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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沈娘何娘只希望我幸福,我看上谁都无所谓,她们并不会因此苛责另一方;其次……”沈知书摇摇头,“撒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谎去圆,这也忒累一些。再者你此后若是有了属于自己的缘分,岂非耽误你么?”

侍子点点头:“不要紧,我还有一计。”

“哦?”

“将军明儿赴约时,故意表现出难相处之态,引得对面对将军不满,这事不就黄了么?”

“嘶。”沈知书吸了一口气,“这听上去倒是个好法子,只是若是做得过火,反对人小姑娘造成身心伤害,便不好了。”

“这有何难?”侍子道,“将军只说‘我想要十个孩子’便是,对面姑娘一听,保准被吓跑了,谁吃得消生十个呢?此后这事若是在京城内传开了,估摸着上门提亲之人也会斟酌再三,倒是一劳永逸!”

沈知书眼睛一亮,点点头:“言之有理,这个月月银翻倍。”

侍子大喜。

于是第二日中午,沈知书如约而至酒楼,见着方二小姐后,开口便是:“我想要十个孩子。”

结果张二小姐眨眨眼,激动起来:“我曾与人说想要十个孩子,别人都不理解,说那岂不是闹死了么?然我就喜欢孩童,越闹我越开心。却不想将军也如此喜欢孩子,我与将军果然投缘!”

沈知书:……

什么馊主意。

回去就没收那侍子的月银。

第46章 “我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张二小姐长了张极为温顺的脸,头上只簪了根银钗。

她垂头的时候,钗上的流苏轻晃,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张二小姐声音原本是婉转细腻的,激动起来的时候便有些过于婉转了,拐出了九曲十八弯的架势。

她道:“我是真没想到还能找到同道中人!便是我娘也劝我,找个差不多的得了,没人吃得消养十个孩子。将军果然非同一般,不是俗人!”

沈知书听得很麻。

张二小姐磕巴也不打地说了一长串中心思想为“如何爱孩子”的话,终于像是说累了,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沈知书这才有空插嘴:“我方才扯了谎。”

“嗯?”

“我其实不爱孩子。”

张二小姐定定盯着她瞧,沉吟片刻,摆摆手道:“无妨,我姐妹里也有不爱孩子的,我可介绍给将军。”

她说着,偏头唤来自己的侍子:“去吴家走一趟,将三小姐请来,说是我请她与沈将军吃饭。”

沈知书:……

沈知书忙止住听命而去的侍子,思来想去找不着更合适的借口,索性摊牌了:“不必麻烦,其实——”

“我知晓将军之意。”张二小姐打断了她,“将军定是说,其实不必有旁人掺和,将军仍是想同我再接触接触是不是?”

沈知书:……?

张二小姐继续道:“若是将军不想要孩子,其实这也好办。莫若将军嫁与我,我再娶几房小妾,同她们生孩子便是,将军一概不用操心。至于娶将军的聘礼,将军不必担心,我张家财大气粗,将军想要多少我家都拿得出。若是将军因着我有小妾但将军没有而感到不公,其实妾室本也不分你我,我的便是将军的,将军……”

“停。”沈知书听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道,“我原想说的是,我今儿来不是为了相亲。”

“那是为了什么?”

“我娘先斩后奏便替我约了阁下,我事先完全不知情,然事到临头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来了。阁下若是乐意,到底也是缘分一场,我们或可成为朋友;阁下若是不乐意,吃完这顿饭便分道扬镳,我再送阁下一个见面礼,缘分便到此为止。”

张二小姐点点头:“原是如此。”

下一瞬,她却叹了口气:“唉,其实我也是。”

沈知书没转过弯:“嗯?是什么?”

张二小姐轻声道:“我娘一直催我找人家,不停与我说媒,我也觉没趣。我孤身一人无拘无束惯了的,若是枕边冷不丁又躺一人,想着那场景便觉浑身不适。”

沈知书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张二小姐那股子九曲十八弯的劲儿已没影儿了,说话细声细气。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将军不觉方才的我过于狂热激动了么?我向来是如此吓退对面的。我其实也不爱孩子,然我想着,只要比将军还要狂热,将军定然受不住。”

沈知书笑道:“竟有此事?阁下演技确实精湛,我都没看出是装的。”

“修炼了一年才修炼成这样呢。”张二小姐摇摇头,“一开始的时候我压根儿豁不出去,我原也是沉默小心的性子,一盏茶的功夫只能吐几个字。”

沈知书听罢拱拱手:“阁下大约在这方面经验也丰富。我正为躲说媒烦忧呢,还请阁下不吝赐教。”

“这不难,将军只需记住这句话:胆子要大。”

“嗯?”

“胆大地拒绝娘亲们的催婚、媒人的说媒,若是实在拒绝不了的,在约会时便胆大地扮丑以让对面对自己不满意,总之怎么胆大怎么来。”张二小姐温声说,“不过我这提醒对将军来说大约也无用,将军征战沙场那么些年,胆子自然是最大的。”

沈知书点点头,问道:“那阁下觉着我方才那‘想要十个孩子’之语胆不胆大?”

“这倒是胆大的,估摸着能吓退不少人。”张二小姐沉吟道,“将军若是乐意,我回去便在姊妹间散布出‘将军想要十个孩子’的消息。不过只怕若是真有想要十个孩子的找上门,那可不好办。”

“无事,能躲一阵是一阵。”沈知书笑道,“那么此事便拜托阁下了,今儿这顿我请。”

“将军委实太过客气。”张二小姐说,“说起来,我也有事拜托将军呢,一直想结交将军,只是苦于没有门路。”

“哦?何事?”

“我今年乡试又落了榜,思来想去大抵不是从文的料,便想着从武试试。将军看我可有这方面的天赋?”

沈知书看着她那风吹吹便能倒的身子骨,说不出昧着良心的夸赞,清了清嗓子,道:“还是从文好,武将太辛苦些,一不小心还要掉脑袋,你们大家子养尊处优出来的估摸着受不住。”

“实在是没法了。”张二小姐轻轻叹了口气,“我寒窗苦读十年,夫子换了一波又一波,却连个举人也没考上。我姐已然入朝为官了,她倒是有借口说先立业再成家,于是能躲掉娘亲们的催婚。”

“哦?你姐是……?”

“户部员外张芸钟是也。”

沈知书这几日猛啃朝中文武百官的名册,是故这会儿倒能说出什么来:“张员外曾有耳闻,圣上赞过许多回。不过说到阁下的绩业……从文不行从武不行,莫若试试从商?”

“从商?说起这个,我鼓捣的胭脂铺子一年流水一二百两银子,虽不入流,倒也算是一点点小成绩。”张二小姐细声细气地说,“将军倒是给了我个好思路,倘或将胭脂铺子做大,也好以‘忙着做生意无暇相亲’来堵我娘亲们与我相看人家的心。”

“这便是了,未必非要入仕途。”沈知书笑道,“我们现来统一一下对外口径——你便说我要十个孩子,你不乐意。”

张二小姐:“你便说我太狂放,听我说话像是听一百只鸭子在吵架,实在受不住。”

俩人击了个掌,达成一致。

沈知书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将袖中藏着的包装完好的玉佩往桌台上推了推:“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张二小姐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为了给对面留下没礼貌的印象,我连见面礼都未曾带,眼下倒是失礼了。”

“这也无妨,我倒是想结识张员外,改日定当上门拜会。”沈知书笑道,“今儿的饭先吃到这里,我家里尚有事,便先行一步。”

张二小姐颔首道:“将军请自便。”

沈知书从酒楼出来,打道回府。

两位娘亲和九位姨娘在大厅里排排坐,活像殿试时大殿最前方杵着的一整排监考员。

监考员沈寒潭最先发问:“感觉如何?据说张二小姐是个活泼的性子。”

“是活泼。”沈知书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就是有些太活泼了,吵得我耳朵疼,娘你不知道,她说起话来像是有九百九十九只鸭子在耳边叫。”

“果真?”何夫人与沈寒潭对视两眼,有些犹疑不定,“上回同她见面的时候,看着挺好一姑娘。”

“嗐,人都是会变的,也会伪装。”沈知书道,“或许她经受什么刺激,性格大变样;又或许上回见何娘时,她的好性子都是装出来的也未可定。”

沈寒潭与何夫人唏嘘一阵,到底没再说什么:“也罢了,等着罢,看看是否有其余合适的人家。”

沈知书一面点头如捣蒜,一面在心底干笑一声。

……哈哈,什么人家。

能吃得消十个孩子的人家吗?-

昨晚近乎落荒而逃,也不知姜虞那边如何。

她会不会伤心。

沈知书这么想着,还是打算登门看一眼。

她只带了个心腹随从,于下午时分拎着一大盒草莓叩响了长公主府的门。

开门的却不是眼熟的门童,而是另一个从未见过的侍子。

沈知书不疑有她,想着大约是新进公主府的侍子吧,结果一抬眼,发现院内闹哄哄。

那侍子在门边讶异一阵,忽然转头冲着院内嚷道:“小沈大人来了!”

“哪位小沈大人?”

“还有哪位?沈将军啊!”

院内登时一静,大大小小的视线齐齐往院落门口汇聚过来。

……令沈知书觉得自己像是上戏台子唱戏去了。

好消息,院里的人她都认识。

坏消息,她回京后认识的人有一大半儿全在这里。

七帝姬率先蹦过来,仰起脸,笑道:“沈将军上门来所为何事?怎么没同谢将军一块儿?”

大帝姬挑着眉,神色似笑非笑。

二帝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还有……遥遥在花厅里坐着的姜初。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先回答了七帝姬的问话:“原是想上门与长公主殿下商议武堂细节。既然今儿是各位殿下与皇上的家宴,我不便打扰,便先行告退,改日再登门。”

“无事,将军太过客气。”七帝姬蹦蹦跳跳地说,“我们大伙儿都与将军相熟,将军混在我们里头毫无违和感呢。便也留下来与我们一同包饺子吃,如何?”

二帝姬也慢条斯理地发了话:“七妹言之有理,今儿其实也并非家宴,只是大伙儿不知怎么的恰巧都凑到了一块儿。我来寻小姑姑玩,不想半道上恰巧遇见了皇姐,皇姐说她也有事寻小姑姑。我俩到地儿一瞧,七妹与母皇竟也在此,到底是有缘。”

大帝姬的眸光深深在沈知书身上转了两三个来回,语调意味深长:“倒是咱们扰了将军与小姑姑商议公事。将军难得来一趟,便留下吃顿饭再走,想来也碍不着什么。”

“不敢当,并未叨扰,左右武堂尚有月余才能竣工,这事儿何时商议都一样,并不急于一时。”沈知书拱手道,“殿下与家人团聚,我便不凑热闹——”

话还没说完,她的胳膊已然被七帝姬一把攥住了。七帝姬蹦蹦跳跳地扯着她往花厅的方向行去:“好啦好啦,将军不必客套,母皇与小姑姑此前便说及将军,将军便与她们聊着,我与皇姐们去小厨房瞅一眼。”

沈知书忙道:“啊不是——”

七帝姬已经没影了。

于是茫然无措的沈小将军此刻正孤身立于花厅,与姜初和姜虞面对面。

沈知书:……好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

姜虞姜初俩人并排坐在上首的两张椅子上,一个眸光复杂,一个眸光淡然。

她俩生得着实很像,尤其是下半张脸。只不过姜初已然微微上了年纪,加上日夜操劳,皮肤被风霜侵染,显出了一些岁月的痕迹。

此时一堆小人在沈知书心里七嘴八舌地吵架。

小人一:“皇上既然已经‘知晓’自己和姜初的关系,那在她面前干脆更近一步,与姜虞举止亲密一些,演出‘情意深重’的感觉。”

小人二:“你这什么馊主意?万一皇上生气了咋整呢?要我说就规规矩矩的,表现出正常朋友的关系就行了。”

小人三:“可姜虞此前不是说皇上公私分明,并不会因此结怨么?”

小人四:“这话你也信?圣意向来变幻莫测,万一皇上一个不高兴直接下令把人砍了怎么办?”

小人三:“你就是在危言耸听!”

小人四:“怎么就危言耸听了?谨慎一点有啥不好?”

……

沈知书面无表情地给四个小人“啪唧”按死了。

她上前一步,规规矩矩朝上首两人行了礼,打算随机应变。

皇上抬手道:“爱卿平身。爱卿今儿怎么过来了?可是与淮安有事相商?”

沈知书一板一眼地将方才的借口搬过来:“正是,我想与长公主殿下商议商议武堂一事的细节。”

“嗐,这事早着呢,不急于一时。”皇上摆摆手,笑道,“爱卿可还有别的事?”

“……没了,就这事。”

“既然如此,爱卿今儿便先回去,朕与淮安有要事。”姜初道。

皇上赶人的意思明确至极。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眯了一下眼。

她正欲道出些什么,便见另一边坐着的长公主淡声发了话:“皇姐,这‘要事’不能与将军听么?非得关起门来说?”

姜初面色不改,只是攥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咱们姊妹间说体己话,与她一外人何干?”

姜虞声线毫无起伏:“皇姐一定要我讲话挑明么?将军她并非外人——”

“淮安!”姜初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撒开茶盏,沉声说,“罢了,沈将军请入座罢。”

……皇上对自己的称呼从“爱卿”降级为了“沈将军”。

过会儿还不知能变成什么样。

沈知书这么想着,道了谢,不疾不徐地在侧边椅子上坐下了。

她想着不知皇上想与姜虞说的是什么“要事”,却半天没听见有用的信息。皇上从新上的戏文聊到了今儿批了五百三十六封奏折,姜虞淡淡听着,忽然发问:“皇姐要讲的便是这些么?”

姜初愣了一下:“怎么?阿虞往日里应当挺乐意听我说这些。”

“我并无乐意之心,这都是你一厢情愿。”姜虞说,“你从不问我爱不爱听,向来都是一屁股坐下便开始滔滔不绝,书房一霸便是大半日,我想看书都没处去。”

姜初眯起眼:“此前不曾听阿虞抱怨过这些。”

“自然不曾。”姜虞道,“皇姐是天子,天子不用听旁人的声音。毕竟天下那么大,臣民千千万,听太多只会心神不定,徒生是非。”

“阿虞是说我不够关心你?”

“我无需皇姐关心。”姜虞说,“皇姐的心应当留给天下万民,不应放在我一人身上。”

沈知书觉得自己大约应该趴在房顶上,而不是直愣愣杵在大厅里。

姜初攥紧了扶手,问:“阿虞的烦忧不说与我听,那么会说与谁听呢?”

沈知书背后生起了一阵凉意,果见几息之后,皇上淡淡抛出了下半句:“说与沈知书么?”

沈知书:……很好,称谓从“沈将军”再度降级成“沈知书”了。

“我爱说与谁听说与谁听。”姜虞道,“将军她固然是其一。”

“哦?还有旁人?”

“有旁人很奇怪么?”姜虞淡声道,“皇姐似乎很不喜我身边出现旁人。以至于我一直在长道里孤身走着。”

“我并无不喜,只是……”姜初说,“我原以为你有我便够了。”

“那恐怕不能如皇姐所意了。我身边已然出现了沈将军,此后大约会有更多。”

姜初的眸光在姜虞与沈知书之间扫了两个来回,片刻后答非所问:“阿虞想表达什么?”

“皇姐此前并不在意我感受如何,只是一厢情愿地‘为我好’。不过不要紧,皇姐此后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我自有旁人看顾。”

姜初轻轻吸了一口气:“阿虞——”

“皇姐。”姜虞对上身侧人的眼,骤然打断了她的话音,“需要我说得再直白一些么?”

而后她没待回应,一字一顿道:

“姜初,我不需要你了。”

姜虞说话淡漠的腔调一如既往,就好像所有情义与缘分就此终结,过去的欢愉再也回不来。

皇上靠上椅背,阖上了眼。

皇上长久长久地沉默着,沈知书没敢抬头看,于是直至半柱香后,她才发现……

姜初在哭。

花厅里的风自北往南吹,将姜初额间的碎发吹到了泪痕里。

水珠从眼角蜿蜒而下,姜初抬手胡乱擦了两把,低声从喉咙里挤出含混的词句。

这一行止在臣子面前是极为失态的。但皇上像是没能忍住。

沈知书挪开视线,没再看下去。

姜虞闷声不吭地看着,终究还是从袖间掏出帕子,递到了姜初脸畔。

姜初顿了一下,缓缓接过。

拭去脸上已被风吹干的泪水,姜初低声道:“淮安,朕好容易休息半日……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

“朕可以装作视而不见,见不着便不伤心……别为难朕,可好?”

第47章 像是抱着一颗活的雪松

大帝姬正在小厨房揉面团。

她袖子撸到了手肘,露出了小臂上因用力而僵着的青筋。

二帝姬温声笑道:“我竟不知皇姐还有这等手艺。”

“与民同乐嘛。”大帝姬说,“家中闲暇时,常溜进厨房,给厨子们打下手,对吧?”

她这么说着,回头看向一旁杵着的侍子们。

那被直视的侍子打了一个哆嗦,忙道:“是,是!”

……什么打下手,打着打着把厨房炸了,然后生闷气扣她们所有人月银的那种下手吗?

侍子这么腹诽着,到底不敢说出口,只是心道揉个面团应当不至于再炸一回厨房罢。

但她还是高估了她家主子的厨艺,也低估了她家主子的创造力——

一盏茶后,面团已然跑到了炉膛里。侍子大惊失色,上前便要说“面团刷了油,怕是不好直接用火烤”,大帝姬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音:“本王自有分寸。”

于是两盏茶后,炉膛……炸了。

好在没伤着人,仅是炉子里头的灰炸了出来,给在场众人都描了一个大花脸。

大帝姬首当其中,满头满脸都是灰,近乎看不*出原本样貌。

大帝姬:……

侍子:……

侍子生怕大帝姬一个不高兴再度扣她们月银,赶忙掏出帕子,上前替大帝姬净身,正乱成一团,外头传来了一声清朗的问询——

“怎么了?”

是沈小将军的声音!

说话间,沈知书已然掀帘子进来了。

她一进来,就没憋住——大帝姬脸上的灰被擦了一半,下半张脸干干净净,上半张脸只露了个眼睛在外边;二帝姬与七帝姬灰迹斑驳,像是丛林里的印第安人。

沈知书“噗嗤”完觉得没礼貌,好容易憋住笑,冲大帝姬拱了拱手:“这是怎么了?”

大帝姬:“……我手下人没分寸,把炉子炸了。”

“竟有此事!”沈知书笑道,“该责令那侍子永远不得近厨房。”

“是如此。”大帝姬抓过帕子,指着替自己擦脸的侍子道,“你,出去。”

侍子没有被扣月银,很高兴。

大帝姬找到了背锅人,也很高兴。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脸,昂头问沈知书:“将军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皇上与长公主有事相商,下官不便在那儿滞留。”沈知书戏谑道,“听得不知哪处跟鞭炮似的‘嘭’了一声,下官循声跟了过来,却不想这儿如此热闹。”

大帝姬干笑两声,摆摆手:“罢了罢了,这儿乱糟糟,便不在这儿呆了。咱们出去喝茶。”

“还喝茶?”沈知书挑眉道,“去洗洗罢,顶着这么一头灰应当怪难受的。”-

于是三个帝姬都去了盥室,徒留自己在外边坐着。

——一炷香前,姜初以“最后同长公主说些体己话”为由将自己请出了花厅。

姜虞与皇上现在在聊些什么呢?沈知书想。

大约是一些自己无从得知的经年过往。

她信步迈去了凉亭,恰与里头坐着的兰苕打了个照面。

沈知书讶异起来:“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

“唉。”兰苕叹了口气,摇摇头,“愁。”

“怎么愁?”沈知书问。

“怕殿下不开心。殿下每每与皇上单独相处,事后都不甚开心。”

沈知书上前一步,在凉亭里坐下来,信手揽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无妨,若是她伤心了,你便喊我过来。”

兰苕“诶”了一声,登时眉开眼笑:“正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将军呢?今时不同往日,殿下不听我们,却定是肯听将军一言的。有将军作为朋友伴着,我们倒放心许多。”

“先别放心。”沈知书笑道,“我哪日万一吃错药了,与你家殿下翻脸也未可知。”

“将军这便是说笑。”兰苕摇摇头,“将军品性如此出挑,殿下也是个淡然的性子,您俩才不会有矛盾呢,倒是我与蓉菊翻脸的可能性还大些。”

“便是不因矛盾翻脸,然世事无常,多少曾经的至交都渐行渐远,最终形同陌路。”沈知书抿了一口茶,道,“你想,倘或将来某天我再度出征了,十年八年未回京,我和你家殿下还能如此熟络么?”

“怎么不能呢?”兰苕笑道,“虽见不着面,然书信亦可传递千字万言。就算哪日连书信也不通了,只要心里想着彼此,天涯亦是咫尺。”

沈知书想了一想:“其实不然。譬如我何娘说,自成亲后,她与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便不如从前那般行事了——毕竟得避嫌,若是过于亲近,我沈娘定然不乐意。我虽打算一辈子不婚,然你家殿下终究是要成亲的,到时恐怕又是另一番景况。”

兰苕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倒未曾思及这一层。到底是将军深谋远虑。”

沈知书:“所以——”所以不必想以后如何,畅想太多怕是要失望。

兰苕:“所以殿下与将军成亲便是!”

沈知书:……???

兰苕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殿下亲缘淡漠,也没什么朋友,我压根儿想象不到殿下成亲后的场景,大约也是与对方相敬如宾,淡漠无话。殿下倒是与将军有许多话说,所以不若与将军成亲,婚后仍以朋友之态相处,岂不是省了许多麻烦?”

“不是,我——”

“横竖将军此前也说,不会有心仪之人,是故此行想来也碍不着将军的姻缘。这可是绝佳的主意不是?我这便去同殿下讲,让她请求皇上赐婚——%#¥@*”

沈知书抓起一把糕点,给兰苕的嘴堵上了。

她有些好笑地瞅着眼前被塞成仓鼠的小姑娘:“你怎知你家殿下便没有属于她自己的姻缘?草草与我成亲算什么?再者,我沈娘也不希望我与你家殿下走太近,这两日朝夕相处已属越轨。”

兰苕灌了一口茶,嚼了半天才将糕点咽下,嘟囔说:“沈尚书这不是不知内情么?她担忧的是将军与殿下走太近,有结党营私之嫌,惹皇上不虞。可将军与殿下在皇上面前已然是近得不能再近的关系了。”

“怎么的,你还期望她知晓内情?”沈知书站起身,“好了,这话题就此终结罢,殿下面前你不许提。”

兰苕委委屈屈“哦”了一声。

沈知书揣着袖子走出凉亭,顺着回廊往花园的方向走,走至一半,顿住了脚。

远山的轮廓逐渐被暗色吞没,变得模糊不清。她看着侍子从远处袅袅走来,将灯笼点上,和自己问了声好。

远处人声陡然响起,又趋于沉寂。

分明四面都是围墙阑干,沈知书却忽然觉出了几分难以言述的寥廓。

许是在长公主府呆了那么多回,她鲜少被动地长时间一个人在夜色里站着。又许是她已然许久没有见着某人——

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耳熟而清冷的“将军”。

“将军。”那人又叫了一声。

沈知书蓦然回头,看见姜虞孤身立于廊下。

灯火阑珊,某人头上的白玉钗泛着滑润的光,脸却隐在阴暗里。

以至于沈知书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们隔着阑干,相对无言。

一大团积雪从被压弯的梅花枝头滚落下来,发出“扑簌”一声。

沈知书眨了一下眼,倚上了廊柱,于是离姜虞更近了一点。

她垂着脑袋,问:“你……晚饭吃了么?”

她原本应该是想问“聊得如何”,一开口却不知怎的变成了这句。

许是夜太静了,姜虞又太冷,像是一块薄冰,随时会碎在北风里,是故自己不想问任何惹人惆怅的问题。她想。

可能因为“你吃了么”废话到有些弱智的地步,姜虞抬眸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沈知书低头瞧着,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

在触碰到姜虞脸侧的时候,沈知书感到了一抹浅淡的湿意。

于是她这才恍然惊觉,姜虞不回答,不是因为问句弱智,而是……她在哭。

她落泪的时候同姜初一模一样,不会出声。所以只有当你仔细看过去的时候,才能发现端倪。

而现在的灯火实在太暗了,便连仔细看过去时都察觉不了。

沈知书默然片刻,又倾身往前凑了一点,从袖里掏出帕子,在姜虞脸上轻轻掖了掖。

帕子很轻易地被打湿了,泪水进而侵染了帕子后头的那只手。

沈知书忽然有点手足无措。

她不是头一回看人哭,姜虞也不是在她面前哭得最凶的那个,可她就是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大约是姜虞平日里实在太冷漠,于是稍有些情绪波动时,便会显得极其特殊。

泪水沾湿了一整条帕子。

沈知书陡然想起来不知谁同她讲的,往日里越是冷静的人,情绪到来之时越是汹涌澎湃。

“别哭了”三个字在嘴边滚了一圈,又被她咽回去。

她将帕子摊在长椅上,蓦地抓住阑干,纵身一跃,翻到了廊外。

行止间带起一阵风,将姜虞未被束起的碎发吹开。

她就这么站到了姜虞身前,低下头,看着姜虞顺滑的发顶。

她想说“我们回房去,外边风大,看冻着”,又想说“有什么事便同我讲,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却最终还是没出口。

欲语还休。

她看不清姜虞垂着的脸,但她能感受到姜虞还在哭。

儿时自己落泪时,阿娘是怎么哄自己的呢?沈知书想。

她会拥抱自己。

沈知书顿了几息,抬起手,覆上眼前人的后脑勺,将她轻轻揽入自己怀中。

像是抱住了一颗活着的雪松。

耳畔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覆在姜虞后背的另一只手掌隔着衣料感受到了鲜活的心跳。

姜虞的脑袋缓缓靠上自己的肩,滞了一下,放松地往下陷进去。

“将军。”她说,“我好难过。”

第48章 尘埃落定却无疾而终

万籁俱寂,不闻人语。

暮色四天垂。

姜虞的脑袋很轻,一动不动地靠在自己肩上。

沈知书偏过头,瞥见某人的发顶被烛光染上暖色。

沈知书没出声,那只覆在姜虞后背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

她沉默地说:嗯,我在听。

姜虞的嗓音顺着自己的脊骨,闷然晃过来——

“长姐如母,我知晓姜初有多不容易。她原可以对我不闻不问,自有奶娘与嬷嬷们照料我。”

“彼时她十四岁,母皇驾崩,母后因过于悲恸一月后也撒手人寰。我刚出生三月,什么也不懂,宫里宫外谣言渐起,说我命硬,克了双亲。”

“姜初她斩了几个乱嚼舌根的人,而后将我接入养心殿,一日三餐亲自看顾,凡事只要与我相关,一概亲力亲为。”

姜虞将脑袋转了半圈,面朝沈知书的脖颈。于是她说话的时候,沈知书便能感受到那缓缓流上自己的肌肤的、属于某人的气息。

这气息和往常的姜虞不一样,温热而黏连不清。

她听见姜虞继续轻声说:

“姜初她对我很好……可就是太好了,令我有些无所适从。譬如我还有另一位嫡亲姐姐,姜初对她便不像待我这般小心而殷切。”

“我先是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许是姊妹间都是如此,又许是我与姜初年龄差距过大,她将我当她女儿养也为可定……直到那日。”

“彼时我十四,下学归来早,原想着偷偷吓姜初一跳,走路便没有声响。养心殿外并未守着人,我觉着奇怪,也没细想,偷偷潜入殿内。”

“你可知晓我听着了什么?我听着了压抑着的呻。吟,那是——”

姜虞顿了一下,道:“那是姜初在自爱。”

“我还听着了……我的名字。”

姜虞因着刚哭过,气息不平,一长段话并不能很好得地顺下来,说几个字便要喘一下。

沈知书替她拍抚着背,“嗯”了一声。

姜虞轻轻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道:“姜初并不知我那日来过,她一直以为她瞒得很好。她以为我会将一切不合理内化为姐妹情深,大约她本质是个傲慢的人,自以为一切皆在她掌控里。”

“可是怎么可能呢?纸包不住火,她此后的所作所为在我眼中都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我一直在想,倘或那日我并没有早早下学,或是进殿时弄出点声响,我大约会毫无所察地长至今日,和姜初之间也不会有如此深重的芥蒂……”

“于是我偶尔会想,我们姊妹关系这么僵,姜初固然有错,我便没错么?”

“特别是……今日姜初同我说,那夜‘春药’原是无心,其实它并非春药,是活血用的,只为了让我心情畅快些,催情仅是副作用,且不消片刻就能好的。如若不然,也不能被轻易解了。”

“将军,你说我该不该信?是我太草木皆兵么?我忽然感觉我是不是对她太过决绝了一些?”

“再细想来,姜初从未当着我的面显露过那等态度,用‘仅不过是姊妹之情过深些’也全然解释得通。”

“邪念谁都有,君子论迹不论心。”

姜虞微微低下了一点头,将脑袋埋进了沈知书的胸口。

她的声音隔着布料传过来,一字一句粘连不清,显得沉闷而怅然。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她轻轻摇头,“将军,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好不好?”

沈知书拢上胸前人的后脑勺,姜虞的脑袋在她手里小得像一颗松果。

她顿了顿,又将手挪至姜虞的头顶,半轻不重地揉了两把。

“我该怎么办呢……”姜虞再度哽咽一声,环着沈知书腰的手紧了紧。

她似乎并非在执着地追寻一个答案,只是不想停。

许是因为一旦沉寂下去,明里暗里的情绪便会翻涌上来,变得愈发无可奈何。

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治。

感情上的事大约只能由本人自行参透,旁人说的权不作数。

沈知书这么想着,轻声道:“殿下不知,我也不知。”

“……”姜虞像是被噎了一下,蓦地从沈知书怀里抬起头,“将军该说点什么来宽慰一下我。”

“其实你们姊妹间的恩怨,我说什么也不作数。”沈知书想了一想,道,“那我便说,在我看来,殿下一点错也无。”

姜虞已然止住了哭,闷闷摇摇头:“……将军未免太偏袒些。”

“真的。”沈知书道,“殿下何罪之有?殿下说君子论迹不论心,然皇上喊着殿下的名字自爱,便不是‘迹’了?殿下自此同皇上生疏,人之常情,据我看,是殿下对自己太严些。纵是二十余年的养育之恩,又非殿下要求,是她一厢情愿。”

姜虞在沈知书怀里安静地立着,沈知书从上往下看去,便能瞧见她湿润的眼睫与瘦白的脸。

脸上泪痕未干,在烛光里泛着水泽。

姜虞的背太瘦太薄,和此前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似乎只消轻轻一碰,就能碎在晚风里。

沈知书沉默片刻,松开一只手,从袖子里掏出另一块帕子,摁到了姜虞脸上。

姜虞眨眨眼,睫毛隔着帕子在掌心剐蹭,被另一事夺去了注意力:“将军怎有两块帕子。”

“我说知你会哭,特意带的,你信不信?”沈知书轻笑,“可怜见的,哭花脸了,珠粉也斑驳了。”

“今儿未抹粉。”

“殿下素颜倒与上妆时无异。”沈知书道。

姜虞将脸上的帕子拽下来,忽然仰起脸,问:“将军觉着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知书想了一想:“我形容不太好。你侍子说你是好人,我便说你是良善之人。”

“……”姜虞道,“将军若是想逗我开心,不必用这种不好好回答的方式。”

“怎么不算好好回答?”沈知书挑眉问,“你不觉你是良善之人?”

姜虞静了会儿,道:“令在意自己之人悲伤,算不得良善。”

“殿下若是这么说,天底下便没有良善之人了。”沈知书叹了口气,“我问你,你若将来有一天死时,你孩子会不会悲伤?她在不在意你?”

“这便是歪理。我向来说不过将军。”

“不是歪理,是实话。”沈知书道,“殿下对自己的要求也颇高些。我倒好奇皇上同殿下说了什么,以致殿下如此难受?”

“她……”姜虞轻了下去,“大约是,她向来不舍得我受到伤害,不论是以何种形式。”

“是故她说,倘或我太痛苦……她愿意放手,不再主动寻我。她又说,不用我讲,其实她也知晓我们只能是姊妹。她还说,她藏了七八年,如今不用藏,倒是孑然一身轻。她最后道,她只希望我好好的,我只需考虑自己的感受,无需在意她。”

“将军,风有些大,我被迷了眼,看不清脚下的路。”

姜虞说着,带出了些许鼻音。

受苦受难时不曾哭,然冷不丁感受到那跨越二十一年的汹涌澎湃的感情之时,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在哭什么呢?是在哭自己未将此事处理好么?是在哭自己令在意自己之人难过了么?还是在哭消散在此时此刻的、无疾而终一段旅程呢?

她的肩膀在微风里轻轻震颤,像是停在枝头的白羽鸟。

沈知书一声不吭地看着,忽然将她的帽檐掀起来,一把把她的脑袋裹住了。

“莫哭,看不清便看不清罢。”她沉声道,“有我呢,我帮你看。”-

府北。

盥室。

大帝姬最狼狈,却洗得最快,三两下从浴池里钻出来,头发湿漉漉贴在头皮上。

“殿下,外头冷,当心着了风。”侍子在旁忙道,“殿下先莫出盥室,奴婢帮殿下头发烤干了,横竖离放饭还有半个时辰,到时再出去不迟。”

大帝姬于是令人搬了张椅子进来,一屁股坐下,问:“外头怎么样了?老二小七洗完了么?”

“尚未。”侍子低眉顺眼地回道。

“母皇呢?可是还在花厅?方才小厨房的动静她可有留意?”

“大约不曾,皇上她……”侍子道,“她离府了,说是不留下来吃晚饭,要回去批折子。”

“母皇实乃天底下最勤勉之人!”大帝姬长叹一口气,“怨不得她在前朝年仅十四便当上了太子。可惜我都十七了,母皇也并未有立太子之意,大约我更勤恳些,方能入母皇之眼……”

侍子在一旁胆战心惊,却又不敢高声,只得低低地提醒道:“殿下慎言!此刻非在王府,当心隔墙有耳!”

大帝姬混不在意地摆摆手:“嗐,这点子心思有什么可藏的?大家伙儿都门儿清,无人说破罢了。你便说老二,看上去性子淡泊罢,然分明都已出宫自立门户了,却也时常进宫,美其名曰找小七,实则去御书房与母皇谈论治政,这点子心思瞒得过谁?听闻前一阵子因去得太勤,论政时又呆呆的说不上来,还被母皇骂了一通,责令她在家好好待着,少入宫瞎转悠。”

侍子不敢接茬,一声不吭地替大帝姬擦着头发。

偏大帝姬一个人讲只觉不尽兴,还非得拉着侍子给出点评论:“你说是罢?”

侍子“诶诶”地应着,正要顺着说点什么,忽见帘子被掀开,一声温润的嗓音传了进来。

“皇姐眼光独到,说得极是。”二帝姬一脚迈进盥室,鼓着掌,温声道,“所以莫若皇姐说说,这‘有什么可藏的心思’是什么心思?”

第49章 “可有开心一些么?”

大帝姬眯了一下眼,答非所问:“二妹头发倒干得快。”

二帝姬淡然道:“不及皇姐头发长矣,自然干得快。皇姐还没回答我上一问题。”

她比大帝姬矮一点点,此刻微微昂着头,与大帝姬视线相撞,目光淡然沉寂。

大帝姬轻笑一声,挪开视线:“什么问题?你听错了,我方才并没说话。”

“哦,是么?”二帝姬点点头,“那大约是有旁的侍子在乱嚼舌根,说了一大堆浑话。我听着倒没什么,然若是母皇听着了,恐怕要生气。所以皇姐定要管一管伺候你的那些奴才才好,若是这话传至母皇耳朵里,迁怒于皇姐,这就不好了。”

大帝姬皮笑肉不笑:“不劳二妹挂心,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二帝姬温声道,“说起来,我明儿要入宫与母皇请安,皇姐可要同去?”

“明儿?”大帝姬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明儿我要练剑,恐不得空。二妹入宫如此之勤,我劝二妹倒是多花点时间在读书练武上。闻得母皇前阵子将二妹的骑射之术批驳了一通,二妹该多练练,别到头来只是一只绣花枕头,空叫母皇失望。”

二帝姬拱手道:“多谢皇姐关心,妹妹谨遵教诲。”

大帝姬还要说些什么,外头忽然吵嚷起来,四五道声音叠在一块儿,由远及近地往屋内传。

“何事吵嚷?”大帝姬有些不耐烦,扬声问。

一侍子慌忙掀帘儿进来,回禀说:“七殿下刚洗完澡就跑过来了,伺候她的侍子们在后头追呢。”

说话间,吵嚷声又离得近了些,于是屋内人这才听清了其内容——

一侍子高声喊:“诶哟我的小祖宗,头发还没干呐,外头风这样冷,跑一跑就结冰了!”

大帝姬和二帝姬对视一眼,双双蹙起了眉。

两人一同迈出屋,便见不远处滚来一个小白团子。

七帝姬的披风宽大,将她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后头跟着的侍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叠声道:“殿下慢些,娘娘若是知晓了,我们挨罚不提,殿下少不得也要被责令不得出门呢。”

七帝姬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不说,母妃怎能知晓呢?”

“那……诶呀,殿下总得保重身子嘛!”

大帝姬撩着帘子站在屋檐下,喝了一声:“小七!”

七帝姬猛地发射过来,在门口顿住脚,仰起脸道:“小姑姑这儿的盥室里实在太无聊,玩的东西一概没有,跟坐牢似的。待到好容易洗完了,她们却不准我出来,定要将我头发擦干,才许我往外跑呢。我说哪有这样煎熬的道理呢?于是趁她们不注意,我裹上披风就跑过来找你们了。我近来日日练功,身手又矫健了,皇姐快夸我——诶呀!”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大帝姬拎了起来,拖进了热气蒸腾的室内。

七帝姬瞪大了眼:“咋啦皇姐?”

“我今儿回去就同纯娘娘告你一状。”大帝姬拧眉道,“就不应许你出宫。怎的这么没成算?你看看你露在披风外的头发,都快结冰了!”

七帝姬撇撇嘴,大约因着有些心虚,声音渐轻:“我近来身子强健了不少,才不会生病呢……”

“强健也不能这么胡来呀。”二帝姬温声道,“便是沈将军,前些日子不过是傍晚在凉亭里歇了一觉,都着了风寒呢。”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自己被当成了教育小孩的反面教材的沈知书:……

姜虞的眼睛用冰毛巾细细敷过,已瞧不出哭过的痕迹。她在沈知书身后立住脚,止住了要打帘子通报的侍子。

沈知书轻轻嘀咕:“也不知谁传出去的。”

姜虞淡声道:“当日府上人不少,将军生病也是稀罕事,不拘谁将这事当作无伤大雅的新鲜活儿去学舌,传开来也是常理。”

“那……我歇在你府上这一事呢?”

“不知,约莫也传开了一些。”姜虞将碎发拢至耳后,“不过将军不必担心,你歇在我府上这事有正当理由,且也是过了皇上这一明路的。料想若是沈尚书知晓,也不会怎么着。”

“话虽这么说……”沈知书顿了一下,“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姜虞瞥她一眼:“怎么,将军还在担忧沈尚书的态度么?”

沈知书转过身,往院子外头走:“嗐,你不知道我沈娘,她这人爱揶揄我,也爱瞎张罗。我昨晚猛地得知了她今儿中午替我约了人与我认识,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去,好在对面倒没结亲的想法,于是逃过一劫。若是被她知晓我晚上睡在别处,少不得嘴我一顿。”

“哦?将军今日中午竟去相亲了?”姜虞注意力全然被转移至这上头,“同谁?如何?”

“张家二姑娘,不知你认不认识,她姐姐是户部员外张芸钟。”

姜虞点点头,四平八稳道:“她姐姐我认识,品性端方,她本人我倒印象不深,但张家家风严谨,故她想来也是个好的。将军可有心动?”

“我便是说我心动了,你也必然不信。”沈知书笑道,“此前不是说了么,不会有心仪之人。”

“将军倒是斩钉截铁。”

“那必然。”沈知书忽地刹住了脚,垂头看向身侧人,“便是哪日真有了,估摸着也会闷在心里,不去霍霍人家。”

姜虞也驻了足,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摆,仰起脸同她对视。

凉意凛然的北风晃悠悠拂开额前的碎发,姜虞很轻地眨了一下眼,蓦地挪开目光。

她没接这句话,陡然起了另一个话题:“将军平日里都吃什么,长这么高?”

沈知书信口开河:“人。”

姜虞:???

沈知书话音一转:“——之外的都吃。”

“嗯?”

“我从南至北将南安国绕了一圈,什么没吃过?”沈知书笑道,“上至飞禽走势,下至草虫树根,大约只有人肉没尝过。”

姜虞静了一下,又问:“那将军觉着什么最好吃?”

“我想一想……其实也没最喜欢的,只觉冬日里的叫花鸡与夏日里的西瓜还不错。不知西边的西瓜殿下可曾吃,那儿昼夜温差大,是故西瓜格外甜。改日我带殿下去当地尝尝。”

“好。”姜虞点点头,话音一转,“不过我吃过。”

“也是了,我倒没想到这一层。”沈知书笑道,“西域进贡的西瓜八百里加急送入紫禁城,自然少不了长公主府。”

“嗯。”姜虞应着,淡声问,“将军还有别的喜欢的吃食么?”

“太多了以致想不出。或者……”沈知书有心开个玩笑,“都说没吃过的是最好吃的,以这个逻辑来说,我心里最好吃的应当是人肉。”

“那将军今儿可尝尝。”姜虞面无表情道,“我割块肉喂你。”

“不可不可。”沈知书故作深沉地摇摇头,“你身子骨就这么一点点,还那么瘦,肉肯定柴,塞牙。”

“将军还挑上了?”

“嘶,确实没的挑。”沈知书笑着说,“活了这么大,头一回有人送上门给我吃。既然殿下盛情难却,我便勉为其难尝一尝——”

她说罢,冲着姜虞摊开了五指。

姜虞顿了一下,配合地一撩袖子,将小臂递到沈知书手心里。

顺滑白皙的肌肤撞上自己掌心里的茧子,薄到似乎一捏就断。

沈知书眼眸低垂,将那条胳膊往上抬,作了个咀嚼的姿势。

“如何?”姜虞淡声问。

“有些干巴,但……”沈知书松了手,看着那条胳膊松松垂落下去,煞有介事地说,“罢了,还算美味。”

姜虞侧头看她一眼,忽然提足沿着石子路往前走。

她越走越快。

沈知书大步流星跟在她身后,有些摸不着头脑:“要和我赛跑还是怎么?路滑着呢,看跌了。”

姜虞速度不减,走着走着,肩膀颤了一下。

……嗯?又哭了?

不会罢,方才明明氛围还挺松榆。

可倘或不是哭,那便——

沈知书眯了一下眼,加快步子,行至姜虞身侧:“你方才笑了一声?”

“没有。”姜虞矢口否认。

“你还否认。”沈知书盯着她看,幽幽地说,“你唇角的弧度尚在。”

姜虞:……

姜虞蓦地将嘴角往回收。

大约因着心虚,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她没有转头迎沈知书的眸光。

她能感受到某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打着转。

几息后,两声轻笑在风声里响起,紧接着,清朗的嗓音浸着笑意,施施然传至耳畔。

“殿下。”沈知书叫了她一声,问,“可有开心一些么?”

姜虞思忖须臾,半轻不重地点了两下脑袋。

“那快催小厨房放饭罢。”沈知书哀嚎道,“我饥肠辘辘,就差将殿下真吃了!”

姜虞再度思忖片刻,淡声开了腔:“也不是不能吃。今晚你歇我房内,我给你吃。”

沈知书:???

沈知书:…………

第50章 “因为听闻将军说,你想要十个孩子”

五人围坐吃了顿晚饭,大帝姬提出去街上走走,问在座众人谁要同行。

七帝姬率先举起了手,被大帝姬摁了回去,并将她打包递与自己的侍子:“送回宫,嘱咐纯娘娘好生看着,年前便不要出门了。”

七帝姬:……不是?

小姑娘的哀嚎声渐远,于半盏茶后飘出府门,彻底消散在北风里。

“还有谁想同去?”大帝姬忽然挑眉转向沈知书,“诶,沈将军,谢将军如今在做什么呢?将军将她叫出来,咱们仨出去逛逛,如何?闻得城南灯会,四处张灯结彩,那灯笼王都出来了,热闹得紧,不去可惜了的。”

沈知书尚未接话,二帝姬在旁复读了一声:“灯笼王?”

“你不知?就是一姓王的工匠,酷爱做各色飞禽走兽形状的灯笼。去年当街做了个十二生肖的,今年倒不知是什么系列,横竖不会叫人失望。你们不去我去。”

沈知书摆摆手,“嗐”了一声:“不是下官推辞,只是今儿家中实在有事。”

大帝姬睨她一眼:“将军又有何事?”

沈知书笑道:“殿下从未邀过我,不知这‘又’字从何说起?”

“啧,还用本王邀?”大帝姬一挥袖摆,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国师想见将军,被沈尚书推了;那么多文武百官排着队给将军府上递拜帖,被将军烧了。回京后将军主动见的人只有谢将军与小姑姑,其余的一概称病不见,这回推了本王的邀约倒也不稀奇。然我想问一句……将军同谢将军固然关系好,可将军同小姑姑何时也如此和睦了?”

沈知书随口道:“算不得十分要好,不过在武堂一事上有交集罢了。且下官敬重淮安殿下为人,能得淮安殿下赏识,是下官之幸。”

话音落下,三道目光齐刷刷聚拢在她身上。

大帝姬眸光饱含兴味,二帝姬眸光温和而好奇,而姜虞……

姜虞眸色淡然,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就好像沈知书方才说的仅是一句“今天天气真好”,与她本人毫无瓜葛。

大帝姬笑道:“你这话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小姑姑听了估摸着要伤心。”

“嗯?”沈知书挑眉问,“这话从何说起?我看淮安殿下也并不像伤心的样子。”

“小姑姑待将军倒比待我还亲,反正我若是着了风寒,她估摸着不会邀我在她府上睡觉。”大帝姬耸耸肩,“将军方才竟还说‘算不得十分要好’,岂非寒了小姑姑待将军的赤诚之心么?”

……这人果然知道自己歇在长公主府一事。

沈知书对这位大帝姬的观感并不算很好。

首先那刺杀的侍子一事八成是她主使,且动机不明;其次她对自己与长公主似乎格外关心,此前还“不经意”地将她去长公主府上过生辰之事透露给沈寒潭……

当然并不排*除她是个纯粹的乐子人,对所有人的动态都了如指掌,唯恐天下不乱的可能性,但沈知书直觉这人不简单。

还是想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沈知书话音一转:“淮安殿下光风霁月,淡泊明志,自然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伤心。不过我方才想起来,我那事究竟也不甚要紧,倒是被殿下勾起了几分对于那灯会的兴趣。我是去定了,再差人去问问谢瑾可愿意同去——长公主殿下可要与我等同行?”

她说着,转向了姜虞,如是问。

扪心自问,她是希望姜虞同意的。

她与大帝姬并不熟,走在一块儿定会有些尴尬。不过好在有谢瑾陪同,而倘或再来一个熟人,大约尴尬的气氛会荡然无存。

毕竟自己可以因姜虞建立起同大帝姬的联系——姜虞是大帝姬的小姑姑,也是自己的……好友。

沈知书其实一直无法给长公主找到一个合适的定位。

若说是普通朋友,她们分明熟稔于彼此的身体,且已然尽数参与了对方的喜怒哀乐与经年过往;可若说是很要好的朋友——

她们才认识不到半个月。

半个月的时间里,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真的能成为顶熟络的至交么?

沈知书对于这一问题的答案存疑。

唯一能确定的是,姜虞是自己纵横世上这二十余年里遇到的、关系极其特殊的人。

思绪回转,沈知书看见姜虞半轻不重地颔首。

这是答应同行的意思。

“二殿下呢?”沈知书话音带笑,又转向二帝姬。

“我么?”二帝姬摇摇头,温声道,“我是真有事。小五约了我喝茶。”

大帝姬闻言“嗨呦”一声,咬牙道:“她约你?我叫了她好多回她都不肯出来。罢了,有小姑姑与将军们相伴,想必此途定然有趣,你不去便不去罢,只是到时候别抱怨我没叫你。”

“这个自然。”二帝姬冲大帝姬拱拱手,“祝皇姐小姑姑与将军玩得开心。”-

谢瑾被沈知书的随从拽出府门时,犹觉得不可置信。

她瞪着眼问:“你说沈知书主动去了长公主府?”

随从:“没错。”

“然后大帝姬邀请了长公主和沈知书还有不在场的我去逛灯会??”

“嗯呢。”

“然后沈知书还同意了???”

“对。”随从说,“就是这么着,我也不可思议。但您不去我交不了差,交不了差我家主子就会迁怒于我,迁怒于我我这个月月银便没了,月银没了我就会穷得去要饭,然后外边的人便会说将军府苛待下人。为了将军府的名声,您去一下吧。”

谢瑾:……

谢瑾嘟囔着“她们仨现如今是什么关系,怎么感觉短短几天我错过了好多东西”,一边命人牵出马,往长公主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谢瑾足有两天没见着沈知书,一见便蹙起了眉。

沈知书莫名:“怎么?”

谢瑾围着她转了两圈,“嘶”了一声:“我怎么觉着你变了。”

“嗯?”沈知书笑道,“我又不是月亮,30天天天不重样。这才两天没见,哪儿变了?”

“说不上来……”谢瑾沉吟一会儿,恍然大悟,“看起来气色更好了!你这两日心情应当不错。”

沈知书一五一十:“还行,没遇着什么烦心事。”

“我想也是。”谢瑾道,“不然不至于呆在长公主府乐不思蜀,我去了将军府两回都扑了个空。”

沈知书闻言诧异起来:“连我府内的侍子都不知晓我的行踪,你如何知道?”

“大帝姬说与我的。昨儿我去将军府找你没找着,回来路上碰着了她,她同我讲你在长公主府上。”谢瑾揽上了她的肩,“我想着你此前对长公主一直‘唯恐避之不及’,再者大帝姬她显然也没安什么好心,遂没全然信,这会儿便来问问你。但瞧你方才的态度……难不成你真一天到晚都待她府上?”

沈知书笑着给了她一下:“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一天到晚都待她府上’?分明是有事寻她,我才来的。”

“哦?何事?”

“商议武堂细节。”

谢瑾老神在在地摇摇头,神秘兮兮地说:“你这说辞蒙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去。我还不知你?向来是不到最后一刻不急眼。武堂竣工还有月余,你这会儿就兴冲冲主动跑来与人合计商议,骗鬼呢。”

沈知书瞥她一眼:“你爱信不信,横竖我就这个说法,若是想要再多的解释也不能够。”

“嘿哟,瞧把你能的。”谢瑾笑道,“罢了罢了,眼见着与长公主关系亲近了,有人撑腰了,便不把我这个老朋友不放在眼里了。”

沈知书额角青筋狂跳:“……你再多说一句,我把你嘴缝上。”

谢瑾“啧”了一声:“算你有能耐,行了吧。话说沈尚书知晓你的行踪么?她那边是什么态度呢——”

谢瑾话音未落,后背便被人结结实实拍了一掌,委实有些猝不及防,倒吓了她一跳。

大帝姬的声音随之沉沉响起来:“两位将军竟有这么多体己话要说,讲了两盏茶了也没见收尾的意思。”

……方才自己同谢瑾所谈,她听见了么?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将大帝姬上下打量了两圈,没看出什么端倪。

倒是她身后站着的长公主淡淡往这边看来,眸光似乎落在谢瑾搭在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上,神色不明。

而待自己追寻过去,撞上姜虞无甚情绪的瞳眸后,她深深看了自己两眼,复又挪开视线,侧头和二帝姬说了声什么。

谢瑾毫无所察,将胳膊撤下来,拱了拱手,爽朗地回话:“我俩日日都有好多话要讲,倒是怠慢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嗐,都是一家人,搞这么客套做甚。”大帝姬混不在意地挥挥手,转向沈知书,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挑眉道,“我今日闻得一事,关于将军的,将军可要听听?”

“哦?何事?”沈知书笑道,“殿下但说无妨。”

“此事说来荒唐——”大帝姬眯起眼,“今儿午后,将军可是去见了张家二姑娘?”

“正是。”

“那此消息便准了七八分,毕竟是从张二小姐口中传出来的。她说——”

大帝姬说至此,跟刻意卖关子似的,顿住了话音,咽了一下口水。

二帝姬不知何时也来至这边,在一旁催她:“说了何事?皇姐这卡得倒好。”

“莫急莫急,我这不说了半天,有些渴了么?”大帝姬从一旁的侍子手里接过茶盏,润了润舌,接着道,“说,今儿原是与将军相亲去的,然将军一开口,她便被吓跑了。”

“为何?”

“因为听闻将军说——”大帝姬冲沈知书眨了一下眼,“你想要十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