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大晋有三种人最好不要去惹, 一是年纪小顽劣不计后果出身又高的纨绔子。

这种人视人命为草芥,但偏偏就算你死了,也换不来他一命, 他的长辈会想尽办法给他擦屁股。

第二种就是性格老实大字不识一个可带兵极好的将军, 你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 给人气个半死, 他还没领会到含义,人还老实不好抓把柄。

第三种就是年纪大出身高贵辈分高之人。

这种人最惹不得, 到了这把年纪都是被朝廷优待之人, 连皇帝每年都要特地举办宴会宴请这些人。

大儒廖应洹就是这种人, 老爷子年轻时脾气就爆的很, 曾经在西北地区当过游侠, 单挑土匪窝, 他老人家堪称文武双全,一代朝堂ACE。

老头正直了一辈子,最恶以权压人之辈,他老人家早就开始安享晚年,等闲事情也是传不到他耳朵里,能够如此快的知道这件事当然是贺云昭的亲师父丁翰章发力了。

廖应洹初听此事还懒散不以为意, 越听越不对劲, 直到他听见过来报信的弟子说起理国公当街威胁贺云昭,这可是戳了老爷子的肺管子!

别以为大儒就不会粗糙骂人,学富五车的夫子都能爆脏话,何况老爷子这种当过游侠的人, 当即站起身来,他满脸怒容。

弟子泪眼朦胧复述贺云昭的不屈,“贺师弟愤慨难平, 当街写下一首诗。”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张薄薄的手绢,上面以炭笔用力写下这首《石灰吟》。

廖应洹诧异接过,一扫而过他目露震惊,手指轻轻颤抖连手绢也抖动起来,顷刻间泪流满脸。

弟子忍不住扑过去要和他一起哭,被老爷子一把推开,“滚!”

他展开手绢,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好!”

“好啊!”

“好你个裴尚玄,居然如此逼迫我们好孩子,是当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了不成!”

一连圈的脏话就从老头嘴里蹦出来了,一边呵斥弟子,一边叫人去套车,他要立刻就往理国公府去。

理国公府的管家自然万分诧异,文官和武官之间联系不那么多,何况廖应洹乃是德高望重的大儒,裴尚玄却是正当壮年的武将,一时间还真认不出这是谁。

不得不说国公府的门房还是有眼力见,虽然不认识是谁,但是却能瞧出此人气势不凡,连忙去通禀管家。

管家疑惑着上前,“老爷子,您?”

廖应洹下车不顾弟子阻拦,他指着国公府的大门就开骂。

他就是来骂裴尚玄的,又不是来做客的,难道还进门吃两口茶不成?

得到消息的齐钧牙疼的厉害,紧赶慢赶的来了国公府大门口给老爷子助阵,他本来只是自己在家生气,但一听廖大儒都来了,他少不得也要过来。

虽然不是师徒,但他年轻时确实曾受过廖大儒的教导。

在贺云昭这样的年轻人眼里,他们都是老人家,但是在廖大儒这样七十岁的老人家眼里,五十多的齐钧和他可不是一辈!

人都是会权衡利弊的,贺云昭固然有才华,但在京城这些有权势的大佬眼里不算什么,不过是才华而已,那比得上权势。

秦桧陷害忠良、结党营私,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岳飞,他活着的时候难道就少人骂了,不仅有人背后骂,也有许多学士写诗骂他。

可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他是事情败露被处死的吗?不是。

他是自己病死的,他活了六十六岁自己病死的!

贺云昭自然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她敢当街写下《石灰吟》挑衅裴尚玄,自然也做好了充足准备。

回府后,贺云昭便叫下人备水,她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放松身心。

她坐在浴桶里,缓缓把自己沉进水里,水带来的包裹让她身体逐渐放松。

白皙的下巴缓缓触碰水面,直到没过嘴巴才停止。

浓黑的眉眼被水汽洇湿,长长的睫毛被潮气吻住,她看着水面的平静,用两手在身前环个圈。

她手臂用力,圈子就缓缓在水面下动起来,随着她的动作,水面渐起波澜。

这个力要一下一下的,不停的顺着劲力去动,水面的波纹才能被她控制。

理国公府鲜花着锦,权势迷人眼,就连公主受了委屈都不曾闹将出来,看起来多么美好啊。

但仔细一研究理国公府就知道裴尚玄本就是在刀尖上行走。

上一任老国公抄的就是近路,暗地里投靠了先帝,在先帝登基后帮助先帝稳定局势,靠着京都大营的威慑力把其他王爷按的死死的。

但人就是这样,一旦掌握了生杀大权,一旦真正的压制过那些天皇贵胄,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没那么可怕,不过是投胎更好而已。

先帝是个登中之登,能在太宗皇帝的高压和其他兄弟的竞争下坐上太子之位顺利登基,转手就弄死两个蹦跶的最欢实的兄弟。

当他察觉到老理国公倚功自傲时,没有直接下狠手,而是给了一次机会。

或者说那段时间的皇帝十分温和,一派明君之像。

皇位到手了嘛,这是他的国家,可要好好治理才是,齐钧也是那个时期被召回朝堂的。

老理国公的政治智慧上线了,抓住了这次机会,急流勇退交出了京都大营,还把自己的嫡长子裴尚玄送进宫里陪伴当今陛下念书。

但实际上,裴尚玄是习武的,他主要是给公主做小跟班。

先帝对理国公府的识相十分满意,在朝廷发展一片良好时他也不介意给一点甜头。

于是有了宁安公主和裴尚玄的婚事。

这个时间的理国公府算是标准的驸马之家,门第高家财丰,驸马爷再做个小官。

按照先帝的规划,应当是宁安的孩子长大后为官,以当今陛下的性格定然会喜爱自己的外甥,牺牲裴尚玄一个人的官途,可裴家就此安稳起来了啊。

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当今皇帝登基后一大危机—他没有儿子!

皇帝的堂兄弟却有很多儿子,他们的父亲可是与先帝争过皇位的啊。

皇帝再温和的性格也不会允许有人染指皇权,这种警惕的氛围中,裴尚玄作为皇帝的妹夫上位了,重新掌握了京都大权。

须知宗室亲王谋反是不少见的,皇帝的妹夫谋反,从未听过。

裴尚玄这个身份一旦有所异动,宗室就会团结起来弄死他。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京都大营再次回到了裴家人手里,看似毫无变化,但却是完全不同。

贺云昭起身,水珠从身体上滑落,她胡乱用绸巾擦干净,自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干净的里衣换上。

“哎呦小娘子你莫忧待到春来又雪满楼,我把秀才考一考,明年我就当举人……”她悠哉的哼着乱七八糟的歌。

门外的翠玲听见声音不由得掩住口鼻偷笑。

理国公府难道是一块铁板吗?非也。

裴尚玄最大的依仗就是皇帝的信任,是他皇帝妹夫的身份。

贺云昭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何皇帝会如此信任裴尚玄掌握京都大营,那三万兵马可是护卫京都的最强力量。

男人嘛,理智的很,但就是会有一些不太能理解的信任,虽然我兄弟赌博狎妓回家打老婆,但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他对兄弟非常好呀!

一如贺云昭小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十分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作恶多端的采花贼因为好兄弟一句话决定从此收手居然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

皇帝信任是裴尚玄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京都大营已经十八年没有在裴家手里,早就约定俗成的恢复了平稳,各家都在其中有人手,各占一份势力。

裴尚玄只凭一句信任就上位,暗地里不服的人多的很。

他十七岁就成婚当上驸马爷的,驸马爷的主要职责是侍奉公主,而非上战场打仗。

裴尚玄虽然是武将,但却不曾打过仗,他只是坐镇京中然后派小股兵丁外出缴匪。

再说朝堂的其他人,文官们对裴尚玄这样的外戚如此快速的上位掌握兵权十分不满。

外戚掌兵权是朝堂大忌,但人人都清楚皇帝无子,这是陛下最敏感的地方。

其他官员虽不满但不会贸然弹劾裴尚玄,谁都不想被皇帝怀疑勾结其他宗室亲王。

当今陛下登基多年,是个十分温和的好皇帝,对待臣子一向是十分尊重关爱有加。

但前面两任君王的事迹摆在那里,万一把这个好人给惹怒了,重现先帝的风范可就大事不妙。

现在贺云昭的事情一出,便是以自己的文字撕开了一道口子,早就对裴尚玄不满的文官武将们会蜂拥而上。

……

理国公府。

裴尚玄一把将桌上纸笔扫开,他抬腿便踹了桌子,红木的桌子顿时被踹的挪动了一下。

管家苦着脸一遍遍往正房跑,“国公爷这可怎么办,门外的人越来越多了!”

裴尚玄怒吼一声:“赶走,都给我赶走!”

他额间青筋暴起,拳头狠狠握住。

比贺家小子更让人生气的是廖应洹这种搅屎棍,追到门口来骂街,哪还有一点大儒风范!

管家一咬牙,当真要出去赶人,又被裴尚玄喊了一句叫回。

“回来!”

他喘着粗气努力平息情绪,“随他们去,绝不许他们进门就是。”

“是,小的明白了。”管家应下。

门口聚集的除了为贺云昭打抱不平的老者们还有不少过来看热闹的。

骂街的主力军就是廖应洹老爷子,他老爷子能文能武,既能骂的阳春白雪,也能骂的下里巴人。

廖应洹年纪太大了,脾气还急躁,裴尚玄真怕下人们撵人控制不好度,再把人冲撞死了。

贺家小子的事固然难办,但毕竟人没死,总还有收拾的余地,廖大儒死了事就大了。

问题在于,如何保下冯擎,冯荔已经足够疯了,若是保不下冯擎保不齐会做什么事。

裴尚玄咬牙狠狠捶了一拳,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冯荔,可还握不住冯家到底还有什么。

“国公爷!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您进宫!”

理国公府占地广阔,不比隔壁襄王府差多少。

且宁安公主下嫁后,理国公府又奏请了先帝后阔建了国公府,大门延伸到玄武街侧街,以凹字形为草图,两侧修建了车马房以供裴家的家丁居住。

不得不说图纸绘的极好,既扩大了国公府的面积,还给军中退下来到裴家做事的老兵一个居住的地点,且避开了喧闹的人群,身处位置好,门口却闹中取静。

如今这小广场一样的大门口也便宜了过来怒骂的人。

公府大舞台,有才你就来。

两侧的墙壁已经被一群读书人用大号毛笔写上了贺云昭的诗句以及文章。

还有不少人自由发挥写下诗句怒骂裴尚玄纵容小妾的弟弟害人,当街威逼有才之士,我辈读书人绝不会为此屈服!

轰隆一声,国公府的正门缓缓打开,廖应洹短暂的收了声。

老爷子雪白的眉毛一挑,只见六个骑马的廷卫护着酱紫色衣衫的太监进门。

有规格的官员府邸正门平日里是不会打开的,自家人进出走的都是侧门或角门,只有迎接圣旨、皇帝口谕时才会打开,以示尊敬。

廖应洹清清嗓子,中气十足的继续骂道:“裴尚玄!你个烂心肝的腌臜货!仗势欺人,纵容小妾的弟弟当街害人,谋害我大晋有功名的学子!”

“今之朝堂,为政之要,首在得人!裴尚玄要害读书人性命就是要害我大晋之根基!”

“老理国公最喜文学,曾教裴尚玄科考为要,此人偏偏不听!”

“裴尚玄,为臣子,害朝廷根基!!”

“为人子,忤逆不孝!”

“为驸马,冷落公主!”

“为人父!不教子孙!”

“此毒物,不仁不义不亲不睦,实乃朝廷之毒疮,大晋之耻辱!”

来宣口谕的紫衣太监听的冷汗直流,这老爷子还是这么硬朗啊!

裴尚玄被骂的脸色铁青,但很快调整好情绪,叫人备马,跟着太监进宫去。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裴尚玄骑马离开。

廖应洹眯眼瞧着人走了,这才一拍胸口连忙喘口气,“呼!呼!累死老夫了。”

齐钧无奈上前,“哎呀,您一把大岁数了,还非要过来了,这会知道累了吧。”

廖应洹冷哼一声,“你就是当官当多了才没了硬气,咱们读书人的好苗子还能叫他一个外戚欺负了!”

齐钧被噎的说不出话,唉,他到底还是被朝堂所同化了。

一旁听见两人说话的弟子欲言又止,他目光十分复杂。

是的,在外人眼里齐钧是个十分头铁的人,但在他自己眼里,他感觉自己已经十分的和光同尘。

究其根本,还是有廖应洹这个愤老存在,衬托之下,齐钧感觉自己已经十分迁就这个朝堂了。

廖应洹哎呦一声,喘口气后道:“好累,回家。”

“呃?”齐钧一愣,不继续了?

老爷子一瞧齐钧,他不屑的哼一声,“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不稳重了,如今陛下召见裴尚玄,想必此事必然要有个结果了,当然不用继续在这骂了,回家休息。”

胡子老长年过半百的小年轻齐钧:“……”

……

另一边的贺云昭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坐在正屋候着,她猜陛下会召见。

待到坐进马车,只见车厢里丁翰章已经揣着袖子老神在在的闭目养神。

贺云昭讨好的笑笑,叫了声师父。

丁翰章啧啧两声,睁开一只眼睛,“我不是你师父,别叫我,我是驴的师父,以后我就去庄子上给驴讲课。”

贺云昭只好赔笑,“师父师父,你别生气。”

丁翰章气呼呼的哼一声。

别以为他老眼昏花就是不晓事了,要说冯擎那厮阴毒害人不假,贺云早有防备提前就准备好了报复,可见机敏。

他见多了那种会念书性格却笨拙的人,真上了朝堂人能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非要跌几个跟头才能反应醒悟。

但贺云昭这孩子啊,本性锋利,若是报复结束了大可一走了之,非要待在原地等裴尚玄找过来。

外人或许以为贺云昭写诗是一时激愤,但是他这个师父却晓得,恐怕这小子早就谋划好了。

在原地套家雀一样,支一个簸箕下方放小米,等着家雀往里钻呢!

丁翰章哼一声,睁眼斜觑着小徒弟,这股子前后左右堵人一样的谋算倒真是随了他们贺家的根。

贺云昭余光一扫,分明瞧见师父嘴角勾起,她抿唇一笑。

诗是提前预备好的,戏是现场发挥的,但场景可是理国公一手给她搭的啊。

若没有理国公这位配角的全心配合,她也不能演的如此完美。

她早就防备着冯擎,自然不会漏掉他的靠山,若是当日裴尚玄没有跟着爱妾急忙忙奔过来,那她自然是退去,就此打住。

裴尚玄不来说明他心里还有个底线,知道是冯擎害人,但不参与,她自然不必太过忧心。

可若裴尚玄来了,此事就不好弄了。

这说明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冯家对裴尚玄来说一定很重要,他一定会对她这个不知好歹的落魄人家的孩子出手。

她既有一个这样庞大的敌人在面前,又怎么可能傻站着叫人家算计。

那自然是先下手为强。

丁翰章气的是贺云昭太过冲动偏激,他这个师父难道会不帮他吗?

倒是刘苑这个师兄劝了几句,小昭年纪还小,又是自幼丧父,一家子妇孺都落到他肩膀上,若是性子不厉害些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呢。

丁翰章只是嘴上气,到了宫里,眼睛一抹就变脸。

皇宫位于京城正北,坐北朝南,当今皇族为李氏,陛下单字一个燧,李燧。

贺云昭跟着师父身后,在前方太监的指引下一路顺着宫道走到了太极殿东侧殿。

她垂着头进门,顺着师父的动作一同跪下行礼。

丁翰章节尚未跪实就被人一把扶起来。

贺云昭在身后,膝盖碰地片刻,手臂已被人握住,用力的扶起。

不是花架子一样的虚扶起来,而是真正在用力的把人扶起。

贺云昭一惊,下意识抬头看。

皇帝李燧,看上去年纪四十左右,他身形中等,自带一股儒雅的文人气质,面容温和亲切。

贺云昭不敢多看,却留心记下皇帝的面容。

见到小孩有些紧张,李燧安抚一笑,他拍拍贺云昭的肩膀,“不必紧张,朕今日听看了不少你写的诗句,如此年轻却有如此才气,本就想召你一见,如今也算阴差阳错圆了朕的念头。”

贺云昭轻声道:“不敢,学生拙作能得陛下欣赏已经心满意足。”

她的手臂控制不住有轻微的颤抖,见到皇帝的影响比她想的要大,上一世她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办公室主任。

这样一想,她师父可是前礼部尚书,哇哦!

听她自称学生,李燧一顿,才想起来这还是位案首,片刻后笑着对丁翰章道:“这孩子谦逊,诗写的这样好还这样谦逊,朕看了这样的良材美玉都忍不住心动,何况丁老了,您的眼光可真是好。”

皇帝出乎意料的温和亲切,但贺云昭没有被表象蒙蔽,因为她抬眼时看到一个人——理国公裴尚玄。

裴尚玄比他们到的早!贺云昭表情不变,神态却已天差地别。

李燧素来喜好文学,性格也偏温和,见到贺云昭就忍不住微笑。

看了贺云昭写的诗,他就忍不住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人到眼前一瞧,还是个小娃娃嘛。

眉眼生的漂亮,气势也是格外突出,虽垂眸不敢抬头,但能瞧出如玉的一张脸,不愧是梦郎啊……

这样的小公子还没长成就这般姿容,等将来长大了不知道要勾的京城多少姑娘遗落芳心了。

可惜好话没说上两句,一抬头就看见了裴尚玄。

小孩脸上表情霎时间就变了,冰娃娃一样冻人,眼睛里射出的都是冰棱一根根,恨不得扎死裴尚玄。

李燧尴尬的摸摸鼻子,他默默走回了自己龙椅旁。

在贺云昭师徒进门之前,裴尚玄早了半个时辰进宫。

非是李燧故意吩咐,只是裴尚玄毕竟为宁安公主驸马,对皇宫更加熟悉,御前的宫人也更愿意给他行个方便,加上他自己有意快一步进宫解释。

李燧先听官员们弹劾了一遍,他乍听也是愤怒不已,此事确为裴尚玄做的不对。

事实摆在眼前,冯擎指使自家姐姐庄子上的下人谋害贺云昭性命。

冯氏为其姐,却纵容包庇为冯擎谋杀提供帮助。

此二人已是罪大恶极,其罪名清楚明白。

裴尚玄听起来可恶,但细细一辨,他本人并未参与谋杀贺云昭,唯一的错就是当街以势压人,威逼贺云昭。

李燧本就为难,处置冯擎自不必说,他早就看冯氏不不顺眼,也可一并处理,唯独裴尚玄叫人为难。

在贺云昭来之前,裴尚玄咬牙痛陈自己纵容冯荔之过。

但又道冯荔昔年跟随家人流放边疆,为保清白划伤自己的面容,脸上有一道可怖疤痕。

他曾经年少无知不曾报答冯氏救命之恩,如今无论如何不能看她陷入牢狱,愿意一力替冯荔承担所有罪责。

冯氏为女子,流放途中为保清白竟宁愿毁容,可见此女子之贞烈。

裴尚玄不仅愿意挨杖打,还自愿罚俸。

李燧叹口气,未曾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已经默认冯擎一人承担所有。

现在,贺云昭冷眼看着君臣奏对,手腕松松的垂在身侧,食指不由得抽动两下,已是气的狠了。

裴尚玄跪倒在地上,脊背却挺的直直的,他道:“冯擎缺少管教性子偏激,均是臣一人之过,冯氏身为女子为其提供帮助,只是念在其为家中唯一男丁。”

“当日在街上言语冒犯贺公子是臣依仗身份欺人,臣愿意登门致歉。”

“冯家早就没人了,只求……”

裴尚玄话音未落,丁翰章一声嚎叫顿时泪如雨下,“啊!我的徒弟啊!”

老头拍着大腿哭号起来,“小昭他还没有板凳高就开始念书,苦读十年啊才有今日考上秀才,他父亲早逝,一家子老弱妇孺,唯有他这一个男丁啊!”

你要卖惨?看看谁更惨!

丁翰章继续抹着眼泪道:“皇上难道忘了贺家的老爷子?”

“小昭的父亲也是您亲自册封的康顺侯啊,康顺侯可是在任上累死的啊!”

“我~可怜的徒~弟啊~!”

“他从小励志振兴门楣,就盼着科考得中,哪知道遭的小人算计啊!”

丁翰章节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布满了眼泪,颤巍巍的手臂看了就叫人心酸。

他啜泣一声,看向裴尚玄,“他是那里得罪了您,老夫代他赔罪了……”

老头扶着茶桌起身就要给裴尚玄下跪,膝盖弯曲。

贺云昭惊的站起来,两步上前就要扶着,她心里满是愧疚。

她为何不忍一忍呢,何必非要此时生事,惹得师父要给人下跪!

心情焦急万分,有人比她更急!

裴尚玄心里骂了句脏话,他膝行两步上去把丁翰章扶住了。

一个武将,一个壮年三十八岁的武将,他的手臂宽阔有力,使出了吃奶的劲往上扶。

丁翰章憋红了脸死命往下跪,他嘴里还要叫着,老头子给你道歉了!

贺云昭……贺云昭卡壳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皇帝,从这位脾性温和的皇帝脸上看到了焦急和无奈。

丁翰章晃着脑袋就要下跪,他手臂胡乱挥舞,裴尚玄的脑袋狠狠挨了好几下。

裴尚玄气的眼睛都要红了,还是只能使劲扶着这死老头。

李燧急的从龙椅上下来,快步走到身边劝着。

在这一片慌乱中,贺云昭认真学习,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闹剧结束于兵部左侍郎齐嵩与曲阁老的到来。

曲阁老无奈的扶着丁翰章,“老丁这是做什么,多大岁数的人还这般闹腾。”

齐嵩则是冷着脸扯开了裴尚玄。

贺云昭在心里吹了个口哨,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曲阁老正是她的‘好友’曲瞻的祖父,偶尔能探听到这位阁老的倾向,他是一直主张将京都大营拆分的。

至于兵部左侍郎,她悄然打量了一下。

不料这人十分敏锐,立刻看过来,贺云昭丝毫不紧张的温和一笑,眼神十分单纯。

齐嵩快速的抿唇。

唉?怎么感觉这位齐大人这么眼熟呢。

贺云昭来不及细想,新一轮的辩论开始了。

曲阁老率先发难,一身官袍气势十足,他横眉看了一眼裴尚玄,“老臣前来是有一问题想问陛下。”

皇帝李燧蹙眉道:“什么问题?”

曲阁老一振衣袖,声音铿锵有力,“臣想问陛下,在京城当街谋杀是什么案件?”

李燧:“刑案。”

曲阁老:“应当由那个衙门来审?”

李燧已然明白,叹口气,“是由顺天府来审。”

曲阁老怒呵一声,“那老臣十分疑惑,为何要请加害者和苦主御前奏对,陛下是否有意偏袒驸马爷!”

李燧苦笑一声,他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作为皇帝,但是他比其他皇帝的道德底线高了不止一点。

“曲老之意朕已经明白,此事应当交由顺天府审理。”

裴尚玄冷眼看过去,心知曲阁老是有备而来,就是冲着他手里的京都大营来的。

兵部左侍郎齐嵩上前一步,“启禀陛下,臣有不同看法,冯擎姐弟的罪责要由顺天府来判,但理国公之过似乎还有模糊之处。”

贺云昭心里摸摸点头,谋杀她一事归根结底只是冯擎两姐弟所为,裴尚玄是能把自己摘出去的,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冯擎使用的下人来自于冯氏的庄子上。

冯家流放边疆多年,不可能还在京城有遗留的财产,那么这个庄子必然是裴尚玄给的。

齐嵩的话大家都赞同,他调转话头对准了裴尚玄,“敢问理国公对谋杀是否知情?”

裴尚玄咬牙,心里狠骂冯家坑人,但无奈他此刻必须开口,道:“本公绝不知情,但冯氏是本公的救命恩人,无以为报,冯氏的罪本公愿一力承担。”

话说的漂亮,但他是国公爷,陛下的亲妹夫,何况贺云昭安然无恙,难不成还叫偿命不成。

贺云昭不禁嗤笑一声。

裴尚玄扭头看过去,“贺公子是对本公的话哪里有不满,当日是本公冲动行事,再次对贺公子说声抱歉,只是如今本公愿意承担罪责,贺公子还不满意吗?”

贺云昭微微一笑,白皙的脸上漾出灿烂的笑容。

冰娃娃也有融化的时候,还没见过贺云昭平日温和模样的皇帝在心里啧啧称奇。

贺云昭看着裴尚玄好奇道:“冯氏是国公的救命恩人,不知您为何不给冯氏置办宅院嫁妆呢?”

“冯擎能考中秀才,可见平日里用功读书,既愿意如此培养恩人的弟弟,为何不给冯氏置办嫁妆呢?”

她假模假样的惊呼一声,连忙捂住嘴,“哎呀,若是当时好生请人教导这姐弟二人,恐怕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了。”

贺云昭叹口气,这一连串的事情已经磨灭了她对皇帝的敬畏。

她轻轻抬眼满怀遗憾道:“陛下,学生只是可惜,冯擎原本能是一个大晋的人才的。”

心性良善,皇帝的感慨。

目瞪口呆,丁翰章的表情。

好浓的茶香啊!

贺云昭羞涩的低头接受了曲阁老的连番赞美。

救命恩人让人家做妾,要真是冯氏救过裴尚玄的命,那裴尚玄的命还真是挺贱的,就值一个小妾的位置。

在场估计最善良的就是皇帝了,贺云昭这边已经意识到了裴尚玄似乎铁了心要保冯氏。

自然猛着劲头往冯氏身上攻击。

……半个时辰后,裴尚玄脸色铁青……

按大晋刑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害者,斩。

根据具体情况又有变化,对冯擎来说有利因素为,他本人是秀才,贺云昭没受伤。

不利因素就是,谋划在市井情节恶劣。

最后顺天府尹顶着压力判处冯擎革除功名,杖六十,流放岭南,终身不得回京。

冯擎判的重了,那么冯荔自然要轻一些,杖四十。

贺云昭几日后才知道,冯氏的杖竟然还是裴尚玄代领的。

京都大营空降两位副指挥,一人为原本的大营将军的石家,另一人则是穆砚的父亲。

裴尚玄不仅权柄被分去了三分之二,同时还被勒令在家反省三月,另外两人有充足的时间去整顿京都大营。

她忍不住咬手指,理国公牺牲这么大,难道是真爱?

……

裴尚玄顶着血肉模糊的后背被抬回国公府,宁安公主慌了神,泪眼婆娑的照顾他。

一旁的小少年裴泽渊一脸愤恨的看着这个父亲,为了妾室冷落母亲,如今竟然为了妾室受罚!

宁安公主心疼的用热水浸过的帕子给裴尚玄清理伤口。

哭声从屋外传来,冯荔踉跄着进门,一把推开了宁安公主。

裴泽渊扶住母亲,毫不犹豫还了回去,他用力一推,冯荔飞到裴尚玄背上。

“啊!”

“啊!”

听着狗男女的惨叫,裴泽渊极快乐的笑了,宁安公主却急忙上去要看裴尚玄的伤势。

裴尚玄脸色苍白,额头的冷汗成串的落下,背部的疼痛撕心裂肺,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伤!

雪上加霜,小畜生推这贱人也就罢了,居然还倒在他身上!

痛苦的哀嚎声响彻半个国公府。

裴尚玄差点晕过去,他努力稳住涣散的精神,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蹦出来,“公主,你先回去休息吧。”

宁安看着冯荔妖妖绕绕的抚着裴尚玄的脊背,眼含挑衅的望着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但还是说声好。

裴泽渊跟在宁安身后离去,他急的脸色都变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一切都是在冯氏回京后才变了,父亲一心只要冯氏,母亲伤心难过。

裴泽渊眼里凶光不停闪过,他脚步猛然一顿,母亲停下了。

“娘?”

宁安公主回头叹口气,“泽渊,你怎么能那么对你父亲,毫无尊重,还推了冯姨娘,叫你父亲伤上加伤。”

裴泽渊咬牙低下头,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他只要反击回去,母亲就会训斥他。

宁安公主无奈的看着这个孩子,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教这个孩子才好。

“你父亲再怎样也是你的父亲,他对你很疼爱的,你不要怨你父亲。”

裴泽渊忍不住抬起头,“我怎么能看着他这么伤害娘,父亲以前好,现在却变得不好了,娘为什么不能离开他?”

“胡说什么!”宁安公主怒了,“这是你一个小孩子家能掺和的事吗?”

她气的用手去打裴泽渊,“你父亲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我以前是这样教的你吗!”

母亲的巴掌并不疼,裴泽渊却喘不过气来,他眼中满是倔强。

他不知道母亲为何要这样,明明他才是保护母亲的那个不是吗?

母亲因为父亲伤心难过,他会在一旁安慰,他想要报复父亲,母亲却不允许反倒斥责他要孝顺父亲。

裴泽渊低下头掩饰住表情,道:“娘,我想进京都大营,你能不能去求求舅舅。”

宁安公主在生气过后仿佛又恢复了慈母面孔,手也停下来,“你才十三岁!如何能去京都大营。”

他低头不语,父亲能掌握京都大营靠的不就是陛下的信任,他更值得信任,他是陛下的外甥!

只要他能掌握京都大营,裴尚玄这个老东西就没用了。

母子二人走回东院门口,月下的少年已经显露了十二分的倔强,宁安心里一软,她抬手摸着裴泽渊的鬓角。

“泽渊,你父亲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以后不要再气他了。”

赶出来迎接的嬷嬷一听这话都要急死了!

冯氏跋扈疯癫,国公爷又偏着她,公主一味退让那里有好果子吃。

要不是小少爷脾气硬,能够顶着那两人,公主不知道还要受多少气!

怎么能跟少爷说这样的话呢!

裴泽渊沉默的低下头,他掩饰好自己所有表情。

……

贺云昭对处理不算很满意,但根据大晋律例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同时,贺云昭收获了皇帝给的一大笔补偿款,现金一千两以及四箱子各色古董绸缎书画。

她还需要赶快去处理的一件事——曾外祖父襄王。

她知道有祖祖去宫里说话,比她算计更有用。

但祖祖年纪真的大了,她死里逃生的事可不敢那么直接告诉他老人家。

祖母都时常有些身体不适,何况祖祖是比祖母还大一辈的人。

待到事情了结,襄王才逐渐知道了事情,老爷子那里能不知道贺云昭的想法,心里又心疼又酸涩,半夜里起来自己抹眼泪。

一大早天还没亮自己就从王府出来到了贺家,差点把贺云昭堵在被窝里。

好在她有晨起走一圈的习惯,她无奈的看着抿嘴抹眼泪的老爷子。

“祖祖莫气了,这不是解决了吗?”

襄王没作声,扭过身体去又继续抹眼泪。

贺云昭既好笑又无奈,“那我今日要去念书,祖祖不如送我过去吧。”

襄王背对着她不说话。

她眼珠子灵动一转,后退一步,“那我走了!”

再退一步,“我真的走了!”

“没有人陪我去吃那家羊肉包子了!”

“哎呀,我孤单一个人。”

老爷子噌的一声起身,“我送小昭去!”

第22章

京城寅时的天儿像是一幅昂贵的岩彩画, 深蓝、灰白、橘红三种颜色在天空中既分层又黏在一起。

橘红色的朝霞下是灰墙绿瓦,雾蒙蒙的松树背后是一片粉嫩,要是店家能制出这样色彩的胭脂, 必能风靡京城。

襄王年纪大了, 他这样的老人家一贯是觉少的。

可贺云昭还是个少年模样, 如今正是酣睡的年纪, 竟能起的如此早,着实是叫人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贺云昭从小念书刻苦的, 但真当这样的辛苦摆在他面前时, 襄王还有些不自在的。

贺云昭提着自己的书袋走在一侧, 她时不时关注祖祖的与一举一动, 走的稍有些远, 怕他老人家累到。

马车跟在身后等着, 要是襄王累了,便可随时上去休息。

行至南街一家包子铺前,贺云昭停下脚步,笑着指了包子铺,“祖祖,就是这家了, 羊肉包子味道极好, 再来一碗羊汤,能把人香个跟头!”

她语气充满了诱惑力,襄王一瞧,这家店人还真是多, 但少有人停留。

四四方方一家小店,门口旗杆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不仔细看都瞧不出是包子的模样。

味道十分香, 扑面而来的热气肉香和葱花的味道叫人食欲大开。

襄王嘴上嫌弃起来,“怎么不在家用好,外面的东西都粗制滥造。”

贺云昭摆好凳子,安排祖祖坐下,她答道:“家里的东西好是好,可吃习惯了也少了些滋味,倒不如出来打打牙祭。”

她娴熟的高声点餐:“老板,要四个羊肉包子,两碗羊汤,一碗……”

“一碗不要葱花!”老板笑呵呵的接道,“小贺公子又来了,功课辛苦不辛苦啊。”

老板身材精瘦,肤色黑,一身粗蓝布衣洗的干干净净。

“小贺公子最近来的少了,还以为是您不爱这口了呢。”

贺云昭笑起来,“哪能不爱呢,好久没吃了可想的慌。”

襄王蹙眉瞧着他与老板说话,大为惊讶,没想到他在外性格竟然如此随和。

包子都是半夜里包好上蒸屉的,只要有人点了,老板就会立马踩上梯子,搬下最上面一层,用手臂长的木夹子捡出包子,四个热乎乎的包子和两碗羊肉汤很快就上来了。

冒着热气的羊肉汤清亮亮的,汤面飘着油花和葱花,贺云昭这碗格外干净些,里面还放了两片小白菜。

书院每十日一休,前几天贺云昭总是能精神百倍的去书院学习,但是到了第四第五天就开始懈怠,她连出门都感觉十分困难。

于是在第四天开始,她会跑来这家包子铺吃羊肉包子。

这热乎乎的包子一吃进嘴,真整个人都精神百倍起来。

她神态轻松的坐在一家看起来寒酸的包子铺里,却仿佛身处宴会泰然自若。

襄王不知不觉间也跟着吃进去了两个包子。

同行的下人们被贺云昭安排在隔壁桌上,也都吃饱喝足,汤汤水水让人身上热乎乎的。

老板有些紧张的钻进后面的小房间里,小声问老婆子,“小贺公子带了一个看起来可富贵的老头来了,后边跟着好多人呢,要不要再擦擦桌子。”

正在捏包子褶的老板娘哎呦一声,她也钻出个脑袋来看。

果然是富贵,那老头那么大年纪了吧!胡子头发打理的都能发光了,往那一坐跟灶王爷似的。

她抬手给了老头子一下,“擦什么擦,人家都吃上了你还去擦!”

老杨头一缩脑袋连忙躲了。

小贺公子是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来吃了,喝羊汤不要葱花不要羊肉。

小孩看着实在很小,穿的干干净净说话不紧不慢的,旁边还有小厮婆子跟着,照顾的十分仔细。

一开始老板还有些打怵,他家店小,会坐下吃的人很少,好多都是买了回去吃。

有那富贵人家的小厮婆子过来买包子,离老远就扇扇鼻子嫌弃羊肉味。

老杨头每天都花时间把自己打理的干净,生怕人家嫌他的羊肉包子不干净。

小贺公子来了几次,他就额外多擦几次桌椅。

小贺公子习惯挨着门口坐,不冷不热刚刚好。

日子久了,也瞧出来了一点子事来,瞧着小脸阴沉沉的来就是念书不顺心了,哼着小曲来就是心情好。

青葱小少年看着就让人喜欢,老杨每次搭话都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他嘴笨,脑袋也不聪明,但一看这小贺公子就能看出来读书人和一般人特别不一样!

老杨婆子也喜欢这小贺公子,怎么说来着,人家以后是要当大官的,看着就是厉害!

百姓们的思想都十分朴素,喜欢就是喜欢,读书人就是厉害,跟读书人说几句话都高兴。

去年贺云昭在元宵前来了一次,她顺口起了副对子给老杨夫妻。

这两人高兴了好几天,他们翻来覆去的背,记住以后回家跟街坊四邻学了几十遍!

贺云昭对着襄王道:“祖祖你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我做事自然也有我的道理,您就放心吧。”

襄王把最后一口包子塞嘴巴里,“我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识的如今是个什么章程,你自己有把握就是。”

“但只有一样!”襄王严肃着一张脸道:“你要是有需要祖祖做什么的尽管提,可不许自己扛。”

贺云昭笑着点点头。

看着贺云昭迈步进入书院,襄王眼神复杂,末了叹口气。

老爷子背着手晃着脑袋离开,“老了,老了。”

襄王的子孙辈很多,但小辈里唯独是贺云昭得到了最多的关注,自然是因为他心疼自己女儿,丈夫和儿子前后脚去世,只留下贺云昭这么一个独苗,老爷子哪能不心疼的。

但要说喜欢的开始,是他寿宴时…

一群小孩子凑在一起玩,贺夫人紧张小昭,她看的严实,几乎是一刻不离。

都是王府出身的富贵娃娃,脾气算不得多好,点着鼻子笑话贺云昭是小屁孩。

小孩才四五岁大,矮的还不到人腰,可他只是淡淡的看着那几个孩子。

“你爹娘不要你了,才把你放在这里玩,我娘最喜欢我才陪着我,你爹娘一点不喜欢你。”

杀伤力之强,令孩子哭声远播半个王府,等一圈长辈赶到时,贺夫人急的手忙脚乱。

贺云昭自己一个小孩独霸全部玩具,她还给玩具排好顺序一样一样的去玩。

气的那群小娃娃哭的更大声了!

那时襄王就知道,此子绝非池中物啊!

如今一瞧果然是,才这般年岁就中了案首,一辈子也没念过书的襄王不太懂这个含金量。

但能把裴尚玄给收拾的出不了门,襄王立刻明白,这又是一枚玩弄权术的好苗子啊。

襄王走着走着,他上马车之前突然摸了一把胡子,疑惑问旁边的下人,“你说贺家血脉这么厉害吗?”

“怎么贺家一个两个都是这种聪明人,本王家里那几个还不如本王精明呢?”

……

贺云昭今日另有事情要做,只在上午跟着刘苑师兄念书,下午她告了假,往廖大儒府上道谢。

她要去感谢老爷子的仗义执言,若没有廖大儒的助阵,还不会引来诸多读书人的声援。

她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同师兄打了声招呼便要离开。

“唉?你要去哪儿?”穆砚跑着追上来。

贺云昭恍然大悟,她说怎么好像忘记点什么事呢,“忘记跟你讲了,下午我要去廖老府上致谢来着。”

穆砚才明白过来,抬手就从贺云昭手里接过书本,带着灿烂的笑容道:“你快去吧,东西我帮你送回去。”

“你也真是,都要去拜访廖老还来上什么课,直接去就是了。”

贺云昭把书本递给他,她解释道:“送去的帖子上写的下午自然是下午过去,且廖老也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我若说是休了一天假不上课,反惹得老人家教训就不好了。”

她说完便瞧见穆砚神色不对,神态隐隐有暗淡之色,立刻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还挂着个脸。”

穆砚眼睛一弯心里却一颤,他没说实话,“我能有什么事,院试没过倒是轻松,后面都没有功课给我了。”

贺云昭切了一声,玩味的打量这小子,铁定有事情瞒着她,不过这事却不急。

“行,你就逍遥自在吧,我先走了,再晚可就容易迟。”

说完贺云昭便转身离去,穆砚瞧着她的背影。

细长一条的背影,看背面都是个文雅的读书人,高高束起的墨发让人看起来更高了。

难道这就是贺云昭偶尔比他看起来高的秘密?

穆砚摸摸叹口气,眼神里有很多失落,他还是太笨了些,又不够努力。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念书,只是因为家里哥哥们习武的太多,他父亲就那么多东西在手,他也不想和他们抢什么,只好听母亲的话开始念书。

若是没有小昭陪着他一起念书,恐怕他早就弃文从武了。

贺云昭是个聪慧且努力的人,他总是一刻不停的逼着自己学习,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鞭策他一样。

他似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在院试结束后,穆砚短暂的闹了一会,但心中的失落和难过远比表现出来的要深厚的多。

小昭的成绩那么好,很快还会参加乡试,穆砚很清楚,他们两人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如果他学业一直没有进展,他们两个只会越走越远。

抱着书本的手臂缓缓用力,几乎要将书本挤碎的力道,穆砚低落的垂下头。

就连冯擎谋杀小昭的事他都是最后才知道,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一滴水滴在鞋面,洇湿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点……

有的人或许在求学路上短暂的有过交际,但最终因步伐不同就会渐行渐远。

穆砚不想被落在身后……

另一边的贺云昭则是早就坐上马车往廖府走去。

廖家远离京城东侧,倒是看离城门很近,换言之就是有些偏僻,地段不算好,但胜在一个清净。

撩开帘子下车,贺云昭整理好衣裳下摆,将袖子捋整齐,伸出手放在颈侧,食指和拇指轻轻一动,衣领就整齐了。

她迈步上前,同门房道:“晚辈贺云昭前来拜见廖老先生。”

门房一听名字立刻笑着道:“原来是贺公子,请稍等。”

片刻后……

门房尴尬的挠挠脸,半垂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开口道:“贺公子,廖老说了不见。”

“不见?”贺云昭声音奇提高,十分诧异。

怎么会不见,她是提前送了帖子的,怎么会拒绝见她,她一时间也是摸不着头脑。

贺云昭皱眉,拱手道:“麻烦小哥了,云昭能否知道廖老为何不见?”

门房轻咳一声,便立刻道:“廖老说了,他前去助阵本就是伸张正义,是为了维护读书人不被权贵欺辱,是为前途光明的学子能够安心念书,不是为了得到贺云昭的感谢。”

“所以廖老绝不愿意见你。”

贺云昭惊的说不出话来,她一时间无言,竟然是因为这个理由。

最早从齐钧那里看到那首《如梦令》时,廖应洹就想见一见贺云昭了。

再次听到消息就是贺云昭竟然被裴尚玄那个狗东西威逼,满腔正义的廖应洹第一时间前去助阵。

有他这位大儒的存在,这才鼓舞了众多不敢站出来说话的读书人,令贺云昭得到无数声援。

但廖应洹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他帮贺云昭只是因为这样是正义的,贺云昭值得这些,而不是他为了得到贺云昭的感谢而去做。

他不接受贺云昭的道谢,没必要谢,这是他愿意的。

贺云昭一时间被这种过于超前的自我意识所折服,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表情,那她带来的礼物也是打水漂了。

她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好,那既然廖老不肯接受我的谢意,那云昭就不进去了。”

“麻烦小哥替我跟廖老说一句,廖老虽不肯接,但云昭谢意一直在,若有事情吩咐,云昭在所不辞。”

门房神色古怪的点点头,贺云昭没在意。

她转身刚往马车方向走了四步,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疑惑扭头。

一穿着青色布衣的老者快步从她身边走过,绕了一个弯,噔!噔!噔!他站在了贺云昭面前!

老人脸上故作疑惑,“你是?”

随即一脸笑容,用恍然大悟的口气道:“原来是贺云昭啊!”

贺云昭一脸迷茫,“您是?”

老人长呼一口气,他老神在在道:“老夫廖应洹。”

廖应洹!

廖应洹?

贺云昭蒙了,只听廖大儒开口道:“没想到今天能在老夫家门口碰见你啊,我与你师父关系较好,叫我一声师伯就是了。”

“来,师侄跟着师父……啊不是……跟着师伯进门来喝盏茶休息休息。”

廖应洹当然是不接受贺云昭致谢,这是他老人家的原则!

但是又没说不可以在他家门口碰见嘛,嘿嘿!

贺云昭大脑宕机了,被一路推着后背进了廖府,还进了凉亭。

凉亭内已经置办好两张太师椅,中间一棋桌,另一侧则是一张红木书桌,上好的熟宣早已铺好。

廖应洹急忙道:“来来来,快把那首石灰吟写给我看看,那帮臭小子只拿出一张手绢来。”

手绢上用炭笔记录下来的诗虽然也难得,但老爷子没好意思要。

需要先了解一件事,手绢在大晋多半是女眷用的,男人门平日里带着擦手的东西叫汗巾子。

那手绢上面还绣了一朵小花,老爷子没认出来也不想知道弟子是怎么拿到手绢来记录诗句的,干脆摆好工具叫贺云昭帮着再写一遍。

贺云昭这才反应过来,她哑然失笑,廖老竟是一个如此活泼的性格。

“贺兄。”一道刻意压低的沉稳声音传来,贺云昭循声看过去。

“曲瞻?”她惊讶。

曲瞻着一身青蓝色妆金圆领长袍,他锋利的眉眼没有一丝波动,微微顿首,是最好看的角度,他淡淡一笑。

贺云昭:“……”好熟悉的装感……

廖老一撇嘴,“别管那小子,你先把诗写出来。”

贺云昭无奈,被拉着到书桌前,砚台上有磨好的墨,她从笔架上挑了一只中号毛笔。

已经明白廖老的意思,这首诗豪迈大气,用小号毛笔反失其味道。

毛笔虚白的笔尖浸入墨水中,提笔轻点,悬腕,落笔!

廖应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这张宣纸。

贺云昭自己平日里更偏爱楷书,而且最喜欢字体大小几乎一致十分公整的写,写完后的字体整齐到让她很快乐。

但其他的字她也会写,此刻心情十分快乐,被廖老的操作逗的笑意都憋不住。

手腕用力,一挥而就。

廖老凑近一瞧,啧啧称赞,“这笔字是用了功夫了啊。”

曲瞻只是瞟了一眼那张宣纸,注意力便放在了贺云昭身上。

他要等贺云昭先开口和他寒暄。

贺云昭走了过来,嘴角一弯,她眼睛浮现笑意,“多……”

曲瞻快速开口:“知道你的事后,我气了好几天,那理国公未免太过份了,我听祖父说,你御前奏对十分得体,杀的那理国公节节败退。”

贺云昭:“多……多谢你告诉曲老。”

曲瞻:“!”

“就这一句?”他难以置信。

贺云昭憋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两人齐齐被拉到棋桌旁下棋,贺云昭此刻备受廖大儒宠爱,先一步坐在对面。

十二手后,廖大儒抬头看着她,“老夫不想说难听的话。”

贺云昭讪讪的摸摸自己的耳朵,她起身让位。

曲瞻在旁边已经快急的抓头发了,他一坐上位置,立刻拈一颗棋子快步落下。

贺云昭:“哇。”原来还能这么下。

贺云昭的下棋水平一般,停留在能看懂的阶段,但是真下的时候就麻爪了,只会背棋谱,半点不会自己变通,偶尔还有灵光一现。

在廖老对她好感度最高的时候都能把老人家逼的要骂人,可见其‘天赋’。

曲瞻可是前一届的小三元案首,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一直比贺云昭快三年。

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是阁老,从小各种资源堆着长大的,且他本人还真是有天赋。

短短二十手已经稳住了贺云昭先前的劣势……

五十一手,廖老面色收了笑意坐直了些。

八十六手,廖老沉片刻才落子。

一百三十二手,曲瞻落子后笑着活动了一下脖颈。

一百四十一手,贺云昭惊呆了!

她跟穆砚下棋两个人能多能下到四十手就完蛋,曲瞻竟然在她前面十二手的劣势之后还能力挽狂澜!

随着廖老一声叹息,贺云昭忍不住晃着曲瞻的肩膀,“赢了!赢了!”

精致的脸上是惊讶的喜悦,她紧盯着棋局从头看到尾都不明白曲瞻究竟是那一步下了圈套。

曲瞻下巴扬的高高的,他神气极了,被摇晃的扭来扭去也笑的不行。

他得瑟的一扭头,正好瞧见贺云昭笑的整个人都融化了。

这小子长的还挺好看,就比他差一点吧。

哼哼,现在知道他的厉害了吧,小露一把的曲瞻得意极了。

曲瞻是天资聪颖的后辈,贺云昭是廖大儒极喜欢的学子,既然来了廖府,在大儒门前少不得一一考较探讨。

秀才已经初步具备了议政的资格,二人之后继续考举人、进士需要学习的重点也只要一个,议政。

廖大儒问:“今之税制,如何?”

曲瞻看了一眼贺云昭,他毕竟年长三岁,决定给贺云昭留下更多思考的时间。

于是他便道:“学生先答。”

“今之税制,仍有弊端,前户部尚书曾提改革税制,增加商税,最后不了了之,学生以为应节制商户……”

贺云昭默默听着,曲瞻的大致想法她也有过,相差不多。

待曲瞻说完后,廖大儒点头赞赏,其实他并不赞同曲瞻的一些方向,但一一位夫子的身份来说,曲瞻是值得表扬的。

贺云昭静默片刻,抬眼道:“学生以为当今税制之急应为田税……”

大晋田税以夏秋两季官府派人前去收,但多以实物缴税,这就给了官府小吏很多操纵空间,朝廷的税收无法保证,百姓也备受压迫……

廖大儒点点头,想法虽然稚嫩,但已有雏形,他问道;“那你认为改为缴纳钱币应当先做什么?”

贺云昭憨厚笑笑,装傻道:“学生还没想到。”

廖大儒放过了她。

田税的最大问题在于朝廷和地方的规定不一致,朝廷在收税的第一线,对百姓的痛苦无法有一个直观的看法。

地方的小吏在中间利用权力,规则内可以另百姓孝敬上几倍的钱财。

如果改为货币代替粮食,最先要解决的只有一个问题—造新币,还必须是坚固耐用不易仿造价格便宜道每个百姓都能用的新币。

三人共同用了晚饭后,贺云昭与曲瞻便告辞了。

两人走出廖府,曲瞻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今日说田税是不是想要避开讨论商税。”

贺云昭点点头,她坦白的承认,“是啊。”

她扭头看向曲瞻,朦胧的夕阳下,她的眼睛像是撒上了一层蜜糖。

“我的想法比你激进,恐怕不适宜说出口。”

曲瞻不明白,疑惑道:“议政而已有什么不适宜,也不是上朝。”

看啊,这就是天之骄子的自信,充满了无畏的尝试精神。

她虽感谢廖大儒,廖大儒也很欣赏她,但仔细一算两人并不是那么熟悉。

交浅言深是大忌。

且……贺云昭扭头视线移动到曲瞻脸上,“你读过《商君书》?”

曲瞻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抿唇道:“读过。”

贺云昭挑眉,“制礼之人不足以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

曲瞻脸色一变,已然明白过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受制于礼法的人不能同他讨论国家大事,受制于法度的人不能同他讨论变法。

大晋建国已近百年,商品经济已经出现,现在面临的就是一场变法。

而廖老,他老人家正义勇敢是一个十分好的长者但毕竟是从混乱时期走过来的,他对孩子们不平稳生活反要改变是不理解的。

曲瞻论商税时,廖老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贺云昭扭过头不再看他,“我嘛,谨慎惯了,不喜欢破坏气氛。”

“不是……”曲瞻轻声说了一句。

贺云昭没听清,好奇扭头:“你说什么?”

曲瞻侧头看着她,他叹口气,“不是,你不是谨慎,是比我聪明多了。”

贺云昭伸出一只手随意晃动两下,潇洒道:“哎呀,曲大公子也承认我更厉害了。”

曲瞻立马收回表情,哼哼道:“就这一次,下棋我可比你厉害多了。”

“要不是我,你都要把廖老气晕了。”

“胡说,我今日是没发挥好!”

“你这嘴比我还硬。”

“呦,曲大公子终于承认自己嘴硬了?”贺云昭眼带调侃。

气的曲瞻咬牙,“不准叫我曲大公子。”

“好吧,”贺云昭耸肩,曲瞻一愣,没想到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曲大姑娘。”

“……贺云昭!”曲瞻气到抓狂,从来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笨嘴拙舌。

“贺三姑娘!”

贺云昭撇撇嘴,这可伤害不了她,“你还学我,学人精。”

“啊啊啊啊啊啊”曲瞻抱头大喊,气死了!

怒从心头起,抬手便冲着贺云昭来了。

贺云昭撒腿就跑。

两人追追闹闹,身后还跟了几个小厮跑过来。

临到街口,贺云昭已经反守为攻,让曲大少惊慌逃跑。

“小昭……”

贺云昭闹的脸颊红扑扑的,一扭头,“小砚?”

左边是闹的头发快散下来的曲瞻,右边是抱着她的书本的穆砚。

她左右看看,“听我说,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完蛋,这话听着更不对了!

第23章

友情也有独占欲, 尤其当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还有其他朋友时很难不失落。

穆砚抿着嘴,这一年苦读加上家里的烦心事,让他从一个圆润脸颊的敦实孩子变成了一个有着清澈小鹿眼的少年。

此刻小鹿一样的眼睛绷的紧紧的, “我来给你送书。”

贺云昭轻咳一声, 她忙介绍道:“这是穆砚, 我自小的玩伴。”

“这是曲瞻, 你也听过的那个曲瞻。”

穆砚有些酸酸的道:“知道,你们两个是至交好友。”

在场几人都知道那至交好友是怎么回事, 其中水分多大不必多提。

曲瞻眯着眼睛一瞧, 他慢条斯理的整理好闹乱的衣裳, “我二人既有缘分又十分投契, 不做友人实在可惜, 从前没见过穆公子, 但早听说丁老门下皆为俊杰……”

他一顿,补充道:“如今一瞧,穆公子果然风姿不凡。”

就是这一顿,显得这一个人十分有礼待人,但内里含义却是根本没听过穆砚这个人,只不过是客气一下。

穆砚平时不算聪明, 这时候却机敏, 他立刻反嘴道:“那看来曲公子没怎么看过齐老写的序,里面有提到我。”

曲瞻狐狸一样的眉眼轻轻一压就充满压迫力,淡淡道:“那倒是曲某不小心忽略了,穆公子勿怪。”

“咳咳!”贺云昭用力清清嗓子, “天色渐晚,曲兄不妨早回府休息,今日下棋恐怕恐怕耗费不少精力。”

曲瞻转头, 他整个人柔和下来,“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咱们一起品棋谱。”

贺云昭胡乱点点头。

男人啊,心思最多,世人总说女子多思,放屁,难道著名的九龙夺嫡是九个公主争皇位?

贺云昭及时叫停,送走曲瞻后她走到穆砚面前,“走,快进去。”

穆砚心里还有些别扭,非是对贺云昭有什么想法,只是自己心里隐隐自卑,又嫉曲瞻的天资。

那两人走在一起,宛如双壁,皆是少年得中功名加身,生的眉眼秀丽,唇红齿白,站在一处便是赏心悦目的风景。

而他却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穆砚在贺家吃了一盏茶,又与贺云昭说笑几句。

贺云昭起身在书房的书架上翻找,她踮着脚在最上方拿下两大卷子宣纸,灰尘扑簌簌的落下。

“咳!”

穆砚连忙起身过来挥手扇风,问道:“什么东西?”

贺云昭顶着一脸薄灰仍笑道:“这是我院试之前自己写的一些四书文,你拿回去看看,下次考试心里也能多些把握。”

穆砚是赶上了,今年是科考的大年,人数多题目难这才落榜,但他仅在名额之外的最近一名,学识已经足够,只是不大幸运。

下次再去定然能再进一步,再加上这两年的积累,说不得能进前十。

穆砚接过这厚厚一摞卷子,沉甸甸的压在他胸口。

他考前,写的比这些少得多……

贺云昭是第一名,她用了很多努力才做到,穆砚差了一名得中,他没那么努力就做到了,这难道说明穆砚更加聪明吗?

并不是。

满分是一百分,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的差距不是五十分,是卷子一百分,第一名才得一百分,而最后一名可能只有十分的水平。

小孩子的聪明是能够看出来的,活泼爱闹能接话不是聪明,这只是性格,专注力强、有自制力、有求知欲,这才是聪明。

穆砚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他低声应道:“嗯,我拿回去看。”

贺云昭警告的看着他,“这可是珍贵的资料,你可不准偷懒。”

她还开口要留穆砚吃顿宵夜再离开,穆砚却拒了。

……

穆府。

穆砚抱着厚厚的一叠文章回了家,到自己房间还来不及梳洗就被嬷嬷过来叫走。

“六哥儿,太太找您过去呢。”

他一进门就瞧见两个双胞胎妹妹凑在一处打打闹闹,五哥在旁边饮茶同母亲说话。

“母亲。”

穆母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她眼睛弯起温柔笑着,“怎么回来的这样晚,你五哥射了只小鹿回来,打算一起烤着吃了,偏你回来的晚,倒叫我们给吃光了。”

一只小鹿能烤的地方不过五六斤肉,老太太那里一份,二哥三哥那里一份,父亲和二哥一起吃。

留在正院的也就两斤不到的鹿肉,母亲、五哥、七妹八妹,四个人,足够了。

穆砚没作声,穆母有些尴尬。

穆五哥名穆磐,他放下茶杯,发出轻轻的一声碰撞声,阴阳怪气道:“小六这性子,愈来愈沉了,不爱说话的很。”

穆母皱眉扯了一下穆磐,她扭头轻柔开口道:“这么晚回来,小六是做什么去了。”

“去贺家取文章,小昭把院试之前写的文章都整理好给我了。”穆砚垂眼答。

穆母欢喜的很,贺家太太是她闺中的手帕交,两人的娘家是邻居,便经常来往。

“昭哥儿这孩子真是了不得,最近听见好多太太打听呢,都问他年纪几何,可有婚配。”

转了话头又对穆砚说:“你多和他学学,好好念书,也考个秀才出来给你父亲瞧瞧。”

“院试没过,你父亲还难过的很,咱们家只你一个没定前途呢。”

穆砚心道,父亲难过?绝无可能。

父亲是武将,本就不在乎科考如何,也不在乎他能不能考上,二哥三哥的前途才是父亲最挂心的。

穆磐身形健壮是标准的武将体型,心思却一点不粗,他瞟了一眼穆母后道:“这文才武功都是出路,小六从小也练过几套拳,再捡起来也容易,文走不通,不如进军中。”

穆母瞪他一眼,斥道:“胡说!”

“当武将多危险啊,小六既然有这个资质还是念书的好。”

大晋的文官备受礼遇,武将的待遇就没那么受尊重了。

现今内阁六位阁老都是文臣出身,可见文官强势。

穆磐没在乎母亲的呵斥,他抬眼看着静默不语的弟弟,“父亲如今进了京都大营,咱们家正是该多送孩子进军中稳定地位的时候,二哥在内卫,三哥在直隶大营,我在兵马司……”

他语气轻飘飘的却不容忽视,“听说北疆多出个把总的位置,要是能争取到可是好事。”

穆母不敢作声了,她是文官家出来的姑娘,因为家里落魄了才嫁到穆家给四个孩子当继母。

穆将军是个好父亲,对自己原配所出的两个子女十分爱护,但他不是个好丈夫,穆母嫁过来就知道这人防着她。

还是穆磐出生后才渐渐有了一家人的样子。

穆磐长大后,她习惯听穆磐拿主意了。

如今穆磐的意思是要穆砚弃文从武去北疆,她担心却又不敢说什么。

磐儿说的也没错,家里老爷一步步往上走,眼里只有老二的前途,老三也能被捎带上,只有她们母子几人拿不到好东西。

若是小六能去北疆如了老爷的意,那穆家也能更稳妥些。

何况这是好事啊,去了北疆几年之后再回来,起步就是五品的武官!

穆砚深吸一口气,他扫过屋子里所有人。

步步紧逼的五哥……不敢看自己的母亲……消失的父亲……还有抱在一起不敢出声的两个妹妹。

他的脑海中闪过太多太多的东西,父亲、母亲、哥哥、妹妹,贺云昭、书院……

随着呼吸吐出的一口叹息轻轻的消散在空气中,穆砚说:“我去北疆。”

穆磐笑了,“小六这般雷厉风行,还真是武将的好苗子。”

穆砚轻轻抬头,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现在看人是凶不起来的,顶多会冷一些。

“穆磐,以后母亲就交给你多多照顾了。”

穆磐微愣,随机皱眉,当弟弟的怎么能叫哥哥的名字,不过看在他即将去边疆的份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身为父亲的穆参也诧异这个念书的小儿子居然要去边疆,他有意送家里的孩子去边疆是为了早早布局。

京都大营能待多久还不一定,家里的几个孩子还是要早早培养上才好,本来还在老三和老五之间犹豫,没想到老六自己提了。

穆参想,那就老六去吧,他年纪小去了恐怕不好过,等将来回来他好好补偿他。

三日后,穆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同贺云昭说起这件事。

“我要弃文从武去边疆了。”

砰的一声!

贺云昭手里茶壶砸在桌子上,她惊讶的撑开眼睛,“什么?弃文从武,还去边疆?”

她冲上来纳闷的用手掌去摸他脑门,触手温热,“没发热啊!怎么脑子还糊涂了。”

穆砚无奈的躲开她的手,“没事,没糊涂,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父亲升官了,如今他在京都大营,我们家都是武将,只有我一个念书看起来也很奇怪,倒不如去边疆锻炼锻炼自己,将来回京也能帮上父亲的忙。”

贺云昭探究的看着他,“这是你自己想要的?”

不对啊,如果穆砚想要做武将,那一早就可以去做武将了,何必还念那么多年的书!

穆砚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没什么,我做武将,父亲更能帮得上忙嘛。”

贺云昭还是不太信,就以穆家那个混乱的兄弟姐妹关系,穆砚能愿意做武将才奇怪了。

唉?等一下 ,好像也并不奇怪,这时候的家族关系就是这样,父母可以对子女不慈,但子女不得不孝。

况且穆将军也不够不上不慈,只是更偏心原配之子而已,在这个时代,穆将军还是妥妥的好人。

穆砚努力撑起笑脸,他坐下后懒散的仰起头看着贺云昭,“你可不要伤心,等我在边疆锻炼几年后回京,那可比你科考要快多了。”

贺云昭好笑的推他一把,调侃道:“还没去呢就开始吹牛了。”

“啊呀!”穆砚假假的叫了一声,摔倒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假哭道:“苍天啊,大地啊,贺云昭把我伤到了,糟糕,我重伤难治,去不了边疆啊呜呜呜呜呜……”

被他的耍宝逗的不行,贺云昭严肃一张脸,摆起架势,出招!“看我降龙十八掌,哈!哈!哈!”

穆砚配合的惨叫出声,“啊!救命!”

两人玩闹了好一会才停下,休息片刻后,贺云昭已经开始坐下翻阅《春秋》,书读百遍其意自现,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

穆砚是要去当武将了,自然不必继续念书,贺云昭也不曾催促他。

他只是趴在书桌上,侧过头去看贺云昭的侧脸。

好兄弟也有分别的时刻,他不想被兄弟落下,如果以后贺云昭身居高位,他却还一事无成,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其实现在差距已经很大了,贺云昭是名扬京城的‘梦郎’,诗词歌赋均拿得出手,而他连秀才还没考上。

贺云昭就算不做官,也是一代诗词大家,文坛新秀。

窗外清风抚来,金色的碎屑洒在她的脸上,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在光下发着可爱的光晕,睫毛轻颤,眼神专注的盯着书本。

风的味道是那么香,穆砚难得趴在这里仅仅是看着贺云昭念书,思绪在不大的屋子里上下翻飞,然而和贺云昭对上视线,他却少有的愣住。

心跳声是那样的大……

贺云昭无声的轻笑,她伸出手指点点他的身后,屋外师父路过。

她琥珀一样的眸子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他慌张的起身,因为压在桌上的脸颊看起来很丑。

一时间竟然失去了所有思维,那是无声的慌乱……

他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慌乱意味着什么

……

六月初六,一个适宜出行的好日子。

一同去边疆的还有不少武将家的子弟,他们从运河出发,辗转津卫后再一路向北。

贺云昭是一定要来送穆砚的。

船帆奋力张开,一群武将子弟们或哭或笑着同家人告别,同去的有八人。

他们去了就是从七品的武官做起,不是大头兵的那种,也怪不得不少人挤这个名额。

穆家没来人,穆家大姑娘昨日夜里羊水破了,穆将军是个好父亲,心疼原配早逝一对儿女辛苦。

一大早就赶去了穆大姑娘的婆家等着,穆母自然也是跟着去了。

穆磐今日要当值,请了半个时辰的假过来看了一眼便回去当值了。

贺云昭:“……”

她眼睛里蹭的冒出一丛火焰来,狠狠叮嘱道:“你一定要出人头地,风光回京给他看看!”

穆砚早就习惯五哥的不走心,这会是愣了一下才笑,“肯定的,回来我就把穆磐按在地上。”

周边人声嘈杂,水面波纹一层层推向岸边,一只十米长的货船停在边上,十几个船夫一同解开绳索,这是一艘运往江南的货船,里面都是京城的时新物件。

船老大看上去憨厚的很,他还拎着一个大桶过来,招呼着伙计们喝碗甜汤。

甲板上堆着不怕雨水的一些坛子,里面是各色美酒,船老大爱喝酒,一早就备上了。

粗粝的麻绳‘噌’的一声被解开。

有一武将家的子弟,有祖母亲自来送,没憋住,‘嗷’的一声哭出来,号子都遮不住他的声音。

周边人笑骂一句,“周二!别嚎了!”

货船的底部原本是存放货物之处,但细心的人却能发现船舱似乎有些小。

赤脚的船夫脚下是一层结实的木板,木板之下一个个蜂窝一样的小隔间布满了船舱底部。

裴泽渊被声音吵醒,干枯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来,头痛的宁愿割掉脑袋。

胸口起起伏伏,他缓慢的睁开眼睛,身体被折叠起来缩在一处,周围满是腥臭的味,分不清是烂掉的鱼肉还是烂掉什么人肉。

他撑起脑袋,咬牙用力砸向侧面的木板,砰的一声!

额间有鲜血流出,刺痛让他清醒许多。

上方的木板只能从外面打开,他尝试用匕首掏开木板逃出去过,却被再次抓回来收走了匕首。

右手臂被狠踩了一脚,如今已经用不上力,他感觉可能是骨头裂了,右手使劲摸过一遍,应该没断。

他空咽了一下,一点口水都没有了,好在额头血流下,他舔舔嘴角,接到一点血润润喉咙。

努力呼出一口气,低呵一声,人在呵气时肌肉会紧绷起来更容易发力,他右手握拳自胸口向上冲击。

邦!

邦!

一下,两下……八下!

船外的喧闹声替他的动静做了掩护,砰!破开一个口子!

他努力直起身,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亵裤,用肩膀抵住发力,再一次,砰!

裴泽渊用五根指头抓着碎裂的木板,用力爬上去,他不敢躺下缓一口气,冲出船舱。

吱呀一声,门打开,察觉有声响的船夫小心进门查看。

裴泽渊等不了,他被抓回来那次听的明白,这些人要把他卖去江南的相公馆子去。

凶狠的眼神落在船夫背后,他扑上去一拳打在船夫鼻子上!

第二拳落在喉咙,顷刻间,喉骨碎裂,船夫口中喷出的鲜血还不如他拳头上的多。

这已经不能说是一只手了,指头用力处只是挂着碎肉的骨头一样。

惊呼声传来,贺云昭扭头看过去,一个脏兮兮的人影丧尸一样从一艘货船上跳下来。

货船还没完全离开,离岸边还很近,‘丧尸’很快爬上岸边。

周围人惊恐当尖叫纷纷躲开。

“啊!鬼啊!”

“娘老子的,什么东西!”

前来送行的女眷被吓了一跳,仆妇小厮门连忙护着她们上了马车。

贺云昭这才看见,这是个人,人口买卖?

心中生出愤怒,京城这样的地方底下藏污纳垢多了去,但是摆在面前还是叫人气急。

‘丧尸’赤着上半身,满是脏污贺血迹,两臂轻轻颤抖,他扑到在地,周围人只是避开,或躲的远远的看热闹。

贺云昭细心一瞧就知道这原本应该也是好人家的少年,只看上半身就知道,体态匀称肌肉紧致,这是吃好喝好才能养出来的身体。

她蹙眉,有些不忍,此刻若是不过去,只怕这少年还会被再次抓走。

人就是这样,有人正义出手,其他人也能鼓起勇气一起伸张正义。

贺云昭只是迈了一步,她怒目呵斥那船夫,就立刻有一大群站出来。

“你是什么人!”

“嘿!不准动,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害人!”

贺云昭近前一看才知看出这少年意志之坚定,受这样的伤居然还能逃出来。

裴泽渊的喉咙努力滚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干枯的如同冬日的稻草。

他的心里只有恨,恨欺骗自己的下人,恨算计他的冯氏贱人,恨那父亲!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他们都杀了!

裴泽渊张着嘴,他努力的发声,可却发不出一丝半点的声音。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破碎的亵裤,脏兮兮臭烘烘,没人会为一个乞丐的受害多说什么。

他只有恨,甚至恨所有看到他狼狈一面的人。

贺云昭听过一个故事,当一个魔鬼被关在海底,第一百年,他感激所有人,第二百年,他发誓会给救出自己人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第一千年,他发誓会杀死救出自己的人。

当她靠近时就察觉了少年勃发的恨意,脊背高高的弓起,这个少年还在用力想站起来。

贺云昭轻叹一声,受害者总是可怜的,她脱下外衣,俯身盖在少年身上,她蹲下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抓你的人已经走了。”

突然!裴泽渊脏兮兮布满血渍的手就这样握住了贺云昭的手臂。

贺云昭皱眉,她倒不会因为血大惊小怪,虽然这一世没有,但是上一世她是有过大姨妈的。

从青春期就见到血液,并且习以为常的处理血渍的女孩可比男孩坚强多了。

她只是有些洁癖发作,这个时候把受害者的手甩掉会显得她很没有人性。

“怎么样?”穆砚从身后跑过来拉住贺云昭的同一只手臂,也有些不忍的看着这个少年。

唉?

低下头,看着那少年脏兮兮的手一点点移动,把穆砚的手一点一点推下去。

穆砚:“……”!

他一把将少年的手也扔下去!

下一秒少年又坚强的伸出虚弱的手指按在贺云昭的手臂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周二惊呼一声,他捂住嘴,小声试探道:“裴世子?”

贺云昭耳朵一动,听见了这条信息,珍淑家的孩子?

哦,裴尚玄不是有真爱嘛,她就给起了一个代号叫真爱叔,简称珍淑。

她表情不变,只是站起身,自然从容的把裴泽渊的手抚下去。

“好了,船快开了,我送你上船。”

穆砚点点头。

第24章

浑身上下难以找出一块好皮来, 粗粝的木板摩擦着肌肤应该是疼痛难忍的,但因为有太多的地方比皮肤疼多了,于是这点痛就变得微不足道。

裴泽渊睁开半只肿胀的眼睛,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朵嗡鸣的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只感觉有人把他的手推下去, 一股一股的恨意支撑着他又再次把手放了上去, 这只手现在看起来不过是挂了肉的骨头,分外可怖。

他只是在刺眼的阳光下看到了一个人影, 高高束起的墨发, 模糊不清的面孔, 在一片混沌中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裴泽渊再次试图爬起来, 跪趴在地上, 手肘撑着地面, 脚掌用力一蹬……

少年的身躯再次重重摔倒在地面。

贺云好挑眉‘啧’了一声,真爱叔居然还能有这样倔强坚韧的孩子。

裴尚玄只有一个和宁安公主生的独生子,就是她眼前的裴泽渊,公主之子、国公世子,如今竟出现在这里也是有趣。

不过贺云昭倒是不急着救他,旁边的普通百姓可不敢招惹这样的大麻烦早就一溜烟跑了, 方才还试图追人的船夫被人叫破了意图也很快跳水离开。

身边只剩下穆砚等即将出发去边疆的小将, 他们名字已经在军书上,若是不按时到达按律可是要被处罚的。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军法的惩罚可不是开玩笑的。

即使周二等人想要留下看热闹, 也不敢耽误了出发时间,兵部的官员高声一喊,他们立刻上船。

如果贺云昭不来救, 那就要等吓的钻进轿子的女眷们克服对血色人型生物的恐惧过来救人了。

贺云昭推着穆砚叫他快些上船,“快些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穆砚还有些担心,他立刻蹙眉道:“这裴家的小子躺在这生死不知,没处理好,我怎么能安心走。”

“有什么不放心的,又不是我害的他,如今反倒是叫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了,等着裴尚玄痛哭流涕给我道谢吧。”

贺云昭直接上手扳过穆砚的肩膀,她伸手推着他后背催促快些上船。

船上周二也在高声呼喊着:“喂!穆六!快上船了,咱们俩一个屋!”

穆砚快步踏上甲板,他扶着栏杆站在边缘,不住的向岸边看。

他只能看见小昭蹲下去低头看着那小子似乎说了什么,贺家的小厮立刻便上前将人搀扶起来。

只能看到一个侧影,他心中隐隐遗憾,似乎还有好多话没说,还有好多事情没聊过,他就这样离开。

周二性子活泼,上船了还在不断挥手朝着岸边呼喊,他的家人最开始还非常配合,五六声后,他弟弟都上马回家了,周二还哈哈哈大笑。

穆砚做不出这种狂放的举动,最后最后,也不过是回头再看一眼……

……

贺云昭自觉自己很善良了,但没办法她还是有些主观,普通人遇害,同情愤怒。

她的敌人遇害,太棒了,老天来收人了。

裴泽渊并不算她的敌人,但一想到裴尚玄那个样子,她就感觉歹竹难出好笋啊。

谁也不知道这是大少爷一样的人物被救了后会不会傲慢的以为这是她应尽的本分。

但没办法,人形生物伤的太惨了,简直是不忍再看第二眼。

裴泽渊是裴尚玄的长子,居然受到这样的迫害,也不知道是谁居然这样没有底线,就算是政敌之间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贺云昭对敌人的热闹一贯很感兴趣。

睫毛轻颤,眼中自带三分笑意 ,她吩咐下人们把裴泽渊抬起带到马车上。

贺云昭没进车厢,她骑马在前,她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她救人了啊!

马车顺着街道一路行驶到一贯,碰见面熟的人她就微笑着顿首打个招呼。

这是谁?此乃梦郎.院试案首.文坛新秀.大儒杀手.驸马克星.贺云昭是也。

当真人出现在面前并且亲切的主动跟你打招呼后,你难道能忍住不和他寒暄两句?

“贺兄这是去哪里?”

“我去医馆。”

“啊?可是哪里不舒坦?”

贺云昭摆摆手,同情且无奈的叹口气,神态尽力贴近悲天悯人,“在运河边碰见理国公家世子了,浑身凄惨,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啊理国公世子?怎么回事!难道是被人刺杀了?”

贺云昭晃晃脑袋,她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真是可怜的孩子。”

“贺兄高义,那理国公那般威逼,你如今竟还愿意救世子,实在……唉!贺兄性子实在太好了。”

一路走一路说,碰见几个她就唠几个,直到车厢内传来细微的声音,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出车窗。

贺云昭调转马头,跟在一侧,她问道:“醒了?”

半晌,车内才传出一道喑哑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贺云昭没有回答,她垂下眼睛淡淡道:“你是公主之子,理国公世子,身边绝不会缺少任何人跟随,看痕迹,你应当是会武的。”

她抬起头不经意的扫视街面上的百姓,他们有的在摆摊,有的在买东西,有的在运货,各有各的生活,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是隐藏身份的拐子。

“拐子只喜欢拐小孩和女子,你这种身体健壮的少年可不在他们的目标范围内,既然能被带到船上去,一定是有人算计你,且这个人在理国公府有能力算计到你。”

“你应当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软柿子吧?既然要报仇,那必有血案,现下我到处说,能帮你争取到大家的同情心。”

“大家都知道你才是被害的那个,当你报仇时就没人会拦你了。”

贺云昭手臂绷紧,她控制好缰绳,下巴微微抬起一抹轻笑,似春日飘落的花瓣。

她眼睛轻轻眯起看向车窗,“我是在帮你,可别不识好歹。”

裴泽渊单手撑着趴在车窗边,和她对视片刻。

一人衣着光鲜,每一寸料子都有银线绣成的暗纹在光线下闪动,一人却浑身狼狈脏的连五官都看不清。

她挑眉,几乎用戏谑的语气道:“放心,把你带回来而已,不算救命之恩,不用你报恩,恩情自有理国公大人在呢。”

也算什么只要这人高喊一声他是公主的儿子,自然有多的是码头的工人愿意赌一把,将他送回城里。

裴泽渊心里一松,对这种不友好的态度莫名安心,他移开了视线。

“哦,对了,”贺云昭补充道:“马车你得赔我,里面可弄脏了。”

裴泽渊:“……”

医馆的大夫惊呼一声跑过来,他连忙伸出两根手指抵在裴泽渊颈部,

贺云昭:“大夫,别试了,你快上车,咱们车上边治边走。”

医馆到底简陋了一些,而且目前情况不明还是不要在外停留太久为好。

片刻后,贺云昭吩咐车夫驾车往襄王府去。

第一,祖祖是宗室的老王爷,裴泽渊是公主之子,这是一个两方都有亲缘关系的地方,且襄王府从不涉政,若是裴泽渊的劫和朝堂有关,那么襄王府就是一个和各方都没有牵扯的地方。

第二,襄王府离理国公府很近,两府的后门之间只是隔了一条巷子。

请来的大夫是回春堂的大夫,这家医馆名声不算显,但恰好对症。

京城里声名远扬的是为权贵人家看过病的大夫,富贵人家整日养尊处优,他们除了一些弱症之外其实不会得太多稀奇古怪的病。

回春堂就不同,他们家是治跌打损伤、骨头硬伤的,有那干粗活的人意外被砸了撞了也都是来这看。

贺云昭虽然一路看似招摇,但心思却细,早早就盘算好要请那家的大夫。

被三个人合力抬着的裴泽渊一路进了襄王府的大门,在襄王院子的侧屋放下。

大夫拿出一个大药箱来,他急忙道:“要一瓶……一坛烈酒来。”

创口实在太多,一瓶烈酒肯定不够用,贺云昭半倚在床头看大夫处置伤口。

好大一坛烈酒被搬过来,大夫也是豪放,直接用大碗盛了一碗。

他左右看看,对着贺云昭道:“麻烦公子了。”

贺云昭好奇的看了一眼大夫,“大夫,什么事情需要我。”

大夫也没客气,一碗烈酒就这么送进了贺云昭手里。

大夫拿出一个火折子吹燃后,仔仔细细的把一柄手掌长的小薄刀上下烤了一边,最后又等了一会刀刃不那么热后,便说了一声:“开始。”

贺云昭两手拿着酒碗,均匀的倒在裴泽渊胸前的伤口上。

一声闷哼响起,红肉露出来的伤口被烈酒一刺激,肌肉剧烈的收缩,裴泽渊疼的满头冷汗,大夫手持手臂长的薄刃在烈酒冲洗过的地方将泛白的腐肉剔除。

只要是有伤口的地方,都要上一遍烈酒,再用刀刃过一遍才成。

贺云昭心里都不忍,这是什么酷刑啊!

如果她遭遇了这些,她肯定杀心大起干掉所有害她的人。

裴泽渊没有叫出声,不是他忍耐力惊人,而是他的嗓子已经快发不出声音来。

贺云昭甚至能看见他疼过头了导致瞳孔都微微扩散,几乎在昏厥的边缘。

一柄薄刃因为极薄,所以不能一直用,每用一会子,大夫就要重新拿出一柄,火烤、喷烈酒然后刮腐肉。

裴泽渊像是一只被串在铁签子上的烤全羊,贺云昭撒佐料,大夫划小口方便入味。

甚至处理完前面后,贺云昭下意识来了一句,“翻个面。”

大夫欲言又止,这小少爷伤的这么惨了,还叫他自己翻身,太不人道了!

他放下刀刚要去帮忙翻身,裴泽渊已经自己默默翻身,他疼的浑身抽搐两下……

贺云昭努努嘴示意大夫继续……

身经百战的大夫感觉自己此刻像个新手,这两人未免太自然了。

浑身伤口过了一遍烈酒和刀刃之后,大夫拿出药粉均匀的撒上。

贺云昭:“……”更像烤全羊了……

干净的白布条将裴泽渊每一个伤口都捆住,大夫终于松了一口气,便起身要去煎药。

贺云昭连忙道谢,“多谢老先生费心。”

大夫满头汗水,他笑容中充满疲惫,“老夫也没做什么,还是这位公子够坚忍,老夫从医四十年,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在这样伤势之下还能保持清醒,甚至能自己翻身。”

“这位公子骨骼强健,身体底子好,大概两个多月就能下地了,好好休养半年后继续练武都不是问题。”

两个月后才能下地,贺云昭啧啧称奇,这可够重的。

太夫出去煎药,襄王在门口听见了动静这才进来。

他老人家在两人到门口时就知道了这件事,连忙吩咐人到理国公府去通知裴尚玄和宁安公主。

襄王本来也想进门看看泽渊伤的如何,但脚步刚落在屋内就听见裴泽渊的一声闷哼,看见小昭拿着烈酒大夫拿着薄刀。

屋里一片血腥,他迈进去的脚又是缩了回来,襄王决定还是在屋外等。

他老头子的承受能力可没那么强。

襄王尴尬的笑笑,他拍拍贺云昭的肩膀,关心了一下裴泽渊的身体。

但裴泽渊现在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回以沉默。

砰!一声巨响传来,一个黑影裹着劲风冲进来,他大步流星几步就到了床前。

一句颤抖的话从黑影口中冒出,“我的儿啊!”

裴尚玄两臂颤颤,他半跪在床前看着浑身包着白布条的儿子。

“泽渊!”宁安公主也冲了进来,她扑到床前,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贺云昭心里暗道,这夫妻俩还怪有夫妻相的,瞧这语气、这动作……

宁安公主哭个不停,一直在问裴泽渊疼不疼。

包裹着白色布条的手臂轻轻颤抖,裴泽渊扭头看向父母,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停下了。

贺云昭抱臂站在一旁,眼看着裴泽渊被夫妻俩扶起坐在床边,她忍不住皱眉,这两人到底知不知道这是病人。

就在她想自己现在是先伪君子一下表达自己的救命之恩呢,还是讽刺一下裴尚玄自己孩子都护不住,哪个更能让裴尚玄破防呢?

啊呀呀,她可是裴小公子的救命恩人,以德报怨,虽然你威逼我,但我仍然救你的儿子。

宁安公主掏出手帕沾了温热的水给儿子擦干净脸,一张苍白的脸终于完全的显露在人前。

剑眉星目,鼻梁如同山峰的屋脊,唇角微微下垂,给人冷淡之感,只可惜,嘴唇苍白的好似死了半个月,额角破了一个口子,左眉处还缺了一块肉,此刻看着倒是十足的凶相。

宁安公主心疼不已,她想这凶相是因为脸上有细小伤口导致,她心疼轻抚儿子的眉毛伤处。

站在一侧贺云昭已经想好了自己要怎么气死裴尚玄了,不说磕头,最起码要给她这个儿子的恩人鞠个躬吧。

嘴角已经弯起,下一瞬,她惊呆了。

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快的仿佛一滴飞溅的水,裴泽渊不知何时竟在手里藏了一柄大夫用的薄刃。

一手握住薄刃飞快向前冲着裴尚玄的胸口扎去!

普通人在遇到这种攻击时第一反应是后退,但是后退是最差的办法,因为敌人还能向前一步。

裴尚玄到底是练过武的武将,他下意识一个侧身躲开了当胸一刀。

但裴泽渊凶相既出怎会容易收手,他手腕顺势翻转向上一道,自裴尚玄的右肋部往上划去!

刺啦!

贺云昭目瞪口呆,空气中血珠飞起崩了宁安公主满脸。

裴尚玄手撑在地上迅速往后爬了几下,他好大儿不满意这一刀,站起身又追了上来。

电光火石间,裴泽渊狠厉出手扎下第三刀!

裴尚玄抬起右手匆忙阻挡,刺!

裂帛声起!理国公大人的右手臂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他惊恐的望向像是疯癫了一样的儿子。

大夫说两个月后能下地,裴泽渊用意识主导物质,三刀差点当场弑父!

襄王吓的攥紧双手闭上眼睛靠在贺云昭宽阔的肩膀上。

贺云昭满脸复杂,“嘶!”

局面太复杂,差点分析不出来了。

宁安公主尖叫一声起身跑过来扶住裴尚玄,惊愕的看着自己儿子,尖利的声音刺的耳膜胀痛,“你疯了吗!裴泽渊!”

“他可是你父亲!”

一道干枯的声音从裴泽渊的破嗓子里发出,“娘,你知道是谁害我吗?”

三刀用尽他全部力气,立时跌坐在床上。

昨日,裴泽渊去熙和公主府上帮母亲送东西,回府时走后门更近,便进了巷。

这一整条巷子只三个门,一个是襄王府的后门,一个是理国公府的后门,一个是齐府花园的小门。

裴泽渊完全清楚,他是在走进自家后门之后身后传来当头一棒,他顿时昏过去。

余光中还能看见小厮顺子拿着一根短绳勒在他的仆从脖子上。

贺云昭的推测没错,哪里有拐子会拐十几岁多少年的,尤其还是裴泽渊这种习武少年。

把人卖去江南相公馆子里去,这种下作羞辱人的方法,只有后宅女眷才能想出来,再加上内奸的里应外合,一个名字浮现在心头,就是冯氏!

裴泽渊艰难的扯起嘴角,眼中满是恨意和杀意,“娘,那冯氏今日能害我至此,还不是有他裴尚玄的纵容,若非他对那冯氏中了邪术一样痴迷,今日我这一身伤就不会出现!”

贺云昭抬起下巴,往后靠着柱子,她悄悄观察着宁安公主夫妻的神色。

就在一瞬间,宁安公主和裴泽渊对视着……

贺云昭无声的勾起嘴角,有意思…宁安公主竟然已经知道是冯氏,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睫毛的轻眨只是一瞬间。

人的表情是很奇妙的,贺云昭很理智的看,才能看出来宁安公主的不自在。

可裴泽渊在极度的愤怒中是看不见也看不懂母亲的表情的。

宁安公主不忍的低下头,她轻声道:“都是冯氏做的孽,你怎么能杀你父亲呢?”

灰尘轻轻的飘起,像雪花一样落在人身上,粗粝的喘息声和闷闷的忍痛声在屋子里清晰可见。

襄王都忍不住皱眉,宁安何时竟变成了这样,这种时候竟还偏着那裴尚玄。

贺云昭几乎要鼓掌,好精彩的一场戏啊!可算是见识到人类的多样性了。

旁观者尚且如此感慨,亲身经历者不知有多痛。

失望……不解……迷惘……

不是一日两日,是七八年,他真的那么在意后宅谁落下风吗?

他才多大,金尊玉贵捧大的皇帝外甥!

是宁安遇到冯氏炫耀就开始跟儿子哭诉,哭冯氏的跋扈,哭裴尚玄的无情……

可一次又一次,他为了维护母亲仇恨父亲,可仇恨的亲爹却是母亲心中最重要的人

裴尚玄沉默半晌,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容,他看着宁安公主,“娘,要是你被卖去做妓女,你还能如此原谅裴尚玄吗?”

如此惊骇的话一出顿时叫人震惊到失语,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宁安公主的亲儿子,那这个人是要因蔑视皇室而被惩处的!

宁安公主的哭泣和裴尚玄的呵骂声夹杂在一起。

贺云昭终究还是没忍住,她劝道:“理国公,你就别在这训儿子了,刚才他还要杀你呢,你这会替公主教导儿子,不合适吧。”

你俩就别大哥笑话二哥了,当娘的被骂妓女,当爹的刚才差点被刀,这会居然还能撑起父亲架子训斥。

封建大家长啊,真是无法摆脱。

裴尚玄没管说风凉话的贺云昭,贺云昭平时看是很可恶,但在动刀的儿子面前,裴尚玄暂时没心思去理会耍嘴皮子的人。

夫妻俩搀扶着一起离开,宁安公主哭到浑身瘫软,整个人完全被打击到了。

裴尚玄胸口被划了一刀,血液洇湿衣衫,他是受伤的人,却忍痛扶着公主,小心看着脚下门槛。

如果忽视刚才一家三口互刀场面,这一对夫妻看起来还是很恩爱的。

襄王和贺云昭面面相觑……

半月后贺云昭才从师兄赵同舟那里知道一件事,流放的冯擎死了,冯家赎回来的祖宅被大火烧个干净。

理国公府的冯姨娘因为暗害世子被理国公怒而处置,冯氏被送去了庄子上。

宁安公主去了庵堂居住,这是一座位于城内的女性修身养性的庵堂。

接下来事情就更加精彩了,贺云昭被师父兴奋的拉出去,一大堆人聚在庵堂门口。

他们亲眼看着裴尚玄赤着上身背负荆条,亲到庵堂负荆请罪。

裴尚玄跪在庵堂门口,他的肌肤被刺的流出点点鲜红的血珠。

“公主!尚玄今日来只为请罪!”

“昔年我曾与友人一同外出打猎,不慎驾马掉进深坑,冯氏机缘巧合救我一次,因其家中入罪被流放边疆。”

“冯氏回京后,我一心报答救命之恩,因此忽视公主,不料冯氏本性疯癫,与冯家不安分的心一脉相承,害我儿受难。”

“诸位在此见证,尚玄的恩报的够多了!冯氏却携恩威胁!”

“今朝我才醒悟,冯氏救我本是骗局,无非是算计婚事。”

他神情痛苦,向四周一看,高声道:“尚玄想说的是,冯氏虽算计为我恩人,但我从来不曾近过冯氏的身!”

周围人议论纷纷,相信了裴尚玄此言,一个男人能说出这种话可见其确为事实。

“只求公主看在我们年少情谊和孩子的份上,原谅我!”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人群议论声越来越大,裴尚玄看着紧闭的大门表情诅丧。

贺云昭抱着手臂,这是个十分防御性的姿势。

她身边的每个人从议论裴尚玄是个蠢货竟然能被冯氏一个女子骗了到逐渐开始同情,依照裴尚玄所说,他可是为公主守身如玉的!

人们对幡然醒悟的桥段百看不厌,对犯错男人的悔改不仅接受还吹捧呢。

她甚至能听见一两声抱怨公主的。

是啊,你的丈夫守身如玉,他没碰小妾,只是被救命之恩蒙蔽。

贺云昭不由得想到了裴泽渊,最可怜的是孩子。

父母吵闹打的头破血流,孩子已经受到了伤害,他们却若无其事的和好继续在一起,徒留孩子恍惚的以为伤口是自己的幻想。

她心下叹口气,眉宇间浮现一丝动容。

就在众人以为公主不会出来时,吱呀一声!

大门打开,一道穿着素色僧衣的身影走了出来。

夫妻破镜重圆,多么美好的故事啊,贺云昭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她转身离去。

“贺兄,你怎么走了?”

贺云昭没有回头的摆摆手,“我回去玩调香了。”

有古怪,冯擎的死,冯氏送去庄子上,那真的还真是冯氏吗?

她现在还太弱小,那些不是她能查的,她有种直觉,只要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裴尚玄就死定了。

贺云昭当务之急的考中举人,早日入朝为官。

她原本微垂的眼眸刹那间抬起,双眸仿若夜空中闪过的寒星。

等等!也许裴泽渊会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就凭他对理国公动刀那个劲,她不信理国公和宁安公主能幸福平静的生活。

仅仅这一瞬,她便恢复了平日的轻松神态。

第25章

贺云昭一直是精力旺盛且行动力很强的人, 她的心态很稳,并不会因为一时间的烦心事影响自己原有的安排。

就像是沾到了冯擎这块烂泥,她会乐此不疲的琢磨怎么将人按下去, 但不会影响自己念书的进度。

创业嘛, 虽然要应对友商的挑战, 但最重要的还是做好自己的产品, 空闲时再陪友商过两招。

她不是机器,总有心烦气躁的时候, 念书遇到过不去的地方理解不了的部分, 她就会放下书本琢磨一会理国公府的事, 这种时候的心态太适合算计人了。

她还会将自己身边的事在脑子里过一边, 把一些人重点标红画圈, 留着以后慢慢处理。

三日后, 贺家门房接到了一张帖子,上面清晰写明了理国公世子想来贺家拜访贺云昭,以谢救命之恩。

在前一日,裴泽渊已经去过了襄亲王府。

他给老王爷送了一大堆玩乐的东西,京城的老纨绔们若是见了礼单保准羡慕的口水都能流出来。

裴泽渊投其所好,襄王年纪大了, 平日里又没什么太多爱好, 顶多是玩玩鸟斗斗蛐蛐。

如今也轮到了贺云昭这里。

这却是稀奇,裴泽渊竟还是个十分懂礼的人,在帖子上询问了贺云昭何时方便。

帖子一瞧就是他自己写的,贺云昭手指一翻, 瞧见里面写的普通但整齐认真的字迹。

之前还想过要不要从裴泽渊这里突破,如今一看,他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贺云昭提笔回了帖子, 定在七月初七,那一日她休假。

唉,没办法,从前念的像是‘国际学校’小班教育,如今拜师了,就成了一对三或一对一教导。

丁翰章精力不济,不可能每日都给贺云昭高频率的上课。

通常是师兄刘苑与另一位将先生,两人按照自己的长处,给贺云昭进行一对三或者一对二的教学。

丁翰章那里则是随时可以去问问题,并且老爷子还会给贺云昭开小灶讲解一些朝堂往事和隐秘之事。

既然是冲着当官去的,考中要紧,学会当官更要紧啊!

七月里贺云昭有五个放假日,固定的十日、二十日,三十日,还有七夕和中元两日,七月三十日还是地藏王菩萨圣诞,只不过和原本的假日重了日子,就没有另放。

贺云昭便圈了七夕的日子允裴泽渊来贺府。

七月初七。

裴泽渊带着大批小厮仆妇拉着两大车礼物来了贺家,比之去襄王府时架势更甚。

甚至还惊动了后院的贺老太太,仆妇们拉着后面一车的东西进了后院,那是专门给贺家女眷的礼物。

这才是真正的感谢之礼,不愧是皇亲国戚,自幼过着钟鸣鼎食的豪奢生活,出手简直不凡。

贺云昭随意瞧了眼那一车专门送给她礼物,并未在意,她招招手,“翠玲,去请他们吃口凉茶。”

翠岭缓缓一点头,转头便招待裴泽渊带来的人去消消暑气,顺便也清点一下礼物单子。

两人进了屋内,外面亮的晃人的阳光被隔开,贺云昭这才注意到裴泽渊穿了一件黑漆漆的仿佛要去暗杀谁的衣服,脸色已经养回来一些。

腰身紧紧被黑金色的腰带禁锢住,身形薄且利,左眉的伤还没好,露出几份凶悍之色。

大夫说两个月能下地,他当天就差点干掉亲爹,一个月不到自己就能坐马车来贺府。

贺云昭肃然起敬,这是什么野人般的身体素质,怪不得被迷晕了还能连杀几人逃出来,佩服佩服。

两人尴尬的闲聊两句,多是贺云昭张嘴,裴泽渊只会嗯、是、对。

贺云昭主动提了两个话头,裴泽渊只是配合着应答。

不一会,她就轻瞟一眼,随即用右手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品着。

裴泽渊是想要说话的,可是想说的话太多,他这段时间经历又太复杂整个人一时间都封闭起来,不愿意开口。

他瞧贺云昭静默饮茶,也学着她端起茶杯来,手上斑驳的伤痕还未痊愈,杯口抵在唇边。

嗯?他没忍住低头看了一眼,紫红色的液体,茶杯里是沁凉的酸梅汤。

裴泽渊奇怪问道:“贺公子的杯子里和我的杯子里是一样的东西吗?”

贺云昭点点头,比他更奇怪,“是啊。”

“那你品……”裴泽渊顿住。

贺云昭嗓子里溢出笑声,“世子爷又不说话,我只能多品品酸梅汤了。”

她只是随口一玩笑,裴泽渊却眸色深沉专注的看着她,开口认真道歉,“抱歉,是我失礼了。”

随意摆手,贺云昭笑道:“别介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说来有趣,裴泽渊在贺云昭面前倒是自在。

给一百个人说,九十九个会觉得他不知好歹,受伤算什么,不是没被害吗?

还因祸得福,父母重归于好,母亲是陛下的亲妹宁安公主,父亲是位高权重的理国公,他又是独生子,有这样一对父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裴泽渊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恨冯氏?外人不清楚他却知道冯氏已死,不过是顾虑名声不曾公布,送去庄子上的只是一丫鬟。

恨父亲,父亲因为他受害而幡然醒悟,与母亲破镜重圆。

恨母亲,可母亲又做了什么呢,母亲不曾害他。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他的记忆像是出错了,他明明记得是母亲哭诉,他每每安慰然后立刻去找冯氏算账,被父亲责骂推搡甚至被罚跪。

如今他们重归于好,依然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妇。

“我好像不应该再记着从前那些了。”

裴泽渊眼中存在很多复杂的东西。

贺云昭轻叹一声,她放下茶杯,心里泛起酸涩。

她算不得多喜欢裴泽渊,甚至隐隐是防备的态度,但人的感情是共通的。

小孩子小时候一遍遍的被父母责骂,因为多吃了一块豆腐被骂是蠢猪,待到长大之后假装不在意的笑着说起这件事时,父母会说,没有的事,你记错了。

一对夫妻日夜争吵打架,不仅折磨彼此,甚至将他们的孩子也折磨的身心俱疲,但到了一定年纪,突然就不吵了,他们重归于好,长辈会说他们长大了。

只留下受到了所有伤害的小孩还记得那些往事。

可他们不能提起,不能哭诉,因为这是个完美的家了,他们不能做那个破坏者。

裴泽渊期望贺云昭能说出一些‘好听’的话,类似于你爹早就该死,你娘也是脑子有病等等。

这会让他好受一些。

黑色衣衫,束发束腰,少年清瘦单薄,嘴角下垂,眼里似有一场七月的晨雾。

沉闷忧伤,痛苦无法排解,抬眼时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

唉……

贺云昭看在两车礼物的份上,她轻轻眨动明亮的双眼,片刻后她倾身靠近裴泽渊,真诚的给出建议,“世子,看在谢礼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建议,别让理国公和公主再给你添个弟弟妹妹。”

当务之急是给那对夫妻下绝育药才对!

“……什么?”裴泽渊顿时愣住,他实在不太明白这建议是什么意思。

贺云昭摇摇头,大傻子就别在这忧愁了,你碎成片片又有谁管你啊!

“如今想必两位都对世子心存愧疚,定会加倍对你关怀,可若是有了第二个孩子,那可就……”

理国公裴尚玄傲慢、自私、虚伪、表演欲强、自以为是。

宁安公主,虽然接触不多,但贺云昭已瞧出来,这位公主金尊玉贵的长大,被先皇捧在掌心里,看似温柔和善,实则娇气冷漠,不把她认为的下等人放在眼里,以自我为中心。

她真的没有办法惩治理国公和冯氏吗?有。

被她当作武器使用的好大儿裴泽渊不就是最好的方法。

一个正常的母亲是不会依赖自己几岁的孩子的。

贺云昭眼中闪过冷光,若是有了第二个孩子,无论男女,‘破镜重圆’的夫妻定会把人宠上天。

见证了父母一切不堪,甚至对母亲出言不逊、尝试弑父的裴泽渊就是妥妥的眼中钉肉中刺。

到时候就不是裴泽渊愿不愿意原谅父母,而是他父母还愿不愿接受他了。

裴泽渊已经明白过来,嘴唇苍白如雪,眼神锐利如鹰,几乎能摸到棱角的脸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半晌,他右手用力按住椅背,顺势起身。

贺云昭眼神一闪,看来这伤势还没好。

“那在下便告辞,多谢贺公子开导。”

“不必谢什么,你也清楚我同理国公之间是有些嫌隙的,不过是仗义执言罢了。”

裴泽渊两手伸出于身前扣好,他深深一礼,“既谢贺公子救命之恩,也是谢您开导之义,除了这里,再听不到这样为我好的话了。”

贺云昭面露不忍。

裴泽渊越是礼仪周到,真诚感谢,她越是体会到这人的不容易。

两人行至院内,贺云昭挥散心中对理国公的厌恶,以看待新认识的友人的态度来看裴泽渊。

她抬手指着院内一丛花,“裴兄可认得这是什么花?”

裴泽渊侧头去瞧,淡白粉紫的花瓣垂下,犹如天宫仙女翩翩舞动,他没心思去赏。

淡淡道:“大约是玉簪吧。”

贺云昭扭头去看花,“是玉簪,很美吧,我去年到鹤山去野炊,遇到了遍野的玉簪花,心中实在欢喜,扛着锄头刨了一丛回来。”

“可它却不如鹤山的玉簪花开的妍丽。”

她轻叹一声,琥珀色的眸子浮现浅淡的温柔,念道:“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叶。”

今年的玉簪又开花了,却不是去年的那朵,去年的生命再也回不来了,要珍惜啊。

“裴兄若是困在其中,又会错过多少。”

那些愤怒和痛苦似乎把他的灵魂抽离,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世界。

可在这一刻,灵魂重新回到身体,他的心脏紧缩,眉心一酸,眼前模糊一瞬。

他迅速扭过头,只留给贺云昭一个背影,喑哑的声音传来,“贺兄,可惜你我未能早相识。”

贺云昭叹息一声,父母是人一生最近的亲缘了。

她至今还能会想起幼年时母亲轻抚她的额头,窗外热风阵阵,母亲轻拍她的背。

扭头看向那丛玉簪花,她轻念道:“胭脂泪……”

“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裴泽渊背对着她,他喃喃的重复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轻点完礼物的翠玲撒腿跑回了院子,“三爷,那礼物不对劲。”

“里面有一万四千两银子!”

贺云昭心头一跳,裴泽渊再是皇亲国戚的出身,他这般年纪又尚未娶妻,怎么一出手就是如此大笔的银子!

倒像是把所有银子都给了她……

……

贺云昭与裴泽渊交谈的前半场,她是轻松随意却藏着一点探究的。

但当发现了裴泽渊的真诚后,她也抛开了面具,用自己那一刻的真心去开导裴泽渊。

但她……实在高估了裴泽渊的文学素养。

他能听懂‘人生长恨水长东’,但他已决定好要让他爹裴尚玄长恨去。

正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理国公府的内墙上一道影子陡然出现。

簌簌一声,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

裴泽渊一身黑衣脚踏软布鞋进了房间,床榻外侧是他父亲裴尚玄,里侧是他母亲宁安公主。

漆黑的房间,一道银光闪过,裴泽渊从怀里抽出一把锃亮的柳叶刀,刀片坚定的毫不迟疑的靠近裴尚玄的脖子,三寸……两寸……一寸……

短短的一刻内裴泽渊想了很多很多……想曾经父亲其实对他很好,会扶着他骑马,会带他和母亲一起出去看元宵

想父母都曾经那么的关注他,他在校场扎马步,父母都在一旁看着他……

他短短的人生中,痛苦已经比幸福更长,所以那些幸福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准确,而痛苦却逐渐模糊起来……

他以为自己忘了,但其实记的清清楚楚。

母亲第一次哭诉,他去找冯氏,父亲罚他跪在祠堂,他对着祖父的牌位抱怨,祖父您怎么不管管爹,爹一直欺负娘。

想到第一次挨打,鞭子抽在背上是火辣的刺痛,紧随而来的钝痛会蔓延至全身……

想父亲那么轻易的带着冯氏出现在他面前,称已经割掉了冯氏的舌头,在冯氏的惊恐中,父亲一拳打在冯氏的喉咙上……

裴泽渊很疑惑,父亲是真心喜欢冯氏吗?那为何能那样急切的、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杀掉她。

裴尚玄又是怎样看待母亲和他的。

思绪翻飞,想到了秋日的菊花茶很苦……弑父是大罪,要赔命的……

想到了冬日的小马,哒哒的踩着雪层……母亲会难过吗……会为了谁而哭……

想到了那一丛玉簪花,其实不太好看,他不好意思说而已……贺云昭会失望吗……开导他还失败了……

刀尖停在喉咙之前,裴泽渊停下了,裴尚玄可以死,但他还不想死。

也许他明天可以带一盆品相好的玉簪花去送给贺云昭。

刀被收回怀里,黑色的人影翻墙离开。

一刻钟后,黑色的人影再次回到房间内。

他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拿出一颗香,轻轻点燃后吹灭,香雾缓缓升起。

他捏着香塔对准裴尚玄的鼻子。

不行!

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黑眸纯粹执着,一丝不苟的盯着刀尖,裴泽渊换了一把更薄更利的刀。

掀开被子,从裴尚玄的脚腕开始,一道道的血线缓缓浮现。

裴泽渊专注的把他爹的身上划出密密麻麻的血线,平均一指宽一条。

划到肚子时,裴泽渊停下手,坐下歇会。

他伤势未愈,其实很累的,这可是个精细的体力活。

他们一家三口在裴泽渊三岁后第一次坐在了一张床上……最起码裴泽渊是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