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贺家的庄子不算大, 地点位于京城外西南四十里的文家庄附近,旁边正是熙合公主的庄子。
贺母来庄子上便去了隔壁与公主叙话,也不知是谈到什么高兴的地方, 她还派了嬷嬷过来将贺锦墨也接过去。
贺云昭依稀听见下人说什么从地窖搬酒过去, “……”
看来这几位今日是要喝一场了。
贺老夫人也是兴奋的很, 自家孩子这是状元郎!
当初贺老爷子那么厉害也没说考个状元, 不过要是老爷子真考个状元来,恐怕贺老太太还抢不到这个官人呢。
老太太兴奋的之下神采奕奕, 还没出去炫耀呢就被拉到庄子上!
她很是幽怨的看着贺云昭。
贺云昭心虚的摸摸鼻子, “祖母, 隔壁公主殿下也请了您去, 您要不也去?”
贺老太太摆摆手, 她气哼哼道:“我才不去那边搅兴, 叫她们年轻人玩去吧。”
纵然关系好,但她到底是婆婆,去了那边反倒叫贺母不能自在欢饮。
贺云昭无奈,她凑过去摸摸祖母的背,“要不您同我出去玩,咱们去摘果子去。”
贺老太太推了推她, 道:“我老胳膊老腿才不跟你出去, 一早就找了几个老姐妹过来,我们打叶子牌。”
贺云昭笑道:“好,您尽管去玩,赢了算您的, 输了算我的。”
她拍拍胸口的,语气顽皮,“我给包了。”
老太太这回可是乐的不行, 好乖孙的连声叫着。
贺云昭嘚瑟享受了一番,虽然很快就被急着打牌的老太太撵走了。
一群老姐妹对着贺云昭这个出息的大孙子是夸了又夸,贺老太太是人情场上得利,牌场上差点失利。
老太太冷汗直冒的不敢继续听她们奉承了,她连忙仔细看着自己的牌。
贺云昭本想一家人到庄子上松快松快,熟料到了这儿反倒是她没了陪的人。
不过家里人的兴奋她也知晓,她的兴奋紧张还能通过一场游街散出去,她们可就只能在家里蹦着高兴了,能痛快的借着兴奋玩几日也不错。
“翠玲,咱们去摘点果子吧。”
“是,三爷。”
贺云昭领着翠玲往果子林走,贺家在此处种植了不少果树,每年除了供应府里,剩下的也能卖出一些,赚一点银子。
四月末正是樱桃成熟时,这种樱桃不是什么很大很甜的品种,而是本土的一种小樱桃。
果实只有一两厘米,皮很薄,成熟之时用清水洗一洗都会破不少,味道酸甜且滋味很浓。
这种樱桃不方便运输,一般是用水装着往城里送,打开木桶将破皮的挑出去,也仅能吃一日,第二日便不成了。
仗着这是纯天然食品,贺云昭手里拎着小桶的清水,不到小臂长的一个小桶,她边洗边吃。
还没采下来多少呢,她倒是吃了个痛快。
翠玲倒是老实,她吃了几个就开始兢兢业业的采樱桃。
贺云昭扭头一瞧,她笑道:“翠玲,别顾着采啊,你也吃一些。”
翠玲皱着脸,“三爷,是太酸了。”
“酸吗?”贺云昭有些诧异,她吃着不酸,味道很好啊。
两人还讨论一下能不能酿酒,但翠玲也不太懂什么厨房的事,也不知道能不能酿,打算采回去叫厨房的嬷嬷们看看。
正好有庄子上的管事娘子路过,看见贺云昭便屈膝行了一礼,神情有些犹豫。
贺云昭问:“这是什么了?”
管事娘子憋不住了,她道:“三爷,您上次送回来的白菜长的太大了,实在都要看不住了,圈都拱开了两次!”
白菜?
贺云昭挠挠头,是她养的小野猪啊!
起名叫白菜,本来看着很可爱,像一个瓜子一样,但谁知道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啊!
根本不能在家里养啊,她也不忍心扔出去,只好是送到庄子上养。
只好道:“等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白菜要是再长大一点,说不得真要放回野外了。
实在想避开管事娘子幽怨的眼神,贺云昭一溜烟的跑到小坡上。
吸一口林间的空气,满是樱桃的果香气和树木的苦涩味,她放下小木桶,坐在山坡上。
在这种只有一个人的时刻,眺望着远方才感受到心中的平静,一切的压力都被释放。
“哈哈!我是状元啦!”
她忍不住枕着手臂躺在山坡上,看着蓝蓝的天空。
舒服,真是舒服,如果不考虑野外的虫子,她很愿意在这躺一下午。
天空飘过一团花朵形状的云,耳边浮现的一道声音,是曲瞻。
贺云昭的笑意渐渐收了,她想到曲瞻说的那些话。
在恩荣宴后,曲瞻与她共同走了一段路,说了一些话。
瞳孔轻轻散开,她想到那些话……
“云昭,你是我世上唯一情谊最深的友人,我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可我总想着与你更亲密些。”
“不如这样,等我定亲时便选一家姐妹两个的,我娶姐姐,你娶妹妹,将来我们的孩子还是表兄弟流着一样的血。”
贺云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便先开口玩笑道:“那不如我娶令妹,或者你娶我二姐。”
曲瞻眼睛都没眨的直接拒绝,“不!”
贺云昭蓦然一笑,“怎么拒绝的这么肯定,有什么不好的。”
曲瞻的神色那样奇怪,他扭头看着天边的浮云,眼睫一颤一颤,“我不喜欢这样。”
如果贺云昭娶了他的妹妹,对妹妹不好,他要生气,对妹妹太好,他又忍不住嫉妒。
他不要那样……
“我们做连襟正好,最好同日成婚,同年生子,我们的孩子有一样的血脉。”
贺云昭此刻仰躺在草地上,静静的看着天上的云,她也不知自己看的是什么……
只知道她必是要辜负曲瞻的情谊了,她不会成婚的,这倒也不难,世人对不成婚的男子比不成婚的女子宽容多了。
翠玲一手拎着小桶,她一手拎着裙子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三爷?”
她走过去,跪在草地上,道:“怎么瞧着三爷不大高兴?”
贺云昭深吸一口气,转头笑嘻嘻道:“我是想樱桃酒怎么做呢,我必要自己亲手做一坛子的。”
翠玲捂嘴笑道:“好,那我陪三爷一起做。”
贺云昭侧过身,她枕着一只手臂,突然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你。”
翠玲:“啊?”
贺云昭噗嗤笑出声来,“因为姓名连在一起很有一种力量感。”
翠玲喃喃念着自己的姓名,“赵翠玲?”
贺云昭赞叹一声,“对喽!”
听起来多有力量感的名字啊!
翠玲没太明白,还是眯眼跟着笑。
贺云昭回去的很晚,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她诧异问道:“娘和二姐还没回来吗?”
嬷嬷无奈笑道:“隔壁庄子传了话来,说是夫人与二姑娘今日便不回来了。”
贺云昭又问:“那老太太呢?”
嬷嬷道:“老太太还没从牌桌上下来,眼见着要打个昏天黑地了!”
贺云昭无奈扶额,不过她们玩的开心便说明心中没什么烦心事,这样也很好。
“好吧,那我自己一人去泡汤泉吧。”
庄子上有一个小院是专门泡汤泉用的,并不是纯天然的,是专门造了一个泡汤泉的池子,后头有火道专门添水用的。
贺云昭便吩咐道:“我也泡不了一晚上,便叫下人们都回去休息吧,等泡完我便在隔壁暖房睡就是了。”
嬷嬷称是,便去后边吩咐好。
院子没留什么人,翠玲要过来守着,贺云昭只叫她去院子旁边屋子玩就好。
既都出来了,也别拘着。
她竖起手指,严肃道:“只一样,我不喜人过来打扰,叫庄子上下人警醒些,若是过来扰了我,别怪我不留情。”
翠玲道:“知道了,三爷,这就吩咐下去。”
虽说是不留人,但翠玲也是留心。
她在院子外的小暖阁同两个小丫鬟说笑,时不时也关注着院子门外。
贺云昭推门而入,她褪下全身衣服放在汤泉边上,蒸腾的热气水汽模糊了视线,隐约的白皙身体从水波中显现。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贺云昭舒舒服服的靠靠着池边,她时不时还要吃两口切好的果子解解渴。
手指一捏,皮极薄的樱桃便吐出一个核来,剩下的果肉被直接送进嘴里,连自己吐都不用,什么念书上进都是浮云,这才是享受啊!
此时此刻,不远的地方则是完全相反的氛围。
萧长沣挥舞长剑,他横剑一劈,对面黑衣人的肚肠便如樱桃核一样掉出来。
胸口急速的起伏着,他的模样不比对面人好多少,胸口被划一道口子,身前衣裳已经被鲜血湿透,他喘着粗气一双眼睛如狼一样凶狠。
手里剑迅速被扔掉,他捡起死人的长刀,那把剑卷刃了,不能继续用。
他竖起手臂,将这把刀上的血用袖子擦干净,免得血流下来到刀柄容易滑手。
萧临死了!
安王府的动手速度比他想的还快,从前的萧临未曾想过如何证明萧长沣的身份,因此根本没准备什么,只能是靠着一块玉佩一块手臂内侧的月牙形疤痕作为记号。
萧临从前只想用萧长沣换取人质,万万没想过陛下登基后竟一无所出,人质成了唯一皇子!
只能是再重新翻找十几年前的线索,万幸有一瞎眼老兵是当年抱着萧长沣送他到城里的人,且这老兵知道萧长沣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必然能够取信陛下。
那位娘子怀孕与否陛下不可能不清楚,这么多年未曾找过,也是知道她早已身死,却不知还有一子留存于世。
萧临已经安排好那老兵联络上当年的人,很快就能将消息递到陛下耳朵里。
不过萧临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千万不能让陛下知道当年的事有他参与,因此不曾跟那老兵说实话。
瞎眼老兵只知道自己当年受到王爷叮嘱将孩子抱到城里去,自有人接手孩子。
如此一来,萧临还能装作一无所知,他只是抚养一个自己年轻时一时不慎的风流产物,万万没想过这会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萧长沣面对养父的安排保持沉默,他心中早就决定要在找回一切之后立刻弄死萧临,但无奈此时还要听从安排。
他这些年一无所知,也根本不知萧临向他隐瞒了多少,只能忍耐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要他拿回身份,就不必再与这些人虚以蛇。
唯一的意外……萧长沣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容,萧临这个废物!
当年跟着造反他没成功躲起来了,领命藏他这个皇孙没派上用场,如今恢复身份还被安王府发现了!
造反不成、威胁不成、恢复身份也不成,萧临定然天生克主公!
这些年萧长沣多少也看过萧临处理公务,他也是精明强干的人,怎料他在关键时刻阴沟里翻船!
“呸!”萧长沣侧头吐出一口血沫,他躲在坡下小心埋伏着。
可恶!萧临要是有要安王府这行动力,他早回去当皇子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对萧临恶言相向了,要是尽早行动也不会落得如今地步。
当务之急是先活下去,命要是没了,等陛下知晓真相已经晚了。
一道黑影突然扑上来,萧长沣抬脚一踹,脚腕被拖住,他顺势一扭,刀已经奋力砍了出去!
扑通一声,黑影顺着山坡滚下去,连接身子和脑袋只有一层皮。
萧长沣咬牙看着手里这把刀,又卷了!
他四处一瞧,很快便瞧见不远处有两处灯火,此处离京城几家权贵的庄子的不远,他先躲好。
躬身一走,一道黑影不知何时扑了上来,手臂长的短刀扎进肉里!
萧长沣回手一搂按住来人脖子,拇指死死一问摁,竟捏碎了人喉骨!
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急促的呼吸着,额间冷汗簌簌流下,随着胸口的起伏,有什么东西正在流下。
是血,很多很多的血……
奇异的是,他几乎没感觉到任何疼痛,瞳孔急速的紧缩,他来不及去选地点,顺着院墙翻身进去。
哼!哼!
院子并未点太多灯,借着月光能清布局,黑暗中似乎有什么粗粝的喘息声。
萧长沣捂着肚子,他喉结滚动,警惕的看向黑暗处,难道还有埋伏。
哼哧!哼哧!
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是野猪!
别院里怎会有野猪!
砰的一声!
贺云昭蹙眉,她扭头看向汤泉的门口,热气水汽萦绕看不清什么,她疑惑问道:“翠玲?”
熟悉的声音!
萧长沣嘴唇白的吓人,他推开小门,冲了两步,他扑倒到汤泉边的毯子上,鲜血从腹部滴落,毯子瞬间被按出一个人形血印。
“师叔……”
熟悉的声音,贺云昭揉揉眼睛,“萧长沣?”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没穿衣服,是啊,谁家洗澡泡汤泉穿衣服呢。
哪怕是穿着里衣都瞧不出什么能敷衍过去,可是她没穿衣服……
萧长沣抬头,神色凝滞了,他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贺云昭叹口气,她没有问萧长沣是因为什么才闯进来了,看这样子,定然也遇到了难事。
她只有一个问题,问道:“你受伤了吗?”
萧长沣僵硬住了,他说不出任何话,贺云昭竟是女子!
贺云昭是女子!
“师叔是女子……”
她是女子!
那些对同性的向往渴望追求与期盼,在得知她竟是女子时,统统化为许多种复杂的情绪……
贺云昭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手臂也还是那样放在池边,她没有去找衣服遮住自己的身体,只是问道:“你受伤需要我帮助吗?”
萧长沣只是抬眼看着她,震惊的、隐秘而喜悦的望着她,他的身体也没有动。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从前萧长沣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侧脸说话,细细观望她的神情。
但当知她是女子时,神情柔软了很多,眸中的包容显现出来。
贺云昭纳闷,包容什么?
那血滴顺着毯子流进水池,贺云昭能看到晕染开的一片红色,浅浅淡淡飘到她胸前。
从前她不太理解什么叫杀意,人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同类有杀意呢?
好奇怪,除了慌乱的正当防备和愤怒时想要伤害对方,真的会有杀意吗?那种明确的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心意。
她喃喃道:“原来真的有。”
杀意不是愤怒的、不是激动的,是冷静的,她在萧长沣进来后问出的第一句话就在思考怎么杀掉他。
她没有想萧长沣的恶劣讨厌之处给自己找理由,也没有想萧长沣还有好的一面猫哭耗子般的不忍。
她只是很冷静的想,萧长沣是会武的,她好像不容易杀掉他吧……
于是贺云昭问出了那句‘你受伤了吗?’
萧长沣没有回答,她又问了第二句,‘你受伤需要我帮助吗?’
好神奇,这人还是不说话……
贺云昭侧头看向一边,那有一把小刀,切水果用的,他杀人都用长武器,小刀能行吗?
好像也行,割喉就好了。
萧长沣如今倒在地上,血流了很多,会影响行动吗?
当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时候,便只有一种专注,专注的想要杀掉这个人,至于那些伤害生命的痛苦与悔恨,是杀人后才有的。
她看看池水,水流能够加速血液流出的速度,但是把人拽进水里血太多会不好清理。
贺云昭四处看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长沣逐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虚弱开口道:“救我……”
贺云昭叹口气,“我也想救你,可如今手头什么都没有,想救也不成了。”
她抬眸看着萧长沣,“你能跟我说谁是遇到了什么事吗?是谁要杀你?”
萧长沣苦笑一声,“事情很复杂,就如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
“哦。”贺云昭恍然。
这样大的伤口到底能不能凝住呢?她没见过没经验啊。
倒是见过裴泽渊受伤,可他身上是细小的伤多,但这样大的刀口没有。
这血要多久流干净呢……
她语气轻柔,亲昵道:“我的秘密你已经看到了,你要告诉我你的秘密啊,长沣。”
萧长沣一时间呆住了,从来没有得到贺云昭这样的对待,他喘咳两声。
他能看到的太多太多,散开湿润的黑发飘荡在洁白身体的周围,迷蒙的眼,从颈到肩湿湿润润,美妙的弧线半沉在水中……
他耳根一红,侧头避开不敢再看。
贺云昭还在不紧不慢的轻轻问:“你说说吧。”
萧长沣侧头,他看不到那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我……如果我不是萧家人呢?”
“如果我是姓李呢?”
姓李?什么姓李,贺云昭脑子也没太转,但此刻听了这句话莫名从那种专注状态脱离出来。
怎么感觉,这么眼熟,似乎从那里看到过描写这样的场景。
姓萧?姓李?
贺云昭叹口气,有点不想继续等,她踩着水中的台阶从池边出来,俯身捡起放在果盘旁边的小刀,戳一下果子。
噗呲!
还行。
她拿着小刀走到萧长沣身边,叹口气道:“你真是衰命啊。”
这一瞬间,萧长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眨眨眼,抬起头,视线咬着贺云昭的眼睛。
“师叔,我……”
贺云昭凑近了一瞧,发现不对劲,除了整齐的刀口还有很多奇怪的伤势,她放下手里的小刀。
道:“你知道的吧,这样的伤势救不了你了。”
萧长沣低下头,看着腹部的伤口苦笑一声。
是的,救不回来,他胸口中了一刀,划伤皮肉,腹部中了一刀刺穿肚子,进入院子后被巨大的野猪顶了两次。
他信,是救不回来,不是贺云昭不愿意救他。
他只能这样信。
叹息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伸出手,掌心脏兮兮的满是血液。
贺云昭捧了一捧热水给他洗干净手,她第一次愿意握住他的手。
没办法,从小的教育,死都死了,别计较那么多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湿润的黑发垂下打在他脸上,只是轻轻的拂过又被拿走。
眼前升起水雾,他努力眨眨眼,头枕在血腥的毯子上,视线努力聚焦在贺云昭脸上。
他有点后悔……一点点……
当生命在眼前渐渐流逝,总会有一种心悸之感,来源于原始的对同类的感受。
萧长沣轻声道:“师叔……你能抱抱我吗?”
贺云昭不言,她垂眸,没有动作。
萧长沣其实知道,她不会抱他,可在她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点动摇。
一点点……一点点的动摇,或许是同情、是怜悯,是对自己认识的一个人将要离去的微妙情感。
一点点就够了,心的片刻颤动,就足够……
萧长沣握着贺云昭的手,他努力抬起另一只手排在手臂内侧,示意贺云昭看。
贺云昭将他右手臂的袖子解开,顺着他的手解上去,一块月牙形的疤痕映入眼中,奇怪的熟悉感浮现在心头。
萧长沣喘着粗气,从胸前拿出一块墨色圆形玉佩,婴儿手掌大小交到贺云昭手里。
他颤抖着开口,“我……皇子……有用……”
贺云昭听懂了,几乎是一瞬间将那些奇怪的话串联起来,萧长沣是不被人知道的皇子,玉佩和手臂内侧的疤痕是标志,如果有用她可以拿去用。
她眨眨眼,不同的境况下一切都不同,萧长沣要死了。
她轻轻靠近,放下玉佩,抬手温柔抚在他脸侧,“谢谢。”
萧长沣不懂,沾水的手怎么会是热的呢,因为他的脸太凉了吗?
人在临死之前想到的是什么呢,是未曾好好告别的人,是未曾释怀的事,还是那些说不清也理不透的恨……恨来恨去恨的不过是没得到的爱……
他的伤口不痛了……他盯着贺云昭的眼睛看……她是眼前浅浅淡淡的梦……
“师叔……我冷……”
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眼睛中,瞳孔渐渐扩大,虚虚的不舍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贺云昭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流下眼泪,她俯下身抱住了这个人。
起身后努力拖着人移动,她换了一身黑色衣裳,方便行动,头发只好挽在身后。
她拿着种花的铲子,挖了好久才挖出一个浅浅的坑。
尸体会招惹来太多危险,有人在追杀萧长沣,或许会找到贺家的庄子来,祖母还在这里,庄子上上下下几十人都在。
她只能这样……
当第一铲子土终于盖在人身上时,脑海中蓦然回想起一些文字。
贺云昭仰着头看着天边明月,她嗤笑一声,笑着笑着泪竟流了满脸。
书?
她的生活只是一本书?
一本男主角经历跌宕起伏精彩绝伦,剧情漂亮的如同一桌大餐,可她作为女主之一是站在厨房上不了桌的那个人!
贺云昭深呼一口气,再次将人从坑里拖出来,很重很重很累很累。
可这些不会比她的书本更重,不会比她多年苦读更累!
她拽着这具尸体来到汤泉后的火道,奋力的推进去,点燃一把火。
她坐在火道口的旁边,一手是那块玉佩,一手是那把小刀。
贺云昭看着天边的月亮西沉,薄薄的晨雾出现,她坐了整整一夜……
将灰掏出来,原来人一烧不会那么容易化成灰,骨头有很大的可能会保留下来,还好火道够大,温度够高。
贺云昭拿着锤头一点一点砸碎那些骨头,将骨灰拢在一起,没人会想到这是骨灰。
把人挫骨扬灰对大晋人来说有点难以想象,但贺云昭只是为了好保存。
她翻出一个黄花梨的盒子,将里面的宝石扫出来,把灰装进去。
翠玲惊讶道:“三爷怎么把手臂缠上了。”
贺云昭低头一瞧,淡淡道:“有疤不大好看,就遮住了。”
“有疤?”翠玲也不太记得有没有,她来到贺云昭身边时,贺云昭已经十岁多了,不要她帮助洗漱。
贺云昭淡淡点头,手臂的刺痛似乎带来一种难言的安全感。
翠玲没再问,只是拿着一封信上前,“三爷,您的信。”
第52章
贺云昭接过信, 她一瞧封皮上的字便知道这是穆砚寄回来的信。
翠玲惊讶的抬手指着贺云昭,“三爷,怎得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啊, 这是熬了一晚上没睡?”
贺云昭抬起头, 她笑着道:“中了状元心里高兴, 一晚上没睡不着。”
“说来倒是想起件事, 你去外面找人,往老家族里包五百两银子去, 给族里的孩子念书用。”
进士牌坊是要建在京城贺府的, 族里那边估摸着还在琢磨, 便不叫他们费心, 只族谱上记一笔就是。
未免那些老人家想东想西, 还是要包些银子送回去资助族里的孩子念书, 这也是京城贺家这一支的心意。
翠玲道声是,她转身便出了门去寻人。
还没走几步呢就被人叫住了,“翠玲姑娘!”
翠玲回头,“陈二姐,什么事啊这么急。”
陈二姐跑了一路过来鞋子都差点掉了,连忙低头又把鞋穿上小跑两步到了翠玲眼前, 一脸焦急道:“翠玲姑娘, 这可如何是好啊!三爷吩咐养在庄子上的那头野猪,就是白菜,它跑了!”
“不知是那个猎户瞧见了,还是旁边锄地的农户馋肉了!那一摊子血就在那道墙边上, 好大一块脖颈肉掉在地上!”
“这帮子挨千刀的!庄子上何曾亏了他们,十里八村打听打听!咱们庄子的佃户过的是最好的,说了好几次, 白菜是三爷养的玩意儿,他们还是给动手了!”
翠玲倒吸一口冷气。
白菜虽然是野猪,如今大了瞧着不怎么可爱了,但到底也是三爷自己抱回来养着玩的,哪能叫底下人说宰了就宰了呢!
她忙问道:“那找到白菜没有?”
陈二姐一拍大腿,哭唧唧的挤着眼泪,“哪还能找到,就在那边找到一块脖子上的肉,挂着的那红绳铃铛还扯下来了,许是叫人一刀剌疼了,这才跑的没了影。”
翠玲拉着陈二姐,“还能找回来吗?”
陈二姐缩着手抬眼委屈的瞧着翠玲,“白菜是个野猪啊,它出了庄子,谁还能找到啊!”
“而且瞧那伤口,白菜还能不能活都不一定,出了转庄子在荒地上遇到什么野狼便活不成了。”
翠玲实在不愿意讲,陈二姐这时候在她面前装可怜,无非就是请她在三爷面前说说好话。
贺家从府里到庄子上的一干下人心里都门清,三爷那是贺家的独苗苗,他说话没人敢不听。
平日里瞧着脾气温和,但要是叫他来了脾气,谁也别想讨得好。
翠玲心里又气又急,三爷好不容易出来松快一阵,还遇到这烦心事!
她眼睛一亮,瞧见一个人,忙招手,“勤禾!勤禾!”
勤禾听见动静忙抱着东西过来,“姐姐叫我什么事。”
翠玲把这事给他一说,便道:“你能不能带着人出去找找。”
勤禾眼睛一转,瞧了一眼旁边的陈二姐,他笑嘻嘻道:“姐姐别担心,三爷早就说过白菜越长越大,早早晚晚是要放它出去的,如今它自己跑出去也是自己的事。”
他挠挠鼻子道:“只一样,三爷还是极爱白菜的,这白菜丢了三爷必定心烦。”
“劳陈二姐到处知会一声,从今个儿起半个月内不许闻见猪肉味,若闻见了谁吃猪肉,那就找小满哥来罚,给两棍子长长记性。”
翠玲瞬间反应过来,她抿唇气恼的甩开陈二姐的手。
陈二姐讷讷的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白菜被谁伤的不知道,但留下的肉说不定就被这些庄子上的偷藏了吃。
翠玲这个脾性,她再气都骂不出难听的话来。
勤禾便问:“要不先去通禀三爷一声?”
翠玲摇摇头,她道:“三爷正忙着呢,别去烦了,找小满哥说去。”
不论白菜是死是活,他们总得查清楚了才好到三爷面前禀报。
屋里的贺云昭还没打开信,信就在书案上放着,她只是这样一瞧,从前急切打开的信,此刻也无暇去顾及。
她细细思索还有何疏漏之处,屋外传来几声哭声,极具辨识度的撒泼哭声。
贺云昭起身推开门,冷冷道:“哭够了吗?”
陈二姐抬起的手就僵在脑袋边上,她瑟缩的收起来,“三爷。”
贺云昭环视院中几人,道:“小满呢,叫他把事给我查清楚,后院的都给我处理干净,找找白菜在哪。”
“是,三爷。”
勤禾低下头,心道,完蛋了,三爷眼见是生气了!
得到口信的杨小满心里疑惑,查清楚?
饭都没吃进嘴里他就立刻往外跑,喊庄子上的小子们出去到处问问有没有人瞧见是谁伤的白菜。
他又搂着勤禾的脖子小声道:“你便去各家屋里转转,找找有没有多出来的肉。”
勤禾点点头。
庄子上的人敢藏肉,但却不敢真的对三爷的养的玩意儿下手,要下手也是趁三爷不在庄子上的时候。
那么多好时候都没下手,是被猪吃了脑子才会选在三爷来庄子上时对白菜下狠手。
贺母同熙合公主吃了大半夜的酒,今日是睡饱了才往庄子上走,熙合公主来了兴致便到贺家的庄子上做客。
两人坐着轿子路过小路,却见贺家的小子们一溜烟的跑出来四散开,贺母招招手叫了一个过来。
她问道:“怎么回事?急火火的是要做什么去?”
小厮皱着脸,“夫人,是三爷养的白菜被不知道什么人给害了,小满哥叫我们出来查清楚,周边的猎户农户都去问一问。”
贺母哎呦一声,忙跟公主解释道:“那白菜是我儿养的一个宠物,长的好大一个才放在庄子上的。”
熙合公主听了糊里糊涂,她便跟着贺母往贺家庄子上走。
进了庄子,便见四处陈设质朴简单颇有野趣但样样舒适。
贺云昭听见消息便迈步进来请安,她躬身道:“臣贺云昭讲见过公主。”
熙合公主笑眯眯的招手,“哎呀这孩子,快快过来,叫本宫也瞧瞧状元郎。”
贺云昭往近前一走,轻轻笑着叫公主打量。
熙合公主连连称赞,贺云昭垂眸接受,瞧着沉默了些。
贺母蹙眉,这才问道:“是白菜叫人害了?”
“嗯。”贺云昭道。
贺母叹口气,“你不舍是应当的,只是散了家里人去到处问,难免显得轻狂了些。”
“什么?”贺云昭抬起头,她故作不解,眼神迷茫道:“没有啊,我叫小满去找白菜来着。”
贺母一惊,忙把看到的事情一说。
贺云昭连连同公主告罪,她急忙退了出去,挥手叫人来,怒道:“杨小满是怎么做事的!我可说了要他打扰周边农户生活?”
“不知轻重,还不把人给我叫回来!”
贺云昭当着一院子下人的面斥了小满一顿,“你性子怎么就这么急,哪比的上你老爹,再有下次你就回家去,把你老爹换回来继续做管事的。”
杨小满苦着脸挨训,他心里也是后悔。
对啊!打扰农户可不是三爷的作风,他怎么就被一句查清楚给迷了耳朵了!
被训了一通的杨小满回家还和老爹反省了一下自己的粗心。
老杨管家手里捻着灯芯,他眯眼一瞧这蠢小子,轻哼一声,道:“你是蠢,回头再去三爷那儿问问还有什么事要干。”
“啊?”杨小满迷茫的摸着自己脑袋。
老杨管家翘着嘴没说话,这三爷啊,人家那脑子和老太爷老爷是一个路子的,他们当下人的听话做事就成了。
姜还是老的辣,“你啊,还有的学呢!”
贺云昭的确是故意误导了杨小满的行动,她只说是查清楚,杨小满自然会想到的是查伤害白菜的凶手。
贺家下人散出去后,才能把消息扩散。
她昨日刚刚回忆起自己竟然是穿书了,对书中男主角萧长封的大致成长轨迹是了解的,但细节不是很清楚。
萧长沣是一本名叫什么什么庶长子的书的男主角,主要讲的就是身为皇子的萧长沣出生时因当时一桩谋反案而被人藏匿起来,作为一个普通庶长子长大。
在他长大之后,当今陛下一直无所出,他的养父因为野心才会将真实身份告知给他。
于是萧长沣一步一步走上的自己的帝王之路。
在贺云昭科考这些年,萧长沣也是没闲着。
他经历了继母敌视、外祖父欺辱、父亲冷眼旁观,他凭借自己能力进入军队,一步步往上爬。
贺云昭对‘继母敌视、外祖父欺辱’等内容有很大质疑,但这不重要。
这本书的作者非常用心的刻画男主角的形象,他是沉默的隐忍的痛苦的,底色是悲伤的。
而女主角是女扮男装的状元郎,能够与男主并肩作战。
犹记得当初看这本书时是买的纸质版,钱都花了怎么也得看完啊。
于是贺云昭就被后期剧情创到了,很难说后期那个萧长沣还是原来那个萧长沣。
即使是如今了解了全部事情,她也很难把印象里那个萧长沣和后期被无数爱慕他的女子投怀送抱的男主联系在一起。
总有一种作者本人夺舍了萧长沣的诡异感。
贺云昭:“……”
她只是被女状元当皇后的操作雷到了想看看后面还能耍什么花活。
最后她终于悟了,这本书不是给她看的,是给观众老爷们看的。
她昨日思考的是自己,今日思考的则是后续的处理。
书的情节落到现实需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
比如贺云昭在看到女主汤泉被发现女子身份时,她理解不了男主的心情。
但现在想来就是看到自家狸花猫一转头居然是八块腹肌的猫妖男的感觉,这种掉马爽感只有当事人懂。
再比如说,她不太理解,即使是被人追杀躲进庄子,难道不应该找没有人几乎发现不了他的柴房或者厨房吗?
她泡汤泉这么大一个院子灯火通明的怎么就能精准进来呢!
贺云昭仰头靠在椅子上,她首先需要考虑是追杀的情节,追杀萧长沣的是谁。
回忆了一下,很好!不记得……
排除法,不是安王就是庆王,这两个是皇位有力竞争人,还有一种可能是‘二王案’的余党,担心萧长沣的出现会扯出陈年旧案。
贺云昭抬手,素白的手指轻敲在扶手上。
笃!
笃!
书里可以写的很简单,男主被追杀,进入汤泉,看到女主掉马。
换在现实中,贺云昭需要考虑的就很多了。
追杀他的人有多少,看到他进入贺家庄子了吗?有没有人留下到处搜寻萧长沣的下落。
在汤泉掉马不久后,皇帝就得知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的事情,于是细细查探之下男主很快回到皇宫恢复了皇子身份。
贺云昭右手握拳紧紧攥,又虚虚的松开,感受着手臂内内侧的疼痛。
疤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还是十几年的疤痕,需要时间……
不能被追杀的人发现萧长沣与她有关,所以要大张旗鼓的宣扬一下,有人害了她的爱宠。
她最开始想的是直接吩咐人出去细细询问周边农户和猎户。
但在出门看到翠玲被气的脸红都骂不出一句话,她便陡然想到一件事,做戏可以,但人设很重要。
做戏最怕的不是细节没处理好,是人设不对。
她在京城也不是无名之辈,好多人对她都有了解,贸贸然便搅扰周边农户的生活,外人或许会觉得是她中了状元之后轻狂变了性子。
但知晓内情的人很容易通过萧长沣联想到她。
人设一扭曲,说的任何话都不可信了。
所以她故意误导了小满,错要是下人犯下的,她吃急忙出来阻止的那个。
宿醉在别人家里已经是娘的极限了,她不会继续在公主的庄子上住,今日必定回家。
如此一来,戏就成了。
什么萧长沣啊,她怎么知道?
她只是出来松快一下的,庄子上的爱宠竟被人害了,好生气啊~
但还是维持住了自己的修养,没有搅扰农户。
她是新科状元郎,休息结束还要去翰林院的报道,其他的事她一概不知啊。
暗地里人终归只是暗地里,在萧长沣死后他们不敢连续的动手,那样就太引人注目。
“呼!”
贺云昭呼出一口气,她视线落在书案上,终于打开了这封信。
她眼睛一眨,信上写道,穆砚即将回京。
太好了!
贺云昭不急着将所有事情告诉给祖母与母亲,庄子上还不是很安全,等到回府再说。
于是她待在庄子上,白日里还带着姐姐到处玩耍,时不时出去找找野趣。
两人玩的痛快极了,甚至还趁机招待了一些友人。
贺云昭这边连续多人拜访,赵同舟、朱检、程颐卿、石芳典等人都曾来过。
倒是贺锦墨那边不太好邀到闺中友人,一来她如今年纪大了些,都二十了。
同龄的姑娘家都订婚了,只剩下她伶仃一个,邀也不邀不来人。
还好庄子上有不少人家的都有姑娘,还能陪着贺锦墨玩一玩。
五日后,贺家人才不紧不慢的回府里去。
贺云昭便出门去城门口接穆砚。
……
城门口,穆砚转来转去,披风扫的人不得安宁。
他估摸好时间才给云昭写的信,是掐着时间回来的。
他到京城的时候小昭应该已经收到信了啊!
怎么还没来呢?
穆砚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他时不时的张望着。
陪着的周二忍不住道:“要不咱先自己进去吧,你在这儿等着还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回家收拾收拾你再去贺家不就成了。”
穆砚一口拒绝,眸子中有股劲在。
他走是小昭送他走,回来也要小昭接。
他是知道的,要是小昭没接到他才要生气呢!
看起来脾气很好,其实总是会在意一些细枝末节上的东西,还是个小孩子的性格呢。
他对贺云昭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之前,那时候的贺云昭虽然已经有了秀才功名,但还是少年人模样。
虽然这些年一直通信,但笔墨无法传达一切,从字迹上能看出他的成熟,但穆砚想,只是几年而已。
他奋力杀敌,立下大大小小无数的功劳,这才官升几级荣归故里,已经尽可能的缩短了时间。
他时不时踮起脚往城门口看,难道是他的信没到?
就在这时,一人一马出现在城门口。
头戴方巾的青年眉眼含笑,用力一挥手:“小砚!”
穆砚眼前一阵湿润,他努力眨眼恢复自然,也高声道:“小昭!”
贺云昭下马快步走到他身边,“终于回来了!”
穆砚一阵恍惚,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他知道贺云昭是个漂亮孩子,但总是没什么概念。
浓墨重彩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唇角轻扬,眸中坚硬执着……
他细细一瞧,几乎能瞧见她脸上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二笑嘻嘻打了招呼,“三郎你可算来了,再不来,咱们穆将军都要望穿秋水了!”
贺云昭含笑顿首,“周二公子别来无恙啊,如今一瞧,也是威风赫赫的周将军了。”
周二连忙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小卒一枚,威风赫赫的是咱们穆将军,我就不打扰了,您二位继续叙旧。”
说罢,周二拱手告辞。
贺云昭看着这动作挑眉,显而易见的上下级,看来小砚很厉害嘛。
没了周二这碎嘴子打扰,她终于能用全部视线来看穆砚。
从前,他们二人一般高,如今一瞧,她需要抬头看着穆砚,长高了很多。
一身黑色衣裳,裹紧了强壮的身躯,肤色黑了许多,肉眼可见的粗糙,神态还是那样温和,可却不一样了。
他小鹿一样的眼睛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坚定冷酷,甚至很多时候在周边行人路过时会警惕的扫过。
一切都改变了太多……
贺云昭眼睛利,她视线上下扫过,看到了他下颌处一条疤痕。
“这是……”
穆砚不自在的抖抖披风,试图遮住这道疤痕,他低下头,“没什么,大家都这样。”
“对了。”他笑道,“我刚才听人说,你如今已经是状元郎了!”
“看来我回的正是时候,赶上了你的好日子,可惜没准备什么礼物。”
他有着懊恼,他着急回来就没准备什么,不然就赶不上这一队回京述职的队伍。
“以后我一定给你补上!”他急忙承诺道,恨不得发誓证明自己绝不是故意忘记的。
贺云昭道:“你能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她向前迈了一步,刚要问些什么,眼神一凝,“这是什么?”
她离的近了才发现,不只是下颌的位置,她看到穆砚颈部有一道伤痕,像是被刀划过。
不在前面,而是顺着后颈到前侧,长长一条,看起来分外可怖!
“这是什么?”她又问了一句。
穆砚来不及藏,只好不自在的侧侧头要挡住她视线。
贺云昭直接伸手拽住,把人薅过来细细一看。
她眼神一冷,“你被人背叛了?”
如果不是被背叛,那刀痕怎么会出现在人的后颈。
穆砚的力气很大,他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一个文人怎么可能撼动他。
但就是贺云昭这样写字的手拽住了他的衣领,不能挣脱……
那一年,风在草原上肆虐地刮着,枯草伏地,一片肃杀。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率领着亲信们刚刚突出敌军重围,他的战袍已被鲜血浸透,后颈处那道疤痕在凌乱的发丝下若隐若现。
就在刚才众人稍作喘息之时,一直紧跟在他身旁的一直替他打探消息的小哥,悄然靠近,手中匕首寒光一闪!
穆砚察觉异样,猛地回头。
那人已狠狠刺来,匕首划破空气。
他来不及思考也没有震惊,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顺势一滚,避免脖子被划断。
苏将军开导他,这里的一切都做不得准。
你信他,可蛮族也能找他。
于是,蛮族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买他命。
穆砚低头看着小昭,看到紧紧咬着的牙齿,紧绷的神情,他沉默片刻……
轻轻安慰道:“没有,不是背叛,只是不小心,不小心中了埋伏。”
贺云昭知道他在说慌,穆砚已经学会了将痛苦的过往掩饰好后告诉她,不是那个会哭着搂她脖子的少年。
幼年的情谊,年少的经历,一一浮现在眼前。
她在几天前,送走了她的一位…友人,敲碎了骨头装着灰回来了……
她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贺云昭望着穆砚努力笑着的眼睛,他努力笑的和从前一样。
她终于懂得那句话,物是人非事事休……
最后只是放开衣领,握住他的手,“回来就好。”
穆砚笑着道:“咱们朝堂上守望相助!”
第53章
穆砚口中道守望相助, 他还是略谦虚了些。
当初朝廷往边疆送人,一来是缓解边疆中层将领的缺失,另一方面也是存了一些锻炼人的心思。
此事由兵部尚书提出, 在当年也是那位的政绩之一。
边军对这些权贵之子态度复杂, 边疆的确缺失这样具备一定文化军事素养的中层年轻将领, 但朝廷如此做法隐隐透露着对边军的不信任。
苏将军对这些人的态度十分模糊, 他既培养帮助又把人圈在一定范围内。
如果只是为了镀金,边军放之任之, 但如果真有建功立业的心, 他们也不排斥。
不过建功立业可就不是过家家酒了, 死人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同前去的人中, 穆砚是毫无疑问的佼佼者, 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吸走了边军对这些权贵之子的大部分资源。
有人懒懒散散只想回京, 比穆砚回来的早许多。
有人一门心思奔着升职来的,被穆砚压的抬不起头,无奈只好回京,还有人死在了边疆。
死亡率不低……
留给他们的官位空缺并不多,苏将军还要留下一些给自己人和边疆本地的将领。
穆砚与周二等人争的是唯一一个位置,赢的是穆砚。
他回京时已经官至从三品。
宁为百夫长, 胜作一书生。
武将升官速度的确比文官更快。
贺云昭听穆砚说了几句便明白过来, 穆父如今对穆砚是没资格安排什么的,一切还要看兵部和陛下的态度。
贺云昭心思一转,她稍微思索片刻,隐隐对穆砚的安排有所预料。
京都大营如今四方僵持, 表面上和和乐乐,心里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裴泽渊依靠着皇帝外甥的身份短暂占据优势,其他人也不欲与他产生冲突
别逗了, 真有什么明面上的冲突,他是皇帝的外甥,好难猜啊,皇帝会更信任谁呢?
穆指挥定然不会把穆砚浪费在京都大营这个将领绞肉机里。
那么最好的安排就是,京都府左军巡使。
如果说京都大营位于京城附近,负责的是保卫京城的安全,那么京都府左军巡使负责的就是京城内的安全。
二者一内一外,互为辅助,同时也互相制衡。
穆砚刚回到京城,他能否得到信任也是个未知数。
其次安排就是再度调任其他地方的守军,这也很有可能。
两人来不及叙旧太久,穆砚需要回穆家梳洗一番后到兵部述职。
贺云昭看着穆砚的背影,她轻轻一叹,眸中情绪复杂。
明明曾经是最亲近的朋友,可如今一见,他们都经历了太多,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人,陌生的是那些岁月留在身上的痕迹,或许穆砚看她也是如此。
……
夜空仿若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绸缎,繁星闪烁,似细碎的宝石镶嵌其上,月光冷冷撒下,贺云昭在祖母房中坐定,又吩咐下人请母亲过来。
婆媳俩都有些迷糊,不知道小昭将人聚在这里是说些什么。
“可有什么难处理的事?来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你开口。”贺母疑惑道。
贺云昭抬头,她斟酌道:“有一件事,是必须要您二位知晓的,但我心中拿不住那些该说那些不该说。”
贺老太太最先明白过来意思,需要知晓但不需要提出意见,告知是担心会漏出马脚,这隐隐熟悉的说辞让她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老太太哼一声,“你啊,随了贺家的根儿!”
“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我和你娘还怕什么不成?”
把孩子女扮男装养成状元郎的事她们都干了,细究一下这可是欺君之罪,这样的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贺云昭点点头。
三人在屋子里安稳坐着,贺老太太甚至还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玉如意把玩。
贺云昭瞧瞧祖母,再看看母亲,她轻声道:“ 陛下其实有一个子嗣流落在外。”
贺老太太懵了半晌,贺母忍不住拉着老太太的手。
陛下!那是陛下!
膝下空虚连个公主都没有的陛下!
他在外面有个子嗣!
“这位皇子死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死了,他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加快了语速,“能够证明身份的只有一块玉佩和右手臂内侧的疤痕。”
贺云昭干脆利落的撸开袖子,白皙的右手臂内侧赫然一块鲜嫩红色的疤痕,很新很新!
贺母:“ !”
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惊骇的咽了一口口水,她颤颤巍巍的抬起手,“你你你……”
她收回那句话,还是有害怕的东西的!
贺云昭上前握住祖母的手,她用了一点力气攥住,“祖母,您别急,轻轻的呼吸……”
在贺云昭的安抚下,老太太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
她忍不住道:“小昭,你到底要做什么,这太危险了,你……”
贺云昭搂着老太太,她看向一旁捂着自己嘴巴的母亲道:“祖母,娘,你们听我说几句。”
“我的身份你们都清楚,等我进入朝堂之后,遇到的人会越来越多,经历的事也会越来越多如果能有人保护我的身份,那我的顾忌会少很多很多,也会安全。”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朝堂上的水越来越浑,找不到萧长沣,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皇位近在眼前,他们只会越来越疯狂。
而贺云昭既想要获得权力,就必然在朝堂上要有所有为,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翰林院著书。
况且她心里也清楚,她虽一直为男子打扮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但意外到处都是。
萧长沣不会是第一个,她不可能每次遇到意外都能恰好有条件处理。
要不怎么有人杀人之后埋在自己家院子里呢,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和能力处理好尸体的,大家都尽力了。
她道:“只要陛下认为我是他流落在外的孩子,他就会为我扫清一切怀疑。”
当今陛下膝下空虚,他猛然得知自己竟然有一个孩子定然会万分惊喜,不论这孩子是男是女他都会用尽一切力量保护。
如果他发现自己的孩子竟然还是状元郎,即使知道是个女孩身份,他也不会舍得让一个状元郎去当公主。
贺云昭心道,若是陛下舍不得她的才能就更好了,说不得就能继承皇位。
不过她对此事虽然有想法,但并不确定。
毕竟这世上有人即使家里有女儿但仍然愿意把家产给侄子,这样的男人也不在少数。
她的优势就是,第一,她是皇帝的孩子,第二她有才能,弱点就是性别。
但不重要,只要陛下认定她是他的孩子,她就有把握凭借这份信任一步步上去,当权臣也不错……
贺老太太与贺母一时间都呆住了,竟然说不出话来,她们心里都清楚小昭一定隐瞒了很多事情。
那流落在外的皇子是怎么死的,小昭怎么清楚干干净净,是怎么知道这些信息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贺母犹豫着开口道:“万一陛下要认回你怎么办?”
想到这里贺母心里就是一缩,当初做出将女儿女扮男装的事来,也是官人和她商量之后做的。
既是为了贺家的家财不落到他人手里,也是为了家中女眷能不受人制约。
但这么多年来,贺母早就认定了贺云昭是贺家掌家人,她眼眶一热,竟哽咽有些说不出话来。
“贺家断了根,你叫我如何与你爹交代……”她语气弱弱,也有些迷茫。
贺云昭心中一叹,母亲是极矛盾的,她坐了过去揽住母亲肩膀问道:“娘,我能有子嗣吗?”
贺母看着她,迷茫的摇摇头,“不能。”
贺云昭在世上的身份是个男子,她怎么可能有孩子,自己生可太危险了,怀胎十月万一有个意外身份暴露,后果想都不敢想。
贺母回答完,她也反应过来,要说断,贺家的根早断了。
“可……”贺母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
贺云昭冷静问道:“咱们贺家有皇位吗?”
“没有。”贺老太太愉快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贺云昭轻笑一声看着母亲,“所以还犹豫什么?”
那边可是真有皇位的!
“如果祖父和爹在天有灵,恐怕都急的转圈了,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贺母:“……”好有道理!
想想她家官人那性格,要是知道有这种机会他都恨不得自己上了!
贺云昭愉快揽着母亲的肩膀,就此决定好自己的身份。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某种程度上说,贺老太太与贺母这样的传统大家主母一旦认可了这件事,她们的接受程度是非常高的。
“可是,那怎么认亲啊?”贺母先问道。
贺云昭含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摇,“不,咱们不认,”
“要等陛下主动来认!”
俗话说得好,上赶着不是买卖。
主动去找皇帝不难,贺云昭马上要去翰林院报道,她有的是机会得到皇帝的召见。
可她为什么要主动说出去这件事呢?
不不不,她要做一个最无辜的受害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是贺家的孩子。
她如果主动认亲,那需要解释的就太多了,她怎么成为贺家的孩子的,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宗室也会质疑,这孩子血脉是真的吗?
老太太与母亲还需要解释明白,为什么当初要把她女扮男装。
既然是出生就女扮男装的,那应该从出生就知道性别,出生就在身边的孩子怎么会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孩子?
贺云昭坚定一句话,谁主张谁举证。
陛下查到她是他的孩子,那就自己找证据自己圆逻辑。
老太太和娘完全不知情,只知道孩子生出来后接生嬷嬷说是男孩,到了怀里发现是女孩。
不想让病重的官人受到刺激,便一直称是男孩,于是将错就错。
贺云昭细细思考了许久,她的第一目的是让陛下亲自保护好她的身份。
第二目的是当皇帝,这个实现与否都没关系。
她可以凭借隐秘私生子的身份获得陛下信任成为权臣,架空皇帝,然后找机会当皇帝。
真奇怪,从前没这个机会,她只是想当大臣,一步步升上去。
但一旦机会近在眼前,她的渴望就怎么都控制不住了。
如果不出意外,很快皇帝就会知道他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他会一直查啊查……
虽然查不到人,但能查到无数细碎的线索,最佳怀疑对象自然是萧长沣,可萧长沣不见了,了无踪迹。
在皇帝陷入绝望的时候,她就可以偶然露出疤痕,展示一下自己的特殊。
接下来就需要皇帝费尽心机的验证她的身份了。
“祖母,娘,你们可以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她笑道:“不是吗?”
“唯一需要记在心里的就是我这个疤,一定是从小就有的疤。”
贺母作为亲生母亲,自己孩子身上有没有疤不可能不知道,她必须说的如同完全出于本能的实话。
贺老太太忍不住道:“那要是有人问怎么说啊?”
其实到现在为止老太太还没明白过来贺云昭就究竟要怎么做,但老人家配合度很高。
贺云昭忍不住笑了,“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变,只要记住这道疤就好,但两年内,先不要说出去。”
她的疤需要时间,她仔细观察过,萧长沣手臂内侧的月牙型疤痕看起来很像胎记,很可能是什么信物印上去的,这个信物很可能还是皇帝知道的。
贺老太太看着贺云昭细细叮嘱,她忍不住叹口气,“陛下…是个很好的人。怎么就没有孩子呢。”
贺云昭眨眨眼,明白过来,祖母的道德底线其实比娘高很多,人也很善良。
她拍拍老太太的后背,安抚道:“您是宗室出身,我也有李家的血脉,我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陛下高兴都来不及呢。”
贺老太太一听,她神色果然一松,也打起精神听贺云昭叮嘱。
是啊!若说血脉,小昭也有李家的血,这一辈的宗室子弟还是日字辈,这不是连老天爷都在暗示嘛!
贺云昭心中好笑,她不想用那些野心和权力欲望给祖母太多压力,老太太自在的生活了一辈子,还是她出生后才背了很多负担在身上。
她如果想要说服祖母,可以用无数种方式,但老太太不是她,没那么大野心,知道的太多反倒叫老太太心里压着事。
别人家这个年纪的老太太都安享晚年了,她祖母还跟着她干大事,还是多哄哄,别为难老人家了。
贺云昭眉眼锋利,眼中的勃勃野心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有旺盛生命力的野兽,忍耐着饥饿蹲守猎物。
“咱们只要一切当作不知情就好,适当的时候推上一把。”
她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初入朝堂认真做事,什么谋反案啊私生子啊,她统统不知情。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是天底下最无辜最纯洁的小白莲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她抬手,食指慢慢点着眉梢,轻笑一声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上天赐予的东西不接受,反而会遭受灾祸。
机会就在眼前,别想机会好不好,先抓住捏在手里……
……
另一边的穆砚回到家中后只是默默收拾好自己,任凭母亲喜极而泣的说着一连串的话,他只是静静的听着。
穆母抬手抹着眼泪,“你是几年不回来,我揪心的疼,夜里睡不着觉,怨你父亲把你送走……”
穆砚一句话没说,他只是拉好衣领,熟练的用后颈衣裳盖住疤痕。
他低头看着母亲,道:“母亲,我先去兵部述职。”
说罢,大步迈出房门。
穆母在他身后眼泪流个不停,哭到满脸通红呼吸急促,直到两个女儿来劝才算慢慢缓过来。
穆砚回京之前已经提前联系好了同为边军出身的一位前辈,那位前辈曾为运粮官,与苏将军交情不浅。
如今正在兵部任职,虽不知能不能发挥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
穆砚走进兵部衙门,刚要到旁边的门房找人禀一声就听见一声呼喊,“可是穆将军?”
绿色官服的中年人迎了上来,“是穆将军吗?”
穆砚冷淡点点头,“在下穆砚,前来述职。”
中年人一脸惊艳的望着穆砚,只见面前的年轻将军一身黑衣,身高腿长,体格矫健,神态静默。
但当他靠近出声的一瞬间,就能看到其眼中没来得及收回的警惕和冷漠的杀意。
穆砚在见贺云昭时有意收敛自己的气质,不然很容易让人产生不适,而在外人面前,他就完全不同了。
中年人拱手道:“下官兵部员外郎陈成,恭祝将军回京。”
穆砚侧头瞧一眼,他点点头当作回应。
陈成引着穆砚进了衙门里院,走了两个院子种族到了兵部尚书的办公房间。
“将军,请。”
穆砚跟着进入房间,他瞧见书桌后有一老者,便上前拱手道:“末将穆砚,见过尚书大人。”
兵部尚书曾进,他从公文中抬头,起身笑着过来,“小穆将军,神往已久啊!”
外人不知边军的事,兵部却对他们的事一清二楚。
穆砚这样京城官宦子弟出身还能在边军咬下一块肉的,那着实十分叫人震撼。
曾进面上挂着笑容,他亲密的拉着穆砚的手臂询问其在边疆发生的事。
语气虽然亲切温和,可他眼底压着慎重。
穆砚只是垂眸,看似木讷的一板一眼的回答问题。
回京述职,这本就其中必备的环节之一,特殊之处就是由尚书大人亲自问询。
曾进慈祥道:“从前听不少人提起你,老夫还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老夫见了都忍不住爱才心切了。”
穆砚顿首,他正经道:“您过誉了。”
曾进哈哈一笑,他抬手指着穆砚道:“看边军那边来人说你战术奇诡,怎得回京后反到这么正经!”
穆砚抬眼,他平和道:“对待那些敌人要用尽战术,回京后面对的都是大晋子民,砚自然松懈了。”
曾进亲手帮穆砚办好一切程序,送走人后脸色一沉。
这个穆砚是真木讷还是心里藏奸,他竟也分不出。
再想想看到的那些公文,怪不得陛下要调人回京,这么一条疯狼护卫京都,还真是安全不少。
穆砚的品级是从三品,从边疆回京,同级调任就是高升。
吏部能够决定三品以下官员的考评调任,穆砚刚好卡在这个边上。
吏部对他的位置有想法,兵部也不愿撒手,从出身看这就是兵部的自己人。
穆砚的父亲又在京都大营任职,虽说是副指挥使,但他在几人中势力最弱,最缺人手。
穆砚对安排的位置并不感兴趣,插手的人太多,他即使有想法也无力改变,倒不如顺其自然。
他回家后,竟然看见全家人坐在一起等他,为他接风洗尘。
穆老太太抹着眼泪心肝宝贝的叫着,“你这个狠心的!一去这么多年,回家的信都没有几封!”
老太太哭着捶他。
穆砚环视四周,父亲高高兴兴坐在主位,母亲含泪望着他。
大姐大姐夫、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四姐四姐夫、五哥五嫂、七妹八妹………
穆砚感觉他可能有点晕人了……
一大家子围上来,仿若每个人从前都与他关系亲密,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吃过一场身心俱疲的接风宴后,穆砚又被父亲叫到书房。
穆父拍着穆砚的肩膀,“为父就知道你是最像我的孩子,这一场历练也没费!”
他骄傲的看着自己终于发现的最喜欢的儿子,“可想好要去哪里任职?”
穆砚抬起头,他抬手摸着自己后颈,那里有一道疤痕,穆家没人发现。
他淡淡道:“左军巡使。”
……
贺云昭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她在计划好后便开始填补一些漏洞。
比如,漏洞之贺锦墨。
“唉?你怎么有疤痕?”贺锦墨诧异道。
她刚才看见小昭挽袖子,一闪而过有道疤痕。
贺云昭抱着手臂,盯着二姐看,无奈道:“什么疤啊?那是小时候就有的。”
“啊?”贺锦墨有点懵,不太记得。
贺云昭玩笑道:“你忘了小时候,你见过的,每次见了都问我是不是磕到哪里了,都说了早就有的胎记,你每年像失忆一样还要问一遍。”
贺锦墨恍然,这么一说还真有印象。
不过弟弟长大的太快了,即使姐弟俩感情好也要避讳,她也很久没见到了。
她哼笑一声,“你小子,长个胎记还挑好看的长。”
贺云昭笑道:“没办法,天生就是风流倜傥啊~”
贺锦墨简直要被这厚脸皮气笑了,笑骂一声“浑小子!”
“你都要去翰林院了,还这么轻佻,小心上官骂你!”
“略略略!”
逗贺锦墨,贺云昭是有一手的。
第54章
贺云昭一共有四身官袍, 都是符合从六品修撰规格的服饰。
一身是内廷针工局做的,这是朝廷按照规格赐下。
但人总不能一直穿着一身衣裳,万一弄脏了还能换一身, 于是贺家自己掏银子按照规格在针工局又做了一身。
另外两身的来源也是意料之中, 一身是来自襄王府, 一身来自贺母的娘家姚家。
外甥做官, 舅舅是需要做一身官服送过去聊表心意的,当然这只是在富裕人家。
襄王府自是不差这个钱, 姚家却有些拮据, 花的银钱都是有数的, 但贺云昭的舅舅素来是个爱面子的人, 从来不在这些方面叫人说嘴。
贺云昭这身从六品修撰的衣裳, 青色为底, 胸前与后背有金线与五彩丝线刺绣的鹭鸶,盘领、右衽、袖宽三尺,袍身两侧开叉,内有衬摆,腰间是青革带,花斑玉为饰。
作为一甲第一名的状元郎, 贺云昭腰带上还有一颗御赐的红玛瑙, 拇指大小熠熠生辉。
这样一身衣裳自己做,不算腰间的宝石等大概为二两银子,但是从针工局出来就需要八两银子,直接翻了四倍,
贺云昭穿着一身官服在铜镜前这么一照,她挑眉轻轻一笑,心满意足, 肩膀不由得挺直了。
今日,是她到翰林院的第一日。
历经千辛万苦飞升的仙人不过是八百万天兵其中之一,换在翰林院这个衙门,可谓是再贴合不过的说辞了。
你是进士及第,翰林院哪个不是进士及第?
翰林院起初设立于唐代,其中的官员称为‘翰林侍诏’与‘翰林供奉’,最初为擅长文词的侍从官,后设‘翰林学士院’,专掌皇帝诏书的起草,逐渐参与机要政务,被称为‘内相’。
后逐渐发展的专业化、职能更加细分,有国史院、集贤院等分支,负责修史、文书等工作。
翰林院是精英官僚的孵化地,科举制度与中央集权的高度融合,逐渐衍生出‘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
翰林院几乎能看做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处,这一群官员都是皇帝的私人大秘。
贺云昭往翰林院的门房处一站,她同榜眼顾文淮、探花孟丞拱手问礼。
这二人都是正七品的编修,胸前为鸂鶒,衣冠禽兽在如今可是个赞美,象征着官位。
一同进翰林院的还有考上庶吉士的二甲进士们,不过相较于三人的六七品官职,庶吉士则又低了一些。
但贺云昭心里明白,如果科举可以简单的理解为考公,那么进入翰林院就是青年干部学校,科举只是入门。
她虽为从六品修撰,但修撰这个职位在翰林院是不计数的,并不是翰林院固定官职。
固定官职人员为大学士一,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一、侍读、侍讲各二,五经博士九人,典籍二人,侍书二人,侍诏二人,孔目一人。
而他们这些新晋进士只会在此停留三年半左右便要到其他衙门去做事。
科举凭自己本事,在翰林院就不仅要凭借学识了,做人做官的能耐更加重要。
正当贺云昭与顾文淮、孟丞寒暄之际,一位侍讲大人来了。
“诸位好,我本姓胡,叫我胡侍讲就好,贺修撰、顾编修、孟编修随我来,其余庶吉士等随张侍读去。”
这位胡侍讲大人几乎是最典型的文人形象,清瘦风雅,宽袍大袖穿在身,他笑容淡淡。
“诸位今日是到翰林院的第一日,也不多讲什么,另有前一届的修撰、编修、庶吉士等人带尔等熟悉公务,诸位且谨记……”
走在前方领路的胡侍讲蓦然转身,拱手对向皇宫方向,他肃穆道:“翰林院乃天下读书人之至荣,为大晋官员储备之地,诸位既入翰林院当以修身为本,勤学不缀,日后为朝廷效力,光耀门楣,谨守职分,不负圣恩。”
贺云昭三人齐齐一躬身拱手道:“下官谨记。”
胡侍讲眼神一闪,他细细一瞧,状元郎却是神色恭谨但毫不紧张,另外两位眼中却有紧张和局促。
看来这状元郎可不是好对付的人,这番话几乎是每一届进士到来之时都会说一遍,一为压制新科进士的傲气。二为端正翰林院风气。
且听其中几句,先道前一届的修撰等官带领熟悉公务,前一届的修撰那岂不就是前一届的进士。
在面前是进士老爷,在翰林院进士是一抓一大把,门房里面轮值的都是进士出身考上的庶吉士。
可今年这状元郎年纪虽小,但是十分沉稳,听了这话竟没什么反应,不过是神色恭谨些。
奇怪奇怪,胡侍讲心中纳闷一闪而过,但并未多在意,何况贺修撰也不是由他来带。
又再次叮嘱了几句后,胡侍讲便转身离开,另有一位庶吉士领着三位往西北角半间院子去,院里没瞧见人。
吱呀一声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位年轻的小吏,他往三人面前一站,眼神扫过三人,他问道:“哪位是贺修撰?”
贺云昭道:“我是。”
只见小吏一楞,他轻咳一声道:“顾编修与孟编修请随我来。”
说罢也不等贺云昭反应,他便转身进了西侧一间屋子,孟丞连忙跟上,顾文淮侧头瞧了一眼贺云昭心里有些紧张。
贺云昭心下暗自疑惑,按理来说她是从六品,按照品级也应该先安置她才对,怎么竟将她晾在院子里,着实奇怪。
不待她思考,那小吏再度返回,他神态傲慢道:“你就是贺修撰。”
又问一遍。
贺云昭抬眼,她眼神冷淡,道:“不然呢?”
小吏一愣,他僵硬的嗤笑一声,“跟我过来吧。”
贺云昭此时心中已经暗自思虑起来,究竟是谁要在翰林院算计她,不然怎么会给她安排这么一个前辈。
虽然还没见到上官,但是从小吏的态度就能瞧出一二,来者不善啊!
跟着小吏往东侧一间大屋子走去,她迈步进门。
里面传来一声冷哼,“没规矩,来了竟然不给本官奉上礼物。”
“贺修撰如此愚笨,还要本官多多教导才是。”
贺云昭杀气腾腾的抬眼,眼前是一青色官袍的背影,呵呵!
她三两步上前,抬脚就是一踹,狠声道:“我让你教导!”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
曲瞻挨了一脚后抱头鼠窜,小吏连忙关上房门。
“呵呵,”贺云昭举起拳头吹口气,冲着这作弄人的混蛋就去了!
“受死吧!小贼!”
曲瞻惊恐的蹿起来,他急忙道:“错了错了,我就是逗你玩一下!”
待到两人跑了几个整圈,贺云昭才终于坐下,整理后弄乱的衣裳,她在旁边小吏瑟缩的眼神中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
曲瞻委屈巴巴的捂着屁股从另一头回来,他茶杯也不敢端,还要拎着茶壶给贺云昭再添一杯茶。
“你打的也太疼了!”
贺云昭一个眼刀过去,哇道:“自作自受!”
一旁的小吏眼睛都看直了,在贺云昭眼睛扫过来时迅速举起双手,他直接投敌,“是曲修撰让我这样做的!不是我自己想的!”
曲瞻恨铁不成钢的伸出手点着他,“好你个姜岳,这是顺手就把我卖了。”
贺云昭扯着他袖子回来,她道:“得了,要是没有你吩咐,他还能做这种事?”
姜岳感动死了,恨不得高喊一声贺大人明鉴!
贺云昭拳脚一通,她也是累的气喘,喝一杯茶才缓过来。
也是她疏忽了,以曲瞻的性子怎么都会在她进翰林院之前细细叮嘱翰林院的一切事,还会安排好人关照。
但是在她进翰林院之前,曲瞻竟然一声不吭,着实奇怪的很。
但是比起曲瞻的奇怪,她短短假期中的震撼事发生太多了,竟然没注意到曲瞻的奇怪。
贺云昭挑眉,她戏谑问道:“这半年就是你负责带我?”
曲瞻骄傲的一昂头,他得瑟道:“区区不才,正是在下,接下来你就好好讨好本官吧。”
“呵!”贺云昭再次举起拳头,她眯眼看向他。
曲瞻轻咳一声,他严肃道:“同僚,携手共事。”
贺云昭满意的点点头,只是还是有些疑虑。
她沉思片刻后便道:“可若我只跟你在一间屋子做事,岂不是会耽误了与其他同僚认识的几机会,其他的修书等事……”
曲瞻摇摇头,他拄着把手凑近盯着贺云昭瞧,“你喜欢修书?”
贺云昭摸摸鼻子,她羞涩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
她喜欢修书才怪,喜欢的是当官掌权啊!
“哎呦呦~”曲瞻怪里怪气的开口,“我还不知道你?”
曲瞻伸出手,他掌心朝上,挑眉示意。
贺云昭疑惑的将手放上去,两手相碰,曲瞻紧紧的握住。
他道:“你猜翰林院最有价值的是什么东西?”
“是草拟诏书?”
“编修书籍?”
“科考策题?”
曲瞻嘴角一勾,他笑的意味深长,道:“是侍奉陛下啊……”
贺云昭猛然惊醒,她根本不必考量在翰林院能参与什么修书项目,也不必多学什么为官之道,只要能在御前抓住机会获得陛下赏识,那比什么都重要。
而翰林院的正职官员们都会做好准备在翰林院终老了,为的就是治学。
在余下的比如修撰、编修等,不论年纪大小进院年份能在陛下面前露面引荐人也不过三五个人。
这里面真正能毫无保留的引荐贺云昭,给她讲述侍奉陛下的忌讳、细节的,只有曲瞻!
贺云昭抬手啪的一声打在曲瞻的手心,她赞道:“曲兄不愧是我最好的兄弟!”
曲瞻哼笑一声,他得意的张开手臂向后一靠,“不是穆砚?”
贺云昭白他一眼,道:“你消息倒是灵通,还知道穆砚回来了。”
曲瞻啧了一声,“我这叫耳聪目明,常在御前侍奉,能得到的消息自然多,日后便明白了。”
说到穆砚,贺云昭倒有一一个疑惑,她便对曲瞻问道:“说来我倒是有个疑惑,虽说武官升职快,但穆砚回来后便是从三品,未免太快了些,而且回来的这么突然,你可知道什么内情?”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曲瞻还真知道,甚至诏穆砚等人回京的公文还是他拟定的。
他神色一肃,慎重开口道:“你知道穆砚是立了什么功吗?”
贺云昭摇摇头,她没有问穆砚,若是能说的穆砚自然会说,不能说的涉及边疆军机也不太好开口。
曲瞻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说,他抬眼看着贺云昭,见她蹙眉琢磨。
即使他不说,以贺云昭的好奇心,只要想知道就会千方百计的去探听,还不如他现在就说。
“这事得从塔塔部说起……”
穆砚所在的边城八九年都没有发生过大型的战役,仅有小股部落侵扰,于是在边疆一位文官的推动下,当地官员呈递了公文,希望能与众多部落互市。
朝廷经过仔细的分析,认为此事可行,便下令允许。
互市对两边的百姓都有很多好处,蛮族能通过市场交易获得缺少的物资也就不用必每年秋天来侵扰,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利大于弊。
但唯一一个大问题就是,虽然大晋这边都称呼他们为蛮族,但细细一分,各个部落其实还是不同的族,部落与部落之间是各自为政。
塔塔部算是距离边城最近的几个部落中人口最多的,想要以塔塔部为突破口,但不巧塔塔部狮子大开口,对互市条约提出很多修改全部都是偏向塔塔部的。
当地主官也是两头犯难,一方面是要给朝廷交代,这是他的政绩,一方面还要说服塔塔部同意。
塔塔部所在的位置能够截断十几个小部来边城的路线,因此他们仗着自己的位置多次提出修改互市条约。
“然后,塔塔部的一位将军带人屠杀了一个村子示威,苏将军派手下威武将军穆砚前去,塔塔部覆灭。”曲瞻道。
他抬眼看向贺云昭,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出,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贺云昭已然明白过来,塔塔部卡住互市,那么想要开市的其他部落必然容不得它,好处若是都被他们塔塔部吃了,其他部落还能吃什么?
于是在心照不宣下,有人勾动塔塔部挑衅边军,边军顺理成章的覆灭塔塔部。
“不仅如此,他从塔塔部带回的全部金银一分没留,全部给了边军做军饷。”
既是互市的功臣,又缓解了边军的军饷紧张,怪不得他能够这么快的升上来。
贺云昭略一思索便道:“那陛下诏他们回京是否有苏将军的手笔在,塔塔部的战功归于边军,但金银财宝应当也有当地官员一份,却全部投入了边军军饷中,只怕是……”
曲瞻点点头,穆砚为了升职拿到那仅有的一个名额确实很拼,但他太急了,政绩抢了一半,金银一分没留充作军饷。
穆砚若是再待下去,只怕是边军都容不得他了。
毕竟历来打仗到手的战利品都有三四分留在自己手里,剩下的再上交,穆砚那么高风亮节,岂不是显得其他人贪婪。
贺云昭忍不住笑道:“或许这才是他要的效果,他想回京不是吗?”
曲瞻一楞,随即笑着赞同道:“是极。”
两人对视一眼,其实穆砚回京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宗室的蠢蠢欲动,陛下一定会收紧对京城兵将的掌控。
那么穆砚这样一个看起来耿直的将军,就瞬间进入了陛下的视野。
曲瞻带着贺云昭在翰林院四处走走,一边走一边介绍各个房间的用途,还介绍几位庶吉士给贺云昭认识。
前面听从曲瞻吩咐的小吏姜岳是翰林院的人,在曲瞻走后,他便跟着贺云昭做事。
贺云昭从来没体会过这种饭喂到嘴边上的感觉。
她忍不住感叹道:“啃友真愉快啊!”
曲瞻温柔的看着贺云昭,用他柔的能滴水的声音对着贺云昭腻歪道:“还有呢,我的政绩也可以给你。”
贺云昭一楞,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瞬间有不好的感觉。
曲瞻引她到典簿厅,他微笑道:“之前同你说会带着你半年,其实并不对,大概三四个月我就要离开翰林院去六部做事。”
典簿厅内,高阔的厅堂被一排排红木书架填满,满到不仅有高高的书架,两侧靠墙的位置还有五花八门的拼接书架,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典籍,从经史子集到朝廷奏章,无不井然有序。
左侧排列着许多书案,不少庶吉士正忙碌的翻阅着书籍,他们时不时挠挠耳朵头发,这熟悉的姿势看的贺云昭眼前一黑。
贺云昭心中一跳,她耳边震耳欲聋。
曲瞻拉着她的双手,恳切道:“兄弟,求你了!我还有两本书没修完,同我的房间、座位还有姜岳一起传给你了!”
贺云昭猛的抽回自己的手,她无语的看着曲瞻,她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一旁埋首修书的庶吉士听见这句话,他同情的抬起头。
好家伙,兄弟专门坑兄弟啊。
贺云昭看着满屋子的书籍,墨香叫人晕眩,她咬牙狠狠道:“好,我修!”
没多久,贺云昭便意识到修书的好处。
翰林院人不算多,又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在这里谁都是奔着能做出些事情来的,而备受陛下宠信的曲瞻是那样惹人瞩目。
贺云昭一进来便被曲瞻带着,必然招致不少记恨,万一要是真有人使绊子,也着实够麻烦的。
但能够面见陛下实在太过难得,这样的资源曲瞻是一定要亲手给自己人的。
别说他们俩结党营私,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谁都更愿意把机会给自己亲近的人。
曲瞻考虑的也全面,正好他因为经常进宫导致自己手头的活计根本没忙完,叫贺云昭接手继续做。
这样一来,虽有人眼红贺云昭,但心里也清楚曲瞻留下‘烂摊子’是需要收拾的,且收拾好之后,修的书籍上必须得加上曲瞻的名字。
心胸宽广的人不过是念叨一句曲瞻专坑自己好兄弟。
有那眼红嫉妒的看看曲瞻留下的那两本没修好的书,也清楚贺云昭这工作量不小,心里平顺许多。
……
第二日,贺云昭一到翰林院,便见好多人面色焦灼,手头的东西都放下了,都交头接耳的说着话。
贺云昭还纳闷呢,就被孟丞拉了过去,与顾文淮凑到一起。
顾文淮顺着贺云昭视线扭头一看,便明白过来,他解释道:“曲修撰一早就进宫了。”
贺云昭摆摆手,她疑惑道:“不是这个,我是好奇大家是怎么了?”
“你没听说?”顾文淮忍不住问道。
贺云昭摇摇头,她好奇道:“什么事啊?”
顾文淮张嘴欲说,临到嘴边还是压低声音,“冀州节度使萧临死了!”
贺云昭顺着他的目光面露惊骇,“萧节度使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七天前!”顾文淮道。
不,至少是九天,贺云昭心道,她面上还是适时的露出震惊之色。
萧临死在萧长沣之前,萧长沣死后她在庄子上又待了五天,第六天接穆砚,第七天进翰林院,今日刚好是第九天。
贺云昭蹙眉,两手垂在身前交握在一起,她神色紧张的问道:“怎么会出这种事,是怎么死的,急病还是?”
顾文淮摇摇头,“还不清楚,只知道一大早侍讲等人都进宫了。”
节度使负责某一地的军事指挥,萧临的权柄不可谓不重,他的突然死亡带来的影响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顾文淮还不太理解,他出身寒微,是凭借着过耳不忘的天生能力才得到大儒师父的赏识。
他来京城不久,对大家紧张到放下手里的活计还不太理解,他犹豫着抬手怕拍拍贺云昭的肩膀,道:“同咱们干系不大,只是看大家都紧张。”
贺云昭叹口气,她为难道:“顾兄,这萧节度使是我师父丁老的女婿,听闻此事我心里也是急了些。”
顾文淮的手一僵了,他小心的收回了手放在身侧。
贺云昭眼睛一眨,她瞧了一眼,笑道:“多谢顾兄安慰,我心里好受一些。”
“最近事忙,咱们为同年还不曾细细聊过,若有了空闲,还要多联系才是。”
一旁的孟丞瞧了一眼,他温和的笑笑,“是啊,有了空闲,咱们一道聚一聚才是。”
顾文淮整个人都要僵了,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此刻感受到了自己与这些官宦子弟之间的天差地别。
离开前,贺云昭若有所思,她轻拍顾文淮的肩膀,“顾兄,从前这种事与你干系不大,但今后你要慢慢习惯了。”
顾文淮看着贺云昭的眸子,眸中情绪淡淡,看不见刚才的紧张惊骇。
下值前,顾文淮犹豫许久,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终于下定决心,将贺云昭拦住。
他深吸一口气,深深一躬身,拱手道:“还请贺兄教我!”
贺云昭笑了,还是很聪明的嘛。
第55章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子曰:“敏而好学, 不耻下问,是为‘文’也。”
不耻下问,说来简单, 但落在实处却难。
别说是问地位比自己低的人, 有多少人甚至连向自己的师长请教都深感羞耻。
但人的羞耻是一件好事, 人与野兽的区别之一就是懂得羞耻。
出身寒门的学子往往更加清高, 不够和光同尘,有人腹诽是这些学子什么都没有于是只能抱着自己清高的名声生活。
贺云昭却不赞同这样的话, 她认为出身低微的文人更加清高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他们敏而好学, 身边又没有权势加身的尊长以身教导, 那么他们所能学到的一切来自于书本。
而书中的人物便为圣人, 圣人是因言行学识才会被奉为圣人, 他们跟着那样的人去学是再好不过的。
世道不能适应他们的清高, 是世道的错,而非纯澈之人的错。
当然,那些假清高的人可不在此列。
顾文淮出身寒微,若非靠着自身天赋得到大儒赏识,他连进京的机会都不可能有,他心中当然是自傲于自己的天赋。
只不过一进京城, 他心中潜藏的骄傲便全部被打破, 京城太大了,才华在在这里不算什么,天赋也不顶什么用。
他心中知晓贺兄与孟兄均是温和待人的好人,但他总是忍不住在心中作比较。
顾文淮直到到现在为止还住在官府提供给年轻官员的小院中, 那样的地方环境自然算不得好。
小厮是舍不得雇的,只有他族里一个侄子跟着来当随从能处理些杂事,好在官府给的院子位置好, 他能走路来衙门。
他这样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每月俸禄为三十贯钱,禄米二十四石。
翰林院给新晋官员们每人发了十五贯钱,算作一次性的补贴。
顾文淮一人带着一个族侄在京城生活还算富裕,但要想在京城安家可就不太容易了。
而反观贺云昭与孟丞两人均是出身富贵,些许钱财不放在眼里。
不仅是体现在生活水平上,还在日常相处上。
顾文淮在家乡时也是一方才子,他与友人诗酒相和十分潇洒,但到了京城才觉出自己竟如此稚嫩。
他本意为安慰贺云昭,他是真心认为一个节度使的死怎么也牵连不到他们翰林院。
但他开口后听到的却是节度使那样执掌一方的大官是贺云昭师父的女婿,他当着人家面说这样的话!
顾文淮彻底僵住了……
他只听出孟丞轻巧接过去话,应是为拉近关系,但其余的地方他实在辨不明。
《送东阳马生序》中写到去有学识的长者尊者处请教,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
出身寒微的学子就要经营好自己的名声,遇到请教的机会要紧紧抓住。
顾文淮年少时一直在师父家中听教,虽为弟子,但也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尤其和其他出身富贵的师兄弟相比,总像是吃白饭的。
一整个下午,他都看不进一页书。
陈修撰交代给他的文书,他翻来翻去一个字都没读到心里去。
向比自己年纪小且家境富贵的同僚请教是极羞耻的,仿若开口便是低人一等。
顾文淮脑海中翻来覆去不断翻滚着贺云昭的面孔与话语,贺兄是真正的君子之风。
他深吸一口气,在贺云昭的直庐前赚了几圈,看着门打开,深深一礼,“还请贺兄教我!”
贺云昭哑然,她连忙上前扶着人起身,随即拉着进了屋子。
“顾兄客气了,咱们为同年,本就该互相关照才是,哪有什么教不教的。”
顾文淮摇摇头,他耳朵红成一片,他反驳道:“非也,是我进翰林院以来一直自持身份,故而踌躇不前,反倒误了时机,早该来请教,是我失礼了。”
他生的一副温润如玉的清雅模样,双眉修长如远山,眸色清似秋水,唇色淡红,不知在外咬了多久,有浅浅的齿痕覆盖其上,耳朵红的能烫人,已是鼓起了万分的勇气。
贺云昭惊讶了一番,顾文淮这样能诚恳进学的人在少年时期很多。
但是一旦进入朝堂,他们都会为自己覆上一层厚厚的盔甲保护自己,仿若一旦承认了自己有不清楚的地方便是露出一道口子给敌人攻击。
她抬手请顾文淮坐下,又亲手给他斟一杯茶来了,赞道:“云昭从前以为不耻下问只能在书中看到,没想到顾兄竟有如此勇气,着实叫人钦佩。”
顾文淮捧着茶杯,他心里总算安稳了一些,腼腆的笑道:“是贺兄客气了,怎能说是不耻下问,你学识比我高深,我本就该来请教才是。”
贺云昭眸子明亮,她光明正大的打量一番,心中对顾文淮的主动求教已然有了好感,这样主动的人才是能够奋发向前的人。
相比起顾文淮,另一位探花孟丞就显得过于游刃有余,带几分不该官场新人有的油滑。
她笑道:“顾兄再捧我,那我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有什么不明之处咱们多多讨讨论就是,也不必说什么教不教,我或许还有不少问题要请教顾兄呢。”
顾文淮肩膀一松,知道此事成了一半,他道:“其实我有一事不明,今日院中许多人都很紧张,萧指挥使之死的确是件事,可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呢?”
贺云昭轻轻一笑,她抬眼道:“顾兄,普通人可以不必在意这些,因为影响到来之时,会波及到他们的那些躲也躲不了,可这里是翰林院。”
“若是认为一件事与咱们没有干系,那么就会渐渐迟钝,到了最后便真没什么干系了。”
萧临是冀州节度使,他掌冀州军权,死的不明不白,此为一件大案!
从萧临的身份出发,冀州是平原地带,连接着晋州东部、豫州北部以及鲁州部分地区,地处黄河下游,西接太行山,是连接中原地区与北方的重要枢纽。
贺云昭伸出一只手,她掌心向上指给顾文淮看,“看,掌心便是咱们大晋,而其他五个手指全部都是外族,呈半包围状。”
地理位置不是沙盘游戏,两方对垒你占北面我占南面,实际上京城离草原很近。
冀州作为军事要地,能够执掌一方的节度使自然是经过一番慎重考量。
萧临此人屡立战功能力卓绝,甚至年纪还轻呢,不过四十出头。
先帝年间曾经改革,消减了节度使的权柄,地方文官能够极大的限制节度使,以达到安稳地方的目的。
首先萧临在冀州是权力顶点的两个人之一,但他本人脾气还不错,被当地文官隐隐压了一些。
到底是谁要杀他这个节度使呢?
“外族入侵搅乱冀州,还是当地发生了什么军变政变,当地的官员还忠诚于大晋吗?亦或是京城人动的手,那么是为何动手,是腾出位置给自己人,还是萧临掌握什么把柄不得不除?”贺云昭挑眉道。
她不紧不慢的提出五六种假设,听的顾文淮冷汗直冒,在此之前他竟从未想过还有这些可能。
贺云昭看着顾文淮瞳孔震荡,她心道还有一种可能,萧临私藏了皇子引来了追杀,这谁能想到呢?
贺云昭话头一转又道:“那再换一种思路,先不去追究为何而死,咱们想一下节度使死后冀州的局势。”
一地的节度使绝不是手下小兵三两个,个个都忠诚的无可替代,事实截然相反,节度使的手下兵将众多,且若是各个顺服朝廷才要警惕,甚至不得不调任他地。
节度使手下精兵强将还人人忠诚,这是不得不反等着‘黄袍加身’呢?
萧临死后,冀州首先要迎来的是当地驻军的混乱,剩下将领必定趁此机会掌权夺利,他们都在争取吃到最大的一口。
但驻军的混乱带来的就是边疆的不安全,冀州与几地接壤,会不会有外族趁此机会南下?
这桩桩件件那个都是朝堂上的大事,翰林院作为‘内相’又如何能逃得过这些?
看不清局势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便是板上钉钉的蠢钝,说的不和人心意了,人家便认为你是早早站队。
“顾兄可明白了?”
顾文淮呆了,他双眸睁大,唇微微张开,无声的凝固在这种愕然之中。
他猛的吸一口气,震撼道:“我竟如此蠢钝,竟完全未曾意识到这些!”
贺云昭被逗笑了,她无奈道:“顾兄不必妄自菲薄,你本是个聪明人,只是还没适应好。”
顾文淮能够高中一甲第二名,他又能蠢到哪里去,只是初来乍到还不适应朝堂的节奏,于是整个人便显得钝了一些。
若是没有萧节度使的事突然发生,只消在翰林院待上五六日他便能适应这种节奏。
顾文淮连忙起身,又是深深一礼,诚恳道;“多谢贺兄教我。”
“唉?”贺云昭又去扶他,笑道:“顾兄不必客气,你我二人年纪相仿只称名便是。”
顾文淮眼中满是喜悦,他试探着开口道:“那云昭兄?”
贺云昭点点头,道一声“文淮兄。”
……
朝堂上乱相果如贺云昭所说,甚至更加复杂。
因她分析只是客观分析出了多种可能性,都是合理的设想,而在朝堂上还掺杂了诸多个人利益,将局势搅的更加混乱。
在这样的混乱局势中,曲阁老分外强势的力荐京都府左军巡使宋长河往冀州赴任。
甚至未待其他阁老吵上两轮皇帝直接便下令宋长河前往冀州任节度使,同时命大理寺、刑部等衙门整合出一队人马前往冀州调查萧临死因。
原从三品威武将军穆砚代京都府左军巡使,干的好自然可以去掉这个代字,干不好就只能回家吃自己去。
同时裴泽渊连夜求见皇帝,他请求京都大营戒备,先锋营行军至京城与冀州的官路上扎营,待冀州一切平稳后再撤回。
考虑距离之近,以及军队的行军速度,皇帝迅速同意了。
李燧作为皇帝在朝堂上稍显若弱势,他十分愿意听从朝臣的建议,但在军防上,他还是十分敏锐的。
实际上先皇曾经多次叮嘱出现一些问题该如何处理,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却不按照先皇的风格去做,那么李燧半夜睡觉都睡不安稳,生怕他父皇入梦来教训他。
复杂的局势下,翰林院的的官员们也紧紧抱团在一起,各个房间中的修撰、编修等几乎整日都在分析朝堂上的变化。
好在新任冀州节度使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守卫京城多年性格被磨的十分稳重,迅速终结了冀州的混乱。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已经稳住了冀州的局势,并迅速安排朝廷派往冀州的大理寺官员调查前任节度使萧临之死。
初步调查出的结果是萧临在外养一个二房,因萧临迟迟不肯迎她进门,于是心生歹意,威胁之下萧临不愿,于是此女剑走偏锋意外伤了萧临的要害。
大理寺官员看着萧临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们根本没法检查,但是细细一查也能发现许多端倪。
大理寺探案好手亲到冀州,看一眼实尸体,看一眼人,诧异的问道:“你的意思是那小娘子愤怒之下误把萧节度使戳烂了?”
当地官员:“……”
大理寺的人彻底怒了,你有什么隐瞒的事大家好商量啊!他们也怕查到不该查的被人暗害在冀州,但你竟然把我们当傻子!
领头人极具智慧的奔赴驻军处求见了新任指挥使,并请求指挥使派人保护他们。
宋长河对好端端一个指挥使不明不白的死了他心里也是发毛,马不停蹄的派人保护好大理寺一行人,势必要查出萧临真实死因!
且不提大理寺一行人的出京探案之路,贺云昭这边则是第一次到了顾文淮的家中。
她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小院,“这是官府安排的院子?”
顾文淮有些尴尬,他也知自己家中显得落魄了一些,毕竟就他和族侄两个人,难免过的粗糙了一些。
看着房间里的空荡荡只有砖墙的模样,贺云昭吐槽道:“你这何止是粗糙啊,简直是求生了。”
待顾文淮的族侄拎着一大壶热水过来要给两人沏茶时,贺云昭深深的叹口气,看着顾文淮摇摇头。
叹道:“文淮兄啊文淮兄!”
真是想不施恩给他都难啊!总给她机会可怎么办。
贺云昭摆摆手拒绝了热水,顾文淮垂眼,他窘迫难当,还以为是贺云昭嫌弃他这里的粗茶。
他心里也有些后悔,今日是下值之后贺云昭突然就说来做客瞧瞧,他没来得及准备好茶叶,只有家里喝惯的劣质茶。
手臂传来一股扯动的力道,他抬头,见贺云昭扯着他手臂。
“还不快走!”
勤禾极能会眼色的扯着顾文淮的另一只手将人拽起来,拉着人上了马车便往牙行去。
在顾文淮怔愣的时候,贺云昭已经给他买好了一个离翰林院不远的一进小院,同时雇了一个做饭的娘子。
多的仆人不必再买,多了顾文淮还负担不起。
顾文淮急忙按住贺云昭盖章的手,他惊恐道:“贺云昭!云昭兄!不必!不必如此!”
贺云昭侧眼瞧他,“你就安心收下吧,住的好一些也能好好处理公务。”
“这不可,不可,我怎能收这般贵重的东西!”顾文淮连连推拒,他惊的无以复加。
贺云昭无奈的叉腰,她瞧着顾文淮道:“文淮兄,你我为知交好友,是也不是?”
“是……”顾文淮恍恍惚惚。
贺云昭抬手指着他,她痛心疾首道:“明知是好友,叫我看你居于陋室之中,心中怎能安稳,文淮兄,你可不要陷我于不仁不义当中啊!”
不仁不义?顾文淮大为震撼,这个词能用在这里吗?
他努力挣扎着道:“这?这不对啊,你说的不对!”
“无功不受禄,我怎能收你的银钱……”他喃喃道,实在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友人。
贺云昭挑眉笑道:“谁说无功不受禄,我还有事要你帮忙,你若是心下不安,便帮我做一件事就是。”
她笑盈盈道:“曲瞻给我留了两本没修好的书,何止是没修,他是一页没动,你便帮我一帮,可好?”
顾文淮哭笑不得,他举着两只手在眼前,忙又道:“我怎么帮你都成,只是这院子我真的不能收下,旁的东西便罢了,这院子实在太贵重了。”
他恐怕要攒上六七年才能还上贺云昭这些钱。
见他态度一松,贺云昭也懒得继续说什么,正好顾文淮还举着手,她利落的抓过人手指按在房契上。
顾文淮瞪大了眼睛,“啊!”
贺云昭拍拍他肩膀,她安抚道:“好了好了,如今院子是你的了,伯父伯母年纪也不小了,接他们到京城享福吧。养出你这样一个郎君来,伯父伯母也定然废了不少心力,也该请他们来京城看看。”
即使顾文淮从小在大儒家中听教,但观他性格不难看出,他父母一定都是极温厚的人,才能用尽力气托举出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学子。
顾文淮眼眶一热,拉着贺云昭的手,他眼底泛起层层涟漪,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吸气声清晰可闻。
“云昭兄,你待我的好,文淮无以为报。”
贺云昭挑眉嬉笑道:“怎么无以为报,你好好帮我修书就是报了!”
顾文淮红着眼抿唇笑了。
自此之后两人关系更加亲近,以至于曲瞻回来时看到顾文淮埋首干贺云昭的公务而贺云昭本人悠哉的看闲书时,他甚至恍惚了一下。
他悄悄挤到贺云昭的椅子旁,手指戳一戳贺云昭,“你真是看中他了?”
贺云昭扭头,她有些疑惑,道:“看中?”
曲瞻比她还疑惑,“你不是看中他做你姐夫?”
贺云昭一口水差点呛在嗓子里,“你说什么???”
她好奇,曲瞻怎么会这么想。
曲瞻比她惊讶多了,竟然不是看中做姐夫?
他小声道:“你早说啊!我还以为你定下他了。”
贺锦墨如今年纪是稍微大了一些,但也算不得什么。
当初贺云昭便说等几年,只要她中了进士,二姐的婚配能上一整个台阶。
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耽搁了婚事,但好在贺云昭不仅是进士,她还是状元郎,这般的才华人品名声,她的姐姐何愁嫁人。
贺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给踏破了!
曲瞻瞧这些日子顾文淮竟总与云昭走的近,还以为他是想要娶贺家二姑娘,且云昭也对他很和善,但会给他很多公务做,这不是考察姐夫还能是什么?
如果不是要定顾文淮做贺家的女婿……“那你与他走那么近做什么?”
贺云昭瞧一眼还在埋首工作的顾文淮,小声道:“欣赏他呀。”
曲瞻侧头冷冷瞧了一眼顾文淮,心中微妙的不爽,他道:“如此欣赏,不能叫他做你姐夫吗?”
贺云昭摸摸鼻子,她抿唇笑笑。
还能为什么?
她很欣赏顾文淮这种人品和性格都很好且上进的人,但是要把姐姐嫁给他,那可不行。
顾文淮与她是兄弟情谊,他能够接受赠与,但若是有了一层姻亲关系,说不得这个人就会变质。
且不说其他,二姐也是娇养长大的,让她注意顾文淮的敏感心思?难。
曲瞻抽出贺云昭面前的书道:“既然你没那个想法,那我家就上门提亲了。”
贺云昭懵住,“你要娶我二姐?”
曲瞻觑她一眼,不知从哪冒的火气,他咬牙道:“怎么会是我!是我二叔家的弟弟!”
“哦。”贺云昭淡淡道:“那不行,那小子连秀才都没考上,娇惯长大的公子哥可不行。”
曲瞻迷糊了,他问道:“出身差不成,出身好也不成,那你要想要个什么样的姐夫?”
贺云昭冷哼一声,她道:“难道这世上就只有这两种人?”
出身差的不行,从妻子身上找莫名其妙的自尊可不成,娇惯长大的也不行,必须得找一个能捧着贺锦墨的人。
她倒是有自信将来即使换也能给二姐换个更好的,但夫妻之间哪有那么简单,到时候二姐说不定还有自己的想法呢。
曲家门第是高,但将来贺家的门第只会更高,她只是瞧不上曲瞻那个堂弟,看着倒是不错,但是不够撑起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