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效果非常立竿见影
鉴于大帝姬此前的所作所为,沈知书有理由怀疑,倘或自己此刻否认,说上些“这不过是拒绝相亲的缓兵之计”等语,今晚这话就能被大帝姬吹进沈寒潭耳朵里。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说:“是啊,下官是想要十个孩子,多热闹。”
二帝姬好奇地探过脑袋:“养十个孩子不会累得慌么?”
“多雇些奶娘并侍子就是了。”沈知书道,“我是真爱孩子。”
大帝姬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看出来了,将军委实与众不同。祝将军早觅良人。”
沈知书拱手道了一声谢。
……哈哈,什么良人,能生十个孩子的良人么?
她这么腹诽着,被谢瑾抵着胳膊戳了一下。
谢瑾将她戳过来后,咬牙低声道:“我怎么又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嗐,事情发生得急,我直接被我娘亲们安排了,谁都没来得及告诉。”沈知书笑道,“我等会儿跟你解释,横竖只是一场乌龙,我并非真的想要十个孩子。”
“吓我一跳。”谢瑾拍着胸口说,“你要有十个孩子,我不成了十个孩子的干娘了?我心说我自己一个孩子都养不过来呢,还得给你的十个孩子帮把手,岂非忙死了?”
“你大可宽心些。”沈知书拍拍她的肩,“我估摸着不会有孩子,到时你想做干娘都没门儿。”
“哦对,这事你说过,不想成亲是不是?”谢瑾忽然想起了什么,话音一转,“诶,其实并非要自己生,过继一个也是好的,否则等你老了,谁照顾你?”
“想给我养老的估摸着一大把,再者说,活不活的到那个时候也未可知。”沈知书摆摆手,“不说这个,你——”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谢瑾,视线在庭院内来回溜达。余光忽然瞥至长公主身上,话音一顿。
姜虞正神色淡漠地往这边看,见她瞧过来,微微挑了一下眉。
这种神情放在姜虞身上其实是很生动的。沈知书随之也挑了一下眉,便见姜虞作了个口型:十个孩子。
……她也对此感到好奇么?
也难怪,毕竟自己曾斩钉截铁地同她说自己不会有心仪之人,更不会成亲。
只是此刻不便解释,于是沈知书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头。
接着她便看见,姜虞将鬓角的碎发撩至耳后,忽然提足往自己这边走来。
姜虞一步步走至自己身前,沈知书一点点垂下脑袋。
大帝姬与二帝姬俱招呼自己的侍子去了,于是此地此时便显出了几分偏安一隅的味道。
谢瑾拱手问安:“殿下。”
姜虞微微颔首,转向沈知书,抬起眼,将方才那四个字说出了口:“十个孩子?”
“原是我侍子给我出的主意,让我在相亲时扯谎,说自己想要十个孩子,便能吓退对面了。”沈知书轻声笑道,“没来得及同殿下讲。”
她在这边好声好气地解释,谢瑾在旁边一脸姨母笑,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看看,同样是解释,沈知书跟自己只是模棱两可说了一通,在长公主头上却细致小心了许多。谢瑾想。
……这人可从没用如此温润的语气同自己讲过话。
沈知书要是有良心,就别再说她和长公主关系普通了!说了自己也不会信!
她的唇角在不自觉间已咧到了耳根,笑来了沈知书的一句“你这啥表情”。
谢瑾搓着脸让嘴角归位,清了清嗓子:“无事,你们聊你们的,我去大殿下那儿瞅瞅。”
“聊完了,咱们一块儿去。”
“长公主殿下‘跋山涉水’从几尺之外走过来,才说了一句话,你就说聊完了?你有没有良心?”
沈知书:……
沈知书顺手给了谢瑾一下,皮肉相撞,发出沉闷的一声“嘭”。
姜虞的眼神在沈知书与谢瑾之间来回打着转,片刻后淡然开了腔:“沈将军揍人疼么?”
“疼。”谢瑾撇撇嘴,往旁边跳了一步,立于姜虞身侧,委屈巴巴地告状:“她下手可重了,我被揍的地方这会儿大约都青了呢。殿下明鉴,我方才分明什么重话也没讲,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吃了沈将军的一拳。殿下可要为我做主啊!”
沈知书笑骂道:“你再装。我都没用力。”
“殿下看看,没用力都揍得这么重了,若是用了力,估摸着我就要被揍死了。”
沈知书:……
沈知书吸了一口气,正打算再说句什么,就见姜虞瞅谢瑾几眼,又看自己几眼,一盏茶后,勉为其难似的开了口:“亲朋好友间要和睦共处。”
“挺和睦的。”沈知书信口胡诌,“殿下没听过一句话么?打是亲骂是爱。”
“如此说来,将军揍谢将军是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
“正是如此。”
“那……”姜虞眨眨眼,樱唇一张,“将军也揍我一下。”
沈知书:?
姜虞:“不是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么?”
沈知书:……
谢瑾看热闹不嫌事大:“揍一下揍一下。”
沈知书瞥她一眼:“你怎么不揍?难道你不想亲近殿下?”
谢瑾一板一眼:“我敬仰殿下,只愿远观。”
沈知书:“……好赖话全让你说完了呗。”
“你先打我你还有理了?”
“你先揶揄我你还有理了?”
谢瑾说不过,再度鬼兮兮地蹦到了姜虞身侧:“殿下你看她,日日欺负我。她今天敢揍我,明儿就敢杀我,从此这世上便少了一名一心为国的忠臣良将,殿下定不愿此事发生,对吧?”
沈知书:……无耻!
好在大帝姬已然收拾完毕,站在门口冲她们仨招手:“聊啥呢,出发了!”
沈知书回头冲谢瑾撂下一句“这么大人了还告状,不知羞”,反手将长公主轻轻扯了一把。
这力道着实很轻,大约也是怕姜虞摔着,是故沈知书全然没想到能拽得这么顺利——
瞬息之间,姜虞已然从谢瑾身侧来至自己身旁了。
沈知书讶异了几息,没深想,顺口道出几句话,声音轻而低:
“殿下莫与谢瑾讲话,她拎不清,逻辑乱七八糟。等会儿灯会估摸着人挤人,殿下打算带几个侍子?”
她们边说边并排往门口走去,分外熟悉的雪松气从一拃之外轻轻飘来。
于是沈知书这才意识到她俩站得极近,近到自己能听见姜虞玉钗上流苏相撞而泄出的窸窣声。
姜虞没立即接茬,像是在思忖,半盏茶后道:“不带侍子。”
“不带么?”沈知书轻笑道,“今儿轮到兰苕服侍殿下,殿下不带她,她估摸着要伤心。再者,殿下便不要人伺候,帮着拿钱袋儿拿水葫芦什么的?”
“不带了。”姜虞仍道,“让她们在家歇着罢,今儿有将军陪同,她们估摸着也能放心。这些我自己拿便是。”
沈知书点点头,忽然冲姜虞摊开手掌。
姜虞不明所以:“嗯?”
“钱袋儿与水葫芦殿下放哪儿了?”沈知书笑道,“交由我罢,今儿我伺候殿下。”
姜虞默然几息,一五一十地说:“我不爱喝水,也不买东西——”
“所以不打算带是罢。”沈知书开玩笑,“莫不是想蹭我的?”
说话间,她们已然走至门口。大帝姬耳朵尖,听着了最后几个字,由不得好奇起来:“小姑姑要蹭将军什么?”
“无事。”沈知书收了笑,一板一眼道,“我们做臣子的,一切东西都是皇室赏的。所以我的便是殿下的,谈何‘蹭’不‘蹭’?”
姜虞的眸光从身侧晃过来,意味不明。
沈知书当时没明白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结果半个时辰之后,她们在人潮里肩并肩走着,姜虞忽然说有些口渴。
沈知书早有准备,正欲回身嘱咐跟着自己的侍子将新的水葫芦递来,却见姜虞兀自抓起了自己腰间的那只。
“这个我喝过。”沈知书忙道。
姜虞轻轻颔首,淡声道:“将军方才不是说你的便是我的么?将军嫌弃我?”
沈知书:……
自己早该想到这一幕的。
毕竟这位长公主的脑回路一向清奇-
一行四人再度走上了长乐街,后头跟着的侍子队伍浩浩汤汤,绝大部分都来自口口声声“与民同乐”的大殿下。
于是她们甫一上街,原本人潮汹涌的街道便显得愈发拥堵,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程度。
当大帝姬第三回被人撞了一个趔趄的时候,那股子不爽的劲儿已全然写在了脸上。她皱着脸,回头嘱咐心腹随从:“你去清半条街出来,若有人不虞,便说你们是二妹指使的。”
随从:……
随从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长公主殿下并二位将军都在旁边看着呢。”
“哦,我实在太不爽,都忘了她们了。”大帝姬说,“那再加上沈将军的罢,以二妹同沈将军的名义清半条街,让半数百姓回避一下。”
沈知书:……
姜虞瞅她一眼,淡声道:“别闹。”
“嗐,开个玩笑。”大帝姬笑道,“不过今儿人着实多。”
“你只带两个随从,其余的遣回府去,人便不多。”
“那估摸着不成。”大帝姬煞有介事地说,“小姑姑您瞧,一个侍子负责付钱,一个侍子负责递水,一个侍子负责拎包,一个侍子负责护驾,光这便有四个了。还有侍膳的、看病的、写日志的、介绍风土人情的、准备马车的……赶走哪一个都不成。”
姜虞:“……你要侍膳的做甚?”
“万一饿了想在外边吃饭呢?为的是以防有人要害我,在菜里下毒。”
“看病的呢?”
“万一我猝不及防得了大病快死了,来不及回府或回宫请太医,这随身跟着的大夫还能帮上一点忙。”
“逛个街还要人写起居注?”
“这是母皇要求的,不论何时何物,都得事无巨细记录在案。”
“又不是出京,还得人与你介绍风土人情?”
“母皇常教导我们要多了解了解百姓们的生活。”
姜虞沉寂一会儿,终于忍不了了:“……所以这便是你带三百人上街的缘由?”
“人多热闹——”
“只留十个,其余的都回府。”
“……是。”
大帝姬不情不愿地挑了十个人,一转头,却见街中一阵乱哄哄,嘈杂的人声海浪似的一阵阵往四人这边涌来——
“是灯笼王!”
“灯笼王出来了!”
“灯笼王今年会做些什么?好期待!!”
“灯笼王……”
大帝姬眼睛一亮,抬脚便往回走:“去瞅瞅?她扎灯笼的速度可快了,估摸着等我们到那边之时,三四个成型的灯笼便已出来了!”
大帝姬的话一点没夸张,甚至灯笼王的实力还要更夸张一些——
等四人好容易穿越摩肩接踵的人潮,来到最内圈之时,地上已然齐齐整整摆了八个灯笼。
灯笼王十指翻飞,正在做第九个。
八个灯笼形状各异,但大体相同,有头有躯干有四肢——
“这是八个孩童啊!”沈知书听见身侧人如是道。
一柱香后,十个灯笼扎染完毕,里头放上了蜡烛,摆在一块儿栩栩如生。
“十个孩童!”有人道,“跟活了似的!”
“不过今儿是什么主题?孩童迎新春?”
“诶,你看这十个孩童眉眼有些相似——”
“莫不是——”
“今儿大街小巷都飘着一个传闻:沈将军想要十个孩子。莫不是……这便是沈将军的十个孩子!”
沈知书:???
灯笼王怕拍裤子站起来,憨厚一笑,接了群众的话茬:“正是!南安国无人不爱沈将军,想来沈将军的孩童也必然非等闲之辈!”
沈知书:??????
很好,张二小姐诚不欺我,果然一回家就将自己想要十个孩子的消息散布出去了。她想。
张二小姐是个能人,速度斐然,效果非常立竿见影。
……就是是不是有些太立竿见影了!
第52章 “什么都记住了,姜无涯”
沈知书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谢瑾同大帝姬一门心思看热闹,并没注意到沈知书的动作,唯有姜虞侧头瞥了一眼,默然跟了上去。
于是等一盏茶后,谢瑾伸手想抓身边人揶揄两声时,却抓了个空——
她那好友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人堆,人面不知何处去。
谢瑾错愕道:“不会吧,生气啦?这就跑啦?”
沈知书的随从在旁边道:“我家主子说,将军与殿下先看着,她出去逛逛,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你没跟着你家主子去?”
“她不让人跟。”
大帝姬挑起眉,撞了一下谢瑾的肩:“你朋友似乎不要你了。”
“你朋友才不要你了。”谢瑾下意识回怼,怼完才注意到说话之人是谁,赶忙往回找补,“不是,下官非此意思。”
大帝姬混不在意地摇摇头:“话说小姑姑似乎也不见了……与沈将军一同去了么?”
她小姑姑确实和沈将军在一起。
沈知书和姜虞都没带侍子,慢悠悠走在道儿上。
极大批人都被吸引去看灯笼王扎灯笼了,是故这会儿长街里就显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寂寥。
大约因着今儿是灯会的缘故,除却走道上方悬上了各色彩灯外,小摊小贩旁挂着的灯笼也新奇而异彩纷呈。
沈知书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面前停下,顺手指着一个猫头形状的灯笼问:“劳烦问一句,这灯挺好看,在哪儿买的?”
那摊主是个中年女子,搓了搓手,憨厚一笑:“不是买的,是我家娃自己做的呢。”
“这个卖么?”
“这个……”摊主有些为难,“卖不了哩。大人们要不要看看这些面具?大人喜欢猫么?这一个也是猫头形状的。”
摊主说罢,拾起铺子正中摆着的一只面具,放在自己脸前比了比:“这只好看,我最喜欢。大人要不要?”
面具表面粘了一层白毛,眼鼻处镂空,看着挺生动。
沈知书信手接过,不由自主放在姜虞面前比了比。
还挺配。她心想。
姜虞总穿一身白,而猫这种生物大多孤傲,和姜虞清冷的姿态也搭上了。
姜虞歪了一下脑袋,似乎想绕过面具看看沈知书的神情。
沈知书将面具挪开,转头问摊主:“这个多少钱?”
“这个上头的毛是我一点点粘上去的,废了不少精力,是故稍稍贵一些。”摊主笑道,“一百文,大人觉得如何?”
沈知书转头想嘱咐侍子给一两,后知后觉没带侍子,而钱袋儿全在她那随从身上。
沈知书:……
沈知书闷声不吭地将面具放下了。
“太贵些么?”摊主忙道,“大人可以讲讲价。”
再讲价还能讲到分文不给不成?
沈知书叹了一口气:“抱歉姐,今儿实在囊中羞涩。”
她转身要走,姜虞却抬起手,施施然将那面具重新执起,复又拿了另外一个豹子的。
“这俩一共多少?”她问。
沈知书瞪大眼,垂下头,凑到她耳畔轻声说:“我身上没银子。”
姜虞瞥她一眼,没答言,仍举着那俩面具,冲摊主微微颔首。
摊主登时眉开眼笑,一叠声说:“一共一百五十文。”
沈知书想着不知姜虞如何收场,却见某人轻轻巧巧撩开外袍,解了荷包,从中掏出一小块银子,轻轻搁上桌台。
“不用找了。”姜虞面无表情道。
沈知书:?
摊主将那银子抓过去,唇角咧到了耳根。大约因着高兴想说点吉祥话,她咂咂嘴,唇瓣一碰:“二位大人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如此恩爱,真是再般配不过,定能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沈知书:???
沈知书一拍桌台:“不是,您老看错了,我俩仅是朋友。”
“啊!”摊主瞪大了眼,一叠声道歉,嘴皮子快擦出火星,“实在抱歉,主要是这豹和这猫也常成对成对卖出去,通常是妻妻或者相好的来买,我这成习惯了,方才便没反应过来。”
“这是一对儿?”沈知书看向姜虞手上抓着的豹子面具,侧头端详了一阵。
面具表皮也粘了毛,且轮廓裁剪与那猫类似,看着款式确实相近。
沈知书撇撇嘴,想着解释一句:“这是我朋友自己想要的,并非买与我。”
摊主连连道“欸”,又问:“要与二位拿个纸袋么?”
“要纸袋么?”沈知书问姜虞。
姜虞摇摇头。
俩人肩并肩走出面具摊。
四面的灯笼用各色彩纸蒙了,泛着深浅不一的光。
沈知书垂头看着姜虞手里攥着的两个面具,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轻笑道:“我今儿钱都放我随从那儿了,还得劳烦殿下与我解围。”
“不要紧。”姜虞道,“不过将军没有在荷包里塞银锭的习惯么?”
“我腰上确实挂了两三个荷包,然里头塞的都是我娘亲手制的各色香草。”沈知书道,“学着了,今后也在里头备些银子。不过殿下喜欢豹子么?看不出来。”
“其实不是买与我的。”
“哦?那是……”
沈知书话音未落,就见姜虞步子一滞,忽然抬起手,飞速将面具摁到了自己脸上。
沈知书:?!
她猝不及防被惊了一小跳,却没躲,任由姜虞伸着胳膊将自己的口巾解了,而后把面具的系带系上后脑勺。
面具不大不小,尺寸意外地合适,里头覆着薄薄一层棉,透气而亲肤,戴在脸上的异物感并不重。
沈知书低了一点头,眸光落在姜虞微微起伏着的胸口处。
雪松气陡然浓郁,又被面具隔开了一层。
几息后,姜虞淡声道:“好了。”
沈知书将脑袋摆正,直起身,视线上移,对上了姜虞的眼。
她在面具里轻轻挑眉:“这面具殿下是买与我的?”
“嗯。”
“为何?”
“你一直围着口巾,又累又不伦不类。莫若带上面具,别人保准认不出你。”
脑袋的重量增加了几分,沈知书垂眸看向姜虞手里的另一只面具:“光我戴,殿下不戴么?”
“我么?”姜虞摇摇头,“我不如将军受百姓爱戴,她们大多不认识我——诶!”
她手里的那只面具不知何时已到了沈知书手中,并被某人压上了她的脸。
沈知书速度很快,力道却很轻。等姜虞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白猫已被牢牢固定在她脸上了。
随之飘来的,是沈知书低沉的嗓音:“独我一人戴面具也太奇怪了,殿下陪我。”
姜虞拢着袖摆,仰头淡然与她对视,面具上的白绒随风晃悠:“有何奇怪之处?这街上戴面具之人分明也不少。”
“殿下知同甘共苦一词么?”沈知书笑道,“朋友就该齐齐整整。”
“哦?”姜虞问,“那将军觉着我们现如今是在同甘,还是在共苦?”
她惯常淡漠的神色被尽数遮掩,面具上轻舞着的绒毛反而将她衬得生动起来。
沈知书看了会儿,不自觉从袖子里探出手,抹了一下毛边。
她没接这句话,将眸光挪开,投向不远处的天桥。
天桥上行人纷杂,阑干处悬着彩灯。
令沈知书蓦地想到腊八那晚。
那晚檐上堆着雪,她们隔着汹涌的人潮,在桥上桥下相顾无言。
她忽然问:“殿下那日原本不开心么?”
“嗯?”
“腊八那晚。”沈知书转过脑袋,瞅着姜虞浓密的发顶,轻声道,“那晚我们在天桥下相遇,而后我将殿下拉去了酒楼。殿下明确指出了我此前扯的两个谎,要求我事事坦诚——”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想来,殿下并非如此无礼之人。可是那日心情不好?”
姜虞眨眨眼:“也不是……”
“殿下不必藏着掖着。”
“好罢。”姜虞摊牌了,“是有些不虞,但并非因姜初。将军上午在施粥处帮我解围后,那起子闹事的没一会儿又卷土重来,被我镇住了。施粥本是造福百姓,然在某些人眼里,它却变成了敛权夺权的机会,我有些心累,遣人同姜初说了此事,下午便懒洋洋提不起劲儿,于是想着上街走走。”
沈知书点点头,不由得有些羞惭:“我彼时并未看出你心情不虞,反而同你呛了起来——”
“可是我很开心。”姜虞淡声打断了她,“事实上,同将军待在一起总能使我平心静气。”
“为何?”
“不知。大约……将军救我于水火,本身便是一个很好的人。”
沈知书失笑:“你乱夸人。我刀下亡魂无数,这辈子‘好人’这个词已与我无缘。”
“好人也有立场之分。”姜虞道,“在敌军眼里,将军或许是煞神,然在我们眼中,将军便是福星。现在我和福星成为了朋友,喜悦之至,以致我愈发平心静气。然……我又想到,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无人能相守一辈子,于是又会难过起来。将军——”
她直视上沈知书的眼,语气淡漠却认真:“将军答应我,即便以后分道扬镳,也要记住曾经有这么一个叫姜虞的人,她与你毫无保留,真诚相待。”
面具上的白绒被风抚平,七歪八倒地躺着。
沈知书“嗯”了一下,忽然问:“殿下可有表字?”
“字无涯。”
“姜无涯?”
“嗯。”
沈知书将“姜无涯”三个字在口里颠来倒去念了几遍,笑道:“无涯无涯,无涯是谁起的?”
“我自己。”
“‘无涯’有何意?”
“天无涯,地无涯,江河无涯,山野无涯。”姜虞道,“人生终是无涯,人心也须无涯。”
“嗯。”沈知书应着。
她滞了滞,揽上身侧人的肩,轻笑道:“我记住了。”
姜虞抬起眼:“果真么?”
“千真万确,记住了便再也忘不了。”
“记住了何事?”
“记住了姜无涯是我朋友,记住了姜无涯不想我忘掉她,记住了姜无涯说话很好听,记住了姜无涯——”沈知书顿了一下,“什么都记住了,姜无涯。”
第53章 似是而非的私密感
灯笼王扎完“十个孩童”后,将它们串成一串,用挑子挑到一旁的屋檐下,挂成了一长溜。
她拍去手上的灰,慢悠悠收拾起家伙事儿,而后背着行囊走进屋子里头,深藏功与名。
围观群众站了会儿也就散了,街心空了许多。
谢瑾同大帝姬亦顺着人流,一同往前走去。
大帝姬似乎心心念念给谢瑾女儿找老师一事,此刻再度将其提起:
“上回本王同将军所述的那名师,将军可还记得?本王已给那位夫子递了拜帖,约着试讲一堂课。只因我有一朋友,为其子遍寻名师无果,因此求到我头上,我也就顺手帮了一帮。将军若有意向,可带着令媛旁听一回,听后再做打算不迟。”
谢瑾委婉拒绝,心想不知沈知书何时回来。
这人也真是,把她约过来,却自己跑了。
大帝姬还在说:“将军其实不必急着拒绝,听一听也无妨。说起来,我与这夫子还是因二妹相识的,且她同二妹倒是更熟一些。”
……竟不是大帝姬麾下的么?
谢瑾来了兴趣:“殿下说了这么多,下官却仍不知是哪位夫子呢。”
“城南的符春望夫子是也,不知将军可有听闻?”
“倒是听过符老尊名。”谢瑾笑道,“下官先谢过殿下。待我回*头与沈将军商量一下,再予殿下答复。”
“怎么将军自家之事还要与沈将军商量?莫不是将军与沈将军……”大帝姬眸色闪烁,八卦之心溢于言表。
谢瑾摆手道:“嗐,殿下想岔了,沈将军是小女干娘,自然要替她把把关。”
“方才倒是吓我一跳。”大帝姬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我心道沈将军想要十个孩子,你这儿却只有一个,不知剩下的九个是你生还是沈将军生。”
谢瑾挑了一下眉:“殿下想象力也忒丰富了一些。”
“不过说起来,沈将军已然二十出头,瞧着却并无结亲的意向。”大帝姬顺口道,“将军可知是什么缘故?”
“怎么没意向?她不是想要十个孩子么?”谢瑾笑着胡诌,“就是这条件太苛刻,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家罢了。”
大帝姬深深看她一眼,又将眸光转回去:“那将军呢?夫人过世十一年,可有续弦的念头?”
“嗐,早没了。”谢瑾道,“只怕新人过门后待小女不好。且下官并无再要一个孩子的想法,若是贸贸然成了亲,一个不小心怀上了,倒是一桩麻烦事。”
“为何不想再要孩子?将军和沈将军倒是俩极端。”
“殿下您年岁尚小,不知养孩子的愁。”谢瑾长叹一声,“幼时担心孩子营养不好养不大;待稍大些,又怕孩子开蒙晚,忙忙将她送去学堂;再大一点,看着孩子的功课,又是一脑门子官司。您说下官一个武将,被孩子缠着天天问之乎者也,哪一日不是焦头烂额?可若是彻底不管孩子的学业,心又不甘,倒是比孩子更焦急煎熬。”
大帝姬听罢点点头,道:“所以我此前说的那夫子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怎么又绕回来了?”谢瑾笑道,“成,下官等会儿与沈将军合计合计。”
谢瑾口里的沈将军正在茶楼里喝茶。
今儿夜色喧嚷,灯会热闹,原本傍晚便歇业的茶楼也随之开到了很晚。
沈知书同姜虞迈进去的时候,茶楼中心那说书人正将惊堂木一拍:“您道如何?那沈将军说:‘我想要十个孩子!’”
沈知书:……
怎么哪儿都有“十个孩子”?!
沈知书转身便要走,却被姜虞捞住了袖摆。
玄色的鱼鳞纹在姜虞手中皱成一团,继而又轻轻散将开来。
“我倒是想听一听。”姜虞施施然往二楼走,找了个角落坐下,“将军只当这事不干己,陪我听个新鲜,如何?”
于是沈知书还是坐下了。
二楼角落没什么人,半张桌子露在窗旁。说书台离这儿远,说书之声一言半句地传过来,穿越人潮阑柱,荡出些许回音。
“闲言少叙。那与沈将军相亲的张二小姐便问:‘十个孩子?是将军生呢还是将军夫人生呢?’”
“沈将军便说:‘不拘谁生,便是过继的领养的也行。’”
台下一阵哗然。沈知书听见另一张桌子坐着的某个茶客“嚯”了一声:“倘或过继的也行,那要十个孩子似乎也不是什么非常困难之事。”
那说书之人再度拍起了惊堂木,台下嘈嘈之音陡然一熄。
她觑着眼将茶楼扫了一圈,继续慢悠悠开了腔:“张二小姐便想:虽不用自己生,然十个孩子养着还是太累。她遂道:‘想来我与将军还是缘分浅薄。’”
台下的“啊——”此起彼伏,三分之一惋惜三分之一讶异,还有三分之一声调曲折十八弯,像是夹杂了十八种复杂情绪。
沈知书听见旁边那桌的那个茶客道:“可惜了的。其实养十个孩子并不困难,横竖有奶娘侍子们照看着。我若是张二小姐,一准答应。毕竟孩子易养,将军夫人的位置不易得。”
沈知书:……
另一个茶客接话:“我亦是如此。只可惜我自知几斤几两,般配不上。”
沈知书:……
等等,怎么突然跑偏了?
“十个孩子”的本意是让人知难而退……怎么现如今这‘难’莫名其妙被削减了大半,以致大伙儿开始迎难而上?!
她放耳听去,席间千百种声音都在说“我也行”,登时觉得脸有些麻。
“这说书姑娘怎么乱讲话,散布谣言?”她嘟囔说,“是谁指使?”
“未必有人指使。”姜虞淡声说,“说书人一向是大家爱听什么,她便说什么。”
“唉。”沈知书叹了一口气,着实有些愁,“估摸着明儿这谣言又能传遍大街小巷。靠‘十个孩子’大约是挡不住说媒的了,我另想其他法子躲避我娘亲们的说亲罢……”
姜虞静了一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忽然说:“其实我有个法子。”
“嗯?”
姜虞瞅她一眼,蹭地站起来,步伐不疾不徐,然速度却很快。
以至于沈知书反应过来的时候,姜虞已然下了一半的台阶。
沈知书不明所以,眨了眨眼,也匆忙往上跟。
待她三步并两步来到一楼时,姜虞已站上说书台的正中心,抓住了台子上明晃晃摆着的惊堂木。
说书姑娘瞪大了眼:“阁下意欲何为?”
姜虞面无表情:“姑娘的故事有差池,故我特来纠正。”
“有何差池?”
“将军想要十个孩子不假,然这十个孩子必得是亲生的,并非‘过继的也行’。姑娘怕不是为博人眼球,现编了些谣言出来。”
“阁下血口喷人。”那姑娘笑道,“今儿中午沈将军与张二小姐相亲的时候,我就在隔壁包间,亲耳听着的,怎会有差池?”
“亲耳听着?姑娘可是说那酒楼的墙隔音性差?当心那掌柜的找上门。”
姑娘嗫嚅两下,嘴硬道:“阁下口口声声说我故事是编的,可有依据么?便是我没听着,难不成你便在现场么?若是不在,你又凭什么捏我的错处?”
“凭我是将军朋友。”
“你?”姑娘“哼”了一声,“吹牛谁不会?”
台下窸窣声渐起,姜虞暼那姑娘一眼,直接唤道:“沈将军,过来。”
沈知书:……所以方法便是本人亲自辟谣么?
……
沈知书最终近乎是逃出酒楼的。
说书姑娘的谣言自然成功辟了,代价是,酒楼瞬间人满为患,她周遭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知书辟完谣,浅笑着同围观群众打了一百二十三个招呼,边打边往门口挪,挪了一柱香却仍旧没能走出去。
她吸了口气,放弃温文尔雅往外走的形式,回身在姜虞耳畔说了一个字:“跑。”
话音落下的时候,她抓住了姜虞的手腕,猫下腰,拨开人群往外蹿。
她速度虽快,却不莽,四两拨千斤,霎时间挤出了酒楼。
围观群众还在了愣神:“将军人呢,怎么一眨眼便不见了?”
“将军真不见了?不是刚才还在我身边?”
“将军真不见了?”
“罢了罢了,散了罢。”
……
沈知书拽着姜虞跑至与大道相接的小巷口,大约因着有些急,气便有些喘,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她抹了两把脸上莫须有的汗,听见耳畔响起了那耳熟而清冷的嗓音。
“将军还要攥我到什么时候。”姜虞问。
沈知书恍然回神,眸光缓缓下移,陡然松开姜虞的手腕,掌心蓦地一空。
姜虞的气很喘,身子却仍站得很直。巷口灯火阑珊,将她的影子拉出浅淡的一长条。
沈知书盯着那条影子瞧,静默片刻后哑然失笑:“我都不知是该多谢殿下那辟谣的法子,还是说些别的什么。”
姜虞抬眼看她:“我那法子不好么?”
沈知书想了会儿,笑道:“是挺好,就是有些费脸。百姓太热情,我的脸方才已笑僵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大路上鼎沸的人声顺着风晃过来,至巷口时只剩只言片语。
小巷少有人行,却又并非全然封闭,于是便显出了几分似是而非的私密感。
沈知书在这私密感里立了一会儿,忽见姜虞抬起手,雪白的袖口顺着手腕滑落下去。
指尖在自己眼前轻晃两下,蓦然碰上了自己的脸。
微凉而新奇的触感在脸上蔓延开,沈知书没躲,歪了一下脑袋:“嗯?”
脸上的那只手轻轻捏了一下。
随之响起的,是属于姜虞的、一贯清淡的声音。
“将军的脸不僵。”她道,“反之,很软。”
第54章 “殿下听见我说我某日可能战死沙场时,会难受么?”
脸上的触感新奇而分明。
沈知书顿了一下,刚想将脸侧开,姜虞的手已然垂落下去了。
远处繁杂的灯火晃至巷口时只剩阑珊的光影,似有若无的雪松气在方寸之间低低地徘徊着。
沈知书垂眸看着姜虞的发顶,重复了一句:“很软么?”
“软。”姜虞认真地说,“本以为将军脸上如同身上的肌肉一般硬,不成想与我所想反差极大。”
沈知书垂下眼,沉默了会儿,轻笑道:“其实肌肉也不全然是硬的。”
“嗯?”
“放松的时候便是软的。”沈知书抬起胳膊,“殿下摸摸看。”
“隔着衣服摸么?”姜虞摇摇头,“那大约摸不出来。”
沈知书挑眉道:“我在这儿脱了给你摸?”
“恐冻着。”姜虞四平八稳道,“前头便有客栈,莫若我们去开一间房。”
沈知书:……
“开一间房只为摸肌肉”这一提议似乎有些丧心病狂,沈知书婉拒了:“我此前与侍子说,半个时辰后便回的,料想现如今时间应当差不多。”
姜虞面无表情道“好罢”,语气似乎颇为惋惜。
她们走上大路,不一会儿便与无头苍蝇似乱转的谢瑾与大帝姬汇合了。
彼时大帝姬正在聊乐坊新晋的舞姬,而谢瑾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两声。
“那姑娘眉眼间倒与沈将军有些像,只是下半张脸不尽相同。”大帝姬道,“舞姿是真真好,身轻如燕。将军改日来我府上,我让她为将军舞一曲。”
谢瑾点点头:“好。”
“只是不知将军喜欢什么样的舞种——诶呀,沈将军!”
大帝姬冲沈知书打了声招呼,谢瑾却没看着沈知书,理解得有些偏:“竟有舞种名为‘沈将军’么?下官倒是闻所未闻——诶呀,沈知书!”
沈知书连听两声“诶呀”,觉得有些好笑,把背后的姜虞薅了出来:“聊啥呢这么投入?只看着了我,没瞧着淮安殿下?”
“现在看着了。”大帝姬冲姜虞拱拱手,“小姑姑好。”
谢瑾也打了声招呼。
“我们在聊乐坊新晋的舞姬。”大帝姬笑道,“不过小姑姑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哦对了将军,本王曾与谢将军说想与她家孩子引荐一位老师,谢将军说问问将军你的意思。”
“哦?”沈知书笑道,“不知是哪位夫子?”
“便是城南那位符春望夫子。小姑姑应有耳闻,符老与二妹关系极好。本王替朋友的孩子约了试课,想着让谢姑娘也去听上一听,而后再作打算不迟。”
“哦?”沈知书讶异一声,转向姜虞,“符老竟与二殿下熟识?”
“是。”姜虞道,“也算老二的半个老师。”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眯了一下眼。
既然符春望并非大帝姬的人——那大帝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问:“不知殿下方才说的“试课的朋友”是哪位朋友?下官可认得?”
“认不认得本王不知,不过大约有听说。”大帝姬道,“黄世忠黄将军。”
黄世忠,大帝姬党,秋雁刺杀一事与她脱不了干系,此前她的手下还在校场里往左步兵十三营安插新兵。
沈知书与谢瑾对视一眼,谢瑾蹭地蹿了过来,揽上了沈知书的肩,冲大帝姬陪笑道:“殿下可否容许我与沈知书借一步说话?”
大帝姬抬手示意她们自便。
沈知书跟着谢瑾往旁边挪了两步,低声问:“你同大帝姬何时有了交集?”
“非我本意。”谢瑾道,“上回在街上偶遇,她就说给我女儿介绍老师。我寻思着我与她究竟也不熟,此前压根儿没有来往,便没有贸然应下。秋雁一事还云里雾里呢,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她?”
“虽然秋雁刺杀的是我,但总觉着幕后之人——也就是大帝姬——约莫是冲你来的……”沈知书蹙眉道,“保险起见,还是莫趟浑水为好。”
“我也这么想,但她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回回见着我都要提这事儿。你今儿将我拉出来,也是为了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罢?其实倘或那老师并非大帝姬党,将谢大送去试一试,倒也不危险。我只说不与黄世忠女儿一道上课,央符老单独授课便是。”
“嘶,估摸着不成。”沈知书想了一想,笑道,“很明显大帝姬就是想黄世忠与你产生交集。我怀疑她会从谢大与黄女入手,想方设法让她俩先认识。”
谢瑾眸光闪了闪,忽然拽了一下沈知书的袖子,问:“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嗯?”
“你和长公主……到底什么关系。你只说若是你与大帝姬有了纠纷,她会偏帮你么?”
会偏帮么?
大约不会吧。毕竟一个是家人,一个是刚认识的……朋友。
沈知书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眸光穿过人潮,流到不远处背对着自己而立的某人身上。
那人裹到了脚踝处的披风被各色彩灯染成五彩斑斓的白。
姜虞似有所感,忽然转过身。
视线仓皇相撞,沈知书下意识要将其挪开,却又硬生生盯在了原位。
姜虞也没动。
她们隔着错落而幢幢的人影,默然而旁若无人地对视着。
沈知书静了一下,话对着谢瑾说,眼睛却看着姜虞:“难讲。”
“怎么说?”谢瑾问。
“毕竟她们认识了十多年,流着同姓的血,而我终究是个外人。即便她此前告知于我秋雁一事大约背后是大帝姬的手笔,像是并不偏袒大帝姬的样子,然毕竟血浓于水,友情或许难敌亲情。”沈知书将脑袋转回来,“但世间许多事似乎无法计较分明,亲人也有反目成仇的,相识大半生的至交也有形容陌路的。所以我会说,对于你这问题的答案,我大约只有一半的把握。”
谢瑾点点头,揶揄道:“仅认识不到一月就有一半的把握,待再过几日,不就是十成十的把握了么?罢了,我还是答应大帝姬罢。一则她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二则倘或日后有长公主相帮,想来大约出不了什么事。”
沈知书的眸子轻轻眯了起来,终于还是点点头,嘱咐了一句:“让你家谢大小心些,别与黄世忠女儿有什么私交。”
俩人肩并肩走回大帝姬与姜虞身旁,大帝姬睨她们一眼,率先开始揶揄:“聊完了?你俩每回都有讲不完的体己话,我与小姑姑原想着大约还得等上一刻钟,不成想这回倒快。”
“嗐,其实也无甚可聊的。”谢瑾笑道,“我俩都觉着这是难得的机会,下官在这儿先谢过殿下。”
“左右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大帝姬混不在意地摆摆手,“只可惜沈将军还没有孩子,不然一齐上学,倒是热闹许多。”
“这种事情只看缘分罢了。”沈知书信口道,“如若不然,殿下那儿或有合适人选的,给我介绍介绍?”
大帝姬还真思考起来了,半盏茶后得出了结论:
“想不出,主要那十个孩子的条件太苛刻。”
身侧自己那好友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沈知书顺手轻轻给了她一下,余光悄然落在姜虞身上。
姜虞的视线似乎飘渺没有落点,既不在看自己,也没有在看大帝姬,而是瞅着不远处那屋檐下的一连串十个灯笼瞧,又像是越了过灯笼,在看院墙里高出房檐的那颗树。
沈知书将眸光从姜虞身上收回来,笑着接了大帝姬的话茬:“其实我也觉着。嗐,只得慢慢找着罢。”
大帝姬点点头道:“后日在符老的家中试课,两位将军别忘了。若不认得路,本王令黄将军去谢将军府上接人便是。”
谢瑾拱手:“下官先谢过殿下。”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沈知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身侧不知不觉多了一个人。
雪松气顺着飘飘然的北风轻轻巧巧晃过来,沈知书侧过脑袋,叫了一声“殿下”。
“嗯?”姜虞仰头看她。
“殿下可是有何事要与我说么?”
姜虞沉寂片刻,像是在措辞。
沈知书未催,一盏茶后,听见那耳熟而清冷的声音淡然在耳畔响起来:
“将军似乎将十个孩子打成了自己的招牌。”姜虞道。
“嗐,这也是没法儿的事。”沈知书耸耸肩,“若是有其他办法逃避我娘亲们的说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姜虞微微颔首,又问:“为何不将实情告知于沈尚书与何夫人呢?”
“实情指的是,我不想成亲的原因是怕某日战死沙场,妻儿无人看顾么?”沈知书轻笑道,“如此不吉利的话,我可不敢讲与她们听。”
“可……不敢讲与她们听,为何就能讲与朋友听呢?”姜虞的声音轻了下去,“大约只要是在意将军之人,听到这话都会难受。”
“不会,谢瑾就不难受,殿下别瞎——”沈知书随口接了话,说到一半却恍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话音一顿。
“殿下。”她垂下脑袋,对上姜虞矮她半个头的视线,低低唤了一声。
“嗯。”姜虞应着。
“所以殿下之意是……殿下听见我说我某日可能战死沙场时,会难受么?”
姜虞攥紧了手中捏了半路的面具,半晌,点了点头:“嗯。”
第55章 “只怕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远处的谢瑾与大帝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细碎的言语半轻不重地传过来。
……会难受么?沈知书想。
也是。谢瑾和自己一样日日驰骋沙场,大约将死生全然看淡了。可姜虞没有。
沈知书静了会儿,低低地说:“那我以后不在殿下面前讲了。”
“将军嘴上不讲了,心内却仍在想。”姜虞轻声道,“我知人终有一别,调理调理便能好的,将军不必在意我方才的言语。”
沈知书笑道:“改日带殿下去军营里瞧一瞧,殿下便知我并非悲观,只是实在世事无常。”
“嗯。”姜虞道,“我知晓。”
谢瑾同大帝姬说完了话,回身撞了一下沈知书的肩:“等会儿去我府上坐坐?”
沈知书方才注意力全然放在姜虞身上,这会儿冷不丁被撞,打了一个趔趄,下意识拽住了姜虞的胳膊。
隔了一层衣物,沈知书仍觉掌下骨节瘦弱。
她不由在姜虞耳畔轻说了句:“殿下该多吃些。”
姜虞眸子垂着,不知听没听着。
待站直后,沈知书松了手,才朗声回答了谢瑾的问话:“不去不去,去什么?这么晚了,要不要睡觉了?”
“这不是多日未见你,谢大想她干娘了么?”谢瑾道,“行罢,那你明儿再来。”
四人逛了会儿,准备打道回府。
沈知书与谢瑾是骑马来的,大帝姬与长公主一人一辆马车。待到岔路口,四人分道扬镳,沈知书与姜虞府邸倒是一个方向,暂且同路而行。
沈知书张张嘴,想说“下官先行一步”,忽见马车里的姜虞撩起了帘子,露出大半边脑袋。
“嗯?”沈知书笑道,“殿下有何事?”
“要不要去我府上坐坐?”
“时辰有些晚,还是不叨扰了。”沈知书道,“殿下不是前些日子还说要我早睡早起么?我明儿再来拜访殿下。”
姜虞没再吭声,将脑袋缩了回去。
沈知书倒也没加速,慢悠悠骑着马,同驾车的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
行了约有两柱香功夫,眼见着路走了一大半了,姜虞的马车仍旧与自己同行。
沈知书有些讶异,转身将自己的侍子揪过来,同她耳语:“咱们走错路了么?”
“未曾。”侍子斩钉截铁道,“这便是去将军府的路。”
“将军府与长公主府竟能同路如此之久?”
“嘶。”侍子吸了一口气,“长公主府好像并非这个方向。是不是那马车夫赶错路了?”
沈知书在夜色里眯了一下眼,凑去了车夫身旁:“长公主府是往这个方向走的么?”
车夫笑眯眯摇摇头。
“?”沈知书不由得好奇起来,“这么晚了,殿下不回家,是要去哪儿?”
车夫慢悠悠道:“殿下说,想去将军府上喝盏茶。”
沈知书:……!
沈知书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她驾马跑到车厢旁,就见姜虞拉开帘子,先斩后奏:“去将军府上喝盏茶,想来将军不会介意。”
“无妨,只是夜色太晚,怕会扰了殿下安寝。”沈知书道,“殿下可还记得那老太医嘱咐的么?近来要规律作息。从我府上至殿下府上还得两刻钟呢,殿下归府后再一洗漱,岂不迟了?”
姜虞的脑袋随着马车轻轻晃着:“这不难——我歇将军府上便是。”
“我并未命人收拾旁的屋子,眼下只有我卧室内铺了被褥——”
“这也不难,我与将军睡一张床便是。”
“……”
沈知书嗖地转身,飞速嘱咐侍子:“回去收拾出一间干净厢房,什么都要最好的。速去!”
侍子赶路赶得像逃荒。
姜虞在车厢内眯了一下眼:“将军似乎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沈知书笑道:“没有的事,只是我择席。”
“将军睡自己府上,择哪门子席?”
“殿下在身侧躺着,我略微有些紧张,倒像是睡在旁人房内。”
“为何会紧张?”
“紧张的缘由多着。既担心翻身压着殿下;又担心抢了殿下被褥以致殿下受了风;还担心我娘知晓殿下睡我府上,再度来兴师问罪。殿下——”
沈知书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往外吐,就听见前头传来一阵呼声:“沈——”
迎面而来的侍子顾及着路人,将到嘴边的“将军”拐了个弯,变成了“姑娘”:“两位夫人都在家呢!”
沈知书“嘶”了一声:“她俩咋来了?”
侍子缩了缩头:“我听她们的意思大约是:要同您聊聊十个孩子的事情。”
沈知书:……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沈知书蔫巴巴地往马上一瘫,苦着脸向姜虞道:“殿下,不是我不留你,你看今儿这情形……”
“其实无妨。”姜虞想了一想,“我可与沈尚书聊上几句。”
沈知书笑道:“不会火上浇油?”
“信不过我么?”姜虞淡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