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1 / 2)

嫁表哥 苏幕幕 22959 字 1天前

第61章 第61章我不想耽误你

秦谏样子十分悠闲,像个真正的客人,一边喝着茶,一边问:“这是江州的茶?什么茶?”

程瑾知不理。

他只好回答她的问题:“家里要我接你回去,你回吗?”

“先前我已经说过了。”她回答。

她看着他,觉得他似乎在装傻,又有些死皮赖脸的模样。

秦谏回:“所以是不愿回了?听说陆九陵也常在书画院,你们如今怎样了?”

程瑾知不想回答,也不想解释:“你觉得怎样就怎样了吧。”

秦谏笑道:“我以为你会说你们郎情妾意,已经双宿双栖,让我赶紧同意和离。”

程瑾知欲言又止,最后将脸扭去一边。

他叹声道:“我知道你说不出来这样的话,哪怕你是真的想和离。”

程瑾知又看向他。算起来,两人已有八九个月没见,她知道他的事,步步高升,春风得意,太子监国后,他俨然成了内相,如此大好时光,他却没有多少志得意满之态,反而他好像更瘦了一些,脸上有几分憔悴……当然,大概是长途奔波所致。

总之他让她有些看不透,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秦谏道:“听说你父亲想逼你回去了,若知道我来接你,你却不回,他不会同意吧?”

程瑾知看着他,宣战似的认真道:“那我也不会回。”

他连忙开口:“我没有那意思,虽然我很想你回去,但我不是来接你的,你和我说过你想自己选择,我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所以,你是来和离的?”她问。

若是和离,他倒也不用亲自跑一趟。

秦谏反问:“可是就算我同意和离,就算我们和离成功,接下来你父亲就会安排你再嫁,再嫁的那个人大概率还没我好,陆九陵也不例外。”

程瑾知确定了,他是来气自己的。

她问:“那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我喜欢你,在意你,每夜梦里都是你,我不能接受你过得不好。”他看着她诚恳道。

突如其来这样的话,程瑾知无言以对,她扭开头,抿唇不言。

秦谏道:“你哥哥和你计划将我们这桩婚拖垮,可你真正要的并不是换个夫君,也许对你来说,现状是最好的,你既是秦夫人,又可以不做秦夫人。所以,你想维持现状吗?你在江南书画院开心吗?”

程瑾知正欲说话,外面传来声响,这院子并不大,两人坐在正房厅上,从门口就能看到院中,没一会儿就见程瑾序回来了,带着陆淮。

不知怎地,程瑾知看见外面那两人,又看看秦谏,竟开始紧张尴尬起来。

秦谏却已起身,走出屋外,到台阶下,和院中二人道:“二哥,陆先生。”

程瑾序愣住,陆淮也愣住。

半晌陆淮才道:“秦大人。”

程瑾序看看后面出来的妹妹,又看看秦谏:“穆言……怎么得空过来了?”

他说话都有些不顺畅。

说完他就又看向程瑾知,程瑾知朝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秦谏道:“之前忙着朝中杂务,一直抽不出空过来一趟,直到遇着端午才告了几天假过来,来得突然,让二哥受惊了。”

程瑾序虽不喜欢他,但面子还是要顾的,连忙道:“穆言说笑了,只是不知你过来,竟没提前准备。”说完就朝程瑾知道:“让人去一品香订桌酒席,让送到家中吧,小院简陋,只好如此。”

又解释:“我对蜀地地势不了解,正好九陵去过,特邀九陵一道商讨。”说完看向陆淮:“九陵便在此一道吃顿便饭可好?”

陆淮看一眼后面的程瑾知,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于是几人便一同去了厅上。

先说起去年末的京城大案,又说起江南书画院,聊一会儿酒楼的菜便上了,几人放了茶盏,同桌吃饭。

倒完酒,程瑾序话锋一转,说程瑾知原本睡不安眠,在京城时最为严重,到江州来好了许多。

陆淮说:“大夫说过,百副良药,不如少思少虑,大概瑾知在江州欢喜多,忧虑少,所以才好。”

两人都在表达一个意思:程瑾知在秦家很不开心。

秦谏却好像没听懂,反而欣慰道:“忧虑少就好,我在京城看见你老师的字帖了,精美非常,还怕你费太多心神,又影响睡眠。”

说的竟像十分关心她的样子。

听这话程瑾序便觉得来者不善,回道:“好在书画院中有九陵照应,我倒不担心。不知穆言这段时日是否费心神,听闻后宅中出了不少事。”

这说的就是外室的事。

秦谏回道:“此间隐情我都和瑾知讲过,之后种种待会儿我再与瑾知细说。”

说完看向陆淮:“瑾知是女子,就算才华过人,要在书画院中立足却比男子要困难,我敬先生一杯,有劳先生在书画院多多照应。”说完执酒杯站起身来。

程瑾序心道到底是在京城做官的,脸皮就是厚一些,他这种在地方上埋头做事的人还真比不上,这种话他绝说不出口。

他不明白秦谏这一趟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又看向程瑾知,但程瑾知将头低得更低了。

这边陆淮也站起身,朝他道:“秦大人客气了,瑾知之才华我亦望尘莫及,何谈照应,倒是她指点我许多。”

两人喝了一杯,秦谏问:“先生近来似乎游历少了,是想在双亲身旁尽孝么?”

陆淮道:“不只是想尽孝,大约是江州比别地更值得留恋。”

“原是如此,先生留恋什么?”秦谏直接问。

陆淮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瑾序非常明白陆淮没秦谏那么不要脸,而且毕竟在名义上,秦谏还是自己妹夫,便插话道:“江州可留恋的东西多了,譬如横江旁的羡阳街上,楼台水榭,繁花似锦,穆言若有兴致可以去赏玩一番,你当会喜欢。”

程瑾知不知道秦谏是不是了解江州,但她虽只来几个月,也知道这羡阳街的确繁华,但好像不是什么好地方,是个灯红酒绿、歌舞不休之地。

她觉得哥哥好像在讥讽秦谏。

“是吗?”秦谏似乎饶有兴趣,突然唤她:“瑾知——”

程瑾知蓦然抬起头来,他问:“你明日若是有空,愿不愿意陪我一道去走走?”

程瑾知想也没想:“我没空。”

出于体面的习惯,说完她又解释一句:“我明日有事。”

秦谏回答:“那我也不去了。”

程瑾知觉得很尴尬,她不想吃这顿饭了。

大概哥哥和陆淮也不太愿意吃,后面没怎么喝酒谈天,几人埋头吃菜吃饭,果然很快就结束了这顿饭。

然后程瑾序似乎并没有要作陪妹夫的意思,又和陆淮说起蜀地地形,而秦谏则突然道:“连日赶路,又多喝了两杯酒,倒有些头疼,瑾知,我去你房里躺躺。”

程瑾知瞪大眼睛看向他,还没回话,他便朝程瑾序与陆淮告辞:“二哥与先生聊,我去歇一歇。”说完拱手辑了一礼,转身便走了。

留下程瑾序和程瑾知面面相觑,程瑾序看一眼面色黯然的陆淮,很头疼,却不知怎么办。

早知秦谏突然来了江州,还这么不顾人脸色,他今日就不带陆淮来了,原本还想着……

可此时也不好解释“他们迟早会和离的,你不必担心”,这也太上赶着了。

秦谏像个主人似的,径自去了西厢房。

厢房的窗子开着,窗台上放着一大捧浓香扑鼻的栀子花,进门时他就猜到这多半是瑾知的房间。

进去,果然对了。

里面放着一座书架,一张极大的写字的桌子,上面还有大摞练好的字,再靠里就是床铺,不似绿影园挂了大红帐子的雕花大床,这床只是张普通木床,挂着浅绿色帐子,远看就似江南如烟似雾的柳枝似的。

他真脱鞋躺了上去。

床褥间是熟悉的她身上的香味,他不禁埋头在她绣花软枕间嗅了个够。

说什么成全呢,他并不想成全她,他只想让她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成全的同时,他也想占有她。

也许是这一路真累了,又也许是躺在这床上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倒真睡着了。

直到夕阳西下,他听见一阵开门声而被惊醒,正好看向程瑾知走到床边,眼含嗔怒看着他。

他朝她露出一笑,程瑾知道:“睡醒了便起来。”

“姓陆的呢?你哥呢?”他问。

程瑾知没好气道:“陆公子走了,我哥有事去了衙门。”

秦谏意识到陆淮叫她瑾知,但她还叫陆淮陆公子。

很好。

他道:“我还没怎样呢,你哥就想撮合你和陆淮。”

程瑾知不想辩解,也不想理他,最主要是……她明白哥哥就是这样的意思。

秦谏看着她道:“你有没有想过,虽然你和你哥都想让你离开秦家,但离开秦家后怎么办,你们是有分歧的,你不想再嫁,而你哥想你再嫁陆淮。”

程瑾知不得不正色看向他,她很意外,他竟然知道她不想再嫁,明明之前他还觉得她和陆淮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秦谏继续道:“如果我们和离了,你父亲要你再嫁,你哥哥想你嫁陆淮,陆淮也对你虎视眈眈,那个时候,你很难坚持。若陆家人同意,你很可能要嫁入陆家,若陆家人不同意,你便要嫁一个比不上陆淮的人……”

程瑾知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谏道:“我陪你啊,多一个盟友,总好一些。”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印章来:“送你的,鸡血石,书画名家都该有一只配得上自己的印章。”

鸡血石是印中极品,任何一块鸡血石都价值不菲,程瑾知看一眼,回道:“我不需要。”

“那这个呢?”他又从怀中拿出一只信封来,递给她。

她不知是什么,接了过来,信封没封口,她打开,拿出里面的纸张。

休放妻书……

她被这几个字惊了一下,不由看他一眼。

这竟都不是和离书了,而是休书,他竟然给她休书!

再看后面,说的正是她善妒,脾气大,因为区区外室就气回娘家,还放浪形骸跑到江州,待在书画院不成体统,不堪为人妻,所以要休弃。

后面还签了他的名字。

看得人咬牙切齿。

但无论和离和休妻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要经过长辈允许,要去官府核对盖章,而这休书无论程家或秦家都不会同意。

明明是姻亲关系,却闹得这么难看,这是多大的笑话,两家都丢不起这样的人。

对于秦谏自己来说,外室找上门还休弃新婚妻子,他这样闹也会大大影响自己的名声,到时没正经人家愿意嫁他的。

她莫名看向他,他说道:“你不必签字,就把它给你父亲看一眼,说是我给的,你父亲就会气得想吐血,不会逼你回去了。”

“然……然后呢?”她问。

“然后就继续拖着啊,我回去就说我过来接你了,好话说尽你还是不回,我也没办法。你父亲则会找到你姑母,两地相隔太远,消息传来传去便要好久,等他们完全弄清因由,又过去三四个月了。”

程瑾知问:“那知道后又会如何?”

秦谏看她:“也许是……我再挨一回打,以及祖父大概觉得我疯了。”

程瑾知真正明白他所谓的“帮她”是怎么帮。

她将休书还给他:“我不要,秦谏,我们还是好好和离吧,我并不想耽误你。”

“谁说耽误呢,并没有耽误,因为我也想拖下去。只要我还是你夫君,他陆淮就不敢乱来,我也还能来找你,来睡你床上,这就是我的目的。”

“你……”

程瑾知半晌才道:“你这又是何必……”

他无奈看着她:“没什么,就是忘不掉你,放不下你,不想娶别人,只想娶你,就算娶不了,耗着也行。”

程瑾知说不出话来,甚至也作不出决定。

第62章 第62章我一定改了我所有毛病……

秦谏道:“很为难吗?二选一,要么跟我走,要么拿休书。”

程瑾知毅然将休书拿回来,随后道:“我绝不会回去,现在不,以后也不。”

“好啊,我知道。”

他说得轻松,随后却接着道:“你跟我回去,我一定改了我所有毛病,绝不向你发脾气,家里大小事都由你作主,行么?”

她抬眼看向他,他看出她眼神中的疲惫,连忙又改口:“说着玩,我听得懂你说的话,也知道你不是开玩笑,你就当我是开玩笑好了,我没有逼你回去。”

程瑾知半晌无言,随后和他道:“你起来吧,东厢房给你收拾好了,今晚你可以睡那边。”

他很舍不得这床,抱了被子不愿动。

程瑾知不再管他,已经去衣箱中拿被褥,显然是准备将床上这一套都换了。

他只好起身,站在床边替她揭开“被自己玷污”的床单,程瑾知已经过来,和他道:“我自己来。”

他将床单放开,站到一旁看她换床单被褥,问:“我突然过来,是不是影响了你,让你很讨厌?”

她不说话。

他又问:“在书画院好吗?我看你最近似乎都在练行书,进步很大,没怎么练小楷了吗?”

她仍然不回话,他只好自说自话:“书画院有什么烦心事,或是练字上有什么烦心事也可以和我说,说不定我也能宽慰宽慰你,回京了我给你写信怎么样?是送到这里还是送到书画院?”

“不必,我没什么要说的。”

秦谏仿佛没听到:“送到书画院?让人知道你有个做京官的亲戚,就没人会欺负你了。”

“我还有个做通判的哥哥。”程瑾知说。

通判在江州仅次于知府,谁会惹她?

秦谏无奈:“说得是。”

说完看着她道:“虽然会很艰难,但也许有一天,不必你说是谁的妹妹、谁的夫人,只用说你是程瑾知,便有许多敬重你。”

程瑾知不由站起身来,转头看向他。

他继续道:“当今许多书法名家,字确实不错,但一半名声靠的是官身;甚至如陆九陵,他的画能迅速流传,一是他确实画得好,二是他曾有望拿状元,却因朝廷一句话就断了仕途,这让许多人同情他,加之他的画萧索寂寥而清冷,更添几分让人唏嘘感叹的意味,所以受人喜欢。

“你女子的身份会让你受攻讦,但同时也会让人另眼相看,秦家和程家还有你老师也是你的后台,能助你迅速成名;但你若只想靠字成名,这些就都不必管,只是更寂寞艰辛,须有天赋,须勤学苦练,还要看命。”

程瑾知其实从来没想过成为什么名家,从小她就知道女子这一生先论出生,再论出嫁,知书达礼、温婉娴淑就是她这种世家贵女立身之本,少女时能许配个好人家,出嫁后能举案齐眉、夫妻和睦,到老了,雍容华贵、儿孙满堂,便是最大的成就。

最初的练字是跟着哥哥瞎混,后来是受了老师与推崇,而现在呢?

现在是因为这是她唯一心甘情愿自己想做、而不是别人规定她一定要做的事。

她从没想过有一番成就,但他却从不怀疑这一点。

“天不早了,你出去吧。”她说。

秦谏走到她面前,将之前那枚印章给她:“想要休书,这个就一起收了,不收就把休书也还我。”

她看着那印章,仍是不伸手,他便将印章放在了一旁桌子上,自个儿出去了。

走到门口,回头问:“你哥哥常带陆淮过来?”

其实也没有,哥哥虽有心让她改嫁陆淮,却不可能表现得太明显,但她不想说。

秦谏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回答,又问:“你没当着他的面收拾东厢房吧?”

所以他就是故意要来她房里睡一觉,为的就是让陆淮觉得两人今晚是睡一起的。

程瑾知不想和他说这些:“你快出去吧,我还有事。”

秦谏又问一句:“你明日真的没空吗?”

程瑾知深吸一口气,不耐地回头,他见她这样,还没等她开口,就连忙退开:“好,我不问了,我走了。”

他乖乖去了东厢,程瑾知在这边“砰”地关上了门。

下午睡了一觉,此时百无聊赖,只能坐在房中发呆。

东西厢房相对,他就坐在窗边,到天黑也没见程瑾知往窗边去,直到后面掌灯,她关了窗。

程瑾序似乎是故意让秦谏受冷待,并没有因为家里多了个“客人”就改变自己的行程,天黑才回来,见到屋里东西厢房都亮着灯,便知道秦谏果真是在东厢房住下了。

他想了想,轻敲西厢房的门,进去。

程瑾知在屋里练字,见了他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关心道:“哥哥这么晚才回来?”

程瑾序坐下,小声问:“他在东厢住下了?”

程瑾知点头。

“他此番来到底是为什么?”程瑾序问。

程瑾知将那封休书拿了出来。

程瑾序一看,惊得站起来:“他竟要休你!”

说得震怒,几乎想去东厢打人。

程瑾知连忙拉住他:“只是张纸而已,他家人都不知道,也未去官府备案,不算什么。他的意思是,他不愿和离,但愿意我继续待在江州,这休书是给父亲看的,他看了,必定再不会逼我回京城了。”

程惟简的确多次来信要她回去,只差派人来强行将她带走了,若有了这休书,程惟简也要面子,绝不会再死皮赖脸要将女儿送回去。

程瑾序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不是特别明白:“所以他究竟要做什么,他是要和离,还是不要和离?”

程瑾知微微垂眸:“他说他不会和离,但也不想逼我,我如果不愿意回去,那这样耗着也行,他帮我。”

程瑾序想了片刻:“所以其实他是想等你回心转意,自己回去?”

程瑾知点头:“大概是这样。”

“你之前不是说一旦你不回去,来了江州,他就会和离吗?”程瑾序问。

这也将程瑾知问住了,她当时确实这样以为的,她觉得以秦谏的性子绝不会忍受她这样,甚至今日还看到陆淮……他没有拂袖而去,竟还在酒桌上装傻充愣,和哥哥、和陆淮唇枪舌战起来。

“我不知道,或许我也并不了解他。”

“我知道,或许是那外室的事让他丢了人,他前后思量,发现他再娶也比不过你,所以又回头来求你。”程瑾序说。

程瑾知摇头:“云姑娘那事上他和我解释过,我是相信他的,至少后来他没有想过真娶云姑娘,孩子的事他知道,或许事情都在他计划中。”

程瑾序问:“那为何他说要停妻另娶?”

程瑾知小声猜测:“或许和这休书一样,是为了让我继续留在外面。”

程瑾序看着她,觉得她有替秦谏说话的嫌疑,直接问:“你告诉我,你愿意改嫁陆淮吗?”

程瑾知摇头:“我虽不想回去,却也不想改嫁。”

“为什么?陆淮除了仕途比不上秦谏,样样都不比他差,重要的是陆淮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程瑾序熟悉陆淮,知道他的人品,在他眼里,男人一时的爱意与做低伏小全都比不上一个人本身的人品,至少陆淮是真正的谦谦君子,绝不会因为爱意不再,就任意轻慢妻子。

程瑾知解释道:“可是哥哥,我不想去指望一个人承诺‘绝不会让我受委屈’,要不要给委屈我受,全凭他的意愿,或是他家人的意愿,于我看来,陆家和秦家并没有区别,甚至姑母做婆婆还另胜一筹,若是嫁陆家,我又何苦从秦家出来?”

“但……你要自己一人孤独终老吗?”程瑾序问,“若因秦谏一人而永不再嫁,那岂不是因噎废食?”

程瑾知明白,也许父亲是希望自己能结两家之好的,但哥哥却不是,他是真心不想她孤寂一生,错过了陆淮,也许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但她却不想再次踏入牢笼。

她看着房中的烛光,突然想到一条,也许自己成为书法名家后,处境会大大好转。

那个时候她有了名气,有了地位,她的价值不再只是嫁人生子,父亲也许不会逼迫她;她也更能

作自己的主,譬如她想来江州便来了,而不需要有哥哥的支持。

她问:“哥哥为什么不急着成婚呢?”

没等程瑾序回答,她便道:“因为哥哥有官职,有政绩,哥哥想成婚随时可以,传宗接代也许是哥哥要做的,但不是唯一要做的。哥哥,我也希望我这辈子有别的事可做,而不全是侍候婆婆,侍候夫君,替夫家生儿育女。”

程瑾序想了一会儿,“你想在书法上精进,嫁给陆淮也并不影响,你们一人作画,一人写字,不是更好吗?”

“可我现在谁也不想嫁。”程瑾知说。

程瑾序觉得这是秦谏的原因,妹妹还处在秦谏带来的伤痛中,所以不想再嫁。

或许只有早日和秦谏了断,让妹妹自己待一段时间才会好转。

他问:“若我明日正常去衙门,是不是太怠慢了?”说完一想,当初秦谏也没少怠慢程家。

便自己回道:“怠慢就怠慢吧,让他知难而退,早日和离。”

程瑾知沉默不语。

她明日也没准备为了秦谏而留下。

他这辈子大约还没受过这样的冷遇吧……

……

从程瑾序院中离开,陆淮回到家门。

有些失魂落魄,去见过陆母时,也被看了出来。

陆母问:“怎么了?不是说去程家,怎么回来这副模样?”

陆淮马上否认:“没事,是想起晦玉所说蜀地地形,便有些出神。”

陆母看他一会儿,稍作斟酌,问:“关于亲事,你总是推托,你和我说句实话,是不是真想娶瑾知那孩子?”

“我……”陆淮黯然道:“不是我想不想娶,而是别人不一定想嫁。”

“那便是。”陆母道:“于我们来说,并非找不到好的清白姑娘,不至于娶二嫁女,而且他们现在也没和离,还在闹呢;于他们来说,陆家比不过人家侯府,他们更想要青云直上的女婿。淮儿,我虽与程家姨母有交情,可心里都有自己的账,也不愿低人一头,为娘的意思,你还是另娶他人的好。”

“娶妻的事,以后再说吧。”陆淮回绝了。

陆母长叹一口气:“为瑾知?”

陆淮在沉默许久后,终于肯定地开口:“是。”

“你这又是何苦!”陆母无奈。

陆淮也不知道自己是何苦。

他觉得自己总是差一步……十九岁那个雪夜,正是他踌躇满志的时候,得遇瑾知,让那个平淡清冷的冬日成为十九年来最绚烂的一天,却只有短暂的一天,第二日他就知道她正好在三个月前订下婚事。

他想过放下,却放不下,从此后他比以往更在意那个早知名号的秦谏,往常也许只关注他的文章,在那之后,他开始关注那人的年龄、外貌、品行……心中暗暗较劲,也暗暗嫉妒。

到来年特地路经洛阳,又特地去拜访,再一次看见她时,那种不甘已迸发到极点,他几乎在那一刻打定主意,他要考过秦谏,要拿到榜首,然后向程家提亲,与秦谏争一争。

可是那一年的科考成了他命运的深渊,他再也入了不仕途。

此生已无希望,那一刻似乎连生命都不再有意义,又何谈姻缘?他拿什么去求娶?

所以他只能以好友身份与她通信,数次想表达心中情意,却又默默将信纸撕了重写,换上温良有礼的话语,然后就这样看着年华逝去,她终于嫁入秦府。

她出嫁那一日,他决定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谁知京城一见,很快她就回了洛阳,又到了江州,外面传来他们闹和离的消息。

他觉得她再一次离他近了,他再一次有了希望。

结果今天秦谏到了江州。

他能感觉到秦谏不是来和离的,他是来挽回的,他们本就是夫妻,极有可能……瑾知就跟着他回京了。

所以,他又差了一步吗?

命运总是给他希望,却又马上将这希望收走。

陆母此时道:“那她呢,她愿意嫁你吗?”说完她又叹息,摇头道:“不行,他们两家本就是姻亲,就算为个外室闹,也都是两个孩子在闹,长辈都没表态,也就没撕破面皮,这证明两家都想和,我看他们是离不了的。”

陆淮知道母亲说的都对,更何况母亲不知道的是,秦谏今日千里迢迢来江州了……

他突然抬起头:“母亲,我先出去了。”

陆母一惊:“你不是才回来?”

陆淮却已转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不想隐忍不想等了,他想去告诉她,他一直想娶她,此生除了她,别人都不想要,他要求她不要跟秦谏走!

第63章 第63章你非良配

夜深,陆淮来到程家门前。

已近二更,街道不见一人,程家院门紧闭,院内也悄静无声,显然人都睡了。

陆淮想敲门,却唯恐将事情闹得难看。

秦谏还在这里,自己若是深夜来访去见她,这成何体统?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别人又怎么说她?

他迟疑下来,在程家门前站了许久,寻了个台阶坐下来。

但就此回去吗?如果她又随他去了京城呢?

要不然,等明日一早吧。

此时也是无心回家去,他心中一心想着与瑾知道明心意,离天明不过几个时辰,等一等就好。

他静静等着,想着秦谏过来和她说了什么,她是什么态度,今晚他们是不是……

他深深埋下头。

这一次,是他无端的妄想,还是他最后的机会?

第一次鸡鸣,第二次鸡鸣,第三次鸡鸣还没开始,远处有各种人声传来,再过一会儿,天露了微微亮,程家院中也有些许响动,大概是下人们起来了。

他已从台阶上起身,想着仍然太早,大概她还没起来。

直到天边泛白,太阳未升,大门突然打开,门房讶异地看向他,愣愣道:“陆……陆公子?”

陆淮拿出手上的画:“我,我有事找你家小姐。”

门房知道家中主人与陆淮相熟,且陆家也是江州首屈一指的高门大户,连忙道:“小姐不知起身了没,我去通传一声。”

“好,有劳小哥。”陆淮说。

门房赶紧去院中,正好遇到端水的春岚,告诉春岚道:“春岚姑娘,陆公子在门外,说有事找小姐。”

春岚也有些奇怪,毕竟这天都才刚亮呢,也太早了。但她挺喜欢陆公子的,听说陆公子来找小姐,十分高兴,马上就道:“小姐还没梳头呢,你先让陆公子进来,叫他等等,待小姐梳洗好。”

“诶,好。”门房去了。

程家这院子不大,院中说两句话,房里能听见。

秦谏一早就醒来,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又过一会儿,竟听见了陆淮的声音。

这个时辰,他怎么会来?

他立刻起身,开了窗缝看向院中,竟正好见到陆淮被请进对面西厢房。

这么早,他竟找了过来,来干什么?

秦谏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住在东厢房的,但他都已经进了她房间,显然什么都明白了,此时他也顾不上别的,趁丫鬟离开,就去了西厢房边上朝南的拐角。

陆淮进房间,程瑾知便问:“九陵怎么这么早,有事么?”

陆淮想了一夜要怎么说,此时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怔了一会儿才递出手上的画。

“有幅画,我想给你看看。”

程瑾知惊讶,笑道:“是你的新画?”

她接过画,将画打开,却发现并不像他惯常的画风,他的画风向来是清冷寂寥的,而这画虽是雪景,却十分温暖和煦,甚至带着几分梦幻:深蓝色夜空中,飘着鹅毛般的雪,大地一片白茫茫,最上方是草庐屋顶垂下的草,下边有几缕水雾,似乎是观雪之人在煮茶,旁边有几棵干枯的柿子树,上面挂着红彤彤的灯笼般的柿子……

这画很美,她想了起来,这就是那年他们第一见相见,那个雪夜的景象。

陆淮道:“这不是新画,是四年前的画,是那夜之后,我从

洛阳回到江州的画。瑾知,若没有四年前那场大案,我是准备求娶你的……哪怕你已有婚配,可是命运作弄,我失去了一切,同时失去的,还有求娶你的资格。”

听着他的话,程瑾知心中一紧。

其实她能感觉到当初他对她有意的,但婚事拦在二人中间,谁也知道不可能。

只是她没想到,那个时候他真动过这样的念头。

陆淮继续道:“那时的我绝望而困苦,我尚且需要你的信来拯救我,又何来勇气去争你?但过去四年,折磨我的有失去功名的痛,也有失去姻缘的痛,如今与你重逢,我想……想告诉你这些,想和你说,若你在京城过得不开心,也可以考虑我……”

“姑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外面传来春岚的声音,这声音明显是有意抬高的,就是告诉屋中人,有人在外面。

程瑾知出门,就见秦谏从南边墙角出来。

秦谏丝毫没有惭愧之色,倒看向陆淮,语带质问道:“陆先生,瑾知是有夫之妇,你到底是读书人,当着她夫君的话说这些,未免太过冒犯了吧?”

陆淮回道:“听闻秦大人在京城另有妾室与庶子,也有心停妻另娶,既如此,为何偏要困住瑾知?她被你糟践一次姻缘还不够?”

“那不过是谣言,瑾知是我妻,以后现在乃至以后,都不会更改。”秦谏斩钉截铁道。

“可她若愿意做你的妻,又怎会逃至江州来?”

秦谏正要说话,程瑾知开口道:“九陵,此地不合适,我们出去再说吧。”

随后看向秦谏:“我待会儿还要去书画院,请表哥自便,有事可以找我哥哥。”

“你……”

没待秦谏回话,她就与陆淮一起出去。

秦谏难以接受,这算什么?他是死了吗?他们竟明目张胆扔下他,去外面讨论婚事?

他追上去,到门口,迎面却碰上一人,那人见了他,立刻道:“秦大人,原以为天色尚早,秦大人还未起身,没想到竟起得这么早。”

秦谏被挡住去路,看见那两人走远,只好将目光移到面前,面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时却又认不出,那人也猜出来,含笑道:“下官临川县令周绎,与秦大人为同年进士。”

秦谏想了起来,连忙道:“失礼失礼,刚刚只觉眼熟,却没想到是允端兄,江州富庶,临川为江州首府,年兄好前程,倒发福了不少。”

周绎笑道:“叫年兄笑话,要说前程,谁又能比得上年兄这天子近臣?”

“不过是得家中庇佑,离父母近些而已,我倒羡慕允端兄在江南大展宏图。”

两人恭维一番,程瑾序才从屋中出来,周绎和他道:“通判大人啊,秦大人到了江州,通判大人竟也不告知一声,我这东道主却是昨日天黑才知道,想来求见却怕打搅,竟怠慢了秦大人。”

程瑾序道:“周大人客气了,穆言此次来为家事,所以……”

“正是,我为家事而来,明日就要走,心知允端在江州,却也不好意思叨扰。”秦谏说。

周绎马上道:“京城与江州相隔数百里,年兄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明日便要走?”

秦谏回答:“正因相隔太远,我又不为公事,只为探亲,便也只有这么多假了。”

“既如此,那不如今晚上羡阳街小聚,正好谢知府也说年兄远道而来,理该招待,我做东,请年兄尝一尝江州酒菜,再请谢知府、通判大人作陪,也算略尽地主之谊。”

秦谏心里还惦记着瑾知和陆淮,其实没时间和闲心应酬,还在想如何推辞,外面又有人来,却是那天见过的江南书画院的副掌院,也是邀他赴酒宴。

他想了想,反正是追不上那两人了,酒宴便酒宴吧,便点头道:“本想单独与诸位相聚,奈何明日一早便启程,时间太紧张,不如我做东,请年兄与谢知府,还有几位掌院吃酒,内子为女子,却在书画院做讲书,外面恐怕也有些非议,好在诸位体谅,我便聊表感谢。”

一听此话,副掌院与周绎都说怎能让客人请酒之类的话,程瑾序却是心中一个激灵,瞬间就意识到秦谏的用意:他不是以京官秦谏的身份入宴,而要以瑾知夫君的身份宴请江州官员和书画院,那便是告诉所有人,他和瑾知毫无龃龉,两人夫妻恩爱,瑾知在这里,是他支持的。

那陆淮又如何能有机会?难道要告诉所有人,瑾知身为有夫之妇,却在江州找了个情夫?

太歹毒了,秦谏分明是堵死了瑾知再嫁的路!

果然,你来我往间,晚上在哪儿吃饭已经敲定,秦谏又提起了一个人:“我父亲向来倾慕江州陆家文舒先生之诗作,我却不曾见过,不知允端或是掌院可否为我引荐,邀先生一聚?”

副掌院和周绎自然争先答应,程瑾序则在心中大叹,文舒先生便是陆淮的父亲,早年也有些才名,但无有功名,只有一首诗稍有意境,流传了一段时间,此后再无佳作,其才名远不如陆淮,可现在秦谏竟然要邀请陆淮父亲!

这是什么意思,吃过这顿酒,陆淮父亲何其高兴,又怎会同意陆淮娶人家夫人!

卑鄙!程瑾序站在一旁看他们亲如一家人,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

直到晚宴确定地方和人选,周绎与副掌院心满意足离开。

程瑾序看向秦谏,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既无情意,又何必绑在一起做怨偶?”

秦谏知道舅兄是向着陆淮的,甚至有心撮合,可他又不能得罪,只好诚恳道:“二哥又怎知我与瑾知是怨偶?我却觉得我们是佳偶。”

“婚前就要退婚,婚后外室先有孕的佳偶的么?”程瑾序不再演了,直接道:“以我妹妹的人品,嫁什么人嫁不了,凭什么被你一再轻贱?若不是你那外室出了乱子,你会寻来江州吗?我不明白,就算舍了我妹妹,你也有许多选择,为何就要如此纠缠?”

秦谏先朝他深深作了一揖,认真道:“往日我的确轻狂,怠慢了瑾知,也的确在云姑娘一事上犯了糊涂,但我与她清清白白,她不是我外室,没有她我也会寻来江州。二哥也知瑾知万里挑一,我见过她,与她做过夫妻,又怎能放得下她去娶别人?”

“可我不信什么‘浪子回头’的事,我只问你,如果瑾知与陆九陵情投意合,你愿意成全吗?”程瑾序问。

秦谏不想承认自己是“浪子”,但程瑾序后面的话将他问住了。

瑾知和陆九陵情投意合?

他不愿去设想这种可能性,也不想接受这种可能性。

之前他算的是陆淮前三年没有做什么,现在也不会,但他忘了,正因错失三年,也许陆淮会想抓住这次机会。

而瑾知呢?

曾经想过退婚嫁陆淮的她,是否会想重新选一次?

他发现没有那么多笃定,因为人心实在难测,他没猜到陆淮,也许也没猜到瑾知。

隔了好久,他看着程瑾序回答:“我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

程瑾序道:“但我觉得你非良配。”说完,转身进了屋。

秦谏站在原地,再一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第64章 第64章好表妹

程瑾知再没回来,他想了许久,猜测他们会说什么。

一开始,瑾知一定会拒绝陆淮,因为她此时并不想嫁人。

然后呢?陆淮会说,陆家和秦家不一样,他和他秦谏不一样。

尤其他不会弄出秀竹那样的事。

秦谏确定,若是自己,一定会攻击对方最薄弱的地方

,陆淮必会如此,那就是外室、秀竹。

直到下午程瑾知才回来。

秦谏今日哪里也没去,就在房中等她,她一回来他就从房中出来,站在庭院中看着她。

程瑾知看他一眼,转身进屋去。

他也跟着进去,问:“你们说了什么?”

程瑾知拿出手里的画卷,回道:“没说什么,我收了他的画。”

“能给我看么?”他问。

程瑾知将画收到了书桌上的画筒内,明显就是不给他看。

秦谏只好问:“那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不待她回答,他就道:“他一定说嫁给他和嫁给我不一样,他不会让你不开心,不会有外室对不对,他所承诺的,我全都能做到。”

程瑾知不由看向他:“你觉得这是在做生意比条件么?”

秦谏无奈走到她桌边,“我生怕你一时感动,答应了他。”

“我没有,我说了我不想嫁人。”她回答。

秦谏便松了一口气,低下头来,笑看着她,柔声道:“我便知道你多半不会答应。”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这是我今日无事,做的绿影园修缮草图,你觉得怎样?”

程瑾知随意瞄一眼,本想说与她无关,但看到上面的图,却又悄悄扬起了唇。

上面是用小勾线画的园景图,有许多花木,蔷薇,月季,牡丹,木槿……皆是娇艳动人的花,果然也有秋千,不过他画工实在不怎么样,若不是写了“秋千”二字,她还以为是画错的乱线,可见是从没涉猎过。

她掩藏了笑意,仍然道:“这是你的院子,与我无关。”

“那……你说要再修个小池塘么?养几尾锦鲤和乌龟,但我怕有小孩子了孩子不慎落水,你怎么说?水浅一些是不是就没事了?”

程瑾知看向他,他赶紧道:“当然,我不是说让你给我生孩子,我是觉得程夫人是女子,心细,也许能给我一些建议。”

程瑾知没说话,沉默一会儿,突然道:“浅水也能淹死人,可以将地方留着,等表哥家的孩子大些了再修就是。”

秦谏笑了,正要回话,她接着道:“表哥晚上要宴请江州官府和书画院的人?”

“是的。”

宴请是以她为名头,本以为她会反对,谁知她却道:“我也去,表哥答应么?”

秦谏先是一怔,随即明了她的意图,她要出席,两人自然还是夫妻的身份,但她的目的却是真正站上前,叫所有人知道程瑾知这个人,不是离他更近,而是离他更远。

他回答:“自然好。”

“多谢表哥。”她说。

秦谏轻叹了声气。

到傍晚,两人一同出门。

程瑾知梳了个高髻,戴着简单的玉饰,一身湖绿色衣裙,少几分华贵,多几分清雅,第一次来到羡阳街。

她从马车上往外看,能看到两家挨在一起的、挂着红灯笼的两层高楼,里面灯火通明,乐声悠扬,有打扮富贵的男人往里面进,里面不时传来欢笑声。

这大概就是青楼吧。

马车再行一段,到了江州最富盛名的梁园。

梁园由两座三层楼组成,中间以飞廊连接,其间美酒佳肴、雕梁画栋,据说比之京城也毫不逊色。

程瑾知虽到江州好几个月,却从没来过。

在程家的教养里,世家贵女便不该涉足这种地方。

以今日宾客的身份,包下整座梁园也不为过。只是秦谏没有大摆排场的习惯,一行人只要了一间大些的宴厅。

到宴厅入座,秦谏与江州知府推让了一番,知府终究年长,品级也比秦谏高,遂坐在了上首,秦谏与程瑾序各坐左右,再下面则是州府其他官员及周绎等人,然后是书画院掌院,再次便是江州名士。

程瑾知坐在秦谏身旁,此时她才知陆淮的父亲也在场。

从小她就跟着母亲去过许多大大小小的贵妇人的宴会,这种全是男人的,有官员和名士的宴会还是第一次。

官职论品级,但京官与地方官不同,天然就让地方官景仰,更何况秦谏是未来的侯爷。

是以他虽非上首,却得了许多吹捧和赞扬。

这些倒与女人们也差不多,地位高的便是中心。

程瑾知没说什么话,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只是别人当着秦谏的面称赞她几句,她才回之以礼貌的谦词。

然后场上有人说起程瑾知的行书,端庄飘逸,大气磅礴,竟有蔡文姬书法之神韵。

江州一位名士方敬却摇头:“蔡文姬虽有些文采,却遭匈奴所掳,失身于异域,程夫人贤良淑德,将程夫人比蔡文姬,不好。”

那人自知失言,连忙道:“是我的错,竟忘了此事,望夫人不要见怪。”

程瑾知笑了笑:“无妨,蔡文姬惊世之才,先生将我比她,我虽觉得羞愧,却也高兴。只是……替蔡文姬哀痛。”

说着她看向方敬:“张骞出使西域,困于匈奴十年,在匈奴娶妻生子,仍不忘归汉之心,被传为千古佳话;蔡文姬也被匈奴劫去,嫁人生子,归汉后默下失传古书,作《悲愤诗》,但后人却只记得她失身匈奴,她若是男子,必不至如此。”

方敬一怔,有心辩驳,但看看场上,倒是吞下了口中的话,低头道:“夫人说得是,是我浅薄了。”

程瑾知回道:“非先生浅薄,是这世道只认女子之贞德贤淑,不认女子之博学多才。”

场上一时陷入沉默,无人说话,直到江州知府许琦突然开口:“夫人所言,倒是我从未想过的问题。说起男子,世人向来只论功绩,说起女子,却总会谈起私德,譬如蔡文姬之失节匈奴、卓文君之放浪私奔,或是谢道韫之夫妻失和,反倒忘了她们本身的才学。”

程瑾知端起酒杯敬向许琦:“正是,我想她们能有最终的才学,必然也如男子般勤学苦练,她们也想自己的琴曲书法或是诗作被人看见、品评,而不全是对她们是否贞洁,是否贤惠的指摘。”

许琦点头,也举起杯中酒,场上诸人也举起酒杯,一同共饮一杯。

喝完,许琦放下酒杯,咂摸一番,又点点头,朝程瑾知道:“夫人说得是。”

秦谏看向身侧的程瑾知,过了一会儿,露出一丝轻笑,替她倒上酒。

宴饮到夜深,席散,一行人送秦谏离开。

程瑾序骑马在最前方,秦谏随后,程瑾知乘着马车在最后。

到离开羡阳街,秦谏回头看了看马车,想着自己明日天不亮就要走,程瑾知也不一定会送自己,这说不定是最后见面的机会了。

便踱马到马车旁,朝里喊道:“好表妹——”

程瑾知在马车内被他这声“好表妹”喊得肉麻,撩起车帘看向外面。

秦谏道:“你看外面月色这么好,还有江风,要不要出来走走?”

程瑾知犹豫。

他继续道:“我明日就要走了,你现在送送我,明天就不要提早起来了。”

程瑾知心里正想着事,也确实在马车里闷得慌,就让马车停下,从马车上下来。

秦谏连忙也下了马,和她一起走在了队伍后面。

前面的程瑾序往后看了眼,没说什么,策马往前去了。

一弯弦月摇摇挂在天空,月色清辉照在江面,波光潋滟,晩风轻拂,十分舒爽惬意。

程瑾知微皱了眉头不出声。

他看着她神色,问:“不开心么?今日这宴会你不喜欢?”

她抬眼看看他,犹豫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我刚刚是不是不该说那些话?我知道……其实当时许多人只是碍于你和哥哥的情面,才没有驳斥我。”

秦谏道:“可是也有人是赞赏你的,比如许知府。”

“他是另有因由。”程瑾知说。

许琦出身寒门,幼年丧父,哥哥懒散不事生产,家中全靠长嫂支撑,也是由长嫂一力供养他读书考科举,才能有今日,前两年许琦便上表奏请赐封年逾六十的长嫂为诰命,一时引为佳话。

他会有一番思索,是因他本就感激嫂嫂恩情,以及在他年少时,亲眼见到了哥哥的无能和嫂嫂的坚韧与担当。

但别人却不同,他们就觉得蔡文姬、卓文君之流不是什么好女人,有才又如何,先要有德。

她如今有哥哥和丈夫在侧,看似德行无亏,倒不必替那些“失节”女人说话,只是她没能忍住。

秦谏说道:“可你之所以要留在江州,要继续精进书法,不就是想要人看见你,知道你这个人,听见你的声音吗?要不然你不缺名利地位,程家大小姐和秦夫人的身份足够尊贵,你为何还要和离?

“只要你被人所熟知,你说的话被听见,做的事被看见,就会有人评论。会有人赞同,也会有人反对,而你做秦夫人自然大多数人都是支持的,你要做程瑾知,就有大多数人反对。尽管他的字不如你,却可以指责你离经叛道,不成体统。

“就像我,十多年寒窗苦读,却有许多人说我全凭运气好才能高中,甚至还有人说那桩舞弊案是我家主使的,造了个千古奇冤,就为将陆九陵除名,我也恼怒,但又有什么办法,现在我已经承认自己就是运气好才中状元了。”

程瑾知被他说笑了,也有一丝丝愧疚,因为当初她也是同情陆九陵的,觉得京城那位就是运气好,才能赢过陆九陵。

同时她也释然,待在后宅自然无人批评,因为没人能看见她,她偏要走出来,偏要来这宴会,必定就有人不满,那方敬的成就远不如蔡文姬,却能居高临下说蔡文姬失节,以后她也会遇到许多这样的人。

她回道:“我明白了,多谢你番话。”

“所以你和陆九陵究竟说了什么?”他问。

程瑾知淡声回答:“一些不重要的话。”

秦谏看着她,觉得不管怎么说,她拒绝了陆九陵,那就行了。

他说:“下次过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也许要等到过年,过年你会回洛阳么?”

程瑾知并不知道,她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此情此景,秦谏很想牵她,但怕她拒绝,只好忍住。

他道:“我回京了给你写信。”

程瑾知看他一眼,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翌日一早,秦谏从程家离开。

程瑾序虽没有多的话,却也早早起身相送,程瑾知也不说话,递给他一包干粮。

秦谏接了干粮,朝她笑笑,又看向程瑾序,说道:“二哥,我知道你对我有怨言,因此不喜欢我,但我会证明,我是真心要对瑾知好的。”

程瑾序答非所问,朝他交待:“路上保重。”

秦谏点点头,翻身上马,带着随从离开。

程瑾序看着他的身影在朦胧的晨色中渐渐远去。

此时他和程瑾知都没想到很快他们就会再见面,再见面时又是另一番光景。

秦谏从江州回京,却是独自一人。

这事被秦家长辈看在眼里,自然要问怎么回事,秦谏按原来的计划,说去接过了,但程瑾知不愿回。

秦家便炸开了锅,大老爷觉得不可思议,儿媳怎能如此大的派头,亲自去接都不回,秦夫人也赶紧派人去洛阳询问详情,这一问,就问出了休书的事。大老爷便又拿秦谏是问,秦谏说到江州后程氏兄妹对自己态度不敬,自己一气之下就写了休书。

大老爷怒不可遏,几乎要打人,秦夫人得知此事,却越想越蹊跷。

她突然觉得也许不是继子不想接,而是侄女不想回。

京城与江州隔着数百里,秦谏用半个月时间来回,算得出这半个月几乎都在路上奔波,风餐露宿,人回来都黑了一圈,难道是专程过去写休书的吗?

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她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情况,只是秦谏和程瑾知都不说,他们这些长辈弄不清楚。

见她为此事头疼,张妈妈在一旁道:“要不要夫人自己派可信之人往江州跑一趟?”

秦夫人叹息:“跑一趟,她还不是能拿那休书搪塞?她若想回来,早就能回来了,我看她就是不想回。”

“不想回,那待在江州做什么呢?时间长了也总有人议论。”

秦夫人想起之前侄女在自己面前痛哭,说她根本不想嫁秦家的话。

她也听到些风声,说程瑾序与江州陆家那位公子走得近,之前那陆公子还去过洛阳拜访,陆公子离开洛阳时,侄女便因为什么事,被她父亲罚跪三日。

侄女是不是另有心仪之人呢,所以怪她棒打鸳鸯?

想起这事,她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前不久她说要和曹国公府将婚事定下来,秦禹竟和她说他不要与那国公府的姑娘订亲,他另有所爱。

她屡次相问,说只要是他喜欢的,就算家世差一些也可以,这才哄得秦禹说实话,他想娶的竟是那行商的姚望男。

她当时气得几乎吐血,得亏张妈妈按着才没当场发怒。

自己做母亲的从小对他悉心教养,长大为他筹谋那么多,无论读书还是婚事,哪一项不是思来想去、费尽心思?回头他竟看上个商户。

后来是张妈妈提醒她,秦禹从小乖顺,身边要么是端庄的姐妹,或是温柔小意的丫鬟,从没见过其他姑娘,头一回见到个大胆明媚的姚姑娘,当然会被吸引。

加上那姚姑娘给秦禹送东西,又去许昌与他同行了一路,谁说其中没动心思呢?就秦禹那么未经世事的人,又怎能抵挡得住?

秦夫人觉得正是此理,苦于不知该怎么断了儿子的念想。

今日提到程瑾知,便想起了姚望男,心中浮起一计,决定来个釜底抽薪,将这事彻底摁死。

第65章 第65章祸事

没两天,秦夫人就邀请了姚望男到家里,说是要看看姚家新出的瓷器。

秦禹一早才知道母亲竟要请姚望男过来,不知是为什么事,与母亲说自己能不能在场,母亲却说与他无关,让他不要凑上来。

秦禹觉得一定和自己前段时间向母亲表露心意有关,他担心母亲是不是要问姚望男的意思,又唯恐母亲说话不好听,露出倨傲之态,在一旁急得不行,偏偏秦夫人要他去上学。

秦禹在院中踌躇,正好秦谏在家,见他过了时辰还不去书塾,便问他为何还在家中。

秦禹想起他说会支持自己,便和他道:“母亲今日请了姚姑娘过来,我问了张妈妈,她说母亲是要找姚姑娘打听嫂嫂的情况,问她的想法。”

秦谏一想,这也正常,事情折腾来折腾去,秦夫人必定是起疑了,所以想自己打听了。

他问:“这怎么了?”

似乎和秦禹也没什么关系。

秦禹为难道:“但是……”

他难以启齿,秦谏看着他,许久他才道:“我和母亲说了,说我不想娶曹国公府的四姑娘,想……想娶姚姑娘。”

秦谏一挑眉:“原来你说的姑娘是姚姑娘。”

“母亲当时没说什么……但我看出她是不高兴的,我担心她……”

“醉翁之意不在酒。”秦谏道。

以他对继母的了解,在得知这事后她一定会插手把控局面,她中意的姻亲对象不是将相之家就是国公府这样的公爵之家,姚家实在差了太多,她真能那么好同意吗?她可不是二婶。

秦谏道:“你母亲屋后不是有后房门吗,你从西侧后房门偷偷进去,穿到次间,找个地方躲着,就能知道她们说什么了。”

秦禹觉得震惊:还可以这样吗?偷偷钻进母亲房中,偷听母亲和客人说话?

见他愣着,秦谏道:“我能给你的只有这法子了,要不然此事便落到了你母亲手中,你全不知情,你的后半生也落到了她手中。”

说完秦谏就走了,秦禹在原地站了半晌,思来想去,觉得至少自己无法做到扔下这边的事去书塾。

就试试吧,他羡慕大哥的天赋和胆魄,真到这个时候,又畏首

畏尾了么?

他没做过偷摸的事,从外边进母亲院子就犹疑了好久,好不容易趁没人看见跑进去,绕到后头,却发现后房门关了,最后竟翻了窗,从卧室穿到次间躲到一只柜子后,正好听见秦夫人在和姚望男说话。

明间内,秦夫人朝下方的姚望男道:“瑾知这一去都快一年了,外面议论纷纷,我也不知她是什么想法,她竟也一句话也没捎回来过,可见这心里对我这姑母还是有怨言。”

姚望男安慰:“瑾知就算有怨言也是对她夫君有怨言,对您我是知道的,她对您的恩情再明白不过,只有感激,哪有怨言。”

秦夫人问:“她真如此说?”

“当然。”

秦夫人笑道:“你去过江州没?和她可有通信?”

“江州我没去过,但我们有管事跑过江州,我给她稍过东西,她给我回了信,说在那边一切都好,我也不知是实话还是宽我的心。”姚望男说。

秦夫人问:“这样说,你也不知她心里怎么想?”

姚望男回答:“她对您都不说,又怎么会对我说,真被伤了心,谁也不想理也是正常的。”

秦夫人这时也知道姚望男的态度了,她是完全站在瑾知那一边,不会和自己说实话的,她笑笑,点头道:“你说的也在理。”

说完换了话头:“说起来,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

“嗯?”姚望男十分讶异。

秦夫人让张妈妈去拿来一匹绸缎来,那绸缎是十分柔美尊贵的丁香紫,上面有淡淡的花缠枝暗纹,鲜亮光滑,日光下竟散发着光泽,就算是姚家有些钱财,好东西向来不少,却也没见过这样的布料。

秦夫人道:“这是金陵供品,烟霞锦,全天下也没有几匹,今日送你,是感激你曾送我家禹儿瓷器,我这做母亲的给你的谢礼。”

姚望男连忙推拒:“夫人实在不必客气,我送那些东西是因为——”

秦夫人打断她:“他自小长在侯府,一心读书不晓事,竟也心安理得收了,我是没办法。好在眼下要订婚,成家了兴许也稳重些,不知姚姑娘是否听说过曹国公府,是他家四姑娘——”

此时秦禹不慎弄出动静,外面说话声停了,秦禹索性从次间出来,朝秦夫人道:“母亲,我说了我不要和她订婚……”

“你不和她订婚,又要和谁订婚?”

秦夫人平静道:“你大哥闹出的事你也见过了,他之前闹着要娶那卖豆腐的还是卖什么的姑娘,不要你表姐,结果呢?

“什么家里教出什么人,你们不懂,被些许美色和手段勾去,最后吃亏的是你们自己,若你大哥当初不犯糊涂,你表姐也不会走,你竟还看不明白?”

“我……”秦禹从未向姚望男表达过自己心里的爱慕,他只是不想订婚,此时看看姚望男,也不能挑明,竟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姚望男突然问:“我有些不明白,这里面是有我什么事么?我怎么觉得秦夫人好像在用那姓云的外室在敲打我呢?”

秦夫人没说话,秦禹要解释,但无从解释。

姚望男朝秦夫人道:“我是送了贵公子东西,但只是感谢,没有半点别的心思,贵公子要娶王府还是公府的姑娘我也并不关心,除非府上要和我家做生意。”

说完看向秦禹:“秦公子,我不知道你同你母亲说了什么,让你母亲专程请我过来说这些话,但我要告诉你,我从未对你起过任何心思,若你不是瑾知的表弟,我也不会和你多说半句话。如今瑾知逃出了你们这家,我想我也不会和你们有什么牵扯了,你们便放宽了心,没人想勾引你们这高门大户的公子哥。”

说完姚望男便离去。

秦禹追到门口,所有的话梗在喉间,脑中一片空白,眼看她远去,最后恼恨又无奈地扶住了门框,回头看向秦夫人,红了眼控诉道:“为什么,母亲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可以和我说你不同意,你可以说我只能娶你中意的人,可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她,又这样羞辱我?

“我本就没奢望过和她有姻缘,你竟还要如此……现在你满意了吧,人家不知怎么看我呢,我这辈子都无颜面对她了!”

秦夫人只知姚望男伶俐,却没想到她如此刚烈,竟会当场挑明翻脸。

但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以秦家的门第,不在乎他姚家如何,从此她再不用担心这两人有私情就是了。

她看着秦禹道:“以后你就知道今日的你有多幼稚,也知道我是为你好,你好好读书,中举中进士,再娶公府女儿才是正道,你大哥便是最好的例子!今日你就不用去书塾吗?为着这点事就耽搁在家里,还是你和你大哥一样是个考状元的料,不必刻苦?

“人家谢思衡学业比你强,还比你用功,你呢?不琢磨着好好读书,倒琢磨着娶商贾家的女儿,你这辈子是不准备有出息了是么?”

秦禹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秦夫人道:“行了,你若有别家看得上的姑娘,我愿意替你去说亲,若是这姚家那就算了,你便老老实实与曹国公府订亲。时候不早,让人套了马车送你去书塾,别耽误功课。”

张妈妈进来,见秦禹面色苍白,神情落寞,在一旁劝道:“要不然今日就让公子在家休息一天,明日再去吧。”

“没痛没病的,休息什么?书塾给的假还不够多么?”秦夫人厉声道:“赶紧去!”

秦禹又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往院外走去。

他离开,张妈妈轻声劝秦夫人道:“夫人虽是为公子好,可公子毕竟年轻不懂,怕他心里怨你。”

这一说,秦夫人便想起继子。

她知道继子之前是怨自己的,但瑾知嫁进来,那秀竹又出那档子事,她不信继子还会怨她,他怨他自己倒差不多。

秦夫人道:“他怨我就怨我吧,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一切都是为他好。”

末了,她说道:“曹国公府的事,就定下来吧,定了我心安了,他也就死心了。”

秦禹如行尸走肉般去了沈家书塾,因为迟到而受了先生训斥,回来已是下午,天阴沉沉的,黑云压顶,好像已是傍晚,他坐在房中,听见贤福院那边的丫鬟过来和他说,让他三日后不用去书塾,秦夫人邀了曹国公府的夫人来家里,准备那天让他见见人,顺便将婚事订下来。

秦禹什么都没回。

他看着昏暗的天,只觉得自己这一生便有如此景,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与雨一道落下的,还有一阵惊雷。

丫鬟回贤福院回话,秦夫人问公子说了什么没有,丫鬟道什么也没说,就看着窗外发呆。

秦夫人听见这话又有些担心,和她道:“你再去一趟,叫他到我这里来。”

一看外面的大雨,又道:“算了,这么大雨,明日再说吧。”

丫鬟便应下。

秦夫人去用晚饭,却食不知味,外面再一道闪电下来,将屋中照得白晃晃的,好似那闪电就落在屋外一样,几乎要将天空和房屋一道扯开,随之而来的一阵巨雷让人听得心惊胆战。

秦夫人心中不安,又和丫鬟道:“算了,还是去看看他吧,叫他来和我一起用饭,我再和他好好说说。”

丫鬟应声拿了伞冒雨出去了,过一会儿才回来,说道:“房里没见着公子,问了喜儿,喜儿也说不知道。”

秦夫人不高兴:“她侍候着人,怎会不知道?这么大雷电,又能去哪里?”

见丫鬟不动,她道:“还不快让她们去找!”

丫鬟赶紧出去,又隔了好一会儿才匆匆回来,禀告道:“问到了,公子出去了,外院的人看到的,问了一声,公子说出去走走,没说去哪里。”

外面天色更暗,又是一道闪电,惊得人不由得往屋里躲了一步,秦夫人越发担心起来,立刻吩咐道:“叫人出去找,让他赶紧回来,这样的天出去走什么走!”

丫鬟便又去了,这一找,找到夜里也没找到人。

秦谏听见外面有人来来回回,又吵吵嚷嚷,一问才知是秦禹傍晚冒雨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

他想起自己早上教他的,觉得是不是为那姚望男的事和他母亲闹了矛盾才出去,别的倒好,只是今日这雨太大了,又有雷电,天昏地暗的,容易出事。

他吩咐石青:“你也带几个人出去一起找吧,问问前院的人二公子往哪边去了。”

石青也出去,原以为只是折腾一会儿就能在哪里找到他,或是他自己就回来了,但直到夜深雨停才找到人,却是不省人事被人抬进来。

秦夫人半夜没睡,一会儿听说人找到了,一会儿又听说出了事,再问,张妈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她料想出的事不小,便不再问了,赶紧让人提了灯急步赶去秦禹房中,待看到人,自己便一口血呕了出来,昏死过去。

秦谏在也在

半夜得到消息,秦禹被雷劈了,浑身已不成人样。

他赶过去时,正好遇着秦夫人昏倒,大老爷瘫在床边,屋中一片乱,他赶紧安排人去请大夫,再去看秦禹,不由怔住。

秦禹躺在床上,半边衣服被烧焦了,原来清秀的脸从上至下,再到整个身躯都布满红色的树杈模样的可怖伤痕,大臂那里更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焦伤。

是张妈妈替他解开的衣服,年轻的丫鬟几乎不敢靠近。

秦谏过去看了看他,四肢尚在,除胳膊上的焦伤便没有别的见血的伤,也还有气息,不由再一次催促去请大夫。

这样的伤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但伤只是其一,就算能救过来,他这一生前程也差不多毁了——因为被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