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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看来我与将军情意相通。”

崔淇在沈知书三短一长的叹息声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的时候兀自嘀咕:“将军对这副对联似乎不太满意,笑得有些勉强,是我的错觉么?”

但乐观开朗一向是她的良好品质,于是不消片刻,她又自顾自将逻辑链圆上:“无妨,大约是将军觉着这祝福的话太直白,喜欢隐晦些的。”

她坐上沈知书为她备下的马车,思忖片刻,下了结论——

下回送张更隐晦的对联儿,然而核心主题还是不能变。

——招财进孩,完全满足将军十个孩子的需求!

只要措辞再优美些,将军定然会喜欢的!

毕竟长公主殿下便很喜欢这份礼物,所以自己送对联儿的主意准没错!-

时光悄然飞逝,不知不觉已至除夕。

城中张灯结彩,鞭炮不停,四处都有了年气。

沈知书上午被何夫人拖起来,半死不活地祭了祖,午后也不得闲,看着人忙忙打扫将军府,又亲自命人摆了几只王八进池塘。

姜虞仍旧常来将军府,时不时在这儿过夜。沈知书对此已然习以为常,听见身后脚步响,料想是某人来了,遂头也不回地说:“看我新买的王八,哪只最好?你挑一只,我着人送去你府上,好不好?”

却半日没听着人言。

沈知书眨眨眼,意识到不对,猛地扭过头,便见谢瑾用一种颇为一言难尽的目光盯着自己看,嘴里“啧”了两声,边摇头边说:

“你说话何时变这么温柔了?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罢,把我当谁了?”

沈知书:……

沈知书面无表情,惜字如金:“滚。”

“滚”完,她忽然想起了正事,清了清嗓子,道:“你鞭炮买了没?送我两捆。”

谢瑾笑道:“你自己不会买?”

“不会。”沈知书嘴一张,“她们要价一捆八百八十八响要十两银子。我说这么贵卖给鬼。”

“十两银子拿不出?”

“那必然不能,十万两一捆我也买得起。”沈知书慢悠悠道,“我若是心情好,白送她十两银子也是有的,但她断不能以这个价钱卖我,否则我一放炮仗就想到十两银子,便觉得亏大了,这炮仗放得有什么趣?”

谢瑾挑眉问:“所有铺子都是这个价?”

“只跑了一家,余下的懒得跑了。”沈知书将手一摊,“你就说送不送罢。”

谢瑾嘀咕着“活祖宗”,转头命令自己侍子:“你去府上抬三抬大炮仗来。”

“就三抬?”

谢瑾笑道:“你自己方才说要我送你两捆,现如今三抬还不满足?”

沈知书抱着胳膊道:“你未免也太听说。那我说你送我一百抬,你真送我一百抬么?”

“倒反天罡,送你东西还这不满那不满的。”谢瑾“哼”了一声,“你若觉得不够,那你自个儿买去,我那儿一共才得了十抬呢。”

话音未落,后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而清冷的“将军要几抬”。

沈知书同谢瑾一齐“唰”地扭过脑袋,便见身后赫然立着某位长公主殿下。

她不知何时过来的,又不知在哪儿站了多久。

彼时一阵风过,将她鬓边的碎发揉乱了,被她抬手理了理。

沈知书将手里不知何时捞过来的枯枝扔了,转过身,三两步跨至姜虞面前,低低地笑了一下:“殿下怎么来了?门童也不通报,想必是白日躲懒儿,不知去哪儿快活了。”

姜虞摇摇头,没什么表情地扬头看她:“是我不叫她通报。听你方才说要炮仗,要几抬?”

沈知书不回答,先问:“殿下那儿有多少?”

姜虞也不回答,反问:“将军要多少?”

沈知书后退一步,叉着腰说:“还得先看看殿下的实力,否则我说我要一百抬……”

“一百抬也有。”姜虞淡声打断了她,“将军要多少有多少。”

沈知书笑道:“那一千抬呢?”

“有。”

“一万抬?”

“有。”

沈知书眨眨眼:“殿下怕不是将全城的炮仗都搜罗起来了。”

“将军若是想要,便是京都没了,着人去他城买便是。”姜虞道,“所以如何,将军要多少?”

沈知书想了一想:“我先要一抬,内院里放一放去去霉气,也便罢了。”

谢瑾拖长嗓子“哟”了一声,被沈知书一锤静了音。

“你打我做什么?”谢瑾委委屈屈地揉着胳膊。

沈知书瞥她一眼:“好端端的,你怪叫什么?”

“你自己区别对待,还不许人说?”谢瑾笑道,“对我就连拿带抢,对殿下便温柔和气。”

“我都没拿你同殿下比,你倒挑起我的不是来了?”沈知书瞥她一眼,“人殿下要多少有多少,你就十抬,多了没有。”

谢瑾:……

……怎么会有人如此倒反天罡,美化自己的强盗行径?

但该说不说,自己这位不讲理的朋友对长公主是真的温柔。

以自己阅话本无数的经验,这八成是喜欢上了!便是明面上没那意思,内心估摸着心动而不知。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区别对待便是沦陷的开始。

谢瑾在内心狂嚎“嗑死我了”,面上无波无澜地说:“我是不如殿下有实力。”

姜虞接话:“无妨,临近年关,炮仗难买。将军若是有需要的,我送将军一百抬。”

谢瑾感慨道:“十余年前夫人在世,同夫人一天放几十抬犹嫌不足。现如今对此倒是没什么兴致,只是看着我娘陪谢大玩,十抬足矣。殿下既然来了,想必是同佑之有话要说,我便不多叨扰,先行归府了。”

沈知书留了两句没留住,刚想命人拿些鲜果与谢瑾带去,一转头,谢瑾却早已脚底抹油开溜了。

……不打扰你们小情侣独处了。谢瑾边跑边想。

希望佑之加把劲,先同“不愿成家”的自己和解,接着早日抱得美人归-

沈知书盯着谢瑾远去的背影愣了一下,嘀咕道:“怎么跑这么快。”

“许是家中有事。”姜虞揣着袖摆缓缓走了几小步,抬起眼,淡声问,“今儿除夕,佑书不去沈宅么?”

“看着她们收拾完院子我便去。”沈知书伸了个懒腰,“主要一回沈宅,姨娘们一准儿围上来,我怕是要被闹腾死,现在这儿躲躲清闲。”

“原是如此。”姜虞点点头,“我还以为将军要在将军府过除夕。”

沈知书笑而不答,话音一转,反问道:“那殿下呢?殿下除夕怎么过?若是不入宫,来沈宅与我们一道吃顿团圆饭,如何?”

姜虞挑眉道:“将军一时兴起,怕是尚书大人吃不消。”

“怎么就吃不消?她许久未与我提及你,想必也是默许你我有往来的意思。”沈知书眨眨眼,“你便说去不去。”

姜虞思忖片刻,摇摇头:“还是不去了,料想若是我在一旁,尚书同夫人约莫皆放不太开。”

沈知书笑道:“不会,你小瞧了她俩。沈寒潭且不论,何娘最是不同人客气。我便这么说罢,倘或圣上请她坐龙椅,她怕是真一屁股往上坐。”

姜虞还是拒绝了。

沈知书没坚持,只是随意拨了一下旁边的枯树枝,又拽了一根下来,在空中画了一个圈:“那……先祝殿下除夕快乐。”

姜虞的视线顺着木枝的尾端转了一道弧:“这个圆是何意?”

“圆圆满满,团团圆圆。”沈知书俏皮地眨了眨眼,双手合十拜了拜,“愿殿下安康和睦,新年万事顺遂。”

姜虞不置可否,安安静静将视线上移,对上沈知书的眸光后,抿了一下唇,却说:“我不知送将军什么祝福。”

“嗯?”

“大约是……想说的太多,一口气顺不下来。”

……太多么?

若是别人同自己这么说,自己定然会认为那人是在客套。但换作姜虞……

大约世间本就有纯粹而热烈的感情,即便相识一月,仍情深至此。

沈知书眉眼稍抬,同姜虞相顾几息,忽然从喉咙里闷出一声极为含糊的轻笑。

“无事,那便不说出口。”她丢掉枯枝,低低地说,“在心里说便已足够,我能听着。”

“果真么?”

“果真。”

姜虞点点头:“看来我与将军情意相通。”

沈知书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了一下。

她觉着这话有些怪,具体哪儿怪又说不上来,于是直到姜虞承诺送一抬炮仗过来并告辞离开后,沈知书才登时反应过来——

“情意相通”通常是爱人之间说的话。

她一面心道姜虞说话一向随心所欲,喜欢口出狂言,是故应当没那意思,一面又有些脸热。

“这人……”她嘀咕道,“下回定得同她好好说说,再不许如此行事了。”

红梨在旁边探头探脑,将沈知书的嘟囔听进了耳朵里,遂接话道:“谁?谁行事不端,惹将军不开心了?”

“没谁。”沈知书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廊上走,“一个朋友。哦对了,沈宅那边有消息么?可有说让我什么时辰回家?”

“我正是为这事来找将军呢。”红梨笑道,“何夫人方才递信儿来,说将军无需急着过去,她们决定晚饭来将军府吃,给新宅添点人气。”

第82章 却听另一声“新春嘉福”在那头响了起来

沈知书在府内瞎转悠的时候,姜虞的炮仗已经送到了。

那炮仗足有半人高,沈知书围着转了半圈,点点头,嘱咐道:“晚上放。”

“上头好像贴了张字条呢。”红梨探着脑袋看了会儿,将贴纸揭下来,递给沈知书,“将军看看?”

沈知书饶有兴致地接过字条,定睛一看——纸上什么都没有。

沈知书:?

这是要她自己悟的意思么?

她福如心至,又翻至背面,这才看见了姜虞写与她的话——

平安喜乐。

后头还有一行小字:不知从何说起,望将军莫嫌话薄。炮仗有一千六百六十六响,能放半刻钟。

沈知书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字条,静静看了会儿,唇角不自觉向上扬去,弯出了一个轻巧的弧。

她继而素手一翻,将它收到了衣襟里。

红梨在一旁冲另一个侍子挤眉弄眼,刚想悄悄评价几句她家主子的行径,忽听外头人报——

“夫人们至。”

沈知书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跟私相授受被抓包了似的。

她胡乱在原地转了几圈,终于撇掉了这股子莫名其妙的心虚劲儿,大步流星往前迎,便见沈娘与何娘携手而至,后头乌泱泱跟着一群人和……一群动物。

沈知书:?不是,怎么连两猫一狗十匹马都牵来了?

人群鱼贯而入,光是进门便花了足有半刻钟。九个姨娘眼睛发光,碍着沈寒潭与何夫人的面没往上扑,而是迈着小碎步交头接耳。

大姨娘道:“几天不见,书儿又好看了。”

“可不是?”二姨娘接话,“面色红润,身姿挺拔,看来这几日休息得好。”

三姨娘探头探脑地将沈知书上下打量了一圈儿,点点头:“书儿自回京之后,眼见得气色一日胜似一日。大约是早睡早起的缘故。”

“可不是?”四姨娘笑道,“我听将军府的人悄悄说,多亏了淮安殿下关心将军身子,日日亲临府上,督促将军早睡。”

“多谢淮安殿下。”

“多谢淮安殿下。”

“多谢淮安殿下。”

沈知书:……

悄悄话就悄悄说,喊那么响是生怕我听不到?

她憋着一口气,没分眼神给姨娘们。

沈寒潭睨她一眼:“怎么不叫人?越来越没规矩了。”

沈知书瞪大了眸子:“她们编排我在先,倒成我没规矩了?”

“姨娘们也是爱重你。再者,她们说的不都是实话,哪里便算得上编排了?”沈寒潭甩了一下袖摆,从鼻腔里哼出一股气,“你再如此没大没小,当心我去淮安殿下面前告你的状!”

沈知书:……

沈知书于是老老实实从大姨娘起一个个打了招呼,每打一个就得到一声欢悦的“欸”,结果待打到第九个的时候……

九姨娘后头还站了一个。

沈知书:???

沈知书瞥向沈寒潭,脸上大剌剌挂着三个字:咋回事。

沈寒潭抬头望天佯装不知,倒是何夫人笑盈盈接话:“是了,又新进了一位姨娘,没来得及跟你说。”

沈知书:……

那姨娘看着倒挺腼腆,红着脸跟沈知书打了声招呼,沈知书心道这难能可贵的文静性子不知能保留到几时,面上仍恭恭敬敬问了好。

“这便是了。”沈寒潭满意地点点头,“这几日温文有礼了许多,看来淮安殿下监督得不错。殿下现如今并不在府上,容我说句冒犯的话,淮安这孩子一看便是个知书达理的,你跟她来往,为娘放心。”

沈知书登时迈开步子,绕着沈寒潭转了一圈,口内啧啧称奇:“娘,您先时不是劝我同她莫要有私交么?为何如今态度直接翻了个面?”

“原是我先时想岔了,前几日上朝时,圣上对淮安殿下不吝褒扬,想来淮安殿下应当是圣上一派,不会轻易下场参与帝姬纷争。”沈寒潭道,“所以你与她来往并没有坏处,只是须把握好分寸,切莫玩笑过度,万不可像同谢瑾般如此肆意打闹。”

沈知书扬声道“必不可能”,看着红霞渐渐从天边攀过来,料想已快至晚膳时分,遂笑着说:“不知您几位要过来,小厨房没备饭菜呢,两刻钟前才匆匆忙忙开始做,只恐过于简薄。”

“无碍,大菜我们已经做好带来了,只要你想,现如今便能开饭。”

“那便开饭罢。”沈知书嚎道,“我饿得不行了!”

沈寒潭大手一挥:“那成,今儿没有主仆之分,所有人都一同上桌!”-

长公主府。

兰苕她们四个正在小厨房忙碌。

厨娘们皆被遣散回家吃团圆饭了,姜虞还要赶她们几个回去,她们执意不从。

一个说“家人都死绝了”,一个说“跟着殿下有银子拿”,再一个说“原是家里卖了我的,不想回去见她们”,还有一个说“回家回哪儿?长公主府更像我家”。

于是四人齐齐整整在小厨房捣鼓了一个时辰,最终做出了八个热菜、六个冷盘和一锅乌鸡红枣八角汤。*

兰苕还将库房里收着的秋露白搬了出来。

蓉菊撇撇嘴:“这酒怪醉人的,谁喝那个?我们五个人又喝不了一坛子,过会儿还要守岁呢,喝完直接昏过了怎么办?”

兰苕不由分说地将它搁上了桌:“就你酒量小,我和月桂斑竹都是能喝的。再不济,殿下酒量定然不差,往日里从没见她醉过。”

蓉菊笑道:“你指着殿下给你擦屁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可没说,是你自个儿说的。”兰苕耸耸肩,“你若是不想殿下多喝,那你自己多灌些。”

月桂是个瘦长脸的小姑娘,正兢兢业业端盘子。经过兰苕她俩身边时,她轻轻撞了蓉菊一下,笑道:“就数你不会喝,往日里只肯沾一筷子。今夜我必灌你好几盏。”

蓉菊愁眉苦脸地说:“那完了,今夜必醉。我倒不是怕醉酒,只是……我酒风不太好,一上脸便顾头不顾腚了。”

兰苕对这句话不以为意,结果一两个时辰后,蓉菊一屁股坐到了她怀里,一边唱山歌一边抱着她啃。

尚且清醒的兰苕:……

要死了。

谁来管管。

月桂咬着筷子笑得花枝乱颤:“叫你方才死命灌她,你这是自作自受!”

兰苕哭丧着一张俏脸,转过脑袋,试图向她家主子寻求帮助,却见姜虞扭头看天。

兰苕心存希望:“殿下?”

姜虞自言自语:“这月亮真圆呐。”

兰苕:“……殿下,今儿三十,没有月亮。”

姜虞继续自言自语:“这灯笼真亮呐。”

兰苕:“……殿下——”

姜虞:“这树真高呐。”

兰苕:……

兰苕将糊了自己一脸口水的蓉菊从身上扯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那我先失陪一会儿,把她安置好后再回来。”

兰苕于是拽着蓉菊走了,月桂与斑竹坚守岗位,攥着杯盏陪姜虞聊天。

月桂咂了口酒,笑道:“也是苦了殿下,大过年的只有我们几个陪着,怪冷清的。”

姜虞的脸被酒熏出了浅淡的绯红,然眸色清明,看不出喝了多少。她淡声道:“有你们陪着足矣,是我不想入宫。”

“往常还有沈将军陪着。”斑竹接话,“今儿沈将军在沈府吃团圆饭,想必是不会过来了。”

“怎么提起她来?”姜虞的视线从眼尾滑过去,落在菜色琳然的台面上,顿了一下,接着说,“她自是要与家人团聚,这会儿大约也在吃饭罢。”

月桂点点头,顺着话音接道:“这会子家家户户都在吃饭,将军自然也是。只是不知殿下送去的炮仗她放了没,那炮仗的声音最是好听,殿下统共才得了两抬,便送了将军一半儿。”

斑竹笑道:“将军帮了殿下良多,殿下礼尚往来也实属应当。那另一半炮仗不是你放了的?你现又有什么不满足?”

“诶呀,不是不满足……”月桂指手画脚地说不上来,想了半日,终于憋出了一句形容,“我就是感慨一下殿下与将军情谊深厚,宛如一对儿相扣的玉佩。”

斑竹的小脑袋点了点:“是了,将军与殿下相熟得如此之快,想来亦是缘分使然。咱们殿下总算不是孤身一人了,遇着事儿了也能有商有量……不过殿下——”

她将头往旁边一转,大约是酒壮怂人胆,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恕奴婢冒昧……奴婢真的好奇,您对将军有那方面的想法么?”

白梅从横斜着的枝头晃悠悠荡下来,外头的风像是陡然止住了,水面浮着薄冰,殿内呼吸声不闻。

姜虞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杯盏,安静几息,面无表情地反问:“你希望我有想法么?”

“奴婢也不好说……”斑竹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就是希望殿下身边能时刻有人陪着,不止我们几个。”

姜虞垂头瞅着紫檀木桌台,不甚分明的情绪隐在烛火里。

她没有答言,转而翻了一下手腕,将筷子轻巧执起来,夹了一筷子凉拌八宝丝。

斑竹自知失语,王八似的将脑袋缩回去,没有接着追问。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吃了一筷子鲈鱼,兰苕终于姗姗来迟。

斑竹如得救星,迫不及待地期冀兰苕说几句话,以打破水面上的浮冰。

兰苕不负所望,一张口便惹得姜虞回过了神:“蓉菊方才睡下了,待子时我再将她喊醒,若醒不来便一盆冷水浇上去,必不能错过新岁的。”

姜虞挑眉道:“太残暴些。”

“殿下心软,我心硬。”兰苕叉着腰入了座,笑道,“就这么说定了,殿下且看着罢,我们四人一定陪着殿下接新年。”

结果兰苕她们三个喝多了酒,横七竖八地趴了一桌子,姜虞叫一声,三个人哼三下。

姜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她们轻手轻脚拖回房间,三两下扔到榻上。

她给几人擦了脸,掖好被子,自己则回到内室,坐上黄花梨木椅,随手捞过一本书,半平不淡地看了起来。

今夜大约睡不成了。她想。

府内总得有个人守夜。

夜色如水,灯笼满街,阖府蜡烛不灭,鞭炮愈演愈烈。

庆怜二十年便要这么过去了。

外头遥遥传来更漏声,和着被鞭炮惊起的犬吠,一同悠悠然飘至窗前。

子时了。姜虞心道。

现在是庆怜二十一年。

不知此时此刻沈知书在做甚……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

同娘亲与姨娘们玩笑么?那些炮仗会不会有她的影子?毕竟长公主府与将军府离得并不算远。

许是府外的炮仗实在太多太密,硝石味竟微微渗了一些进屋里。

姜虞默默对自己说了句“新春嘉福”,丢下书,正打算起身去关窗,却听另一声“新春嘉福”在那头响了起来。

姜虞一惊,猛地回过头——

沈知书带着山野间的风雪气,风尘仆仆地蹲在窗沿,又撑着窗壁往下一跃。

她动作很轻,没什么声响,又许是被完全淹在了漫天的爆竹里。

墨色的披风顺着冲劲儿被风掀开。

摇曳着的灯火中,沈知书稳稳落地,面庞被烛光勾出一圈金边。

对上自己的眼后,她笑了一下,抬手递来一根湿润的雪松枝。

第83章 “将军,我现在真的真的很开心。”

屋里疏忽间静默一瞬,呼啸的北风与连绵的爆竹被隔绝在了很远的地方。

她们的眸光隔了一小段距离,在灯火里缱绻地交融着,片刻后又错开。

摇曳着的烛光似乎明亮了一点,盈盈蜷在方寸之间。

沈知书眼里浸着笑,忽然问:“殿下怎么不关窗?”

姜虞没即刻回答。

她闷声不吭地看着,视线顺着沈知书的胸膛移到了那根雪松枝上。

……某人实在太突如其来了,以至于自己错愕过后,居然觉得有些理所应当。

抿了抿唇,姜虞想说“你怎么来了”,又想说“为何不敲门,唬我一惊”,最后出口的却是:“你来了。”

是个陈述句。语气轻浅,又稀疏平常。

姜无涯在答非所问。沈知书想。

但说到底,“为什么不关窗”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可回答的,无非是“忘了”“透透气”等语,总不能是“知你会翻窗而来,特给你留的”。

屋子不大,沈知书往前迈了一小步,几乎要走到桌边。

她摇了摇手中的树枝,低低地说:“来了。本想再早些来——”

她说至此,顿了一下,并没接着往下讲。

话音就这么在炮仗里戛然而止,留出一段不明所以的空白。

姜虞本以为她想到了什么,或是看见了什么,遂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吐出下半截话。

她等了一盏茶,后头的话音却始终不来。

姜虞于是开了口:“那为什么?”

沈知书像是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激得惊了一下,蓦然回过神,很轻地眨了眨眼,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来?”

“才”这个字用得很好。沈知书想。

就好像她本就属于长公主府,或是本就该早早地在此候着。

沈知书伸手拨了一下雪松枝,慢条斯理道:“驾马去了一趟北山。”

“去北山?”

“嗯。”沈知书将被雪湿润的松枝递出去,笑着说,“为了采它。听闻一年的最后一日里,天地灵气格外充盈,吸收了灵气的松枝可保来年顺遂。”

“将军什么时候去的?”

“亥时。”

“一个人么?”

“嗯。”

姜虞施施然抬手,将雪松枝接了,点着头说:“多谢。”

沈知书挑眉问:“仅是多谢?便没旁的话与我讲么?”

“嗯?”

“殿下似乎……”沈知书低低笑了一下,“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难不成殿下神机妙算,早知如此?”

姜虞踱步至门边,将雪松枝卡进门缝里。她转过身,声调一如既往没什么起伏:“不知。”

“那……”

“大约是面无表情惯了吧。”姜虞说话很慢,咬字很轻,“左右我很开心,将军瞧出来了么?”

姜虞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往日里的姜虞虽然淡漠清冷,但说话总是条理清晰,常能一口气说一大篇话。

现如今的姜虞……思维似乎有些跳脱,一面说她自己惊讶,一面又问“为什么才来”;一面只客气地说“多谢”,一面又道“我很开心”。

……果真很开心么?

沈知书垂头看着她的发顶,继而将眸光往下移,又落到她微微起伏着的胸口上。

姜虞的呼吸似乎较平日里急了一些。

沈知书这么想着,忽然起了逗乐的心思,解了外袍挂上衣架,一本正经地说:“暂时没瞧出来。然殿下笑一下,我便瞧出来了。”

姜虞认真思忖一阵,祭出了她那传统技能——皮笑肉不笑。

肌肉走向奇怪的面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了几分诡谲。

沈知书:……

沈知书忙举起手,笑道:“莫笑了莫笑了,我知晓殿下开心了。”

姜虞很轻地“嗯”了一下。

房间里虽然点了灯,但较之白日还是昏暗一些,以至于一些不甚明朗的心思便冒了头。

比如……这儿的雪松气比雪松林里更浓,闻着能令人舒心。

再比如……自己来这儿是担心某位长公主的安危,可在看见长公主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挺想她的。

不,不能说“挺”,应该说……有点想。

姜虞恰在此时问出了那句本应一开始就出口的话:“将军为什么来?”

“我……来看看殿下。”沈知书说。

话音刚落,她恍然意识到这是句废话,约等于什么都没回答。

然而姜虞居然没有往下追问,而是点点头,道“好”。

这个字被轻轻慢慢地吐出来,转瞬便消散在四面八方的响动里。

沈知书环顾四周,笑道:“兰苕她们呢?原说伺候殿下守岁,怎么现如今一个人影儿都不见?”

姜虞道:“喝醉了,睡了。”

“你们喝酒了?”

“嗯。”

原来如此。沈知书想。

难怪姜虞今天有点不同。

但大约某人已经洗漱过了,于是酒味丝毫不剩,即便靠得近了,也只能闻见那熟悉而清冽的雪松香。

沈知书顺口接话:“殿下倒没喝醉。”

姜虞不置可否:“我酒量好。”

“有多好?”

“不知。但大约比将军好。”

沈知书挑起了眉,笑道:“比我好算不得好,我不能喝。”

“是么?”姜虞淡声说,“那酒还剩一些,将军要不要来一点?”

罢了。来一点吧。沈知书想。

此来只为看看姜虞,确认她平安便离开,但眼下姜虞身边无人伺候……

多待一会儿罢。

沈知书遂问:“那酒放在哪儿?”

“放回库房了。”姜虞道,“将军恐对库房不熟,我去拿,你在这儿坐着。”

沈知书摇摇头:“外头那样冷,冻去了可不是玩的。左右我也知库房在哪儿,殿下将钥匙与我,我摸索摸索便是。”

姜虞答应了一半。

她确实将库房钥匙给了沈知书,但与沈知书一同出了屋子。

外头炮竹不停,因隔着几堵墙,一层层传过来的时候,便显得沉闷了一些。

新岁似乎格外冷一点。

府里灯火通明,隔几步便点了一盏灯,姜虞雪白袍子上的绒毛被染成暖色。

不知谁家孩童闹得欢,稚嫩的喧嚷淹没了青石板上的脚步声。

二人肩并肩走了会儿,离库房尚有一小段距离,沈知书率先起了话头:“天这样冷,不知等会儿会不会下雪。”

姜虞自然而然地接话:“大约会罢,瑞雪兆丰年。”

沈知书笑道:“是了,今年定是个吉祥年。”

姜虞转头看她:“为何?”

“于公,边境已然安定,南安定会蒸蒸日上。”沈知书说,“于私,我认识了殿下,今年定当更为和乐顺遂。”

“嗯。”姜虞点点头,忽然又把先时的话题重新问了一遍,“将军今儿为什么来?”

就好像她从头至尾都在思忖这事,但脑子转得慢慢的,便一直没得出结论。

沈知书心道这话题转得真够快的,转念一想,喝了酒的人思维本就跳脱。

她没像方才一样一本正经地回答,而是将球踢了回去:“殿下以为呢?”

姜虞认真地摇摇头:“不知。”

她摇头的时候,钗子上的流苏跟着一起轻晃。

沈知书从上头收回目光,低低地笑道:“下官恐长公主府内无人值守,怕殿下受歹人所伤,遂来确认殿下安危。”

“只是如此么?”

沈知书没听明白:“嗯?”

“只是怕我受伤么?”

“唔——”

沈知书没来得及回答,姜虞又很快地往下接道:“那现在我好端端的,将军是不是该回去了?”

风声一静,树冠纹丝不动。

沈知书挑眉问:“殿下在赶人么?”

“非也。”

沈知书问:“那为何让我回去?”

“将军既是只为确认我的安危,想必并未计划着在此久留,许是此后有事——”

“无事。”沈知书笑道,“殿下怎么不让人将话说完?”

姜虞眨眨眼,没吭声。

沈知书措了会儿辞,说:“我不只是为确认殿下安危——若是如此,我打发心腹跑一遭不好么——更是为……令殿下欢愉。”

姜虞垂眸看着石子路,声调没什么起伏,情绪含混不清:“将军认为……我见着将军会开心?”

“自然。”沈知书笑着说,“朋友第一时间送上新春祝福,难道不值得开心?”

“嗯。”姜虞肯定了这个说法,“确实如此,确实很开心。那……将军可愿意让我更开心?”

北风骤然扑面,令沈知书眯了一下眼。

片刻后,她垂下脑袋,“嗯”了一声:“怎么做能令殿下更开心?”

姜虞:“今夜宿于长公主府。”

沈知书摇摇头:“殿下恐怕忘了,今夜是除夕,要守岁,睡不得。”

姜虞拖长嗓子道“啊”,眉头微微蹙起,片刻后又松开:“确实忘了。那便换一个。”

“换什么?”

“将军陪我饮酒至天明,可好?”

沈知书蓦地揽上姜虞的肩:“我酒量不好,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将军少喝些。”

“好。”

沈知书“好”完,瞥见小径旁横斜出来的枝干,自然而然地将它撇开,又将姜虞往旁揽了一点:“殿下小心,别让树枝扎了眼。”

怀中人却忽然停住了步子。

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灯火里,姜虞的眸色被睫毛遮了一大半,里头盛着的情绪纷繁复杂,沈知书没看清。

她正要笑着问“怎么了”,下一瞬,姜虞径直开了口。

她反手抱住了自己的腰,仰起脸,说:

“将军,我现在真的真的很开心。”

第84章 她跪坐于沈知书腰间,俯身吻了下去

两人端了酒与器皿,一同回至内室。

府外延绵不绝的炮仗声已然过了劲儿,变得轻缓了一点。

两人在八仙桌旁对坐,沈知书挽着袖子替姜虞斟了酒,又替自己也斟了一盏。

她举着琉璃杯,笑道:“恭贺新岁。”

姜虞同她碰了杯。

一杯酒下肚,姜虞的唇色便较往日里更浓一些,连带着眼尾眉梢也漫上了一层很薄的绯雾。

沈知书的视线顺着姜虞的鼻梁滑至樱唇,顿了几息,敛了眸光。

她又抿了一口酒,心想,也许是今夜夜色太浓,房间里又太暖,烛火半明不暗,一切都恰到好处。

以至于她居然想到了这张唇在床上时尝起来的滋味。

沈知书将思绪撇开,垂眸时只见杯盏见底。她抓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抬起眼,笑道:“殿下这酒确实不烈,软绵绵的。”

姜虞点点头,淡声道:“但后劲有些大。”

“嗯?”

“兰苕她们几个酒量尚可,却醉倒了,外头鞭炮声那样都吵不醒她们。”

沈知书挑起眉:“那殿下还哄我喝?”

姜虞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将军少喝些,料想应当没事。”

沈知书反话正说:“殿下倒是为我考虑。”

姜虞全盘皆收:“那是自然。”

沈知书一瞬不瞬地瞅着姜虞,忽然将酒盏一推,往椅背上一靠,笑道:“殿下酒量是有多好,以至于兰苕她们四个喝不过殿下一个?”

“我没喝多。”姜虞说,“她们四个都在互相灌,倒没人灌我。”

“那换我灌你。”沈知书道,“横竖殿下喝多了也无碍,醉了便睡了。我却睡不得,万一就有歹人来府上为非作歹呢?我得防着些。”

姜虞摇摇头,端起酒盏啜饮了一小口,一本正经道:“今儿是春节,歹人也要休息的。”

“怎么的,歹人也放假?”沈知书笑道,“刺客杀人也挑日子?”

“其实我之意是……将军不必如此拘谨,醉了便睡,也挺好。”

姜虞即便在家中饮酒,脊背依旧挺得很直。

沈知书浓密的鸦睫上下扫了一扫,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我不。”

这酒后劲儿确实大。沈知书心道。

不过两杯酒下肚,两柱香工夫,晃晃悠悠的感觉已然漫了一些上来了。

脑子转得有些慢,以至于嘴比它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待这俩字出口,沈知书后知后觉有些冒犯时,姜虞已然往下接了。

她问:“为何?”

沈知书却闭嘴不言了。

为什么呢?她慢半拍地想。

因为姜虞总是行止出格。因为朋友与爱人的界限在她们之间似乎没有那么分明。

于是醉后会发生什么……好像是一件很不确定的事情。

沈知书撑着脑袋,又闷了一口酒,说:“因为你说话做事不明不白。”

“怎么个不明不白法?”

沈知书却不说话了。

她攥着酒盏,只觉眼前多了一层重影,姜虞的脸裂成了两个,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唇角微勾。

看来自己是真醉了……

沈知书放下酒盏,答非所问:“你是不是灌我酒?”

姜虞声音清淡:“我若诚心灌你,你撑不到这会儿。”

沈知书无心纠结,脑袋一点点往下栽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想,不怪姜虞。是自己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地没停过。

罢了,新年伊始,便放纵一回-

沈知书又梦见了她那朋友。

她们自成为朋友之后时常相见。有时是朋友来寒云宫寻她,有时是她上往生门拜访。

朋友在往生门里独享一整座山头,山上种满了雪松。自己问她为何如此钟情于这种植物,她说,因为平日里繁忙,雪松不消打理便能四季常青。

而且她喜欢雪松的味道。

沈知书也喜欢,清冽的、沉静的,闻着令人安心。

沈知书每每来往生门时,开始是住上三四天,后来随着她在寒云宫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于是她便几个月几个月地在往生门住,以至于门内的山童都眼熟她了。每回她来,山童便先一步跑去敲朋友的门,而后朋友便施施然推门而出,将她接进屋里。

朋友大部分时间是一尘不染的,穿着白衣,披着长发,嫣然一副出世的山中高人的样子。

唯有送魂魄往生后,她会狼狈些。倘或遇上执念很深的魂魄,她度化后常常要睡个三五天。

那日,她在寒云宫待得无聊,便收拾了包袱,照常北上来往生门寻人。

山童却说,朋友刚度化一个深黑色的魂魄,此刻在睡觉,估摸着要三五天才能醒。

沈知书“啊”了一声,打算打道回府,山童却将她拦下了:“阁下且请留步,大人说,早已收拾了一件小屋出来,倘或她闭关时您来了,便将就着在那儿住。”

小屋里吊着茶炉,里头煮着明决子碧螺春。屋外便是潺潺的小溪,她日日在溪边品茶观花,捉鱼逗鸟,倒是恣意快活。

五日后,朋友出关。

睡饱后精神气挺足,仍旧是那副纤尘不染的模样。

她出来的时候是半夜,沈知书恰好没睡,正闲得无聊,自己与自己下着棋。

下完一盘,屋外惊雷忽起,接着风声猎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沈知书起身去关窗,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眼。

朋友提着灯,沿着小径盈盈朝这边走来,烛火阑珊,她的脸隐在风雨欲来的暗色里。

四目相对,朋友顿了一下,继而加快步伐,三两下走到屋边。

她没进门,而是在窗外安安静静站着,将提灯放上了窗台。

于是窗边的一隅被笼进灯火里,外头夜色沉寂,便显出了几分隐秘感。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她们两人。

沈知书的视线从那琉璃灯移至朋友脸上,静了会儿,笑着问:“怎么这时候来?倘或我已经睡了呢?”

朋友说:“那我便在窗边看一看你,然后回房,明日再来。”

惊雷骤起,沈知书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着这雷声有些大,垂眼平复了会儿心绪。

平复至一半,她忽然听见朋友说:“不让我进去坐坐么?”

沈知书猛地抬起脑袋,忙不迭应“诶”,窜到门边开了门。

朋友身上的雪松气更浓了,往日里自己闻着只觉心安,今日却不知怎的,心跳得有些快。

待她俩前后脚进屋后,天边又是一声闷雷,紧接着,暴雨倾盆如注。

沈知书愣了一下,大步跨至窗边。

树影在风雨里摇曳,来去的小径上已然泛起一层雾气。

沈知书听着延绵的雨声,转过脑袋,冲朋友一笑:“看来你只能在这儿住一晚了。床虽不大,睡两人还是不成问题。”

这话出口,她陡然发觉自己有些高兴-

沈知书与朋友面对面躺着,听着朋友讲了度化亡魂的经历。

她听着总觉很凶险,但朋友总是轻描淡写。

“睡吧。”朋友最后说,“再不睡,天便亮了。”

大约因着被褥里多了一道不属于自己的气息,沈知书没能睡着,只是在天光大亮时囫囵眯了一会儿。

她真正感觉到不对劲时,是被朋友带着去见了往生门某位长老。

朋友与长老相谈甚欢,她在旁边坐着,唇角的弧度一点点耷拉下去。

朋友似乎对谁都很好。她想。自己并非例外。

也是。朋友安静又靠谱,不会有人不喜欢她,不愿意和她做朋友。

长老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说:“你是个好孩子,和无涯一样。”

沈知书“嗯”了一声,心想,总算结束了。

她与朋友从殿内出来,并肩走回家。大约是察觉到她兴致不高,朋友行至半道,忽然折了几根柳条。

“怎么?”沈知书问。

“给你编个花篮。”朋友说。

于是一炷香后,一个样式新奇、小巧精致的花篮便到了自己手里,里头还横七竖八插了一大捧风信子。

沈知书有些惊诧:“这你也会!”

“献丑了。”朋友淡声道,“喜欢么?”

“自然喜欢!”沈知书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然思及方才殿内情形,心情又陡然低落下来。

她低声问:“这样的花篮,你约莫送过许多人?”

却不想朋友摇摇头,说:“只送与你过。”

“嗯?”

“前些天才学会的。”

沈知书“哦”了一下,嘟囔说:“那倘或你早早地学会了,我大概便不会是第一个收到花篮的了。”

“嗯?”朋友没听清。

“无事。”沈知书摇摇头,“我很喜欢,多谢。”

朋友没接话,忽然停住脚。

沈知书挑眉朝朋友看去,便见她樱唇开合,冷不丁开了腔:“你是不是……吃醋了?”

沈知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朋友顿了一下,继而斩钉截铁:“你吃醋了。”

很好。沈知书想。由疑问句变为了陈述句。

她也斩钉截铁地说“必不可能”,撂完狠话后却开始自我怀疑——

毕竟……她因着思念朋友而往往生门跑了这一趟,也曾因朋友的行止起卧而心如擂鼓。

当晚,她歇在了朋友的屋里。

春夏交接,蛩音不停。南风没能压过东风,白日里有些闷热,夜间却凉得很。

朋友屋内的床很宽,躺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往常她都是挤在朋友身边的,今儿大约是因着白日之事有些心虚,便往旁靠了靠,与朋友间空出来一个身位。

朋友吹了灯,反身替她掖好了被角。她闻着被褥里属于朋友的清冽气息,一点点陷入梦境。

梦里的天很高很远,她们在乡野间奔跑。

跑着跑着,朋友转头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自己摇摇脑袋,说“没有”。

朋友却停住脚,自己不明所以,也跟着驻了足。

倏忽间,朋友转过身,攥着自己的肩,将自己扑倒在地。

天旋地转后,自己的眼前只剩下了那张脸。

脸上的樱唇一开一合:“你吃醋了。”

沈知书心念一动,继而微微蹙起眉,说:“没有。”

“是么?”朋友问,“你清楚你在想什么。你的‘没有’不过是在欲盖弥彰。”

沈知书仍旧说:“不是。”

“不是?”朋友笑了一下,“既然不是,你为何不将我推开?是不舍得么?”

沈知书滞了一下,思绪被带偏了。

是啊,朋友此举分明是出格的,自己为何没有拒绝?

沈知书盘了盘心中的情绪,却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抗拒。

反而有些……期待。

荒唐。

太过荒唐。

红唇离自己愈来愈近……

大约是离得太近了,沈知书在此时此刻终于看清了这张从始至终都蒙着雾的面庞——

柳叶眉,眸色清浅,眼尾有颗小痣。

那是姜虞的脸。

下一瞬,朋友顶着这张自己熟悉过头的脸,缓缓低下头。

松软的原野上,她跪坐于沈知书腰间,顿了顿,俯身吻了下去。

第85章 前世不堪回首

沈知书从床塌间醒来的时候,已然日上三竿。

她睡得并不规整,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头钝钝的,以至于她躺了半晌,昨日的梦才潮水般涌入脑海。

梦里的最后一幕,是仙门大战。

黄土漫天,血流成河。她跪在姜虞的尸体旁,虔诚地低下头,亲吻了那属于另一个人的苍白的唇后,结印送姜虞的魂魄往生。

姜虞彼时已成上仙,她的性命是自己亲手结果的。执念消抹不去,以至于自己度化了三天三夜,才将她的亡魂送上奈何桥。

而后自己背朝悬崖,封锁灵力,翻身跃入诛仙台。

至此,十二上仙全部陨落,仙门大战宣告终结。

窗外阳光正好,在床上拉了一道光条,将被褥切成不甚规整的两半。

沈知书曲腿在床榻上坐着,任由前尘往事飞雪般滚滚涌进来。

不知是因为宿醉而头疼,还是信息量太大了,她只觉脑子钝钝的,转得极慢。

以至于她枯坐了半个时辰,坐到腿麻得感受不到存在了,才恍然换了个姿势。

所有原委一一被忆起,沈知书终于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前世。

真荒谬啊。她恍然想。原来真的有前世今生。

前世不堪回首。

彼时三界已至穷途末路,灵力稀薄,唯有十二仙以身殉道,才能拯救天下苍生。

而倘或自己与姜虞没有相识,自己大约也成不了仙,少了一仙,仙门大战也许便爆发不了……

沈知书阖了一下眸,再度睁眼时,忽然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姜虞了。

——前世,自己一直将那些蛰伏着的情绪藏得很好。唯有在做了那些荒唐的、异彩纷呈的畸梦之后,铺天盖地的心悦会爆发一阵,继而又被自己强压下去,就这么轮回反复,直到被彻彻底底消化掉。

姜虞大约从始至终都不知道。

那今生的她……想起前世了么?

大约没有罢,她一向直截了当,倘或想起来了,定会在某时某刻自然而然地提起。

亦或是……想起了,却不愿意说。

也难怪,前世如此不堪回首。

不知她想起来之后,还愿不愿意同自己做朋友。

沈知书自嘲地笑了一下,撑着脑袋下了床。

日光从窗棂里漫进来,在窗边打上一条条鲜明的印子。

宿醉导致脑子昏昏沉沉,思维也慢了半拍。

以至于沈知书推开门,与姜虞四目相对的时候,还没从那绿色的畸梦里完全脱离出来。

姜虞一瞬不瞬地盯着沈知书看,沈知书却很快地挪开了眼。

“你醒了。”她听见身前人说。

是个陈述句,和梦里那句“你吃醋了”的语气别无二致。

所以……为何此前做了那么多回梦,却都没将朋友认出来?

沈知书的眸光在地上扫了几圈,终于在阳光下找到了落脚点。

她提着衣摆跨过门槛,状若无事地“嗯”了一下。

姜虞又问:“睡得如何?”

沈知书将衣摆放下来:“还行。”

“果真么?”

“嗯。”

姜虞静了几息,忽然问:“那你为何不说话。”

沈知书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抬起头道:“我方才不在说话么?”

“我问一句你答一声。”姜虞淡声道,“你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是么?”沈知书顺口接了一句。

“是的。”姜虞说。

沈知书脑子钝钝的,眸光落在姜虞身侧的影子上,过了会儿才说:“那大约是没睡醒。殿下昨夜睡了么?”

“囫囵眯了一小会儿。”姜虞一五一十地说,忽然话音一转,“我做梦了,将军可有做?”

沈知书猛地抬起眼。

她站在屋檐下,姜虞则靠外一些,*半边脸露在暖阳里。单从那张无波无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过激的情绪。

也看不出她做的是什么梦。

于是沈知书答非所问:“殿下梦见了什么?”

姜虞却将球踢了回来:“将军梦见了什么?”

“我么?”沈知书往外跨了一步,信口胡诌,“我梦见我那朋友煮茶给我喝。殿下呢?”

“我梦见将军送了我一锅粥,结果粥里有毒,我喝了之后没被毒倒,反而开了阴阳眼,能看见人的魂魄。我于是靠这个去外头摆摊,给人算命,挣了不少钱。”

沈知书绷着的脊背放松下来,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梦不都是如此么?”姜虞说,“一向乱七八糟,没有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