复术下想起来了。

刘三哀嚎道:“是东街!东街的王宅管家让我帮忙找的人,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吴管家早死了!”

吴是眼中冒出火焰,咬牙道:“查王宅!”

……

第二日。

鲁州学政邀了贺云昭到前院与一众鲁州文人一同会饮。

贺云昭依然笑着以有公事为由拒了喝酒,但十分好脾气的答应了写下几幅字送给他们。

她笑着道:“我的字是到你们手里了,可不能只出不进啊?”

学政问道:“那是何意?贺修撰尽管说来,任他是奇珍异宝还是山珍海味,只要这济东城有的,都给你找来,这几幅字对我们鲁州来说可比那些珍宝贵重多了。”

“我啊,既不要奇珍异宝,也不要山珍海味。”

有人嬉闹着插嘴,“难道是要温香软玉?”

贺云昭伸手捡了个花生扔过去,道:“我看你才是温香软玉!”

“那贺修撰是想要什么?”

贺云昭疏朗一笑,琥珀色的眸子温润平和,她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是听说鲁州的官学年久失修,为了鲁州的学子们,诸位伸伸手如何?”

她言语平和,不显丝毫强硬,但只是如此话语却令人不由得心生惭愧。

学政满脸愧色最先拱手,“贺修撰博施济众,我等惭愧啊。”

贺云昭没叫这位学政大人真的腰弯下去,那可就是叫人难堪了。

她及时扶住学政的手道:“最近几年鲁州出现在殿试的学子越来越多,可见是学政大人用心教化之功劳,也离不开诸位的细心教导,贺某初来乍到提出如此请求,诸位不骂贺某是何不食肉糜就好。”

学政哎呦一声,他感动的满眼泪花。

周围人顺势跟上,既奉承学政的功劳,又夸赞贺云昭的品行。

待饭饱后,贺云找终于从宴会脱身,她从小门回到后宅,身后还跟着寸步不离的两个亲卫。

她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站在刺史府的池边赏景。

一想到刚才其他官员以及老爷子们要给她引荐自家孩子,她就忍不住无奈。

她这个年纪怎么可能收徒呢!

那帮子学子都有快比她年纪大了!好歹引荐一个小孩来呢!

那群学子……学子的水平……贺云昭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她心中那股不对劲终再次浮现上来。

如果秦鹤一真是她的坚实拥护者,为何不来拜访她,不参加每次的文会。

她回忆了一下看到秦鹤一的地点……

眼睛轻轻眯起,扭头看向水边这座卷雪轩!

第75章

清风拂过, 水面的潮气在风的引领下绕着卷雪轩腾空而起的底部盘旋,这座建筑修建太过精妙,连临近水边的潮气都不能侵染它半分。

贺云昭扭头看着这座巨大的书房若有所思, 片刻后轻笑一声, 道:“走, 回去休息。”

亲卫亦步亦趋的跟着她的脚步回到暂住的小院。

她敛眸细思, 秦鹤一行为之中有些不合逻辑之处。

既表现的那么憧憬她,为何不来院中拜访、也不去文会上交谈, 唯独在她坐在卷雪轩时殷勤的来‘侍奉’。

虽然不合理, 但世上之事本就不可能完全合乎情理。

或许是秦鹤一因为自身缺陷所以不愿意出现在人前, 或者是不好意思到小院中来打扰, 解释的借口贺云昭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四五个来。

她没必要如此多疑, 但她总是感觉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直觉并不能作为证据, 但贺云昭很相信自己直觉,人的身体能比思想更快发现微妙的矛盾之处。

她不会将疑点作为证据,但也不会忽视这份直觉。

秦鹤一总是来到卷雪轩找她,未必是同这桩古籍篡改案有关,世界并不是围着这案子转的。

秦鹤一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其他事情才如此,比如卷雪轩有什么贪污证据之类的。

固然秦鹤一看起来十分文弱, 好似她一拳就能打倒, 但万一呢,万一……

稳健的她决定将事先通知给裴泽渊,待吴统领腾出手来后再细细去查秦鹤一的古怪之处。

吴统领查工匠查的投入,人手一时间也挪不出来, 何况也不能仅因她的直觉就给一个天生残疾的文人上大刑。

若是此时在京城,贺云昭不介意去试探一二再做决定。

但如今是是鲁州,这里是济东城, 说不定还是贼人的一大窝点。

她可不能因为查案子就把自己陷进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贺云昭一直践行的准则。

眼睫轻垂,她眼眸划过一道流光。

贺云昭抬手叫人,“勤禾呢?”

勤禾连忙从门外跳进来,他小跑着到了贺云昭眼前,“勤禾在!”

贺云昭勾勾手掌,“近前来。”

勤禾凑过去竖起耳朵……

勤禾听着三爷的吩咐,他时不时的跟着点头,道:“小的明白。”

旋即勤禾出了院子,直奔着刺史府的师爷处去,他苦着脸进门,道:“宋师爷,给您老问个好。”

宋师爷抬头应了一声。

这位宋师爷资格老地位高,加上这一位刺史大人一共辅佐了四位刺史。

因此当杜樊易入主刺史府时,即使这位宋师爷已经不能继续辅佐处理公务,杜刺史还是在手下人的提醒下给这位宋师爷养老。

而于宋师爷而言,在家养老能享受儿孙绕膝,但是在刺史府却能享受到高人一等的地位以及一些给自己家中的隐形帮助,选择住在哪里毫无疑问。

宋师爷如今虽然不辅佐刺史大人处理公务,但刺史府一些杂事他还是管了一些的。

他见到勤禾进门也不惊讶,想着也许是有些什么东西要用才过来。

这位贺大人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代表的是京城的翰林院,作为唯一一位常驻在刺史府的京城来者,刺史大人特意吩咐要好生侍奉。

宋师爷便想着,等会无论勤禾说什么,他能答应的都尽量答应。

勤禾苦着脸上前,“宋师爷,您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忙?”宋师爷抬眼问道。

勤禾嘴角垂下,可怜巴巴的看着宋师爷,“求您帮忙给秦公子递个话吧,近来不要到我们大人面前来。”

“啊?”宋师爷诧异的睁开眼睛,问道:“勤禾小哥这是何意啊?”

勤禾一摊手道:“还不是那几位护卫大哥,那可不是我们府里的护卫,是世子爷留下特意保护我们大人的。”

“偏这几位太过较真,每次碰见什么人过来都紧张的要死,要小的从头到尾复述一遍细节,恰好这几日总能碰见秦公子到我家公子眼前说话,小的实在是被问的受不住了。”

“便求您给秦公子带个话,莫要再来我家公子面前,那端茶递水的事自有旁人去做,再多来几次那几位护卫大哥恐怕都要恼了!”

勤禾虽给了面子,但宋师爷听的明白,分明是在暗戳戳不满秦鹤一总在贺大人面前献殷勤。

不仅是惹得人家随身的小厮不满,更是叫几位护卫防备起来。

宋师爷哎呦一声,两颊皱起葵花一样的纹路,他道:“真是麻烦小哥了,秦郎是对贺大人心向往之,这才一时间失了分寸,老夫一会儿就去提醒他。”

勤禾瞧着宋师爷答应的痛快,脸上的苦色便收了回去。

他眼睛一瞟,显露几分豪奴之气,道:“还望您老可别把这事同我家大人说,要是叫大人知道即使在鲁州不处置我,等回了京城侯府我们家老太太也是饶不了我的。”

宋师爷有些惊讶的睁开眼睛,他老迈浑浊的眼睛此刻清明了一些,惊讶道:“侯府?”

勤禾眼角一瞥,满意的看到他想看到的神色。

他羞赧又有些骄傲的拍着自己脑袋,恍然道:“忘了这是鲁州了,我们大人的父亲是陛下亲封的侯爷。”

他又道:“我们家老太太乃是王府的大姑奶奶,老太太对下可是严厉的很。”

宋师爷的将自己长寿眉抬起,咽一口口水惊叹道:“没想到贺大人……”

勤禾笑嘻嘻的扑上去堵住老爷子的嘴,求道:“师爷求您了,这几句可千万莫要叫我们家大人知道,要是知道了恐怕我屁股开花。”

离开宋师爷处,勤禾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直到回了院子才终于揉一揉僵硬的脸。

贺云昭好笑的瞧他一眼,她揶揄道:“勤禾这戏还得练练。”

“三爷!”勤禾被笑的跳脚。

贺云昭心中满意,勤禾的发挥还是不错的。

她虽然不想直接去试探秦鹤一,吴统领那边也暂时挪不出人手去查,但她可不打算让这么一个有疑点的人经常在她身边晃悠。

干脆吩咐勤禾演一演‘豪奴’的架子,找借口去刺秦鹤一,被人这样一讽,秦鹤一那样的文人必然不会再往她身边凑。

假如都被‘豪奴’排挤了仍非要凑到她身边,那这种完全不符合秦鹤一自尊自许形象的举动可就太可疑了。

贺云昭决定,若是秦鹤一不再来卷雪轩,那她就当作什么都知道专心做自己的那些事。

要是秦鹤一还往她身边凑,那她就该先跑为敬了。

这么危险的人物出现在身边还是先溜为妙,她可不是吴统领那样的老油条更不是裴泽渊那种野人体质。

……好在贺云昭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秦鹤一真的不再来了。

他只是将一份自己亲手所写的鲁州去年院试的卷子托宋师爷交给贺云昭。

卷雪轩的二楼临水书房内,厚重的古籍书册摆满了半个房间,红木书桌只能委屈的摆在侧面,好在这边有一面窗,贺云昭也能时不时看看景色让眼睛休息一下。

此刻这红木书桌上没有摆着等待辨认的被篡改古籍,没有摆着祭泰山用的各种文书,只有一份院试的卷子,上面用标准的小楷写满了答案,这一笔字就十足的叫人爱惜,还是个左撇子。

“唉!”贺云昭为难的叹口气,她抬手尴尬的挠挠眉心。

这架势,非要弄的她愧疚不成。

一位天生有疾的青年,他虽不能参加科考但仍然醉心于书籍,心中的愤懑遗憾难以诉说。

这一份答卷上包含了太多太多不甘的情绪。

贺云昭抬眼,她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房顶,一时间心中还有些不好受。

她直起腰,道:“勤禾,磨墨。”

“好嘞,三爷!”

贺云昭拿起笔架上一只狼毫笔,放在砚台中吸满了墨水,按照院试中考官的规矩圈点这份答卷。

待批改后,她叫勤禾找出她的小印。

她有很多印章,这一个圆形花草章是平日里写随笔盖的,此时拿出来盖在这份试卷上刚好包含了她的祝福之意。

她拿起答卷端详片刻,随后吩咐道:“将这份答卷送还给秦公子。”

勤禾道一声是就要上前接走答卷。

贺云昭手腕一顿,她抬眼道:“不,换个人。”

她欣赏秦鹤一,真的欣赏,但并不影响她防备一二。

勤禾不适合出现在秦鹤一面前,她垂眸看向眼前的答卷,这么聪明的人万一看穿了勤禾的演技,那可不太好。

半个时辰后,这份包含了贺云昭祝福的答卷回到了秦鹤一手里。

他孱弱的身躯透出几分文人特有的雅致,眼眸沉静平和,右颊一点小痣增加了一丝独特的气质,行走虽不便,但却丝毫不显狼狈。

但在这份被‘圈圈点点’的答卷送到他眼前时,他眸中透出几分慌张,紧张的喉结滚动,从护卫手里接过答卷。

秦鹤一仔仔细细的从头看到尾,从圈点的字眼到旁边的批注,以及文章最末尾的小小印章。

红色的朱砂覆盖在纸面上,圆形印章的中心是一团绣球花。

他定睛一看,印章旁边两行小诗。

愿君前路皆如意,似锦繁花伴梦驰。

“公子?公子?”小厮连叫了几声,秦鹤一才恍惚回过神来,侧头避开小厮的视线,手指在眼下划过。

他轻咳一声才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刺史大人请您去一趟府衙。”

……

卷雪轩中的贺云昭在短暂的感叹之后就将秦鹤一先放在脑后,她还有一堆书籍没有处理。

做旧的古籍手法很明确,就是用香料涂抹让其看起来像是留存了几十年的模样,用的香料乃是南洋的丁香。

贺云昭在发现古籍被篡改之后曾经找了京城几家古玩店的店主还去了一趟老师傅家拜访,仔细询问了哪种香料能够做旧古籍。

得到的答案是很多种,沉香、檀香、麝香、甘松、苏合香还有丁香,这几样都能做到使得书籍看起来老旧。

这里面最便宜的就是甘松与丁香,贺云昭仔细辨认后才在制香师父的引导下闻到丁香的味道。

她在制香师父面前都忍不住无语的翻个白眼。

这帮子贼人,做旧古籍的量还挺大,用最便宜的香犯最重的罪。

为他们鼓掌。

满地的书籍里贺云昭只是找到了几十本被篡改过的古籍,找到哪本是假古籍不难,耗精力的是将被篡改古籍中那些被篡改的句子找出来。

这对饱览群书的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贺云昭只能是先把确定的地方圈出来,不太确定的地方只能凭着语感摸索一下。

从府里池水上吹过的清风带着荷花的香气飘到了贺云昭的鼻尖,缓解了她的疲惫。

眼睛累还是其次,这么多的古籍放在一起,霉味与隐隐的香料味实在是叫鼻子发痛。

一整日过去,贺云昭两眼无神的摊在椅子上,喃喃道:“明日一定休息。”

勤禾都无奈了,劝道:“三爷,您休息几日也无妨的,何必为难自己。”

贺云昭也不想为难自己啊,但书籍摆在眼前没处理完,她就是放不下心,非要全部做完心里才舒服。

好在剩下不多,处理好最后几本就可以,剩下的就等着看裴泽渊与吴统领那边能找到多少雕版了。

……

另一边的吴是统领本人已经从威严冷肃大统领变成了胡子拉碴的粗糙工人形象,简称力工。

连个技术工都不是!

他往人家王宅门口一站,都没有人在第一时间怀疑他是来查案的,差点以为他是来做工的。

这位‘力工’蒲扇一样的大手一挥,一大群穿着各异的斥候迅速从附近几条巷子涌出,并吴是原本从京城带来的人手一起将整个王宅团团包围。

两进的宅子每个能进出的门都被牢牢守住。

吴是环视四周,他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意,狠声道:“任何逃出来的贼人,宁死勿放!”

任何从王宅逃出来的人,第一处理方案是当场杀死,避免走漏风声被贼人察觉。

万一这暗地里的工坊在他们查到之前撤走了,此行来鲁州无疑就是白来一场。

左有裴泽渊带着令牌来规整鲁州驻军,节度使还尽量配合。

右有翰林院的状元郎前来辨认古籍。

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吴是还放走了贼人,即使陛下不怪罪,阁老们也不会轻易放过。

他心中压着一块大大的石头,恨不能现在就将贼首擒获。

吴是看着眼前的王宅,他抬手用力一挥,“上!”

整个王宅的全部人都被抓获,包含了王家一家八口与下人十六人。

临时被征做刑讯之地的是济东城大牢的西面,裴泽渊来时,吴是已经审的差不多了。

“吴统领,如何?”裴泽渊问道,他对眼前的血腥场面视忽视个彻底。

姜老头两只胳膊被挂在铁环上,身上满是用刑的痕迹。

在这个领域吴大统领十分专业,能保证人不死能说话,至于交代之后死不死就不是他的范围而与大夫的水平有关了。

吴是厌恶的看了一眼王宅的老爷子,此人姓姜。

他对着裴泽渊道:“世子爷,已经查到此人乃是受了人指使在济东入赘王家,安家落户在此,靠着王家本地人的身份融入济东城,据交代是跟着一位外号大老爷的人做事。”

此人原本的身份已经交代清楚,乃是几十年前自军中退下的小兵,因得了钱财便跟着一直做事。

“据他交代,大老爷一直带着面具声音十分年迈,走路迟缓,二十几年前就一直在此处做篡改古籍的事,中间停了十几年,从六年前开始才继续做这些事,他只是负责招工,其他事情都不归他管。”

裴泽渊点点头问道:“可有交代工坊的地点?”

吴是笑了,他晃晃手里沾了血渍的信纸,“这老头精的,自己不知道工坊所在地,每次都叫他的管家送人过去。”

“这管家明面上是老管家的儿子实则是他与管家媳妇通奸生下的私生子,既帮着他谋取王家的家业又背地里帮着他做篡改古籍的事。”

裴泽渊眨眨眼,啊……好复杂的关系……

吴是道:“工坊正在城西一家乐坊后身!”

裴泽渊立即回身,他眉宇冷冽朗声道:“点齐人手,走!”

这工坊既然能从二十几年前就有基础,最近六年又重新开始,说明必然有人接收了暗地里那些人,重新整合后为新主子服务。

此刻的裴泽渊他们心里对背后的主人已经隐隐有数,总不可能是突然出来一个邪交头子非要颠覆儒家吧。

夜色漆黑,明月高悬,不需点燃灯火便能将周围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泰山脚下的月亮也是如此的正直,为裴泽渊等人提供了包围的最好时机。

最外层自然是鲁州驻军派来斥候,内层则是裴泽渊与吴是从京城带来的人手。

外层人身着甲胄全副装备,内层包围圈人人手持弓弩刀剑小心上前,借着月亮的照明将后门堵死。

砰!

铁门被破开的瞬间五十二支箭擦着铁门掠过,在青砖墙上打出一串火星。

裴泽渊并不担心误伤,也不担心找错,什么工坊会用铁门做后门呢?

凄厉的嚎叫声乍起,守门的四人死在乱箭之下。

精兵紧凑的从两侧进入,沿着工坊的大致结构一路向内部突进。

裴泽渊浑被软甲包裹,他头戴护带,鼻子往下都被黑色布巾包裹,只露出一双锋利的眼睛,防止有人点火烟雾影响呼吸。

这座工坊的所有护卫有些能力但没有它背后的主人想象的那么衷心可靠,第一时间跪地求饶的并不少。

很快,裴泽渊的手下就控制住整座工坊。

他迈步走到核心区域的雕版印刷区一侧的十几米宽的水池,长久的洗刷使得这池水散发着一股墨臭味。

裴泽渊警惕的打量四周谨防有人偷袭,只见四周摆设杂乱,工匠的做工区域与睡觉的区域混在一起,香料墨水与生活的臭气混在一起。

他甚至还看到这洗墨池的上方挂了腊肉块与臭鞋子。

吴是感叹一声,刚将遮住口鼻的黑巾拉下又再次拉上去,实在是气味杂乱。

难以想象在如此的环境中竟然诞生了那么多被篡改的古籍!

很实际,但与吴是的想象有些差距。

裴泽渊还没放下戒备心,他一手长刀一手弓弩,紧绷的手臂垂在身侧。

吴是道:“世子爷,点好人数咱们就走。”

裴泽渊点点头,转身到一侧吩咐手下人,他走了两步蓦然顿住。!!!!

一支弩箭急速驶非来,刹那间他瞳孔紧缩!

“世子!”吴是大叫一声!

裴泽渊右脚踩在地面借力侧扑在地上,随即翻身而起手指一动顺着方向将弩箭射出!

噗嗤!

躲在房梁上的矮小男子从上方坠落!

尸体扑通一声调入黑色的池水中,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带着那些墨水与不知名的脏污将趴在洗墨池两侧的贼人们全身打湿,浑身臭气与墨渍,洗都洗不干净。

裴泽渊侧头看看自己腰间,侧腰处是没有软甲的,此处是布料。

布料破开,箭没碰到身体,但被锋利锐气撕裂的布料被带走的瞬间划破了肌肤,在侧腰留下一道血线。

他看了好半晌,眨眨眼,脑子转了一转。

据工坊的这些贼子指认,躲在房梁上偷袭的矮小贼人就是第二任大老爷,今年起都是他来工坊视察,据说是前任大老爷年纪大老死了。

吴是看着手上的供词松了一口气,至于大老爷身后的人恐怕要回京再查了……

他拿着供词回了刺史府,此事裴泽渊正在堂屋内擦药。

裴泽渊坐在椅子上自己侧身擦药,腰侧一条细细血线敷上了能把它淹死的药粉,还有那能把血线捂死的白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