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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书“嗯”了一声:“殿下说的很是。”

……看来姜虞并不知前世。她想。

很好。

沈知书其实说不太清内心是什么感受。分明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难以察觉的失落。

就好像看着心悦之人施施然经过自己窗前,而彼时的自己正破了相,样貌丑陋。你既不希望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却又在心底暗暗期冀她推开窗,从过客变成归人。

脑子仍旧很钝。

沈知书将头发束起来,揣着袖摆往廊上走,随口问:“兰苕她们呢?怎么不见?”

姜虞在后头道:“还睡着。”

沈知书刹住脚,猛地扭过头,颇有些不可置信:“还睡着???别是死了。”

“没死,将军别惊讶。”姜虞语气轻淡,“那酒后劲儿足。”

沈知书嘟囔说:“我都醒了。”

“嗯。”姜虞漫不经心地接话,“故我以为将军梦见了什么,以至于早早便醒过来。”

话音又转回来了。沈知书的脊背重新绷紧。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知书几乎要以为姜虞已然恢复记忆,并且知晓自己梦见了过往,然而下一瞬,姜虞却只是摇摇头:“既然将军说梦很寻常,想来大约是昨夜喝得不多的缘故。”

沈知书囫囵应了一声“嗯”,抬脚往廊下走。

而待迈入阳光下后,那些蛰伏在阴暗里的情绪又眨眼消散殆尽了。

是了。沈知书想。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

自己忆起前世是个意外,不应让其干扰自己的人生轨迹的。

更遑论那些荒谬的、不应冒头的情愫。

她眨了一下眼,道:“我得回去了。”

姜虞挑眉问:“如此之早么?”

“这还早呢?日上三竿了。”沈知书笑道,“新年第一天,若是不在家,将军府的人估计要闹翻了。知道的说我来给殿下恭贺新岁,那起子不知事的,还不知道呢编排成什么样呢。”

姜虞点点头,又问:“早膳不在府上吃?”

“兰苕她们未醒,殿下亲自下厨?”

姜虞摇摇头:“厨娘回来了几个,她们做的。”

沈知书“哦”了一声,认真地想了一想:“既非殿下做的,便不是非吃不可,我急着回家,下回再来殿下府上用早膳罢。”

姜虞很会抓重点:“如此说来,若是我做的,便是非吃不可了?”

沈知书顿了一下。

她本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殿下别亲自下厨了,当心切着手”,也可以一口应承下来说“好啊”,但她没有。

她问:“殿下会做么?”

“不会。”姜虞一五一十地说,“然我学东西很快。”

沈知书在阳光里闭上眼,想,前世的姜虞做饭很好吃。

自己最贪那碗红豆百合粥的味道,于是即便后期已然辟谷,姜虞也总做与她喝。

既然姜虞并不像是知晓前世的样子……那放纵一回也并非不可。

沈知书于是说:“那好,我想喝红豆百合粥。”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姜虞,不错放她脸上的一丝神色。

姜虞却只是“啊”了一声,神色如常:“原来将军喜欢喝这个。这不难,我学着做一做。”

看来她真的不记得前世,否则自己都几乎将破绽毫无保留地递出去了,她怎会察觉不出?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说不太清是什么感受。

果然还是有点希冀姜虞忆起前世的吧。她想。人总是期盼着能与至交有着更深的羁绊。

可是这样不好。

往事历历可数,实在不堪回首,她不敢赌姜虞的心中毫无芥蒂。

而倘或前世的自己与姜虞毫无往来……姜虞大约会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上仙,千秋万载恣意畅然。

所以——这一辈子,便让姜虞顺风顺水地过下去吧。

别再与自己纠缠不休了。

第86章 倘或将军对殿下有情,殿下可愿入主将军府?

大约是脑子宿醉导致脑子太钝而沉不住气,沈知书几乎从长公主府落荒而逃。

沈寒潭与何夫人走亲访友去了,姨娘们也回了沈宅,将军府内便陡然冷清了许多。

沈知书踩着脚蹬从马上下来,忽有些不想回府了。

出去走走罢。她想。

她重新翻身上马,掉转马头正欲往南行,忽见谢瑾匆匆赶来,遥遥冲着她喊:“上哪儿去?去找淮安殿下?”

一句话引得来往众人侧目。

沈知书:……

于是沈知书“出去走走”的计划泡了汤,一炷香后,与谢瑾在花厅面对面坐下了。

谢瑾满口嚷热,解了外袍,一口气干了三盏凉茶。

沈知书笑道:“你祖母不是高寿么?若我没记错,明儿便是她生辰。你今儿不在家陪着,做什么来?”

谢瑾摆摆手道:“快别提了,我昨晚本在守岁,守着守着,大约太困,便囫囵眯了一会儿。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又梦见了稽元!这回的稽元倒长了一张陌生的脸,我怀疑那是黄三。你说这可是见鬼不是?我登时吓醒了,吃过早膳便往你这儿来,你——”

话音未落,沈知书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谢瑾收了话匣子,挑眉问:“你没吃饭啊?”

沈知书摸摸鼻子,“嗯”了一声。

谢瑾的兴致全然被勾到了这上头:“没吃饭就往外跑?”

沈知书随口道“出去买点吃的”,催着谢瑾往下讲,谢瑾却晃晃脑袋,笑道:“你编也不编些好的。今儿是大年初一,外头哪儿有饭馆开着?便是小摊也不摆。”

沈知书含混地说“忘了”,谢瑾瞥她一眼,老神在在地说:“我看你压根儿不是忘了。说罢,是不是刚从长公主府回来呢?你的那点子事儿别想瞒我。”

“……你今儿找我是八卦来了?”沈知书笑着问,“且说正事要紧。”

谢瑾将手一摊:“我事儿已说完了,来找你是想探讨一下我该如何应对。说到底黄三还年幼,被她母亲拿来挡了枪——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拿自己亲闺女来当诱饵呢——是故若是直接对付她,我于心不忍,你说如何才能在不伤害孩子的情况下,将黄世忠连锅端了呢?”

说着,她向衣襟里掏出一团方帕,撂向桌台,往沈知书的方向一推:“梅花糕,你且将就着吃些。”

沈知书将其捞过来,却没急着吃,沉吟片刻,有了主意:“咱们暂且按兵不动,若是咱们这边迟迟未有动作,那边也该急了,约莫着下回符老授课时便会有动作。你且让谢大招盘全收,若是黄三提出去谢家看看,便让谢大将她往谢家带。咱们跟黄小朋友谈谈心,孩子嘴应当没那么严,保不齐能抖点什么出来。”

谢瑾点点头,又警觉起来:“你可别将审讯犯人那一套用在黄三身上啊,孩子是无辜的。”

“那必不能。”沈知书笑道,“难不成我在你心里便是这么个是非不分、凶神恶煞的形象?”

谢瑾将梅花糕捞回来,嘎吱咬了一口:“白嘱咐一句罢了。”

沈知书木着脸道:“说好的给我吃呢?你怎的自个儿吃了?”

“呀,我忘了,没忍住。”谢瑾嬉皮笑脸道,“想必小厨房有吃的,我同你一块儿去找找?”

“不必,红梨她们应当一会儿就端上来了。”

“哟,稀奇。”谢瑾笑着说,“你终于记住了你侍子的名儿了?这等喜事值得办个宴席庆祝庆祝。”

沈知书:……

沈知书终于有些忍无可忍,端起茶盏送客:“既然正事已聊完,慢走不送。”

红梨恰在此时端了一碗清汤面上来,谢瑾赖着不动,往碗里瞅了一眼,砸砸嘴道:“你早饭便吃这些?这也太清淡了,养生么?”

红梨忙道:“用乌**角人参熬的,仅是看着清淡,实则味正浓呢。”

“人参?”谢瑾诧异起来,“好端端的熬人参做甚?你主子让吃的?”

红梨摇摇头,颇有些害羞地笑着说:“将军昨儿一夜未归,想必是去长公主府了,大约也没怎么睡,我便想着给将军补补……”

沈知书:……

谢瑾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沈知书蹙眉道:“你这什么表情?”

谢瑾将头一扭:“昨晚你不好好待在家里守岁,去长公主府干嘛?”

沈知书振振有词:“恐她屋内无人值守,去看一眼,确认一下她的安危。有何问题?”

谢瑾:“没问题没问题,就是我屋内也无人值守,你怎么不来看看我?”

沈知书:……

谢瑾一面嚷着“你就是心虚”“重色轻友”等语,一面被某人扫地出门,最后语重心长地搭上了沈知书的肩:“有事就和我讲,我将会是你最靠谱的僚机。”

沈知书面无表情地说:“你要是能靠谱,蘑菇都能开花。”

谢瑾的眉毛挑了起来:“你怎么只反驳‘靠谱’不反驳‘僚机’,是因为被我说中了吗?”

沈知书:……

谢瑾最终是以一百里每小时的时速遁走的。

因为沈知书反身回屋,片刻后提着红缨枪杀出来了-

沈知书今儿在家瘫着发霉,推了五六封各路官员的拜帖,最后指挥红梨将池塘里的王八搬出来晒晒。

红梨不解地问:“将军晒它们做甚?”

沈知书小嘴一张:“无聊。”

“无聊啊……”红梨想了一想,灵光一现,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今儿府上一半侍子皆回家探亲了,府上空了许多,将军可要与我们玩捉迷藏么?”

沈知书撇撇嘴:“幼稚。”

“不幼稚的。”红梨试图说服沈知书,“况且今儿大年初一,我斗胆替我们这群贪玩的讨个赏儿——我们共有十六人,倘若将军半个时辰没找齐,便赏我们些金银首饰,如何?”

沈知书来了兴趣:“半个时辰找十六人,绰绰有余。”

“将军便说玩不玩罢。”红梨笑着说,“我们可有信心了,将军今儿定是要放一放血的。”

于是两柱香后,所有人尽数藏了起来,沈知书面无表情地坐在花厅,心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呢?

……都怨某位不请自来的贵客。

姜虞不知何时来的,又不知谁给开的门,门童为何不通传,总之沈知书闻见那熟悉而清冽的雪松气的时候,姜虞已然施施然进了花厅,自顾自找了椅子坐下了。

红梨彼时还在缠着沈知书玩捉迷藏,沈知书脑子一抽,张口就说“好”,而待红梨欢呼雀跃地跑去通知其他侍子时,沈知书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此时花厅只余她们两人。

雪松气似有若无,连带着回忆里那旖旎的梦也似有若无。

沈知书阖了一下眼,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开了腔:“殿下怎么来了?”

姜虞恰在此时也开了口:“将军要玩捉迷藏么?”

嗓音相撞,二人同时一顿。

花厅南北通透,北风过境,厅内一时只余风声。

片刻后,终是沈知书先张口:“都是她们要玩,还与我讨赏。”

姜虞低低地接话:“那我来得不巧,扰了将军与她们玩耍的雅兴。这赏钱必从我这儿出。”

“那敢情好。”沈知书道。

她垂眸理了理衣袖,想,似乎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她们之间仍旧毫无隔阂。

不过……其实本就没发生什么,不是么?只不过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里与故人走遍了万水千山,而后不甚体面地告了别。

姜虞站起身,忽然问:“将军可要我帮你?”

“嗯?”

“帮你找人。”

沈知书眨眨眼,笑道:“殿下这是生怕我输了,而后从你兜里掏赏钱?”

“难不成在将军心里,我便是这么个小气的形象?”姜虞淡声道,“不过是作为将军朋友,尽一尽绵薄之力罢了。”

红梨恰在此时风风火火跑进来,窜到姜虞面前,刹住脚,大着胆儿开玩笑:“殿下若是帮着将军一块儿找,我们岂非输得连底裤都不剩了?原先说好给将军半个时辰寻人的,殿下若是与将军一块儿找,那便只能给两刻钟了。”

沈知书冲着姜虞摊了摊手:“如何?殿下可还参与?”

姜虞只道:“我听将军的。”

红梨在旁边蚂蚱似的怂恿:“参与罢参与罢,多一个人好玩些。”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好。”沈知书笑道,“两刻钟便连将军府都逛不完,如何能将人找齐?”

红梨笑道:“将军与殿下分头搜寻,搜索范围不就小了一半儿?还是说将军必得时时刻刻陪着淮安殿下,竟是一刻也不能分开?”

沈知书:……

姜虞施施然往外走了几步,接了红梨的话茬,跟吃错了药似的,话里话外竟有些揶揄的味道:“我竟不知将军情深至此。”

红梨嘴一张:“将军待殿下自然是极好,据我看来,比我母亲待我娘亲还好。”

“是如此么?”

“是如此!”红梨激动起来,“所以殿下,倘或将军对殿下有情,殿下可愿入主将军府?”

沈知书:???

沈知书:……

不是,自己一个没看住,底下人怎么就乱说话???

红梨这八卦的劲儿跟兰苕她们如出一辙,自己迟早把这人打包送长公主府去。

第87章 “将军便没有爱慕之情么?”

还没等姜虞回答,沈知书便将红梨拖走了,威胁她假如再乱说,下个月的月钱就别想要了。

红梨哭丧着脸应“欸”,哭丧着脸宣布游戏开始,哭丧着脸躲进了柴房,哭丧着脸被找到。

然而这张脸却没哭丧过两刻钟——游戏结束的时候,沈知书与姜虞只找到了十一人。

还有五人不知是因为藏得太好,还是某人偷偷放水,没在规定时间内被揪出来。

红梨得了两根钗子并两个银锭,高兴得上了天,回房后便与其余侍子琢磨着如何将姜虞拐回将军府。

“我瞧着将军与殿下并非无意,只是将军不愿成家。”红梨老神在在地说,“据我看,莫若咱们从长公主殿下入手,搞定了殿下,还怕搞不定将军么?”

“怎么搞?”另一侍子问。

“你等着。”红梨道,“我下回跟着将军出门,先跟淮安殿下身边的侍子打好关系,探听些内部消息,再做打算。”

另一侍子忙道:“我也去。”

“如此有趣之事,必然带我一个。”

……

于是第二日沈知书出门时,足有十余名侍子请命陪同游街。

沈知书:?

沈知书挑着眉问:“你们十二人是要去凑一个戏班子么?又非唱戏,用不着那么些人。倘或有人认出我来,第二日弹劾的帖子就递圣上面前了,说我排场大,不讲礼,恃恩而骄。”

结果侍子们一个说“好久没出门了”,一个说“在家呆得无聊”,一个说“想念外头街上卖的方糕”,一个又说“上回上街买东西没给钱,这回补上”,十二种借口没一个相同的。

沈知书:……

沈知书长叹一声,带着十二只小尾巴上了街,去城东买了两壶酒。

此后她却没前往长公主府,而是径直往家的方向行去,徒留红梨她们面面相觑。

红梨张张嘴,大着胆子问:“将军这便回了?”

“不回作甚?”沈知书瞥她一眼,“外头怪冷的,街上也没什么人,溜达着也没趣。你等会儿着人将这红罐子的酒送谢瑾府上去,她去岁帮了我许多,我也该谢上一谢,这酒她大约爱喝。”

“那淮安殿下呢?”

“我还没说完呢,这蓝罐子的酒便送与淮安殿下,你看着安排安排。”

红梨顿了一下,问:“将军不亲自送去啊?”

“不了。”沈知书随口道,“明儿要随着沈娘入宫面圣,今儿便暂且不去寻她了,免得又被她灌酒。”

而后她便听得,身后传来了齐刷刷十二声“啊——”。

声线拖得长长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沈知书顿悟,转头笑道:“我算是明白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了——出来游街是假,想见淮安殿下是真。你们何故如此想见她?把你们送与她府上好不好?”

红梨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大睁着眼表忠心:“我等生是将军府的人,死是将军府的鬼!”

“快得了,大年初一就死啊活的,也不忌讳。”沈知书道,“说罢,为何想见淮安殿下?”

红梨嘿嘿一笑,嗫嚅道:“淮安殿下风姿绰约,倾国倾城,谁人不想见?”

“……”沈知书说,“我定会替你转达爱慕之情,倘或殿下知晓了,她大约也会开心。”

红梨道:“那将军呢?”

“嗯?”

“将军便没有爱慕之情么?”

晃悠悠的北风抚过裤管,沈知书的步子一滞。

……有么?

有。

忆起前世后,沈知书便自然而然地想清了一些事——

她此前常常觉得某人可爱,总不自觉想对某人好,时而因着某人的行径而心如擂鼓,对某人一些出格的举止并不排斥……倘或这不算爱慕,那什么才算呢?

前世相处了几十载才朦胧意识到风月情愫,今生倒是一个月不到便有了感情。

此情岁月不可平。

可……自己是将军,是要挂帅亲征的战士,保不齐哪日便会血溅当场,徒留亡魂荡悠悠。

前世,她看着利刃穿透姜虞心脏时,感觉自己似乎也被捅了一刀,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倘或今生的自己真的和姜虞彼此心悦,面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死讯,某人能承受得了么?

是故既然姜虞并不知晓前世,现如今最好的处理方法便是按捺不动,佯装自己也不知。

沈知书漫不经心地瞥红梨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怎的如此八卦?活派少了是不是?”

红梨忙道:“那哪能呢,不过是关心关心将军。”

身后有旁的侍子压着嗓子交头接耳:“将军居然没反驳!”

“我就知将军有情!”

“咱们定要见着长公主府上的侍子,同她们商榷商榷!”

“附议!”

“……”

沈知书:……

不是,众位密谋得有点大声了吧……-

春节似乎与往日里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外头的炮竹声多了一点,街上众人穿得红了一点,晚间的灯会热闹了一点。

沈知书原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她跟随着沈寒潭进宫。

春节官员进宫谢恩是常有的事,春节休沐七日,六部尚书常携家带口面见圣上。

沈知书原想躲懒不去的,被沈寒潭大批“成何体统”,只得不甘不愿地套上厚重的朝服,五更便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梳洗,天蒙蒙亮就站在殿外,屏息候着。

她进殿后并未抬头,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是故并未发觉上首除了皇上,还立了另一人。

那人的视线懒洋洋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沈知书身上,眸色渐深。

皇上说了一大通核心思想为“去年辛苦了,今年继续”诸如此类的话,六部官员们也齐声应着。

沈知书夹在人群之中,跟着何娘沈娘一块儿喊口号,同皇上你来我往了约有一刻钟,殿内重归平静。

忽闻上首之人朗声道“沈卿”。

沈知书没应声,知晓皇上叫的应是她娘。

果见沈寒潭出了列,恭恭敬敬应着。

皇上笑道:“去岁礼部办事得当,仪典严明,凡朝贺祭祀,皆无一差,朕心甚慰。特赐白银五千两,以彰其勤。另有沈卿治礼有方,谨慎持重,特赐各色绸缎五十匹,加俸一年。”

沈寒潭忙歇何夫人与沈知书跪下谢恩。

皇上三两步跨下高台,亲手扶起了沈寒潭,温声道:“爱卿不必多礼。”

沈寒潭颤巍巍道:“承蒙圣上厚爱,臣等感怀于心。”

皇上收了声,低低地笑道:“爱卿还是拘礼,女儿也随你,如此守节,进殿两刻钟,竟连头也没抬过。”

她说着,转向了沈知书,又道:“今儿又非上朝,沈将军不必如此拘谨,抬起头来,与朕瞧瞧。”

沈知书敛了眸光,心想,还是避不开。

她是不想与皇上见面的——对方勤勤恳恳将姜虞养大,却又有意无意中伤姜虞。

是故她总不知如何面对姜初。若心无波澜,未免无情无义;而若起了其余心思,又是为不忠。

沈知书静了几息,方抬起头,对上了那张与姜虞很像的脸。

上回见皇上,是在长公主府。皇上与长公主将话说开,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皇上的眼眯了一下,道:“半月没见,沈将军倒是愈发光彩夺目。”

沈知书只道:“托陛下之福。”

她眼睛看着皇上,余光恰对着高台。

高台上立着的那个身影往旁边跨了一小步,陡然撞入她的视线之内。

沈知书一开始没怎么注意,以为是某个贴身伺候皇上的内侍。然而待皇上转身向上首走去时,她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这一瞥就是一愣。

她又不可置信地看了好几眼,慌忙贴到沈寒潭身边,低低地问:“皇上身边那人是谁?”

“国师啊。”沈寒潭道,“这张脸你不认得?”

沈知书霎时间有些恍惚。

认得啊。她想。怎么不认得。

前世的十二仙之一,不爱同旁人打交道,与其他十一仙仅是点头之交。据说她身边只有一个小仙相伴,放在山头养着,从不带出来与人瞧。

国师的脸与记忆里那人一模一样。

……是转世么?可国师据说活了三百多年。

明面上活了三百多年,暗里只会更久。

所以……

或许这位故人当年压根儿就没死?

第88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国师知道自己的存在么?必然是知晓的。

她同自己直视的时候,沉沉望过来,眼里的熟稔与戏谑丝毫不加掩饰。

沈知书忽然明白为何自己一回京,国师便递帖子说想见自己了——

在千年万年之后与故人重逢,就像在无边的沙漠里猛地撞见曾经生活的小木屋。即便知晓那极有可能是空中楼阁,也耐不住陡然升起的错愕与惊喜。

况且这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板上钉钉的真事。

于是人群散尽后,沈知书随着人流走在宫道上,忽然听见后边传来一声温润的“沈将军”。

是国师。

国师邀沈知书去偏殿一叙。

沈寒潭不放心,被沈知书连哄带骗地赶回了家。

故人虽算不得旧友,但历经万事之后,曾经的那点子经历便显得弥足珍贵。

沈知书迫不及待地想问清自己死后发生过什么,这么些年国师是怎么过来的,国师看起来也有一兜子话想同自己说。

俩人没寒暄多久,直接切入了正题。

“不知多少年未见了。”国师感慨道,又问,“现如今你全然想起来了?”

“是。”沈知书笑道,“实在不成想会有今日。话说曾经的十二仙转世的有几位?我只知我与姜无涯。”

国师摇摇头:“我也只碰见了你们俩。”

沈知书好奇道:“你当日是不曾死么?”

“嗯。”国师道,“不知为何,直接昏过去了,大约气息未被天道发现,于是躲过一劫。几百年前我复又醒来,走山走水行至南安国,在这儿扎了根。”

“那你现如今可还能使仙法?”

“难。”国师一五一十道,“现如今灵气稀薄,只能使些简单的、无伤大雅的手段。”

“我猜亦是如此。”沈知书叹了口气,“我也使不得仙术,不知是灵气不足,还是这具身体不行。”

她说着,复又有些感慨:“曾经我们话都说不上几句,不成想现如今倒是坐一块儿把酒言欢。”

国师垂下脑袋,端起茶盏道:“没有酒,只有茶。”

“打个比方罢了。”沈知书笑道,“可惜姜无涯不在这儿。”

国师点点头,问:“她现如今是什么一个情形?”

沈知书垂眼盯着杯盏里的水波纹瞧,静了会儿,道:“她大约还不知前世。”

“你没同她讲?”

“未曾。”沈知书摇摇头,“不太想……打草惊蛇?”

“是不想‘打草惊蛇’,还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国师笑了一下,“她知道你喜欢她么?”

“不是。”沈知书把杯盏往桌台上一掼,“阿璃你怎么乱说话?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了。”国师挑眉道,“也就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哪有正常朋友除夕夜一声不吭跑别人府上的?”

沈知书瞪着眼问:“这你也知道?”

国师将手一摊:“皇城内的事我都知晓,只是平日里懒得管罢了。”

沈知书忽然想起什么来:“所以……大帝姬对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都知晓一二,也是你透露的?”

“这与我何干?”国师的眉毛挑了起来,“我虽与她有些往来,但并非嚼舌根之人。你是知晓的,她在各府内都有眼线,这怎能赖到我头上?”

沈知书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也不知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这还能有假?”国师道,“我知晓孰近孰远,总不能放着故人不管,去偏帮一个外人罢。”

“谁知道呢。”沈知书耸耸肩,“她是皇上的长女,你又与当今圣上要好。话说起来,你绝非无缘无故与人亲近之人。我曾听闻你此前在山门里养了个小仙,莫非……圣上是那小仙转世?”

国师摇摇头。

沈知书诧异地问:“那为何?”

“虽非转世,但长得实在相像。”国师长叹一声,“聊以慰藉罢了。”

“聊以慰藉……”沈知书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在口里炒了一遍。

国师问:“怎么?”

“没怎么。”沈知书恍然回神,“只是忽然想到,阿璃实在是用情至深之人。”

“嗐,情不情的,说到底还是飘渺了些。”

“非也。”沈知书道,“就只说友情,譬如我与你曾经关系疏离,再活一世,反倒一见如故。感情受环境影响太深,故而从一而终的倒是稀罕。所以我很钦佩阿璃,对那小仙的情谊历经万万年仍不改。”

“光说我,不说你么?”国师挑眉道,“阿书不也是如此?即便重活一世,对阿虞的情义却不改分毫。”

沈知书抿了一口茶。

茶清清淡淡的,颜色不浓,也没有丝毫酒气,她却像是醉了。

以至于她顿了一下,开口说:“我们不同。”

国师问:“有何处不同?”

“我对无涯,乃是些荒唐的非分之想,此情沾上了风月,是故最难变。”沈知书沉沉地说,“阿璃对那小仙却大约不是这等想法。”

国师挑眉问:“你怎知我不是?”

“我只以为你情缘淡漠……”

国师笑了一下:“成仙之前,我也是人,是人就避不开七情六欲。况且我修的并非无情道,在这方面没什么可避讳的。我便实话与阿书说了罢,我此来南安国便是寻阿楚的转世。”

“那小仙名阿楚?”

“正是。”

“尚未寻着么?”

“未曾。”

沈知书心下了然,端起茶盏道:“我以茶代酒,先祝阿璃得偿所愿。”

国师点点头,也端起茶盏与沈知书碰了杯,想了一想,却笑着说:“我倒不知祝你什么。阿书的愿望似乎并非与阿虞白头偕老。”

“能以朋友身份与她相伴一生,我便心满意足。”沈知书道,“横竖今生就这么些年岁,我不愿再横生枝节了。”

“所以你也不愿令她知晓前世之事么?”

“随缘罢。”沈知书叹了一口气,“她若是真自己知晓了,我究竟也无法。”

二人又感慨一番前世,国师最后道:“明儿来我府上一叙如何?我也给阿虞递个帖子。”

沈知书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来:“我且问你,谢瑾梦到‘稽元’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说来复杂。”国师道,“明儿再细说罢,原是大帝姬求我帮她的。”

沈知书蹙眉道:“谢瑾是我至交,你莫要害她。”

“知晓,此梦于她无害。”国师说,“至于大帝姬计策能不能成,全看她造化,我不过浅浅推了一把。不过既然你们已猜到那‘稽元’是我的手笔,想来大帝姬大约是不能成事的了。”

沈知书放了心,与国师道了别,晃悠悠出了宫。

外头阳光甚好,四处喜气洋洋。红灯笼从大道绵延至群山,不分昼夜地点着。

心腹跟在沈知书后头,瞥见不远处架了一个一人高的炮仗,遂兴致勃勃道:“主子,那鞭炮如此之大,属下倒是见所未见。可要去瞧瞧?”

沈知书应允,抬脚往那处走去,不成想半路却忽然有人挡道,沈知书往左她便往左,沈知书往右她便往右。

沈知书在原地晃悠了一盏茶也没能走过去,有些烦躁,拽了一下心腹的袖摆:“罢了,这处人多,眼见的是过不去了,打道回府得了。”

心腹只得道“好罢”,同沈知书一齐转身,刚往前迈了几步,蓦地听见后头有人喊“佑之”。

是谢瑾的声音。

谢瑾三两下拨开人群,蹿到沈知书身边,笑道:“还真是你。你今儿怎的来这儿了?”

“刚从宫里出来,看见这儿有人放炮仗,便来瞧上一瞧。你呢?”

“你猜这炮仗是谁放的?”谢瑾道,“是七殿下呢。她还叫上了二殿下与淮安殿下,也问我来不来。我原是要去你府上找你的,却没找着人。你既来了,也是缘分使然,何不进前去呢?”

不等沈知书应下,谢瑾便拽上了沈知书*的胳膊,一把将她往前拖去。

于是几息之后,沈知书便站到了那一人高的炮仗前,与三位殿下面面相觑。

七帝姬最先蹦起来:“小沈大人来啦!新春嘉福!”

二帝姬则点头致意。

沈知书恭敬与她俩问了安,最后转向姜虞。

某人神色清浅,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撩了一下被风揉乱的碎发,而后道:“你来了。”

沈知书的心却陡然漏了一拍。

这三个字与除夕夜那晚别无二致。沈知书想。

姜虞总是这样,就好像她早早地猜到了自己会来,于是行止从容,将自己的一举一动了然于心,泰然自若,不问北风。

沈知书状若无事地“嗯”了一下,忽然道:“殿下外袍的扣子开了。”

姜虞垂头看了一眼,“呀”了一声:“还真是,想来是出门时有些急,没扣好。多谢将军提醒。”

沈知书已经将手伸出了袖子,看见一旁的侍子上前替姜虞整理,顿了顿,还是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去。

她道:“举手之劳,当不起一句谢。”

姜虞却认真地说:“将军细心周全,若非将军提醒,外袍说不准何时便掉地上了,染上脏污。”

沈知书笑了一下,忽然不知道怎么答了。

若一直客套下去,似乎会没有尽头。她心道。

对于自己有意无意的帮助,姜虞好像从未有过“理所当然”的态度,总是礼貌地谢这谢那。

是见外么?不是。大约是教养使然。

但自己听来总会有些不舒服,就恍若她从未把自己当作真正的朋友。

实在太贪心了啊,沈知书。她自己对自己说。

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是别再妄想着更进一步了吧……

第89章 “将军,我只愿与你成亲。”

沈知书于第二日如约前往国师府,并带上了一饼上好的茶叶。

她正准备出门,忽听门口一阵响动,紧接着,门童高喊道:“淮安长公主至!”

沈知书理了理衣襟,三两步跨到门边,与姜虞四目相对。

她张张嘴,笑道:“正要去接殿下呢,不成想殿下倒自己过来了。”

姜虞却问:“接我做什么去?”

“去国师府啊。”沈知书讶异道,“国师没遣人同殿下说么?”

姜虞昂首想了一想,转头问兰苕:“国师可有有遣人来过?”

兰苕茫然地摇摇头:“未曾听闻。”

沈知书心道国师这人莫不是在耍什么幺蛾子,忽听姜虞问:“将军一向不喜人情往来,何时又与国师有了联系?”

沈知书摸了一下鼻子,随口道:“昨儿随我沈娘进宫面圣,国师也在殿内,出殿后便邀我一叙。我想着大帝姬之事她大约知晓一二,便应了她的邀约,说今儿午后上门一叙。她还说要邀你,我想着她大约会给你递拜帖,便没同你讲这事,不成想她又没邀你。”

姜虞敛了眸光,隐在眼睫下的瞳色似乎闪了闪,但等沈知书仔仔细细望过去时,她又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异样。

……应当是乍听自己与国师有了来往,便有些讶异吧。沈知书想。

她遂道:“那殿下去么?殿下倘或不愿去,我遣人往国师府上跑一遭儿,便说我今儿晨起身子不适,恐不得见。”

姜虞施施然转身,淡声道:“去罢,欺瞒国师她老人家做甚?”

沈知书听着“国师她老人家”六个字,不免有些好笑。再一想,国师在世人印象里活了三百余年,可不就是“老人家”么?

她于是“嗯”地应了一声,便听姜虞继续问:“你可要送礼与她?”

沈知书回头命红梨将茶叶拿出来与姜虞瞧,一面一五一十地说:“打算送这个茶饼。是前一阵子我娘给我的,我没喝。”

“就送茶?”

“这茶也是名茶,有何问题?”

姜虞深深看她一眼,道“没问题”。沈知书还未琢磨出来这眼神是何意,姜虞已然迈出门槛,道:“走罢,去国师府。”-

沈知书、姜虞共乘一辆马车,兰苕在姜虞身边陪坐。

红梨缀在外头的马背上,和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车夫是长公主府的,负责长公主的日常出行,遂对姜虞的行踪门儿清。

她也知自家主子与沈将军要好,对红梨倒是知无不言。

红梨寒暄道:“你家主子平日里出门多不多?你赶马累不累?”

“还成,不算多。”车夫一五一十道,“不过自沈将军回京后倒是多起来了,常往将军府上来。赶马倒也不累,我们赶马的共有四人,四人轮班。”

红梨“哦”了一声,又问:“国师既没请殿下,殿下今儿为何上将军府?”

车夫笑道:“这我可不知。不过殿下往日里没事也常来将军府,倒未必要说出个所以然来。”

红梨点点头,感慨道:“这倒是了。将军与殿下感情真真好。我们常说,将军不日成驸马也未可定。”

“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马夫一面兢兢业业地赶马,一面压着嗓子偷偷说,“我说与你一件事,你可别抖搂出去。我那日并非有意听墙角,只是恰从兰苕姐姐的屋旁经过,听得兰苕姐姐说,殿下昨儿画了一副将军的肖像,正挂在内室。”

红梨险些惊叫出声,慌忙捂住嘴,兀自消化了会儿,笑道:“那据我看来,将军与殿下的事儿是十拿九稳了。咱俩说不得以后会日日相见呢。”

马夫摇摇头:“罢了罢了,现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且别太乐观。”

红梨讶异道:“你这是哪儿的话?据我看来分明是彼此有情,就差挑明了,怎的会八字还没一撇?”

马夫扯着缰绳让马匹拐弯,而后低低地问:“你觉着殿下聪不聪明?”

“瞧你这话说的。”红梨笑道,“殿下自然是冰雪聪明的。”

“问题就在这儿了。”马夫煞有介事地说,“我家主子是个万事万物心里有数的性子,不存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事儿,且她做事一向雷厉风行。若是她俩真的彼此有情,且她俩之间毫无阻碍,殿下估摸着早进宫让皇上赐婚了,还能等到这会儿呢。”

红梨思忖一阵,蹙眉道:“可她俩才认识一月,会不会是你家主子觉着操之过急,想徐徐图之?”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马夫道,“罢了罢了,且看着罢,咱们做奴才的也没法替主子包办婚姻。”

她俩自觉声音隐蔽,不想马车的隔音并不好,于是对话轻一声响一声地往车厢内传进来。

沈知书:……

沈知书木着脸听完全程,正想问姜虞怎么她手底下的马夫啥都往外抖,却见姜虞先发制人,淡声道:“将军府养出来的人怎的如此八卦?”

沈知书当即便要回怼“我看兰苕也不遑多让”,滞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往外吐。

她转而问:“殿下不乐意听这些话么?”

姜虞的视线轻轻晃过来,淡然无波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眨了一下眼,把球往回踢:

“将军如此问,可是乐意听这些话?”

……说不上乐意不乐意,横竖自己与姜虞本没可能。

沈知书搭在膝上的手攥了一下裤管,状若无事地问:“分明是我问殿下在先,殿下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姜虞答非所问:“分明是将军的侍子先起的头。难不成……这话是将军授意的?”

沈知书垂下胳膊,往椅背上一靠:“殿下为何能忽然想到这上头?难不成……殿下希望这话是我授意的?”

姜虞无动于衷:“将军为何这么问?将军希望我希望这话是将军授意么?”

车厢隔绝了一半的声响,车轮碾过土路的嘎吱音徐徐渗进来。

……她们好像在拉锯。沈知书想。

她直起身,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褂子,忽然问:“假如我说希望呢?”

姜虞的眼睫下方映出一道半浓不淡的阴影。她静了会儿,道:“那我便也说希望。”

沈知书挑眉问:“果真?”

“嗯。所以……这话真是将军授意的?”

沈知书耸耸肩,笑起来了:“让殿下失望了,是红梨那丫头自己多嘴,说些半三不四的话。我迟早扣她月钱。”

帘子拉着,马车里光线昏暗。姜虞很轻地“啊”了一声,眸光转至沈知书身下的软垫上。

她忽然又问:“那将军为何问我希不希望?”

沈知书反问:“那殿下为何又问我希不希望?”

姜虞抿了一下唇,道:“我将将军方才说的话赠还与将军——分明是将军问我希不希望在先,这会儿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所以殿下为何问我希不希望?”

沈知书咬死方才的问句不松口,姜虞却不接话了。她此时垂着眼,并未看沈知书,眸光落在身下的软垫上。

兰苕眼观鼻鼻观心地递上一小块梅花糕,姜虞摇摇脑袋,继而蓦地抬起头,说:“我希望这话是将军授意的,因为倘或如此,将军大约有想与我成家的意思。”

姜虞说话一向直接,这回却似乎有些太直接了,令沈知书的心漏了一拍。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状若自如地问:“是么?”

“嗯。”

“可惜让殿下失望了。”沈知书摇摇头,“我并无此意。”

她顿了一下,“那殿下说这话是想与我成家么”这句话已然到嘴边了,却又被她咽了回去。

……这位长公主殿下的思维一向清奇。沈知书想。

她保不齐是有其他意思,自己贸贸然问了,倒是会尴尬好一阵。

况且……自己是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姜虞答“是”,自己无法回应;姜虞答“否”,自己大约又会黯然神伤。

沈知书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了拳,大约是为了缓解尴尬吧,将桌台上的梅花糕端了过来。

她拣起一块,正打算送入口中,姜虞那淡漠无波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将军怎么不继续问了?”

沈知书滞了几息,还是将糕点丢入口里,一边嚼,一边囫囵应着:“嗯?”

“不继续问我是否有与将军成家之意。”

沈知书咳出了声。

她好容易将糕点咽下去,便听红梨在外头焦急地问:“将军怎么了?喝口水罢?偏生水葫芦在我身上。”

沈知书摆摆手,后知后觉红梨看不见,正要应“无碍”,却听姜虞已然替她答了:“无妨,我这儿有水,你家主子喝我的便是。”

红梨大喜过望:“那奴婢便放心了,还请殿下多担待!”

沈知书:……

沈知书还没来得及拒绝,下一瞬,姜虞的水葫芦已然递到自己嘴边了。

她就势喝了一口,便见姜虞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

沈知书挪开视线,硬着头皮问:“那殿下可愿与我成家?”

姜虞即答:“求之不得。”

“为何?”

“愿与将军相伴一生。”

“仅是如此么?”

“仅是如此。”

沈知书眯起眼,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滋味。

早该料到的。她想。姜虞并非心悦自己,只是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陪着。

她垂下脑袋,片刻后道:“并非只有成家了才可相伴一生。毕竟成亲了也可能因着琐碎的矛盾而和离,倒是至交能走得更远。”

“是么?”姜虞淡声问,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是呀。”沈知书道。

“可——”姜虞话音一转,“倘或我将来成了家,再同将军行鱼水之欢,我妻君大约会不悦罢。”

沈知书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到时有旁人伺候殿下,殿下未必会想的起我。”

“那不好。”姜虞道。

沈知书没明白:“嗯?”

“我只愿与将军相伴,只愿将军碰我。”姜虞忽然倾下身,将脸凑到了沈知书身前。

沈知书的呼吸陡然一滞,看着那张红唇一开一合,道:

“将军,我只愿与你成亲。”

第90章 在姜虞面前演戏

姜虞说话的时候,与沈知书离得着实很近。

她的脸太白太小,安安静静隐在昏暗里,五官轮廓便没有那么清晰,令沈知书有些恍惚。

清冽的雪松气在方寸之间弥漫,一时谁也没说话,车厢内沉寂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几近心如擂鼓。

……姜虞是什么意思?

开玩笑,还是……

罢了,或许是不知晓“成家”之于常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只以为是能长长久久相伴。

沈知书不敢深想,抿了一下唇,道:“那倘或我不成亲,殿下便一直形单影只么?”

姜虞似乎曾将这个问题思忖过许多回,于是这会儿回答得不假思索:“嗯。”

姜虞的嗓音一向轻淡,这声“嗯”也是如此,轻飘飘地浮在冬日的寒气中,让人有些摸不准她的情绪。

沈知书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装聋作哑么?她想。毕竟自己下定决心不会成家,注定无法回应姜虞的话。

亦或是姜虞想表达的压根儿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再或者人心易变,等过一阵,姜虞认识了更多的人,自己不再是她特殊的存在了,她大约也不会有此等执念了。

沈知书放任思绪飘飞了好一阵,直到马车再度拐弯,她因着惯性被甩出去了一点,才骤然回神。

她盯着靛青色的地毯看,在心底嗤了一声,没来由地想,自己竟也有如此束手束脚的一日。

……前世爱意到死没能宣之于口,今生大约也会不遑多让。

沈佑之啊。要是让谢瑾知晓,估计会说一声,闷葫芦都没你这样的。

她嗫嚅一阵,只是说:“那可惜了的。”

姜虞挑眉问:“有何可惜?”

“殿下不成家,宅院冷清,我替殿下可惜。”

姜虞道:“将军时常来我宅院坐坐,便不冷清。”

沈知书笑了一下:“我近来不是常去殿下府上作客么?怕是您府上的门童都快烦我了,一天多开好几回门。”

“不会。”姜虞说。

“嗯?”

“她们开一回门,能得半吊钱。”

沈知书“哟”了一声:“殿下如此大方。”

兰苕适时插话:“将军,殿下送你的那个炮仗,你放了没有?”

“放了。怎么?”

兰苕张张嘴:“那炮仗一百两一只。”

沈知书:???

沈知书错愕地问:“这炮仗金子做的?”

“工艺繁复些。”姜虞道,“究竟能用银子买到,也不算很值钱。”

“殿下这话我却没法答。”沈知书笑道,“我一想到殿下新年送我一百两银子,我却只送殿下一根雪松枝,便觉自己小气得紧。”

姜虞眨了一下眼:“那我还有个愿望,将军帮我完成可好?”

“什么愿望?”沈知书顺口接道。

“我想……”

姜虞的话还未出口,沈知书忽然想到某人口出狂言的性子,暗道不好:“还有旁人在呢,殿下别说太过分的话。”

姜虞的话音却已经水灵灵地流出来了:“想同将军一齐放一回炮仗。”

……竟不是什么“相同将军一起睡”,“想让将军帮我”之类的话么?

沈知书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自然好,今儿我便有空。”

姜虞却眨眨眼:“将军方才以为我要说什么,叫我别太过分?”

沈知书:……

姜虞歪了一下脑袋,继续道:“难道是……那些风月之事?”

沈知书:…………

怎么倒显得自己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姜虞真是……过分!-

姜虞虽与国师相识,但并不相熟,这么明晃晃地去人府上作客还是头一遭儿。

可以看得出国师挺重视这次会面的,冷盘热盘摆了一桌子,还上了两大盆浓汤。

阿水将她俩与兰苕红梨一同迎进去,沈知书对着庭院里大剌剌摆着的圆桌“嚯”了一声:“我们吃了饭来的,怕是用不下。”

“是么?”国师拂了拂衣袖,“无妨,随意吃些,横竖也不是什么占肚子的吃食。”

沈知书道“那我等便却之不恭”,一回头,却见姜虞的神色有些怪。

沈知书思忖一阵,恍然大悟——自己和国师昨儿才聊上,今儿说话便这么随意,在姜虞的眼中定然是有猫腻的。

她于是冲国师恭恭敬敬补了个礼,再转头一看,某人的神情果然缓和了不少,变回了那副淡漠无波的样子。

三人入了席,阿水替她们一人斟了一盏茶。

这侍子挺眼生的。沈知书想。应当不是自己前世的故交。

国师率先发话:“今邀殿下与将军前来,原是因着昨儿与将军聊至宸王殿下一事。将军已将原委道明于我,我也已告诉将军云,谢将军梦到‘稽元’一事确是我的手笔。然此事复杂,一时半刻说不清,我便邀将军来家一叙。思及淮安殿下与将军及大殿下都有渊源,便将殿下也请了来,承蒙殿下肯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

沈知书接过话茬:“国师实太客气。因着此等小事叨扰国师,承蒙国师不弃。”

“将军此言差矣,这可不是小事。”

“哦?”沈知书挑眉问,“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国师悠悠道,“月余前,宸王殿下找上我,说是有事求我。我说何事?她说她曾在军中对谢将军一见钟情,今知谢将军要回京,便求我帮上一帮。”

“一见钟情?”沈知书敏锐捕捉到了细节。

“她是如此讲的。”国师道,“我对‘真一见钟情’还是‘假一见钟情’也无甚兴趣,我只问她要我怎么帮。她便说先看她那边是否能成,倘或成不了,再央我帮忙。”

姜虞抿了一口茶,恰在此时开了口:“国师真是好性情,大帝姬求您帮,您便帮了。”

国师不置可否:“我助人为乐。”

沈知书好奇地问:“大殿下说的‘能不能成’是何计策?”

“先派谢将军亡妻曾经的侍子秋雁去刺杀你,倘或能令将军与谢将军之间生出嫌隙最好——若是如此,谢将军定然伤心,她便好趁机多安慰安慰,日久生情——倘或无法生出嫌隙,而谢将军对此事一头雾水,势必要查个明白,她也好顺势放出些线索,假意帮帮忙,让谢将军心生感激。”

沈知书笑道:“大殿下竟是如此想的!此思路清奇,怪道我们三人一直摸不清她的动机。只是大殿下不曾料到我与淮安殿下相熟,靠着淮安殿下惊人的查案能力,直接一举查到了她头上,没令她‘帮谢瑾’的计策得逞。”

国师继续道:“她眼看着不能成事,反令谢将军对她心生戒备,终于还是找上了我,求我为谢将军造梦。”

“造梦?”

“是。”国师说,“这于我而言并不难,于是我便顺手帮了一把,将‘稽元’与谢将军亡妻在梦中挂上了钩。然你们竟一点未上当。这到底是大殿下没造化,我也只能帮到这儿了,至于后事如何,便非人力所能及也。”

沈知书点点头,道:“多谢国师倾囊相告,我心内有数了,回去便告之与谢瑾。”

姜虞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端起茶盏抿上一口,这会儿突然出了声:“我有一事想问……为何国师此前一直愿意帮大帝姬,此时却又忽然告诉我们这些?”

国师拂掌道:“我并非站在谁那边,一意孤行地帮谁。大殿下此前求我,言辞恳切,细说她对谢将军情意之深,我听了无比动容,便应了她之所求——嗐,其实主要是她答应帮我寻一人。”

“何人?”姜虞问。

……应是阿楚。沈知书心道。

然她想着约莫在姜虞面前装作不知道会更好,于是也问:“何人?”

“……”国师瞥她一眼,说,“沈将军不知?”

沈知书:……不是,你咋拆我台???

沈知书疯狂冲国师眨眼暗示,国师终于接收到她的信号,“啊”了一声,道:“开个玩笑,沈将军应当是不知晓的。话说回来,不知殿下可曾听闻有关我的传闻,云,我活了三百余年,命煞孤星?”

姜虞点点头。

国师继续道:“其实并非活了三百余年,而是比这久得多,只不过此前一直昏迷不醒,直到三百余年前堪堪醒过来。我并非南安国的人,行至南安国只为寻人,那人长相与当今圣上极为相似,是我此前的一个玩伴,死于万万年前,想来眼下应当转世。”

姜虞点点头,神色平淡的脸看不出情绪,似乎对于国师所述之事一点也不惊讶。

沈知书却反应很大:“竟是如此!那国师大约是天神一类的人物了,此前多有不敬,望多海涵。”

国师配合着摇摇头:“将军不必拘礼,天神一事已是前尘过往,如今我既为南安的国师,理应为万民分忧。不过既然将此话说与殿下与将军听了,我便斗胆烦请二位也帮着寻上一寻。”

沈知书抱了抱拳:“这是自然!与皇上长相极为类似之人是罢?我等翻破天也会与国师寻来!”

她夸张地演完,暗道自己毫无破绽,姜虞应当不会怀疑自己与国师有更深的联系。

却见姜虞转向自己,神色复杂。

沈知书脑内警铃大作,心说难不成还是被怀疑了么,下一瞬,便见姜虞施施然开了口。

“将军。”她淡声道,“将军似乎与国师极为投缘,如此热情,倒是见所未见。既然您俩一见如故,我便不在此处多叨扰,先行归府,您二位慢慢聊。”

沈知书:……

……所以姜虞这不是怀疑,是看自己与‘新交的朋友’聊太多,吃味了。

嘶,好像演过头了,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