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谢大把谢瑾卖了,侍子把沈知书卖了
不日,黄世忠登门来接谢瑾女儿去听课。
谢大姑娘眨巴眨巴眼,在谢瑾一叠声“多喝水”“少玩闹”“好好听夫子讲课”的叮嘱中上了马车。
“你不跟着一同去啊?”谢老夫人问谢瑾。
谢瑾摇摇头:“罢了,让谢大同黄世忠女儿先熟悉熟悉,待她回来问问她的想法。若是觉着符老讲得好,我再登门送礼不迟。”
于是等谢大姑娘回来之时,便看见院子里围了一圈人,活像监察院庭审——
沈知书和姜虞都被谢瑾拉了过来,美名其曰“帮着把把关”。
谢瑾率先发问:“今儿学得如何?”
“我觉着甚好!”谢大兴致勃勃地说,“符老讲得条理清晰,从前只觉懵懂的东西现如今一点就透。今儿两个时辰学到的赶得上我从前的一个星期了!”
“那是不错。”谢瑾赞了一声,继续问,“黄将军在现场陪着你们听讲么?”
“没有。”谢大摇摇头,“符老授课时,闲杂人等一概不准进出房间。是故黄将军将我们送达时也便离开了,只留我与黄将军之女二人在场。”
谢瑾点点头,问:“那黄将军之女如何?”
“和黄将军半点不像,性子腼腆的很。她与我同岁,然看起来倒像是小妹妹。”
“是黄将军幺女么?”
“是,她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姐姐们倒都已入军营为将。据她所说,她身子不好,从不了武,黄将军便令她走科举之路。”
谢瑾同沈知书睇了个眼神,沈知书心领神会,接过话茬:“谢大,黄将军幺女姓甚名谁,你可知晓?”
“怎么不知晓?今儿我们聊得可开心了呢。”谢大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拽出一个荷包,笑道,“黄之文是也,这荷包是她送我的。我没东西礼尚往来,就把那玉佩解下来送她了。”
谢瑾“啧”了一声:“一枚玉佩换一个荷包,你也太过实诚些。”
小姑娘嘟着嘴摇摇头:“非也,这荷包精致得很,里头还塞了俩小金锞子,一看便是用心准备的呢。”
“罢了,既然如此,你明儿也带些见面礼去——”谢瑾话音一转,“诶,明儿符老可还授课?这课是日日上的么?”
“明儿不上,隔一日上一回。”谢大道,“我认得路了,后日我自己去便是,不用黄将军来接。哦对啦——”
小姑娘说着,转向了沈知书与长公主,笑道:“黄之文还提及知书姐姐与殿下了,先是问我知书姐姐想要十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又问我我认不认识淮安殿下。”
沈知书好奇起来:“你如何答的?”
谢大一五一十道:“我说我虽与沈将军相熟,她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我究竟也无从知晓。我与淮安殿下只有过一面之缘,她大约是不认得我的。”
“不过现在认识了。”小姑娘顿了顿,补了一句,“今日一见,淮安殿下如清风明月,瑶台仙池,怪道我母亲常念。”
话音落下,全场骤然安静了。
沈知书、姜虞:……?
谢瑾:???
谢瑾一阵莫名,抓着谢大的肩膀摇了三摇:“我何时念叨长公主殿下了?你这说得跟我觊觎殿下似的。你给我好好说话。”
谢大讪讪笑道:“我讲错了么?娘您昨儿还念呢,说知书姐姐玉树临风,淮安殿下从容飒爽,俩人配得很。”
谢瑾:……
别人家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她家女儿扛着棉被把她裹了卖掉。
沈知书和姜虞的目光瞬间钉在了谢瑾脸上。
谢瑾干笑两声:“小孩子童言无忌。”
“无妨。”沈知书似笑非笑地说,“倒是提醒我了——谢将军脑子里成日想这些有的没的,大约也是孤身一人太久,难免寂寞。我为你介绍介绍?”
谢瑾:……
一柱香后,沈知书和姜虞被谢瑾“请”出了谢府,连带着谢大也被恼羞成怒的谢瑾一块儿扔了出来。
谢大撇撇嘴:“我娘也真是的,明明是实话,却不让人讲。”
沈知书附和道:“就是说呢。不说她了,你眼下估摸着一时半刻回不了家,打算去哪儿呢?跟我回将军府坐坐?”
“多谢知书姐姐,不过不必麻烦。大约不出两盏茶,我祖母便会放我进去的。”谢大摆摆手,笑道,“我去角门等着,知书姐姐与淮安殿下请回罢,改日再约!”-
一盏茶后,果见角门被开了一条缝,谢姑娘鬼鬼祟祟溜了进去。
沈知书放了心,与姜虞一齐并肩往回走。
她并未骑马,原是同姜虞一道儿乘马车来的谢府。
两人晃到马车旁,沈知书停住脚,转头问道:“殿下回长公主府么?”
姜虞静了静,嘴一张:“我忽然想起来——昨儿你侍子同我说,将军花园内有将军堆的雪人。”
“嗯?”
姜虞开门见山:“我想去看看。”
沈知书笑道:“那侍子蒙你的,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儿,堆雪人此等幼稚的事儿我才不干,大约是那些小侍子们贪玩。”
姜虞言简意赅:“不信。”
“我骗你做甚?再说了,虽昨夜下了雪,然今儿日头大,将雪晒化了也未可定。”
姜虞抿了抿唇,指着一旁的院墙,面无表情地说:“屋檐下的冰棱都没化,你院子里堆了一个冬天的雪还能消融么?”
而后不待沈知书接话,她又极快地说:“将军百般推脱,可是不愿与我相处?”
没有。沈知书在心底说。
……只是堆雪人这事儿实在不太符合自己的风格。
她腹诽着回府后便将那个多嘴的侍子揪出来罚三天月钱,抬手撩开马车的帘子,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殿下多虑,断然没有的事。”
姜虞睨她一眼,抓着一旁侍子的胳膊上了马车。
沈知书赶忙将那侍子揪过来,低声同她耳语:“你先骑马回去,吩咐府内人把嘴巴闭紧一点,若是长公主问起后院的雪人是谁堆的,一定不要说是我。”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急,那侍子郑重点点头,给了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眼神。
沈知书放了心。
她虽记不清那侍子叫什么名儿,但看着颇为眼熟,常跟着自己出门,应当是个靠谱的。
事实证明,人的心还是不能放得太早。
当沈知书带着姜虞来至将军府花园时,一众侍子都在各处探头探脑。
花园里堆了足有十四五只雪人,姜虞指着正中的那只问旁边直挺挺杵着的一个侍子道:“谁堆的?”
侍子小嘴一张:“将军堆的!”
沈知书:???
侍子接着说:“殿下不必问了,这满院都是将军堆的,将军在这方面最是厉害,堆出的雪人栩栩如生!”
姜虞挑起了眉,侧头看向沈知书,神色似笑非笑。
沈知书:……
那受她嘱托帮她隐瞒的侍子昂首挺胸地站在院子西北角,对上沈知书逼视而来的视线后,冲她坚定地点点头,一副“任务已圆满完成”的样子。
沈知书受不了了,大步流星走到那侍子身旁,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不是让你叮嘱她们,切莫说这些雪人来自于我么?”
那侍子大惊失色:“啊!我听成了一定要说是您!我还以为您想在长公主殿下面前展示您那炉火纯青的堆雪人技术呢!”
沈知书:……
姜虞施施然走过来,淡声道:“看不出将军竟有此等闲情逸致。”
沈知书干巴巴“哈”了两下:“不打仗了便觉无事可干,随便堆些消磨时间。”
“不过话说回来,将军手是真巧。”姜虞道,“除却这三个,其余的都栩栩如生。”
她说着,手指轻动,冲着雪人堆里点了三下。
沈知书:……
讲个笑话——
这满院子雪人大多都是侍子们的杰作,只有被姜虞排除掉的这三个是完完全全由自己堆的。
沈知书尚想挣扎两下:“我觉着这三个也还成。”
“是还成。”姜虞歪着脑袋看了会儿,指着其中一个趴在地上的问,“这是猫么?”
沈知书:“……是狗。”
“那这个呢?穿着裙子跳舞的小姑娘?”
“……棕熊。”
“这个大约是——捕鱼的渔民?”
“……耕作的农民。不过殿下好歹猜对了物种,想来这个堆得应当也不算太糟。”
姜虞深深看她一眼:“确实。”
话音落下,姜虞徐徐上前两步,忽然伸手向灌木丛上抓了一把雪。
她继而五指翩跹,飞速将巴掌大的雪团捏出了一个雏形。
沈知书有些好奇地凑上前,等了约一盏茶,姜虞便已完工,托着这小雪人送到自己面前。
纤细的指尖被低温侵染,粘上了些许绯色。
沈知书的视线从那处绯色移至手心,顿了一下,笑着问:“这是什么?”
“将军猜猜。”姜虞道。
“豹子?”
“非也。”
“殿下自己?”
“不是。”
“唔……”沈知书眯眼瞅了片刻,摇摇头道,“我真看不出。”
姜虞小嘴一张:“是床上未穿衣服的将军。”
沈知书:?
姜虞顿了一下,继续口出狂言:“将军猜不出,想必是我捏得不够真。倘或将军今夜将此情此景复现与我看,我应当能捏得更像一些。”
沈知书:???
“既然将军不反驳,那便是同意了。”姜虞微微颔首,“我今夜在长公主府等着将军,将军言而有信,定会准时赴约。”
沈知书:……
第62章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沈知书站在日光里,默然几息,侧头看向姜虞:
“殿下似乎对开此等玩笑乐此不疲。”
姜虞不置可否,淡声道:“活跃一下气氛。”
“所以此为玩笑,并非殿下真心?”
“玩笑和真心区别也不大,全看将军乐不乐意。我并不会强人所难。”
沈知书深深睨她一眼,将视线转到院内横斜着的枝桠上。
午后的阳光滑过空荡荡的枝头,往雪地里漏了点深浅不一的光斑。
……区别不大么?
分明这句话不应出现在朋友之间,即便真的只是在开玩笑,也总会显出些不合时宜的突兀来。
沈知书静了会儿,沉声开口道:“倘或是玩笑……殿下应当清楚,什么玩笑能开,什么玩笑不能开。”
“嗯?我倒不是很清楚。”姜虞直视上她的眼,“将军不妨说说,什么开得得什么开不得?”
“譬如这种与风月沾边的玩笑便不能开。”沈知书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至少不应当与我开,会令我产生一些很荒唐的错觉。”
“什么错觉?”
“譬如……殿下想与我谈情。”
姜虞很轻地眯了一下眼,从云翳间倾泻下来的天光给眼眸表面蒙上一层清淡的暖色。
她安静地看着沈知书,胸口随着呼吸浅浅起伏着,却不吭声。
半晌,她将视线挪开了,摇摇头:“将军误会了。”
“是你的话本就容易令人误会。”沈知书道,“所以殿下,此后这些话出口时先斟酌斟酌。我知殿下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一再要我帮你也只是因着我能带给你片刻欢愉。殿下可以直白地同我说你想要我帮你纾解欲望,我也不会做更多更深的解读,权当是朋友间的互帮互助,但殿下……”
她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如若殿下没有明确的意向,此等玩笑以后还是别开了罢。”
姜虞垂着脑袋,视线不知落于何处。她沉默地站在雪地里,近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一盏茶后,沈知书听见她“哦”了声。
她的脸埋了一半在披风的毛领里,出口的声音便有些闷。
便会令人开始遐想——她在不开心么?
沈知书不由抬起手,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怎么了?”
“无事。”姜虞摇摇脑袋,仰起脸,“我知晓了,今后注意。”
她仍旧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沈知书却莫名从中看出了一些不甚欢愉的情绪。
大约是因着往日里平直的眉梢与眼尾微微挂了一点下去。
沈知书垂头瞅了会儿,轻笑道:“怎么,不开心?”
姜虞“嗯”了一下。
“为何?”
“不告诉你。”
沈知书挑起半边眉:“我猜猜……是因为我不令殿下开此等玩笑,故而殿下觉着有些拘束么?”
姜虞仍道:“不告诉你。”
“好罢。”沈知书佯装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那我无法安慰殿下了。”
“无妨。”姜虞四平八稳道,“将军今夜来我府上帮我,比一切言语上的安慰都有效。”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蹙起眉:“殿下可是又在开玩笑?”
“非也。”姜虞道,“此即真心话。”
沈知书:……
沈知书一板一眼地说:“殿下前几日才放纵过,再者那老太医嘱咐殿下要静养。下官唯恐殿下纵欲过度。”
“历朝历代皇上有日日出入后宫的,也不见有什么事。”
沈知书摇头道:“可殿下与她们不同。”
“嗯?哪儿不同。”
沈知书上前一步,声音压得轻轻的:“下官侍奉殿下极为尽心,是故殿下一晚上会攀顶多次。若是日日流连床榻,怕是讨不着好。”
姜虞深吸一口气,片刻后淡声道:“将军方才才同我说,风月玩笑开不得。那上一句话算什么?”
“那可不是玩笑,是事实。”沈知书一本正经地说,“殿下细细回想一下,我说的可有错处?是不是一夜三四回?”
姜虞把手心里的捏成一团的雪人随意撇到了草丛里,睨了沈知书一眼,眸光顺着眼尾滑落至雪地上:“将军总有如此多道理。”
“为殿下好。”
“那将军说说,何时才肯再度帮我?”
“五日罢。”沈知书想了一想,笑道,“五日后,好不好?彼时殿下如何说我便如何做。”
“那这五日该当如何?”
“原本如何现在便如何。”沈知书道,“正常吃饭正常睡觉。”
姜虞点了点头:“前几日将军都与我一同睡,想来同床共眠已算正常。那……这几日晚间我都来寻将军,将军切莫将我拒之门外。”
沈知书:……诶等等,怎么就正常了?
沈知书忙道:“此前不是说了么,殿下气息浓郁,与殿下同榻容易令我睡不着。”
“我瞧昨儿将军倒是睡得挺沉。”姜虞淡声说,“无妨,我讲故事最有一手,哄将军入睡不成问题。”
沈知书:……
“将军不说话,便是同意了。”姜虞拢了拢披风,施施然抬脚往花园外走去,“那便说好了,晚间我来将军府上。现如今我便先归家,家中有些事需处理处理,恕不能奉陪。”
沈知书张张嘴,脑子里想的是再挣扎挣扎,一开口却是:“何事?”
“如何?将军舍不得我么?”姜虞声线没什么起伏,“闻执中大人前几日递拜贴,说想来我府上一观,我接了。算算时辰她应当快到了。”
“闻侍郎?”
“是。”
“她来做什么?”
“不知。待她来了便知晓了。”姜虞道,“时辰不早,不多聊了。将军且先歇着罢,不必送我。”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同姜虞笑着摆摆手,道了声“晚上再会”。
看着某人远去的背影,她顿了顿,抻着胳膊拽过一个侍子来,蹙眉问:“闻执中是工部侍郎不是?”
“是。”侍子恭恭敬敬回道,“大约是汇报武堂修进度?”
“嘶,不拘她是做什么来……我此前倒未曾听闻她与淮安有何往来。”
“此前确实应当不曾有往来。”那侍子道,“殿下方才说闻侍郎‘递拜贴’,想来是头一回去淮安殿下府上。”
沈知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音一转:“然我记得……闻侍郎年少有为,今年也是二十出头?”
“是。”侍子道,“且容貌俊美,天姿绰约,然至今未有婚配。说媒的人快踏破闻府门槛了。”
“……”沈知书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得脸红脖子粗,被侍子拍着背捋了好几下后才顺过来气,转身问,“你说这做甚?我又没问。”
“我以为将军想听呢。”侍子嘿嘿一笑,“不过将军放心,在我眼中,闻侍郎即便再好也好不过将军。想来在淮安殿下心里也是一样。”
沈知书:……?
沈知书有些好笑地问她:“怎么就将我与闻侍郎比起来了?她文官我武将,有什么好比的?再者说,淮安心内如何想我也奈何不了,我自己问心无愧便罢了。”
那侍子点头如捣蒜:“将军说的是!”
于是问心无愧的沈知书在院内练了一下午剑,吃了个晚饭洗了个澡,坐在屋子里等到了一更,也不见口口声声“今夜与将军同床共眠”的某人前来叩门。
沈知书心道姜虞不会出什么事了罢,心下一惊,忙忙遣了个侍子去长公主府探信儿接人。
结果人没接到,信带回来了——
姜虞与闻执中相谈甚欢,半个时辰后再过来。
沈知书:???
沈知书有点不是滋味。
此前口口声声说“只有将军一个朋友”“要与将军同榻而眠”的人是姜虞,现如今与其他人聊得太过开心而忘了自己的也是姜虞。
朋友间的占有欲莫过于此。她转而想。曾在谢瑾身上领教过,现如今在姜虞身上也逃不开。
自己大约真的将姜虞——这个才认识半个月的人——当作至交了。
可是这占有欲其实挺没道理的:她已经有谢瑾、姜虞两个朋友了,又凭什么要求姜虞只同她亲近呢?
沈知书在屋内来回打着转,不知要不要去姜虞府上走一趟。待她终于下定决心,抓起外袍准备出门的时候,外头叩门的声音已然响起来了。
沈知书蹙了一下眉,转头问侍子:“现在什么时辰?”
“戌正一刻呢。”侍子道,“不晚,离淮安殿下惯常入睡之时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我知道不晚。沈知书心道。
我在意的是,我竟然在“要不要亲自去长公主府接姜虞”这一事上纠结了半个时辰。
身侧的木门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沈知书侧头看着,忽然低低嗤笑一声。
沈知书啊沈知书,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她自己对自己说。
被双亲与姨娘们的爱意包围着长大,你一想如何想便如何做,万事做了再说,何时成了如此畏首畏尾的脾性?
所以你在纠结什么呢?是怕匆匆上门太突兀么?是怕看到好友与别的不相干的人相谈甚欢而心生不虞么?是怕自己太热情而略显丢面么?还是别的什么呢?
沈知书站在屋檐下,抬起头,看见姜虞扶着侍子的手,迂回走过池上的长廊,白玉发钗上的流苏在灯笼的映照下盈盈散着光。
忽然,某人似有所感,幅度很小地侧过头,蓦地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眸光在灯火里遥遥相撞。
结了冰的池塘上,姜虞的脸庞被烛火勾出一圈暖融融的边,明媚而生活,像是夏日树底下追自己尾巴玩的野猫。
沈知书的心陡然漏了一拍。
大约是朋友间的心有灵犀吧,她想。
因为她看见,自己心跳乱了秩序的一刹那,某人也切切实实地滞了一下。
第63章 “我便唤你沈佑书。”
沈知书抱着胳膊站在檐下,眸中倒映着身侧的壁灯。
她的视线没*有落点,很难说是看着姜虞,还是越过某人,看向她身后的那片隐在暗色里的树。
四面风声起,揉乱了沈知书额间碎发。
待她恍然回神之时,姜虞已然走到她面前,淡淡唤了一声“将军”。
沈知书将抱着的胳膊放下来,虚虚倚门站着,漫不经心地说:“稀客。”
“嗯?”姜虞问,“我日日来,怎么算稀客?”
“我原以为你今夜不来了的,毕竟你同闻侍郎相谈甚欢。有她陪殿下,想来长夜不再漫漫。”
“我言而有信。”姜虞对沈知书那显而易见的揶揄似是无动于衷,眸光轻轻扫过沈知书的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同闻侍郎确实聊得有些久。主要是话讲一半不好,需得讲完的。”
“那……殿下同闻侍郎讲了什么,可否说与我听听?”
“将军可是好奇?”
“是好奇。”沈知书笑道,“好奇得睡不着觉。”
“既然如此好奇,为何不亲自登门一观?”
沈知书的视线从姜虞的眼挪至她一开一合的唇,低低地说:“怕打扰殿下。”
“打扰不了,这事本也与将军有关。”
“哦?”
“闻侍郎登门是为汇报武堂修一事。”姜虞淡声道,“我其实本想遣人接将军来的。但——”
“嗯?”
“我忽然想到,我离开将军府之时,将军未曾表露出任何留恋的态度。我便想,许是这些时日一直与将军作伴,难免令将军疲惫,倒是分开一阵,不至于走到‘相看两厌’的境地。”
沈知书笑道:“断然没有的事。都是朋友,朋友间哪有‘厌倦’这一说?”
姜虞微微颔首,发丝被灯笼烘烤成暧昧的浅色。
她此刻仰着脸,眼尾的小痣轮廓明晰。
姜虞并未接话,于是檐下骤然安静下来,一些微妙的动静便被放大——
譬如熟悉的雪松香,譬如来自某人的、清浅的呼吸声。
沈知书在沉寂中立了会儿,张口接上自己的话茬:“我听闻侍子说……闻侍郎年少有为,仪表堂堂,行止不俗。殿下觉着她如何?”
姜虞淡声道:“确实不错。不过将军说这话何意?”
“能得殿下一声夸赞,想来她定然人品不凡。”沈知书垂头看着姜虞,“若得空时,殿下为我引荐引荐?”
姜虞很轻地眯了一下眼:“哦?将军对她感兴趣?”
“嗯。”
“为何?”
沈知书低低地说:“想知晓能得殿下青眼,留于府上交谈如此之久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姜虞浅浅吸了一口气:“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别的样子。”
“殿下不愿为我牵线搭桥么?”沈知书眨了眨眼,“罢了,横竖此后定能见着,也不必急于一时。”
夜色沉寂,四周不闻草木声。
沈知书讲完这话,将头垂了下来,瞥了眼姜虞的缎光鞋面,转过身,沉声道:“天这样凉,殿下快请进屋。”
说罢,她没待姜虞回应,先一步迈进房间里。
姜虞在门口站了会儿,才往屋内走。
侍子们都被沈知书遣下去了,姜虞是自己掀帘子进来的。挑着帘子的手指白瘦纤长,沈知书的眸光在那上头停留片刻,又转回姜虞的脸上。
那张面庞被烛火勾勒出一圈暖融融的边,显得生动了一些。
以至于沈知书以为姜虞有话要说。
她在屋子正中间杵着,视线微微往下移了一点,挪至姜虞垂在身侧的袖摆。
袖摆离自己越来越近。
姜虞却始终没开口。
倘或自己也不讲话,她俩大概会跟演默剧似的相看无言一个晚上。
大约是脑子里俩人演默剧的场景有些滑稽,沈知书极为短促地笑了一下,而后掩饰性地捞过桌上的茶壶与茶盏,斟了两杯茶。
而姜虞也终于有了动静:“将军在笑什么?”
“想到此前看到的两只猫打架,场面有些好笑。”沈知书信口胡诌,继而转移话题,“殿下试试这茶。”
“这又是什么茶?”
“浮罗春茶。”
姜虞眨了眨眼:“我记得你侍子曾提过,浮罗春茶是你的最爱。”
沈知书不置可否,片刻后低低地笑道:“哪个宝贝卖的我?是那个同你讲我在后院堆雪人的?”
姜虞淡声道:“即便告诉你名字,你也对不上号。”
“你瞧不起我。”
“……”姜虞瞥她一眼,“那我问你,红梨是哪个?”
沈知书想了半晌,自信开口:“那个爱在头上扎三个小啾啾的!”
姜虞:“……那是寒木。”
“那定是那个走路摇摇晃晃的!”
“……那是霜栖。”
“脸蛋肉肉的呢?”
“……那是蓝山。”
“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右脸有个胎记的。”
“……”
沈知书“哟”了一声:“你不反驳我,定是我说对了!”
姜虞忍无可忍道:“……那是谢瑾侍子。”
沈知书:……
沈知书唰地拉开凳子,一屁股往上头坐下来,嘟囔道:“这不怨我。”
姜虞挑眉问:“那难不成怨我么?”
“就怨你。”沈知书笑着倒打一耙,“谁叫殿下记那么清,倒显得我粗心大意。”
姜虞深深看她一眼,道:“好赖话全让将军讲了。”
“实话实说罢了。话说回来,殿下怎么对我府上几口人姓甚名谁如此了解?难不成想反客为主,有朝一日好将我挤下去,霸了这将军府不成?”
“我现如今便可反客为主。”姜虞淡声道,“我即日便入宫同皇上讲,要她收回将军府。”
“那殿下也忒不厚道了些。”沈知书笑道,“如此一来,我没处可去,必得露宿街头。这天如此冷,我第二日直接陈尸荒野,然后沈寒潭便上门找殿下算账了。”
“无妨,将军将将军府交公,而后搬去与我住便是。”姜虞道,“我将长公主府分一半与你。”
“分明是殿下夺了我的将军府,让我没地方住在先,怎么说得像是‘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得对我感激涕零’的样子?”
姜虞面无表情地说:“你便说住不住。”
沈知书耸耸肩:“家宅被夺,没处可去,只得在长公主府住下的。”
“不回沈宅么?”
“嗐,殿下有所不知。”沈知书叹了口气,“沈宅其他都很好,就是我的姨娘们实在有些……过于活泼。”
“怎么个活泼法?”
“唔。”沈知书委婉地做了个比喻,“想象一下十个七殿下围着您的样子。”
姜虞想了一想,摇摇头,评价道:“太过夸张。十个小七等于三百只鸭子。”
沈知书笑起来了:“到底谁在夸张?七殿下要是知晓在殿下心里她一人等同于三十只鸭子,估摸着要哭昏过去。”
“她没那么脆弱,顶多喊几声。”
“那更不得了,三十只鸭子的喊声能将屋顶掀掉。”沈知书笑道,“且不说这个,我不愿住沈府还有旁的缘故——沈家就我一个女儿,姨娘们只能逮着我闹。唉,怎么我沈娘就不多生几个呢?她这岁数正是拼搏的年纪!”
“太难为尚书老人家。”
“不难为她,被难为的就是我了。”沈知书苦兮兮地说,“殿下,我的生长环境与您完完全全是两个极端。你身边没人,冷冷清清;我身边全是人,一天到晚耳朵炸锅。倘或能折中一下,那该多好。”
姜虞顿了一下,片刻后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这句话极为含糊而迅速,转眼便散在火光里了,是故沈知书并没听清。
她歪了歪脑袋:“嗯?”
“我说。”姜虞半轻不重地重复了一遍,“现在就挺好。”
“殿下真容易满足。”沈知书颔首道,“也是,知足常乐。但或许生活本可以更好呢?”
“也许吧。”姜虞说,“然若是人生重来一遍,我不一定能碰上将军。”
沈知书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她垂眸看着姜虞没什么波澜的脸,片刻后垂下脑袋,眸光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膝盖上。
倘或人生重来一遍……自己会希望与姜虞重逢么?
会的。
为什么?
不知。
想知道答案么?
想。
那便……听听某人怎么说。
“殿下未免将我看得太重些。”沈知书低低笑了一下,“倘或没有皇上,你或许会有许多朋友相伴左右,便不再需要我。”
“需要的。”姜虞一板一眼地说,“她们都不是沈知书。”
“殿下如此较真——”
“并非较真。”姜虞打断了她,“将军身边也围着许多的人,可将军还是选择与我成为朋友。那我问将军,倘或有李虞周虞,将军还会将眼神分给我么?”
“那必然。”沈知书不假思索道,“她们都不是姜无涯。”
姜虞静了会儿,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将军似乎很喜欢唤我‘姜无涯’。为何?”
“这三个字读起来很可爱。”沈知书笑道,“况且……除我以外没人这么唤殿下,我叫起来便更觉亲切。身为你的朋友,总得有些‘特权’。”
姜虞微微颔首:“现如今将军有特权,我作为将军的朋友却没有。”
沈知书即刻接话:“那你也唤我的字,佑之。”
“不要。”姜虞说,“谢瑾也唤你佑之,我并非独一无二。”
沈知书笑道:“那怎么办?你给我起个新的表字?”
姜虞跃跃欲试:“可以么?”
“怎么不行?”沈知书挑眉道,“起一个好听些的。”
姜虞望着窗纸出神,思忖一阵,淡声说:“其实不必起新的表字。”
“嗯?”
“表字与将军的名姓结合一下便是了。”姜虞道,“我便唤你沈佑书。”
第64章 “陛下,臣今夜想宿在养心殿。”
许是雪松香浓郁,沈知书今夜又梦到了那片松林。
那自称往生门来的人来她们山门里住下了,一住就是半年。她日日观花逗鸟,山门内长老也好吃好喝供着她。
沈知书与她日日相见,已然相熟。说来奇怪,她却从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只听得长老们唤她“恩客”。
梦醒的前一瞬,沈知书正在松林里与这位“恩客”谈天说地。
而她陡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晓这人的模样。梦中人的脸像是一直蒙着层清浅的水雾,看不清也摸不着。
天还灰蒙蒙的,冬天的太阳升得晚。
半夜大约又落了雪,窗纸上漫开一片白。
姜虞躺在她身侧,露在被子外的头小小一个,还没自己巴掌大。
她这回躺得倒是直挺挺的,没有将半个人压在自己身上。
像棵小雪松。
沈知书正打算轻手轻脚下床,忽见雪松翻了个面,而后缓缓睁开了眼。
“几时了?”姜虞问。
声音带着尚未完全清醒的哑意。
“看天色应是卯正。”沈知书将脑袋探出帷帐看了会儿,又缩回来,隔着被子拍了拍姜虞,“挺早,殿下再睡会儿。”
“将军今儿起这么早?”
“心血来潮想晨练一番。”沈知书笑道,“晨练一个时辰可抵其他时候的两个时辰。近来我怠惰了,照理应是要日日练的。”
姜虞“哦”了一声。
她撑着床铺坐起来,掀开被子,抬脚下了床。
沈知书有些讶异:“不睡了?我去晨练,殿下再歇会儿,并碍不着什么。花园离这儿也远,吵不着殿下的。”
“四个时辰,睡够了。”姜虞捞过架子上的外袍,淡声道,“我看将军晨练。”
花园石道上的积雪早已被侍子们扫净了,只是仍旧有些滑。
沈知书一脚迈进雪地里,一把拔出腰上配着的剑,松松耍了个剑花。
“殿下想看什么?”她问。
话音落下,长剑入鞘,几尺之外的枇杷叶被剑气断了柄,飘飘摇摇落了些下来。
姜虞反问:“都有什么?”
“怎么跟上饭馆点菜似的?”沈知书笑道,“什么都有,练剑啊,练刀啊,射箭啊,只是骑马练不得,这儿跑不开。”
她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话音一转:“不过现在便动身去京郊跑马也是可以的,全看殿下乐不乐意。”
姜虞裹着披风,露在毛领外的脸蛋被风染上了绯色。她静了一阵,像是在斟酌,片刻后淡声道:“若是去京郊,太麻烦将军。”
“不麻烦,京郊本离这儿不远。”沈知书笑道,“成,一听殿下这口气便知殿下动心了。那走罢,咱们上京郊。”-
国师今天没当夜猫子,白日里便入了宫。
她轻飘飘走至御书房门前时,听见里头的嗓音陌生而清淡。
国师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转头问一旁恭恭敬敬候着的内侍:“谁在里头?”
“这会儿是安贵人陪着皇上呢。”
“安贵人?”
“吏部侍郎之女,昨儿刚进宫。皇上封了贵人,赐封号安。”
国师颔首表示了解,低低笑了一下:“这封号挺好。这安贵人……”
她说到这儿便顿住了,下半句话迟迟不出口。内侍揣度着她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说:“这安贵人倒与淮安殿下有几分神似。”
“仅是几分神似?”
“是。眉眼有几分相像,其余的便一般了,远不如画像上惊艳。”
国师淡声道“知晓了”,听见皇上的声音从里头飘出来:“谁在外边?”
内侍还未来得及通报,国师已然施施然迈进殿内,扬声道:“是我。”
皇上眨了眨眼,显然有些意外:“国师今儿怎的这会儿便来了。”
“在家呆得无聊,入宫转转。”国师说话慢条斯理,冲姜初拱了拱手,“臣还未来得及恭喜陛下喜得佳人。百闻不如一见,安贵人果然形容不俗。”
“朕刚下早朝,安贵人来给朕送汤。”皇上笑道,“国师今儿来得巧,安贵人才同朕说,新学了一支舞,想跳与朕瞧,国师何不与朕一同一观?”
“皇上……”安贵人咬了一下唇,“臣妾这舞是为您准备的,不太想……”
“不太想让旁人瞧?”姜初爽朗地一挥手,“无事,国师不是外人。”
“这……”安贵人眉毛拧成了麻花,瞧着着实有些为难。
她的袖摆已然被揪皱了,一团团攥在手心里。
“好了,为难佳人做甚?”国师笑着摇摇头,“想来这舞有些特殊,臣便不瞧了。既然陛下在忙,臣便出去转转,不在这儿扰陛下与贵人谈天。”
“嗐,朕究竟也没那么多时间同安贵人闲聊。”姜初把奏折捞回来,随意翻开一本,侧头同安贵人温声说,“安儿便先回去罢,朕得空便来看你。”
安贵人垂头应“是”,出门时的脸色不太好。
“陛下这也太过狠心些。”国师熟练地往椅子上一坐,“奏折何时不可批?新进宫的贵人巴巴地来献舞,您却不看。”
“看那做甚?”
“嗯?”国师蹙眉道,“陛下看起来怎么对安贵人兴致缺缺?”
皇上将朱笔沾了墨,往折子上圈圈画画,一面漫不经心地说:“皇后送来的人,安的什么心昭然若揭。这分明污了我与阿虞之间的情谊。她若是安分守己便罢,若是做出些别的什么,别怨朕薄情。”
她顿了一下,侧头问国师:“人你也见着了,你觉着有几分像?”
国师挑了挑眉,笑着摇摇头:“一点儿也不像。”
“这便是了,不是什么人都能与阿虞相提并论。”皇上叹了口气,“只是可怜了那姑娘,家室不算显赫,深宫寂寞,能仰仗的唯有朕与皇后罢了。有时候朕想着,朕对她们也并无情谊,还将她们圈在这儿不得自由,倒不如放出宫去。然朕又想着,出宫后谁还敢同她们谈婚论嫁呢?故而好吃好喝地养着她们,不令她们受苦受累,也就罢了。”
国师垂头听着,静静想,姜初的后宫确实很安稳,二十年来没出过人命。
也是,后宫的女人争的不过是那么一点圣宠。然而姜初待谁都一视同仁,没有怜爱唯有礼节性的宽慰,甚至给所有人都塞了个孩子,唯有皇后因着身体原因一直无所出。
原以为安贵人会是那个特殊的,现在看来……
国师敛去眸光,接了姜初的话茬:“陛下圣明,体恤关怀娘娘们,臣敬服不已。但陛下是天子,唯陛下马首是瞻是她们应尽的义务,陛下不必为此感到抱歉。况且陛下真的已待她们极好了。”
“阿璃,不必说此等冠冕堂皇的话。”姜初又抓过一本奏折,“她们背井离乡,本就凄苦。”
“是如此。”国师不再多说。
姜初静静批了会儿折子,国师便坐在椅子看书。
室内唯余落笔与翻页的声音。
内侍眼光鼻鼻观心地垂头磨墨,心想皇上与国师是真真要好。
她磨完墨,奉上茶,正准备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忽见皇上掩唇打了个哈欠。
这一声虽然很轻,但在落针可闻的殿内还是有些明显了。国师唰地从书册里抬起头,关切地问:“陛下可是乏了?昨儿什么时辰歇下的?”
姜初摆摆手,含糊地说:“到点儿便上床了,没熬夜,阿璃放心。”
“上床是一回事,睡不睡的着便是另一回事。”国师哼笑一声,转头向那内侍道,“你来说,你家主子昨夜几时睡的?”
内侍脑门子上水灵灵浮起一层薄汗。
“好了,别为难她,她又不敢说真话。”姜初摇摇头,“朕便实话实说了罢,昨夜确实睡得不安生。”
内侍福了福身,识趣地退至殿外。
“为何?”国师淡声问。
“因为阿虞。”姜初坦率地说,往椅子上一瘫,苦笑道,“阿璃,你总得给我些适应时间罢。”
国师将书册往桌台上一掼,站起身,施施然走至皇上身后。
她很轻很缓地垂下眼,纤长的十指抚上了龙椅椅背,又滑上某人的肩头。
她唤了一声“陛下”。
“嗯?”姜初转头看她。
“臣会变戏法,陛下是知晓的。”
话音落下,姜初眼前陡然一闪,再睁眼时——站在她龙椅之后的人变成了姜虞。
或者说,和姜虞有着相同样貌的国师。
姜初倒吸一口气,低低地说“不可”。
“为何?”国师轻声问,“是不像么?”
“正是因为太像了,所以不可。”姜初压着嗓子道,“一则太委屈阿璃,二则……朕私以为,不能再延续之前的错误,所以即便是长了阿虞样貌的旁人也不行。还是彻底断了罢,难过一时,便能好的。”
国师“哦”了一声,眉毛颜色渐渐淡下去。
几息之间,她又变回了原本的样貌。
她似乎有些难过,面无表情地站着,按声不发。
姜初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拽了拽垂在身侧的那不属于自己的袖摆。
她开门见山:“为什么难过。”
国师“嗯”了一声:“帮不上陛下,所以难过。”
“阿璃帮了我太多,这会儿又在这儿妄自菲薄。”姜初笑道,“我无以为报,每每问阿璃想要什么,阿璃都不说。”
“那现在陛下能兑现承诺么?”
“嗯?”
“陛下曾应我,答应我一件事,不拘何事都可。”
“天子一言九鼎,这是自然。”姜初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朕等山等水等星星等月亮,终于等来阿璃张这个口了。快说,阿璃想要什么?”
国师静了静,在一派安然中开了腔。
“陛下。”她道,“臣今夜想宿在养心殿。”
第65章 国师道:你们真的太像了
京郊离将军府确实不远,骑马跑上半个时辰也便到了。
此刻天光大亮,姜虞缩着身子坐在沈知书前边,被宽大的袍子罩着,只露了一个头顶出来,白玉钗上的流苏在日光下略显晃眼。
沈知书盯着它看了会儿,忽然问:“殿下饿不饿?”
流苏晃了晃,姜虞道:“不饿。”
话音出口的刹那,俩人的肚子一块儿叫了起来。
沈知书笑道:“殿下不是一向坦诚么?怎么这会子扯起了谎?”
“原是没觉着饿。”姜虞淡声说,“谁知它自个儿叫起来了,倒拆了我的台。”
一旁骑着马的随从忙道:“殿下,将军,前头便有一家酒楼,可要去垫巴两口?亦或是我们刚经过一家粥铺,往回走半里便是。”
沈知书垂头问:“殿下以为呢?”
“好马不吃回头草。”
“行。”沈知书道,“那便去酒楼。”
姜虞话音一转:“然去酒楼要折腾好一阵,岂不是浪费时间么?你看街边便有卖发糕的。”
沈知书蹙眉说:“这个看着不太干净。我无所谓,殿下若吃坏肚子,岂非我的不是?”
“没那么金贵。”姜虞面无表情地冲沈知书随从道,“你去买三块来。”
随从有些犹豫,转头看沈知书眼色。沈知书“嗐”了一声,笑道:“天大地大殿下最大。行吧,你便去买几块来,让那摊主拣里侧没沾上灰的那些。”
结果吃完后沈知书与姜虞皆没事,那随从倒是肚子排山倒海。沈知书关切地慰问几句,令她自便去往茅厕,另上药店领了药与她送去。
待一切安顿完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那随从颇有些不好意思:“扰了将军与殿下晨练。”
“无事,本也算不得晨练了,晨练便是要天灰蒙蒙、太阳还未升起之时才有感觉。”沈知书道,“行,你在这儿歇着罢,我与淮安殿下去草场跑几圈,大约一个时辰后回来找你。”
沈知书执意不令随从跟着,随从也无法,索性将另一匹马也交由沈知书。
沈知书挑眉笑道:“我要两匹马干什么?我骑一匹牵一匹?”
随从冲姜虞努努嘴:“淮安殿下可以骑的。”
“只怕她不想骑。”沈知书转头问姜虞,“殿下会骑马么?”
姜虞一五一十:“会一点儿。”
随从莫名有些得意:“我就说罢,皇室一族定然学过。将军您忘啦?咱们曾有一回遇着大殿下,大殿下便说她刚练演习骑射回来。”
“倒未刻意学过。”姜虞顿了一下,“皇姐不令我学这个,说是骑马危险,我若是要出门,定是有马车接送的,没必要骑马。”
随从好奇起来:“那殿下为何‘会一点儿’,是偷偷摸摸学的么?”
姜虞嗓音淡淡:“算是吧。”
沈知书抬手给了那随从一下,神色似笑非笑:“你话有些多了。精力这么旺盛,不如练五百个深蹲?”
那随从腾地闭了口,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沈知书扶着姜虞上了马,看马驮着人慢慢前行,而姜虞在上头并无不适应的样子,遂放了心。
她驾马追了上去,行于姜虞身侧,笑道:“那随从是我心腹,有点嘴碎,殿下别放心上。”
姜虞瞥她一眼,淡声说:“将军心腹倒是活泼。”
“她就这性子。”沈知书摇摇头,“也是个可怜孩子,五岁的时候双亲双亡,无处可去,被我捡回家了。现如今十六,前些日子刚过生日。我时常叫她沉稳些,不然等成了家也是这么着么?她却说她一辈子不成家,乐得逍遥自在。”
姜虞眸色清浅,脊背挺得很直,慢条斯理地说:“是将军带坏了她。将军不愿成家,手下人自然人人效仿。”
沈知书瞪大了眼:“你可别污蔑我,我部下年年都有结婚的,我年年去喝喜酒呢。”
姜虞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行”。
她拽着缰绳,忽然一夹马肚子,喝了声“驾”。
她这一声很好听,像是林间冷冽溪涧撞上青苔遍布的松石。
以至于沈知书蓦地一愣,待回神时,姜虞已然连人带马跑远了。
沈知书轻轻蹙了一下眉,拍马去追,却直到草场才追上。
马背上那人重重喘了几口气,几息后恢复了不动如松的样子,攥着缰绳施施然入了马场,全然看不出方才的作派。
——令沈知书险些怀疑方才姜虞那驾马如飞的场景是自己的错觉。
她垂头低低笑了声,快速跟上去,与姜虞肩并肩驾着马,道:“殿下总是妄自菲薄。这哪是‘会一点儿’?”
姜虞不置可否:“在将军面前总是要谦虚一下的。否则我说我马术很好,岂不成班门弄斧了么?”
沈知书好奇起来:“既然皇上不令殿下骑马,殿下怎的将马骑得这么溜?难不成是天赋异禀?”
“可能吧。”姜虞道,“曾经练过。”
“曾经是什么时候?”
“很多很多年以前。”
很多很多年以前么?
沈知书笑着摇摇头:“已知姜无涯今年二十,哪来的很多很多年?”
姜虞睨她一眼,没接话,顾左右而言他:“这草场挺大。”
“是大。”沈知书道,“难得的是很平,且一半有树一半没树。树林里可以猎动物,没树的地方可以放靶子练骑射。”
“将军对这儿挺熟?”
“还成。”沈知书一五一十地说,“未出京时常来这儿练。”
姜虞微微颔首,忽然道:“想和将军比一场。”
沈知书眉毛挑了起来:“你认真的?”
“嗯。”姜虞话音一转,“不过就这么比肯定比不过将军。莫若将军让一让我。”
“怎么让?”
“将军让我先跑十个呼吸。”姜虞抬起胳膊,往前遥遥一指,“然后比谁先跑至那片树林。”-
国师没有应下姜初一同用午膳的邀约,而是径直回了家。
阿水连忙将她接进去了,一面替她掸着外袍上莫须有的灰尘,一面轻声问:“主子,今儿中午吃什么?”
其实自家主子早已辟谷,每每吃饭也只是尝一个味道。
主子今日似乎心情不错。阿水心道。那应当会吃点甜的。
她这么想着,果然听见片刻后国师淡然开了口:
“你昨儿是不是做了点梅花酥?”
“正是。”阿水忙道,“主子可要来点么?”
“来点。”国师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回头命人给皇上也送一些……罢了,今夜我自己送去罢。”
阿水眨眨眼,问:“主子今夜还要入宫么?”
“嗯。”国师施施然穿过长廊,慢条斯理地将外袍脱了,“我今夜宿养心殿。”
“主子……”
“阿水想要说什么?”国师忽然转过身,笑着摇摇头,“我知你的顾虑,放心,我就是睡那儿,不做什么。”
阿水闷闷地“哦”了一声。
阿水转身去替国师备膳,着实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把一长条梅花酥切成小段的时候险些割到手。
她跟了国师二百三十一年,从未见国师对谁如此上心,当今圣上是顶特殊的一位。
特殊之处不仅在于国师对她的态度,还在于她的容貌——
国师内室墙上挂了一幅画,姜初是自己见过的与那幅画最为相像的人。
是转世么?还是别的什么?
她晃晃脑袋,回过神,将梅花酥装盘,转身对身侧候着的一个小侍子道:“给主子端过去。”
小侍子垂着脑袋,拿脚趾踢门槛,看起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阿水蹙了一下眉,问:“怎么了?”
小侍子讷讷道:“昨儿阿水姐姐在小厨房的时候,主子坐在内室,喊人进去服侍。我见姐姐不在跟前,怕主子急着用人,便进去问主子何事,谁知主子大发雷霆,将我喝出来了,还扣了我三个月月钱。我这些天不敢去主子跟前露脸了,生怕主子见着我便生气。”
阿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有没有嘱咐过你们,不准进主子内室?主子喊人,你来找我便是了,怎么自作主张?要我说,三个月月钱还算少了呢,就应当罚半年,让你长长记性。”
小侍子快哭出来了:“情急之举,没管那么多……话说昨儿是我头一回见主子发脾气,差点吓死,以为我的小命就要葬送在这儿了呢。”
阿水叹了口气:“罢了,你去挑点水来,这梅花酥我亲自给主子端去罢。”
那小侍子忙不迭领命去了。
阿水端着装有梅花酥的琉璃盏出来的时候,国师却不见了。
她满院转了好几圈,从长廊走到花园,终于在内室找着了杵在屋子正中的国师。
国师负手而立,抬眼看着墙上的那幅挂画。
画中人眉眼含笑,提灯回眸,身后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自家主子在某种程度上与当朝淮安长公主挺像的。阿水想。
两人都一样的没什么情绪波动,只不过淮安从来不笑,主子笑起来的时候,笑意不达眼底。
但……现如今面无表情的国师看起来却有些难过。
国师时常装难过——自己跟着国师进过几回宫,看见过主子在圣上面前假装惆怅的样子——
因着垂眸,国师的眼尾会微微上挑,眉梢往下挂着,唇角也轻轻耷拉下去。
可是现如今,国师的眼睛分明抬着,眼尾唇角平直,脸上的皮肤却有些挂不住似的轻轻颤抖。
她忽然抬手拂过画卷。
阿水垂头侍立,不敢有任何响动。几息之后,她听见国师发出一声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