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淫污父亲的妾室,就敢肆意收纳妻子身
边的丫鬟,他能有意让人推秦琴落水,将来真成了他的人,他只会更肆无忌惮。
于氏也开始犹豫了,抬眼问:“那能怎么办?再议亲还能找到好的吗?”
程瑾知回道:“我想是能的,琴妹又有哪里不好?将来就算找个家世差一些,但人品好的,又怎么不行呢?莫非琴妹一定要那荣华富贵的面子?”
二婶转而看向秦琴:“你怎么说呢?要不要嫁王家?”
秦琴摇头:“我不要嫁,我怕他。”
溺水的感觉,让她永生难忘。她呼吸不了,拼命想挣扎却什么也抓不住,身体不断往下沉,水直往她嘴里眼里灌,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而且有人来救自己,托自己上岸,她知道自己衣服湿透了,旁边都是人,却没任何东西遮避,那一刻又羞愤得要死。
也许以后她都没脸再出门、再见任何人。
而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给自己的。
她无法想象自己还要嫁给他,以一种感激的态度……明明是他使坏,她还要感激他娶她。
她甚至觉得真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挨打受骂并不稀奇,哪天被他整死了也不在话下。
于氏想了想,下定了决定:“好,我去与你父亲说,就说咱们不嫁王家了,咱们就当没这事,继续找,总能找到好的!”
秦琴点头,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觉得之前眼前的一片灰蒙蒙散去了,前途依然是光亮的。
于氏朝丫鬟吩咐:“二老爷回来了,就让他到这里来找我,就说是为琴姐儿的婚事。”
丫鬟应着去了,秦琴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母亲,嫂嫂,我先起身,待会儿我也求父亲答应我不嫁。”
程瑾知一笑,替她捋了捋头发:“好,你先整理,下午还能和姐妹们一起玩。”
秦琴终于露出浅浅的一笑,虽然有些勉强,但终究是愿意笑了。
程瑾知出外等着,一会儿二老爷没到,秦谏却是先来了。
程瑾知听说他来,连忙去屋外,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不放心你。”他低声道。
这么大的事,怕她受二叔二婶怪罪,于是他去点了卯,交待完事就匆忙回来了,没想到这里倒还平静。
他向于氏请安,于氏道:“待会儿你二叔那里,你也帮着劝劝。”
程瑾知告诉秦谏:“琴妹和二婶都决定不嫁王家,就要二叔同意就好了。”
秦谏看着她,微有讶异惊喜,随即却是了然:她原本就极明事理,见识过人,出面来开解秦琴和二婶,自然能指出问题所在,秦琴不傻,二婶也不愿女儿所嫁非人。
倒是二叔也许难办一些,他现在似乎已经笃定了王昊川不错。
二叔现任水部司员外郎,平时不太忙,倒是回来得早。
待他回来,听了丫鬟传话马上就过来了,于氏同他说秦琴与王家的事。
经过这么一会儿的深思熟虑,于氏确定自己就是抱了侥幸心理,觉得那王昊川虽然这样那样,但万一他对女儿好呢?
可跳出这个侥幸心理,若以局外人来看,这明显就是胡扯。
一个正经普通男人尚且不一定对妻子好,这样一个人会对妻子好?再说以王家现在的态度,分明是吃定了秦家别无选择,只能选他,不定怎么沾沾自喜呢!
今后许多年,女儿都要在“多亏了王昊川肯要她”的阴影下生活,对他感恩戴德,凭什么?具体是怎么落的水,还不一定呢!
想通之后,于氏便肯定这人不能嫁,嫁了一定不会有好日子。
她同二老爷一字一句说得明白,最后道:“我想好了,明日就去将婚事推了,就说多谢他救命之恩,婚事就罢了,本是意外,不与他们相干,也不必他们负责。”
二老爷回道:“这么大的事怎能朝令夕改,三心二意?说定了就是说定了。”
“什么时候说定了?”于氏反问,“之前只是说商量,现在就是商量好了,不嫁!”
二老爷坐着喝了一口茶,不说话。
于氏急道:“反正话我已经和你说了,明日还是我亲自去王家,话就由我说。”
“不成。”二老爷否决。
于氏不高兴:“为什么?”
二老爷缓声道:“今日在工部衙门里看见了王及,正好身边有人问起琴姐儿落水的事,我就说两家本来就在议亲,一起出去游玩,王二郎是她未婚夫婿,所以当即就下水救人了。”
“什么?”于氏惊问。
王及就是王昊川的父亲。
所有人都愣了,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
秦谏道:“二叔说的可是实话?”
二老爷回:“当然是实话,我还能编一套瞎话骗你们?
“当时陈工部孙郎中他们几人都在,说恭喜我们呢,王及就说婚期就在年内,到时发帖请他们喝喜酒。”
所有人都是沉默。
二老爷最后道:“事已经定了,别的话就不用说了。”
于氏懵了半天,最后再次汨汨流泪:“怎么到了最后,还是这样……”
程瑾知也满心颓丧,没成想事情竟已经定了。
秦谏却道:“那二叔便现在立刻去王家,解释说当时是一时情急遮掩才说下那番话,回来受了二婶责备,二婶已决定给琴妹去外祖家说亲,不在京城内找。先就此推过去,至于到时候琴妹说的哪里的亲事,便与王家无关了。”
“胡说,我是一家之主,说出去的话怎能翻悔?传出去倒以为我受妇人管束,儿女亲事都作不了主,满口胡话。”二老爷不悦道,随后正了颜色:“穆言,我知你们是为琴姐儿好,但我是琴姐儿的父亲,自是为她着想的,此事既定,你便不要再说什么了。
“明日让她母亲去回话,再之后王家自会遣媒人来提亲,年内便会办婚事。”
“二叔,事情怎能……”秦谏还要说话,之前在一旁一声不响的秦琴竟呜咽一声,突然起身大哭着往屋内而去。
程瑾知见情况不对,连忙追进去,竟见秦琴冲向屋内桌子,一把抓起笸箩里的剪刀。
“不可!”她惊叫一声,立刻过去,忙将秦琴抱住,抓住她拿剪刀的手腕,于氏也随即进来帮忙夺剪刀,最后秦谏也进来,接过那剪刀。
秦琴又要往桌上撞,再被于氏拉住。
二老爷此时在门口道:“说好的事,何必寻死觅活?王二郎又有哪里不好?听些风言风语就胡思乱想,我不是你母亲,见你闹一闹就全依你,你便是被你母亲宠坏了!这婚事定了就是定了,再闹也没用!”
秦琴泄了力,颓丧地瘫坐到地上痛哭,程瑾知拽不住,也被她带得跪坐在了地上,看着她却是无可奈何。
于氏跪下身抱着秦琴哭道:“罢了,孩子,是你命里该嫁他的,咱们就从了这命吧,娘给你安排些得力的妈妈陪你过去,常去看你,你怎么也是侯府的姑娘,有我们撑腰,不会受苦的。”
秦谏道:“只是口头说几句,既未提亲,又未下定,如何算定下?二叔便一定要不顾琴妹的终身与这王家结亲么?”
二老爷不悦道:“穆言,我说了,我是她父亲,这是我这二叔房里的事,还由不得你一个孙辈来指手画脚!”
程瑾知见二老爷真的怒了,也知道秦谏方才的语气过于强硬,便起身上前拉住他,提醒他别再冲动。
秦谏却按一按她,示意她自己有数,随即站上前,看着二老爷道:“我既是秦家人,便要为秦家着想,不能看着妹妹被葬送,二叔既执意不顾琴妹死活,我便去找祖父,祖父总能作二叔的主!”
“你……”二老爷大怒,还没说出话来,秦谏便朝程瑾知道:“我去找祖父。”说着就从二老爷身旁挤过,出了房门。
程瑾知愣了一下,在原地站了半晌,随后突然追出去,在院中叫住他:“表哥——”
秦谏回过
头,她跑上前,对他低声道:“祖父不一定反对这婚事,他考虑的是整个秦家,就算不能和王家结亲他也不想得罪王家,除非你有什么理由劝服他拒婚对秦家有好处。”
秦谏微微讶异她竟能考虑到这一层,思虑片刻后朝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别在这儿了,就先回去。”
他执意去找祖父,她留在这里只怕要受二叔迁怒。
程瑾知答应,随后他就离了裕春院,往老侯爷所在的贤寿堂而去。
程瑾知看看他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屋内秦琴卧房的方向,听着里面的哭泣声,心沉了又沉。
第27章 第27章好想亲你
她并不觉得老侯爷会站在秦谏这一边。
一来,说好的婚事不能轻易翻悔,这是益阳侯府的声誉;
二来,秦琴别无选择,王家在某些方面讲是最合适的;
三来,也许对老侯爷来说,用一个孙女换整个侯府的未来,并不亏。
就像当初她父亲也绝不同意退婚,他宁愿忍气吞声,宁愿装傻,也要欢欢喜喜让她成功嫁给秦谏。他说她一定会过得好,事实是其实她过得好不好,在整个程家的命运面前并不那么重要。
秦谏到贤寿堂,老侯爷正在午睡。
他在门前踱步,心急如焚,恨不能去将祖父叫醒。
现在他就后悔不该拖到今天,应该昨晚就连夜去找二叔劝他们拒婚,拖到了今天,局面竟已变了。
再拖下去,全城都知道两家订婚了,到时再退婚只会更难。
等了好一会儿,他问祖父身边侍候的何伯:“祖父平常几时起?”
何伯回答:“倒也不定,申时之前定会醒来。”
“申时?”那也太晚了!秦谏急不可耐。
又等一会儿,里面传来些许响动,随后便传来一道声音:“老何?”
祖父醒了!
秦谏立刻进屋,在外道:“孙儿有要事求禀祖父。”
里面没声音,何伯进去了,秦谏听见何伯在里面道:“大公子在外等候多时了,说是为琴姐儿的婚事。”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过一会儿老侯爷从里面屋出来,坐到了明间堂下。
“琴姐儿的婚事怎么了?”老侯爷问。
秦谏立刻上前,陈述道:“孙儿认为那王昊川不可嫁。”
老侯爷仍是沉默,他继续道:“其一,此人**其小娘,为非作歹,丧门辱德;其二,当日琴妹是被人推下水,极有可能落水之事是由王昊川策划,可见其心思歹毒,拿我益阳侯府当傻子,可恨可恶。琴妹嫁给他,便是送羊入虎口,必不会有好结果。”
“这话你同你二叔说过没?你二叔怎么说?”老侯爷问。
秦谏道:“说过,琴妹与二婶都不愿嫁,但二叔执意婚配,说是今日也在工部衙门里和同僚承认了婚事,婚事就算已订下,无法悔改。”
“既已说定,你又来做什么?”老侯爷问。
秦谏立刻道:“就算说定,也未过礼下聘,去王家推掉又何妨?”
老侯爷看着他,静默不语,转而接了何拍端来的茶。
“祖父!”
老侯爷不紧不慢喝了两口茶,缓声道:“其实下聘了也无妨,也不是不能退,你当初,离婚期不过三个月,不也说要退婚另娶么?”
秦谏没想到老侯爷能将话绕到他身上,不由解释道:“那只是一时糊涂之语,与这次不同,这次那王家……”
“怎么不同呢?我看就是一样的,我问你,瑾知这孩子比你外面那个豆腐西施如何?依你看来,是她能做好这秦家长孙媳,还是瑾知能做好这长孙媳?论出身,论品行,论才能,你媳妇是哪一点不行?”
秦谏连忙道:“我没有说瑾知不行,她自然哪里都好……”
“那你当初为何又要退婚呢?”
“我那时并没见过她,不知她品性,只是冲动之下一时妄言。”
老侯爷冷声道:“那年中秋人家来了,就是来与你相看,是你自己避而不见;之后多少次家中催促你上门拜见,你是不是每每提早离家,走得远远的?是我们没让你见吗?是你自己不见!”
秦谏有些不服气道:“祖父,如今我是在说琴妹的事,并非我与瑾知的事,如今我们已成婚,往事何须再提?”
“何须再提?你不知我为何提?”老侯爷“砰”地一声将盖子扣在茶盏上,看着他,面目严厉。
秦谏知道祖父已动怒,跪下身来。
老侯爷斥声道:“不要以为自己有了些功名与官职就妄自尊大,藐视长辈,不听父母之命,不顾叔婶颜面,张口闭口退婚,婚姻大事在你那里便是儿戏?
“当初闹着退婚,敢让个外室当正室,如今我看你春风得意逍遥得很!没过两个月,竟又干涉起你二叔家的婚事,要人退婚,怎么,秦家在你眼里是一点信用也没有,成天信口胡言?你不要秦家的脸面,我还要!”
秦谏已知祖父态度,必是不愿退婚,且在气头上,便缓和了语气,慢慢道:“祖父,我已知错,祖父替孙儿挑的媳妇很好,瑾知表妹万里挑一,无人可比,有此良配,孙儿此生无憾,也早已决定改过自新,日日自省。
“只是这次的情况与我着实不同,让我娶瑾知,祖父看中的是她这个人,而非程家,而我却是与家中赌气,所以是我错了;但这次的婚事,二叔与祖父看中的都是王家,而非王昊川本人;
“而女子又与男子不同,男子娶错了妻,大不了便做一对怨偶,照样能奔自己的前程,能纳自己喜欢的女子进门,女子的一生却都寄托在丈夫身上,一旦所托非人,便误了终身,祖父岂能眼睁睁看着琴妹误终身?”
老侯爷看着他道:“事在权衡,之前你们说王昊川此人荒淫无道,婚事推也就推了,如今却没有其它选择,且婚事已然说定,此时再拒婚,既是徒增笑柄,又是引王家记恨,这便是你要的结果?”
秦谏道:“琴妹若真耽误婚事,如今有二叔二婶照顾,将来也由我与瑾知照顾,总比嫁入王家好;说引王家记恨,王家先是议亲被拒,随后设计琴妹落水就成功将琴妹娶回家,这是何等藐视?祖父焉知王家不会在背后笑我们?
“以那王昊川阴狠张狂的性子,说不定以后要将内情得意洋洋告诉别人,他坏了秦家姑娘的名声,秦家便要乖乖将姑娘送到他面前,真到那时,秦家颜面又何存?”
老侯爷道:“他们能主动来致歉,便知他们不是那样愚钝之人,真到那时,不过是两败俱伤,人家还不至于。”说罢朝他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此时已定,不必再多言,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听见退婚二字。”
秦谏仍跪在地上不愿走,老侯爷看着他,冷笑:“如何?你这是退婚退上瘾了,倒一次比一次执着?”
“我知道祖父为何执意这桩婚事。”秦谏缓声道,他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看向老侯爷:“祖父认为时局不稳,不想孤注一掷跟着太子一条道走到黑,所以另起一局,保住根基。”
老侯爷睨他一眼,并不说话。
他继续道:“但祖父,皇上正值壮年,并未老去,虽盛宠九皇子,却从未明确说出废立之事,此时便开始站队,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老侯爷看向他,神色一凛,他毫无畏怯,继续道:“我心向东宫,但这不是秦家选的,而是皇上指派的,皇上任命我为詹事府丞,我必然要心向东宫,这是我的职责,我忠的是君,遵的圣意。
“秦家与王家结亲,却是秦家自己的选择,这是否是告诉皇上,秦家也开始揣摩圣意,投机取巧了?堂堂侯爵府,何必如此钻营?那王善欺上媚下,贪赃枉法,祖父又怎知他日王家不会自取灭亡,反而牵连秦家?”
老侯爷冷声道:“所以,依你之见,
既不必理会秦家名声,也不必在意什么王善王昊川,就此拒了王家,将王家得罪得死死的,等着它自取灭亡?”
“孙儿并非说不必理会,而是与琴妹的终身、秦家的尊严比起来,那一点点的概率,还不值得秦家如此牺牲。”
老侯爷不说话。
秦谏道:“祖父,此事再拖不得,二叔不服长房,一心结交王家,王家怕夜长梦多,动作也极快,到时事态再往前进展,再要推这婚事只会更难。”
“行了,你二叔毕竟是你二叔,还由不得你在此大言不惭,不敬尊长!”
老侯爷喝住他,随即对他越看越气,吹了吹胡子,怒道:“小小年纪,狂妄自大,遇事便不听长辈之命自作主张,嚣张跋扈,你现在便去祠堂罚跪,对着列宗列宗的面好好反省,何为谦卑,何为恭谨,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随即交待何伯:“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探望不许送饭,就让他饿着!”
“祖父,就算我对二叔有不敬,但方才所言句句肺腑,与王家结亲未必是好事,我秦家的姑娘并未失德,为何要屈辱下嫁?望祖父三思!”秦谏再次恳求。
何伯在旁边劝说:“好了,公子,让你祖父歇会儿吧。”
秦谏还要再劝,老侯爷连连挥手:“快走,去好好跪着反省不许再胡言乱语!”
消息传到贤福院:老侯爷见过秦谏后大动肝火,将他关进了祠堂罚跪,吩咐不许探望不许送饭。
程瑾知就在贤福院中侍候,听秦夫人叹了声气:“这孩子倔强惯了,今日总算吃了些苦头,你祖父是轻易不肯罚他的。”
“这么说,祖父是不同意退婚了?”程瑾知问。
秦夫人轻哼:“当然,退婚成婚的事,岂能儿戏?堂堂侯府哪能说话不算话?”
程瑾知沉默,虽然早知老侯爷多半不会同意,但真正听到答案,还是失落难受。
所以……秦琴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过一会儿,秦夫人要午休,程瑾知就回了绿影园,午饭时间早已过了,她在贤福院吃了一点,秦谏却没吃。
想了想,她吩咐丫鬟:“去将姑爷的饭菜热一热,拿食盒装好。”
侯府祠堂在东边一座专门的院落,秦谏在里面跪着,老侯爷身边的小庄在看守。
没一会儿,春岚提着食盒过来,给小庄说好话求小庄放人进去送饭。
小庄回道:“老侯爷吩咐过,谁也不许进。”
春岚开始软磨硬泡说好话,小庄仍是不放人,她没办法,只能悄悄拿出银子来,小庄又不收,两人便开始拉扯。
这时秦谏听见祠堂后的小窗外“叩叩”两声。
他意外,以为是小鸟,没一会儿,又听到“叩叩”两声。
于是起身去将小窗打开,外面露出程瑾知的脸,看着他,压低声音道:“表哥,我给你送了饭来。”
秦谏吃了一惊,“你……”
他也听见了春岚和小庄的拉扯,转念一想,原来是声东击西,让春岚在外面拉扯,吸引住小庄的注意,她却绕到了祠堂后面来。
不禁一笑,他回道:“祖父说了任何人不许送饭,你胆子竟这么大,不怕祖父罚你?”
程瑾知道:“我是新媳妇,祖父总会给几分薄面;你并非为私欲,是为家中妹妹,他心疼你,不舍得真饿你,我悄悄来送饭,只要不是做得太明目张胆,他不会追究的。”
秦谏笑,的确,祖父看着严厉,却从未怎么罚过他,若与老友见面,则总会有意无意提起他,他也知祖父疼他,所以总拿祖父来压父辈。
程瑾知将食盒小心举起来放到窗台:“你拿进去吃,我在此等着,吃完了我再拿走。”
他看着那食盒,看着她窗台后的容颜,不禁想,怎会有这么聪明,这么明理,又这么贴心的女子呢?而这女子就嫁给了他。
他不敢想,若当初祖父被说动,由他信口开河退了婚,之后会怎样?
真要那样,若之后不见到她还好,若见到她,他是否会对她一见倾心?
然后……若知道她就是自己退婚的姑娘,那该是怎样的遗憾失落?
他不由倾身去吻她。
这叫她惊呆了,往后一躲:“你做什么,这可是祠堂!”
秦谏没亲着她,笑起来,“算了,祖父不舍得罚我,我却是真心悔过,我确实有许多错,饿两顿,跪一跪也是应该的。”
程瑾知疑惑,但见他神色轻松的样子,很快问:“祖父是真不同意吗?还是说……”
秦谏回道:“祖父什么也没说,但我觉得他有松动,应该是在犹豫,我想等一等,等到晚上,若他还不放我,你就去和他说我明日还要上值,求他放人,他看在你的面子必定会放,到那时我再去同他力陈利害。”
他又想了想:“真要不行,我便去拜托沈夷清,叫他暗中查一查王昊川,说不定还能查出他不少更骇人听闻的阴私,到那时再与祖父谈。”
程瑾知没想到他还没放弃,他身上有一股书生意气下的张扬狂傲,不达目的不罢休,而她却像一个步入暮年的老人,已没有了对抗一切的勇气。
她对他这般勇气钦佩又向往。
她答应下来,“好,那晚一点祖父若没说放你,我去求他。”
秦谏拉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她摇摇头,“我还给你带了水,你要喝吗?”
秦谏接过水筒,喝了一口,还给她。
她又问:“真的不吃?”
秦谏肯定道:“不吃,你早些回去,下午歇息一会儿。”
“好……那,我先走了。”
他提起食盒,替她拿过窗台,放到她手中。
她接过,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却突然叫住她:“瑾知——”
程瑾知回过头来,见他一动不动看着她,不禁疑惑。
他眼中露着缱绻柔情,认真道:“我好想亲你。”
她又无奈,又想笑,最后皱起眉头道:“祠堂重地,你干什么呢,让秦家先人听到了以为我不是什么好女人!”
秦谏便看着她笑,她终于提了食盒离去。
他目送她离开祠堂,关上窗,回到祠堂牌位前。
跪下,望着祖先牌位道:“谢谢列祖列宗,叫我未入迷途,娶了瑾知,也望各位先人能让琴妹觅得良缘,不入虎口。”
说完,重重拜了下去。
第28章 第28章油腔滑调
直到天黑,老侯爷果真未放话让秦谏出来。
程瑾知有些着急了,对秦琴来说,事情再拖下去更加不可能退婚了,对秦谏来说,也跪了有整整三个多时辰,不吃不喝,真有些难受。
她于是去了贤寿堂,拜见老侯爷。
老侯爷倒是很快让她进去,坐在堂下,问她有何事。
当然这是明知故问。
程瑾知便跪下行大礼道:“祖父,表哥已在祠堂跪了三个多时辰,粒米未进,明日又要去东宫上值,孙媳求祖父开恩,放表哥出来,他定已知错了。”
老侯爷轻哼:“他知错?他怎会知错?想必他也不会饿肚子吧。”
程瑾知连忙道:“孙媳是偷偷去给他送过饭,但他没吃,说他确实有错,祖父罚他是该的,只喝了一口水。”
老侯爷神色稍缓,问她:“我明白他,他既动念,必不会就此罢休,他与你怎么说?若我就是不同意,他要如何?”
程瑾知想了片刻,决定先卖了秦谏。
但她又不能立刻告密,只好犹豫,老侯爷开口道:“你要连我这祖父也瞒着?”
程瑾知这才道:“叫孙媳来求祖父,是表哥吩咐的,说待祖父放了他,他就去找那位沈的好友,叫他查一查那王二郎是否有其他作奸犯科之事,若再不行,便劝动太子殿下来施压,定叫祖父知难而退。”
“他倒是能耐,不拆了这桩婚倒不罢休了!”老侯爷气得一拍桌子。
说完意识到程瑾知还跪着,温声道:“你且先起来吧,与你无关。”
程瑾知没有起来,倒是开口道:“孙媳有话要讲,怕祖父怪罪,便先跪着。”
老侯爷看向她。
她说道:“孙媳倒是觉得表哥很好。此事本与他无关,他一旦干涉,既得罪二叔,又惹怒祖父,还叫王家记恨,他却为自家妹妹,愿意去做;且并非愚昧冲动之人,而是先让孙媳去找秦妹了解详情,再劝说琴妹、二婶,最后他来劝说二叔,只是事不凑巧,二叔竟已承诺了婚事,他这
才只能来叨扰祖父。
“他和我说祖父既未同意,也未反对,定是在犹豫……”
她说到这里,老侯爷眉头一皱,露出不悦,随后将脸扭向一边,掩饰脸上的尴尬。
她没抬头,继续道:“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证明他的话必然是有理有据,让原本已确定心意的祖父有了松动,之后作下的种种后续部署,也都是有用的,这岂不证明他有勇气,有谋略,且有担当?
“以他之担当和能耐,将来必定能将秦家看顾好,又何须此时忍气吞声将琴妹嫁与王家?
“再说,以王家这所作所为来看,必是家风不正、子孙不贤的门户;而秦家以开国谋臣立府,祖父方正贤良,子孙不论是否有出息,至少都有德行,不是作奸犯科之辈,孙媳觉得,两家并非一路人,真成了姻亲,也不一定能走到一起去,有了祸事倒免不了受牵连。这桩婚事,许是弊大于利。”
老侯爷确实被说动了,但又想,很明显这孙媳也不是她表现出来那么乖巧,她分明是步步为营,叫他先相信她,再承认孙儿,最后也来劝说他,继续撬动他原本就犹豫的决心。
这让他一开始很恼怒,觉得这夫妻俩都精明得狠,孙子也就罢了,他早知他的招数与德行,所以有防备,但孙媳却是最后才明白过来,差点就被她骗了。
转而又意识到,未来秦家有这样一对家主和主母,家族何愁不兴旺!
这二人为了维护一个堂妹,齐心协力,互为照应,愣是要将这秦家的天翻过去,将来又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他突然就觉得十分快慰,什么王家,什么狼子野心的王昊川,他何必端着屎盆子往身上扣,不杀了他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让他做孙女婿!
他于是靠在椅背上道:“好了,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你先下去吧,若他真知错了,叫他出来便是,明日我再找他问话。”
“是,谢祖父。”程瑾知再未多言,连忙拜谢。
待她离开,老侯爷便舒了一口气,随后有些止不笑意地拿起旁边两枚核桃把玩起来,没一会儿,吩咐何伯:“去将老二叫来吧。”
……
程瑾知打着灯笼到祠堂,将秦谏接回了房中。
秦谏的确又渴又饿膝盖还疼,整个下午都在后悔当时拒绝那顿饭,回到房中,他先吃饭,程瑾知在一旁给他复述老侯爷房中的对话。
说到最后,秦谏放下了筷子,专心听她讲完,随后便看着她笑。
程瑾知问:“你笑什么?”
随即解释:“我当时想的是,你既是家中子孙,祖父想必十分了解你,我不说他也能猜到你不会罢休,我说了倒讨他信任,之后我劝两句他才愿意听,不是有意要出卖你的。”
秦谏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在笑你夸我,还有……”
他看着她,缓声道:“你怎么这么能说,我要是祖父,定会被你说服,还要感叹……比我那不听话的孙子好。”
程瑾知被他夸得低笑,然后问:“那你觉得祖父会怎么决定?”
秦谏又低头吃了几口,回道:“祖父定是决定退婚了,他想,佳儿佳妇,何必去沾染王家惹一身骚?他也是有骨气的人,你当被王家这么算计他能高兴?”
程瑾知放心了:“那就好,我明日一早去母亲那里问问进展。”
待秦谏吃饱了饭,又沐浴完,去了床上程瑾知给他揉腿。
他却抱她到跟前来,轻声道:“别揉了,我想亲亲你,想了一下午。”
“你在祠堂是在反省,还是在想些有的没的?”
“反省的结果就是想些有的没的。”
她被弄得脸红了,噙着笑垂下头,他果真就往她唇畔亲,软软的,带着痒,也带着淡淡的他身上独有那种近似茶香的气息。
但他亲了一会儿就开始不安分,一只手已轻车熟路往衣沿上面去,她将他推开:“做什么呢,膝盖都跪肿了还不消停,今晚就好好休息,看明日是不是好一点。”
他搂着她在她耳边道:“膝盖肿了别的地方又没事,你可以在上面。”
说着拉她往自己身上来,她往后躲:“我不要,我不会……”
“怎么不会,学学就会了……”
“我不要学不要学!”她红着脸往后躲,躲到床角见他伸手过来,便连忙躺了下来,拿被子盖住自己,整个人蜷成一团,像一只怕被狗啃的刺猬。
秦谏被她逗笑了,到她身后抱住她:“有那么可怕么,你我是夫妻,又不是没做过?”
“我不要!”她语气坚决。
“为什么?”他问。
她从被子里探出一双眼睛来,转过身来看向他:“我觉得和你不熟,你做得出来,我做不出来。”
秦谏一愣,又笑了:“怎么不熟?和你夫君还不熟,天天在夫君怀里哭。”
程瑾知脸一红,欲言又止,最后道:“不是你说的那样,反正你不懂,反正我肯定不要。”说着将被子裹紧。
秦谏笑了笑,突然认真道:“我没有不懂,我懂。比如……我就觉得我今日更了解了一点你,你总能让我认识新的你,让我比之前又更喜欢你,更欣赏你,更想亲近你。”
这样真切炽烈的话,让她心湖泛起阵阵涟漪,有一种欢喜娇羞的情绪。
她垂下眼,竟不敢与他对视,好一会儿才道:“他们都说表哥自小就专心读书,入朝为官后又一心仕途,是个神仙般的人,平常人难以企及,可我看你却是个油腔滑调的花花太岁。”
秦谏笑道:“我只对我夫人油腔滑调,那怎叫油腔滑调,那叫情之所至,兴之所起,才说出的肺腑之言。”
程瑾知又看他,这一刻,她觉得面前的男子的情感再真实不过。
之前那种欢喜娇羞愈加浓烈,让她明确感受到和一个俊秀的男子、自己的新婚夫君的闺房之乐与缱绻柔情。
两人相偎而眠,翌日一早两人才起便有裕春院的人过来,称二老爷请秦谏先不忙去东宫,过去一趟,他有事相托。
程瑾知问他:“二叔大概是什么事?”
秦谏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想了想:“祖父昨夜大概是和二叔谈过了,这应是祖父的安排,我去了便知。”
程瑾知点头,说完他就去了。
没一会儿回来,面露喜色,说老侯爷同意了,二婶不必过去,让秦奕过去推掉婚事,他则去稳住局面,给秦奕壮胆,最重要的是他要去找王家人问话,让他们帮忙提供线索,秦琴被何人推下水,秦家考虑让京兆府来查。
目的不是要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而是要敲打王家,他们知道王家的谋算,只是他们不中套,此事是王家过了份,秦家记着。
两人一早过去,事情办妥,正午回来,秦谏接着去东宫,走前程瑾知问:“这事既然了了,晚上我让人备酒席,请琴妹奕弟过来吃酒如何?当是庆祝,怕琴妹总放在心里。你晚上能早些回来吗?”
这倒是秦谏没想到的,的确怕秦琴仍想不开,庆祝一下就是告诉她,家中人都认为这是喜事,叫她不必伤怀。
他问:“你之前不是说琴妹不喜欢你吗?”
程瑾知抬眼:“我忘了不行吗?你既提醒了我,那我就不没事找事了。”
秦谏连忙拉她:“我哪是提醒你,我是……”
她看着他,他却默了半天道:“算了,怕你又要说我油腔滑调。”
程瑾知笑着打他。
傍晚一顿酒,秦琴果真好了许多,先前还拘束,后来便谈笑自如,自己说王昊川那样的人,她宁愿老死家中也不嫁。
酒席结束,秦奕被下人扶着离开了,秦琴却没跟着走,而是到程瑾知身旁道:“嫂嫂,能出来一下吗,我和你说几句话。”
程瑾知点头,与秦谏说了一声,就同秦琴一道出去了。
出了绿影园,到外面花园的一角,四下无人,只有旁边悬着的灯笼,还有轻拂的微风,秦琴停下来。
她看着程瑾知道:“嫂嫂,谢谢你与大哥替我做这些……大哥也就罢了,他毕
竟是我大哥,但你不同……你本不必管这闲事的。”
她向来没怎么说过好话,这番话是心里话,鼓足勇气,借着酒劲说出来,说得十分磕绊。
程瑾知轻笑:“我是你大嫂,自然也当维护你,哪里算闲事?再说……同为女子,得知任何一人要嫁王昊川我们都会可惜同情,别人倒罢了,管不着,你毕竟是身边的人,哪里能不管?”
秦琴低头,满腹感激不知从何说起,程瑾知宽慰她:“别放在心上,你若真想感谢我,以后就好好的,还像以前一样满身傲气,选一个合你心意的夫婿。”
秦琴被她打趣得笑了,好半天才低声道:“我那天的话,嫂嫂听到了是不是?就是……”
她不好说,又沉默下云,程瑾知缓声道:“我听你说起云姑娘。”
秦琴不出声。
程瑾知却是声音平静:“我知道她这个人,嫁来之前就知道。只是大家都瞒着我,我也就装不知道了,说出来也没什么好的。”
秦琴马上解释:“我没有喜欢她,我又没见过她,只知她姓云名秀竹,听说家贫,家中以做豆腐卖豆腐为生,当时大哥说喜欢她,竟全然不顾她身份,让我觉得这想必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里的‘一人心’,我就觉得……那个云姑娘才该嫁给大哥,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我……”
她说到最后,有些语无伦次,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对,怕惹程瑾知伤心,连忙道:“当然,我想大哥应是和我一样,没见到嫂嫂,嫂嫂那次来京城我正好也去外祖家了,所以不知道嫂嫂这么好,现在嫂嫂嫁过来,我也能看出大哥是真心喜欢嫂嫂,对嫂嫂好的。”
程瑾知一笑:“我知道,我没有怪你,我也没有怪他,他的确对我好,这也够了。我知道大夫人答应过若我有了身孕就接那位云姑娘进门,到时接她进来也就是了。”
秦琴看着她:“可是,嫂嫂不喜欢大哥吗?如果不喜欢,又怎么和大哥夫妻恩爱的样子;如果喜欢,嫂嫂怎么能忍住不和大哥闹?”
第29章 第29章手札
程瑾知因这个问题而沉默了片刻,随后回道:“你又怎知他真心喜欢我、对我好,不是因为我懂事大度贤惠呢?若我和他闹,那证明我善妒脾气差,他也就可以收回他的喜欢,而我又有什么筹码和他闹?就算是我姑母也不会支持我。”
秦琴愣住了,久久没说话。
她想起来,大夫人就有善妒、脾气差的名声,大哥就不喜欢大夫人。
程瑾知和她道:“好了,你别多想,回去早点休息吧,这件事就过去了,你就当我没听到那天的话,我们今日也没说这些话。”
秦琴点头,“嗯”了一声,有些失神地往回走。
程瑾知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知自己今日这话说得对不对。
少女总要满怀憧憬才能欢欢喜喜嫁给夫婿,直到嫁过去,才知在这场相聚里,夫妻地位本就是不对等的,只当是两姓之好倒能过日子,若想要谈情,就必定会伤心。
而她呢?
她因他的执着和柔情而心神恍惚,是否又曾想过,他自己想退婚时也是这么执着的,他对着那个云姑娘,也是这么温柔而炽烈……
他也会搂着她说,我比之前更喜欢你。
她突然意识到,女人会陷进这柔情里,是因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他们三个月后会转而喜欢另一个人,而女人却误以为是一辈子。
她望向天空,不由叹了口气,她竟也差点忘乎所以了。
一时间倒有些不想和他演这“夫妻恩爱”的日子了,上天赶紧赐她一个孩子,她就给他纳新人,让他想起来他还有个丢在外面的旧爱吧。
程瑾知久久不回,秦谏一个人进了房中。
百无聊赖,他去她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到书桌前翻,翻了几页,目光瞥见书桌下的抽屉没关好,露了三指宽在外面。
准备顺手将抽屉合上,却想起一事,鬼使神差将抽屉打开了。
里面就放了一样东西,就是她上次匆忙收起的那个册子。
是什么能让她那么紧张呢?不是信,总不会是街上小贩兜售的那些禁书吧?
这个猜测让他忍不住想笑,他难以想象她会偷看那样的书。
但……也不是没可能,他和沈夷清都看过,只是那文辞实在太拙劣了,粗鄙简陋,而且尽是些无所事事眠花宿柳的男人,或是生性好淫人尽可夫的女人,动不动就滚到了一处,实在让人看不上眼,为了那点旖旎勉强看下去都受折磨。
但沈夷清说他对文辞人物不讲究,能看,可见,也不是人人都那么挑。
他盯着那抽屉看了好久,最后想,她没说这桌上的东西不许动,所以就默认他不知道不能动吧,她若是想去他书房里翻看,他也是不介意的。
于是他就这么找了个理由,将那本册子拿了出来,翻开。
一见之下,不由怔住。
这字……
这是她的字?
再细看册子,的确是自己裁的纸,自己装订的,没有任何题名,第一页便是一则小信,寄给明月君。
明月君是谁?
“时值四月,春色满园,芳菲遍野,然而我院中却看不见一株花……”
“我不爱竹子,它的风太凉太冷,尽是萧瑟……”
他转头看向绿影园,夜色下修竹的身影蒙蒙一片,确实有几分幽凉。
“最羡慕者,莫过于明月君,身在云端,俯瞰大地……”
所以“明月君”还真是天上的月亮啊,他不由莞尔:她怎么会想起来给月亮写信?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么?
很明显这写的是绿影园,后一篇则提到了三婶,正是他家中的三婶。
所以这真是她写的,她的确在写信,只是不是写给她哥哥,而是写给天上明月。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偶记。信里写了她在汴京的生活,写了她日常感思,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但他也能看出她在汴京的孤独。
以及,他从不知她不喜欢竹子。
当然,惊奇的还是她的字。
待确定这就是她亲笔所书后,他再看向她的字,他能确认,她的小楷之端庄典雅、整齐秀美,当真是他所见书法之佼佼者,且其风格几乎自成一派,别无肖似,若勤加练习,跻身那些书法大家之列也未可知!
他只觉胸口热血一片沸腾,再往后翻,不知是要先看字,还是要先看文,看字,教他惊叹景仰,兴奋不已;看文,教他忍俊不禁,不忍卒读,只叹她写得太少……
才看三则,门外便传来动静,他心中也一慌,连忙将手札放回了抽屉,继续坐在椅子上拿起书。
程瑾知送走秦琴后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回绿影园,风吹得竹叶沙沙,她抬眼,见夜色下的竹子虽幽暗,却也亭亭玉立,袅娜多姿。
秀竹,原来那女子叫秀竹……秦家得知他养外室是在数月前,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结识在数月前。:
不知是先有竹子,再有其人;还是先有其人,再有这满园的竹子。难不成,这院子原本不是准备她来住的么?
尽管一切都早有准备,可这一刻、这个猜测还是让她觉得心口堵了起来,难受得喘不过气。
缓步进门去,见秦谏就坐在自己书桌后。
她先是一惊,随后便意识到自己是提前把手札收好了的,他应当没那么无聊去翻看,再一想好像翻看也没什么,她不会那么大意写一些不能让人看见的话。
于是她镇定下来,压下今
夜的种种思绪,平静地问:“表哥没去沐浴?”
秦谏压着声音,语气淡淡的:“喝多了酒,坐一会儿。”
她便没说什么,只道:“那我先去了。”说着坐去了梳妆台前。
不知秦琴和她说了什么,她竟好像没之前那么高兴了,秦谏想。
这小小的疑问,很快就被抽屉中的手札吸引,程瑾知去了内室,看不到这边,他又想将手札拿出来看。
但这太冒险了,她会发现。
其实刚刚他几乎就想问她字的事,但想了想又忍住,很明显她是不想给他看的。
他知道,就算亲如父子兄弟,也有自己想隐藏的东西,譬如她才嫁过来,不会和他说我不喜欢你院里的竹子,我不爱吃汴京的菜,我很想家……
她不是这样的人。
这手札,似乎是她无可挑剔的外表下,唯一能发泄一二的地方,他又怎忍心将它破坏?
他放下书,暂时压下冲动,也去沐浴。
回卧房时,程瑾知已经上了床,没拿书也没拿账本针线,就在床上躺下,背朝外靠内而卧,似乎疲惫得厉害。
他也上了床,在她身后抱住她。
程瑾知担心他有别的动作,今晚她压着情绪,实在提不起劲来应付。
但他久久都没动,只是抱着她。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气息,有些像什么木头上的香味,又有些像白毫茶的香,她最初以为是熏香,后来以为是他好饮白毫茶,最后发现这便是他身上自带的气息。
他抱着她,竟比安神香有用……她想,以后他去那秀竹房里了,或者别的什么新人房里,她就想办法配一种与他体味相似的安神香来。
秦谏并没有睡着,他就没有一点睡意。
他脑子里全是那本手札,直到她睡着,那股想再去看手札的想法便越来越难以遏制。
他又等了片刻,等她睡沉才悄悄起身,去了隔间。
看两页和看完没什么区别,都是看了,既然忍无可忍,那就无须再忍。
拉开抽屉拿出手札,他还小心地去了自己那一侧的书房,燃起灯,将自己的文册摞满一堆放到右侧,以备她突然过来,被那一摞文册挡住,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做好这一切他才将手札拿出,再次仔细翻看。
手札是她嫁来汴京才开始写的,短短两个月,有十多篇小记,让他知晓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翻开手札,就像翻开她,他贪恋地想一探究竟,探完之后犹嫌不够,还想探知更多。
翻到中间,看到一页字: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嗔痴爱怨,皆为妄念。
这一页字,竟是行书。
她的行书比之小楷又是另一种神韵,虽沿袭小楷之典雅秀美,但又多了一种飘逸灵动之感,笔势流畅,线条柔美而不失刚劲,竟看不出是十八岁少女的字。
他将这手札内容与字反复观摩,待回过神来时,已是三更。
但他却毫无睡意,连夜打水研墨,从自己书桌上拿出纸来,将她的字细细临摹誊抄。
他的字风与她的字截然不同,这很花了些功夫,直到四更天,废了七八稿,他才临摹完一则小记,以及那十六个行书大字。
做完这些,他才收好东西,将手札归到原处,回床上躺下。
她的睡姿竟还是入睡时那样,除了胳膊伸到了被子外,一点未变,乖得让人怜爱。
摸了摸她胳膊,都在被子外冻得冰凉。
他又将她胳膊放进了被子内,仍是抱着她睡去。
这一夜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秦谏却不觉得困。
待到下值,他就在京兆府门口截住了沈夷清,约沈夷清去沈家看字。
沈夷清曾祖父是弘文馆学士,又是书法大家,家中字画无数,有此家学,沈夷清犹爱字画,在此中也颇有建树。
听说要看字,沈夷清很高兴,连连看他身上:“字呢?”
秦谏:“到了再说。”
沈夷清便有些不相信他。
两人去了沈家书房,沈夷清让秦谏拿字出来,秦谏便从怀中拿出两张纸,倒让沈夷清觉得自己果然被戏耍了。
连个卷轴也没有,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字。
秦谏先将十六字行书给他。
沈夷清一看之下立刻点头称赞:“好字,好字,这字飘逸灵秀,竟有些仙风道骨,实在不错,这是谁的字,我怎么好似没见过?”
秦谏笑了笑,又将那一页小楷给他看。
沈夷清问:“这是同一人的?”
秦谏点头。
沈夷清便道:“此人小楷比行书更好,浑然天成,自成一派,我问你你在何处得此字?此人是谁?是否在京?什么时候让我见见?”
秦谏却只是笑,不说话,在一旁坐下道:“渴了,快让人奉茶来。”
沈夷清连忙让人奉茶,自己则继续看字,看了一会儿道:“这字是不错,但此人有个毛病,这字都有些呆板做作,线条并不流畅,怎么像是……”
他还在犹豫,秦谏道:“自然不流畅,这是我一笔一划临摹的。”
“嗯?”
“偷偷临摹的,真迹不在我手上。”
“谁?这是谁的字?”沈夷清问完,突然想起来什么,跑去一旁画筒上拿出一幅画来,将画打开:“你看这是我新得的陆九陵的《山雪图》,名为无题,配上这字倒十分贴切。若有一日陆九陵作画,这位高人题字,倒是佳谈。”
说完又问:“你快说此人是否在京城?”
秦谏看看那字画,又看看沈夷清,眉头缓缓皱起,旁边丫鬟递茶水来也没接。
沈夷清看他神色,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画,调侃道:“怎么,人家画个画也惹着你了?我又没说科考的事。”
秦谏:“你以后随意说科考的事,我无所谓,但你凭什么臆想我夫人和别人成佳谈?”
说完伸手,示意沈夷清将字还给他。
沈夷清却没回过神:“什么你夫人?”
秦谏此时得意起来,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却是有意冷着脸回道:“我说这字,是我夫人的字,她写的手札,我悄悄临摹的。”
沈夷清震惊,没说话。
“她在京,至于要不要给你看她的真迹,要不要让你见她,还待我考虑。”
“你没开玩笑?”沈夷清问。
“你没见上面说她住的地方满是竹子吗,那不就是我的院子?”
沈夷清去看小楷内容,果然有这么一句话,而且下面也说她自己是小女子。
这真是女子的字,还是个才嫁人的年轻女子。
沈夷清啧啧称奇,欣喜道:“什么时候你带我见见你夫人?”
秦谏看他那副激动的样子倒真有些犹豫起来,他不禁想,沈夷清爱字画,若叫他见一女子,字写得如此好,又美若天仙,又温婉娴静,难免他不会生起别的什么心思来。
第30章 第30章种花
他转移话题,“说起来,近日我在琢磨一事。”
“什么事?”沈夷清问。
“我想,殿下可向皇上提议,在翰林院创办书画院,隶属翰林院,招募天下擅书画之人前来供职、学习。”
他继续分析:“当今世人爱字画,平常各家宴会、各大酒楼也都以四时书画为装饰,文人墨客以书画相馈赠,然而这些画师或书法大家相聚只有个人所办雅集,除此之外,没有交互学习之所。
“如今字画又以江南文人为先,有浙派、诗画派、吴门派大小上十类书画派别,又有如陆九陵之方舆山水画新起,北方却只有宫画派与台阁体,这些人有些在朝为官,有些却未有功名,若京城办起书画院,他们定会争相投报,如此,便可让南北书画文人相互学习。”
沈夷清立刻道:“我看行,且圣上向来喜好书画,定不会反对!如此殿下便可以书画之名结交各大文豪!”
秦谏点头:“若皇上同意,此事便由殿下发起,沈家为书法传世之家,由你去做联络使,倒也合适。”
“好,我愿意,可有俸禄?”沈夷清问。
秦谏笑:“那要看户部愿不愿意拨这笔款项。若没有,我看你也不缺这点钱。”
“那……也行。”沈夷清咬牙同意,随即问:“所以你什么时候带我见你夫人?”
秦谏瞥他一眼,拿过那两幅字,叠好,放入怀中。
“你怎么拿走了?”沈夷清问。
秦谏从凳子上起来:“我走了,别的事以后再说。”
沈夷清郁闷:“不是,你怎么这样呢,你倒是回个话呀,你说哪天,我好准备准备。”
秦谏看他着急的样子,越发觉得这事不能答应,他竟然还要准备,准备什么?打扮俊朗一些,然后准备几幅好字和他夫人一起探讨吗?
呵……
“你等等——”秦谏已出了屋子,沈夷清又叫住他。
他回头:“何事?”
沈夷清到他面前:“若我真做了这书画院联络使,我第一个要招募的便是陆九龄,你可愿意?”
秦谏无所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随你意。”
“你不怕别人说你就是运气比他好了?”沈夷清笑着调侃。
秦谏神色自如,不怕他调侃,缓声道:“运气也是人的一部分,我运气比他好就是我比他好,谁叫我天生运气好。”
沈夷清:“……你真欠打。”
秦谏面露得意。
他离开沈家时,天已见暮色。
走到路上,便见到天边露出一轮半圆的弦月,缓缓往天空爬。
街上悄静无人,他不着急,骑马踱步在街上,抬眼看那轮皎白的明月。
明月君……
想到这称呼,不由弯唇笑起来。因为她与明月熟悉,竟让他对明月也亲切了许多。
程瑾知在贤福院对完账本回来,就见秦谏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搬了把椅子坐在窗边,静静看着外面的庭院。
她进来放东西也不见他说话,忙了几圈之后终于主动问:“这么晚,表哥在看什么?”
“看竹子。”他回。
程瑾知看向窗外,月色下的竹林仍是那么静谧幽暗。
“今日不开心?”他突然问。
程瑾知连忙回答:“没有。”
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她略有犹豫,缓缓走过去,将手放到他手中。
“还说没有,我见你就不怎么开心。”
她只好说:“今日见到二叔,对我爱搭不理,好像不太高兴。”
“别管他,他是对我不高兴,与你无关。”秦谏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看她:“你说,我这园子里都种牡丹怎么样?”
程瑾知好奇:“为什么要种牡丹?”
“给你戴?”
“我又没说要戴花,再说牡丹花期也短,这竹子长这么好。”
他拉着她到他面前,“来坐我腿上。”
“不要,被人看到多不好。”
“怎么不好,咱们在自己房里还不能随意坐了?”秦谏不由分说拉她坐到了自己自己腿上,抱着她道:“我想好了,种些牡丹,牡丹是四五月开花,再种些腊梅,白玉兰,这是冬天、早春开花,然后种兰花、银杏、菊花、秋海棠,如此便四季都有花,你想戴什么都好。
“还可以做个凉亭,让你在亭子里看书、记账,比屋里亮。”
程瑾知看向他,问:“你说真的?”
“要不然呢?所以我先好好看看这竹子,准备后面挖了它。”
程瑾知再看向庭院中,尽管她不喜欢竹子,但平心而论,这竹子排布得很好,很有那种竹林听风的幽静,就像许多诗章里咏颂的那样,对一个喜欢竹子的人来说,挖掉太可惜了。
“但这竹子长这么好,你又舍不得,为何突然要挖,我没有要改种牡丹。”她说。
秦谏道:“我是舍不得,所以我移些去漱石斋,至于这里,我想给你。我早出晚归,每日只有那么一点时间在这里,你却每日每夜都对着这里,自然是按你的意思来。”
程瑾知仍然看着他。
怕她猜出些什么,他又说:“当初安置这院子时,我要种竹子父亲就不愿意,说‘门前不栽竹,房后不栽树’,种了竹子,别的都长不了,又阴暗潮湿,易生蚊虫,我不愿听,非种不可,这才种了。
“后来母亲也说竹子遮蔽阳光,夜里黑会吓着小孩子,我当时想,吓着小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有了你,一切都不远了,我也怕我们孩儿出生了被吓到,或是被蚊虫咬。到时候重新布置院子,就给他做个秋千架,再准备大片平地,让他能随意跑,怎么样?”
程瑾知这会儿知道他是认真的,觉得他像个温柔的丈夫,又像个慈爱的父亲。他说的一切,不禁让她也憧憬起来。
她点点头:“随表哥的意。”
“那明日就叫工匠来挖?”他问。
这也太突然了。
程瑾知道:“现在天热了,待挖了竹子,还要施肥培土才能种花,那时更热,花苗怕是不能活。不如过了夏季再说,入秋花苗能活,夏季天热,这竹林正好能乘凉。”
“好,那等天凉了再挖。你可以看看想种什么花,铺什么砖石,都由你,就从咱们库房里拿钱,花多少钱都成。”他说。
程瑾知笑了笑:“我喜欢大红大紫开得多的花,你不嫌艳俗?”
“什么大红大紫的花?”
“比如种满墙的蔷薇花和月季,再种紫藤,鸢尾花,桃花,牡丹芍药,梅花也种,不是蜡梅是红梅,还有百合,又香又大又艳丽。”
秦谏笑,那是怎样一个姹紫嫣红,他没想到她不爱清雅,爱这些大团大簇的花。
“好,你愿怎样就怎样,什么时候你看腻了,再换一片也行。”他回得干脆。
程瑾知想了片刻,问他:“你真舍得?我还以为……你这竹子是为什么人而种。”
秦谏一愣:“我为什么要为别人种?竹林七贤?我倒也没有特别崇尚他们。”
她被他逗笑了,怎么能想起来竹林七贤啊!
他见她笑,抬眼看她,身体一动,让她惊慌一下,连忙扶住了他的肩。
眼看夜已深,她道:“好了,放我下来,我要去沐浴了。”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
从他的眼神里她知道,这个“一起”不是时间上的一起,是地点的一起,不由红了脸,连忙道:“那成什么样子,不行,快放我下来。”
他将她腿禁锢住,不让她下:“怎么不行?我们成亲那晚你就说要侍候我沐浴,我那时说不要,现在就想了。”
“哎呀你……”
她红了脸,无言以对。
他就爱她被逼出一脸娇羞的样子,此时她就一脸娇羞的样子。
他将她一抱,一道去浴房。
他用的浴桶稍大,但两个人进去也挤啊,于是他非要她坐他腿上,说什么“刚才也不是没坐过”。
但就算刚才也是穿着衣服,而且也不是面对面。
她坐在他腿上不敢抬头,但低头也看的是两人裸|露的身体,更让人难堪,只好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他俊朗的脸,和看着她的一双星子般的眼眸。
他凑过来,轻吻她的下巴,脖子,颈窝,肩膀……
然后问:“瑾知,你知道我身上最长之处是什么吗?”
因为是此情此境,她涨红了脸,低嗔道:“说什么呢……”然后就挣扎着要起身。
他按着她,继续道:“我以前以为是我善读书,后来发现好像是运气,我运气特别好,能科考夺魁,又能娶到你。”
程瑾知松了一口气,不出声。
他随即问:“所以你刚才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你……”她脸更红,又开始挣扎,挣扎不过,便搂着他往他肩头狠狠捶了一下。
结果是他闷声笑,和她道:“刚才还不是,现在你这么动来动去地撩拨,就是了。”
然后他继续往下亲,一边亲,一边就将她往身前一托,进去。
让她长吸了一口气。
他将她手拿起来,摸着她中指的薄茧,亲上去。
她看着他莫名其妙的举动,
在气息不稳中问:“你亲那里做什么?”
“你手好看。”
随即又道:“我哪里都想亲,我想亲遍你全身。”说着贴近她,着重道:“全身,一处也不漏。”
她闭上眼,觉得脸热,脖子热,全身都热。
水波开始荡漾起来,她不禁抱住他脖子,整个人贴在他健硕硬朗的身躯上。
今夜之前,她确实是不开心的,为家中杂事,或者也为其它,但他总有办法让她忘记那些不开心,先享受此时的开心……她将他越抱越紧,咬住他肩头,发出难以抑制的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