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贺云昭两只手捧着他的脑袋, 笑嘻嘻道:“曲大公子就听我的吧。”

曲瞻仰起头,他只感受到到柔软的手捧着他的脸,指尖离他的耳垂很近很近, 掌心贴着他的脸颊。

他来时, 贺云昭正在画画。

她画画不拘小节, 有时画着画着觉得毛笔不好用, 会用手去蘸墨。

贺云昭用手掌侧面蘸取墨水,她框框用力敲了两下宣纸, 一座山就出现了。

曲瞻嘲她是百年松树五月芭蕉—粗枝大叶, 画的画纯是糊弄外行人。

随即他便上手拿最小号的笔来, 三两笔就在山峰旁勾勒出松柏。

贺云昭白他一眼, 转身去净手。

手就是刚洗过没多久, 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气, 皂角的香气清新自然,曲瞻的鼻尖甚至能嗅到几种草药的味道。

贺家的洗手药配的好香啊,曲瞻迷迷糊糊的想,贺云昭是打算怎么做呢。

“你说按照你说的做,是要做什么?”曲瞻问。

贺云昭扬眉一笑,她问道:“你猜陛下对殿试是怎么看的呢?”

南北之争, 古来有之, 南方水土丰茂,物产富饶,天气暖和,稻米能一年两熟甚至听说更远一些耳朵百越之地稻米能一年三熟。

具体原因复杂的多, 但简单来看就是南方粮食更多能够养活更多人,于是人口也更多。

北方不仅是粮食原因,还因为一年之中温差大, 人容易生病,生存率低于南方。

如此千年下来,逐渐便形成了南方更加富裕的局面,能够离开生产劳动的人更多,念书的人就更多,当官的自然更多。

主考官都是从朝上大臣中通过科考晋升的人之中选择,那么南方官员被选中的概率自然就大。

以主考官为主的阅卷官自然都会考虑到他的喜好,选择的学子大多出身南方,甚至会更加偏向主考官同一地出身的人。

先帝年间有人做的太过火了,几乎没给北方学子留几个名额,先帝一怒之下杀的人头滚滚。

当然了,聚党的不只是南方官员,北方官员也会这样做。

从前便有晋州籍贯的官员大力提拔同乡的下属,甚至闹出过笑话,这下属为了讨得上司欢心给自己改了姓氏,一时间引为轶闻。

科考的公平公平只是相对而言,想要得中需得有真才实学加上外部用上力气才成。

曲瞻会考之事已无法改变什么,主考官已定,必然是早早就安排了名额给其他人,将曲瞻排除在外。

若是能有转囿的余地,曲阁老使出千般手段也定然要达成。

但是他老人家只是放曲瞻出来散散心,可见会考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文章。

贺云昭想做的就是在殿试上改变结果。

会试的学子通过者会在一个月之后参加殿试,考试在宫中的集英殿举行。

卷子收上来后会统一送到文华殿由阅卷官们共同批阅,选出其中的十份交给皇帝,由皇帝来圈定名次,但是通常情况下皇帝并不会改变任何顺序。

也就是说名次是完完全全由阅卷官们决定的。

贺云昭问:“你知道今年的阅卷官都有谁吗?”

曲瞻生无可恋的凑近了一些,“呵,是内阁的阁老以及六部中三位尚书和五位侍郎担任阅卷官。”

贺云昭:“……”好家伙!

内阁的阁老,刚刚围攻了曲阁老,而曲阁老本人因为曲瞻在考试名单上,是需要按照规定避嫌的。

六部中三位尚书,刚刚因为诏宗室子入宫廷抚养和曲阁老发生激烈争执。

至于侍郎,别提了,你的顶头上司以及隔壁部门的顶头老大加上董事会成员一致认为项目不行,你能坚定的提出必须选这个吗?

怪不得曲瞻连反抗的心都升不起来了,直接举手投降,结局已定,他只能苦笑。

贺云昭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她在脑子里将殿试的流程过了一遍,发现一个被人忽视的地方。

“陛下难道真的从来不插手殿试吗?”

曲瞻答:“是,陛下从来都赞同阁老们的选择。”

“陛下难道真的对此没有想法吗?”

曲瞻疑惑的去瞧她,“是啊,陛下……”

“陛下的想法有没有可能改变呢?”

曲瞻一连回了好几个问题,终于才发现贺云昭根本不是问他,她只是自言自语。

他:“……”

贺云昭凝神细思,此处似乎有转机也未可知。

她便道:“既然如此,咱们的力气就要用在陛下身上。”

曲瞻挣扎片刻,此事似乎不应该和贺云昭说细了,但云昭如此为他着想,他若是还有隐瞒,岂不是小人行径。

他摇摇头,看着贺云昭道:“陛下那里祖父是不会去说的。”

或者说,曲阁老很难面对陛下温和的眼神。

当今皇帝李燧,多年膝下无子,为王爷时曾经育有一女,只可惜公主体弱多病,前两年便因为风寒入体一病不起而去。

李燧那么好的性子,都因为公主之死迁怒于驸马。

曲阁老对内阁提出的两位人选都十分不满,但要是问他对谁满意,他也说不出来。

他一个内阁的阁老,每天的政事多的能摆满两桌子,他哪里来的时间曲^_^去观察宗室子弟啊!

他只是知道这两位人选并不合适。

如今因为此事闹得他被人压制,甚至带累自己孙儿科考被人压名,他心里是何等的愤懑。

但他不能去陛下面前说什么,总不能直接开口夸曲瞻如何如何优秀。

李燧作为一个皇帝,他这么多年都有膝下无子,宫中也有妃嫔怀孕,只是生下来总是活不长久,逐渐的连他都绝望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大肆采选嫔妃生子!没有求仙拜佛搞什么祭祀活动!没有沉迷道法修长生不老!

他作为一个皇帝,能够保持如今平静的精神状态已经十分难得了!

曲阁老不赞同但又提不出任何解决方法,他如何还敢大言不惭的在陛下面前为自家孙子讨要恩德啊!

曲瞻正是因为清楚的知道祖父的为难之处,才接受了现实,他能做的最大发泄就是来找贺云昭像一只大耳朵驴一样发泄自己的情绪。

贺云昭忍不住在屋子里又转了几圈,“你说,若是陛下不是因为请求,而是因为愿意成人之美呢?”

“嗯?”曲瞻隐隐摸到一点思绪,他豁然翻身而起,皱眉道:“你是说,成人之美?”

贺云昭轻笑一声,左手托着右臂,观音净瓶撒甘露一样右手食指隔空点在了曲瞻额头。

睫翼快速眨动,曲瞻抿唇,他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猜到了贺云昭的意思,一时激动才会心跳加快。

“曲老曾为探花郎,是也不是?”贺云昭轻笑一声问道。

曲瞻猛的站起身,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是!”

“曲伯父曾为二甲进士,是也不是?”

“是!”

“曲老毕生所愿就是家中有人再中探花?是也不是?”

曲瞻更加激动了,他大声说:“是!”

“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是也不是?”

曲瞻无脑一般,他此刻只会喊:“是!是!是!”

贺云昭哈哈大笑,上前一步,拉着曲瞻的手臂叫他举起来,直接将他手指摆成拳头模样。

一想到等会要干什么,她就想笑。

唇边溢出一丝笑意,“来!曲瞻跟着我喊!”

曲瞻蒙了,但是贺云昭笑的太快乐了,他忍不住笑起来,“好!”

贺云昭握拳严肃大喊:“想成功!”

曲瞻跟上:“想成功!”

贺云昭挥拳:“先发疯!”

曲瞻挥拳:“先发疯!”

贺云昭大喊:“我行你也行!”

曲瞻大喊:“我行你也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贺云昭再也忍不住了,她笑到浑身发颤站立不稳,两手撑在曲瞻的胸口,曲瞻真是太好玩了!

曲瞻不懂贺云昭为何而笑,但想到刚才两人肆意发疯的场景,他忍不住笑眯了眼。

他抬手抓着贺云昭的掌心,“你从那儿来的这么多俏皮话?”

贺云昭轻拭眼角笑出的泪,“俏皮吗?”

曲瞻斟酌片刻,给出一个中性的评价,“很有趣。”

贺云昭意味深长的瞧瞧他,“你要是真学会了可不有趣。”

“好了,不闹了,那咱们便直接行动,如何?”

曲瞻狠狠点头。

会试在即,京城官宦人家的注意力都在这一件事上,哪位大儒出了注解,哪家书局新印了押题卷。

城南的衔安书局为了增加自己的销量,买押题卷附赠一套册子,里面包含了大晋建国起来历任探花郎的姓名、相貌描述、中探花时的年纪以及一首本人所作的诗词。

专业的学术,哪有八卦有意思,下九流的趣事又哪里有学术圈的八卦有意思。

这本《探花册》随着无数押题卷,传遍了整个京城。

有人竟惊奇的发现,内阁的大人物曲阁老年轻时竟然也是探花郎,一时间人们的探究情绪达到顶端。

一甲三个名额,但三年一届!

能走到顶端的大臣少之又少,只有能力的比不过有能力还会钻营的,有能力还会钻营的比不过有家世的。

如曲阁老这般探花郎出身最终到达内阁的少之又少,如今的内阁阁老中仅有他一位是一甲出身。

名次和收获终于匹配到位,彻底点燃了京城所有参考学子对于权力的热情。

人一多自然就发现曲阁老竟然有一个孙子要参加今年的会试,曲瞻啊!

曲瞻也不是无名之辈,不讲其他,单单只是与贺云昭之间那番纠葛就足以叫人津津乐道。

日后他们两个中只要有一个能登上高位,那么临终传记上必然要将此事写上一写的。

当然了,舆论的爆发离不开贺云昭和曲瞻的有意引导,不然哪来那么多人能冒出来说曲瞻和贺云昭的趣事啊!

“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

这句话不知何时流传在坊间,明明曲阁老一句话没说,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特别想让自己孙子再中探花。

即使他已经贵为阁老,他大权在握,仍然还是会为此事遗憾,听闻当年曲父亲名落二甲之时,曲阁老遗憾的无以复加。

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只能盼着曲瞻完成他的心愿了!

曲阁老:“?”

这种事就是利益无关者纷纷感叹,阁老的热闹谁不想看,阁老孙子的考试谁不关注?

可惜啊可惜,内阁其他几位也听到了风声,当即嗤笑一声。

“曲津那个人啊瞧着冷冷淡淡,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心愿,可见对功名利禄的渴求,实在可耻至极。”

“哼,曲津嘴上说的好听,认为陛下诏郡王入宫不妥,他又提不出一个好的解决之策来,无非就是空口白牙的反对,愚蠢!”

“如今压一压他们曲家,也算是给个教训,叫他们识相一些,陛下无子,将来还不是要……”

“曲津那个老东西就会坏本王的事,给他个教训也好,他最疼爱的孙子不能实现他的心愿,好极了。”

“去!叫人说一声,最好将曲家小子压在三甲。”

一甲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则赐为同进士出身。

有那恶趣味的还起了一句话,同进士如夫人,便是说这同进士出身跟那小妾一样,如夫人便是对小妾的一种委婉称呼。

众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些趣闻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影响。

直到李燧听说了这件事,他惊讶道:“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此话倒是有趣,原来曲老还有如此心愿,怎的从来不曾听他说过。”

内廷总管太监崔德中上前,他无奈一笑,“陛下,曲老那样高傲的人如何能对您说这样的话,若是说了岂不是如同请求。”

“请求之下的探花郎,恐怕会叫曲老更加耿耿于怀。”

李燧失笑道:“是极,曲老那个性子啊……”他慕然停顿片刻,“曲老是忠君之臣。”

朝臣迫不及待的押宝站队他又如何不清楚,只不过他膝下无子,拒绝的都弱气,总要为了大晋根基考虑。

李燧对那两个人选也不是很满意,他心里总有不甘心。

他虽性子温和,但到底也是由一位雷厉风行的帝王养大的,他知道这个皇位父皇是怎样争到手的。

只可惜他不争气,生不出孩子来继承皇位,如今竟只能将皇位拱手让给父皇的竞争者。

李燧愧只愧自己未能生下继承皇位的皇子,愧对父皇啊。

崔德中眼睛一眨,他笑道:“看来崔老如今这个心愿能否完成,全看今年小曲公子的发挥了。”

李燧收敛失落的情绪,他调侃的笑起来,“是极,只看小曲公子能否叫曲老如愿了。”

曲瞻的文章不愧是被丁翰章评价为一个稳字。

主考官有心打压,但却绝不敢舞弊。

他心知曲家虽然接受曲瞻不能名列前茅,但若是故意无视曲瞻的文章将他罢落,那曲阁老立刻就能撸起袖子借着舞弊的帽子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到时候反倒叫曲家占了上风。

只是当主考官看到四位阅卷官都将曲瞻的名字放在前十之列,便脸色一黑。

他亲手拿过曲瞻的试卷,只见宣纸如雪,毫无丝毫污渍和褶皱,字迹工整平稳,字间距行间距均匀的当,行列整齐。

再一看书写的答案,开篇平和中正,逻辑缜密层层递进,收尾处简洁清晰不忘歌功颂德。

稳健,真是稳健,不愧是曲阁老的孙子!

主考官手指用力的瞬间,他敏锐的感觉到有视线固定在自己身上。

他不能也不敢将试卷弄出脏污或褶皱。

主考官此刻真是被架在火上烤,甚至不由得暗恨起来,为何曲瞻考前知晓自己被针对还能如此平稳。

若是强行罢落,只怕曲家一早就准备好反击手段,到时候他就要被丢出来平息舞弊之事。

若是给了应当的名次,他背后的人却不是那么好交代。

主考官一咬牙,他道:“此卷虽四平八稳,但毫无新意,稳定有余新颖不足,本官认为应为下……中。”

其他几位阅卷官对视一眼,呵,主考官背后有人不怕得罪曲家,他们可不敢明晃晃的装瞎子。

“本官认为,中。”

“下!”

众人纷纷侧目,原来除了主考官,这里还藏着一个呢!

“上。”

“上。”

“上。”

“上。”

主考官这时不敢搞一言堂了,他只管秉公办理,将众人意见一一汇总,完全遵循集体的决议。

最后曲瞻的名次,会试第七名!

待到殿试之时,负责阅卷的阁老们就比主考官硬气多了。

废话,唯一能制止他们的曲津需要避嫌不能参与阅卷,他们还怕什么。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同一个想法,有些人就是能够和其他人一起押宝宗室子弟也能一同针对曲津,但是在殿试时却是坚决维护科考的公平,直接将曲瞻的试卷盖了一个戳‘上’。

这便代表他推荐曲瞻为前十名。

也有两位尚书和几位侍郎毫不看人眼色,他们利落直接盖一个‘上’。

盖完还要大声喊几句,“好啊!真好!”

还有两位阁老,梁阁老和崔阁老也是较劲上了,他们直接给另外几份卷子都盖了‘上’。

最后综合一评,曲瞻落入十一名。

评定结束,李燧也便过来了。

他翻开十分试卷细细一瞧,其实也是走个过场,但这一翻便想起一件事。

他好奇问道:“怎么不见曲家小子的试卷?”

梁阁老上前一步,他义正言辞道:“陛下,小曲公子的试卷并不在前十名之列。”

李燧一愣,他听了不少‘一门三进士,父祖孙双探花’的话,还以为曲家小子的名次离中探花很近,一时间思维被绑定了还真以为水平不错。

难道曲家小子的竟然还没到探花的水平吗?可惜曲老要失望了。

在这时兵部左侍郎齐嵩拱手道:“启禀陛下,曲瞻的试卷名列十一名。”

十一?

这下李燧来了兴趣,便吩咐道:“拿来给朕瞧瞧。”

内侍连忙上前取了曲瞻的卷子放在书案上。

李燧定睛一瞧,便诧异,其字体规整和排列在他看过那十份中都属于前列了。

他皱眉细细一瞧,便察觉出不对。

这分明是一份答的非常好的卷子,怎么竟然落入了十一名。

皇帝只是一皱眉已经有人开始想好怎么把黑锅甩到别人身上了。

若是阁老们团结一致,异口同声的说曲瞻的卷子就是太平稳了,没有丝毫锐意进取之心。

说不定皇帝最后还真能被说服,但偏偏这样不可能!

他们压根不可能团结在一起,针对曲津他们是默契的。

但是内部,他们只是大意见相同,支持的人完全不同,彼此之前还曾有不少龌龊之事。

崔阁老率先发难,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认为曲瞻的卷中正平稳有盛世之气,但因风格,臣有些疑虑,曲瞻文章中写税制改革,未免有些纸上谈兵。”

梁阁老却道:“陛下,臣认为曲瞻写的有理,只是有几分粗略,臣认为是应当在前三的,只是未经证实,有些疑虑。”

艹!崔阁老头扭头看过去和梁阁老对视,太阴了!

李燧顿觉荒唐,笑斥道:“胡言!学子们写的治国之策何时需要证实了?”

“梁老,你这话说的如此没道理!”

梁阁老摆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哀叹一声,“陛下英明啊!”

“臣久忧户部之事,一时间还真叫税制迷了眼睛,光想着合不合理了,未曾考虑,这竟然是一份卷子而已啊!”

“若非陛下提醒,臣还绕在圈子里呢,陛下圣德参天!”

梁老的倒戈让一切轰然崩塌。

李燧思虑片刻,便下定决心道:“便以曲瞻为探花郎,如何?”

他意在寻求诸臣的意见。

立刻便有人道:“陛下,似乎不大合适,曲瞻会试时名列第七,可见学识不能服众啊。”

“非也非也,会试排名岂能是定论,你瞧会试第二名,如今落在了十五名开外,殿试时太紧张,写的字都抖了两个。”

“曲瞻的名次是否还应商议一二?”

齐嵩上前道:“陛下,曲老曾为探花郎,如今其孙也是探花郎,如此美名才是盛世之像啊!”

众人齐齐一顿,在皇帝的功绩上,大臣最好少插嘴。

李燧笑道:“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那朕就成全了这份美名。”

众人齐齐一振衣袖,躬身道:“陛下圣明!”

曲瞻心里也大喊一声,云昭万岁!

当曲瞻上门道谢时,贺云昭正在浇花。

她只是浅浅一笑,扬眉道:“我做的不算什么,若是你自己答的不好,那么费再多力气都是白费。”

“实力与运气缺一不可,实力是定量,运气是变量。”

白皙的侧脸在光下浮现一种神性的光晕,挺直的鼻梁,鼻尖直而秀,睫毛浓密,嘴巴一张一合。

“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努力没有辜负你,我只是蝴蝶振动翅膀一般推了一把。”

“但你还是要感谢我的,懂?”

曲瞻呆站在原地,云昭说了什么呀,听不清……

贺云昭挥挥手,无语道:“你发什么呆?还不快来帮忙。”

曲瞻回过神来,迟钝的脑筋动一动,他明白过来为何自己看呆了,叹口气,“云昭兄,如今我愿意承认你比我生的俊俏了。”

这是来自好兄弟的最高评价!

第32章

人在向上结交时, 若是想要变得有价值,那么最好不要把主动表现的太明显。

要等待一个机会,等待在你之上的人主动联络你。

此时的你对他们来说是最有价值, 你能在自己身份的限制下获得最大的主动权。

就如此刻, 贺云昭和曲家。

内阁有六位阁老, 曲津占据其中一个位置。

当朝内阁制度, 便是六部官员皆将折子送往内阁,内阁官员审阅之后交给皇帝, 除开一些特殊封皮的折子, 其余普通的折子都需要从这些阁老眼前过一眼。

大晋的设置便是将原本的相权分成多份, 以此来削弱相权, 可以把丞相到内阁阁老的变化理解为相权版本的推恩令。

汉武帝时期正式下达推恩令, 规定诸侯王嫡长子继承王位外, 其余诸子在原封侯国内封侯,新封侯国不再受到王国管辖,直接由各郡来管理,诸侯王子弟能够有分封的机会自然喜不自胜,纷纷请求分封,推恩令得以顺利进行。

原本属于丞相一人或左丞右丞里两人的权力被分发到内阁阁老的手中。

如今内阁六位阁老并不意味着只能有六位, 事实上, 只要皇帝愿意,随时可以增加人数。

以皇帝的视角看阁老,德高望重,但如果想, 也不是不能换,做好准备减低影响后就可以。

以朝臣的眼睛来看诸位阁老,一群老狐狸, 还是大权在握的老狐狸们。

几乎每个阁老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基本盘,例如曲阁老,他的基本盘便在兵部。

有着兵部在背后支撑,他才能够在内阁拥有真正属于阁老的权力。

如果一位阁老背后没有基本盘,那么他的话完全可以将当作放屁来处理。

以还未进入朝堂的学子视角看待阁老,毫无疑问,这是一尊十分恐怖的真神。

是大多数人即使进入朝堂后,一辈子可能都摸不到人家曲家大门口。

就像是丁翰章,他老人家致仕前是户部尚书。

知道户部吗?管钱的那个说话最硬气的部门,他们去年新修了一排屋子,门房位置添了几个小房间,有几位给事中在里面专注着处理公务,那是正六品。

多少人干一辈子都到不正六品!

那几位给事中是从千军万马的学子中杀出来,一路到了京城又高中进士,进士及第后一刻不敢准备朝考,这才进了户部的。

书院的许多人并未意识到,丁翰章很可能是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大的官了。

这样一个高官,他在高位之后还能平稳致仕,身体康健的开书院教学生,高高兴兴的发挥余热。

别人没有意识到丁翰章的含金量,贺云昭知道。

她没有任何东西能叫丁翰章贪图的,所以丁翰章说的任何话她都会听,并且认真分析该如何去做。

丁翰章虽然是院长,但是平常并不会十分频繁的教导学生。

他明白,学生们还太年轻,他们听不进话的,谁没有年轻过呢,他年轻时也是如此。

但贺云昭不同,她能想肯做并且认真做。

丁翰章只是道,不要因之前的事而心怀芥蒂,曲瞻心性并不坏。

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是有三分才华便能有十分傲气,丁翰章虽说了但并不认为贺云昭真能放下芥蒂。

贺云昭偏偏就是能,或许最开始她是有意避让,毕竟曲家对他们贺家来说是那样一个庞然大物。

但当她以看陌生人的视角去看曲瞻,心里也承认,曲瞻并不坏,甚至作为一个友人,他是十分大方慷慨的人。

三不五时总会给贺云昭送一些东西,其中不乏名贵的墨、纸等,新鲜的玩意同样不少,总是惦念着她。

她只是与曲瞻相交,但并不想和曲家走太近。

她对于曲家来说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唯一的用处便是曲瞻的朋友,这算不得什么。

当她有一日瞧到翠玲的表姐从庄子上来府里探望她,她猛然便意识到,曲家看待她,如同她看待翠玲的表姐。

表姐是翠玲的衍生品,她是曲瞻的衍生品。

贺云昭并不认为自己有攀附曲家的必要,毕竟她还未入朝堂,此时就把自己绑定在别人车上可不是件好事。

但若是曲家主动与她交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曲瞻是来送请帖的,只是请贺云昭去曲家吃一桌酒。

人数很少,只有三个人,曲瞻、贺云昭以及最重要的曲瞻的祖父。

这是来自于曲津的认可,阁老认可贺云昭仅凭脑子就能够与他同桌饮酒。

贺云昭接过这张散发着昂贵香料气味的帖子,打开一看,笔迹沉稳厚重,毫无仓促之意,疏密得当,言语浅淡温和,不含一丝傲慢。

她蹙眉笑起来,神情有几分古怪,问曲瞻:“这帖子是你祖父写的?”

曲瞻一愣,他探头低下来一看,当即惊呼一声,“真是祖父写的!”

竟是曲阁老亲自写的请帖,难得难得。

贺云昭立即便应下,随后便有些忧虑,不知该如何准备上门礼物。

曲瞻满脸复杂的摇摇头,“无需准备什么了,以我祖父这态度,哪怕你拎只野鸡去,他都会赞你有野趣。”

他的朋友里从来没有人有这这样的待遇,别说他了,他父亲的友人中都不曾有人得到如此待遇。

曲瞻嘴上如此说,但私下里搜罗好了一套建窑兔毫盏,若是贺云昭没备到合适的礼物,便直接用这个就好。

贺家是煊赫过的人家,是懂规矩的。

贺老太太一听曲阁老亲自宴请贺云昭,她当即也不窝在屋里避寒了。

老太太领着一帮子仆妇往库房这么一钻,就给贺云昭凑了两件礼物出来。

一为先帝年间平安书局印刷的《宗镜录》,至今已经绝版,贺云昭曾经手抄过一份保存好,如今将这份送给曲阁老。

二为一幅贺云昭的祖父贺老爷子写的字。

另外配上一盒四色糕点,一盒去年窖藏的花茶。

这四样礼物,糕点和花茶象征去友人家中做客,贺老子的字表明家学渊源,《宗镜录》是既有价值又风雅。

贺云昭带着礼物坐着自家的马车,一路往曲府去。

曲家如今官位最高的人是曲阁老,但是曲家可不是在曲阁老这才开始发迹的,曲家从大晋建国起便是官宦世家。

或者说,曲阁老才是那个官二代。

她到了大门口一瞧,果然不同凡响,朱漆大门在日光下泛着厚重的光泽,铜制的门环打磨的锃亮,兽首面目威严,门庭开阔。

贺云昭知道这样木制的大门想要维护鲜亮需要持续不断的投入银子,权贵之家花销巨大一半都要算在这些宅子的修缮上。

侧门早早有人等着迎接,曲瞻一大早就催着家里下人扫撒,恨不得自己上去替他们干活,生怕那里显露出不慎重。

吱呀一声,马车停下,贺云昭撩开帘子,她迈出马车,还未下车就见曲瞻已经从门口跑到了马车前。

“云昭,你终于来了!”他好看的狐狸眼笑的要眯起来。

贺云昭诧异道:“我应当没误时吧?”

曲瞻连忙摆手道:“不曾误时,是我自己着急,早早在这等着,还怕你家车夫不识得路。”

贺云昭轻笑一声,曲瞻这模样倒像是期待朋友来家里玩的小孩子一般。

贺云昭手里拿着装书的盒子,另外两样礼物自有小厮拎着。

她如今在外交往多了,贺母便给她又配了一个跟着的书童,原本的名字叫狗儿,有些不大合适。

贺云昭便写了几个名字出来,叫狗儿自己选,便选定了勤禾。

勤禾如今就在贺云昭身后提着茶叶和糕点。

曲瞻也不见外,他直接上手帮忙拎着竹筒,里面放的是贺老爷子写的字帖。

踏入院内,终于窥见顶尖权贵的生活日常,庭院深幽,廊道曲折,隐约能瞧见各处院子的规制。

行至廊道,曲瞻往东南角指了一下,他雀跃道:“你瞧,那边是我的院子。”

贺云昭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仅能看见一个屋角,她侧头回来,只见两廊之间的小窗上都雕刻着精致的花鸟鱼虫。

她眼睛很利,如今一扫而过,却还记得那小窗上雕刻的胖锦鲤嘴巴中叼着的一颗珠子,珠子上隐约也有图案,需要驻足细看才能看出是什么图案。

来往下人均神态低顺,见了人安静行礼,有些老仆身上穿着整齐头戴银钗,还笑着同贺云昭问好。

一路行至曲阁老的院落,贺云昭呼出一口气,扭头一瞧,曲瞻还在兴奋中。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曲大公子’无愧此名。

第二次见曲阁老。

贺云昭已经镇定许多,“曲老,晚辈贺云昭前来拜见。”

曲津微笑着纠正道:“错了。”

“是老夫请贺小友前来才是,来来来,老夫可是备了好酒好菜,只等你来了。”

贺云昭惊讶一瞬,随即她笑容扩大,“曲老客气。”

见她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曲津主动问道:“这是?”

“是给曲老的。”

贺云昭单手托着盒子底部,另一手在盒盖上一划,红木红字瞬间打开,里面赫然一本微微泛黄的《宗镜录》。

曲津是识货的人,他小心接过,细细一瞧,轻轻的翻开前半部分,在最后一页一瞧印章。

老爷子哎呦一声,“这可是好东西啊!”

随同而来的贺老爷子的字帖就叫曲津神色复杂了一些,他和贺老爷子曾经同朝为官,只不过不曾在同一时期闪耀。

贺老爷子去世后,他才逐步到了高位,如今一算,他进内阁也才不过八年。

贺云昭随着曲家祖孙一同去了凉亭,果然是早早备好了酒菜。

如今还是二月,天气尚未转暖,只见凉亭迎风处被挂上了一层厚厚的草帘子,草帘子后又挂了一层毛皮。

凉亭处的地上铺好一层皮子,设矮桌炭炉,即使在春寒料峭之时依然能保持温暖,还能叫人享受在户外野餐的乐趣。

三人坐定,曲瞻十分自觉的拿起酒壶,他给祖父倒一杯,再给贺云昭倒一杯,最后才是自己。

曲津观察着,只见此子无论面对什么均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这不同于曲瞻这种世家子弟见惯了豪奢的疲态,贺云昭是不大一样的神态。

曲津想,大概是没见过的东西出现了,但不觉得新奇。

类似于,哦,我看到了,然后呢?

贺云昭这种微妙中才能察觉到的神情,被曲津认为是一种泰然自若的态度,是一种不将外物放在心上的平静恬淡。

曲津道:“小友才智过人,老夫曾在御前见识过,只可惜当时事情纷杂,不能与小友多聊几句,着实可惜。”

“要不是我这不争气的孙儿,恐怕还无缘和小友一叙。”

贺云昭轻轻颔首,她抬眼温声道:“曲老客气了,当初在御前,您为晚辈说话,晚辈铭记在心,只是不好贸然前来拜访,只好托瞻兄为我传达谢意,是晚辈失礼了。”

曲津更加满意了,他捧贺云昭三分,贺云昭便捧他十分,这孩子察言观色上不容小觑啊。

再一瞧另一边插不上嘴的曲瞻,曲津心里叹口气,这个则是还需历练。

气氛一时间融洽许多,曲津有意拉近距离,展示自己对贺云昭的看重,贺云昭也投桃报李表示自己的感谢。

待到一杯酒下肚,曲津便给了曲瞻一个眼色。

曲瞻窘了一瞬,手里动作差点停下,筷子夹着一块烧肉到贺云昭碗里。

他清一清嗓子,“蒙君之恩,瞻才能得中探花,此番援手瞻必铭记于心,来日必当后报。”

贺云昭哑然失笑,竟然这么正式的表达感谢,“不必如此,只是偶然一试,还要多谢曲瞻兄愿意陪我胡闹一试。”

她尴尬的摸摸鼻子瞧了一眼端坐着的曲阁老,这才明白过来,如此正式的感谢便意味着曲阁老要曲瞻承认贺云昭对他的帮助,将此事落在实处。

她虽还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但此事与她有利,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既见了长者,如何能不考较一番。

曲阁老可是曾经任刑部尚书的,他对大晋法律的掌握远超普通的先生。

他沉思片刻便对着贺云昭道:“老夫这有个案子,倒是可以问问你,你瞧如何处理为好。”

看向曲瞻,“你也听听。”

“北府之地,曾有一案件……”

当地妇人刘氏,被黄三奸污,妇人一时间想不开投河而去,刘氏的丈夫宋二是当地大家族宋氏的族人。

宋氏要求黄家必须赔一千两银子,以抵刘氏之命。

黄家也是当地望族,非但不从,还试图买通官吏,轻判黄三。

却不料在开堂时期,黄三却被宋家人冲上来一拳打在肚子,黄三随后痛苦死去,仵作验过之后便确定为脾脏破裂。

伤人者判罚无任何异议,但问题在……

“宋家不依不饶依然要求赔钱,黄家称黄三已死,他们凭什么赔钱,两家杠上之后,刘氏和黄三的尸身均在衙门停着。”

“宋家称被□□之妇人不得入宋家祖坟,刘家称出嫁女他们不管,黄家称黄三是被打死的,应该宋家人赔钱才肯入葬。”

曲津看向两个孩子,“你们认为应当如何判?”

两人面面相觑,这实在是有些复杂。

曲瞻思索片刻后道:“我认为,宋家称被□□之女不得入祖坟实在荒谬,应说刘氏为贞洁之女,令黄家领会黄三尸体两家丧葬费相抵,不需再给。”

曲瞻的处理没有任何问题,完美符合大晋律例的规定。

曲津再看向贺云昭。

少年微蹙眉头,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犹豫着不敢说出。

“无妨,尽管说出来。”

贺云昭抬眼,她道:“刘氏受辱,宋家不愿接她入祖坟,即使令其强行埋葬,但是难保宋家不会趁机毁坏尸身或者做些什么,倒不如将刘氏安排在当地有声名的寺庙道观附近。”

“至于黄三,黄家若是不愿接收便交给宋家,黄家必然不愿子嗣尸体被毁,一定会在宋家来之前接走,另外,宋家黄家相关人等蔑视公堂,应当按律杖打!”

她冷笑一声,听的人耳朵一寒。

曲津讶异挑眉,他随即笑了出来,“老夫这里还有个解决方法,不如你们听一听。”

贺云昭、曲瞻:“是。”

曲津道:“当时这位主官判定黄家出了十两银子用来安葬刘氏,由官府择地。”

“于是这位主官宣称找到了风水大师点穴,刘氏坟墓在黄三之上,以此平息刘氏怨气,若有不服,家人可自行寻回尸身。”

结果可想而知,宋家再不敢闹,甚至不敢路过刘氏坟墓所在的临近地方。

黄三家人也是如此,想要将坟墓迁移,但是上方可是被害的刘氏,心里也是恐惧。

一时间当地风气好转许多,赖皮流氓也不敢肆意调戏妇女。

曲津摸着胡子笑了起来,他看着贺云昭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十分满意,没错,就是要看到这样的表情。

“不会是?”贺云昭犹豫道。

曲津畅快一笑,他砰的一声拍着桌子,“没错!当时的主官就是你祖父!”

第33章

说来神奇, 贺云昭极少听到祖父的事情。

贺老太太与贺母其实也不知到底该如何教导贺云昭。

她们既谨慎对待又恐惧着自己教不好,贺云昭的身份,她若是出了问题, 那可比一般的男孩出了问题严重多了。

于是贺老太太选择将脑海中的一些记忆复述给贺云昭, 大部分是贺老爷子教导贺父的事, 贺老太太只能既希望于贺云昭能从中领会到什么。

处在故事里的贺老爷子往往是严厉的, 待人严苛的,甚至于大多数时候贺云昭品到的是一种不满意, 祖父对父亲性格的不满意。

贺老爷子似乎认为贺父太过温柔良善, 没什么攻击性, 早晚会吃亏。

贺云昭隐隐有个模糊的印象, 祖父似乎是一个十分不好惹的人。

她在曲阁老这里, 再次听到有关祖父的事, 心中一道声音告诉她,是了,祖父是这样的形象。

行事颇有几分奇诡,不流于世俗。

曲老无奈笑笑,“当地宗族势力颇大,屡次阻碍官府行事, 朝廷不满许久, 恰逢你祖父前去上任,处理的第一件公务就奠定了如此的风格。”

许多官员在处理事情时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犯错远比立功劳更重要。

贺云昭的祖父贺敬舟恰恰相反, 此人是‘急功近利’的类型。

曲津略一回忆,这才发现贺敬舟在他的记忆里是那么清晰,他明明与此人没什么交集, 只是听说过名字。

但因为贺敬舟行事不落俗套,甚至往往以后写惊世骇俗,导致他居然记的这么深。

他摸着胡子,意味深长的笑笑,道:“你祖父啊,着实是个难得的奇人。”

奇人,这个评价让贺云昭陡然升起好奇心,可惜的是,曲老勾起她的好奇心后却不再愿意解惑。

曲津只是笑笑换了个话头,他随意的说起一些案子,既作趣事下酒,也是教导贺云昭与曲瞻。

当然,主要对象是贺云昭,贺云昭还未通过乡试。

大晋的乡试里有一项便是‘断案’,考生需要熟读大晋律法,才能明确断案。

贺云昭微微俯身,侧耳认真倾听,在曲阁老提出一些问题时她也尽快回答,不论对错,都能得到曲阁老的指点。

曲津为官多年,他见过的案子数不胜数,他不仅将一些案子详细将来,还会将当时的背景环境,主审官员的出身结合起来分析。

贺云昭从中听到的不仅是如何处理案件,还有如何教化百姓、如何保全自身。

她窥到了曲阁老真正要传达的东西,那就是如何圆滑的办案,即处理一个案件,当身后有压力时如何处理,保存好证据以备来日翻案怎样摘出自己,突出一个稳定。

贺云昭听着听着侧头瞧了曲瞻一眼。

怪不得曲瞻写文章的风格会如此的稳,谁也找不出错来,可他本人却和文章风格大相径庭,原来是有这样一位长辈的教导。

她神态愈发恭谨,认真听讲,不知何时已经接过了酒壶,她为曲阁老添酒备菜。

色愈恭,礼愈至。

《送东阳马生序》中有些话,只是念过背过翻译过,但并不代表这就是理解。

此刻贺云昭才突然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因为机会太难得了,一位达者的教诲比自己翻一千次一万次的书有用的多。

当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必须要恭敬、认真,吸收一切能吸收的,不理解的东西就记下来回家后慢慢品味。

曲津接过贺云昭倒的一杯酒,他心中一叹,几乎是遗憾的望着贺云昭,如此佳儿为何不投在我家。

他在贺云昭神态姿势转变的一瞬间就已经捕捉到了。

他一贯认为,一个要做官的人,最重要的是判断力。

有了判断力才知道什么机会是需要尽快下手抓住的,毫无疑问,贺云昭有这样的能力。

他侧头看了一眼曲瞻,这些故事有好多曲瞻都曾听过,或许是机会太容易得到反倒是感悟浅浅。

曲瞻正瞧着桌子上的菜肴,他犹豫着找一块鸭腿上的肉来给贺云昭,贺云昭爱吃瘦且有滋味的肉。

曲津看看贺云昭,再瞧一瞧曲瞻,轻晒一声,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一场酒席毕,三人换到书房继续喝茶,曲阁老这次讲的就更多了,故事更加临近现在,能隐隐窥到朝堂是如何发展成如今这步局势的。

不得不说,这一场,三人都有收获。

曲瞻终于认真些开始思考,贺云昭接收到了许多不曾接触过的信息。

而曲阁老,他老人家将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再讲出来,重新复盘过也捋顺了思路,贺云昭和曲瞻的言语也让他有一个新的角度看待曾经的事。

他不由得想,当初这个节点原来是可以抓住的。

酒一场,茶一场。

茶水过后,酒气散去不少,更衣结束,曲瞻便亲自送贺云昭归家。

归来后,曲阁老对着孙子道:“瞻儿,你要记住一句话,同猪狗同行的皆为猪狗,同虎狼嬉戏的只有虎狼。”

曲瞻不解其意,只是俯身受教。

……

这一次拜访,彻底打开了贺云昭的好奇心,她便到祖母屋子里缠着要她讲一讲,祖父是一个怎样的人。

贺老太太有些懵,她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对老头子的事好奇上了。”

贺云昭挨过去解释,“前日去曲家吃酒,曲阁老讲了一个案子,主官断案十分奇异,但颇有效果,一问才知当时的主官便是祖父,我便好奇起来,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紧接着她将案子和处理讲了一遍,贺老太太猛的一拍手掌,“哎呦,我想起来,这案子你祖父同我讲过的,吓的睡不着觉,气的我半夜想踹他!”

贺老太太回忆此这件事,已不记得当初贺老爷子为何想到要这样处理。

她只记得这坏老头当年将找风水先生的如何定穴如何设局的事十分详细讲一遍,其中不乏惊悚桥段,至今想起来还气的人牙根痒痒。

贺云昭惊讶的笑出来,没行到祖父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祖母,您就说说吧,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老太太手臂撑着炕桌,眼神一空,回忆道:“你祖父啊,是个……像刺猬的人。”

“刺猬?”贺云昭诧异道。

贺老太太嘴角一弯,神情温柔道:“可不就是刺猬。”

“像刺猬一样浑身长满刺,最爱扎人……”

贺敬舟初到京城,声名不显,贺家只能说是一县之地的小族,全族上下需要争的最大利益就是和隔壁村子争水争地。

他在京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与同乡之人关系也不亲近,但是他只用了两个月便与不少人熟悉起来,从中得到许多的信息。

靠着这些信息他自己推断出一些朝堂形势,在会试中得到了二十一名的好成绩。

这个成绩对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小子来说已经是惊天大喜事了。

之后在殿试,他因为声名不显且当时没有那个站队的资格,倒是意外提了四名了,名列二甲十四名,考进了户部做主事,从七品。

但很快他的好运气就消耗光了,在户部的半年,他见识到人究竟能低微到什么地步。

原来人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连努力恭维上司得到的都不会是提拔,只是一个又一个被抢走的功劳。

贺敬舟是自傲的,也是锋利的,但他会把这些藏在心里,从不表现出来。

后来他机缘巧合同襄王的女儿成婚,娶了贺云昭的祖母,李素娥。

“他年轻时人很尖锐,偶有不甘之处,倒也是常事,当年局势刚刚混乱,无数年轻的官员都被波及碾碎。”

说到这了,贺老太太蹙眉,她似乎心有余悸,“太宗皇帝的那些皇子们……”她顿住,有些说不出口了。

皇子们争的厉害,并不代表每个人都很聪明,事实上蠢货也不少,又蠢又坏但是偏偏别人动不得的也有!

贺敬舟看着这些蠢货们仰仗着血脉就可以在朝堂作威作福,一句吩咐就能办成好几件大事,心中的不甘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他用三个月写好的一封折子,里面包含了江南某地的全部数据,从中分析出当地税收出现问题。

在他交上去的时候,那个蠢货问:“从那里开始是数儿啊,我上朝时先说那个啊?”

费心嘱咐没有任何效果,一上朝就出错了,被人大肆抨击,连累的贺敬舟被上司训斥了一整天。

若不是他当时已经娶了李素娥为妻,挨几个巴掌才是他应有的待遇。

贺敬舟的愤懑可想而知。

贺云昭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后来呢?那个人怎么样了?”

贺老太太轻咳一声,眼神有些飘,她道:“后来那个人被先帝处理了。”

“呜!”贺云昭眼睛瞪的圆溜溜的,懂了懂了,怪不得要代指,那个蠢货也是先帝的兄弟。

贺老太太说的委婉,但若是贺云昭听到名字立刻就能意识到,这个蠢货是当年先帝夺嫡时期第一个死的皇子。

“许久之后,吏治清明,你祖父得到重用,步步高升,他心态也就平稳许多。”

贺云找有些好奇的看着祖母,“祖母,那您当初成婚的时候知道祖父的性格吗?”

贺老太太停顿片刻,眼神落在贺不远处的书架上,她道:“当然是不知道的,成婚后在我的劝解下,你祖父便抛下了那些愤懑不平。”

贺云昭明白了,她俯身抱抱祖母,轻轻抚老人家的后背。

是了,祖母就是这样温暖的人,年轻时是一个温暖善解人意的姑娘,如今也是一个温暖可爱的老太太。

与她拥抱的贺老太太和嬷嬷对视一眼,有些心虚的拍拍贺云昭的后背,嘱咐道:“书房里还留着不少你祖父当年的断案手册,你去瞧瞧说不定也有所进益。”

贺云昭离开后,贺老太太长呼一口气,一旁的江嬷嬷忍不住笑意,“老太太,您说您,这是图什么呢!”

贺老太太轻哼一声,她到底是长辈,当然要维护自己在小昭心里的形象啊!

江嬷嬷是侍奉多年的陪嫁丫鬟,如今早就不再做事,只是偶尔进府来陪着老太太说几句话回忆回忆过去。

贺老太太前几句确实不假,唯独最后完全不对劲,什么温暖的劝解、贺老爷子抛下那些愤懑不平都是假的!

贺老太太没憋住,和江嬷嬷一起笑出声来。

她回忆起年少的自己。

那一年,贺敬舟遭遇打击,功劳被抢,只是补偿给他一匣子银子。

李素娥赶到书房时,只见地上一片狼藉,书籍掉落一地,匣子就那样仍在地上,盖子打开,银子散落开。

贺敬舟箕踞而坐,他一贯在李素娥面前表现的是温和体贴的模样。

他是一个很爱说笑的人,会含糊的抱怨不想去衙门,也会玩笑道每日处理公务犹如养猪,所以李素娥总认为他是那种在官场游刃有余的人,即使有不如意之处也能自己排解。

此时却是一副修罗模样,他赤红的眼睛和狠厉的表情看起来分外可怖。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这一步激的贺敬舟口不择言,吐出了好多真心话。

如今的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什么话,但仍能记得那种心疼的情绪。

贺敬舟当然不甘心,他有智慧有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却还要忍受无数个蠢货腌臜脏东西仗着出身就踩在他头上。

他们轻而易举就能获得一切,他却需要费尽心机的伪装自己,表现的十分温和善良圆滑。

但最后却连一点东西都得不到,功劳被抢也只是给看他一点银子补偿。

在他失控发泄情绪的时候,心里甚至还能理智的意识到,如果妻子看到他这一面或许会疏远,他下意识想要藏一下。

贺老太太抬手捂脸,她笑的脸都热起来,她当年哪里是什么劝解啊!

分明是那老头子口才太好,她听人家说了那些话,脑袋点的和小鸡啄米一样。

对啊!他那么有才华,凭什么都踩在他脑袋上。

从襄王纯真的模样几乎就能窥见李素娥年轻时的模样,一样的天真单纯,她听了夫君的控诉,都没想到他平时的伪装,只顾着心疼的眼泪汪汪。

发泄一通的贺老爷子都懵了,只是用力抱住妻子静静的呆了好久好久。

贺老太太如今回忆起来,都要面红耳赤,她那时候怎么那么丢人啊!

那老头子心里还不知道要笑话她多少回呢!

“真是,那么丢人的时候怎么能讲给小昭听,岂不是叫她以为我这个老太婆脑子不聪明。”

“小昭和祖父都那么聪明,万一笑我怎么办。”

江嬷嬷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笑意,“老太太,老太爷当年可不是笑话您,恐怕是高兴的傻了呢!”

“啊?”贺老太太一脸惊讶。

另一边的贺云昭已经迈进书房找到了不少有用的手册,她将那些手册整理好放置在一起,这也是她的财富。

她将手册上记载的一些断案和律法对照,又看到了另一种不同的手段。

如果说曲阁老的手段是绝不出错,那么祖父的手段便是尖锐犀利直击痛点,以一地长官的思维来看待案件,大局观、全局性明晃晃充斥其中。

怪不得祖父年轻时多有不甘,有这样眼光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掉入最坏的结局,如何能甘心!

贺云昭仔细一看,处理案件不仅要考虑到律法、当地民情,还要注意保护弱势群体,以及对当地风气的引导作用。

也有一部分案件,她从一旁的小字标注上看到了祖父对于犯恶之人的厌恶和他的思考。

她按照时间顺序放好,,最后竟惊讶的发现,祖父的思想是逐渐有变化的。

最开始应当还不是主审官员,他只是建议,其中含诸多不平,似乎对上司极为不满,还有几句乡野粗鄙之语……

偶有案件也有对上司的认同,但会抨击律法不合理。

贺云昭:“……”

当主审官员时,迫不及待的施展自己的抱负,在律法范围内贯彻自己自己的思想。

贺云昭翻开这一页了,这是……

其中案件记载,当地一老者状告子孙不孝,多年未曾奉养父母,按照律法规定,父母告子不孝应罚。

贺敬舟于是秉公执法,传召一家人上堂,只见其父母面貌温和甚至有几分木讷,其三子面红凶悍,细听陈述,确有事实。

儿子却道,父母疯癫,信奉神婆之说,整日念念有词,看着太过恐怖,才不愿意和父母一起生活。

父母哭诉,三子不孝多年,他们忍无可忍才来告官,只希望三子能给一些银钱供他们生活。

最终判儿子每年必须给父母两百斤粮食,以供父母生活。

却不料两年后竟得知,这对老人笃信神鬼之说,将粮食供奉给神婆祈求长寿。

他们身体日渐不好,趁着去三子家中取粮食的时候,将孙子带走送到深山喂野兽,以此换取自己寿命。

翻开了这一页,贺云昭只看见一片被涂黑的字迹,分辨不清是什么,只能窥见一个模糊‘悔’字。

再往后看,祖父的断案便少了一些急躁,更加的将教化贯彻其中,对民众的愚昧则不再气恼。

贺云昭合上这本册子,她贴在胸前,右手轻点册子,静静的思考着断案该如何去做。

如果是她,她会如何做呢?

法者,绳墨规矩,情者,人伦之本。

有的案件,要考虑到血脉之亲不损人伦;有的案件,要激励民众向善良之心;而有的案件,则需使用雷霆手段,杀鸡儆猴,以正律法威严,使恶人不敢起念。

不可因惯性而随意判断,当事乱而难理时,唯有法情并济,才能使政令畅行,万民咸服,邦国久安。

贺云昭轻呼一口气,曲阁老和她的祖父,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但是他们都走到了高位,身份不同境遇不同手段更是不同。

她感觉自己隐约急躁的内心逐渐恢复平静,她还年轻,她还有很多时间去学,别人会的她也能学会。

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眸色中浮现出坚定的色彩,她抱着一堆书回到自己的书房,窗外的光透过窗纱而入,洒在她的手指上,随着笔尖的移动跳跃着。

第二日上课时,丁翰章惊讶于贺云昭的变化,按照这个劲头,乡试成绩定然名列前茅。

天道酬勤,力耕不欺。

第34章

八月初, 贺府花园的银桂开了满满一树,贺云昭早起散步路过还在琢磨这东西能不能做成桂花糕,也不知这一树桂花做出来够不够一家人吃。

贺锦墨笑着嚣张起来, 她叉腰笑道:“你啊, 整日里只知道念书, 连桌子上菜换了几波都不知道!”

“昨日在桌子上给你吃的不就是桂花糕嘛!还正是这棵树上的。”

银桂开花比金桂早一些, 两种桂花都是做桂花糕常用的花朵,不过两种花各有优势。

金桂香气浓烈, 颜色为金黄色, 腌制之后作为加入糕点不仅香气浓且色彩漂亮增加人的食欲。

银桂就不同了, 银桂香味相对清新淡雅, 对于不太喜欢过于浓烈香气的人来说用银桂制成的桂花糕才是恰到好处, 且银桂花朵牢固不易掉落, 便于收集,一棵树能收集上好几桶的花来。

贺家种是金桂银桂都有,当初还是贺父出门在外瞧见了卖树苗的,他一时新奇买了下来。

可想而知他是遭人骗了,谁家种两种桂花啊!看起来乱糟糟的。

最后只好是把花朵牢固的银桂放在花园里,金桂移去了贺老太太院子外面。

今年银桂开的早, 贺锦墨打眼一瞧便起了心思, 前几日带着家里丫鬟采了一篮子下来,用大姐贺锦书送来的蜂蜜腌了起来。

昨日刚打开罐子,已是甜的腻人,便动手做了一大锅桂花糕。

贺锦墨自己动手, 自然是不如厨房里专门做糕点的婆子做的好。

桂花糕形状松散了些,外观也不够漂亮,贺云昭是吃了大半盘子, 也没留下桂花糕的印象,只记得是个好吃的白色糕点。

外表不行,但味道是出人意料的好。

糕点软而湿润,桂花酱甜蜜芬芳,吃一口从喉咙到鼻腔都是香的。

贺云昭性这些日子念书更加刻苦,家里人也不知道她是吃错了什么药,整日里捧着书本不放手,在院子里溜达时嘴里也是念念有词。

贺老太太趁着天气好出门遛弯碰见她都想躲一躲,嘴里叨咕些听不懂的话叫人脑袋疼。

贺母倒是研究了好些天,她估摸着是贺云昭的朋友都不在身边,才这幅模样。

穆砚那孩子一去边疆没个消息,打听了一下说是明年到了时间才能送信回京。

据说是这些个小将都是京城富家子弟出身,到了边疆难免不适应,给家里写信无外乎哭诉军旅生活辛苦。

在京城的家人可不就担心上了,一群公子哥,在家里都是当成眼珠子一样,老人们一听孩子诉苦就忙着把人弄回京城来。

即使有那不太受宠的,一听孩子说辛苦,少不得也去信几封请求当地的将军们关照。

殊不知这些信件就是最讨人烦的,本来边疆事务就十分繁杂,教导一群公子哥如何杀敌还得接受他们家人骚扰,着实叫人心烦。

穆砚听说是今年过了才能往回送信,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如今穆家是愈发的势大了,相较于之前可是迈上了一个大台阶。

贺云昭的另外一个朋友,曲家的曲瞻。

年初刚授了正七品的修撰进了翰林院,他初入官场也是忙的很,许久不曾与贺云昭出去玩了。

他倒是写了不少信来,看的贺云昭脑袋疼,两人都在京城还写的哪门子信。

曲瞻这个人许是在翰林院憋的不能说话,他给贺云昭写信,一写就是厚厚一叠子。

堪比连续十几条六十秒语音的杀伤力,贺云昭念书都不需要做什么准备,看他的信还要提前深呼吸几下。

但没办法,京城的友人不多,联系紧的也就几个,她还是忍了一下曲瞻的话痨。

还好也不是全然的没有收获,曲瞻除了生活零事、八卦逸闻之外还是写了一些干货在上头,令贺云昭对翰林院的工作模式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朱检师兄自发的同贺云昭一起念书,他才是一门心思的沉迷书本了,另一位师兄赵同舟正在忙着自家堂妹与友人石芳典的婚事。

友人们都各自有事,这才导致贺云昭几乎不出去与人玩乐,只是一味的埋头书本上。

贺家,书院,纯粹的两点一线生活。

就连每日瞧她念书的刘苑师兄都有些脑袋疼,师弟太好学也是麻烦事,弄的他都神经紧张了。

刘苑第一次感受到他是那么的喜欢放假。

丁翰章老爷子倒是对贺云昭十分满意,这才是治学的精神啊!

丁夫人忍不住推他一下,嘱咐道:“小昭许久未到家里吃过饭了,你叫他过来一次啊。”

丁翰章坐在床边上,一听这话,他拍着大腿:道:“哎?我说最近怎么忘了点什么呢,小昭是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

书院离家里这样近,丁夫人自然是见过许多学子了,不过大多数来往不会那么亲密。

丁翰章心知肚明,他这样的身份要是开个书院教导学生不算什么事,还多一个教化的好名声。

但要是丁家和书院紧密的不分你我,那么学生们就会认为自己和丁家关系亲密。

丁老爷子虽然退出朝堂许久,但是他当初也是有自己的政治倾向的。

书院的学子多数是教不出来的,到秀才就是顶点了,少部分能接受的知识的更多运气更好他们能往上走很远。

人才就是财富,这一批学子若是被人看中了,丁家可就遭殃了。

丁翰章为官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了,他此生教导学生众多,但是弟子仅有三个。

一个是刘苑,一个是苏州籍贯的弟子,那个孩子身体不大好,考中进士没几年便一病去了。

最后一个便是贺云昭了。

可以说刘苑当初就是他家财不丰才收下的学生,后来看这孩子秉性淳朴便认了这个弟子。

第二个弟子是看中人家天资,他爱才心切,从院试座师变成了师父,可惜天妒英才,那孩子早早去了。

贺云昭是最后的关门弟子,丁翰章已经想好了将来他那些收藏的书籍还有未完成的注解等都是要留给贺云昭的。

丁夫人正是因为知道贺云昭是最后的关门弟子,所以多加关心这个孩子。

这些日子贺云昭的用功,她也听夫君说过。

见过很多学子的丁夫人当即就心疼了,这学子怎么会自己努力到这种程度,说不准就是叫丁翰章给压的。

贺云昭已经足够出众了,还如此努力。

那念书的劲头丁夫人听着就累,这才催着丁翰章把孩子叫过来吃饭,也是有意叫贺云昭松快一日。

丁翰章到书院找贺云昭提了一句,“你师母叫你明日到家里去吃饭,不必带什么东西,早点过来就是。”

贺云昭一仰头,这才恍惚一下,确实好些日子没去师父家里吃饭了。

虽然师父说不必带什么东西,但贺云昭去别人家里从来都不会空手的,这是大晋做客的礼仪。

得是频繁到一定程度的上门才会空手过去,就像曾经穆砚总来贺家玩耍,来的太勤快已不必带什么礼。

去师父家,关系足够亲近,也不必太过疏远的带什么正式礼物。

贺云昭便包了一包茶,另外请姐姐再蒸一锅桂花糕来,她带着一起拿去师父家。

贺锦墨一听说是带出门做礼的,她便多用了些心思,白软的糕点上撒了一撮渍好的糖桂花,这下子便是色香味俱全。

贺云昭沉思,难道二姐点亮的不只是神农技能,还有做饭圣手?

了不得啊了不得!

丁家宅子不大,踏入这座宅子仿佛误入什么世外桃源一般,青石板蜿蜒向前指引客人脚步深入。

路两旁翠竹摇曳,黑白相间的鸟传来咕咕声,贺云昭不大认得这是什么鸟,看起来很胖,有点圆咕隆咚。

抛开颜色看,和走地鸡差不多了。

丁家仆人并不多,只是够用而已,远没有曲家那样的排场。

贺云昭与丁家熟悉,门房老仆开了门就让贺云昭自己进去了,勤禾便去拴马整理好马车。

丁翰章的两个儿子都外放做官,自然是带着妻子儿女一起上任,家中只留下丁翰章和丁夫人。

不过丁翰章有一家书院,丁夫人也是诗书娴熟之人,亲友家中有女孩每月来念书,两个老人倒也不算寂寞。

她来的时间早了一些,只见有三个女孩结伴自院子中出来,她们笑闹着往前跑,年纪与她仿佛。

贺云昭抬眼瞧见了,下意识要微笑一下打个招呼,愣住一秒才想到不对劲。

她连忙垂眼拱手,侧身避开,拱手不曾说话。

女孩们脚步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贺云昭垂眼道:“在下贺云昭,是丁老的弟子。”

鹅黄色衣衫的女孩松懈的呼出一口气来,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还真是吓人,听贺云昭报了名字才放下戒备心。

她笑道:“原来是贺师兄,小女张静姝,师父早说了今日你要来,只是我们今日考试,师父批卷这才耽搁了些。”

贺云昭点点头,这会子才把眼睛抬起,她笑道:“我也是想着早来一会与师父手谈一局,没想到却是来早了。”

张静姝胆子大,她先开口,身后两个女孩却不敢说话,只听过贺云昭的名声,还不曾见过真人,一时间还有些懵。

贺云昭抬眼去看,三个女孩身量不高,看着稚气可爱,为首的张静姝约莫十五六岁,另外两个女孩年纪更小一些,约莫十岁左右,眸色清亮,好奇的瞧着她。

她一时间有些尴尬,手里还拎着茶包和糕点,犹豫要不要把糕点给师妹们分一份。

“师叔!”一道清泉击石冷冷作响的声音传来。

萧长沣大步奔过来,如墨发丝飞起飘在脸侧,他到面前瞬间停下脚步。

他低头拱手道:“师叔。”

紧接着扭过头对着三个女孩也是深深一礼,“师叔好。”

不仅是外祖父丁翰章的弟子他要叫师叔,外祖父的女学生们,他也要叫一句师叔的。

张静姝甚至辈分还大,她是丁夫人的侄女辈,萧长沣不叫师叔也要叫一声姨母。

女孩们轻轻一福身,便一起告辞离开。

贺云昭这才有时间扭过头来瞧一眼萧长沣。

萧长沣虽与她年岁相仿,但已经十分高大,脊背总是挺的直直的,他的神态总是安静的,很少能够直视别人的眼睛。

眼中仿若一抹幽潭,沉默静谧,但内里却波涛汹涌。

如今再次见到,贺云昭察觉到一丝很微妙的变化。

萧长沣抬起头,视线垂下看着贺云昭,他轻道一声:“师叔,咱们进去吧,别叫外祖父等急了。”

嗯?

贺云昭眨眨眼,怎么感觉萧长沣蓦然之间开朗了许多,看人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同。

以前的萧长沣看起来总是略显低沉,简单来说这个人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内在驱动力。

贺云昭是知道萧长沣想与她为友的,只不过她无视了萧长沣这种渴望。

她眉一挑,光明正大的打量起萧长沣来。

头上发丝被银冠扣住,高大的身材,宽厚的肩膀,刚才跑来时仿佛携风揽月之势,眉尾飞扬,双眸深邃,高挺的鼻梁下是微微笑着的嘴唇。

这个人似乎完全的不一样了,仿佛挣开了什么桎梏。

有趣,贺云昭轻笑一声,“师侄似乎变了好多,瞧起来竟都有些陌生了。”

萧长沣只是伸出手臂请贺云昭先行,随后与她并肩行走。

“是有些变化,只突然知道了很多事,也想通了很多事。”萧长沣道。

他不知道贺云昭听见这句话会说什么,但他已经尽量认真诚恳的在回答了。

或许会说这是种好的变化,或许会好奇追问发生了什么。

贺云昭心中一跳,这个语气,这个用词……

她只是侧头淡淡瞧他一眼,轻笑道:“师侄什么时候说话也如此卖关子了。”

她头扭回来,看着前面的路,多了一个谜语人,这样一听,也不是很有趣了。

萧长沣后颈一僵,此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仿佛一切的变化就被这一句淡淡的轻笑给打破了,他忍不住道:“师叔不好奇我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贺云昭反问:“我好奇,你会说吗?”

萧长沣挣扎片刻,他艰难开口道:“也许会。”

贺云昭:“哦,那我也许会好奇。”

萧长沣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他就算变了,在贺云昭面前还是如此的没办法。

他不肯服输,眸色一定,道:“那我现在就告诉师叔呢?”

贺云昭啧了一声,她抬手指着前面院子,“到地方了。”

“可惜,你晚了一步,我现在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不好奇了。”

萧长沣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贺云昭脚步轻快的进了院子。

走了几步的贺云昭瞬间冷脸,心中不悦。

不好奇?怎么可能,萧长沣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她怎么可能不好奇。

不过是她敏锐察觉到萧长沣似乎强势了很多,也许不是本心,只是本能。

因为从前贺云昭待他并不热络,但如今他身上有了一些变化,就冲着她来了。

这种变化让他认为他是能够与贺云昭势均力敌,甚至说他认为他在贺云昭面前是强势的那个。

贺云昭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高兴的喊了一句:“师父!师母!看我带什么来了?”

丁夫人连声唤着,嗔怪道:“说了多少次,不必拿什么东西来!”

贺云昭抬起手,她笑着晃了晃手上的茶包和糕点,“没拿什么,只是一点新茶和家里姐姐做的桂花糕。”

丁夫人忙接过来,又亲自煮茶给他们喝。

萧长沣这时候才终于进了屋子,丁夫人一扭头:“唉?长沣你不是说你去接你师叔吗?怎还慢了一步。”

丁夫人性子爽直嘴巴快,但也不是对任何人都亲切的,贺云昭听见这句话便明白过来,萧长沣在丁家过的还不错。

萧长沣‘嗯’了一声,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他悄悄看贺云昭一眼。

贺云昭觑一眼,她玩笑道:“是我脚下生风,将师侄给落在原地了。”

丁翰章被逗的笑出声,指着她道:“你这小子,就是嘴巴厉害,将来可千万不要进御史台。”

贺云昭顽皮的眨眨眼,“难道师傅是怕我得罪人不成。”

“老天爷啊!”丁翰章道:“可不是怕你得罪人,是怕你几句话气死半朝人!”

贺云昭反倒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假装信以为真道:“那我岂不是可以称作贺半朝?”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另一边的萧长沣安静坐下,也没什么变化不变化了,他老实的坐在那里。

盘子上桌,贺锦墨做的桂花糕获得一致的赞美。

萧长沣默默伸手摸了一块,也不敢去拿中间的,他在边角上拿了一小块,两腿安分的并在一起坐在椅子上听贺云昭与外祖父说笑。

贺云昭瞟他一眼,不曾说什么。

说话间,贺云昭也提到见了几位师妹,她尴尬的挠挠脸颊,“本想早点来与师父手谈一局,但没想到来的太早,差点冲撞了师妹们。”

丁夫人笑道:“这倒是巧了,那群小丫头闹着要你的墨宝呢,我还应了她们,既你见了她们一面,可不能推辞,等下便趁热乎给我写出来!”

“好,师母既然吩咐,我写就是了。”贺云昭道:“只盼师妹们不要怪我不诚心,写的没心意。”

萧长沣吃了两块糕点缓过来了,他便抬头道:“不会的,师叔的墨宝整个京城的人都想要。”

贺云昭含笑瞧他,眼中却没多少笑意,她道:“那师侄要不要一份?”

萧长沣愣住,忘了要回答。

“哦,看来是不想要,好吧,我们长沣师侄变化真大。”她吊儿郎当的开口就活像个逗弄孩子的坏叔叔。

丁夫人还笑她太爱闹了,除了穆砚那老实孩子,没几个能经得住她闹的。

贺云昭只是笑眯眯应着。

师父师母只以为她爱玩笑恼人。

只有萧长沣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又被阴阳一次的萧长沣这会子更加老实了,吃饭时真把贺云昭师叔当长辈一样事无巨细的伺候着。

看的丁翰章都在心啧啧称奇,难道小昭还是个教化奇才?

贺云昭看着差不多恢复了百分之七十原样的萧长沣,心中好笑,管你什么变化不变化。

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又不是她的变化,她急什么。

看萧长沣这个样子,她不信这位师侄能憋住。

未曾想到,萧长沣可不是曲瞻,他真就忍住了,忍到最后一刻。

第35章

一身墨色衣衫的少年, 清朗俊秀,眉眼间隐约含着几分笑意,他手腕松松的拎着两样东西, 行至竹林间还细细去瞧。

丁家树木少, 竹林多, 盖因丁老爷子喜欢竹林清幽之感, 即使身处闹市仍有隐居的快乐。

丁夫人对小鸟都很友善,还会放些小米去喂它们, 于是这竹林里的鸟类就更多了。

有一只胖胖的喜鹊, 瞧起来胖乎乎的, 不熟悉鸟类的人都辨不出这是什么鸟。

贺云昭似乎是好奇, 他踮脚眺望, 疑惑这是什么鸟。

萧长沣站在桥边上, 他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一弯。

他一点都没变,明明已经经历了许多事,但他看起来还是初次见到时的那副模样,只是长高了一点点。

萧长沣,如今不一样, 他不一样, 他变了很多。

一个人如果身处逆境,却没有任何理由去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萧家绝不是个好去处,最起码对萧长沣来说是如此。

萧宅很大, 大的能让他几天见不到父亲,管家说老爷在忙公事,少爷听话些, 不要出院子。

后来他才知道,萧临是在忙着娶妻。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如果有了后母,平常日子里但凡有一点不顺遂都要怪到后母头上去,不都常说后娘的心比刀子利。

后娘打孩子——暗里使劲。

即使没人同他说什么,但作为一个小孩,他还是隐约在心里防备着这个后娘。

成婚第二日,他被领到后娘面前,面前这个看起来温柔腼腆的女人神情顿时呈现出一种惊慌恐惧。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新婚夫人大闹一场,陪嫁过来的仆妇们气不过冲到库房收拾好嫁妆就要归家去。

没人去管萧长沣,他自己一个人所在厅堂的椅子下面,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睁睁看着厅堂闹成一团。

父亲不在,家里没有其他长辈,只有夫人一个人是主子。

她闹起来,下人们拦不住,只有嬷嬷们还敢温声劝几句。

劝不住的时候,老管家便跑出来跪在地上打自己的脸。

书香门第长大的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即就愣住了。

萧长沣这时候才知道,人家可不是后娘,丁氏是按照礼仪由萧临的上司保媒,娶的是前礼部尚书的幼女,她两个哥哥均在晋州为官,家世不凡。

他没资格认为后娘会欺负他,他才是那个出现在丁氏美好姻缘中的狗屎。

人就是这样,身份会限制一切,他无法控制的不去恨丁氏,明明丁氏也没做什么,可他就是厌恶丁氏。

他的父亲告诉他,他出身不好,母亲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给男人做了外室,最后生了他。

萧临说,若不是他娘死了,他也不会接他回来。

萧临警告他,警告一个不足人腰高的孩子,要安分守己,别给家里找麻烦,不准经常去给丁氏请安。

萧长沣不解,他只能认为丁氏讨厌自己。

可慢慢他发现,丁氏并不讨厌自己。

也不知萧临是说了什么,最后丁氏消停下来,不再闹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渐渐的丁氏也会关心他几句,毕竟整个宅子的事都要当家夫人做主,少不得干涉到他的生活。

在他第一次将自己所学展示在父亲面前,以求父亲欢心时,得到却是厌恶戒备和冷言以对。

萧长沣想,或许他就是个最卑劣不过的人,从不敢去恨父亲,反倒是恨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

这点性子最像萧临,他骗婚、不教子孙,萧临的血可不干净。

当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便能以很客观的眼神看待丁氏了,多好的一个女子偏偏碰见了他们萧家这种卑劣人家。

随着年纪渐长,萧临的态度越来越古怪,甚至多次试图关心他几句,萧长沣以前不懂原因,但是后来便明白了。

因为陛下登基多年,没生出一个孩子,他这个沧海遗珠可不就成了萧临的珍宝了。

丰庆八年,萧临迈进院子,他负手而立,道:“你外祖父是大晋声名远播的大儒,我已经求了你母亲,给你写封信过去,你便在外祖父面前承教,切忌不可顶撞丁老。”

萧长沣很想嗤笑一声,立刻便回他父亲,我母亲不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吗?我哪来的大儒外祖父?

可他做不到那样,最后只是沉默的应下。

京城太大了,大到萧长沣一个人站在街头都找不见路。

外祖父并未亲近教导他,而是直接让到书院去,这倒是比他想的要好的多。

在哪里,他第一次见到贺云昭。

这是个……很不一样的人。

大部分男人眼睛里是什么都没有的,他们的眼睛直视扫过这个世界,但贺云昭不一样他的眼睛是柔软的。

他平等的扫过花草树木,瞧见他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态度。

萧长沣忍不住去想,这样的人会怎样看待他,是同情还是鄙夷。

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

于是萧长沣顺着陌生学子的手被拉过去,听着耳边若隐若现的嘲讽声,他想原来哪里都一样。

他透过人群看到了贺云昭,他和他的朋友并肩走着,眼神是那么的柔软温和,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

可到底他与贺云昭是做不成朋友,没有人会想要他这样沉默阴暗的朋友,他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贺云昭待他态度很一般,有时候还会刺几句,但他很喜欢,这样很真实,像是能清晰触摸到一个人的内心。

他一步步靠近,总会有一日能够接近。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个扫把星,所以来到京城后总是遇到各种事情,总有人想要欺负他刺杀他,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萧临不想让他继续活下去所以派来了这些人。

真相来的很突然,他对朝堂之事不算太关心,但也知道陛下无子有意召宗室子弟入宫抚养。

他被萧临叫回家,猝不及防的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萧临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当今的陛下。

故事很简单,还未登基的陛下只是王爷,先帝管的太严,他也不敢多出格的闹。

做的最不体面的事就是看上了一位唱戏的姑娘,养在王府外面,同她厮混。

先帝登基的手段算不得光彩,给大晋开了一个坏头。

他的手下败将多有不甘心之处 ,于是暗地里谋划造反。

作为独子的李燧自然被人紧盯着,于是他养的外室就被送到了城外道观去,紧接着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外室肚子里已有了皇室血脉。

肚子里的就是萧长沣。

巨大的事实冲击着大脑,萧长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学着自己观察到的贺云昭的表情,摆出了冷静的态度。

“还有谁知道?”

萧临眼神复杂看着这个孩子,用力按住扶手,青筋暴起,他艰难道:“除了我没人知道,但是安王府已经在怀疑了,当年的事有人还是知道的。”

萧长沣抬眼瞧他,问道:“所以你也是二王案的逆贼之一?”

萧临沉默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