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幽幽道:“你喜欢这个风格?”
贺云昭瞧一眼台上的姑娘,轻轻摇头,她道:“这位姑娘技艺高超,我才多看几眼。”
紧接着曲瞻又问:“刚才那个男琴师呢?你可是看了全程。”
贺云昭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扭头看向曲瞻。
距离很近,几乎只有两拳的距离,她能看到曲瞻狐狸一样的眉眼,没有丝毫魅惑反倒满是清冷之气,呼吸几乎能打在彼此的脸颊上。
曲瞻有一副好相貌,她以前就知道这一点,现在更加确定了。
贺云昭垂眸往后仰了一点,又被曲瞻用手托着脑袋带回来。
他扯着嘴角,“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贺云昭心里呵呵一笑,当然不能说。
总不能告诉他她喜欢男人吧,她是个纯纯异性恋啊,能欣赏女性的美丽但更爱看漂亮男人!
她心中无语,立即就要开口搪塞过去,却被抢了话。
曲瞻严肃道:“豢养娈童非正道,虽然如今有些人以此为风雅,但你千万不能学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云昭轻咳一声点点头,她瞧着曲瞻的冷脸,笑道:“我怎会有那种风雅嗜好,不会是多瞧了几眼,你还担心上了。”
“知道你是为我好,也不必如此严肃。”
她举起酒杯,“来,喝酒。”
说罢,捏着酒杯凑到嘴边,她仰头一饮而尽。
纤细白皙的脖颈随着仰头的动作全部显露出来,中间鼓起,两侧连着锁骨能看到一整条的凹陷,灯光洒下仿佛那里盛了一汪亮晶晶的湖泊。
读过洛神赋吗?
曲瞻的视线缠着贺云昭,心头冒出的第一句话,‘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他收回视线,有些口渴,给自己斟一杯酒来喝。
赵同舟从栏杆处跑回来,道:“裴世子怎么还没来?”
贺云昭想叫人出来一起玩放松放松,虽然感觉裴泽渊可能不会来,但毕竟这也是她的朋友,何必落下谁呢。
裴泽渊派人回口信说今日有些事忙,可能会晚一些到,叫贺云昭不必等他。
若是宴席早早结束,他便去贺家找她单独喝酒。
“咱们都喝了两壶了,他还没到,可要罚他的酒。”赵同舟嬉闹道。
曲瞻扭头翻个白眼,“罚这个罚那个的,最该罚的就是你!”
他心道,就你长嘴了?姓裴的不知道给你灌什么药了你倒替他说上话了。
无缘无故被顶了一嘴,赵同舟可要气的,几步上来就找曲瞻闹。
贺云昭撑着头,笑看他们玩闹。
不消片刻几人又喝下一壶酒,看似多,但几个人分一分也没多少,不过是润润喉咙。
台上再次换了一个刚才的琴师上台,是贺云昭看了好一会儿的那个男琴师。
贺云昭刚与曲瞻承诺好绝不会圈养娈童,这会眼睛又不由自主的飘过去了。
琴师身姿修长挺拔,穿着藏蓝色宽袍大袖,颈间露出白色的里衣领子,他眉如墨画,双眸澄澈明亮,衣袂随着弹琴的动作飘动。
贺云昭眼睛一亮,还换衣裳了!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寡夫感……他还弹唱!爱了爱了!
曲瞻眉眼压低,吓坏了在一旁忧郁的程颐卿。
打从贺云昭拒绝安王后,程颐卿这个搭头也被冷落了,或者说人家压根没想起来他。
他难受了好几天才接受这个事实,今日被叫出来喝酒,他还打算等贺云昭哄他两句才会和好呢。
谁知道竟然被曲瞻一屁股霸占了贺云昭身边的位置,他只好在曲瞻这侧默默忧郁,等他的好师叔发现他。
目的没达到,差点被曲瞻吓死!
他颤颤巍巍开口道:“曲兄,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曲瞻扭过头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随即拿走他面前的一壶酒,直接换到了贺云昭的另一侧去。
“小昭,尝尝这壶酒,桃花酿的。”
贺云昭欣赏的视线瞬间被挡住,“……”
曲瞻一手拢住袖子,另一手拎着酒壶,不紧不慢的给贺云昭倒了一杯酒后便坐下。
他似乎是来了兴致,含笑看了台上一会,他便道:“这首曲倒是耳熟,我还会唱几句呢。”
贺云昭惊讶,“你会唱这个?”
曲瞻轻笑一声,他手掌敲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这是前一段,后一段是这样的……”
他嗓子自然比不得唱曲的细,就是这样微微沙哑的男声带着一种忧哼着小曲,几乎在人耳朵边上,引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妾命薄,泪暗流,无媒径路羞错走……”
贺云昭瞧他半阖眼轻轻哼唱着,她未曾察觉手上的酒已经撒了下来。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贺云昭视线未动,听到一声,“小贺哥哥。”
曲瞻睁开眼,扭过身体,看着‘姗姗来迟’的裴泽渊,他微笑道:“裴世子来的正是时候。”
贺云昭端着酒杯就起身,忙道:“快过来坐,就差你了。”
裴泽渊落座,胸口起起伏伏,额头渗出一丝汗水,他是抓紧了时间急忙赶过来的。
“恕罪,我来迟了。”
……
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反正贺云昭玩的很开心,她甚至还学了几句词来唱。
众人在乐坊门口纷纷道别,只留下裴泽渊曲瞻与赵同舟同路。
四个人都饮酒了,干脆也不骑马坐车,走路回去便是,顺路还能吹吹风醒醒酒。
赵同舟笑着道:“从前以为裴兄不好接近,如今吃了一顿酒才知道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人们嘴里传来传去倒把你妖魔了一般。”
贺云昭抬手给他一下,“胡说什么呢,你才知道传言不靠谱吗?在乐坊还诬蔑我。”
“嘿嘿,”赵同舟道:“裴兄那是流言,你这里我可是亲眼所见,以后若是成了浪荡公子可千万别供出我来。”
贺云昭选择送他一个白眼。
四人走在街上,离了乐坊那灯红酒绿之处才发现外面这才傍晚,街边还有不少商贩仍在卖东西。
“这是什么?”贺云昭眼神好奇指着街边一处摊子。
不大的摊位放了四五个藤编的笼子,摊贩是个中年人模样抱着一个奇怪的小兽。
小兽通体棕色,背部有长长一条奇怪的花纹,看起来两头尖尖中间圆,特别像什么种子。
贺云昭摸着下巴有些好奇的打量起来,“这是什么兽?”
赵同舟与曲瞻都目露茫然,不认识这种东西。
裴泽渊到底是武将,从小也会被亲兵带出去打猎,仔细辨认一下道:“似乎是野猪崽子?”
贺云昭看着这几个‘瓜子’若有所思,“嘶……”
曲瞻警惕的伸手拦住,“别告诉我你要买这个!这可不能养着玩。”
“你多虑了,”贺云昭无所谓的摆摆手,嗤笑一声,“我怎么会想要养一头野猪呢?”
一刻钟后……
贺云昭:“老板,这个小野猪怎么卖?”
摊主抱着野猪崽子笑的很开心,“公子,这是我上山找到的一窝野猪崽子,本来打算自己在家养着的,但实在是太多了,便拿出来卖。”
“您若是诚心想买,那我就给你一个好价,五两银子一只如何?”
曲瞻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这是不是有些贵了啊?
可贺云昭此时已经心动,她瞬间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银子要递给摊主。
摊主低下头看看银子,再抬头看看几位穿着整洁贵气的公子哥,甚至其中的裴泽渊还带了宝石冠束发。
摊主尴尬的捏捏自己怀里野猪崽子的脚脚,他道:“还没……还没还价呢……”
做小摊贩的都会习惯叫个高价了,然后客人还几句,最后只要价格合适便能成交。
摊主是想着等这位公子还价一下便答应的,但没料到他竟然直接拿银子出来的。
对于小民来说,这种公子哥才是最惹不得的,你不能拿自己全家老小的口粮来赌公子哥是不是个好人。
摊主想叫的价格高一些,毕竟是公子哥买,不赚白不赚。
但也不敢太高,怕回头这群公子回家后意识到自己被坑了会报复他。
摊主只好尴尬开口道:“您可以再还一下价。”
贺云昭伸出的手僵住了,她差点被摊主噎死,咬牙道:“二两!”
摊主痛快道:“成!”
随即蹲下身打开一个个笼子叫贺云昭自己挑,
贺云昭千挑万选才选出她认为最可爱的一只。
曲瞻不忍直视,赵同舟跃跃欲试,裴泽渊目不斜视,他道:“这只最好看,挑的真好。”
贺云昭扭头看几位,“你们要不要也买一只?”
赵同舟:“留着吃吗?”
曲瞻:“我不要,它会长的很大。”
裴泽渊眨眨眼,“我没时间养东西。”
贺云昭遗憾,她低下头看看小野猪崽子,真的很可爱啊!
野猪崽子在笼子里哼哼唧唧,裴泽渊主动说他要抱着笼子。
离这一条街,曲瞻和赵同舟都已归家去,贺云昭有些好奇的问道:“理国公府不在这方向吧?”
裴泽泽渊扭头看着她,他解释道:“我如今经常在京都大营,便在外面备了一个院子。”
贺云昭点点头。
好些日子没看到贺云昭,裴泽渊也有些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贺云昭主动开口问他近况。
裴泽渊眼睛一亮,他事无巨细的从头开始讲,从最近做了什么到笼络了那些人甚至连自己听到一些朝堂消息也告诉贺云昭。
贺云昭惊奇的发现,武将与文官之间竟然也有信息茧房,很多消息两方是完全不同的看法,甚至文官来看很大的事情,武将却并不关注。
裴泽渊似乎找到了话题,他开始主动讲自己遇到了什么问题。
贺云昭能理解并想办法的都会和他说,但也有五六成她不了解的东西,她只能道:“这些我不太懂,也没听说过,你不妨找一些老将去问问,多从旁人口中获取建议。”
裴泽渊点点头,如果忽略他太过锋利的外表看起来简直是个温和纯善的人。
但贺云昭还记得他曾经带着一身伤差点当场弑父,如今见了这幅样子也不免心中感叹真是歹竹出好笋。
裴尚玄那种垃圾东西还能有这样的好孩子,果然是外甥随舅舅,裴泽渊善于听取别人建议这一点可能是像陛下吧。
两人并肩行走,裴泽渊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他听说了贺云昭的暧昧传言时便十分不信,他不信有什么姑娘家竟能把贺云昭迷的找不着东南西北,还做出什么浪荡事来,
会不会是老东西又要坏云昭的名声的?
他查了好几天,发现裴尚玄很老实的躺在家里床上吃丹药听道长讲经。
道长对理公国公大人说能够做法事清除裴泽渊身上的邪魔,清除之后就会变成孝顺父亲的好儿子。
道士是骗人的,很好。
既然老东西被道士忽悠着呢,那究竟是谁要坏云昭的名声呢?
查来查去,裴泽渊才惊觉这事竟与安王有关,虽然不知其中内情,但是云昭与安王一道饮酒他还是查到了。
他侧头看着贺云昭,她侧脸轮廓分明在渐渐升起的月光下显露出精致的秀美感。
“怎么犹犹豫豫的?”贺云昭问,“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这人欲言又止好几次话到嘴边又不说,她都忍不住问了。
裴泽渊紧紧的抱着笼子,他问道:“我听说了你和安王的事,能跟我说说吗?”
他又道:“我知道不该去查你,可听说有人传你是个假正经,我便担心起来,还以为是裴尚玄干的。”
“查了一下,便查到你和安王……”
贺云昭扭头笑道:“原来如此,没什么,不过是安王拉拢不成罢了。”
裴泽渊有些着急,他皱眉问道:“他有没有为难你?”
贺云昭无奈的一摊手,“还能为难什么,放心吧,安王殿下每天拉拢的人太多了,被拒绝定然也不是第一次,还不至于记恨上我。”
她笑的十分轻松自然,裴泽渊却十分不满。
李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高高在上来拉拢云昭,厚颜无耻。
宗室里的窝囊废他见的太多了,他甚至敢说绝大多数都比不上他,他自认自己脑子不算特别聪明,但仍能靠着直觉打死其他人。
可惜舅舅没有亲生儿子,倒叫这些蠢货一个个上桌。
他心中不平,贺云昭的能力他才是看的最清楚那个,一想到云昭在那种蠢货面前还要尽力周旋,他心脏纠在一起。
裴泽渊扭头望着贺云昭,他睫翼轻颤,冷白色的肌肤在月光下泛起一种光泽,“你会难过吗?”
贺云昭愣住,垂眸道:“难过什么?”
“要在那样的蠢货面前尽力周旋,不委屈吗?”裴泽渊驻足。
贺云昭轻叹一声,她其实有些讨厌裴泽渊能察觉到她隐藏好的情绪。
可她又知道要做到这样的地步那不仅是敏锐与否的问题,而是裴泽渊真心的尊重她为她而忧才能体会到这种微妙的情感。
贺云昭隐藏自己的愤懑,一想到以后要侍奉的君主是安王这种和蠢货白痴,她就笑不出来。
一如曾经的贺老爷子对上司的愚蠢感到绝望,贺云昭也是如此。
她多次告诫自己不要自负,可一想到安王能够凭借这个姓氏这个血缘获得那么多不是他这样白痴能获得的东西,她就打心眼里生出一种不满。
已经拥有了如此多的有利条件,还一点不知道珍惜,放任自己的愚蠢,甚至有些文人还对着安王夸一句天真温厚。
上位者的愚蠢都能被美化成温厚,甚至人们还会幻想他们更加善良。
贺云昭轻呼一口气,还能怎么办?
她也不能高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就是造反吧。
她轻笑一声,侧头道:“君使臣以礼,臣侍君以忠。”
君主不需要聪慧,他们以礼节对待臣子,臣子便以忠诚回报他们。
风缓缓吹来,一缕发丝从鬓角处跑开,打在她白皙的侧脸上,眸中映射出那道月亮。
裴泽渊心中一跳,他在此刻似乎生出一声想法,想将那一缕头发别好。
可他腾不出手来,因为他抱着贺云昭买的野猪崽子。
贺云昭甚至用三个呼吸的时间想到一个好名字,‘白菜’。
抱着白菜的裴泽渊腾不出手来为她拿走头发,他言简意赅提醒道:“头发。”
贺云昭迎着月光,她细细体会刚才心中的复杂思绪,可惜道:“怎么曲瞻不在呢。”
裴泽渊瞬间变脸,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委屈,“要他干什么,难道我不行吗?”
贺云昭没有去碰散出的那一缕头发,她回头道:“他绘画不错,正好把我画下来。”
就在那一刻,她心中思绪复杂,看着皎洁的月光发丝轻抚脸颊,她猛然就意识到,这一刻她一定超有氛围感!
要是曲瞻在,正好给她画一幅画,她再提两句诗,简直完美!
画画?裴泽渊还真不会。
他清清嗓子,道:“画画我不懂,进去乐坊时,瞧见曲公子唱曲,便顺便也学了两句。”
“摇芳华怒放……”
贺云昭冷静道:“你想杀我可以直接动手。”
裴泽渊闭嘴,他老实抱着‘白菜’。
第二日,卖野猪的摊主被人堵在家里,仆从道:“所有的野猪崽子,我都要了。”
一整窝的野猪被送到裴家的庄子上养着。
经了这一遭,贺云昭也算发泄了许多压力出去,重新投入到紧张的备考中。
她不紧张了,丁翰章反倒是紧张了,还拿着贺云昭的文章去找其他老友。
“你瞧瞧可有中会元的可能。”
老友们纷纷夸赞,为的不是贺云昭,是怕丁翰章这老头子太过紧张。
第48章
傍晚的夜里闪出两盏灯火, 昏昏沉沉的李晖在下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在王府后巷子里。
他虽然常与人宴饮,但他酒量并不算多好,今日宴上有宗室一位长者, 他难免多喝了几杯, 人便不大清醒。
醉酒人醉到瘫软最好照看, 反倒是这种醉倒理智不在的人最难料理, 下人们只好小心搀扶着。
只听李晖嘴里叨咕起来,“那房家……老四, 宗家的二郎, 还有可恶的贺……三郎、程六郎!”
他醉眼朦胧的一扭头, “他们不识好歹!”
李晖踉跄一步, 险些栽倒, 又被小厮扶住。
小厮忙道:“对对对, 他们可恶,王爷您这边些,莫靠着外墙。”
李晖拍拍胸脯,“本王说……话了,那是给他们……面子!如今朝……堂,谁比……本王面子最大?”
“你说是不是啊看……不上本王!将……来还不是要下跪。”
小厮一脑门汗的不停附和着, 只盼着王爷能消停些。
两个小厮在身侧扶着, 前方还有两人打着灯笼。
本想坐马车回府,但马车在路上坏了,走石子路是不成问题,到了后巷这边的泥土路便有些带不动车轮。
四个小厮都下车推车竟也推不动, 加上安王喝醉了,都怕推不起来再惊着主子,只能下车扶着走。
好在王府后巷子也是王府自留地, 住的都是王府的管家等有体面的下人。
十一月一到,京城的天儿变得昼短夜长,此时天色昏下来,瞧不清前方境况。
安王又是迷迷糊糊的开始闹腾,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东西,小厮只好架着他小步走。
“王爷,要不小的背您吧,可好?”
另外一人帮忙把李晖扶上去,小厮憋红脸用力背着李晖,醉酒人最沉,背着可费劲的很。
脚下踩着土路,平整稳当,只是人太沉。
眼前蓦然一点红光浮现,小厮眯着眼睛去瞧,红光迅速靠近,砰!
四个小厮轰然栽倒,李晖也骨碌碌从小厮的背上滚下来,泛红的脸庞紧贴着土。
他胖乎乎的屁股被人踩了一脚,蚊子一样哼哼道:“谁……谁啊?”
一道冷淡声音传来,“鬼。”
半夜里安王还没回来,安王妃睡不着了,心里疑心这人出去不定宿在那个小妖精哪里,便吩咐下人去后门守着,明早瞧瞧王爷是怎么回来的。
可巧的是,这人偷懒,借着守后门的功夫回了后巷子自己家睡了一会儿。
他天亮前一出门就瞧见王府后门堆了一个小土堆。
他诧异的揉揉眼睛,打着灯笼近前一看,“娘呀!王爷!”
安王府霎时间乱成一团。
第二日的裴泽渊若无其事的进宫给舅舅请安。
李燧一见到外甥还是很高兴的,他连忙招手要外甥陪自己吃一顿早饭,又仔细吩咐宫人呈上几样肉做的饼子。
他道:“今个儿不准走那么快,你陪舅舅聊聊,京都大营的事是重要,可你年纪这般小也不能总日耗在军营啊。”
裴泽渊点点头,随即坐下陪皇帝舅舅吃饭。
他从小习武,加上总有个打倒裴尚玄的目标在,愣是咬牙吃住了习武的苦头。
习武之人饭量都大,他又是长身体的年纪,一顿饭恨不得啃一头牛下去。
李燧一边用膳,一边笑呵呵的瞧着外甥。
他自己没有子女,唯独妹妹生了外甥,即使姓裴,那血总是李家人的。
他能亲近的只有这一个小辈,待其他人脾气都很好,更别提是唯一的外甥了。
裴泽渊姿态不粗鲁,但吃的速度极快,李燧一碗粥没下去呢,这小子已经吃了半桌子。
李燧一惊,“你的饭量怎么这么大了。”
裴泽渊喝了口甜汤把糕点顺下去,他蹙眉,汤有些太甜了。
他抬头看看舅舅道:“一盘子只摆三四个糕,吃两口就没了,是舅舅你吃的太少了。”
李燧无奈一笑,扭头又吩咐道:“还不快上些别的东西,可别把小将军饿着。”
宫人们连忙又呈上各色不同的早膳,甚至还现做了几道,酒酿丸子甜汤、鸡丝面、羊肉火烧、咸味的茶糕。
李燧不知不觉竟也跟着吃了不少,到宫人们收拾的时候才惊觉腹部竟有些微微发撑。
平心而论,裴泽渊不是一个能让人体会到天伦之乐的孩子,他没那么活泼可爱,脸长的太过凌厉冷淡,早早褪去了那些稚嫩。
但李燧很喜欢这孩子,他有一点好,特别真,爱恨都那么分明。
李燧刚要开口温声询问他就被惊的站起来。
裴泽渊砰的一声跪下,他低下头道:“舅舅,我做了一件错事,您要罚现在就罚吧。”
李燧惊的瞪大眼睛,连忙去扶,“这是做什么,你能做什么错事啊,快起来快起来!”
他试探问道:“你爹……没……”
“不是裴尚玄。”裴泽渊否道。
李燧立马缓过呼吸来,他安慰的拍拍自己胸口,喃喃道:“还好还好……”
裴泽渊对他亲爹裴尚玄干的那些鬼气森森的事他是一清二楚,甚至聪明人都能猜到理国公府之前闹鬼的事恐怕和这位世子爷脱不了干系。
但念及裴尚玄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李燧还是选择装聋作哑。
从前裴尚玄做那些离谱事受苦的只是宁安公主,他这个当哥哥的要插手,宁安公主又哭哭啼啼的推拒。
人人都说家务事最难管,李燧是想插手也插不上。
但他们夫妻俩闹也就算了,差点害了小孩一条命,这李燧可就接受不了了。
所以裴泽渊干的那些公布出去必然会得到朝臣弹劾的事都是这位皇帝默默扫尾,有阁老旁敲侧击的提起,他也干脆装傻从来不接话。
可报复归报复,要是裴泽渊真弑父还是超过了李燧的接受程度,朝臣也必然容不得此人继续留在朝堂上。
到时候就算是李燧想要保住外甥的小命也只能是安排假死脱身了。
李燧呼出一口气,他问道:“那你跪下请罪是为了……?”
裴泽低下头,他紧紧抿唇,半晌才开口:“我把安王打了。”
“安王没事,不是你爹就……安王???”李燧被吓的像是一只炸毛鸡,他瞬间前进一步,“安王招你惹你了?”
裴泽渊还是低着头,他委屈道:“他喝多酒言语无忌,说那些混账话我不敢学给舅舅听,我替您难受。”
他抬头看着皇帝舅舅,“舅舅,要不您再纳几个美人吧。”
安王说的混账话……泽渊建议他纳美人,几乎是一瞬间李燧就反应过来。
他无子,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宗室,神色复杂中带着浓厚的遗憾。
作为一个皇帝,李燧或许不太合格,弹压不了朝臣,仰仗的只不过是先帝留下余威。
但皇帝绝对是很好的一个人,他膝下无子但从来没想过那些歪门邪道。
也不会心理扭曲故意去针对宗室里的侄子们,最大的感受就是愧对先皇。
他叹口气,俯身扶起裴泽渊,道:“不怪你,你是好孩子。”
李燧看着面前的外甥,身上一半的血来源自他同父同母的妹妹,血脉相连啊……
很多人都想着在宗室中挑好人选,朝臣们一个接着一个的站队,或许只有这孩子才会真的为他没有子嗣而难过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世间之事难以十全十美,他一生顺遂,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平平稳稳的成了皇帝。
没有遇见奸佞的权臣,人总不能如此事事顺利,于是便老天便给他安排了缺陷。
他伸手拍拍裴泽渊的肩膀,平心静气的问道:“安王伤的如何?”
裴泽渊抿唇,有些不敢直视舅舅,他道:“只是些皮肉伤,没有大碍,他应该不知道是我。”
李燧哑然失笑,这小子如今干坏事竟然还知道隐藏自己了,这何尝不是一种进步呢?
“好,下次可不能如此冲动了,你都是当将军的人了,怎能还和他们置气。”
“至于安王府那边,没发现便不提了,若是查到了,朕这里替你说,你不必担心。”
裴泽渊点点头。
安王府的确没查到什么,李晖有自己的怀疑对象,“绝对是李映!”
庆王李映!
老安王也有自己的怀疑对象,眯起眼睛沉沉道:“是不是那个被萧临藏起来的孩子?”
他的最大怀疑对象是萧长沣,但他的人在暗处细细观察却感觉这位庶长子不像是皇子。
与陛下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只是出身实在可疑。
但老安王多思,他总认为萧临不会把皇子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一个生母来历不明的孩子,还在萧家,太明显了!
在贺云昭不知道的地方,裴泽渊委屈巴巴的替她出了一口气。
在裴泽渊和皇帝不知道的地方,有三方已经打成了一锅粥……
……
王羲之曾在《笔势论》中写道,若欲字好,当有天赋,以中指有茧者为上,食指有茧者次之,未有此茧者,强学亦徒劳。
虽当不得真,但也是说了写字好的人手上都是有茧子的。
贺云昭的字写的很不错,她幼年时是专门请了师傅来教的。
从握笔姿势到头颈姿态师傅都有严格的要求,严格的定好自己的握笔姿势在之后念书的过程中才能保证习惯好,握笔姿态舒适。
贺云昭那时候却不算多听话,她也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耿着劲的人,握笔自然算不上严格,但她字写的还不错。
可惜茧子长的位置不算很好。
她伸出右手放在眼前,张开五指去瞧。
食指的指甲稍有些歪,中指处有薄茧 ,无名指的茧子最厚。
她惯用单勾执笔法,适合写小字,双勾执笔多在写大字的时候用,她也经常练字梳理心情。
这就导致她既有单勾执笔的茧子也有双勾执笔的茧子。
她摸摸自己手指上的茧子,今日又写了八篇文章。
第一篇精雕细琢字字珠玑,第八篇开篇认真,中间敷衍,最后凑字数。
因为字数太多甚至写的手指都有些疼,她手重,握笔用力,写出来的字自然是十分美观整齐,但会导致手指累的很。
她轻叹一声,自己用左手揉揉右手手指。
她自己安慰自己,没关系,第八篇是敷衍了一些,明日重新写一篇好的。
贺云昭走出书房,她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院子里。
院子中是被扫干净的积雪,树木干枯的枝条上压着一层雪 ,空气中是一种冷的味道。
她迈步到树下,伸手从纸条上捋一下来一层雪,握在掌心不大一块。
“哈”她哈一口气让雪化了一些,揉揉捏捏搓成了一个圆球形。
掌心抬起,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这亮晶晶的雪球。
雪后是很美的场景,天地间一片空茫,雪铺在地面上像钻石一样亮闪闪的,不论白天黑夜,在月光下都闪出一种亮晶晶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可惜她在书房里写文章没有出来,于是勤快的下人们早就将院子里的雪扫干净。
小小的遗憾从心中滑过……
念书是自己一个人的孤独,就连师父似乎也只是指引的作用,终究还是要她一个人来冲刺。
风吹来,脸颊刺痛,她将手心的雪球穿在柳条的顶端,细细的枝条下垂着一个球球,可爱!
回到书房内,她翻开一本官府驿报,上面有去年各个地区的大事,这也是了解时务的一种方式。
不多时,门被轻轻打开,翠玲悄声进门,低声提醒道:“三爷,裴公子来了。”
贺云昭眨眨酸涩的眼睛,揉揉眉心,道:“请进来吧。”
裴泽渊穿着一身不算厚的衣裳,披着黑色缎面的披风,他耳朵冻的有些红。
在炭炉前解了披风,叠整齐放在榻上,他才往书桌一走。
贺云昭也懒得起身迎他,她随手点点,“自己坐吧。”
裴泽渊抬眼瞧她。
贺云昭坐在书案后,疲倦的眉眼沉沉的,她手指手腕上都有不少墨渍,唇瓣干涸的纹路,她懒懒一笑,“来了怎么不说话?”
裴泽渊慌乱的垂眸,他的胸口中渗出一种奇怪的东西,声音那样巨大,不是敏锐感受到的他人的情绪,是他自己的,从跳动的血液中传出来的声音。
他避开贺云昭的视线,侧头看着那边的白瓷花瓶,道:“安王被我教训了一顿,我在陛下哪里提前说了,你不必担忧。”
贺云昭哑然,扭扭酸痛的脖子起身走到裴泽渊对面的榻上往后一躺,感觉腰间甚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啧一声,赞道:“长进了不少嘛,还知道先下手为强了。”
裴泽元忍不住弯起嘴角,她没有立刻问他为什么教训安王,而是第一时间发现他长进了。
他猛点头,“我教训他之后先告诉陛下,这样就算日后查出来也有陛下顶着。”
至于他在皇帝舅舅面前的小心机,他却闭口不提。
两人闲聊几句,贺云昭说话也没怎么思考,毕竟累的很了。
裴泽渊注意到她时不时的会用左手捏捏右手的骨节,他立即问道:“是手写累了吗?”
贺云昭无奈道:“写的多了就会这样,忍一忍就好了。”
裴泽渊抿唇,俯身下去拉住贺云昭的手,贺云昭立刻抽回手,蹙眉道:“做什么?”
他急忙解释,嘴皮子快的简直不像他,“我从小习武很会处理这种酸痛,我帮你按一按。”
贺云昭半信半疑,翠玲是会医的,都说了真不是病,只是累的。
裴泽渊补充道:“也不是病症,但按一按会舒服一些。”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似乎没有被拒绝,他便大着胆子按起来。
裴师傅的技术很不错,指根处开始按起,用拇指揉圈,每个指节都会照顾到……
酸痛瞬间被缓解不少,贺云昭若有所思,裴泽渊这种行动力,干什么都会成功,说干就干也太强了些。
傍晚离开书房的贺云昭走了两步疑惑的扭头,院中的这颗柳树每根枝条上竟都挂着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雪球。
“噗!”她忍不住笑了。
……
会试的考试时间在乡试第二年的春天,从二月初九开始,一共考三场,每场一日,中间会间隔两日。
地点在礼部的贡院,考生们进入礼部的贡院后几乎是和乡试一样的步骤,不过是由礼部的官员来负责之前小吏做的事。
初九当日考的是四书文三篇,五经文四篇,每篇不少于三百字,还要写五言八韵诗一首。
贺云昭深呼吸一下,便笑着同家人点头,往贡院走去。
贺母的眼泪刷的一下便流下来,心情万分复杂,心疼和骄傲杂糅在一起,还有很多很多的担心。
到了会试,兵卒搜身更松一些,贺云昭痛快的张开手臂任由检查,兵卒拿着一把特制的小棍子在贺云昭身上轻点,倒是没有多在意。
这些兵卒们也不在外训练,一直是负责礼部的这些事情,眼睛毒辣的很,几乎一个照面就能逮住紧张的考生。
像贺云昭这样十分年轻且看起来十分坦然的他们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反倒是那些看起来年纪大的才最容易出作弊这种事。
科考又不是一杆子买卖,这次不过下次还能考,要是一朝作弊被逮住,说是流放,但最后以这些书生们的身子骨只怕是难逃一死。
大晋只有院试之前的三门童子试搜身最严,兵卒是摸着考生的身体,查看是否有夹带。
贺云昭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避开前面三道童子试后,剩下的院试、乡试、会试,兵卒们看她那么年轻,都不会怀疑到她,自然不会特别认真。
大晋礼待文人,到了院试之后为了照顾这些文人的颜面搜身都比较敷衍,只有对待那些看起来很可疑的人才会申请上司搜身。
贺云昭也曾想过万一不幸被发现怎么办,那就只能靠宗室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祖祖保下她的小命了。
对她的诗篇万分追捧的人也会哭着到宫门口为她发声,大晋对才华的追捧是极度热烈的。
而那些老古板更不会希望她做的事被传出去。
幸运的是,因为她太过坦然,并没有兵卒怀疑她,只是常规搜身。
别说这一场会试,上一场乡试时,因着过来送考的裴泽渊在军中有些名声,兵卒们待贺云昭都小心许多。
这次裴泽渊在贺云昭的请求下也来了,他也是提出了一个请求,贺云昭考试期间他来照料。
不得不说,裴泽渊上次做的很不错,贺云昭也就应了,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在殿试之后和裴泽渊结拜一下。
这小子看起来很想加入他们贺家啊。
贺云昭进贡院前,回头看向祖母、母亲,只见裴泽渊已经完美的和她的家人混在一处。
嗯?贺云昭扭回头,刚才好像看见二姐瞪了裴泽渊一眼,看错了吧……
贺云昭迈入考场时才察觉出她的位置很好,在第二排最避风的地方,不过此处盯着的人也多,每两个号舍便有一名兵卒来回盯着看。
她进入号舍,从考篮中拿出一小块鹿皮,用鹿皮沾着清水擦拭号舍,查看哪里有缺漏的地方,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一点没毛病没有!
贺云昭诧异的又是检查一遍,桌子是好的,木板是平滑的,墙壁一点不漏风,唉?
她恍然反应过来,师父曾任礼部尚书,想来如今这份余威也延续到她身上。
每场考试都是在第二日日出之时才能出贡院,也就是一天一夜的时间写七篇文章和一首诗。
贺云昭准备的充足,考篮里还有不少肉干能够补充能量,裴泽渊则是叫下人备了五个卤鸡子给贺云昭带上。
她带的时候不以为意,但坐到了考场时才发现这东西真是好。
鸡子营养高能补充能量,卤的味道也能给人提供些滋味,虽说被门口的兵卒捣碎了看起来有些恶心,但洒在自己煮的粥里也看不出什么。
初九进场,初十日出之时离开贡院。
二月十二第二场,孝义经题五篇,每篇不少于五百字,其中论一道,诏、诰,表三选一,判语五道。
贺云昭先做的是将判语大致写出来自己的想法,但是并不整理好,先写表。
写完之后再去看孝义经题,写两篇便去写判语言。
一直写文章脑子会木,很容易开始习惯性的写,写出来的东西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文不值。
她不想掉入那样的陷阱,力求每一篇文章都能言之有物。
二月十五第三场,考策题五道,不少于一千字。
最后一天便是最累的,贺云昭甚至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才去看考题。
今早从被窝撑开眼睛,她甚至累的脑子木了。
还是翠玲上前用热帕子给她擦干净脸后才清醒,一整个早上,她既没有和翠玲说话,也没有理会裴泽渊,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最后一场,抓住时机,拉开差距!
第49章
这最后一日的策题是一整场会试的重中之重, 前两日是一种筛选,许多对经义没有念透的考生便会被前两场刷下去。
但是到了这一场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再废物到了地方上也是从八品起步, 且只要安分守己, 到致仕之时吏部都会把人往上提两级。
这般超高的待遇是决计容不得废物出现的。
就算为人不通实务, 但起码在明面上, 发生任何事情他都能明白是这么回事也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不会糊里糊涂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一如师兄刘苑, 他当年也是进士出身, 在地方上也是从八品, 但遭遇了当地都凶悍的土司, 只能是节节败退。
但你要问出为何败的这般惨烈, 他也能给你说出个三七二十一, 甚至解决方法也能说出来一些。
进士出身的人并不代表能力卓绝,但起码不会让事情变的更糟糕,刘苑虽没解决当地土司的问题,但在他手上状态是维持住了的。
下一任主官要是个手段强硬的还能借着刘苑这个前任的名头发难。
且说会试第三场,五道实务策涵盖方方面面,一为治国之策, 二为税制之弊, 三为边疆之策,四为海上贸易,五为教化之道。
涵盖了国家政策、税收体制、边疆军弊、对外贸易以及教育之本,具体题目各有侧重, 但每年必出的四道题便是治国、军队、教化、经济,今年出了税制和海上贸易,经济占了两道题。
因会试出主考官出身户部对经济更加敏感, 于是侧重于此。
但会试的主考官必然是经历了朝堂上漫长的讨论才能决定的,出的题目也经过了许多人的审阅,从中能看出朝廷的发展侧重以及陛下的心中所想。
贺云昭在答治国之策时并不意外,这道纯是政治正确的歌功颂德题目。
即使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也能靠着丰富的积累写出一篇不出错的文章,何况这题目‘为政与德’,显而易见的写不出什么新意来了。
她略一思索,并没有完全按照自己一贯的思路来写。
她下笔前写好几点,单看这稳健的文风,倒像是曲瞻的手笔。
曲瞻为人并不算稳健,但他的文章风格完全承袭自祖父曲阁老,放在经济之策上并不合适,但在这种谈论‘为政与德’时,简直不能再好用。
边军之策这一题上提及的是边境苦寒蛮族侵扰,如何练出坚定沉稳不失灵活的边军。
大晋的北疆之外是广阔的草原,游牧民族甚多,但并没有聚集在一起构成大的政权,只是有三个略大的部落。
这就导致虽然大晋的边疆不会面临大批军队的发难,但同时当地问题复杂,各个部落态度不同,与大晋的关系十分难以琢磨。
好在因穆砚就在边疆,贺云昭曾经翻阅不少边疆有关的书籍,里面有当地的各种记载,她多少还算了解情况。
因见她好奇,裴泽渊还找了些边疆的老兵来与贺云昭闲聊,虽说时间上差了几年,但当地风气总能窥见一二。
贺云昭沉思片刻,将笔收起,此时又觉出自己的思路有些问题,她本想从边军的军饷问题开刀。
但之前见到过的韩轸韩大人便是从边疆回来的文官,他一力主张的就是解决边军的军饷问题,韩大人此时正任户部左侍郎。
边疆不是一块地方,它是长长的一条线,韩大人缓解了一处的军饷紧张,却没办法解决其他他没去过的地方。
从军饷开刀固然能让主考官眼前一亮,但考虑到边军军饷是韩大人的政绩同时也是户部的政绩。
贺云昭便觉分析军饷问题容易踩雷,且主考官也是户部出身……
太阳升至正中,许多考生已开始生火煮饭,贺云昭闻到一些柴火味,她长呼一口气,抬眼瞧了一眼对面,不少人也在抓耳挠腮。
她心里有些着急想把这道题想明白,但此时千万不能急于求成。
贺云昭闭上眼睛,原地深呼吸几下,努力让心平静下来,甚至忍不住在脑子里循环唱了一下歌曲,词乱七八糟,曲倒没错。
“午时至!”礼部官员大声喊道,响彻整个考场。
贺云昭被惊的睁开眼睛,暗自腹诽道:这位大人说不定是哪一届的传胪,专门挑出来负责唱名的,嗓门真大。
她将卷子仔细收好,摆放在侧面不能直接上手拿出来的地方,上面还盖了一张空白的答题纸。
打开考篮,里面有煮过一遍的碧梗米、肉干、卤鸡子,还有裴泽渊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五片参片。
据说是以药材炮制的,既能驱寒又能补充精力,都没进嘴呢贺云昭便闻出一股姜的味道。
煮饭之前她捻了一片含进嘴里,瞬间皱眉,拍拍胸口哄自己一下,吃完这片精力充沛。
炭火微微,米是被煮过一遍封了各种油香东西进去的,只消加上清水一煮,水滚之后便是一锅浓香扑鼻的咸味好粥。
等待水滚期间,她嘎吱嘎吱咬碎了参片咽进了肚子里,细细一嚼竟还是甜的,只是姜味实在讨厌。
将肉干和卤鸡子放进热粥里面,贺云昭挥去一些思索专心致志的将眼前一小锅的粥水吃个干净,又取了一些清水擦干净小锅。
她吃的有些慢,待她吃完的时候,诸多考生已经开始垂头答题了。
贺云昭再次打开卷子,似乎是吃了饭,短暂的舒适之后能让她更好的思考,至于边军问题,她从当地风气、部落之间的关系动笔。
笔尖沾着墨水轻点在纸上,单指勾笔能让手腕更稳,写小字更加流畅,尽可能的减少晕染的情况。
一列列漂亮的字如同花瓣绽开在纸面上,贺云昭尽可能写的更加整洁美观。
最后是海上贸易这一题,贺云昭神色认真,她再一次读了一遍题。
泉永二州海异同极国帑之效。
其下写的是泉州永州二州的一些情况。
贺云昭仔细读了三遍,将自己用的上地方抄在草稿纸上,她先打了一遍草稿,这才落在答题纸上。
:今夫海降宏阔,商贸通泉、永双域,咸为大晋海贸要埠,溯源究委,异同互见,其于国之财政,俱有殊勋……
嘡!嘡!嘡!三声锣响。
“时辰到!考生停笔!”
贺云昭放下手中试卷,她已经翻看了两遍,没再找出任何问题。
只是对于税制那题还是有些遗憾,她总感觉答的太收敛,不算很完美。
考完就该停止思考那些,贺云昭心道,不管成绩如何,以她京城解元的身份,进士名额必有她一个就成。
迈出贡院,她已经累的不想说话,贺家全家出动来接考生回家。
贺老太太与贺母早有之前接贺父出贡院的经验,此刻闭嘴不说话,她们只是默默看着裴泽渊忙前忙后的照顾。
贺锦墨还没经过多少事,她嘴巴动个不停,急火火道:“昭哥儿,你怎么样?累不累?哪里疼不疼?要不要先睡一会。”
裴泽渊默默看着,手上动作不停还给塞了一个软枕过去,他起身出了马车往贺老太太那里去照看一番,又吩咐车夫慢行。
贺母与贺老太太上了另一架马车,只留下贺锦墨还在这边焦急的问。
贺云昭无奈的伸手捏住二姐的嘴巴,眯着眼睛笑起来,“叫我睡一会儿,累了。”
贺锦墨立刻闭嘴,她伸手要搂着弟弟睡觉,贺云昭摆摆手,只是靠在她膝盖上闭上眼睛。
她脸颊似乎都要凹进去,眼下青黑明显,可见是这些日子打开考试已经耗尽了她的精神。
贺锦墨看着看着鼻子一酸,她瘪瘪嘴就要哭。
“不准哭,再哭下次出去玩我就不接你了。”贺云昭眼睛没睁眼直接淡淡道。
贺锦墨一噎,她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贺云昭实在累的很,她回家后报复性的开启睡眠模式,一天甚至能睡九个时辰,半点也不想对答案了。
还是老当益壮的丁翰章亲自上门抓人,压着贺云昭脑袋让她把答案默写出来。
贺云昭双眼无神的被按在书房写完全部答案后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她不想关心任何事情了…
丁翰章花白的眉毛一皱,捏着答案若有所思,他侧头瞄一眼懒散的贺云昭,又看看这答案。
啧啧啧,这小子有两下子啊怪不得这么胸有成竹,竟然不找他看答案。
老头晃晃脑袋,他指着弟子道:“你小子真是傲啊,仗着自己答的好,竟不找老夫对题!”
只是报复性休息的贺云昭:“哈?”
丁翰章是越看越满意,但猛然间老头惊觉不对,他咬咬牙,“小昭啊,你此次答的很好,很有可能名列一甲,既有如此的机会那势必要走动起来才是啊!”
贺云昭抬起脑袋,她诧异道:“这还能走动?”
丁翰章道:“这殿试名次排布都有些说头在里,今年虽说不是大年,但有才华有背景的考生不少,有几个叫得出名字的甚至开始提前宣扬自己的名声了,你可不能仗着自己有些声名就懒散了!”
历来殿试很少有京城籍贯的考生能够名列一甲,在大家的印象里,京城的考生实力都不是那么强大,远比不上江南籍贯的考生强势。
莫说别的,就算是上一届那夺了探花的曲瞻,他也不是京城籍贯,他籍贯在直沽,只是离京城很近。
再加上阅卷的官员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在,其中的事情复杂的很。
几日后会试放榜,礼部便有一队小吏敲锣打鼓的来了贺家庆祝贺云昭高中会元。
“恭喜贺老爷高中会元!”
“贺家三郎会试第一名,高中会元!”
“贺云昭会试第一名,高中会元!”
贺家全家都是一脸喜色,仆妇们急忙跑回府里去拿着小荷包出来。
荷包里面都是小块的银子,分发给来看热闹的路人,只要到了贺府大门口说一声恭喜,那就人人都有份。
这是会元报喜的规矩,就算是家里拿不出银子来的那也要包好糖块分给来说吉祥话的人。
甚至久而久之衍生出了京城一套报喜的产业。
不论籍贯如何又是在哪里考乡试,会试都是要到京城来的,都已经是举人老爷的,多半也不会缺钱。
京城有一小堆青年人以及会些乐器的老人们便趁着鼓乐队从礼部衙门出发时一路跟上去。
到了会元家门口便开始吹奏,主人家也不会嫌弃,既是来奏乐便厚厚封上一份礼。
在丁老对贺云昭的答案评价之后,贺云昭提前告诉了祖母和母亲,可以去祖祖那敲敲边鼓,她既然有宗室这一层关系不用白不用。
贺母想要提前准备给报喜人的荷包,却被贺云昭给阻止了。
毕竟若是她真中了会元,家中人却早早准备好了荷包,难免叫人说嘴。
倒不如今日这般……
贺云昭一脸笑意的接着礼部官员送来的会元行头,家中的小厮们毛手毛脚的跟着嬷嬷们一起发放一看就是现塞的荷包。
忙乱又欢喜,才是应有之景。
殿试之前,贺云昭特意去了襄王府。
祖孙二人坐在一处,贺云昭还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的笑笑,她道:“只怕是要麻烦祖祖了。”
襄王老爷子哈哈一笑,他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包大揽道:“这什么话,老头子还能给你帮上忙,高兴还来不及呢。”
裴泽渊消息灵通,甚至将其他几位一甲候选人的信息都找来了,根据他们动向判断,有两人明显是冲着一甲状元去的。
江南籍贯的考生顾文淮,年仅二十,他出身不显,但他师父是江南有名的大儒,其有过耳不忘的才能。
家境贫寒,但因这一天赋一直被大儒看中,从小在大儒家中吃住,不少同为江南籍贯的官员已经提前偏向了他。
另一人是晋州籍的马康,年方三十八,为人沉稳,马家是晋州当地的望族,据说会试名次出来后,他便一直开始活动。
贺云昭在参考了师父的建议后,便选择了另一条路线,循环在皇帝耳边重复自己的才华。
毕竟她的名声已经足够,京城许多文人都是支持她的,但在朝堂上她没什么根基。
只能确定齐、曲家能偏向她这边,师父曾经在礼部的下属也有一两个能偏向她。
那么在此种景况下和其他人一样扬名并不是好的选择,倒不如借助其他人没有的优势。
她祖祖是宗室的王爷,在宗室虽然不管事,但说话其他人还是要听的,不如趁着此时宣扬一番她祖母是宗室女。
挑一挑宗室那颗骄傲的心,他们必然会到处给她宣扬,而且最妙的是宗室是没什么实权的,也不会引来其他人针对。
襄王连开两天茶会,叨咕自己忠贞的大女儿,贤惠的外孙媳妇以及他才华盖世的曾外孙贺云昭。
被父王派来拉拢宗室老人的安王李晖:“?”
之前他可是拉拢过贺云昭的啊,虽然被拒绝了,但没关系!他了解贺云昭啊!
此时正是他展示的机会,贺云昭虽讨厌但竟然派上用场了!
襄王还在念叨,“小昭特别孝顺,我膝下这些孩子们没一个及得上他,他还给本王画了一幅画。”
李晖腾的一下站起来,他两眼冒光道:“祖祖您听我说,您的曾外孙贺云昭我了解啊!我来给大家讲。”
来喝茶听故事的宗室们:“?”
李晖大手一挥,他便从贺云昭成名讲起,“那一年!他还是无名之辈,但因文会邀请不得不去,其中还牵涉到翰林院的小曲大人,上一届的探花郎,曲阁老的孙子,你们知不知道?”
宗室子弟们迷惑的看着抢了叔祖话的安王,但手已经开始拍起来了。
襄王年纪大辈分高在宗室虽没什么实权,但宗室本来也没实权,一个辈分压在那足够许多人听他说话了。
且听这贺云昭还是宗室自家人,这般的人物还是今年的会元,着实叫他们老李家的人狠狠骄傲了一把。
安王中途跳出来继续讲,这更好了!
谁都知道安王如今在朝堂上得到的拥戴,说不得过几年就要入住东宫了!
他开口讲话,不是庆王那一拨的人自然是十分捧场。
在一片暗潮涌动中,殿试开始了。
贺云昭特意穿了一件裁剪非常仔细的青色衣衫,能显的肩膀更加平直,如同一棵杨树一般,袖子收的小一些避免沾染墨水弄脏试卷。
她站在考生中间堪称是鹤立鸡群,其他人或许是没有这种心思,虽也收拾的齐整,但神色太过紧张。
贺云昭往周边一瞧,便瞧见一个俊秀少年,眉如黛,眼如星,一身白色布衣干净整洁。
是顾文淮!她最大的竞争对手!
在考试中有些家境贫寒的考生会穿着白衣来显示自己的品行端正一心向学,展示出对功名的追求。
贺云昭眯眼瞧了一下,收回视线,她肩膀不经意的打开,身姿端正极了。
哼,比不上她!
礼部官员安排考生们依次领好编号,按照自己手里领到的编号进入考场。
站在考桌前,贺云昭收回全部思绪,专心于眼前的试卷。
从考生的座位隐约能看见礼部的安排其实暗有心思,贺云昭是会试的第一名,居于第一排正中位置。
顾文淮有才学和籍贯的加持,他是会试的第二名就居于贺云昭右侧。
马康呼声极高,他虽为会试第五名,但第三、四名的座位都没有他好。
这个座位好就好在,只要是皇帝领着阁老们进来看考生们答题,必然会在此处停留。
嘡!殿试开始。
马康三十八岁,本应是沉稳的年纪,但是殿试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头一遭,他眼角余光瞥到身着宝蓝色常服的皇帝进入时他手臂瞬间开始僵硬。
他连忙收回手臂,避免墨水滴在试卷上。
有的考生忍不住偷瞄,有的专注自己的试卷,甚至还有人闭上眼立刻开始调整心态。
李燧从考生们面前走过,唯一一个叫他关注的就是贺云昭了。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贺云昭竟还是襄王的曾外孙,贺家老太太是他的堂姑姑,这一层关系倒是没想到。
襄王年纪大辈分高,子孙也不少,皇帝一时间也是没想起来。
但一想到贺云昭本身也有李家的血在,即使是贵为皇帝也忍不住高兴,再加上贺云昭神色专注,相貌又是一等一的俊俏。
就连不怎么和曲阁老对付的梁阁老都忍不住多瞧几眼。
李燧看了一眼又一眼,嗯?
旁边的那位白衣考生也是好相貌啊!再往另一侧瞧瞧,哦……三四十的中年人……
皇帝陛下收回他的视线,好残忍的对比,礼部怎么排的位置?
在皇帝到来时还能维持住心态平稳心无旁骛的只有贺云昭与顾文淮二人,这两人这般年轻却有如此才学还有如此心态,就连阁老们都忍不住互相低声讨论几句。
“你家还有女儿没有?”
“胡言,我家哪还有女儿,孙女倒是有,最大才九岁多,也不适配啊!”
阁老们也不是整日严肃的讨论政事,面对这些青年才俊也忍不住心动的做起了红娘。
马康虽然呼声大,他堂兄也是在朝为官,但是那么大年纪了,根本没人看他。
贺云昭顾文淮这种年轻俊秀的才是被疯抢的对象。
梁阁老从考场出来便揣着袖子十分严肃的道:“我看那白衣考生文采最佳,到时候可要仔细瞧瞧。”
白衣考生真是顾文淮,同为江南籍贯,梁阁老很喜欢这个孩子。
待陛下走远,陈阁老悄悄偷笑问一句:“那你要是有个女儿?”
梁阁严肃的脸维持不住了,他忍住笑意,“肯定贺云昭啊!”
陈阁老调侃的撞撞老伙计的肩膀,低声道:“我也是!”
考试时时间过的总是格外的快,殿试比之前的所有考试都要短,只有这一道题!
放下笔,贺云昭恢复了平静的心,一切能做的努力都做了,只看陛下及各位阁老的心意了。
考生们全部离开了皇宫,只有阅卷官们留下细细的查看试卷。
最终选出十份交到陛下的书案上,其中贺云昭、顾文淮、马康等人赫然在列。
李燧伸手敲敲书案,道:“诸位阁老,便说说人选吧。”
梁阁老一贯是十分主动的性格,他上前一步想要先开口,怎料却被抢先。
曲阁老上前一步,他大呵一声,“臣有话说!”
另一旁年纪最大的崔阁老被吓的一个哆嗦,他惊恐的看向老曲。
曲津心中冷笑一声,三年之前我孙儿殿试我不能出现,你们把我曲家欺负成什么样了,今日我必要替贺云昭舌战群儒!
第50章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莫欺老年穷!
啊呸,扯远了, 总之曲津是决计要从贺云昭这里找回自己三年之前被辖制的耻辱!
且贺云昭本就是他十分看好的孩子, 他家真的有个孙女……
只听文华殿内, 曲阁老一声大呵, 看遍诸位同僚,他拱手道:“敢问诸位可认同殿试这一场贺云昭的文章位列一等?”
诸阁老面面相觑, 他们点点头, 一旁的尚书侍郎等也纷纷附和。
这一点还是需要承认的。
他们不仅是朝廷大员更是有水平的文人, 这点东西若是还不能坚定的点头, 那陛下都要质疑他们的水平, 是否还有在此阅卷的资格。
见众人都点头, 曲阁老满意的收回视线,他抬头看着皇帝,道:“陛下,若论一甲前三,或许臣等还需要纠结一番,但状元之位必是贺氏云昭。”
梁阁老哪能容得这老头长篇大论的给陛下洗脑, 他当即道:“曲老这话未免太绝对了。”
曲津不紧不慢的扭头微微一笑, 他道:“难道梁老都容不得我说几句,这可有失风度。”
梁阁老摆手无奈一笑,“你说你说,我不打搅。”
曲津心中冷哼一声, 脸上仍然挂着平和的笑容,继续道:“臣并非信口胡言,贺云昭当为状元, 其一,他在会试中高中会元,历来会元若是在殿试名次在前列那必然是要名列一甲,何况贺云昭在殿试时文章水平远在众人之上,若是故意不给他状元,反倒叫人质疑臣等的阅卷能力。”
李燧点点头,是极!
贺云昭会试的卷子答的尤其不错,他也看过一次,五道题竟都挑不出一道稍次的。
那顾文淮在海上贸易处论的更加出彩,那是因其本就生活在江南地区对商贾之事更加了解。
而贺云昭本在京城却对边军之弊陈述的详细有条理,句句落在实际,就连兵部尚书看了都道一声好。
此时梁阁老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了,他对贺云昭本人的欣赏并不影响他要打压贺云昭,而此时曲阁老站出来为贺云昭张目那就是跟他对立。
曲津环顾四周见众人都点头,便继续道:“这其二,贺云昭不仅是会试的会元,还是乡试解元、院试案首,只要陛下成全,这又出一个四元及第,彰显我大晋教化之功,岂不美哉?”
“还有其三,这第三点理由,老夫想问诸位同僚一个问题,明月几时有?”
礼部侍郎心领神会淡淡一笑,他接道:“把酒问青天。”
曲津抬头看着皇帝,道:“陛下瞧,贺云昭既有如此经济仕途之能又有如此风流之才,这状元之位不给他还能给谁呢?”
这三点理由下来,在场诸位几乎是认定了贺云昭必为状元。
梁阁老轻轻抬眼,他可不赞同,贺云昭确有状元之姿,但可惜,今年绝对不能是他。
三年之前他和曲老的争端还历历在目,本来压的曲家抬不起头来,甚至曲瞻也被迫避开风头。
但到了殿试之上没想到曲家竟用上了小手段,加上崔老的迅速倒戈,实际上他是没占到任何便宜的。
就连之前提出的宗室子入宫教养一事在其他人的僵持之下京被曲津操作成了宗室子入文华殿念书。
念书?安王都二十好几了,还念个鬼的书!
曲津实际上没吃什么亏,当然了,如果说他儿子被踢出京城外放为官算吃亏的话。
在梁阁老心里他才是吃亏的那个,就算曲家的第二代被踢出去了,那不是还有曲瞻留在翰林院嘛。
如今曲津骤然发难,无非就是要和他唱反调,从他身上找回自己阁老的威严,梁阁老可容不得别人踩他。
他摇头无奈笑笑,开口道:“曲老这些话说的有道理,那既然你为贺云昭说话,那我也不得不为顾文淮说几句了。”
“且说顾文淮的理由,他也是才华横溢之辈,会试上的答卷诸位有目共睹,他对经济之事十分熟稔,海上贸易以及税制两题是考生中答案的最好的,诸位认可不认可?”
墙头草的几位立刻跟着点头,两边都不得罪。
上一次出头为曲瞻说话的齐嵩这次却没有开口,他只是静静站着,既没有开口附和曲阁老,也没有开口认同梁阁老。
他为兵部侍郎,是在场诸位中官职最低的几个。
做官最重要的是要有分寸,有的事能做一次不能做第二次,不然便显得轻狂。
梁阁老轻挑眉梢,捋着长胡子道:“既曲老有三条理由,那我也有三条理由,这第二条便说顾文淮的科考成绩,他院试为案首、乡试为解元、会试为第二名,他还有小三元的名头在,若是他为状元,那也是五元及第啊!”
“这第三,顾文淮家境贫寒因其天生过耳不忘才被师父看重教导,这样的学子若为状元,既能彰显我大晋教化之功又能鼓舞寒门学子向学,陛下以为呢?”
李燧紧紧抓着他的龙椅把手,他抿嘴没说什么。
曲津要被气笑了,这梁老年纪大老糊涂了,那五元可是断开的,贺云昭这四元可是连上,能是一回事吗?
他咬牙温和的笑着摇摇头,“梁老此言差矣,那贺云昭的四元可是连在一起,且这孩子的父亲可是陛下亲封的侯爵,不能因为他有资格不参加童子试就忽视他的厉害啊,若是他也参加童子试,说不定如今都是六元及第了!”
“何不成全了这份名声,也是我大晋教化之功啊!”
梁阁老笑眯眯道:“贺云昭在院试之时曾经破了他人的小三元名头,可见这名头不过是浮云,不能为了硬凑就忽视考生的水平啊。”
曲津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老东西,他心中冷笑一声,嘴上却道:“难道贺云昭的水平就差了,梁老敢说出这话吗?”
梁阁老:“我没说贺云昭不好,只是不够好,况他品貌双全,何不将探花之位给他,说来也巧,曲老的孙子也是探花郎呢,他们二人这一对好友也是一段佳话啊!”
曲津:“贺云昭与我孙儿为好友之事梁老竟也知道,真是消息灵通。”
梁阁老:“曲老可别误会,我只是听说过这对小儿的文会趣事才知道他们是好友。”
曲津:“贺云昭还未有功名之时名声竟能传到梁老耳朵里,这岂不是说明他的才华京城众人皆知。”
梁阁老:“非也,若说识得此人,那是在他与理国公的争端中才知道的,这样看来,此子心性莽撞还需再历练历练。”
话一出口,梁阁老心里暗叫糟糕,错了!他说错话了!
果然,曲津不会放过这个漏洞
朝堂争辩看可不是谁更有理,而是谁逻辑更硬,谁能抓住对方漏洞。
从话题一直围绕着贺云昭开始就注定了梁阁老的失败。
曲津蓦然变脸,他冷肃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梁老竟说贺云昭莽撞?”
梁阁老静默不语,他垂眸细思,心中叹气,输了输了……
两人你来我往时旁人不敢说什么话,但是一旦分出胜负来,便立即有人开口打圆场。
陈阁老笑着上前,“说着说着差点吵起来,陛下,这可意味着这一届的考生都是人中龙凤啊,不然也不会引得臣等一直争论不休。”
“只是观其文章,臣认为,贺云昭当为第一,另有学子顾文淮可为一甲第二,至于第三名,不如就定马康?”
众人心中齐齐松了一口气,均换上一副笑脸赞同。
曲津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自然是立刻闭嘴,不继续痛打落水狗。
梁阁老虽气,但既输了一局,便也不再关心其他。
唯独李燧有些纠结,他嘶一声,看着臣子们,“这马康为探花,是不是……”
众人:“……”
陛下,不是每一届探花都如曲瞻那么好看的!
但看陛下竟然是真心在纠结,众人也回忆了一下马康的会试名次和长相,哎呀!
到时候新科进士游街,中间状元是风流倜傥贺云昭,左边榜眼是斯文俊秀顾文淮,右边探花是一脸沧桑马康……
唯独曲津暗地里瞟了陈阁老一眼,好你个出来和稀泥的,竟还夹带私货。
那马康要是和陈老没关系,他愿意去摸梁老头的脸!
在皇帝的真心纠结,众人也沉默了,还是一贯的墙头草兵部尚书站出来说了一句,“陛下,马康会试名次为第五,此次殿试虽在前十,但是约莫只在七八名的水平,不如从其他学子中择一探花。”
众人看来看去,最终还是选定了会试的第三名孟丞。
此人年方三十四,虽也是年纪很大,但看起来斯文儒雅,不至于被贺云昭与顾文淮衬的灰头土脸。
最后会试前三竟也是殿试前三,一点没变。
李燧其实很想将顾文淮放在探花位置,毕竟探花之名该配一个俊秀的青年才是。
只是他也考虑到榜眼虽然与探花同等待遇,但第二名与第三名之间还是不同的。
这顾文淮是寒门子弟,自幼也是苦学,他从会试第二落到殿试第三难免心中失落。
他便道:“既如此,一甲三人已定,来人!”
最后的最后,陈阁老心不死,他愣是仗着马康嗓门大给他安排了一个传胪的位置。
众学子在殿试第二日到了文华殿前,均恭恭敬敬站立,等待圣旨的到来。
礼部员外郎捧着名单出来,他高声道:“二甲第一名,晋州,马康!”
在殿试后公布名次之时传胪官会宣布一甲、二甲、三甲的名次,因二甲第一名与一甲三名是同一传胪官,因此二甲第一又有小传胪之称。
在大晋,则有二甲第一名上来跟着传胪官传话的步骤,传胪官高呼一声,他便高呼一声,阶下卫士再齐齐高呼一声,便为三次唱名。
而通常这位传胪如果不出意外在三年后会作为传胪官来唱名,嗓门大同样是一技之长。
对礼部官员来说,嗓门大那可是优势,好多典礼需要的就是嗓门大的人来唱礼。
马康一路小跑上前,他立于传胪官台阶下。
“一甲第一名!京都!贺云昭!”
“一甲第一名!京都!贺云昭!”
“一甲第一名!京都!贺云昭!”
贺云昭抬头,五岁启蒙,遍读四书五经,从院试到殿试,这一年,她十九岁。
……
文华殿侧面便有更衣的位置,一甲三人在一家屋子,彼此并不熟悉自然没什么话说。
宫人捧着一甲三人的服饰立在一侧,屋子分成三部分,屏风隔开互不打扰。
贺云昭穿着白色里衣,看不出什么,只能瞧见肩膀平直,脖颈优美。
其实影视剧中女子穿着里衣看起来很有曲线的效果都是改了腰身的,正常穿着里衣从背影是看不出什么的。
贺云昭身量高挑,榜眼顾文淮仅仅比她能高一个脑门,探花孟丞还比她矮了半个脑袋。
宫女笑着上前就要服侍贺云昭解开外衣,贺云昭神色一肃,退后半步,她蹙眉道:“我自己来。”
宫女不解还要继续上前,另外一侧还有三个宫女等着。
这些宫人待新科进士自然是极热情的,且状元郎即使摆手拒绝服侍他们也会上前,这衣裳本就不是自己一个人能穿好的。
换衣服是很私密的,系带子时贴身一搂,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就不好了。
一甲三人的礼服是需要在宫里换的,还好她担心出现什么差错,提前晃了裴泽渊一道,道是她有怪癖不习惯他人服侍,请他帮个忙。
裴泽渊是陛下的亲外甥,本身又在京都大营任职,皇宫自然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
此刻他便进门,宫人们脸上一惊,纷纷俯身行礼。
裴泽渊四处瞧了一眼,他挥退了宫女们,贺云昭神色无奈的一摊手,小声道:“我也知道自己怪癖麻烦,多谢你了。”
裴泽渊眼睛亮亮的看着贺云昭,他笑的极开心,道:“多麻烦我才好,从前只我麻烦你。”
她摆摆手,裴泽渊本想上手帮一把却被转了回去。
待他转身后,贺云昭眸色一冷,愿意麻烦裴泽渊是因为这个人是她能把握住的。
不论其他,理国公那点事是她出的主意,裴泽渊执行的,这世上拉近关系最好的方式就是干坏事了。
贺云昭拿起一旁的状元袍,自己穿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自己忙不了的部分,她叫裴泽渊帮忙。
腰间挂的东西太多,裴泽渊系的不如宫人系的好看,但贺云昭感觉很好,起码裴泽渊不会像宫人一样热情的环抱她。
待她整理好,裴泽渊便出去了,他今日是要全程跟着游街队伍维护秩序的,这可是他自己找皇帝舅舅要来的差事。
头发被金冠簪起,上有三枝金花,意为连中三元,榜眼和探花头上则有一枝金花。
三人都是同样的粉底皂靴,黑色的鞋面搭配白色的鞋底干净利落又显得庄重得体。
出了屏风互看一眼,脸上均是压抑不住的喜色,“恭喜状元郎!”
贺云昭脸上满是笑意,她拱手向另外两位,“二位同喜!”
宫人们端上浅底金盆,贺云昭伸出手,盆便到了手边,两侧宫人轻轻拢衣袖,她随意撩水净手。
又有宫人上前拿着不同巾帕给三人擦手,动作安静流畅侍奉的极好。
贺云昭拿着第二道巾帕擦擦手,她手腕一侧便有宫人拿走。
顾文淮小心的侧头看着,不大习惯被人如此服侍,他僵硬的学着贺云昭的动作。
小小的瞄一眼,他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身着服饰相差不多的情况下出身也不大容易看出来,但一旁的女官以及太监总管都能瞧的出,状元郎是神态最从容的。
这种习以为常的接受别人服侍的小习惯可得从小才能养的出来。
探花郎想必也是家庭富裕,习惯人服侍,但看到金盆上来还是忍不住多瞧几眼,至于榜眼,这位应是出身寒门了。
这一批宫人走了,又有下一批进门,为几人熏香装扮。
殿前早有三匹白色骏马等待,俱是膘肥体壮的壮年俊马,实力不详但绝对是御马监的门面。
宫人捧着托盘,上有玉丝鞭一柄,贺云昭伸手拿起,她利索的踩着脚蹬上马。
“奏乐!”
鼓乐声起,新科进士游街的队伍缓缓从宫门出发,自京城中街最宽处路过。
当是玉丝鞭袅散天香,十里栏杆簇艳妆!
纷纷的花瓣从两侧楼台落下,大街小巷的人们纷纷穿着簇新的衣裳出门,两侧有观景台的位置都叫姑娘家占满了,挤挤挨挨的闹着笑着洒下无数香粉。
“这状元郎也太俊了!”
“这可是开了眼,不仅是才高八斗,模样还生的这般好,真是让人羡慕。”
“啊呀,好俊的状元郎!”
“你呀孤陋寡闻,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月郎啊!贺家三郎!”
“集天地灵气于一身啊!”
“探花郎也不错,长的真俊!”
“你看错了,那是榜眼,探花是右边那个。”
“哦。”
状元郎头戴三金花乌纱帽,两侧各插一翅,以金丝乌纱制成,随着身体的晃动微微颤动有灵动之美。
身着一身大红袍,领口的白色干净斯文,胸前戴着大朵红花,贺云昭这一朵是最大的。
白马之上的状元郎,她眉色极浓,眼角眉梢泛着笑意,眸如艳阳,嘴角微微勾起,一身红袍让人看起来更带着张扬肆意。
探花年纪大很稳重,榜眼则是神态羞涩,不敢和路边的姑娘家对视。
唯独贺云昭,她一点不怯场的挥手同路人打招呼。
“啊!贺三郎!”
右侧楼上不知是哪位姑娘家喊了贺云昭,惹得顾文淮都好奇去看。
贺云昭毫不羞涩,她往右面一瞧,精准找到出声的位置,她挑眉灿烂一笑,还附赠一个招手。
围观看热闹的公子哥喷出一句脏话,“这小子太能招惹姑娘了!”
被这一幕逗的脸红心跳的姑娘家可太多了,她们纷纷砸下荷包和鲜花。
同自家哥哥找了一个好位置的曲婷哈哈大笑,“哥,你快看!贺云昭来了!”
曲瞻扶着栏杆也勾起嘴角,眼睛盯着游街队伍看。
眼看队伍行至此处,曲婷一惊,“我的花呢!”
曲瞻淡淡道:“在屋里桌子上吧。”
曲婷一听,她小牛犊一样冲回房间去找花。
贺云昭手里握着缰绳,她侧头一瞧便瞧见靠着栏杆的曲瞻,用力挥挥手,终于她也体会到策马游街的快乐了!
一枝蔷薇花从曲瞻手里飞下,直直的冲着贺云昭来。
贺云昭忍不住笑意,从前曲瞻为探花游街时还抱怨她竟然没扔花,她怎好说自己没准备,只道是不与姑娘们抢。
曲瞻嘴上气道绝不给她扔花,这时候还是扔了。
她伸手接住这枝蔷薇花,高声道:“多谢!”
曲瞻装作不在意的抱住手臂,他懒散的扬着下巴笑一下,轻轻道:“应当的。”
“应当的什么?”一道幽幽女声从身后传来。
曲婷低垂着头,阴恻恻的声音从嗓子里传出来,她猛的抬起头,怒吼道:“曲瞻!”
曲瞻不在意的掏掏耳朵,“叫哥哥干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曲婷怒吼,“曲瞻!”
贺云昭自然不知曲家兄妹的小官司。
传胪大典之后是新科进士游街,在游街结束后的便是恩荣宴,几乎每个人都得到了陛下钦赐的笔墨纸砚。
贺云昭为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榜眼顾文淮与探花孟丞授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二者的待遇是一样的,只有状元高一级。
通常进士及第之后并不会急着进入衙门,在后面还有朝考,没有被授予官职的进士们会通过朝考进入翰林院或其他衙门。
但翰林院的含金量是最高的,可以看作皇帝的私人秘书处兼档案书籍整理处。
如果本身对权利没有太大欲望,或者是并不期待自己在朝堂上一展身手,翰林院可是最佳选择。
清贵名声好,还能安心治学。
籍贯不在京城的新科进士都要回老家探亲,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贺云昭倒是不需要,离她去翰林院还有两个多月,倒不妨全家去庄子上住一段。
贺云昭这些日子也实在是累得很了。
她未曾想到,只是一夜,就能让她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