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是沈夷清一桩英雄救美,他见路上一个衙差欺侮秀竹,便上前制止,对方嚣张,他一时激奋,气性上来,将那衙差打了一顿。
“后来才知衙差是秀竹才议了亲的未婚夫君,因为此事,衙差家中说秀竹有相好,要赔钱,要退婚。
“秀竹哥嫂对这桩婚事很满意,他们找沈夷清要钱,沈夷清给了,又担心他们再将秀竹胡乱嫁人,沈夷清就问秀竹要不要做个端茶送水、打扫房屋的活,每月有银两。
“秀竹自然同意了,就给我们做了丫鬟,在柳枝巷那间院子里照看,我们去议事时端茶送水。
“虽说与秀竹结识的是沈夷清,但我都在一旁,也一同结识了,我和她的交集便是,某一日我独自一人去柳枝巷,看见她坐在台阶上哭,我问她哭什么,她说她刚买了两块麦芽糖,还没开始吃,她嫂子就过来了,看见她的糖,竟说多大了还吃这个,这都是小孩吃的,便不由分说将糖拿走了,说去给她侄子侄女吃。
“她哭就是因为那两块糖,她一口都没尝过。我当时不觉动容,便带她去了附近的甜水街,给她买了许多糖和蜜饯,她笑得像个小孩子,一路欢欣,像看神祇一样看我,又还留了许多糖,说大人也不要吃那么多,留一点给侄子侄子吃。
“我当时便觉得她如此简单,纯真无邪,又心地善良。
“后来沈夷清他们知道了这事,总说秀竹大概看上了我,满眼爱慕,见我就脸红,让我纳她做小,我对秀竹的确有某一瞬的忍俊不禁,却还远没到要与她怎样的地步,并未放在心上。
“但后来母亲叫来父亲,两人一同质问我为何毫无教养,不知廉耻,竟在柳枝巷偷养外室,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卖豆腐的狐媚女人。
“我不愿说出原委,也不能说,加之心情愤郁,便不曾辩解,承认我就是养外室,还说了十分激怒母亲的话。
“母亲果然被我气到,便请出了祖父,我本就知道自己故意与母亲作对,面对祖父自然不可太猖狂,虽未辩解太多,却也乖乖认错,祖父就说真要纳小,也要等正室进门。
“我当时想,事情已经闹到这样,纳秀竹也不错,反正她也是个乖巧的姑娘。
“既然她成了我的‘外室’,那沈夷清等人便不好再将她当丫鬟使,所以我另置了一间宅子,让她住进去,又寻了个妈妈照顾她,你见过,就是那天来府上找我那个冯妈妈。
“从此之后,她几乎就真成了我的‘外室’,但只是名义上,这就是我与她所有的事了,我们从未有任何逾矩之事。
“后来我就同你成了亲,我……”
他顿了顿,说道:“我想我是第一眼就对你倾心,不知是为你的美貌,或是是端庄,或是你身上那股书卷气,又或是你紧张又强作沉稳镇定的模样……总之越往后,我就越沉沦,越想和你天长日久,年年岁岁,做一对情投意合的恩爱夫妻。
“正因此,陆九陵之事才让我嫉妒与愤怒,我接受不了你心里可能有别人,还因此而想过放下对你的感情,想过冷漠待你,可受折磨的却是我自己。
“我知道我那天质问你的语气并不好,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明明我想过无数次要怎么和你说,却就是没忍住,之后许多次我都在后悔……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弄成了这样,我甚至想,是不是我一直不提这件事,让它烂在心里,我们还可以好好过……”
“瑾知——”
他望向她,恳切道:“秀竹的孩子不是我的,她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会送走她,我也绝不再提陆九陵之事,而我是想和你好好过一生的……你对我……真的没有任何情分吗?”
程瑾知仍然看着天上的明月,许久没说话。
她总是这样,似乎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在意。
他缓缓回过头,心底的绝望到达顶点,觉得也许他们真的只到这儿了。
就在他以为她仍不会回应,而他也该默默离去时,却听见她的声音。
“我曾在这个庄子里,在我现在住的房间里,等了你一整天。”
他蓦然抬眼看向她,几乎就想问:“什么时候?”
而她则缓声道:“人人都说我写字有天赋,但我从十二岁就几乎放弃,将大量的时间用在理家、做女工,看账本这些事上,只为成功被侯府看上。
“其实当年我并不觉得委屈,反而我
是开心的,我很努力在学那些,因为我早听闻益阳侯府的表哥天之骄子,凤表龙姿,是世间少有的少年郎……哪个少女不想嫁个好夫君,不爱慕英伟俊秀的望门公子呢?
“我自知自己容貌不差,针黹女工诗词书算都拿得出手,却还是紧张忐忑,怕被那位天下无双的表哥看不上。
“那年中秋,我终于到了京城侯府,为那一天一言一行我都练习过无数次,连气息都怕出错……”
秦谏大震,一颗心紧紧揪着,一动不动看着她。
她神情落寞下去:“后来果然姑母对我满意,老侯爷与老夫人也对我满意,当即就订下了婚事,但我在侯府待了四日,那位表哥却未露面。
“他们说他课业繁忙,与同窗去外地求学,实在走不开。
“我将信将疑,觉得再忙,怎能连这样的事都走不开?可大人们都这样说,我只能相信,告诉自己表哥是大才子、是有大抱负的人,岂能如我一样如此得闲。”
第56章 第56章求表哥成全
秦谏张了张唇,几乎想说什么,却觉得无可辩驳。
久久以来,他从未想起这些事,他以为他们的开始是在洞房花烛夜,事实是那一夜她才开始映入他眼帘,可在她那里,关于他这个人的印象从十二岁就开始。
程瑾知继续道:“后来婚事订下来了,我回了洛阳,到重阳,到腊月,你都不曾登门,我母亲劝我,叫我不要多想。那年我二叔祖母在这庄子上养病,腊月时母亲来看她,我也一同来了。我们在这儿待了三天,听说你腊月二十也会到伊阳,姑母来信,让我们在庄子上多留两天,也许你会来拜访。
“母亲很紧张,我也很紧张,那一天妈妈给我打扮很久,天明明很冷,却不敢穿多,连吃喝也不敢放肆,我们从早上等到午后,又等到晚上,你并没有来。
“当天光渐渐黯淡,我终于确定你就是不喜欢我的,就是不想接受这婚事的,这婚事是姑母的意思,是程家毫无骨气的攀附。你,乃至老侯爷、老夫人,都是倨傲的态度。
“那天我很伤心,很难受,我也是个清高自傲的人,却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傲气。
“然后在那天傍晚下起了雪,一行队伍找到了庄上,求见母亲。是江州陆夫人,她曾在姨母家寄居,与我母亲做过两年邻居,她因探亲而羁留洛阳,又遇生病,只好求宿于我们庄上。
“也就是那一日,我最失意、最难过的时候,遇到了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江南陆公子。”
秦谏数次欲言又止,此时蓦地一震,露出无尽的悲痛和懊恼,以及绝望。
原来是那时候,原来是在这里……
“我母亲自然让他们留宿,还亲自照顾陆夫人,两人在床边说了好久的话。
“陆公子在这草庐里替他母亲煎药,我怕他不会,来这边陪他。后来我说我出生时天下小雪,所以小名叫小雪,他说他行十五,生日也是十五,所以他母亲小时候叫他圆圆,因为十五明月圆。
“那天我心情不好,不想睡,他担心他母亲身体,也没去睡,雪一直下,我们在这草庐里聊起许多事,读过的诗,看过的画,江南与洛阳的风光,还有我们心中种种期望与感想。
“直到雪下三尺厚,我们才惊觉竟在此聊了整夜的天,看了一整夜的雪。
“第二天我母亲才知我竟和他在此坐了一整夜,笑着训我说,都是许了婆家的人,越发不稳重,竟让客人与我一起受冻。
“那时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错愕失落,而我也重回昨日的难过,第一次意识到我才十五岁,人生却已走向没路。
“第二天他们就走了,我也与母亲一起回去,我问母亲,与秦家的婚事可不可以退,既然人家不愿意,我们为什么要强求,母亲说绝不可能退。
“第二次见陆九陵,是在三个月后。他到京城参加春闱,途经洛阳,前来拜访。那时候他在我家住了两日,我们并没有说太多话,可父亲也许是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什么,还是让我少露面,不如在房中给姑母绣些东西过去。那一次我向父亲流露出不想嫁去京城,想退婚的意愿,被他下令罚跪三日,禁足一个月。
“那时我知道,我当真是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
“然后是那场科举舞弊案,我知道陆九陵被除功名,又被禁考,心中十分不忍,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劝他看开——想必那信你也看过了。他自然给我回了信,我看出他言辞中的失落绝望,所以马上再给他写信,如此,一直通信到了我进京前。
“这期间他不曾进过洛阳,我也没有机会离开家门,再未见过……”
秦谏听到这里,突然在绝境中看到了光芒,他原以为她与陆九陵是情根深种、海枯石烂,现在才知他们根本没有那么深的感情,的确,她是洛阳已有婚配的大家闺秀,他是江南游历四方的才子,他们根本没有相见相处的机会!
他绝不相信就凭几封书信,他们能到非卿不可的程度,所以书信上那些就是他们的一切!
他立刻到她面前,一把拉住她胳膊,仰头望她:“是我的错,从最初到后来都是我错,我绝不会再犯,瑾知,我们和好如初,重新开始好不好?”
程瑾知随后道:“我很早就知道云姑娘的存在,在婚期前三个月,望男告诉我,你想退婚娶她。”
秦谏连忙道:“那是我故意说的混账话,就算在当时也不是本意,我刚才所说就是我与云姑娘的所有,绝无半点隐瞒,你信我,我是真心爱你慕你的!”
程瑾知看向他:“可这一次,我想自己选择一次……秦谏,我想同你和离,可以吗?”
秦谏怔怔看向她,不敢相信,“为什么?你并没有那么爱陆九陵是不是?我们不也曾好过吗?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再提信的事、提陆九陵事,再不惹你生气,为何一定要和离呢?”
程瑾知摇摇头,喃喃道:“不会的,你还是你,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们之间要如何不由我说了算,只由你说了算……而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和离之后,你自可以娶想娶的人,而我,我从来就没有过作主的机会,从来就没有走另一条路的机会,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想放弃。”
秦谏不太明白:“所以你想走的是什么路?”
“至少不是做你的妻子。”她说。
秦谏一动不动看向她,眼底发红,沉声道:“你讨厌我吗?不曾爱过我……哪怕一点点吗?”
程瑾知没回话,好久才道:“求表哥成全。”说完,起身离去。
他停在原地,看着她远去。
怎么会这样呢?只要不是嫁给他,任何路都可以吗?
成全……她要他如何成全,与她和离,放她离开他,给陆九陵机会,然后让自己和另一个不知名的女人过一辈子?
她又怎么觉得他能做到呢?
如果那天来的是他,他也可以和她坐在这里看一整夜的雪,聊一整夜的天,他错过了,错过了三年,可现在他们是夫妻,竟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吗?
他独自在草庐里坐了许久。
待他回房,夕露来敲门,递给他一页纸。
他看一眼,上面赫然写着“放妻书”。
是她的字,她自己写的放妻书,自己签下了名字,按了手印,只等他签上自己的名字。
字还是他曾见过无数回的字,她用这一手端庄的字给陆九陵寄去许多信,却给自己一纸放妻书。
第57章 第57章池底的印章
第二日一早,程瑾知与哥哥一同离开庄子,前往洛阳。
从昨晚到今早,秦谏都没有给她回复,她不知道他签字了没有。
但就算不是今日,也是以后吧,她不会再回京城,为此,愿以性命来抗争。
所以,此一去,就是永别了。
她撩开车帘,微微探头看向后方,他仍没离去,骑马停在庄子前,远
远望着她这边。
间隔太远,她已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这一刻终究还是想起他在流金河边满天的纸鸢下牵起她的手;想起他带着夜间的冷风揣回云腿小饼来给她;想起他带她去爬浮玉山,见他母亲的雕像;以及他说要在绿影园种满鲜花,要做书法大家程瑾知她夫君……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也曾幻想过,但终究没有那样的命。
她放下帘子,将那俊逸的身影隔绝在了视线外。
直到眼前再也看不见马车的身影,秦谏仍停在原地。
随从忍不住提醒道:“公子?”
他恍然回神,缓缓拉起缰绳,这才往京城方向而去。
其实他大约能猜到,她哥哥是赞同她和离的,所有她才会义无反顾。
原本的确没可能,但如果她执意离去,程瑾序全力支持,加上他成全,签下放妻书,那和离之事便不再是纸上谈兵,是真的可行。
若是如此,他们此生便再不复相见了吗?
想到这一切,他再次抬头望向西方,却再也不见任何有关她的身影。
那一瞬,无尽的悲痛与绝望涌上心头,他甚至想不顾一切追上去,求她不要如此绝情。
但是……此时此刻,任何努力都没了意义。
秦谏回到秦府已是两日后,傍晚到家门,正见到云家哥嫂在门口吵嚷要进去,门房拦着不让。
见他来,门房松了一口气,忙向他禀报,那云家哥嫂也立刻过来,哥哥朝他道:“秦公子,可算见到你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娶我妹妹,为什么不放我们进去见秀竹?”
门房已在马下小声道:“让人去通禀了,云姑娘说不见。”
秦谏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看着下面一干人,此时的他完全没有心思管这些,冷声道:“不走便将人打走,再让我听见一声吵嚷,走的就是你。”
门房一听,顿时愣住,连忙朝后道:“拿棍子来,将他们打走!”
云家哥哥也惊了,口齿已有些不清,威胁道:“你,你你……秦公子你怎么能这样,我妹妹可是怀了你的孩子!你不负责,信不信我们去官府告你?”
秦谏斜睨下方,淡声道:“那就去告。”说完下马进门去。
早已有小厮拿了棍棒出来,甚至还有两个拿刀的护院,之前还客气相劝的门房早已变了神色,面露凶狠朝两人道:“快给老子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家哥嫂不由惶恐起来,还在犹豫,那门房一个眼色,后面拿棍棒的小厮便涌过来,朝他们轮去棍子,云家哥哥连忙跑,肩上却还是挨了一闷棍。
秀竹在绿影园缩着不敢出去,听说哥哥嫂嫂走了,松了一口气,又听说是被秦谏打走的,便再次揪起心来。
他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一回来就要赶自己走了吧,然后哥哥嫂嫂就会知道她怀了个野种,后面她都不敢想。
她忐忑到入夜,发现他并没有来赶她。
又到第二天,大概一早他就去忙了,也没见人,直到第三天下午,她心中刚放松一点,他却过来了。
那时秀竹正在院子里和个小丫鬟翻花绳,看见他身影,想也没想就往房里躲,躲了一会儿,悄悄从窗口往外看,只见他坐在了正房屋檐下的椅子上,正好看向她这边。
已经被他看到,其实她躲着也没什么意义,她只好出来,硬着头皮到他面前。
秦谏开口:“你躲什么?”
秀竹垂下头:“我怕你赶我走……”说完又道:“要不然,我在这里做丫鬟好不好?我听她们说聪明一点的可以做二等丫鬟、大丫鬟,笨一点的就做粗使丫鬟,月例也有一两……我能吃苦,也能做细活,我还学会了梳头,我以后侍候程姐姐好不好?”
“你哥嫂不会同意,你的身份,要么做姨娘,要么走,不可能做丫鬟的。”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为什么?”秀竹问。
秦谏无法和她解释,现在别人对她好,是因为觉得她是半个主子,又怀了孩子,若不是这样,姨娘成了丫鬟,她只会沦为笑柄,不可能在秦府待得下去。
他沉默半晌,说道:“你坐下说话吧。”
秀竹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他问:“那个小韩大夫走了,你伤心吗?”
秀竹不知他为何提起那个人,一提,她就有些想哭,低头道:“自然是有点伤心的。”
“只是有点吗?你又怎么下定决心来找我呢?若不提身份,你真正喜欢的应该是他是不是?”
“我没有办法啊,除了找你,我不知道能找谁……”说到这里,她自觉话不对,连忙道:“公子,我已经忘了他了,我想了想,他就是个骗子,说不定已经成亲了,你留下我,不管是当妾还是当丫鬟,我一定全心全意侍候,绝不偷懒!”
“想到他是骗子,就能忘掉他吗?”他问。
秀竹有些不懂:“至少不会再难过吧……”
秦谏想,瑾知不是骗子,但她确实去意已决,他似乎就该放手成全她,然后各走各的路。
但显然,他没秀竹这么看得开,维持一个人的样子,正常入睡、早起,去东宫上值,看那些公文,与同僚说话,做这些似乎要费很大的劲,但也不能不做,一旦不做就会想起她,那样只会更难受。
秀竹想不出能说什么话,最后道:“程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所有人都觉得她最多月余会回来,而他留着那封放妻书隐忍至今,这一刻他无法忍受心中的苦楚,和秀竹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啊?”秀竹不知他在说什么:“怎么可能呢,我听说姐姐是洛阳人,只是回娘家看母亲,说从洛阳到京城几天就到了。”
秦谏没有说话,看着园中的竹子发呆。
曾经说好秋天到来就动土挖竹子,将这里改成花园,现在秋天到了,她却已经不在了。
他站起身,从屋檐下离开。
秀竹能看出他心情低落,但他说的话很多她都不懂,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他走到院中,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她:“你不想离开就先留下吧,我暂且没有精力来安排你,孩子的事,你自己决定,日后我会同我家人说清楚。”
说完他就走了,秀竹觉得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十分迷茫,凭她那点脑子,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出路,真说打胎她也害怕,可不打生下来又怎么办呢?
她想不到答案,只能过一天是一天。
秦谏何尝不是过一天是一天。
过了好几日,他慢慢能沉下心忙公事了,加上皇上诞辰也让他不得分心,这倒让他好过了许多,于是开始醉心公务。
直到半个月后,二婶、父亲等等这些人开始问他瑾知什么时候回来,第一次被问时他有些出神,好半天才说不知道,大概她想多陪岳母几天,好不容易去一趟,就多待几天好了。
后来他也照着这个样子回。
但将近一个月后,这话已经说不过去了。
程瑾知并不是十年八年不曾回过娘家,她才嫁来几个月,一回娘家竟一个月不回来,并不正常。
继母那里一开始没有动静,后来就提起秀竹的事,说他的确是有错在先,瑾知因此心里有怨也是人之常情,让他最好去接一趟,给了面子,瑾知也许就回来了。
他推说公务繁忙,这让继母十分恼怒,他也不管不顾地走了。
这时他已经能推测到程瑾序的办法,大概就是拖,拖着不回,和程家、和继母这边说要秦家给个台阶,但瑾知已经和他说了那些话,他不会求上门,所以这事便能一直拖下去,拖到两家真的闹翻,也就能和离了。
如果她真是生气,他当然愿意去接她,求她回来也行,可她不是生气,她就是不想要他了,要求他成全。
再后来,听说程瑾序去江州上任了,瑾知竟也随他一起去了,对外说的是瑾知常常睡不安神,听闻江州有名医,就此去看看。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面子话,真正原因是与秦家闹了矛盾。
因为程家落了面子,程家便要秦家给些态度,秦家却不给这个态度,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程家便越发恼怒,所以让女儿去了江州。
连祖父也坐不住了,逼迫他亲自上门去为秀竹的事道歉,诚心接人回来。
秦谏不能应,也无法和祖父说实情,若是说了,事情的走向就不可控了。
秦谏猜测瑾知兄妹并没有和家中说他们是真想和离,如此程家才愿意拖着,若知道是真和离,程家必然不愿意,也会逼迫她回来,她则会在程瑾序的帮助下与家中抗争……而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没有成全她,却也不想强行逼她回来。
直到冬月来临,秦家受不了了,祖父屡次逼他去洛阳接人,父亲还让秦禹往洛阳跑了一趟,无功而返,他几乎快要认命了,就此同意和离,好歹成全了她。
然后他便收到一样东西。
某一日他下值回来,石青过来交给他两个小东西,和他道:“公子,陈管家他们今年给池塘清淤泥,捞出了这个,他们说大概是公子的,就拿过来了。”
“不是我的。”他说着已转身,石青连忙道:“怎么不是呢,上面写着公子的名字呢。”末了又道:“还有少夫人的。”
他回过头,发现那是两枚印章,石青已将印章底给他看,随后自行到桌边轻轻蘸了些墨,在纸上盖了个印,“公子你看,这不就是你的章吗?”
秦谏看过去,上面的确是“秦穆言”,用的篆体,竟似她的笔锋。
他立刻从石青手上拿过另一枚印章,去按了印泥盖下印戳,果然另一只是程瑾知。
两枚印章都是青玉质地,被刻成了竹节的模样,色泽碧绿,不是印石中的精品,但也精巧好看。
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你说是在哪里发现的?”他问。
“池塘底下啊。”石青说。
秦谏细看两枚印章,这不是自己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她的。
而且这上面的篆体分明就是她自己写的。她让人刻的两枚印章,这是一对,又是竹节的模样,很有可能就是打算送给他的,两人一人一只。
但为什么在池塘底,且他从来不知道?
若是掉在了池塘底,她可以让人去捞,也可以告诉他,而她没有告诉他,或许是……她不想送了,然后扔在了池塘里?
再细看,印章顶部有极小的“建安印章”几个字。
这定是刻印章的铺名,建安……那是曹操迎奉汉献帝移都许昌时的年号,所以这印章铺子就在许昌。
这是她因大雨逗留许昌时找铺子刻的,所以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见过了,因为等她回来,见他态度冷淡,她就将印章扔了。
所以,她是爱过他的,是在意过他的,却再一次因他而绝望。
他踌躇良久,最后拿起印章,跑去绿影园,在她书桌中翻了一会儿,她写给陆九陵的信,还有她的手札都在。
他将那手札翻开,后面并没有太多新增内容,只有一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他又将手札翻到前面,再一次翻看,他发现一件事,其实她写手札最密集的,就是她刚嫁进秦家的时候,到后面就越来越少,并不是被他发现后,而是在那之前就断了。
那时候,正好是他们关系亲密的时候。
她写手札,是排解心中愁绪;她不写手札,当然是因心中没有愁绪。
可惜他得知明月君是陆九陵时就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注意这些。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暴雨,他坐在她书桌旁,看着窗边,望着昏暗的天空,望着自云端落下的一道道天河水,突然之间明白了所有。
他终于明白她没说出口的话,终于明白她为什么离开他。
第58章 第58章不长脑子的小畜生
她说她在庄子上等了一整天,最后见到了前来投宿的陆九陵。
于她来说最痛苦的大概还不是被未婚夫轻慢,而是面对这种轻慢,她无能为力。
姑母,父亲,母亲,礼教,家训……层层大山压着她,不过十五岁的她,她惟有认命。
三年间那些书信大约是苦闷之下唯一的慰藉,三年之后,她斩断这慰藉,嫁入秦家。
她曾在新婚时与她姑母大吵后痛哭;曾在深夜不睡,给明月君写信;或许在秦家的每一天她都度日如年。他曾怨她总是沉默,从不主动找他,但对她来说,他们并不是恋人,他是她尊严被践踏后还不得不嫁的人。
更何况他因继母、因那些信冷落她,口不择言和她大吵,但哪怕如此,她也还曾试图和他夫妻恩爱。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说他是她的天,他们之间要如何不由她说了算,因为她若可以作主,她就不会嫁给他,也不会给他做一个贤惠的妻子,更不会在他无数次摔门离去后接受他回去……
至于秀竹的到来,不过是骆驼背上千斤重的一根稻草罢了,有没有它都影响不了什么。
她想要的是自己作主的机会,但只要她还是秦夫人,头上便是无数个天,她姑母,他,整个秦家和程家,她要为他们而活。
以往种种,远非他承诺、道歉、弥补就能抹平,他开始相信,当她离去那一刻,是准备拿生命来与这婚事抗争的。
要么死,要么摆脱他,摆脱秦夫人这个身份。
这时有丫鬟撑着伞过来,从窗外看到他,高兴道:“总算找到你了公子,老侯爷让你过去呢!”
说着走到屋檐下,在窗外和他道:“派人去书房那边喊的,我问了石青才知公子在这里,公子快去吧,回头让老侯爷久等。”
秦谏无言起身,走到屋外,丫鬟连忙将伞给他。
他拿着伞去往贤寿堂。
拜见祖父,祖父坐在堂下,冷面相对,他看祖父这神色就心知是为什么事。
果然,老侯爷开口道:“孙媳的事,你预备怎么办?”
他没开口,老侯爷道:“虽说因一个外室的事闹成这样,那边脾气是有些大,但到底不能让人看笑话,待雨过天晴你便往洛阳跑一趟,去将人接回来,这事再拖不得,到时你不去,我也会让人绑着你去。”
“祖父不怕我去了也出言不逊么?”他反问。
老侯爷惊了,反问:“你说什么?”
那一刻,面对堂上祖父严峻冷冽的眼神,长辈的威严笼罩在他头顶,不由叫人胆寒,他突然明白瑾知要面对的是什么……程家是等着秦家给个态度才愿意拖着,若他们知道她真要和离,绝不会再姑息下去,有程瑾序帮忙也没用。
而他……想成全她。
他看着祖父,沉默片刻,说道:“其实我不想接她回来,我想同她和离,求祖父成全。”
老侯爷几乎有些懵了,一下子将身体往前倾,问他:“你说什么?”
秦谏深吸一口气,跪下来,毅然决然道:“我要和程瑾知和离,娶云姑娘为妻。”
“我看你是疯了……疯……”老侯爷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站起身看看屋中,随后扭头看向旁边何伯,怒道:“给我去拿家法来,今天我打死这个不长脑子的小畜生!”
“老太爷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自个儿……”何伯一边劝着一边看向秦谏:“公子你说什么胡话呢,你
是什么身份,那姑娘是什么身份,要真那样,全京城人都得笑话你!”
老侯爷等不及,推开何伯,自己去屋中翻了根马鞭出来,到秦谏身后朝他背上猛地一抽:“和离,我叫你和离,我看你书都是白读了!我秦家没你这么倒反天罡的子孙!”说完又是一鞭子。
秦谏咬住牙,一声不吭。
老侯爷正在气头上,动手丝毫没客气,他有早年行军打仗的底子,哪怕老了力气也不弱,一鞭一鞭抽得啪啪作响,几鞭下去已是皮开肉绽,直到抽了十几鞭,秦谏背上满身鞭痕,血染红了衣衫他才慢慢停了下来,和他道:“你再说一遍,去不去接人!”
秦谏道:“她既这么大脾气,我为何要去接?当初送她回洛阳,她与她哥哥便是横眉冷对,我又不是他们家上门女婿,何必受他们这份闲气?”
“那你给人家气受的时候呢?说好的孙媳怀孕才能有庶子,你为何又管不住自己,先有了庶子?”老侯爷质问。
“是她自己迟迟不怀,怪得了谁?”秦谏反问。
老侯爷又被气到了,轮起手上的鞭子又抽了上十鞭:“冥顽不灵,不知所谓,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他一边抽一边骂,何伯看不下去了,赶紧去拦他,抓住他鞭子道:“老太爷不能再打了,公子还要去上值呢,打成这样伤了筋骨怎么办?”
“伤了就伤了,这玩意儿留着也是丢人现眼!”
“公子心高气傲,当初一直将少夫人送到伊阳已是退一步了,可少夫人却冷面相对,去了洛阳又不回来,如今还跑去了江州,公子赌气也是正常的。”
老侯爷听进了何伯的话,怒气消了许多,何伯又朝秦谏道:“公子,这秦家与程家是两姓之好,这种话怎能乱说?公子先回去好好想想,回头知错了,来找老太爷认错。”说着就吩咐下边人:“还不快扶公子去休息,再去找个大夫来!”
下边人马上扶秦谏出去,老侯爷在一旁道:“我告诉你,和离的事想都不用想,除非我死了!至于说娶什么姓云的,再说一句,我便将她轰出去,怀孕算什么?我秦家不缺子孙!”
秦谏没回话,由人将自己扶了出去。
没一会儿这事就传到了府中其他院里,所有人都是啧啧称奇,秦夫人更是气得当场摔了茶盏。
要不是老侯爷打过了,她都要去打一顿。
以前是退婚,现在居然是和离!
她将秦大爷叫过来发了好一阵脾气,最后说得自己都哭起来:“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撮合这桩婚事,如今那边怪我骗瑾知进火坑,这边也怪我耽误了他,没这桩婚事多好,我侄女嫁谁不是嫁,闭着眼睛找也不会太差,你儿子也好安安逸逸娶了他那豆腐西施做正房!”
秦大爷劝道:“怎么可能,但凡我活着、他祖父活着,就不会让他娶那云姑娘,你别气,他祖父不就打了他吗,听说用马鞭抽的,皮开肉绽,现在去找大夫了,说是路都走不动了。”
秦夫人抹了把眼泪,嘴上没说,心里却道“打得好”,这得亏不是她儿子,是她儿子她还要继续再抽一顿。
秦大爷在秦夫人这里受了气,又去将秦谏训了一顿,告诉他什么和离另娶的混账话再不许提。
最后看着儿子满背的伤口,终究是心疼,让大夫用最好的药,又吩咐人明日一早去东宫告假,让儿子在家休息几天。
秦谏一声不吭,趴在床边忍着疼痛出神。
从今日起,府上都会说他猪脑子吧,但也会理解程瑾知为什么气得不回来。
最重要的是,继母和程家不会急于将她送回来了。
她要他同意和离,他没有,但这是他觉得的,更能成全她的方式。
这一晚疼得几乎不能睡,直到第二日,秀竹来书房看他。
他趴在床上,秀竹小心走到床边,想了好半天,不知怎么开口。
秦谏道:“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挨打吗?”
秀竹点头,随后想到他看不到,马上道:“知……知道,我听她们说了……”
但她觉得很意外,说公子要娶她?不能吧,她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而且公子明明是要赶她走的。
“把门关一下。”秦谏说。
秀竹起身去关上门,屋中光线暗下来。
她回到床边,秦谏问:“你腹中胎儿几个月了?”
秀竹低声道:“六个月了……”
“以后打算怎么办?”他问。
秀竹垂下头:“我不知道……”
秦谏默然一会儿,和她道:“你总要嫁人,若你回到你哥嫂身边,你哥嫂一定会为了钱财而将你随意许人,他们再找的人只会比之前那个更差,这一条为下策;
“还有就是,给人做妾,比如你之前认识的沈公子,他是喜欢你的,但他尚未成婚,家中不会允许他纳妾的,一是要去问他的意思,二是就算他愿意,也要再等等,这样你会衣食无忧;
“再就是嫁人做妻,我可以找个媒人帮你挑选,人品也许能挑到好的,但一定不会有太好的家世,多半是庄稼汉或是市井小民,会比给人做妾要苦得多;
“最后是我替你找回那小韩大夫。
“这几条里,你自己想想。”
秀竹问:“能找到他吗?万一他已经成亲了呢?”
“这是找到他之后的事。”
秀竹沉默下来。
秦谏问:“所以你更想找到他?”
“我不知道……也许他就是骗子吧,找了也白找。”
“那就先看看他是不是骗子。”秦谏道:“六个月大的胎儿,应该没法打胎了吧?”
秀竹忍不住抚向自己的肚子,以前没有感觉,但现在她能感觉到胎儿的动静,真要打胎,一是怕死,二是舍不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秦谏没等她回答,说道:“暂且没找到归宿的话,你可以在我家生下孩子,但那之后我会告诉家里真相。”
“好……谢谢公子……”
秦谏道:“不必谢我,是我欠你的,也是我利用你。”
秀竹看他:“什么?”她不懂利用的意思。
秦谏道:“我夫人不想回来,我想帮她,所以说想和她和离了娶你,你什么也不必做,就在府上待着就好。”
“为什么程姐姐不想回来,为什么你要那样说?”
秦谏不再说话了,秀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开口,明白她不会得到答案。
秦谏养伤的第三天,沈夷清过来了。
一来就问:“我听说你要和离娶秀竹?是谣言吧?”
秦谏已经能起身,坐在庭院中研究印章,沈夷清见到他面前纸上写有几个草书,还有几个篆体,细一看,似乎是程瑾知和秦穆言的名字。
他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谣言,我就说你也没疯,谁传的谣言?还说你因为闹和离,被你家老侯爷打了。”
“是我传出去的,我也真被打了。”秦谏头也没抬。
沈夷清愣住:“真的假的?你开玩笑吧。”
沈夷清一边说着一边看他,“你面色还真有些差。”说着去碰他肩膀,他及时阻止道:“别碰,是真有伤。”
“那你……我怎么不懂呢?所以你是真想和离,还娶秀竹?”他问。
秦谏写完手上的名字,有些不满意,放下了笔。一边回道:“你可以当作是真的。”
沈夷清立刻道:“你可别发昏了,虽说你表妹是你继母安排的,虽说有那什么信的事,但那都算什么呀,人好歹是程家大小姐,样样也不差,秀竹做个妾还行,你让她做妻,那不是贻笑大方?再说你不怕人参你个‘宠妾灭妻’?”
沈夷清说完,看看秦谏面前的字,又觉得不对,“胡说,你诳我吧,你要真想和离,写这么多名字做什么。”说完指着一对名字道:“我觉得这对最好看。”
“是么?”秦谏露出几分欣慰来:“我也觉得。”
沈夷清问:“所以你不想和离,那你闹这些是为了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懂,说起来,你想要秀竹吗?”秦谏突然问。
沈夷清被他问懵了:“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以前是喜欢她的。”秦谏道。
沈夷清连忙解释:“我是动过那么一点点心,但我对天发誓,发现她喜欢
你之后我就没往这上面想了,后来你让她搬出去,我绝对绝对没有半点觊觎之心。”
秦谏淡声道:“你可以有。”
沈夷清怔怔看着他。他没弄错的话,人家还怀着身孕呢吧。
秦谏道:“但有些情况,我和她是清白的,她却被人骗了,这才怀了身孕,后来那人跑了,我于她有愧,才收留了她,以后还是会送她走的,如果你愿意,她也愿意,倒可以照顾她。”
他将详情告知沈夷清,再三表示自己和秀竹从没有肌肤之亲。
沈夷清只觉得震惊和犹豫,最后道:“你让我想想。”
半晌问:“那你呢?你这到底是要和离,还是不要和离呢?我听说你表妹都去江州了,那陆九陵……他可是在江州。”
秦谏黯然:“我不知道,若我再加一把火,也许明年就会和离吧,但我又做不到那般为他人做嫁衣。”
第59章 第59章为什么不喜欢嫂嫂
谁也没料到,秦谏宣称要娶秀竹为正室的时候,又有人找上门来,说要找云秀竹。
门房不认识人,也不耐烦,只是赶人走,那母子二人却守在了大门口,门房没办法,只好去找石青通传了一声。
石青一看,竟然是济世堂的小大夫和他母亲。
因为认识这大夫,他就问了一句:“你们找云姑娘有何事?”
小韩大夫低下头欲言又止,他母亲却道:“小爷,要不然,你让我们与云姑娘见一见?”
石青道:“我不是爷,我就是个奴才,那云姑娘是我们家姨娘,怀着身孕呢,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可是……”
石青自己也忙得很,朝他们摆手:“行了你们走吧走吧,上次他哥嫂就被我们公子轰走了,没事别总来找。”
说着要进门,韩母忍不住道:“可那是我们家的骨肉啊。”
“什么?”石青回过头。
韩母道:“云姑娘是我儿媳妇,她怀的也是我们家孙子,我们想接回她。”
石青看看她,又看看旁边那小韩大夫,惊呆了。
小韩大夫被自己母亲拽着,低着头,不敢看这边。
石青觉得这事不小,得先告诉公子,而且他想起来前两天公子还派人去济世堂打听什么学徒,不会就是他们吧。
他开口道:“你们等着,我去通传一声。”
这一次,正好秦谏在府上。
他让两人进来,稍一问便知详情:这小韩大夫得知秀竹怀孕了,又得知她是侯府养的外室,越想越怕,最后吓得跑回了老家,他父亲早亡,只有个母亲,母亲一听,觉得这事做得不好,想来想去,便带着儿子一起找来京城了。
秦谏看不上毫无担当的小韩大夫,但这是秀竹的事,他只能将秀竹叫来,问秀竹的意思。
秀竹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过来见了两人,小韩大夫找回来,关心她向她道歉,让她感动,韩母又让她做自家媳妇,她便开始摇摆起来。
秦谏叹声,只好出面问韩母:“要接人可以,我养了她许久,却没碰过她,被你儿子占了便宜,这个他心里清楚,她怀孕后也是我家在照顾,算下来可花了我不少银子,谁来还?”
秀竹低头完全没了话,小韩大夫看向母亲,韩母试探着问:“多……多少钱?”
秦谏淡声道:“宅子、照顾她的妈妈,这些不算你们的,怀孕之前只算十两,怀孕之后算十两,一共二十两。”
于秦家来说二十两不算什么,但于普通人家来说,这是一大笔钱。
小韩大夫既能在俞老大夫底下做学徒,家中显然不是赤贫,但孤儿寡母,再有家底也不会多到哪儿去。
韩母一听,果然就面露难色,最后想了想,和秀竹道:“家里攒了些钱,就是给他娶媳妇的,要用在这上面,那可就没什么钱给你了,房子修不了,聘礼也没多少,我在家中卖黄岺,回头你也得和我一起卖。”
秀竹听出来了,这意思是以后要去吃苦。
她无措地看向秦谏,秦谏也看向她。
没等她回答,秦谏让韩氏母子先下去,屋中只剩他和秀竹。
他道:“前两日我已经问过沈公子的意思,他多半是愿意收你的,但只能做妾。至于做妾后过得怎样,得看他日后的妻子怎么样,当然……不可能如少夫人那般待你,你可能一辈子不愁吃穿,也可能运气不好,沈家夫人厌恶你,将你发卖或伤你性命。
“嫁给小韩大夫,小韩大夫显然不担事,他却有个有担当的母亲,以后你多半是听婆婆的,也会比现在更辛苦一些。”
秀竹仍是无措地看着他,他继续道:“你只问你自己,愿意过苦日子吗?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最想过的是什么日子?”
秀竹想了想,回道:“我不怕受苦,跟着我哥哥嫂嫂就很苦,每天都是吃豆腐,坏了的或是没坏的豆腐,天不亮就起床磨豆子,卖豆腐,晚上回去就洗衣服,割猪草喂猪,这些我都做过,但最伤心的是有一次洗衣服时天太黑,我掉河里差点淹死,是同村人看到才将我拉上来,我抱着衣服回来却被哥哥骂,说我弄丢了棒槌……
“卖豆腐时,有个李员外总喜欢摸我,哥哥还不让我躲,说人家买那么多豆腐,摸一下又没什么……”
秀竹说着就哭起来,她突然有了决定,开口道:“我就嫁给小韩大夫,只有他会关心我是不是着凉了,会问我开不开心,我知道沈公子一定也和你一样,虽然不骂我打我,但从来不会问我一声的……”
秦谏有些愧疚,此时他才明白秀竹当初为什么看上自己,又为什么上了那小韩大夫的当。只是一点零嘴小食,她就能芳心暗许,只是几句关切,她就能以身相许,她太需要人的关心和在意了。
他拿出自己的手帕来递给她。
秀竹看看他,将那手帕接了过去,抽泣着擦脸上的泪。
他道:“那你就嫁给小韩大夫吧,他们家只有这一个独子,他母亲又是个有胆魄有担当的,必然不会有意欺负你;他虽懦弱,但好在心思纯净,不算坏人,你跟着他就好好过日子。你哥嫂兴许还打你的主意,到时候你就听你婆婆的,不能再受他们纠缠。”
秀竹点头。
秦谏再让韩氏母子进来,和韩母道:“你确定愿意还我二十两?什么时候给,现银么?”
韩母道:“我手上还有二两,等回去才能拿钱,我们家是信阳的,到时候就……回去办了婚事,再拿剩下的十八两来给公子,是给现银。”
秦谏点点头,看向小韩大夫:“秀竹虽被我安置在外,但她是清白之身跟了你,也是清白之身替你怀着孩子,她不是谁的妾,是放弃别处荣华富贵,自愿嫁给你,你明白吗?”
小韩大夫怔了怔,立刻点头:“我明白!”
“所以不要怠慢她,她不图你别的,只图你能关心在意她,对她好,还望你一辈子也不要变。”
“是……”
秦谏看向韩母:“二十两我不要了,我再给二十两当是秀竹的嫁妆,交在她手上。”
韩母微愣,随后连忙感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秦谏继续道:“她有对哥嫂,对她并不好,若他们上门纠缠,你要想办法应对。”
“好好,公子放心,我虽是寡妇,但能把孩子拉扯这么大也不是好惹的,把我逼急了,男人我也敢打一架!”韩母一口答应。
秦谏朝秀竹道:“以后有什么事实在过不去,还是可以
来找我,你让人通传石青,他会告诉我的。”
秀竹心中感动,上前道:“多谢公子,你和程姐姐都是好人,是我……对不起你,明明什么都没做,还得了这么多好处……”
“你以后好好的,遇到事多问问人,多想想以后就好了。”秦谏交待道。
秀竹流着泪点头,回去收拾了东西,与韩氏母子一起离开秦府。
直到秀竹离开,秦夫人才得到准确的消息:秀竹走了,因为孩子的亲生父亲找上门来了,认了那孩子,大公子就只好放秀竹走了。
秦夫人一连确认了三遍,随后高兴得拍腿大笑。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老天爷可算让她出了口恶气!
他秦谏也有今天呢,好好的妻子不要,非要弄个外面的市井女人,好了,没想到闹了个大笑话,竟是捡了个爹来当呢!
还嫌她瑾知怀不上,我呸!
这个怀上了,你看那是你的吗?能看上这种女人,干出这种蠢事,可见是读书读傻了,这当初所有脑子都去考那个状元了吧,简直蠢笨如猪!
秦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原来她心里还急,此时却是不急了,这下他该乖乖去江州或是洛阳请人了,反正不管江州还是洛阳,他总得去一趟,好好认错,让程家人满意。
但这当口,朝中却发生了一件事。
曾想求娶秦琴的王昊川因与宫女有染而被揭发,此事可大可小,不一定牵扯到王善,但刑部一个官员紧接而上,上奏称刑州官员上下勾结,瞒报铁矿数额,大行贪污之事,为此不惜将一家数十口灭门;且联合钢铁冶炼厂私造兵器,唯恐有谋反之嫌疑,让皇上着人上刑州彻查。
此案一出,满朝震惊,亦知晓这是东宫向王善发难了。
因刑州知府便是王善亲信,而一个小小刑部官员就能一下子拿到满堂文书物证,甚至还有被灭门的苦主,敢掀起这么大波浪,背后必然有靠山。
皇上纵使宠幸王善,却绝不能容忍铁矿上如此大的贪污,更遑论谋反之事,盛怒之下当即派出数十名京中官员,持尚方宝剑往刑州彻查。
这一年春节没人能安逸。
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有人静待朝中风云变幻,也有人为案子宵衣旰食片刻不歇,直到立春时,京中官员押着刑州大小官员进京,又过一个月,王善自尽,王家满门流放。
此事后,似乎是彻底定了决心,皇上命太子监国,开始学习处理国家大事。
坊间有流言,为这一天东宫官员提早两年就在柳枝巷办了个秘密联络所,专查刑州案,果然最后一击即中,扳倒了王善。
经此一事,作为东宫主官的秦谏一时风光无限,成了年少有为第一人。
到春光明媚时,一本字帖传到了京城,是曾经的“书魔”齐道野的字帖。
秦谏也得到了这本字帖,字迹清晰,纸张硬实,对民间书坊所出的书来说,这是少有的精品。这样的字帖印刷成本昂贵,但齐道野因后面获罪,死后名气其实不大,这样的字帖印出来并不赚钱。
一般来说书坊能预判销量,不太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除非委托印书的人愿意出钱。
有许多这样的事,比如后人为先辈立传,学生为老师出遗作,显然这字帖是程瑾知替她老师出的。
原来她在江州做这些。
秦谏抚着那一页页纸,仿佛看到她对着烛光一页页整理老师存稿。
这本字帖很好,她能将字帖印出来也很好,这一刻他竟觉得她离开他是对的,做这些比缩在他后宅有出息,她想必也更喜欢。
不知道她和陆九陵怎么样了呢?
这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她在写字,陆九陵在一旁作画,两人偶一抬头,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他因这梦而觉得心中绞痛,下一刻就疼醒了。
醒了睡不着,披了衣服去花园里闲逛,见到池塘边坐着一人,却是秦禹。
秦禹也见到了他,有些错愕和尴尬,但两人心中都有愁绪,与那愁绪比起来,这点尴尬倒不算什么。
秦禹起身喊了声“大哥”,秦谏问他:“为何在这里?”
秦禹低下头:“有些睡不着。”
秦谏没再问了,在他之前坐的美人靠上坐下来,秦禹见他坐下,也坐了下来。
秦谏问他:“过年时你去了洛阳?你表姐有回洛阳吗?”
“没有,她和表哥都在江州。”
“那……你舅舅是什么态度?”
秦禹不出声,他知道两边别着气,其实舅舅已经想要强行带表姐回洛阳了,毕竟大哥现在手握大权,今时不同往日,看这样子,他绝不可能低头的。
那外室都走了,表姐此时回来,也不算太丢面子。
这就是舅舅的想法,但他不想告诉大哥。
秦谏见他不开口,没再问下去。
秦禹问:“大哥为什么不喜欢嫂嫂?我不明白。”
秦谏可以编很多理由,但这一刻他心痛,睡不着,谎言一句也说不出口,他落寞道:“我没有不喜欢她。”
他其实很想很想她,东宫大获全胜,人人都替他庆祝,他却没什么感觉,因她不在身旁,那些喜悦与激动,便觉无人诉说。
每每到这种时候,便是无尽的痛苦与寂寥,他想,如果能让她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要他做什么都行。
第60章 第60章江州
秦禹问:“那为什么大哥要和嫂嫂和离?我也没看出大哥有多喜欢那个云姑娘。”
至少他以前还常看见大哥和嫂嫂一起,和那云姑娘却是从没看见过,而且一直以来都是云姑娘住绿影园,大哥住在前院书房。
给他的感觉,大哥和嫂嫂更像偶尔恩爱偶尔吵架的夫妻,虽说吵架有点多,但和云姑娘只像是陌生人。
“你嫂嫂在我们家里并不开心。”秦谏说。
秦禹听后低声道:“我母亲并不好相处。”
秦谏看他一眼,突然想到,也许对瑾知来说自己更不好相处。
这时秦禹想起一事,如今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两家闹成这样,他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有一天思衡和我说他看见夜深了,嫂嫂还一个人坐在池塘边,让我有空关心关心嫂嫂。
“我后来和嫂嫂谈过,嫂嫂说她知道大哥并不想娶她,至于大哥是真不想娶她,还是赌气不想娶她,也都无所谓,反正她一辈子不是她自己,她只是个工具。
“我没能安慰到嫂嫂,只是她说的话让我想了很久,我就想,也许我也是个工具。”
秦谏道:“但你有许多选择,就算你考不上举人,你也可以打理府上事务,或者你能醉心诗词书画,就算这些你都没兴致,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你嫂嫂不行,她只有一条路。”
秦禹怔然。
他知道嫂嫂很厉害,掌家娘子所要懂的事她都懂,无论是人情往来,或是知人善任,再或是看府上账目,她都不在话下,同时她还读了许多书,写得一手好字,他觉得如果让嫂嫂去考科举,一定比他要强。
“嫂嫂说,如果我不喜欢别人姑娘,就不要娶她。”秦禹突然道。
秦谏想起来他最近似乎在议亲,听说继母给他选了曹国公府上的姑娘。
“你不愿意?”秦谏问。如果愿意,他就不会半夜坐在这里了吧。
秦禹垂下头:“不是很愿意,但……”
“那你有愿意的吗?”
秦禹和所有人都没说过心事,以前还有表姐在可以说一说,现在表姐也不在了,他和大哥并不熟,却在这个晚上碰到。
他说:“有,但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不是门当户对,母亲绝不会同意的,而且……我都不知道人家怎么想。”
秦谏没想到他还真有中意的,回道:“不知道人家怎么想,就去问,你母亲不同意,就说服母亲。”
“想来就不可能,就如大哥要娶云姑娘都不可能,我就更不必说了。”秦禹道。
秦谏立刻道:“那不同。第一,我没有要娶她,最开始也没有,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信口胡诌,所以没有去努力;第二,我已经先订了亲。你要是等订亲再反悔,只会更难。”
“但订亲你也不愿意,也还是订了。”秦禹反驳。
秦谏道:“那是
因我当时没有想娶的人,我只是心烦,而不是想娶别人。还有你不要总提这些事,我不想听。”
秦禹沉默下来,不再说了。
秦谏看他的样子,有些恨其不争,只是门户问题,算得了什么问题?随后他就想起自己。
他明明想要追回妻子,为什么不争呢?
因为他觉得她已经想好了,绝不会回头,因为不想逼她,因为想给她自由,以及害怕她已经选择了陆九陵。
可是,他不一定要逼她,在他身边,她更可以做她自己愿意的,她能去江南书画院,就不能到京城书画院吗?她想要的他都可以给。
至于陆九陵,他算什么,哪怕在自己的梦境里陆九陵都只是在和她一起写字画画,要知道他梦自己都是和她在翻云覆雨呢!
陆九陵离瑾知最近的时候,就是那通信的三年,那时瑾知一定是想嫁陆九陵的,但她有婚约在身,陆九陵竟也毫无表示,就在那儿写信,适婚男女,写什么信!
若当时陆九陵表露求娶的意思,瑾知一定会动心,随后陆九陵再来找他,他当时也会同意退婚,这样很可能就可以翻盘,最后就没他什么事了,可陆九陵错过了这次机会,让她嫁进了秦家。
现在呢?当初男未婚女未婚他都没做什么,现在瑾知还是他妻子,陆九陵很可能仍然什么都没做。
至于瑾知,第一她现在不会轻易想再嫁;第二以她的性子,绝不会顶着秦夫人的名头和人走得太近。所以他大可以放心,只要他们一天不和离,她和陆九陵就一天不会开始。
这一刻他决定去江州一趟。
一时间豁然开朗,长舒一口气,秦谏蓦地笑了笑,看向秦禹:“不管怎么样,可以试试。母亲不好说话,还有父亲,再怎么样,我也会支持你。”说完,他从美人靠上起身,拍了拍秦禹的肩:“早点去睡吧,‘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说完他便离开。
秦禹看看自己肩头,又看看他的背影,很吃惊,大哥竟然说他会支持。
不管怎样,他似乎有了些勇气……真的要试试吗?
……
端午时,秦谏去了江州。
他事先也没和谁说,就那么突然就去了,秦家这边带信都来不及。
先自淮水走了水路下扬州,再策马至江州,几乎用了最快的路线,日夜兼程,却也走了七八日。
一早打听好了,江南书画院今年开始试讲,招学生进书画院学习,一次学习只有一个月,课程不定,程瑾知就在江南书画院做讲书,教人写小楷,同时也是书办,管理书画院杂务。
而陆九陵也是讲书之一,还常常参加书画院雅集,又与书画院其他画师一起出了本画集。以往常在外游历,但从去年到今年,只去了一次白帝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江州——这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秦谏到江州时,正是中午。
先去了兄妹二人住的小院,门房并不认识他,告诉他主人都不在家里,又问他是何人,他没说,径直去了江南书画院。
显然这院子是租来的,应该是为了程瑾知方便,小院就在江南书画院旁边。
他在门口却又被守卫拦住,问他是做什么的。
秦谏想了想,回道:“我夫人在这里。”
那守卫本想说“这儿哪有你夫人”,但看他外貌谈吐不俗,不像是不着调的闲汉,再一想,书画院可不就有位夫人吗,程夫人。
因为是书画院唯一的女子,美貌、气度好、出身好,却不在夫家而在书画院,所以全书画院都知道一些事:比如这位夫人是刚来的江州通判的妹妹,嫁去了京城的侯府,夫君是太子跟前红人,却性情傲慢,还生性风流,成婚三个月,却有怀孕两个月的外室找上门来,程夫人一气之下就回了娘家,而她夫君也不接人,于是两家就这么杠上了,程夫人也就来了江州。
今日听到这话,守卫将秦谏上下打量一番,小心道:“阁下夫人是程夫人?”
秦谏点头:“正是,洛阳程夫人。”
守卫立刻问:“阁下是自京城而来?姓……”他有些忘了。
秦谏回答:“秦。”
守卫先想到这说明他是侯府的人啊!再想他是朝中大官啊!于是立刻开门迎他进门,又赶紧使眼色让另一名守卫去通传。
那守卫不是通传的程瑾知,而是通传的掌院。
江南书画院掌院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官员,名为李昌图,进士及第,曾为江州下辖县尉,擅丹青,此次升任书画院掌院,新官上任,也知朝廷重视此事,因此十分尽心。
听闻程夫人那位京中的夫君过来了,一时又惊又急,片刻不敢怠慢,连忙就往大门来看个究竟。
守卫不知道程夫人夫家,他可知道,那是堂堂开国勋爵益阳侯府,她夫君不只是皇亲国戚,还是金科状元,可谓天子重臣,这样的人物,竟提前一点消息都没有就过来了,这不是真的吧?
他赶紧迎上前,正好在大门附近见到守卫领着秦谏往里走。
“可是……京城的秦詹事?”李昌图拱手问。
秦谏回礼道:“正是,这位想必是李掌院?”
李昌图没想到他竟知道自己,不由激动:“正是不才,秦大人远在京城,竟还能知道下官,下官深感惭愧,不胜感激。”
随后一边使眼色让守卫去准备,一边看看秦谏身后,意外道:“秦大人怎么就一人?竟没随从在身旁?”
这时他不禁想,这真是京城那位秦大人吗?别搞错了吧。
但他言谈气度没有半点假,也是京城口音,当不会错才是。
秦谏回答:“此番过来不为公事,只是见见我家夫人,却不想叨扰了掌院。”
李昌图连忙道:“怎叫叨扰?大人莫说笑,谁不知这京城书画院便是秦大人一力建成,如今江南书画院才办起来,许多事也是边探讨边摸索,今日秦大人过来,下官倒有许多事要讨教呢!”
说着他想起程瑾知:“程夫人刚刚还在教舍来着,如今新一期讲学还没开始,院里在筹办藏书楼,程夫人在选书目。”
秦谏赞许道:“藏书楼不错,江南书画院后开,却还走在了京城书画院前面,李掌院确实尽心。”
李昌图十分高兴,连忙道:“哪里哪里,京城书画院隶属翰林院,在天子脚下,必然事事都要顾虑周全,不似这江南偏远地,小打小闹,什么都试了个遍。”
秦谏问:“内子在这里可有给掌院添麻烦?”
李昌图立刻回:“秦大人实在过谦,程夫人虽年轻,却是天资过人,铁画银钩,只教我等须眉汗颜。且夫人处事细致,还擅各样账法,在账册上也帮了书院许多。”
秦谏轻轻笑:“我与掌院一样,在夫人面前也觉汗颜,我日日读书习字,倒不如夫人边学女红边学理家,顺带练几笔字来得强。”
李昌图恭维道:“秦大人学的是经世济民之才,安邦定国之策,不可相提并论。”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猜想:原先以为程夫人和京城的夫家是闹了别扭,听说还可能和离,怎么现在看这秦大人竟一点不像是闹别扭的样子?
还是说,秦大人此番就是来接夫人回京城的?
程瑾知在教舍对书目,见到书画院赵副掌院急急忙忙从窗外跑过去,又过一会儿,其他几名在学官也朝那边匆忙过去,她觉得意外,出门去看,就听外边人道:“郭副掌院呢?人哪里去了?急事,京城来人了,得赶紧安排酒席!”
她隔壁教舍的人问:“京城什么人?”
“不知道什么人,反正是大官。”那人回。
程瑾知想了想,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又回了教舍。
凑上前的多半是书画院官员,以及想在京官面前露个脸的,她不做官,自然和她无关。
最后秦谏步入讲堂前,只见面前已涌来十来人迎接,却独独没见程瑾知。
他只好转头看向李昌图,开口道:“掌院,我夫人在何处?”
李昌图这才反应过来人家一早说了为见夫人过来,闹到现在,竟还没人去请程夫人。
正欲让人去请,一人道:“程夫人在教舍!”
于是一刻之后,程瑾知就在教舍内见到了被人前呼后拥的秦谏。
他看看左右,和她道:“瑾知。”
程瑾知自己也不明白他闹的是哪出,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不知说什么好。
秦谏朝她温声道:“我在江州只能待两天,你下午能告个假么?”
未待程瑾知回答,李昌图便道:“能能能,程夫人,你下午便不必忙了,回去休息吧。”
程瑾知看看自己面前的书目,又看看秦谏。
她不知他来做什么,但他迟迟没作决定,也许他们间还有个了结,而且显然她今日也在书画院待不下去了。
她便放下手上笔和册子,站起身朝李昌图道:“那掌院,我下午便告假回去了。”
“明日也可以告假!”李昌图急人之所急。
程瑾知无言。
于是她随秦谏往外走,李昌图与一行人也跟着,问秦谏是否有时间今日或明日赴宴。
秦谏看看程瑾知,又想了片刻,回道:“尚不知是否有空,兴许抽不出时间,掌院不必麻烦。”
这样说,那分明是有希望,李昌图连忙道:“那待晚一点下官再问问大人,不知大人下榻何处?若不嫌弃,便由下官来安排。”
秦谏理所当然道:“不必麻烦,自然是同我夫人住一起。”
李昌图赶紧“哎哟”一声:“瞧我这脑子,竟把这给忘了!”
一直送到书画院门口,一行人才留步,看着程瑾知和秦谏一起离开。
知晓内情的都不明白,这两人是闹和离呢?还是不闹和离呢?这根本不像啊!
可如果没有这回事,好端端的程夫人为什么要跟着哥哥来江州?为什么要进书画院?
程瑾知也不解,直到进了自己和哥哥住的小院,她才问:“你这究竟是做什么?”
秦谏道:“你好歹请我进屋喝杯茶。”
程瑾知没再说了,只看他一眼,去了正房厅上,请他就座,让丫鬟给他上茶。
待茶上来,秦谏喝了两口,看着她道:“你打扮比以前朴素许多,是不想让人意识到你是女子,还是美人么?在这边怎么样,一切习惯吗?”
程瑾知不想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只问:“你此番来是做什么?你又是怎么想的?”
秦谏问:“我在京城丢了人,家中老早就逼我过来,我再不来,怕是要被逐出家门了。”
程瑾知默然不说话。
她知道云秀竹那事,但他很早就说那孩子不是他的,他和云秀竹没有半点关系,她以为他会很快就处置,不该拖到别人找上门才是。
而且她还听说他非要娶云秀竹,挨了他祖父一顿鞭子,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好。
她不明白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