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的太像了。”她道,“阿楚,我险些以为你回来了。”
第66章 佑之当无涯一天侍从
这似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拼——即便沈知书让姜虞一半路程,京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也比不上日日沙场拼命的战士。
沈知书于是挑了一下眉:“殿下认真的?”
“不信我么?”姜虞眨眨眼,“只管比罢,我愿赌服输。”
“好。”沈知书笑道,“若是殿下输了,到时可别哭。”
姜虞浅淡的眸光从眼尾流过来,清瘦的下巴裹在白狐毛领里。她静了会儿,轻声问:“光比么?没有赌注?”
“殿下想要何赌注?”
“我想想……”姜虞侧过脑袋,将视线移至远处的白桦树林。
沈知书于马背上一言不发,候了两盏茶,听见姜虞淡然开腔:“十万两白银。”
“比这么一场十万两白银?”沈知书笑道,“这赌注也忒狠了,况且我想殿下究竟也不缺银子,没必要从我这儿搜刮。”
“将军拿不出十万两么?”
“那不至于,你皇姐的赏赐便比这多得多。”沈知书道,“只是赌钱没意思,来点新奇的。”
“那将军觉得什么有意思?”
沈知书想了一想,笑起来了:“诶,殿下知晓我们军营中都赌*些什么么?”
“什么?”
“输家做一天侍从,替赢家跑腿打杂。”沈知书挑眉问,“殿下觉着这个赌注如何?”
姜虞提着缰绳,侧头同她对视,面无表情地说:“确实新奇。”
“那殿下赌么?”
“赌。”
话音落下,身侧骤然晃过一阵风与一声清冽的“驾”,待沈知书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姜虞已然嗖地窜了出去,只剩一个背影了。
沈知书:……!
她拽着缰绳,默数十个数,也跟着窜了出去。
而她很快意识到——自己预测有误。
姜虞的马术很好。
尽管两人间的距离在逐渐缩小,沈知书正扬鞭策马奋起直追,但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姜虞的影子。
她俩近乎是前后脚进入树林的——两人间只差了几尺。姜虞在前,沈知书在后。
待扯着缰绳停稳后,姜虞气喘得厉害。她平复了几息,直起身来,语气轻淡:“将军输了。”
不待沈知书回答,她又极快地道:“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知书:……
沈知书答非所问,喘息着笑道:“殿下又骗我,分明实力与我旗鼓相当,还大言不惭地叫我让你。罢了,我愿赌服输,今儿给殿下当牛做马一日。不过殿下,此等武艺究竟是从何习得的?马术赶得上我的人在京中屈指可数。”
“你猜。”
“我猜姜无涯天赋异禀。”
“差不多。”
“嗯?”
“梦里学会的。”
沈知书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看:“要用什么姿势入睡才能做这种梦?我也想无痛学成一门武艺。”
姜虞:“无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将军日日与我一块儿睡,想来同我一样做上这种梦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知书:……
沈知书故作惋惜地长叹一声:“今日是不能了,没见过侍从与主子睡一张床的。”
“怎么不能?”姜虞面无表情地说,“兰苕便与我同榻而眠过。”
“哦?”沈知书讶异道,“何时的事?”
“曾经还未搬出宫时,兰苕便常在我身侧睡,以防睡着睡着……床上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沈知书牵着马绳调转马头,与姜虞并肩在树林里穿行:“殿下这么些年到底是受了委屈,好在现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那成,今日我既是殿下侍从,便都听殿下的,陪着殿下睡一夜。”
“只睡一夜?明儿不睡了?”
“明儿不睡了。”
“这赌注能不能日日来一回,然后我日日赢你。”
“不带这样的。”沈知书笑道,“殿下做什么能日日赢我?我便这么一无是处么?今儿原是我中了殿下的计——谁能想到殿下前边的示弱是在诓我呢?再来一回,我定细细斟酌,断然不会轻易答应殿下的请求了。”
“那我礼尚往来也让将军一回,我与将军便算扯平。”姜虞说,“明儿下围棋,我让将军两个子。”
“殿下便是让五个子我也赢不了。”沈知书撇撇嘴,“我在围棋上造诣平平,只堪堪赢得了谢瑾。”
“我也平平……”
“停。”沈知书笑道,“我可不会信你了。你此前说‘会一点儿’骑马,结果跑得险些比我还快;这会儿说‘平平’,怕不是到时十局十胜?更别提殿下此前日日晚上跑凉亭里自己与自己下半个时辰的棋,这么日日练着,我能赢才怪呢……当心头顶有雪!”
话音落下,沈知书猛地将姜虞往旁一拽。姜虞在马上险些坐不稳,被沈知书一把捞到了自己马上。
瞬息之间,一大团雪扑簌簌砸在了空空如也的马背上。那马受了惊,被沈知书扯着缰绳拽住了笼头。
姜虞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提溜到了沈知书身前,脊背贴着沈知书的前胸。
雪松气浓郁而凛冽。
沈知书方才的举动纯属下意识,于是直到这会儿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她愣了愣,随即仓皇地解释:
“刚才我瞧那雪摇摇欲坠,手比脑子快,惊扰了殿下,殿下莫怪。”
姜虞在马背上很轻地眯了一下眼。
她并未转头,而是遥遥直视前方,脊背幅度极小地起伏着,不算硬朗的北风将她额角的碎发吹开。
“将军怎么又在说客套话。”她淡淡地问。
沈知书直起身,盯着姜虞淡青色的披风看:“我怕殿下受惊,便先行请罪。并非客套。”
姜虞没接这话,也不下马,往前缩了一点,和沈知书隔开毫厘。
她蓦地拣起了此前的话题:“方才说到赌局……不赌棋,那便赌些简单的,如何?”
“赌什么?”沈知书恍然回神。
“便赌……兰苕此刻在做什么。”
沈知书斩钉截铁:“不赌。”
“为何?”姜虞问。
沈知书撇撇嘴:“你的侍子肯定你熟一些。”
“那……”姜虞又思忖一阵,“赌红梨此刻在做什么。”
沈知书仍旧斩钉截铁:“不赌。”
“为何?这是你的侍子。”
“你都知晓她名字了,我还不知呢。”沈知书笑道,“我对我府上侍子们的状况两眼一抹黑,保不准还是你更熟悉一些。”
姜虞扭头瞥她一眼:“你不认人,看起来还挺骄傲?”
“没有的事,你又污蔑我。”沈知书道,“实在是我太笨,心有余而力不足。哦,我知晓了,将我府上的侍子都遣去服侍你,再把兰苕蓉菊拨过来服侍我,我不就记住我侍子的名字了么?”
姜虞:……
姜虞淡声道:“也不是不可,我回府后便同兰苕蓉菊说一声。”
沈知书摆摆手:“开玩笑的,兰苕蓉菊定然舍不得你。”
姜虞接上此前的话茬:“那……赌谢将军现在在做什么,总行了吧?”
沈知书还是说“不”。
“为何?”
“谢瑾这人最近有点神经兮兮的,说出来的话混不着调,保不齐被鬼上了身,我压根儿猜不准她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沈知书扯了扯缰绳,让屁股下的马转弯,“上回见她,她扯了好一通有的没的,最后拐弯抹角八卦我与你的关系。我说是朋友,她说什么朋友,女朋友么?”
姜虞声线没什么起伏:“然后呢?”
“然后我给了她一拳。我说,不许侮辱我与淮安殿下之间纯洁的情谊。”
姜虞静了静,忽然道:“云雨过两回的纯洁情谊?”
“殿下切莫再如此说。”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说,“我知殿下只是开玩笑,但谣言便是这么起来的。再者说,这儿比不得家里,当心隔墙有——”
沈知书话至一半,蓦地一顿,紧紧往回攥住缰绳,令马驻了足。
姜虞略为不解:“怎么——”
“殿下莫出声。”沈知书微沉的嗓音低低响在她耳畔,“有人。”
第67章 “暖床”
“谁?”姜虞压着嗓子问。
“看不清。”沈知书蹙眉道,“离得有些远。”
“她察觉到我们了么?”
“不好说……”沈知书忽然调转马头,“她往这边看过来了。”
“将军怎的如此如临大敌?”姜虞不解道,“许是压根儿不认识我们的平头百姓呢?”
“非也,这人少说也是有来头的。”沈知书沉声说,“殿下还记得我此前同殿下讲的,久经沙场之人能感受到煞气么?这人的煞气隔这么远我都能遥遥闻见,定非等闲之辈。”
姜虞坐在沈知书身前,沈知书扯着缰绳的时候,宽袍大袖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
她静了会儿,淡声说:“也许不是煞气。”
“嗯?”
“是血腥气。”姜虞顿了一下,“那人好像受伤了。”
沈知书眯起眼,仔仔细细往那儿看去。
天地一片白,大雪没过枯草。那人穿着白袍,几抹血红隐于其间,然因着离得远,并看不真切。
沈知书侧过脑袋:“殿下,你闻见血腥气了?”
“嗯。”
“确定?”
“确定。”
“既如此……去看看么?”
“嗯。”
沈知书扯了扯笼头,另牵着一匹马,调转方向往那边行去。
离得近了,沈知书终于也闻见了那股血腥气。
实在是身前人的雪松香太浓郁,把其他气味都遮掩过去了。她想。
空气中的血腥气分明浓得要命,自己方才却浑然不察——
那人身中数箭,胸口破开几个血窟窿,死撑着跪在雪地里,扒着树干不让自己倒下。
沈知书同姜虞对视一眼,两人下了马,并肩往前走。
“这人殿下认识么?”沈知书同姜虞耳语。
姜虞摇摇头,眯眼看了会儿,忽然又点点头。
“嗯?”沈知书不解其意。
“没见过面,但看着似乎有点像某个人——我曾见过她画像。”
“哪位?”
“今年淮南地区乡试第一,崔淇。”
“淮南地区?”沈知书蹙眉道,“离明年会试还有半年,淮南地区的临近年关跑这儿来做什么?怎么又中了箭?罢了,眼下救人要紧。好在应当并未伤着要害。”
她三两步窜上前,唤了声“忍一忍”,而后径直从衣角“撕拉”一声扯了块布下来,先将箭尾折了,接着三两下给伤口扎上。
那人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任由沈知书摆布:“多谢两位恩人。阁下是……沈将军?”
“你先别管我们是谁,横竖我们没恶意。”沈知书叹了口气,“这伤需得尽快处理,我们送你去最近的医馆。”-
崔淇被安顿好后,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说与沈知书,沈知书边听边皱眉。
据她所说,她家中并不富裕,乡试“侥幸”高中解元,高兴又惶恐,打算早早来京备考。有多方势力打算拉拢她,她都婉拒了,今儿来树林原为猎些野兔吃,不成想遭人暗算。
“你往日里可有与人结仇?”沈知书听罢问道。
崔淇的仆从回禀说:“我家姑娘品性温良,从未与人红过脸。”
沈知书叹了口气:“罢了,既是解元,惹眼些也实属寻常。保不齐有些人得不到你便想除掉你。你先报官,年前无事不要出门。你可有在京中置办宅院?还是一直住客栈?”
崔淇颇有些不好意思:“县令大人原是赠了我一封地契,然我并不想欠人人情,便推拒了。眼下打算先住客栈熬过一冬,再做其余打算。将军今儿帮我,我感激不尽,然实在囊中羞涩,待来日赚了银子再报答将军。”
沈知书笑道:“你这也太老实了些,从古至今哪有一方解元上京来没地儿住,甚至口袋里还没银子花的理?你这推那拒,她们便都以为你孤高不合群,甚至瞧不上她们,自然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崔淇气有些虚,吐字却很清晰:“我入仕只为治国安邦,不为拉帮结派。”
“这话人人会说。”沈知书挑眉道,“刚做官时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全凭一腔热血往前莽。”
“将军且请看着罢,我定然不会仅有一腔热血。”
沈知书拍拍她的肩,另起了个话题:“你从未见过我,却一眼将我认出。我便如此好认?”
崔淇不置可否:“将军英姿飒爽、玉树临风,京中无人不识将军。我来京中也有些时日,将军的画像见得多了。”
沈知书道了声“谬赞”,接着笑道:“既如此,你认不认识我身侧那位?”
“举止不凡,定也是哪位大人。”崔淇摇摇头,“然恕我眼拙,没认出来。”
沈知书换了种问法:“那你有没有闻得我与谁走得近?”
“是有闻得,将军同谢将军关系甚好。”崔淇有些犹豫,“难不成那位大人是谢将军?倒比我想象中……清瘦些。”
沈知书:……你还说得挺委婉。
“不是她。”沈知书道,“再想。”
“想不出来了。”崔淇苦兮兮地说,“我实在是对此知之甚少,都是从大街小巷听来的,并未主动打听过。”
沈知书长舒一口气,心道看来自己近来与长公主走得近的消息并未流传太广。
好事。
她满意地点点头,大发慈悲似的说:“那位是淮安长公主殿下。”
“竟是淮安殿下?!”崔淇瞪大了眼,“恕我方才有眼无珠,竟未认出来,在大人与殿下面前失态了。殿下现如今在哪儿?”
“她先行回府了,说是有要紧事。无妨,回头我替你问一声好,你安心养伤——”
话音未落,客栈门忽被推开,同雪松气一齐飘进来的,是姜虞那耳熟清淡的嗓音:
“将军便这么巴不得我离开么?”她揣了揣袖摆,施施然往里走,“分明才同将军说,我去街上走走,怎么在将军口里,我便成了‘先行归府’?”
崔淇咬牙撑着床坐起来,刚想起身行礼,姜虞使了个眼色,守在一旁的侍子会意,忙按着崔淇不让她动弹。
“不必多礼。”姜虞抬手招来另一个捧着荷包的侍子,继而转过脑袋,淡声向崔淇道,“闻得你家境清贫,这点薄礼且请收下。”
“万不敢当!”崔淇激动起来,咳了两声,“草民无功不受禄!”
姜虞捞过荷包,亲自向床榻上递去:“本殿乃当朝长公主,与圣上同心同德,不愿看天下学子受冻饿之困。不是单为的你,换作是旁人,这些碎银我也会赠的,统共十两,所为并非令你锦衣玉食,仅是让你在寒冬腊月好过一些。你现如今身负重伤,若是没有银两周转,怕是撑不到开春,到时岂非南安之失?”
沈知书在旁边帮腔:“你便收下,淮安殿下必不缺这十两银子。”
崔淇唇角颤了颤,终是应着二人的话将荷包接过去,千恩万谢地道了好几声。
沈知书和姜虞最后嘱咐她的仆从好生照料她之后便离去了,徒留崔淇在床上躺着,心内感念不尽。
沈将军同淮安殿下实属良善之人。她想。
而自己也属实没想到她俩之间关系这么好,可以肆意插科打诨,一人说完话,另一人即刻接上,就好像她们彼此心意相通。
说起来,沈将军还未成家,淮安殿下也并未听闻有家室。
如此一来——沈将军成为驸马岂非指日可待了么?
崔淇思及此处,又晃了晃脑袋,心内暗忖道,大约不可。
……淮安殿下这身子骨,不像是能生好几个孩子的样子。
罢了,横竖这也并非自己该操心的事。眼下还是明年的会试最要紧。
崔淇于是吩咐仆从从书箱里取《周文传》出来。
仆从瞪大了眼:“主子,今儿受了伤,便暂且修养一日罢,待养精蓄锐后再读不迟。”
“我不读书,你替我上考场么?”崔淇感慨道,“淮安殿下与将军待我如此好,我定然不能让她们失望!”
崔淇口中的淮安殿下与将军正在归府的路上。
今早真热闹。沈知书想。晨练没咋练,反倒成了某人的仆从。
姜虞仍旧坐在她的身前,身子随着马匹的步伐左右轻晃。
沈知书打算先发制人,打探一下她的“主子”今日要做何事。
她于是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问:“不知殿下今儿有何贵干,属下好尽早做准备的。”
“今儿也没大事。”姜虞目视前方,声线波澜不惊,“就是想吃鸡油卷儿、梅花酥、酒酿丸子、糯米菱粉糕、清蒸鱼头、火腿鲜笋汤。”
沈知书“嗨呦”一声,笑道:“如此之多,吃得完么?”
“每样少做些便吃得完了。”姜虞淡声道,“我要佑书做与我吃。”
沈知书咧到一半的唇角蓦地往回收。
姜虞扭过脑袋,去看沈知书的脸:“怎么,佑书不会做?”
沈知书不说话,脸上大剌剌挂着三个字:你说呢。
姜虞叹了口气:“好罢,那我不吃这些了。我想要天山雪莲、北海夜明珠、七彩琉璃扣、玲珑八宝盒。”
沈知书:……
姜虞尾音上挑:“怎么,这些佑书也没有么?”
沈知书深吸一口气,笑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皇上都不一定有的东西,属下怎么会有呢?”
姜虞点点头,道“那好罢”,话音一转:“那我要佑书今夜搂着我睡。”
沈知书:?
姜虞继续道:“不会这也不成罢。这点小事都做不了,要你何用。你这回要是再度拒绝我,就是第三回拒绝了,你是不是存心忤逆我?”
沈知书:…………
谢邀,谁家仆从提供的服务里包含暖床??
还倒打一耙说自己忤逆她……自己今夜便要让她瞧瞧,什么叫做“忤逆”!
第68章 “佑书讲故事之时别忘了抱着我,白日里答应过的。”
姜虞在长公主府抄书。
她一笔一划写得挺慢,看不出是漫不经心还是心无旁骛。
沈知书就站在旁边磨墨。
她磨了没一会儿,觉着有些无聊,遂睁眼说瞎话,喊起了手酸。
姜虞瞥她一眼:“怎么,几十公斤的刀枪眼也不眨地挥舞,不过几两的墨条却令佑书手酸?”
“是。”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属下不仅手酸,腿也酸,站不稳了,还请殿下赐座。”
姜虞搁下笔,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忽然往旁边挪了一点,让出了半张椅子:“行,你坐这儿。”
沈知书张张嘴:“属下块头大,恐挤着殿下……”
“那就得看你本事了。”姜虞重新执起笔,慢条斯理道,“你现如今是我侍从,便要听我号令,且不得让我不舒坦。”
……坐就坐,谁怕谁?
沈知书于是直愣愣上前,撩袍一屁股坐了下去。
好在椅子还算宽大,坐两个人不成问题,只是不免有肢体接触。
雪松气骤然浓郁,沈知书坐在姜虞左手边,侧头看着姜虞继续往宣纸上填字。
写的是小楷。
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将它读出声:“庆怜二十年,腊月二十,沈将军与吾比试骑马,惜败,当吾一日侍从……殿下,你这正当史官,给沈佑之写起居注呢?”
姜虞不吭气,继续往下写:午初二刻,沈将军正替吾磨墨,然磨了一刻便嚷累,身体素质实在堪忧。吾遂决意,午后令其脱衣舞剑与我瞧,以磨练其意志……
沈知书:……
沈知书好笑地问:“怎么史官写起居注还带自个儿心理叙述的?”
姜虞一言不发地接着提笔:沈将军对此似乎颇有微词,然并无用处,因为今儿她是我侍从,需得听我号令。
沈知书:……
沈知书咬牙道:“殿下可得祈祷着明日别落我手里。”
姜虞终于出了声,声线没什么起伏:“明日是明日,我先过好今日。再者说佑书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赌,如此一行,明日我定不会听佑书差遣。”
“谁说属下不赌了?”沈知书道,“赌,现在便赌!”
“赌什么?”
“便赌……石头剪子布。”
“嗯?”
“石头赢剪子,剪子赢布,布赢石头。我数三二一后,我们同时出手势,看谁能赢过谁。”
“这个倒是新奇。”姜虞跃跃欲试,“那来罢。我出布。”
“当真?”
“当真,不骗你。”
沈知书正疯狂进行头脑风暴——
姜虞说出布,想引着自己出剪刀,她继而出石头。而倘或姜虞再多打一层反逻辑,料到自己会想到这一层而出布,她因此出剪刀,那么自己要出石头才会赢她。
于是沈知书出了石头。
姜虞出了布。
沈知书:“……殿下怎么一层反逻辑也不打。”
“我向来坦诚,只说真话。”姜虞淡声道,“佑书又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明日仍得听我差遣。”
沈知书尚想挣扎一二:“我并未说一局定胜负。”
“嗯?”
“三局两胜。”
姜虞挑了一下眉:“那行,我这回仍出布。”
……上回不打反逻辑,这回总该打了吧。
于是沈知书信心满满地仍旧出了石头,却不想一睁眼,面前是那眼熟的五指大张的手掌——
姜虞还是出了布。
沈知书:……
沈知书继续挣扎:“五局三胜。”
“佑书不能一直这么耍赖。”姜虞道,“怨不得旁人,我一直言行一致,原是佑书不信我。时辰不早了,想来应要到放饭的时辰了,佑书莫忘了与我布菜。”
沈知书:……
于是兰苕忙完别的,进内室伺候长公主吃饭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沈知书直挺挺站在旁边,拿着筷子替姜虞布菜的样子。
兰苕吃了一惊,忙冲上来要接过沈知书的衣钵:“将军快坐下用膳,此等伺候人的事交由奴婢便好。”
沈知书忍痛摇摇头,替姜虞夹了一筷子鱼。
姜虞没动筷,淡声道:“有鱼刺。”
沈知书眨眨眼,径直将它送入自己口中,转而给姜虞夹了一筷子糖醋鸡。
姜虞摇摇头:“这块肉成色不好。”
沈知书于是仍旧将其自行消化了,继续替姜虞夹别的。
结果沈知书布了一刻钟的菜,“主子”一口没吃上,她自己却吃得嘴饱肚圆。
兰苕在一旁看得有些呆,转身问蓉菊:“布菜居然是这么布的么?”
蓉菊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附在兰苕耳畔道:“你不懂,这是将军与殿下的情趣。”
兰苕好奇道:“情趣为何物?”
“就是……诶呀,你怎么问的这么直白,这怎么叫人好意思答嘛!”蓉菊闹了个大红脸,想了几息,嘿嘿一笑,“要不然你今夜来我房间,我讲与你听。”-
今夜兰苕并没去蓉菊房间,但沈知书如约上了姜虞的床。
房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碳,离得近了,便能听见火星迸开的噼啪声。
姜虞只穿了里衣,撑着脑袋坐在床沿,忽然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沈知书的腰带。
“怎么佑书睡觉还系汗巾?”她问,“不难受么?”
……因为怕睡着睡着衣服就没了。
沈知书这么想着,信口胡诌:“多穿些,保暖。最近总有些体虚怕冷。”
姜虞抬眼看她,轻声说:“被褥很暖和。”
“是么?”
“是。”
姜虞单说一个字的时候,尾音往下坠着,像是山野泉边的松木,清冽而笔直。
沈知书捻了一下缎面裤腿,站在床边,垂头盯着她看。
她们就这么无言僵持了几息,终是姜虞先开了口:“佑之这么看着我作甚。”
沈知书很坦诚:“殿下的眼睛很好看。”
“只有眼睛好看么?”
“什么都好看,眼睛格外出众些。”沈知书一五一十地说,“每每与殿下对视时,都会让我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哦?”姜虞淡声道,“兴许此前确实见过,只是将军记不起来。”
“可殿下如此清俊出尘,见过之人必会念念不忘。”沈知书摇摇头,“许是殿下太好看,总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于是熟稔感便油然而生。”
“佑书一向很会说话。”
“实话实说。”
姜虞垂下眼,往里让了两尺,转移话题道:“怎么不上床?”
沈知书“嗯”了一声,脱鞋上榻,松松垮垮地坐到姜虞身边。
雪松气翻涌。
沈知书忽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视线翻过帷帐,落在跃动着的烛火上。
她出了会儿神,听见姜虞问:“困了么?”
“没呢。”沈知书摇摇头,“今日亥正未到,为时尚早。”
姜虞点点头:“既如此,我想听佑书讲故事。”
“殿下要听什么?”沈知书笑道,“别嫌属下讲得干巴就好。”
“随意。”姜虞“唰”地躺下了,“干巴挺好,能哄我入睡。哦对,佑书讲故事之时别忘了抱着我,白日里答应过的。”
沈知书:……
她看着说躺就躺的、板正得像是木头的姜虞,委实有些猝不及防。
姜虞已然盖好了被子,侧过身,背朝着自己,不知睁没睁眼。
沈知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掀开被子,也钻了进去。
帷幔落下,整张床都被染上了姜虞的气息。沈知书不动声色地趴下,滞了几息,终于还是朝某人的方向靠拢过去。
姜虞发丝的味道逐渐明晰,淡淡萦绕在她鼻息之间。
同她身上的雪松气如出一辙,总会令人想起西北林间的清雾。
烛火已然灭了,月光钻过窗纸,在屋内烙下浅淡的轮廓。
沈知书盯着那一动不动的背影看了一阵,忽然伸出胳膊,轻轻揽住了姜虞的腰。
属于某人的体温渗过并不算厚的中衣,丝丝缕缕钻入自己的手臂。
有点热。沈知书想。像是春日煮沸后加冰的厚牛乳,清爽中参杂着一丝甜腻。
她定了定神,保持着这个姿势,将脑袋往前靠了一点点。
姜虞的发丝近乎蹭过自己的鼻尖。
银丝碳似乎烧得更旺了些。
沈知书的声音沉沉响在姜虞耳畔:“那我给殿下讲个故事罢。是我曾做的一个梦。”
“那日雨雪初霁,我穿过松林,去找一个老朋友——”
第69章 “我曾经有个……朋友。然后她死了。”
沈知书搭在姜虞腰腹处的臂弯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姜虞的呼吸。某人的一呼一吸总是拉得很长,平稳有力。
她的指尖松松垂落下去,搭在姜虞光滑柔软的寝衣上,无意识地摩挲。
夜色沉寂如水,帷幔低垂,室内冷香与暖气暗浮。
姜虞一言不发地听着故事的开头,并未给出什么反应,沈知书于是继续往下讲:“穿过松林的时候,我经过一棵雪松,两颗雪松,三棵雪松,四棵雪松,五棵雪松……”
胳膊下的肌肤颤了一下。
姜虞忽然转过身,从面朝里的侧躺变成了平躺,床铺随之微微陷下去一点。她侧过脑袋,直视上沈知书的眼,淡淡道:“不要听这个。”
“那听什么?”沈知书挑了一下眉,“不是说哄殿下入睡么?”
姜虞答非所问:“你要去见的是什么朋友?”
沈知道:“不知,梦里稀里糊涂撞见的,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姜虞“哦”了一声。
她将脑袋放平,从沈知书的角度望过去,看见的便是她直而长的鸦睫。
姜虞并未阖眼,于是睫毛时不时震颤一下,像是暗色的蝉翼。
姜虞躺平后,沈知书原本搭在姜虞腰窝处的胳膊盖上了她的小腹。那儿相较于腰迹,温度似乎要更高上一点。
——很神奇,她能从小腹处感受到某人的心跳。
很规律。
但比自己想象得要快。
她安静地等了会儿,没等到姜虞的下一句“指示”,遂追问:“殿下还想听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腹有了起伏,是姜虞轻轻吸了一口气。
她吸了气,却半天没有开口回应。
可能是在组织语言,也可能是踌躇着不知要不要说。
沈知书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忽见怀中人面朝自己转过了身——
她的面庞冲着自己,距离自己不过毫厘。
离得实在太近了,以至于沈知书的鼻尖几乎要擦过姜虞的鼻尖。
于是她们俩不约而同地一愣,沈知书连忙往后撤开一些。
姜虞眸色较寻常人淡一些,琥珀色的瞳眸在沈知书脑海里挥之不去。
许是太过于亲近造成的错觉吧,她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张张嘴,低声而仓皇地开了口:“殿下怎么转身转得这么突然?”
姜虞往下缩了一点,扬起脑袋:“突然想到一些事,想看着将军说。”
“嗯?”
“将军——”姜虞道,“我曾经有个……朋友。”
她讲到这儿顿了下,分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沈知书迟迟没听见下半句,遂追问:“然后呢?”
姜虞抿唇道:“然后她死了。”
沈知书想说“如此突然”,话一出口,却变成了:“然后呢?”
“然后我很伤心很惆怅,但这一切又似乎都是自己的梦,梦醒后发现往事是一片虚无。”姜虞轻轻地说,“将军会偶尔有这种感觉么?会做这种梦么?”
沈知书想了一想,微微摇头:“梦与现实相差甚远,我分得很清。殿下许是……近来压力太大?”
“或许罢。”姜虞低声道,“我直到现在还未分清我究竟是否有这么一位故人。”
“她家住何方,姓甚名谁?”沈知书给她出主意,“或许顺着查一查,便能解了殿下心头之惑。”
姜虞却说:“查不到的。”
这句话近乎脱口而出,她垂下眼,看起来好像……有点难过。
沈知书没问“为什么查不到”。
她想,世间无理之事太多,也许当事人心知肚明,旁人多问只会将伤疤赤裸裸地揭开,每问一句便揭开一遍。
搭在姜虞腰上的那只手忽然往里伸了一点,继而抚上了姜虞后背。
另一只手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笨拙地抬起来,按上姜虞后脑勺,不甚温柔地揉了两把。
姜虞顺势往前靠了靠,埋进了沈知书怀里。
她的声音响在自己胸前,显得有些闷闷的:“将军,我不开心。”
沈知书覆在姜虞背上的那只手慢慢收紧。她发现自己一时间竟说不出安慰的话。
她旋即想,可能因为在生死面前,温言软语总会显太轻。
于是她又加重了胳膊上的力道。
姜虞安安静静地窝在沈知书怀里,滞了几个呼吸,蓦地说:“将军,你抱得太紧,我有点喘不过气。”
沈知书的手陡然一松,低声道:“抱歉。”
姜虞没接这声道歉,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再说两句话。”
“嗯?”沈知书有些意外,“殿下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姜虞道,“从将军胸前听将军讲话,感觉很不一样。将军的声音变了。”
“变成什么样?”
“变得更加清晰,像是我从将军心里听到的。”
沈知书轻笑一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那殿下知晓我心里在想什么么?”
“不知。让我猜猜。”
“嗯,你猜。”
姜虞并未抬起头,仍旧将脸颊贴在沈知书胸口:“我猜将军现在在想,明日吃些什么。”
“怎么可能?”沈知书笑道,“殿下这么难过,我却想这些有的没的,我在你心里便是这么没良心的人么?”
“那……将军在想,我是不是要哭了,该怎么安慰我。”
“唔,准了一半。”沈知书道,“我没想殿下是不是会哭,但确实在想怎么安慰殿下。”
姜虞的脑袋抬起来一点,嗓音轻而淡:“我很好安慰,将军抱紧一些*便是。”
沈知书眨眨眼:“方才殿下不是说我抱得太紧么?”
“那是唬将军的。”姜虞道,“其实越紧越好,最好紧到真的令我喘不上气。”
话音落下,沈知书应了一声“嗯”,揽着姜虞腰背的胳膊陡然收紧。
她于是感受到了姜虞全身的体温。
也听见了姜虞的心跳。
姜虞的心较之先前似乎跳得更快了。沈知书一言不发地听着,闻见雪松气排山倒海漫过来。
思绪像是泡在了无边的松林里,开始没什么章法地东南西北肆意发散着。有好几个瞬间,她似乎思忖了很多很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想,脑海一片空空。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巷道里极轻的更漏声隔了好几道院墙遥遥传进来,沈知书才骤然回神。
耳畔的心跳平静了一些,她心道,不知姜虞还难不难过。
沈知书忽地听见姜虞唤她。
她低下头:“嗯?”
“将军。”姜虞说,“将军会一直伴着我么?我实在太怕再度失去朋友。”
沈知书将要点头,却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总是造化弄人。她心道。她不愿成亲的缘由便是不知何年何日战死,这会儿又拿什么给姜虞承诺呢?
这朋友和伴侣似乎无异了。她颇有些荒唐地想。
沈知书于是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覆在姜虞背上的那只手轻轻拍了几下。
她听见姜虞接着问:“将军现在在想什么呢?”
沈知书心道说真话你听了会更伤心,遂随口说:“你猜。”
姜虞这回却道:“猜不着。”
她说话的时候,脑袋摇了几摇,脸颊胡乱在沈知书胸口蹭着。
有点……痒。
或许是为了转移话题,沈知书答非所问:“殿下,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好。”
“我之前讲,我穿过一片松林,去找我的朋友。”沈知书将曾经的梦境娓娓道来,“我与那朋友相识一年,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甚至不知她长什么样。我只知晓她来自北方,说话声音像是清露,爱穿一身白,其余的爱好总是稀奇古怪。”
“嗯?”
“譬如她要我教授她轻功,学成之后却用来跳湖。”
第70章 梦里的朋友……是谁?
“跳湖?”
“嗯。”沈知书顺口接道,“她做事一向不拘小节,只随自己心意。她学了许久轻功后,有一日同我说她已学成,要来一招凌波微步。我兴致勃勃地跟着她走到湖边,想看她轻功水上漂,结果她漂了两步就掉下去了。”
“然后呢?”
“然后我赶忙将她捞上来了,慌里慌张地带着她去洗澡。不过到底是身子骨硬朗,就这样居然没生病……”
沈知书叽里呱啦讲了一大通,姜虞的关注点却似乎有些偏:“你们在梦中都如此之熟了,将军却仍不知她的样貌么?”
沈知书冥思苦想一阵,叹了口气:“实在不知。许是她的脸一直蒙着一层清雾,又许是梦里看见了,醒来后却忘了。”
姜虞低低地“哦”了一声。
她此刻微扬着脑袋盯着沈知书看,忽然抬起大腿,杠到了沈知书身上。
腰上陡然一沉,肢体接触突如其来。沈知书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干笑了两声:“怎么,殿下想压死我?”
姜虞没回答,却一个用力翻了半圈,按着沈知书的肩膀,趴到了沈知书身上。
劲儿挺大,跟她的身量并不相符。她安安静静地趴着,脑袋枕在沈知书胸口,像一只树袋熊。
隔着两层中衣细细密密渗过来的暖意令沈知书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她静了静,状若无事地揽上了姜虞的腰,低声嘟囔道:“看来殿下真的想压死我。”
姜虞这回有了反应:“我很沉么?”
“很轻。”
“那就压不死将军。”
“可以的。”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说,“殿下再往上靠一点,靠到我脖颈这儿,然后一个用力,我就死了。人的脖颈还是太脆弱些。”
姜虞静静听着,忽然答非所问:“你说话的时候,胸口和肚子会有起伏,我也跟着上下起伏,像是在坐船。”
沈知书煞有介事道:“那殿下得付我些船费。”
“没钱。”
“没钱,那殿下是坐霸王船来了么?”沈知书笑道,“没钱便用其余东西抵。”
“然我一无所有,没东西可予将军。”
“那可怎么办呢?”沈知书故作头疼地说,“那便只好请殿下下船了。”
姜虞摇摇头,面庞蹭在沈知书胸口。她斩钉截铁:“不下。”
沈知书漫不经心地问:“殿下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赖账?”
姜虞反问:“我们都此等关系了,你请我坐船都不能?”
沈知书闻言挑起眉,明知故问:“什么关系?”
“云雨过两回的关系。”姜虞跃跃欲试,“倘或将军想,今夜便可来第三回。”
“……”沈知书有点好笑,“先时不是说了么?太过频繁会令殿下玉体有损,须得五日之后再谈此事。”
“那便是朋友关系。”姜虞道,“朋友坐船还得交钱,将军未免太无情些。”
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说:“一码归一码,亲姐妹还算明帐呢。”
“所以这船我不能坐?”
“怎么不能坐?交钱便是。”
姜虞抬起头睨她一眼,神色似笑非笑。沈知书还未琢磨清楚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姜虞忽然直起上半身,而后蓦地伸出手,用掌心覆住了沈知书胸前的那处……柔软。
沈知书:?!!
她猛地握住了姜虞的腰,径直把那人从自己身上提下去,继而翻身坐起来,颇有些惊诧地问:“殿下做什么?!”
姜虞面无表情地说:“手感挺好。”
姜虞时常口出狂言,自己也已习惯,可她方才这突如其来的行径——
算了,不多计较了。大抵是她因着此前的拒绝而有些不痛快,遂想从自己身上找补一些回来。沈知书想。
姜虞在这方面一向没什么分寸——也许在她眼里,这一切都算寻常朋友间的打闹……么?
自己有必要纠正这个误区,但应当不是在现在。一来纠正误区需要脑子飞速运转,而她此刻有点懒怠动弹,二来……
实在是当下的氛围太过玄妙,抑或是黑夜总能给人以莫名而荒谬的情愫,以至于她总感觉,倘或自己此刻强硬地拒绝姜虞这懵懂的亲近,那大约今晚两人间又会陷入不怎么愉悦的僵持。
沈知书瞪着眼同姜虞对视几秒,败下阵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袭击船夫导致船翻了,这船更坐不得了。”
她说着,掀开被子重新躺了回去,将里侧的胳膊往旁一抻,抬眼看向姜虞:“殿下躺这儿罢,我把胳膊给殿下当枕头。”
她大臂上肌肉放松的时候,会软一点下来。姜虞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了一阵,抬手戳了戳。
沈知书有点痒。
“这儿也挺软。”姜虞轻声道。
“所以殿下躺上来么?”
姜虞利索地钻进被窝,蹭地躺下了。
沈知书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两眼一闭就开始嚷困:“属下困得不得了,再不睡大约能直接昏过去。”
姜虞应了一声,道:“那睡吧。”
她这么说着,也闭上了眼。
沈知书一动不动地躺了两柱香,迟迟没听见身侧动静,料想姜虞已然睡着,遂想把被压得有些发麻的胳膊从姜虞脖颈底下抽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下一瞬,姜虞却睁开了眸子。
沈知书:……
沈知书干笑着寒暄:“殿下还没睡啊。”
姜虞言简意赅:“睡不着。”
“那……”沈知书想了一想,“我再给殿下讲个故事哄殿下睡觉?”
姜虞点点头,忽然将脑袋抬起来,往下挪了一些。
沈知书的胳膊陡然一空,她有些讶异地侧过脑袋,看向整个人缩到被子里的姜虞:“殿下不枕了?”
姜虞“嗯”了一声。
“为何?”沈知书笑道。
“怕将军手麻。”
沈知书将胳膊收回来,暗中揉了两把,口里还要嘴硬两句:“麻不了,殿下那么轻,我胳膊又壮实。”
姜虞眨眨眼:“那再给我枕一会儿。”
“……”沈知书生硬地转移话题,“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姜虞思忖一阵,想起了什么似的,环住了沈知书的腰,轻声问:“将军有听过一些传闻么?譬如国师活了几百年。”
沈知书道“听过”。
“那将军信么?”
“由不得我不信,国师都辅佐了好几朝了不是?”沈知书感慨说,“只能说世上怪人怪事不少,听起来越假的反而越真。”
“她活那么多年,都够旁人转世好几遭了。”姜虞淡声道,“说起转世……将军相信一个人有好几世么?”
沈知书“嘶”了一声:“我原是不信的,只觉这些不过是世人的慰藉寄托,可忽然又想到国师……罢了,宁可信其有。”
姜虞继续问:“那将军认为前世之情能带至今生么?譬如两个人一同转世,前世她们有妻妻之实,今生可还能够再续前缘么?”
“若能再续前缘,倒是一桩佳话,可若是实在续不上,也无需强求。”沈知书笑着说,“转世一场已然解脱,理应将前尘往事都忘却才是。不然孟婆汤是干什么用的?再者说,转世后人的生活环境与前世必然相距甚远,样貌性格说不准也大相径庭,其实都不能算作同一人了。”
腰上的胳膊蹭了两下,姜虞低低地应“嗯”,接着道:“将军觉着你前世是什么样?”
“不知。”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说,“但我希望前世没那么重的担子,能与心爱之人白头到老。”
“将军现如今卸甲归田,其实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一世便算了罢。”沈知书笑道,“我就不是享清福的命。话说回来,殿下呢?殿下希望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姜虞清淡的声音在胸口响起来:“与将军一样。”
“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嗯。”
沈知书还要说点什么,姜虞却先她一步开了口:“困了。”
沈知书有些惊诧:“这便困了?如此突然?”
然而半天没听着回应。
她沉下脑袋,听着姜虞平稳的呼吸,很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姜虞仍旧没有反应。
入睡得如此之快么?沈知书心想。
室内昏沉晦暗,月光不见影子。沈知书瞅着姜虞乌黑浓密的发顶,顿了一下,抬手抚上去,又低低笑了一声。
“回回都如此。”她无奈地说,“闹得人清醒,自己却睡着了。”
沈知书原先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很久,却不想不久后也失去了意识。入梦的前一刻,她心道,姜虞说的果然没错——
气息这种东西,熟悉熟悉便适应了-
沈知书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她断了一条胳膊,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左臂的存在了。
刚醒时人总会有些懵,过了一盏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那条胳膊被姜虞压麻了。
麻过了头,以至于她想将胳膊从姜虞脑袋底下抽出来,却没能用上力。
她想不起来胳膊是什么时候跑到身侧人脑袋底下的,透过帷幔瞪了半天天花板,夜里的梦境陡然蹿入回忆。
那是一个秋日,天很高很远,一眼望不见云。
她在松林里扎着马步练气。
那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从远处走来,捧着一个柳枝编的花篮,上头横七竖八插着黄白相间的菊花。
沈知书问:“你编的?”
朋友说“嗯”。
沈知书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接过花篮细细打量,称赞道:“还挺好看。”
“编了挺久。”朋友说。
沈知书左看右看,还真有些舍不得放下,顺嘴道:“我听闻今日门中长老们在吃宴席呢,你不与她们在一块儿么?”
朋友摇摇头:“原不是什么重要的宴席,我便不去了。”
沈知书点点头:“话说有一事我一直有些好奇……为何她们叫你恩客?若是不方便告诉与我,你便不说。”
朋友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是往生门与你们的交情。五百年前寒云宫将要被灭门,被往生门门主带人保住了。此后每十年,往生门皆派一人来你们山门,这回派的是我。”
她说话的声音清淡伶俐,像是山间玉石与流水相击,很好听。
沈知书点点头,感慨道:“原来是这样,我竟从未听人提起过。”
“都是过去之事,不必多提。”朋友说。
沈知书好奇起来:“你不会轻功,往生门不传授武艺么?”
“往生门……接阴阳。”朋友道,“往生往生,顾名思义,送魂魄往生。除却这个,其余功法一概不学。”
“魂魄死后不会自己往生,还要人送么?”
“自然而然的生老病死不用我们送,然若是非自然的枉死导致怨念深重不愿上路的,就得我们亲自去接。”
沈知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你送过多少人?”
“三百八十一人。”
“如此多么?”
“也不多,平均一月一两个。”
沈知书算了一算,笑道:“那我与你差不多大。”
朋友眨眨眼:“我二十七。你呢?”
“二十八。”
朋友点点头:“那我得叫你一声姐姐。”
沈知书连连摆手:“担不起担不起,长老们都唤你‘恩客’,你若是叫我姐姐,岂非错了辈?”
“那我怎么称呼你?”
“原先如何称呼,现在便如何称呼。”沈知书笑道,“你不是一直唤我‘知书’?”
朋友想了一想,摇摇头,鬓边的碎发随之晃了晃:“旁人都唤你知书,我便换种叫法。”
“嗯?”
“我下月便要离开寒云宫回往生门,想着留下点什么祝福予你。往生门人能通阴阳,祝愿最是灵验。我愿天佑知书,便唤你佑书,可好?”
“挺新奇,没人这么叫过我。”沈知书笑道,“听着也好听,寓意也好,你真是天才。”
“佑书太夸张,我不过是一普通人罢了,三月前连轻功都不会。”
“你这便是在妄自菲薄。哪有普通人三月就能练成轻功?这学习的速度我拍马都赶不上,我当初练轻功可是练了好几年呢。”
回忆至此,沈知书蓦地一愣。
佑书……
她将额前的碎发往后耙了耙,心道,大约是睡前听了太多次某人这么唤她,于是将这个名字带入梦境了吧。
可……这几日的梦都如此详实而有逻辑,连贯到有些非虚即实,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有寒云宫与往生门,又真的有一个唤她“佑书”的朋友。
思及昨夜与姜虞的卧谈……是啊,国师都能活几百年,世上什么奇事没有呢?
难不成这真是自己的前世?
她轻手轻脚下了床,回头瞅了一眼床榻上安安静静睡着的某人,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倘或真是前世,那么,梦里的这位唤自己为“佑书”的朋友……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