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会有心仪之人。”
谢瑾顺了俩烧饼,骑着马往家晃去,边行边想自家闺女。
自己不愿让女儿从武——女儿那走一步咳三咳的身子骨实在也受不住——于是早早请了有名望的夫子上门来教。
偏生闺女脑子也不够聪明,学了六七年了才堪堪能顺下一篇入门的文章,若是现在去参加科举,估摸着乡试上就能被刷下来。
……罢了。谢瑾想。
顺其自然罢。
谢瑾牵着缰绳,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后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她没在意,继续前行,肩膀却被拍了一下——
大帝姬骤然出现,赶了上来,驾马同自己并肩而行。后头随行的队伍浩浩汤汤,望不到头。
谢瑾吓了一跳,扯着缰绳住了马,在马背上拱了拱手:“殿下万安。”
“嗐,都是自家人,无需客气。”大帝姬浓眉大眼,头发高高地束着,面颊两侧仍旧留了两撇刘海,颧骨上微微几点雀斑。
“不敢当,如何能算是一家人呢?”谢瑾避重就轻地换了个话题,“这么晚了,殿下可用过晚膳?随从如此之多,可是刚练了兵回来?”
“嗐,晚膳老早用了,这些却不是兵,只是伺候本王日常起居的。”大帝姬摆摆手,“今日心情畅快,出来走走,不想正碰着了谢将军。可知这是缘分不是?前头正有个茶楼,本王请你喝茶可好?据说她们家新出的雪顶寒翠最是好,那说书的也换了一班,其中有个姑娘最灵,不知今儿是不是轮到她说书。”
“那感情好了。”谢瑾笑着婉拒道,“只是小女尚在家等我回去,我这个做娘的不敢叫她久等,是以恐要拂了殿下的美意。”
“把令媛也一同叫上便是了。”大帝姬浑不在意地说,“诶,说到令媛,闻得将军最近在为令媛的功课犯难呢。我倒知道有位老师,资历深厚,水平极高,她教过的一百个里头有九十个能中举的。将军若是有意,本王可代为引荐。”
谢瑾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
这话虽然很诱人,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瑾于是拱拱手,正要扯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婉拒,却见大帝姬顷刻间有了新动作——
“好了,今儿本王说了算。”这人自来熟地在马背上揽过自己的肩,回头叫上一个随从,“你去谢将军府上走一趟,将谢姑娘请来,好生护送至前头那间茶楼。”
谢瑾还欲说些什么,大帝姬已然扯过她的缰绳,口里一叠声嚷着“跟本王客气什么”,推着她便往前走。
马匹不受控的感觉谢瑾还是头一回经历,令她不由眯起了眼。
那奉大帝姬之命去接自己女儿的侍子已然看不见人影。
再想起此前沈知书同自己说的“秋雁遗物里的银票是大帝姬赠予的”……
谢瑾极其不喜被人摆布。
她的笑容依旧,然声音沉下去了一些:“下官今儿是真有事。”
“嗯?何事?”大帝姬歪着脑袋看她,“别同我说去找沈将军啊,沈将军在淮安长公主府上呢,我门清儿,别想瞒我。”
……沈知书去找长公主了?
不是此前还信誓旦旦地同自己说要与长公主保持距离么?
即便谢瑾脸上的错愕稍纵即逝,但仍被直愣愣瞅着她看的大帝姬揪出了端倪。
大帝姬笑起来了:“怎么,沈将军未同你讲?你俩不是好得跟连体婴似的,啥事儿都知道?”
谢瑾蹙了一下眉,不动声色地说:“自然知道。下官所说的事儿并非去找她,而是闻得家中的酒庄出了岔子,得赶回去瞧瞧。”
大帝姬“诶哟”一声:“这可了不得,是得好好瞧一瞧。看来今儿本王同将军到底缘薄,只得改日再聚了。若是有何事搞不定的,来本王府上知会一声便是,本王定然倾囊相助。”
谢瑾拱拱手:“那下官便先谢过殿下。下官先行一步,失陪。”
马蹄下的尘埃纷纷扬扬,谢瑾回府的路上仍旧在想大帝姬的那句“怎么,沈将军未同你讲”。
是啊……是没讲。
自回京后天天见的沈知书已经整整一日没影儿了。若是真如大帝姬所说去见了长公主……待再度见着沈知书之时,自己少不得批驳她一番“见色忘友”!
谢瑾这么思忖着,归府后拐进书房,恰巧和自家女儿撞了个满怀。
谢姑娘蹲在角落里长吁短叹:“今儿夫子所授,我仍有些不明白。”
“啥?”谢瑾问,“你想吃烤青菜?”
谢姑娘:……
谢姑娘已然习惯她娘时不时的不着调,拍拍大腿站起身,摇摇头:“无事。娘您不是去见知书姐姐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你知书姐姐大忙人,哪那么容易见着?”谢瑾将桌案上的书执起来,“今儿功课有何不明白?为娘看看。”
谢姑娘嘴一张:“比兴与王道治国:文辞隐喻在帝王诏令中的运用,兼论圣人托物言志之风及其对臣民教化之影响。”
谢瑾:……
谢瑾把书放下了:“不会。”
……似乎确实该给娃换个老师了。
但大帝姬的提议一看就别有用心,断然不能接受!-
彼时坦白局已然进行了六轮,坦白之语包括但不限于“我曾经弄死了一条湖里的锦鲤,于是去买了一条鲫鱼浑水摸鱼”“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看之人是殿下”“我心仪兰苕”等等。
其中最后一条是蓉菊说的,却被兰苕打回去了,责令蓉菊不准胡扯。
蓉菊眨巴眨巴眼:“我是真心的。”
兰苕面无表情:“真什么真什么,你的心还没我对殿下的心真。”
兰苕叉着腰放完话,忽觉满桌寂静,十只眼睛灯笼似的盯着她瞧,其中四只眼睛诧异,两只眼睛失落,两只眼睛戏谑,两只眼睛……
殿下的眼神一向淡然无波。
兰苕愣了愣,才乍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往回找补:“我对殿下的心非爱慕之意,而是景仰敬爱。”
席间响起一阵余韵悠长的“哦——”。
一侍子“哦”完,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不必解释的,殿下如此出众,爱上也是人之常情。”
另一侍子接话:“情理之中。”
“中庸之道。”
“道同志合……不是,这成语接龙不太对罢。”
兰苕:……
兰苕皱着脸,正欲说“别瞎扯,殿下真往心里去了怎么办”,忽听沈知书悠哉游哉接了话:“若是真喜欢,便要抓着机会剖白剖白,悄悄藏心里只会感动自己。”
兰苕嘟囔说:“将军似乎很有经验?”
外头又落了雪,稀疏而轻盈的雪瓣晃悠悠掉下来,被高高挂着的灯笼染上颜色。
姜虞往后靠了一点,侧过脑袋。
她仍旧似乎没什么情绪,但沈知书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淡淡落在自己身上,继而逐渐加重,变得专注而认真。
沈知书将桌台一推,靠上椅背,“啧”了一声,笑道:“兰苕小朋友不安生啊,如何,套我话?”
“好奇一下罢了。”兰苕说,“将军说得如此娴熟,难不成有相关经历?”
不怪兰苕问。沈知书实在长了一张极为多情的眼,微微笑着朝人看去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她似乎沾惹了挺多风月。
她偏生又很爱笑,笑起来时,瞳眸被烛火映得褪了色,微光蕴在很浅的地方。
“经历谈不上。”沈知书想了一想,道,“军营里没空搞情情爱爱的,打完仗回来累得只想倒头就睡,谁有精力想那些?”
“所以将军不曾与人相好?”
“那自然不曾。况且战场上生死不定,上一秒和人海誓山盟、死生契阔,说什么‘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下一秒你先嗝屁了,你让对方咋办?”
兰苕颔首,笑道:“现如今将军横竖*回京了,不上战场,倒不用考虑这些。”
“那不成的,终有一日还是要出征。”沈知书摇摇头,“我已然做好终年孑然一身的准备了,毕竟若是我先我夫人一步离世,于她而言应当挺残忍。出门在外还是无牵无挂的好。”
“这倒是。”兰苕若有所思,转向自家殿下,刚想说点什么,却蓦地发现……
殿下在出神。
姜虞很少出神得如此一望而知。
她的恍神总在不经意间,是稀有而稍纵即逝的。即便有人真的注意到了,也会生出‘她方才真的出神了么,我是不是看错了’诸如此类的念头。
兰苕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姜虞的目光骤然有了焦距,转头问她:“何事?”
兰苕晃晃脑袋将里头的想法清空,轻声说:“如此都轮过一遭儿了,殿下可有换酒令的想法么?”
姜虞在椅子上无动于衷地坐着,没接这句话,默然一阵,忽然侧过脑袋。
她问:“将军既未曾与人相好,为何说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我何时说大道理了?”
“方才说的‘抓着机会剖白’不是么?”
“原是这个。这到底只是我一家之言,算不得什么大道理。”沈知书笑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虽不谈,在军营里却并不禁止她们谈的。曾有小姑娘还同我诉衷肠,说是不敢与另一位剖白,我劝她半天她也无动于衷,最终眼睁睁见着心仪之人跑别人的床榻上去了。我的经验便是从这而来。”
“所以……”姜虞淡声问,“将军将来若是有了心仪之人,会主动剖白么?”
沈知书即答:“不会。”
“嗯?”
沈知书斩钉截铁:“不会有心仪之人。”
第42章 “帮我。”
堂内寂静无声,殿外风声阵阵。
姜虞的眼睫被烛火烘烤得褪了色。
她往前倾了一点身子,问:“果真?”
“千真万确。”沈知书笑起来了,“殿下尽可监督我。像我这样的不知何时战死沙场之人,原是不配拥有爱情的。”
姜虞将酒盏轻轻搁下,面无表情地说:“监督不动。”
“为何?”
“难不成将军哪日开窍了,我还要拦着将军不许将军谈么?”姜虞摇摇头,“这也太霸道了些。”
沈知书脑子里蓦地蹿出了“姜虞死死拦着自己,不让自己出去约会”的画面,大约是觉着实在过于抽象荒谬,不由乐出了声。
乐来的,是姜虞极淡的一句“有何可乐”。
“无事。”沈知书清了清嗓子,将唇角敛回去,“不会有那一日。我自小到大这二十二年间从未开过窍。”
“那我可得牢牢记着将军的这句话。”姜虞轻轻颔首,转头吩咐兰苕,“去拿纸笔,将它誊录下来。白纸黑字写着,料将军也赖不了账。”
兰苕领命去了,沈知书挑了一下眉,笑道:“定要如此事事分明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姜虞说,“我会替将军坚守住君子的品格。”
“我可不做君子,君子拘束太多。”沈知书道,“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唯求‘痛快’二字而已。”
“哦?”姜虞淡声道,“将军这话何意?此前的话不作数了?”
“非也,随口说说。”沈知书侧头看她,“殿下似乎总是很较真。”
姜虞眯起眼,忽然提腕替沈知书斟了一杯女儿红:“今儿我过生辰,将军的嘴别那么利,让一让我也无妨。”
“正是了,今儿你过生辰。”沈知书骤然端起酒盏,“我尚有好多祝福未及送出。”
“嗯?有何祝福?”
“方才光说我的人生大事,却未曾提及殿下的。”沈知书举着酒盏,径直对上姜虞的视线,“我便祝殿下早遇良人,同她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她说毕,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光滑的脖颈因仰头而露了一大截在衣领之外,一滴晶莹的水珠从唇边颤巍巍滚落,悠悠然下滑至衣领里。
姜虞盯着它看了会儿,挪开视线:“将军怎知这对我而言是祝福?”
“嗯?我倒忘了殿下不落俗套。”沈知书笑道,“都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然殿下向来遗世独立,不信这些也是情理之中。”
许是喝了酒,自己的脑子便变得有些钝,钝到看不清姜虞的情绪——
姜虞的眼很长,烛光下的眼眸像琥珀色的玛瑙,又在上头蒙了一层雾。
……自己说错话了么?
似乎没有。
可姜虞何故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瞧?
沈知书这么想着,闷了一口酒,又和手边的侍子聊了两句,却见姜虞仍旧深深看着自己。
她于是侧过脑袋,笑道:“我脸上有花么?殿下这么瞅着我。”
姜虞终于收回视线,没接话,也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忽然转头问兰苕:“你方才说的,换一个酒令,换什么?”
兰苕正抓着纸和笔,不知要不要往姜虞那儿递,闻言赶忙将纸笔放下,回答说:“方才是坦白局,这会儿咱们来‘行险’。”
“何为行险?”
“上家指定下家做一件事,下家若是无法做到,便要罚一杯。”
蓉菊笑道:“这个有意思。但若是上家存心刁难下家,故意说一些强人所难之事,可怎么办呢?”
“那也无法,下家若是做不到便只得提一杯。”兰苕耸耸肩,“所以这会儿便要看人品了。人品好的,譬如我,定是无人忍心为难的。”
蓉菊“切”了一声:“去你的吧,我若是你上家,头一件事便是要你去结冰的池子里捉鱼。”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热衷于拆我台?”兰苕扭过脑袋,一头栽进了姜虞怀里,“殿下您看她,存心要冻死我呢!”
姜虞垂头看着怀里猛然多出来的一颗脑袋,正想顺嘴宽慰几句,沈知书却忽然有了动作——
她抓着兰苕的领子将人拎起来,好整以暇地说:“碰瓷被我逮着了罢,往你家殿下怀里扑的动作也太娴熟了些。就这么心仪你家殿下?”
兰苕被领子勒得咳了两声,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刚欲嚷几句诸如“将军少嘲笑奴婢两句罢”“将军力气真大”之类的话,便见姜虞手一伸,蓦地推过来一盏茶。
兰苕受宠若惊,赶忙捧起来喝了几口,还未来得及道谢,姜虞已然将桌上的骰子顺过来,轻轻一丢。
骰子咕噜噜转,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出了六点。
“又是六点,殿下同将军可真有缘!”兰苕呱呱呱鼓掌,很捧场。
沈知书侧过脑袋,笑道:“殿下放我一马,我酒已喝多了,若是再喝几杯,大约会直接晕过去。”
姜虞想了一想,淡声道:“行——那便请将军去天上摘个星星。”
“姜虞——”沈知书眯了一下眼,似笑非笑,“殿下存心为难我?俗话说的好,风水轮流转,下一局你成我下家也未可定。”
许是酒气蒸人,姜虞的脸上已然晕开了些许薄红。她的眸光顺着绯色的眼尾晃过来,须臾,缓缓摇摇头:“天底下哪有如此巧的事?若是喝多了也无妨,横竖有兰苕她们与将军收尸。”
“好好好——”沈知书咬牙闷了一盏酒,撸着袖子将骰子捡起来,轻轻一转——
今儿自己的嘴大约是开过光,还真转了个“1”出来。
席间响起一阵“哦——”的起哄声,四个侍子的八只眼睛亮成了探射灯。
姜虞眨眨眼,毫无波澜地讨饶:“今儿是我生辰——”
“便是你娘生辰也无济于事。”沈知书笑道,“我此前说什么来着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叫你先时不饶我,这会儿可是遭报应了?”
“那将军要我做什么?”
“你便……”沈知书蹙眉思忖一阵,灵光一现,计上心头,“笑上一刻钟。”
姜虞:??
“殿下做得到么?做不到还是早些认栽为好。”沈知书摇头晃脑地说,“否则已然笑了半炷香,脸一酸破了功,饮上一杯酒不说,此前笑的可都前功尽弃了。”
姜虞攥着酒盏的手微微用力,轻声道:“沈知书,此话赠还于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知书笑起来了:“嘿哟,你总不能再掷个‘六’罢,神仙来了都没这么巧!”
神仙没来,所以还真这么巧——
几息之后,骰子上转出了六个红点,跟沈知书大眼瞪小眼。
沈知书:……
姜虞提着手腕,施施然给沈知书的酒盏满上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愿就此休战。此次我便说个简单的。”
沈知书:“……那你给我倒酒做什么?”
姜虞瞥她一眼,没接茬,思忖片刻,淡声说:“今儿再同我睡一晚。”
“……”沈知书抱着胳膊往椅背上一靠,笑道,“你便是这么饶我的?”
“我寻思着这究竟也不难。”姜虞说,“眼睛一闭一睁,一夜便过去了。还是说……将军嫌弃我,不想与我同床共枕?”
……眼睛一闭一睁,一夜是过去了不假,但问题是自己的眼在满是雪松气的被窝里压根儿闭不上!
沈知书遂直愣愣道:“我择席。”
“将军四方征战,将南蛮西北睡了个遍,也择席么?”
沈知书抬眼同姜虞对视,片刻后,学起了姜虞惯常的答非所问:“那我问殿下,您为何一直想同我同床共眠?”
姜虞似乎很坦诚:“被子太凉,将军体热,我在将军身旁睡得格外舒坦些,昨儿整夜未醒。”
“只因如此么?”
“只因如此。”
“既如此……”沈知书坐直了一点,“多放两个热水葫芦也是一样。”
“不同。”
“有何不同?”
“热水葫芦一会儿便冷了,可将军一整夜都是热的。”
沈知书对此并不是十分理解。
但她旋即又想,每个人表达喜爱的方式都不同。长公主大约是头一回交到平等的朋友,尚且不太明白如何与朋友相处,而或许在她理解里,表达朋友间喜爱的方式正是一块儿睡觉……
有必要纠正这个误区。
在心内措了会儿辞,沈知书小心地开了口:“殿下……在床铺绰绰有余的景况下,朋友极少会挤在一张床上。反倒是……”
“嗯?”
“反倒是相好的会挤在一处。”
姜虞的眼眯了起来:“是如此么?”
“是如此。”沈知书笑道,“我未曾蒙你。殿下如若不信,我将谢瑾喊来,让她同殿下讲一讲。”
姜虞点点头,又摇摇头。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殿下这是何意?”
“无事,不必惊动谢将军,我信将军不会蒙我。”姜虞道。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一环节应当过去了,却见姜虞忽然给兰苕她们四个递了个眼色。
四个侍子很有默契地站起身,悄然退出了大殿。
室内只剩沈知书与姜虞两人,摇曳着的火烛在地上烙下歪斜的影子。
许是因着周围人的气息都淡去了,独属于姜虞的雪松气便陡然浓郁起来。
以至于沈知书生出了一瞬的恍然,记忆再次飘回到几年前西北的那片林子。
将沈知书拉回神的,是姜虞平铺直叙的嗓音:
“同床共眠是相好之人所做之事,是么?”
沈知书不明所以,迟疑着点点头:“正是。”
“那——”姜虞继续说,“云雨呢?”
沈知书眯着眼看她,答非所问:“殿下想表达什么?”
“我与你曾一夜良宵……这是相好之人所做之事么?”
“是也不是。”沈知书的声音低了一点下去,“殿下莫忘了,当时是你求的我,而彼时我们素昧平生。”
“所以,即便并非相好之人,也可以巫山云雨。”
“若是不违背双方意愿,确是可以。”沈知书沉声问,“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姜虞眨眨眼,嘴一张:“馋了。”
沈知书:?
“将军手艺着实好。帮我。”
沈知书:?????
第43章 “我乐意帮殿下”
姜虞并未同自己对视,眸光很难说是落在自己脖子上,还是自己身后的那片火烛里。
沈知书眯起眼,声线四平八稳:“殿下醉了。”
姜虞摇摇头:“我没喝多少。”
“醉酒之人都说自己没醉。”
“真没醉,脑子清醒得很。”姜虞淡声说,“如若不然,你将棋盘端来,我们下一局。”
沈知书有点想笑:“所以你便是在清醒状态下说出的那话?”
姜虞微微蹙了一下眉:“有何问题?”
沈知书深吸一口气:“朋友间是不应做那些事情的。”
“是么?”
“是呀!”沈知书咬牙问,“你为何能如此坦然地让我再帮你一回?”
姜虞想了一想,轻声道:“嬷嬷教我春事之时并未避着人,故我原以为那是常事。我并未交过如将军这般的朋友,对朋友的界限仍旧很模糊——”
“等等。”沈知书问,“何为‘未避着人’?”
“兰苕她们都在场,还有——”
“嗯?”
“姜初也在场。”姜虞顿了顿,面无表情道,“帷幔虽已放下,然纱帐半透,大约仔细看也是能看得清的。”
沈知书心头一跳,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姜虞却已自顾自往下说:“我原想着,将军在素不相识之时既已帮我一回,现如今成朋友了,关系更为亲近,想来再帮一回只应更加有理。原来竟非如此么?”
……姜虞到底是故作懵懂,还是真如此想?
但她一向事事分明,直来直往,在此事上较旁人坦荡一些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她如此坦荡,倒显得自己扭捏。
罢了,今日她过生辰。
沈知书叹了一口气:“寻常朋友自然不应做这些事。”
姜虞“嗯”了一声:“将军似乎话外有音。”
“那你听出了什么?”
“话外之音太轻,我没听清。”
她们似乎在拉锯。
姜虞的眸光仍旧清浅,只是眼尾被酒气蒸出了绯色,连带着那颗小痣也染上了薄红,于是瞧上去生动了许多。
她看起来似乎真的很高兴。
沈知书迎上她坦然的视线,沉声问:“真想要?”
“嗯。”
“为何?”
“真的很舒服。”
姜虞端起酒喝了一口,舌尖舔了一下樱红的唇瓣。
沈知书盯着她唇角的酒渍看了会儿,忽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姜虞的脑袋。
“那行。”沈知书说,“但……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姜虞独身进浴室盥洗的时候,沈知书在外头枯坐着,静下心后,觉得自己方才着实鬼迷心窍——
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同意了???
大约还是喝酒误事。
喝了酒,心便会变软。
沈知书第三回想,罢了,今儿姜虞过生辰。
这回的心境和上回截然不同:上回一心想着解药,今儿却奔着让姜虞开心的目的。
沈知书甚至坏心眼地想,如若不然,故意笨拙一点,让姜虞感觉没那么舒服,下回大约也不会向自己提出这种央求了。
她活动了两下手腕,也简单梳洗一番,想着先行去姜虞的厢房等她。
结果厢房门口蹲了四个侍子。
兰苕:“你们说殿下这回洗澡会洗多久?”
“两刻钟?”蓉菊接话,“殿下一向洗这么久。”
“我觉得未必。”兰苕老神在在地说,“将军一来,殿下便会打破常规。譬如昨晚下棋下一半便不下了,今夜大约也不会下。”
“那你说多久呢?”
“我猜今儿三刻钟。”兰苕笑道,“赌不赌?”
沈知书:……
她们四个聊得热火朝天,应当还未看见自己。而若是见着了自己,兰苕指不定怎么打趣。
沈知书一脑门子黑线,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
于是她又回至盥室外头,站了会儿觉着有些累,便撑着膝盖蹲下了。
里头水声渐轻,又猛然“哗啦”一声,似是姜虞从水里起了身。
沈知书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兰苕今儿大约是要赌输了,她家殿下仍旧洗了两刻钟。
她垂下眼,站起来,抱着胳膊站在廊下,逗了逗笼子里蹦着的鹦哥。
半刻钟后,盥室的门被推开,蒸腾着的水雾一径儿往外飘,雪松混合着红梅的潮湿气息像是海浪,松散肆意地涌着。
沈知书倚在廊柱上,看着姜虞施施然走出屋,未被束干净的碎发沾了水,泛着轻盈的光缎。
守在一旁的小侍子赶忙送上宽大的披风,将姜虞整个人罩了起来。
大约因着这四周灯火阑珊,而自己又站在阴影里头,于是姜虞似乎并未看见自己。
她轻声同侍子说了句什么,继而趿着鞋子,往厢房处行去。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悄然往上跟,忽地拍了一下姜虞的肩。
姜虞转过脑袋,声线毫无波澜:“将军吓我一跳。”
“你这是吓一跳的样子么?”沈知书笑道,“莫不是早知我在你身后,却故意不说破?”
姜虞微微颔首:“将军料事如神。”
“所以为何不说破?”
“我配合你一下。”
“……”
沈知书侧头看了会儿姜虞的发顶,蓦地抬手,将外袍的帽子替姜虞合上。
姜虞整张脸霎时间被裹进了毛领里。她眨眨眼,淡声问:“怎么?”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帽子,对比起来有些可爱。
沈知书这么想着,信口说:“夜里风大,你又刚洗完澡,帽子戴好,当心寒气入体。”
姜虞静了静:“你怎么不戴?”
“我用不着。”沈知书笑道,“我身子倍儿棒,你瞧,昨天傍晚着了风寒,今儿却已然好全了。”
姜虞听罢,再度微微颔首:“既然风寒已然好全,便是不怕将病气过与我的。将军今夜再同我睡一晚,如何?”
“怎么又绕回这儿来了?”沈知书有些哭笑不得,“今儿真不行。”
“为何?”
……难不成同你讲,我和你在一块儿睡不着么?
沈知书随口扯了个理由:“我答应了我娘的,今夜陪她一块儿睡觉。”
姜虞蹙眉问:“那将军帮完我便走么?”
“是如此。”沈知书道。
姜虞想了一想,摇摇头:“我觉着这样不太好。”
“怎么不好?”
“倒显得我用完将军便丢。”姜虞说,“或者……今夜我去将军府上作客,再陪将军说说话,若是晚了便在将军府歇下。将军与何夫人一同歇息,我不拘睡哪儿,有张床便好。”
沈知书垂眸看着她,忽然将她脑袋上的帽子扯下来:“你这话说得不太有逻辑。”
“是么?”姜虞仰起脸,“将军做事也不太有逻辑。”
“我怎么没有逻辑?”
“方才将我帽子合上的时候说的是怕我着凉,现如今又招呼也不打地把它扯下来了。难不成我这会儿便不会着凉了?”
沈知书“嗤”地笑了一声,指着不远处的厢房道:“快及进屋了,凉不着。”
“分明尚有一段路。”
“这么一点子路,风都来不及往你衣领里灌。”
“是如此么?”
“是如此呀。”
姜虞拢着披风,淡淡瞥她一眼:“将军总有一套道理,我说不过将军。”
“不如殿下道理多。”沈知书说,“殿下平日里常讲得我一愣一愣。”
“说不过说得过全看将军,将军若是有心赢我,自然事事批驳,毕竟我的话漏洞繁多,总能找出错来。”
“殿下便是谦虚。殿下金口玉言,谁敢批驳?”
“将军又自相矛盾。方才便在反驳我,这会子却又说我‘金口玉言’,莫不是在阴阳?”
“我怎敢呢。”沈知书笑道,“殿下今儿为何如此尖利,扯着我的错处不放?”
姜虞沉默下去,像是在措辞。
结成一团的雪粒从树枝上笨重地滚落下来。沈知书听见她道:“因为将军分明答应了我事事坦诚,在‘不愿与我同床共眠’这事上却并未实话实说。”
……她怎么又知道了。
空中的湿气很重,霜雪在各处凝着。
沈知书的眉毛逐渐皱到了一起。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烦躁。
许是喝了酒,情绪会格外浓烈一些,又许是姜虞再度犯了此前那般的毛病——
即便知晓对面在扯谎,却并未在当场明言,而是在此后的某时某刻不经意间一提,云淡风轻地将对面扯起来的幌子撕了个稀烂。
可是这种情绪其实很没道理。因为毕竟是自己撒谎在先。
再细细想来,自己不爽的可能是姜虞事事刨根究底的态度——
如此事事分明,就好像跑到自己的地盘上把自己的衣服扒了,再责令自己光着身子跳一段舞。
……她们真的有相熟至如此么?
姜虞快她半步,已然走到了房间门口。
房间门口的四个侍子只剩了俩,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帮着打起帘子,却并没往里跟。
沈知书站在屋子正中,看着姜虞施施然坐上床铺。
姜虞的脸生得极好看,清俊出尘,像是瑶台仙池上空萦绕了千年的仙雾。
她仰着脸,轻声问:“将军不过来么?”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口水。
她抱着胳膊杵在圆桌旁,虚虚倚着,眸光落在床帐里,长久长久地不答言。
姜虞也安安静静地坐着,并未出声催促。
就这么过了许久,久到月光在床帐上映着的光条挪了位,沈知书才低声开口:“殿下,我想您必须得清楚一件事——”
“嗯?何事?”
“我愿意同你实话实说,是因为我乐意。我愿意帮你,也是因为我乐意。”沈知书深吸一口气,“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乐意事事同你实话实说,也不意味着我乐意接受你的所有央告。”
姜虞垂着眼,一声不吭地凝神细听,眉尾平直,被月光染上银色。
半晌,她道:“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我此后不会要求将军与我事事坦诚。”姜虞淡声道,“将军不乐意的事,我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央告。”
她顿了顿,继续说:“将军今儿喝多了酒,应当乏了,渴望早些歇息。将军既然说这些话,便应当是不乐意帮我的意思,我不会勉强将军,将军请自便——”
她的嘴碎了起来,显出了几分浅薄的慌乱无措。
这种状态在惯常清冷的姜虞身上看起来着实很荒谬,很格格不入。
……是错觉么?
不知。
但如若并非错觉——
沈知书一言不发地瞧着她,蓦地上前几步,迅速行至床边,又陡然刹住脚:“殿下方才所述,有一处不对。”
姜虞仍旧垂着眼:“何处不对?”
“……我乐意帮殿下。”
姜虞猛地抬起了头。她的视线在灯火与月光里模糊不清。
沈知书笑起来了:“这么看着我作甚?我是认真的。”
她顿了顿,道:“躺下罢,姜虞。”
第44章 “我在,殿下。”
雪松枝在窗纱上烙下剪影,烛火灭了,于是晃悠悠洒进来的银辉便格外惹眼一点。
床帐里昏沉晦暗,雨落春山。
姜虞衣衫尽褪,惯常淡漠的眼尾眉梢悄悄染上绯色。
她咬牙忍着,直到实在耐不住了,才从嗓子里溢出极轻的嘤咛。
沈知书只脱了外衫,倾下上半身,露在空气中的手腕泛着青筋。
她静静看着姜虞的眼蒙上一层清雾。
间关鹦语花底滑。冬日潮气里的水色暗生。
风月催情。
榻上之人偏过头,白瘦纤长的手指僵了一瞬,忽然攥住了沈知书的手腕,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的声音轻淡而微哑:“用力。”
沈知书眨了下眼,动作幅度蓦地大了一些。
潮气更重了,林间小溪缱绻蜿蜒。
姜虞的青丝逶迤在被褥上,像是被揉皱的锦缎。
“沈知书……”她尾音陡然迸裂,攥紧了身下的枕巾,矜骄与清冷一概破了功。
“嗯?”沈知书的声调微挑。
水雾在姜虞绯红的眼尾凝结成珠。她哑着嗓子说:“我不要了……”
沈知书没回应。
她跪坐在榻间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像是栖在松林里的鹤,未束的袍袖滑落至肘间,露出腕上的青筋。
另一只手的指尖掠过光滑平坦的小腹,沈知书俯身衔住她喉间细汗,将粗粝的的掌心贴上姜虞战栗的右膝。
窗外鞭炮炸开的刹那,姜虞的脚踝撞上了床柱。
“将军——”
姜虞的呜咽陷进衾枕,凉薄不复。
檐上滚落一大团雪,沈知书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将姜虞发颤的脚踝捞进掌心,半轻不重地揉着。
她道:“我在。”-
国师正站于观天台之上,心腹侍子轻声劝了几回安寝,她都不为所动。
“这也奇了……”她兀自嘀咕,“今夜星象有变,红鸾微滞,天喜暗晦,恐有情缘波折。若非旧怨未解,便是人心生疑,缘起缘落,没了造化也未可定。”
“她们又有动作了。”国师叹了一口气,“我入趟宫,你不必跟着。”
侍子垂着脑袋,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主子伴在皇上身侧多年,可皇上并不为所动,心心念念淮安。主子历经五朝,属下从未见主子对一人如此上心,着实有些……担忧。”
“阿水,你跟了我二百三十一年,也知我不是感情用事之人。”国师拢了拢袖摆,不疾不徐地扶着栏杆往下走,“所以不必忧虑,我自有成算。”
阿水低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应着,却站着没动。
“怎么?”国师睨她一眼,轻声笑道,“见我不听你的,闹脾气了,连东西也不帮我收拾?”
阿水敛了眸光,低低地说“不敢”。
“小厨房是不是炖着山药莲子百合粥?”国师想了一想,吩咐道,“帮我盛一罐,小初她约莫还在批折子,也不知按时用晚膳没。”
阿水福了福身,领命去了。
阿水边走边想,国师到底还是对这位皇上太上心了些。
或许是因着她切切实实地看着她长大,切实到姜初幼时有一半时间是在国师身边度过的;抑或是……当朝圣上眉眼间与国师内室墙上挂画里的人有几分相似。
她向来不知国师活了多少年,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也不知道国师曾经遇见过什么人,又将谁烙在了心里。
自己陪着国师的二百三十一年说起来很长,却只是国师前半生里的很小一段。
国师在二百三十一年前把饿得奄奄一息的她捡上山,将她一点点养大。而后她的样貌便永远定格在了十六岁。
她从未问过为什么,也不敢问,只是默默跟着国师从北域的松山走到南边的京都,陪着国师进了紫禁城。
国师近来身子似乎不是很好,夜里天凉,总咳嗽。
她这么想着,瞥见小厨房另一边炖着的梨干汤,顺手也盛了几勺,装进了葫芦里。
国师进宫一直不让人陪,这回更是吩咐自己先行安寝,不必苦等她回来。
阿水便明白,国师这大抵是歇在宫里的意思了。
……
国师步子总是迈得很轻,这回走得格外飘一些。以至于她行至勤政殿门口之时,那守在外头的内侍才惊觉她的到来。
“国师。”内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替她打起帘子,昂着头通报,“国师已至——”
国师并未径直往里迈,而是忽然垂眸问:“皇上今儿翻牌子了么?”
“尚未。”内侍道。
国师点点头,正欲进殿,那内侍却猛地压着嗓子又叫了她一声。
国师转过头:“嗯?”
内侍苦着脸,用气声说:“国师,您劝一劝皇上罢。她已然一个月未曾踏入后宫半步,也不曾召幸任何一人,以致后宫主子们怨声载道,天天抓奴婢过去试探问询。奴婢腿都快跑断了,实在顶不住啊。”
“皇上忙于朝政,诸位娘娘们也该谅解。”
“是如此说不错,然后宫不平,流言便渐渐起来了。有人说皇上悄悄藏了人在养心殿,以致‘乐不思蜀’,更有甚者——”
“什么?”
“更有甚者。”内侍吞了一下口水,声音放得更低了,“说皇上不近后宫,是因为淮安长公主……”
国师陡然蹙起眉,喝道:“放肆!”
内侍的身子一抖,半跪于地:“那起子嚼舌根的小人,奴婢自会回禀皇后娘娘处置,然人心莫测,各怀鬼胎流言只会纷至沓来,即便以雷霆手段也是断不能平的。万望国师多劝劝皇上,哪怕召幸一个答应也好啊。”
国师一言不发地立于原位,片刻后,听见殿内飘出皇上的问询:“外头什么动静?国师为何还不进?”
国师眯起眼,面色不改,极轻而迅速地冲侍子撂下一句话:“本座会劝皇上,请你务必想法子将这起流言按下去,再好查查生其源头。此事着实太荒唐了些。”
她说罢,兀自打起帘子,慢悠悠道:“无事。我这便进来了不是?”
姜初朱笔未停,仍在折子上圈圈划划:“阿璃今儿如何又来了?”
国师睁着眼睛扯谎:“家里炭火用完了,便过来陪陛下说说话,蹭一蹭暖气。”
“这不难,你今儿便在这儿住下,明儿我着人送一百斤银丝炭过去。”姜初叹了一口气,将折子一撂,“难的是西北暴雪,八百里加急驿道被阻断。工部着人去清雪,却挖出一堆骸骨,仵作前去辨认,说是有人有马,皮肉俱已腐了,不知何年何月埋在那儿的。”
“再挖下去,却挖出了皮肉尚在,看起来刚死不久的人。仵作回禀说是冻死的,再一辨认,却是镇守西北的漆虎军。”
国师撩袍往椅子上坐下,问:“陛下可有派人去彻查此事?”
“凉州知府已前往事发之地,这本在她的辖区内,自然是交由她承办,若是仍查不出什么,朕再从都察院捉人。”姜初揉了揉眉心,“朕今日便为这一事头疼,晚膳都未顾得上用。”
国师将粥罐放上桌台,抬手招来在一旁垂头研磨的内侍:“山药莲子百合粥,替你们圣上盛一碗。”
“朕便知只有阿璃最心疼朕。”皇上叹了口气,“然朕实在没有胃口。”
国师深深看她两眼,拢了拢袖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至姜初身边站着:“这说难也不难。臣亲自走一趟便是。”
“太麻烦阿璃。”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谈何麻烦不麻烦?”
“这回暂*且用不上阿璃。”姜初摇摇头,“朕倒是要看看,凉州出了这档子事,这凉州知府到底是不是吃干饭的。”
国师将内侍盛起来的素粥往桌子中间一推:“她吃干饭管她吃干饭,陛下得吃饭。”
“罢了,既然是阿璃带来的,我便尝尝。”姜初不紧不慢地执起调羹,舀了小半勺,正要送入口中,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通报——
“皇后娘娘至。”
国师看见姜初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这点子不虞消散得极快,快到皇后前脚踏进门槛,后脚姜初的脸上已然看不出任何情绪了。
她将调羹撂下,抬起头,温声问:“皇后有何事,自有下人帮着递话,何故大晚上急匆匆跑这么一趟呢?若是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国师站在姜初身侧,淡淡问了安。
皇后回了礼,上前一步,抬手示意身后的内侍奉上鸡丝红枣汤:“臣妾有十余日不见皇上,想着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恨自己帮不上什么,唯有在皇上日常起居上多留些心。这是臣妾特命小厨房炖了一日的鸡汤,内加了红枣桂圆,暖心暖身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皇后最周到不过,有皇后看着后宫,朕很是放心。”姜初亲手掀开盖子,轻笑道,“好香。”
皇后踌躇一阵,开口道:“其实臣妾还有一事。”
“皇后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皇后点点头,满头珠翠岿然不动:“皇上已有月余未曾召人入养心殿。臣妾想着,公事再繁忙,也不及皇上保重玉体要紧。思来想去,还是我们姐妹们能力不足,没有一个可心人儿能得皇上意,再算起来,后宫也有三年没进新人了。”
“皇后以为如何?”
“正月二十一大吉,预备选秀是再合适不过的。”
姜初同国师对视一眼,国师点点头。
姜初敛了眸光,低头喝了一口乌鸡汤。
皇后静静立于大殿正中,一盏茶后,听见桌台后边传来一句无甚情绪的话——
“皇后看着办就好。”
第45章 教科书级别的先斩后奏
沈知书并未留宿。
她净了手,在床尾坐着,忽然站起身,捞过架子上的外袍,直愣愣推门往外走。
外头守着的侍子吓了一跳,忙问:“将军去哪儿?”
沈知书步子未顿,沉声撂下一句:“回家。”
“这便回了?”侍子错愕地问。
“回了。”沈知书终究还是驻足片刻,转身嘱咐,“照顾好你家主子,同她说,我明儿再来。”
……今夜之事太过荒唐。
喝了酒,又被炭火一烤,似乎总能干出些荒唐事。
——比如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姜虞的央求。
而若是再呆下去,还不知能发生什么。
人贵在当机立断。
姜虞那嫣红的眼尾与染上绯色的小痣在脑海中不断徘徊,姜虞压抑着的嘤咛如在耳畔,姜虞震颤着的肌肤柔软顺滑,姜虞……
姜虞姜虞,满脑子都是姜虞!
凉风一吹,沈知书在夜色里冷静下来。她大步流星出了府,抓过随从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一气呵成,往将军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迫切地想做点什么,来压住满脑子活蹦乱跳的念头。
于是这一路上她折了三把树枝,喂了四个流浪的孩童,闹了五只猫,终于抵达将军府。
将军府灯火通明。
何娘常来将军府,沈知书想着大约这会儿她还没走吧,心不在焉地叩了门,却不想迎头撞上了沈娘。
——沈寒潭搬了张椅子,纹丝不动坐在门旁,大有沈知书若是今夜不归家,她便将府邸掀个底朝天的架势。
沈知书倒吓了一跳:“娘来这儿做什么?”
沈寒潭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一圈,沉声开了口:“你还知道我是你娘。”
“娘这话说的,我倒受不住。”沈知书笑道,“娘可是生气了?不知女儿何事犯了忌讳。”
沈寒潭眉心微微蹙了一下:“我也不跟你耍滑。你随从呢?我只问她。”
“她替我拴马去了。”沈知书道,“娘有何事,问我也是一样,我自然不敢在娘面前扯谎。”
“你有什么不敢?你胆子倒大。”沈寒潭站起手,背着手在庭院里踱了几步,“你今晚又去长公主府了不是?”
沈知书讶异起来,没想着瞒:“娘如何知道?我也并未同我府上侍子们讲。”
“你以为你不告诉人,你的行踪便能藏好么?”沈寒潭叹了一口气,“我同你说过无数回,你现如今风头正盛,朝里朝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便是你放个屁,她们都能知道你昨儿吃的什么菜。”
沈知书笑道:“这便是夸张。”
“一点不夸张。”沈寒潭说,“今儿是礼部一两个时辰前突然有急事,我前去处理,回来的路上碰着了大帝姬。她说,沈将军倒是活泼起来,愿意各处走动走动,今晚又在长公主府内吃宴席。我只得说大约是半道儿碰上了,相邀着吃一顿饭,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我如今便问你,这事是不是真?你好端端的去她府上做什么?”
沈知书耸耸肩,眼也不眨地说:“昨儿长公主同我说今儿她过生辰,邀我去她府上吃顿便饭,顺便商议商议武堂细节。”
“果真?”沈寒潭说,“若是如此,倒还说得过去。只是在旁人看来,你们未必私交甚密些。”
沈知书想了一想:“其实也无妨,毕竟是要合办武堂,自然关系较旁人是要更好的。且武堂一事是皇上的主意,若是有心人在这上头做文章,约莫也会顾忌着些,不敢明目张胆大手大脚。况我这么些天同长公主聊下来,并未觉得她在众帝姬间有明显的偏向,纵和二帝姬关系好些,到底还是与皇上同心同德。”
“真相是一回事,耐不住三人成虎。旁人都这么说,你还能以一己之力破除流言不成?”沈寒潭摆摆手道,“也罢了,为娘相信你有分寸。今儿便先这么着,我看大帝姬同我说那话也是别有深意。唉,帝姬之争难办呐,我只希望我唯一的女儿你能独善其身。”
沈知书张张嘴,嗫嚅半晌。
她应该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低低应了一声是。
沈寒潭说罢,理了理裙摆,正要走时,沈知书忽然想起什么,笑着问道:“是了,娘,您方才说我是你‘唯一的女儿’……我便想到,去沈宅那么多次,也并未见着妹妹。现如今府上有那么多房姨娘,竟除我之外连一个子嗣也无么?”
沈寒潭咳了一声:“这不是小孩儿该操心的事。”
“……娘我二十二了。”
沈寒潭跟第一日知道这件事似的,错愕地上下扫眼,将她打量了两三圈,忽然回头朝厅内喊了一声“夫人”。
“何事?”何夫人“嗖”地蹿过来了。
沈寒潭拧眉说:“书儿二十二了。”
“怎么,今儿她头一回二十二么,你如此诧异?”何夫人笑道。
“非也非也,不是说这个……”沈寒潭“嘶”了一声,“我就是想着,旁人二十二大多连娃都有了,书儿却连家室的影子也没见着。咱是不是该与她说亲?”
沈知书:……
她一张嘴就想说“不用”,刚发出一个音节,沈寒潭便挥手打断了她:“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沈知书:……
她想着不说话便不说话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抬脚便窜离现场,想往回廊行去。
结果她一抬头,便看见回廊的柱子旁蹲了九个人,九双眼睛灯笼似的瞪着,撞上沈知书的视线后,又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转开。
大姨娘撩了一下头发,指着沈知书身侧的树说:“这树可真树啊。”
二姨娘看向廊上点着的灯:“这灯可真灯啊。”
三姨娘垂下脑袋:“这木头可真木头啊。”
四姨娘仰头望天:“这星星可真星星啊。”
沈知书:……
自己今晚不过几个时辰未归家,这群人便来将军府团建了???
沈知书撒腿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却被沈寒潭揪住了领子。
沈寒潭有些不满:“跑什么?你的终身大事难不成你便不关心?”
何夫人在旁边打圆场:“好了,书儿也有自己的成算,这种事急不得,等时机到了,缘分自会找上门的。”
……果然还是何娘好!
沈知书抱上了何夫人的胳膊,欢欢喜喜蹭了两下:“我就知我何娘心疼我。”
何夫人眨眨眼,话音一转:“然若是干等着,只怕将军府幽深,缘分会迷路。户部侍郎张文现有两女,二女儿恰比你小三岁,前些日子张尚书也是亲自登门明里暗里表达了结亲意向。张二小姐我曾见过,模样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你若是愿意同张家二小姐一见,娘这便给你安排。”
沈知书:……
沈知书干笑道:“娘,你这不是让我祸害人小姑娘么。”
“此话怎讲?”
“我……”沈知书当着何娘沈娘并说不出“不知何日战死沙场”等语,于是含糊地说,“或许再过几日便又要出征的,若是草草与人相好,到时让人苦守空闺么?”
沈寒潭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与你何娘商议定了,同张家也说好了,明日午后你与张家二小姐在鸿辉阁一见。你若是不乐意,权当是交个朋友,总不能让人在那儿干等着。”
沈知书:……
所以今儿这俩人分明来者不善,那此前沈寒潭装什么记不清自己的年岁?!
……教科书级别的先斩后奏-
沈寒潭与何夫人跟打了胜仗似的打道回府,九个姨娘一溜烟儿从沈知书身边经过,一人嚷了一句“加油”。
沈知书:……
沈知书脑子里忽然蹦出了谢瑾央她帮忙赶桃花的情形。
说起来,便是这回拒了张二小姐,明儿估计还有赵三小姐李四小姐,所以当务之急是断了她沈娘何娘与她说亲的心思。
可若是真要谢瑾同她在两位娘亲面前演一出戏——
罢了,她和谢瑾实在太过熟悉,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倘或谢瑾不行,那么还有谁能帮忙呢?
沈知书脑海里浮出一个人影,又被她往回按。
……姜虞坚决不行!
且不论若是跟沈寒潭讲了自己与姜虞相好,沈寒潭估计能直接表演原地晕厥;只说长公主那边……她那么一个事事较真的性子,万一假戏真做了怎么办?
一想起长公主,大约是被今晚那事闹的,沈知书便觉得脸有些热。
她抓起石桌上已然凉掉的茶水便往肚子里灌了一盏,灌来了侍子的一句惊叫:“将军怎的如此渴?这茶原是三姨娘喝剩下的,我再为将军重新斟一盏!”
沈知书:……
沈知书摇摇头:“不必了。”
侍子在她面前转了两圈,笑道:“将军可是为说亲之事烦忧?”
“……”沈知书垂眼瞥她,“虽烦忧,到底也无法。”
“我倒有一法子。”侍子转头观察四周,忽然上前一步,压着嗓子神神秘秘地说,“将军可想听听?”
沈知书来了兴致:“什么法子?”
侍子清清喉咙,声音登时柔媚下去:“您便与夫人们说,您心内已有心仪之人,这人便是奴婢。夫人们若是恼火起来,拿奴婢出气也无妨,奴婢受些委屈不要紧,不能苦了将军您。”
“……”沈知书有些好笑,“你哪儿来的这个鬼点子?”
“画本子看来的。”侍子眨眨眼,“如何,是不是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