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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以至于她忽然就生起了去见见长公主的冲动

宴会行至一半,皇上匆匆忙忙赶来。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错愕与惊喜交织,沈知书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这才是常理。她想。

毕竟在姜虞口中,开武堂是皇上的意思,而长公主本人不过是个代为传话的。

众人起身行礼,皇上扶着内官的手悠然往椅子上一坐,笑着问:“商议得如何?”

谢瑾想着长公主在场,这话本该她回,却见长公主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她又往她那好友那儿瞥了一眼,只见沈知书正抓着茶盏出神,眸光找不到焦点。

……行吧,你俩都不出声,这事儿还得靠我。

谢瑾于是冲上首遥遥举了举杯:“劳陛下挂心,武师与教授的内容俱已定下了,可要说与陛下听听么?”

皇上摆摆手:“你们定就好。这原是我一年前的一个想头,不想昨儿淮安递信进来,说是万事具备。武堂我昨儿便令工部着力开始修,大约一月后便能竣工。亏的是淮安雷厉风行替朕将人都找好了,否则这事儿不知耽搁到猴年马月。淮安,朕敬你一杯!”

长公主举着酒盏往旁轻轻一挥,视线落在杯壁那蛇状的花纹上。

沈知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她俩之间转悠。她看见皇上执着酒杯的手一顿,眸光闪了闪,染上几分难以察觉的落寞。

她陡然想,长公主在分析微表情与人物关系上很有一套,而自己便略逊一筹。譬如长公主能仅凭一顿饭观察出自己同谢瑾的真实关系,而自己却无法从这敬酒中得出什么结论。

硬要说的话,结论大概是——长公主对皇上的这一通话并不感冒,而皇上因着没能得到什么回应而怅然若失。

所以……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呢?

如若真如自己先时所推断的,给长公主下药之人是皇上,而她俩现在已然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

她们还能这么平和地坐一块儿一同商议公事?

沈知书觉得脑子有些乱,急需找个外援。她扯了一下身侧谢瑾的衣角,低声问:“你有没有觉着长公主与皇上之间的氛围怪怪的?”

“她俩?”谢瑾晃晃脑袋,“她俩同心同德,你敬我我敬你,有何怪的?你喝了点酒,开始阴谋论了?”

沈知书:……

她就不该问谢瑾!-

沈知书这一顿饭吃得胆战心惊——倘或窥视她与长公主之人是皇上,那么皇上大约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印象。

而长公主频频朝自己敬酒,自己每回硬着头皮相应的时候,都能感受到皇上那从旁射来的、无从明辨的视线。

当长公主第三回冲自己举起酒杯,说了些例如“将军有勇有谋,本殿敬服”之类的官话后,沈知书深吸一口气,心道再坐下去,皇上的目光能将自己射穿。

她借着“不胜酒力”的幌子出去透口风,迈出花厅,在府内漫无目的地游荡。

有侍子端着醒酒汤过来:“大人可要用上一碗?”

沈知书摆摆手,笑道:“多谢,不过我吹吹风便能醒的。”

她信步走着,又踏入了凉亭。

凉亭建于池边,池上结了薄薄一层冰,旁边的柳树已成光杆司令。

凉亭最外围是一圈椅子,沈知书趴在椅背上,原想的是歇一歇。

结果大约是周遭太安静,又或许是喝了酒有些疲,总之她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然看不见踪影了,却是一个小侍子在一旁缩头打着灯,另有六双眼睛围成一圈,一齐盯着她看。

沈知书:……

谢瑾率先幽幽发问:“醒了?”

齐将军复读:“醒了?”

韩将军笑道:“沈将军出门半个时辰了也不见踪影,侍子们快把公主府翻个底朝天了。原想着许是将军先行归府了呢?再一想若是归府,怎么着也得入厅说声,再不济谢将军总该知道,谢将军却说她也不知。于是又是一通好找,总算在这儿找着了将军。”

长公主淡声说:“将军别在这儿睡,看冻着,要睡去厢房,那儿暖。”

沈知书:……

她扶着椅背想站起来,俊脸却一瘫——腿麻了。

谢瑾很不厚道地乐出了声:“麻了吧?你这么坐着,腿不麻才怪呢。话说你却不冷么?今夜的天格外凉些,你出来时又没带外袍,就这么坐在风口里吹,别是着了风了。”

谢瑾这人很神,神在言出法随——

沈知书摇摇头,想说不冷,结果刚发了一个音节,便发觉出口的声儿沙哑并伴有鼻音。

“真冻去了?!”齐将军讶异一声,转头召来随从,“这条街往西行一里住着个大夫,此时应当还未闭门,你去将她请来。”

“诶,无需如此麻烦。”韩将军摇头晃脑地摆摆手,叫来自己的侍子,“我府门离这儿不过一里,你去我府上把王大夫找来。”

那侍子答应着才要走时,被皇上叫住——

“爱卿们说笑,朕在这儿,岂用得上你们找大夫?”皇上回过头,斩钉截铁地对内官道,“你遣人去太医院将张太医寻来,务必要快,两刻钟后不见人,你自去领罚。”

沈知书:……

我只是着了风,不是断了胳膊。

沈知书缓过了腿麻的劲儿,忙站起身,笑道:“谢皇上关怀,只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的,我回沈府让大夫瞧瞧便是。”

话音落下,皇上的“那爱卿快归家歇息”与长公主的“将军不如歇我这儿,我这儿有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可为将军医诊”一同响了起来。

于是沈知书眼见着皇上的脸上浮光掠影地晃过了一丝丝难以形容的神色,大概是三分尴尬、三分羞赧外加四分不虞,活像画师手里的调色盘。

调色盘清了清嗓子,道:“不劳淮安费心,将军定是在自己家中会更畅快些。”

说着,她将眸光移至沈知书脸上:“是吧爱卿?”

目光如炬,令沈知书觉得自己若是摇头,便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沈知书于是点头如捣蒜:“是如此,下官回家歇一歇便能好的,不劳殿下挂心。”

“是么?”长公主道,“然我还有话同将军讲,不若留这儿宿一晚。我府上的那位老大夫是皇姐塞与我的,从太医院退休的老太医,能医死人治白骨,将军这小小的风寒自然不在话下。是吧皇姐?”

她说着,施施然转过头,淡然撞上皇上的视线。

两人对视良久,终是皇上率先败下阵来。

皇上咬牙道“是”,大约是觉得眼不见为净,一甩衣袖,一句旁的话也没讲,扬长而去-

沈知书于是真的在长公主府住下了——姜虞四平八稳地同她说若是明目张胆地归家,便算欺君。

兰苕跑来跑去张罗着命人替她收拾房间,沈知书原想着学习画眉飞檐走壁地偷偷一走了之,待看到收拾出来的房间后,忽然又想不出非走不可的理由了——

被褥崭新蓬松,墙角的玻璃绣球灯照得屋内亮亮堂堂。架子上放着紫檀观音像、白玉弥勒佛以及黄杨根雕的各色刀剑摆件,西面墙上挂了一张南安国地图,其中自己征战八年间打下的地方都被圈了出来。

兰苕昂头挺胸地站在一边,脸上写了两个大字:问我。

沈知书转过头:“冒昧地问一句……”

兰苕小嘴一张:“殿下亲手制的。”

“我不是问这个。”沈知书笑道,“我是想问,你们殿下一般什么时辰睡觉?”

兰苕:……

兰苕精神气漏了一些,但仍毕恭毕敬回答:“亥正歇息。”

沈知书:“多谢。”

兰苕:“将军客气。”

……其实沈知书就是想问那地图是哪儿来的。

地图实在用心,她看着一座座被标红的城池,便能想到当日的场景。

魏城,她带五百人在七千敌军的围攻下苦撑六日,援军到来之时,她提剑率先杀出城门;穗城,敌军投降时夕阳西下,她听着对面所有的兵器哐当落地,看着地面漫开的血色同晚霞相接;滨城,胸前正中三根箭,她面无表情地提着刀,手起刀落,敌军首领人头落地……

以至于她忽然就生起了去见见长公主的冲动。

侍子说姜虞亥正歇息,此刻不过戌正,还有一个时辰。

沈知书对着黄杨木桌台上的铜镜正了正衣领,一面问兰苕:“你家殿下现居于何处?”

“不知。”兰苕道,“今儿非我值班儿,不过按照往日情形来看,约莫在凉亭里。”

沈知书整着衣领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眉:“这样冷的天,大晚上跑凉亭杵着?受了风可如何是好呢?”

“我们也劝呢。”兰苕笑道,“然殿下每回都说她自有分寸,且手炉火盆一向是齐备的,让我们大可放心,无论如何都劝不动的。”

“她在凉亭里做甚?”

“下棋。”

“大晚上跑凉亭里下棋???”

“是如此。”兰苕撇撇嘴,“然殿下每回都不说因由,是故奴婢们并不知她为何如此。”

沈知书撂下一句“我去瞅瞅”,捞起门口架子上挂着的外袍,利索披上,大步流星出了屋。

第32章 “将军来我房内吧,我告诉将军。”

四周的枯草丛堆着雪,湖面薄冰未解。

沈知书大步流星行至亭边,便看见姜虞在石桌边独身坐着。

桌台旁的茶挑子上撂着煮沸的花茶,汩汩往外涌着蒸腾的半透明水雾。旁边架着两盏落地灯,烛火随风晃着光。

姜虞怀里拢了白玉手炉,瘦白纤长的指尖正夹着一颗黑子,施施然往棋盘上搁。

听见身侧响动,她并未转头。

沈知书顿了一下,倾身上前,撩袍朝石凳上坐去。

发丝浸在氤氲的雾气里,雾气蒸得脸发烫。

是真的不冷。

棋子尚未触碰到棋盘,又被收了回来。姜虞微微摇头:“不可。”

她撑着脑袋,兀自思忖半晌,像是终于想起了身边尚有一个活人,徐徐将棋子搁下,淡声问:“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我么?”沈知书垂眸看她,“在房间里坐得无聊,出来走走。”

说着,她侧头轻轻咳了两下,声音带着些许鼻音。

再度将脑袋转回来的时候,她听见玉石相碰的清脆声响,继而发现自己面前的桌台上多了个手炉。

正是姜虞方才用的那只。

“殿下这是何意?”沈知书笑道,“这儿热,下官用不着。”

姜虞重新执起棋子:“将军比我更需要它。”

离得近了,能闻见白玉手炉上浮着的与她主人如出一辙的浅淡雪松香。

沈知书终究还是没将其执起来。

手炉纹丝不动地在桌台上杵着,姜虞也没有把它收回去。

她忽然将棋盘往旁边轻轻推了推:“将军也来一局么?”

沈知书摇摇头:“不扰殿下安宁,我观棋就好。”

……她在茶香与雪松气里陡然犯了懒,一动也不想动。

姜虞没坚持。

沈知书于是撑着脑袋,闷声不吭地看着姜虞下了一黑子。

目前的棋局里,黑子白子都无破绽。

……也是,自己跟自己下,左右脑互搏,能下出缺漏来才怪。

沈知书这么想着,忽然出声问:“殿下要下至何时?”

白子“啪”地落上棋盘,姜虞收了手,淡声说,“亥初,下半个时辰一刻钟。”

“半个时辰一刻钟,这局棋便能结了?”

“非也。”姜虞说,“其实这盘棋下了三日了。只是每日的半个时辰一刻钟是定数。”

半个时辰一刻钟。

好具体的时间。

沈知书撑着脑袋,继续慢悠悠问:“为何要在夜晚独坐于凉亭下棋?于屋内不好么?”

“屋内?”姜虞摇摇头,“屋内太暖了,也太亮了。”

沈知书想了一想,笑道:“下官没明白。”

姜虞轻声道:“太暖会让人倦怠,太亮会让人静不下心。”

她说着,又往棋盘上落下一子。

碰撞声清脆,像是自己府内檐下挂着的风铃。

那吊着的花茶沸腾得太久了,就好似只是一桩摆设。

沈知书这么想着,又问:“这是什么茶?闻着倒香。”

“桃梨一壶春。”姜虞说。

“就这么让它沸着,也不饮么?”

“须得多煮会儿再喝。”

“为何?”

“这煮茶的水并非井水,原是北山松茸上的雪。春冬交融,多煮一煮,阴阳更为得宜。”

沈知书笑道:“殿下讲究,事事细致入微。”

“空讲究罢了,究竟也无用。”姜虞挽了一下袖摆,将茶壶用挑子从架子上挑下来,搁在桌台上,“这些讲究在将军面前倒是显得累赘。”

“殿下说笑,不累赘。”

“嗯?”

沈知书半挑着眉,说:“墙上那张地图也是殿下的讲究,于我倒是触景生情,感慨良多。多谢殿下费心。”

“将军客气,该言谢的是我。”姜虞抬手亲自替沈知书斟了一盏茶,“将军于江山社稷有大功,攘外安内,救流离失所的百姓于水火。我不过行的是锦上添花、借花献佛之举,血不曾滴汗不曾落,何来‘谢’字一说呢?”

沈知书将茶盏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小口。

雪水润泽却不轻浮,包裹着浅淡的茶香,令她想起了秋日雨林。

沈知书刚欲评价两句,却不想恰巧一阵风过。

她避之不及,凉风入肺,又偏头咳了两声。

大约是因着甚少生病,她在这上头感觉还挺新奇,闷坐了会儿,笑道:“风寒原是这种感受。头有些沉。”

姜虞清泠泠瞥她一眼。

沈知书尚未琢磨明白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下一瞬,却见姜虞直接将手炉拎起来,放*到了她大腿上。

腿间一沉,沈知书下意识把它揽住了。

温热的气息渗过裙摆与裤管,径直钻入大腿的皮肤里,暖意盎然。

热意源源不断往四周涌,寒意一扫而空。

脑子却似乎更沉了,以至于她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要道谢。

她刚张开口,姜虞先她一步出了声:“将军平日里几时休息?”

“说不准。”沈知书想了一想,一五一十地说,“战场变数大,常要连夜集会制定明日作战计划。”

“那回京后呢?”

“那便更说不准了。”沈知书笑道,“全看我娘何时从将军府离开。我娘作息也不甚规律,常是深更半夜了还在屋里同我闲话。”

姜虞点了点头,没了话音。

周遭星火阑珊,只有凉亭这一块儿燃了几盏尚为明亮的灯,于是一些难以言述的隐秘感就被勾勒出来。

姜虞的眸底映着火舌,无端显得那张面庞生动了一点。

一时间没人开口。沉寂轻轻蔓延着。

与之俱来的,是不知来由的无所适从。硬要分析的话,可能是因为这儿实在太安静了,对面那人自顾自下着棋,而自己的脑袋略为昏沉,似乎一不留神就能讲出些胡话。

沈知书捧着手炉,觉得呆愣愣坐在原地的自己像个钟。

……既然地图的事已说完,似乎便没什么坐在这儿的理由了。

沈知书这么想着,冲姜虞抬了一下脑袋:“那下官便先回屋,不打搅殿下思考棋局。”

姜虞往棋碗内抓棋子的手一顿,手腕半抬不抬。

沈知书告别完便站起身,却见姜虞也施施然站了起来。

沈知书有些讶异:“怎么?”

“不下了。”姜虞道,“我也与你一同回屋。”

“殿下这就不下了?方才还同我说半个时辰一刻钟是每日定数。”

“这半个时辰一刻钟原是追寻平心静气。”姜虞淡声道,“然而与将军说话会让我心平气和,倒与下棋异曲同工。”

她无论说什么话都面无表情,脸上就轻易地显现出几个字:理应如此。

沈知书在她“理应如此”的眸光里立了会儿,没能思考出她上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与我说话会平心静气么?沈知书想。

分明我是个粗人,即便读过再多书,也压不住成百上千刀下亡魂攒起来的煞气。

沈知书再度思忖片刻,得出结论:大约又是客套。

姜虞很爱说客套话。这大约也是皇室之人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这么想着,也跟着客套了一句:“与殿下说话也令我心安。”

姜虞淡声问:“是么?”

沈知书即答:“千真万确。”

“那便可多聊聊。”姜虞接过侍子从旁递来的第二只手炉,揣了会儿,又递与沈知书,“将军换一只罢,今夜凉,手炉冷得格外快些,你手里那只约莫已然不暖了。”

沈知书这回三言两语将它推掉了。

……有点不像话。她想。

她们何时成了可以在晚上共用同一只手炉,热热切切地说着小话的关系?

说起来,当自己从房间里出来,孤身一人来凉亭里寻姜虞的时候,气氛似乎便已然变了味。

即便看到那张地图,自己也不应该从房间里跑出来的。

姜虞还在说:“将军可知与你看病的老太医后来又寻到我,同我说了些什么。”

沈知书微微摇头。

“她说,将军身体固然是强健的,只是平日里作息不甚规律,以致略有亏空。昨儿大约更是睡得迟了,故此今儿格外虚些,以致寒气趁虚而入。”姜虞蓦地转过头,直视上她的眼,“将军既已回京,想必大半夜也无甚军事要务待处理,莫若从今儿起便养成规律作息,同我同睡同起,如何?”

……气氛更不对了。

她俩远远不算熟络,对面却用如此熟稔的语气关心起了自己的身体——

沈知书没接这话,而是在姜虞情绪不甚分明的眸光里停住了脚。她抿了一下唇,沉声开了腔:

“下官不知殿下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同我说的这些。”

“嗯?”姜虞那不甚分明的情绪转为了显而易见的不解,“我作为南安国的长公主,关心辅国将军的安康,似乎并非奇事。”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

沈知书浅吸了一口凉气,偏开头,再度闷闷咳了几声。

姜虞这回没将手炉送过来,而是给身后跟着的侍子递了个眼色,继而踟蹰半晌,轻声道:“可能……还有别的缘故?”

“嗯?”

侍子会意,忙不迭地送上了另一只紫铜手炉。

和手炉一块儿晃来的,是长公主浅淡的声音:“譬如……作为朋友,关心一下将军的身子,也似乎并非奇事。”

沈知书顿了一下,伸手接过。

“朋友么?”她问。

“嗯。”姜虞微微颔首。

“既然是朋友……是不是该事事坦诚?”

“……将军似乎总是绕不开这一事。”

“是个人就绕不开这一事,姜虞。”许是生病后脾气会更暴躁一些吧,沈知书又被她“理当如此”的态度气笑了,“没人会愿意不清不楚地钻进棋局里,当一枚稀里糊涂的棋。”

姜虞垂下脑袋,片刻后,很轻地眨了一下眼。

“既如此……”她说,“将军来我房内罢,待稍晚些,我告诉将军。”

第33章 听一个并不算熟的人讲起她的幼时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长公主的厢房在府邸最北面,紧邻着松林遍布的小花园。

经过花园的时候,雪松的气息凌然扑面。

它与姜虞身上的气息很像,却又有着微妙的差别——

松林里的气息是沉在地里的,泛着草木特有的苦味。而姜虞身上的气息更轻盈而清冽一些,融进了春天山丘上的清泉气。

沈知书这么想着,随口问:“殿下花园里不种花,倒种松?”

“松树无需花心思打理,自有一年四季常青。”

沈知书笑道:“殿下好巧思,回去我也让人将我院里的花木都拔了,换成青松。”

“……”姜虞瞥她一眼,“将军未免太听说。抑或是……信口一言,敷衍敷衍我?”

“那哪能呢?”沈知书在熟稔的气息里恍然一瞬,须臾,晃晃脑袋,“我是真这么想。我也不知在京内待多久,一有战乱我就要出京的,将军府种那么些奇花异草,白放着也是可惜,倒还要着人费心打理。莫若一并换成各类松柏,碧油油的也好看,还省了培花浇水的工匠们的费用。”

姜虞淡声道:“我寻思着将军究竟也不缺工匠们的月银。”

“是不缺。”沈知书笑着说,“你皇姐赏了我这么些,我几辈子都花不完。只是能省则省,为子孙后代积着,方为长久之计。”

姜虞不知是听到了“皇姐”还是“子孙后代”,眸光低低垂着,没第一时间接话。

不知不觉间,俩人已行至厢房门口。

沈知书手中的手炉确已凉了,被她单手拎着。她提着长褂的衣摆三步并两步迈上台阶,站在房檐下,抬着胳膊往屋子里头一伸:“殿下请。”

姜虞的眸光从那只手炉上收回来,并未急着进屋,而是顾左右而言它:“这只手炉被将军攥着,倒是显得小了一圈。”

“是么?”沈知书将它拎到眼前晃了晃,又眯眼瞧了一瞧,笑道,“似乎看上去是比殿下手中那只小一些。大约是因为我手掌大,便衬得它小了。”

“是如此么?”

“是如此。”沈知书摊开手,掌心朝上,“若是不信,殿下比比?”

姜虞轻轻眨了一下眼,半天没动静。

直到沈知书将要收回手时,她终于把手炉递与身后跟着的侍子,也张开了五指,隔了一小段距离,虚虚贴在沈知书的手掌上。

那是一只与沈知书截然不同的手。纤长白皙,皮肤润泽,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两人掌根齐平,姜虞的手指较之于沈知书,明显短了一截。

“是如此吧?”沈知书慢条斯理收回手,“我不骗殿下。”

姜虞的手悬停在半空,片刻后徐徐落下,垂在身侧。

她没接沈知书这话,静了静,忽然问:“将军的疤痕从何而来?”

“嗯?”沈知书有些讶异。

“食指上的那道,足有一寸长。”

“唔……”沈知书想了一想,笑道,“我也不记得了。受的伤太多,一时半刻就能好的,谁会巴巴地去记这些。”

“那尾指的呢?也不记得?”

“是真不记得了。”沈知书说,“每上一次战场,身上都要添个十条八条口子的,有的留疤有的不留,实在是纷繁错杂。”

姜虞微微颔首,眸光落在她指尖的疤痕上,一晃而收,辨不清是什么情绪。

她接过侍子再度递来的、重新填过炭火的手炉,淡声道:“将军请进屋。”

屋子早已点上了灯,正中的炭火烧得极旺,湘帘一放,外头的寒风一概被隔绝在外。

室内并未熏香,清浅的雪松气似有若无地萦绕。

侍子沏上了茶,沈知书看着屋内的陈设,却有些不知如何下脚——

屋里除了一张横陈着的贵妃椅,并梳妆台前的一张家常木椅,并没其他椅凳,自己没位置坐——贵妃椅一看便是姜虞常躺的,而木椅是姜虞常坐的,自己若是占了,不合礼数。

姜虞“呀”了一声,反应过来:“未给将军准备椅子。我着人从库房搬张来。”

沈知书摆摆手:“无妨,不必麻烦。你那儿不是有个蒲团么?”

“坐蒲团未免太委屈将军。”姜虞道,“将军体谅,我除休息以外,并不在内室常待,故此桌椅等陈设少了些。将军莫若坐我梳妆台前的那张椅子,我歪贵妃椅上。”

沈知书已然将蒲团拖过来了,一屁股往上头一坐,笑道:“殿下客气,有蒲团坐就很好。我在军营里四方征战的时候,常席地而坐,都习惯了。”

姜虞并未坚持,顿了几息,忽然亲手拖过了另一个蒲团,也往上头坐下去。

沈知书开门见山:“殿下讲罢。”

“嗯?”

“此前不是同我说,叫我来你房间,你将一切告知于我么?”沈知书挑眉问,“殿下不认账?”

姜虞微微摇头:“将军记漏了半句话。我说的是待稍晚些,我告诉将军。现在为时尚早。”

“这玩意儿还有时限还是怎么?”沈知书笑道,“譬如若是说早了便会死?”

长公主一板一眼道:“将军说笑,死是不会的。只是这并非小事,需得等我酝酿几息。”

“那我等着。”沈知书点点头,“可若是殿下酝酿着酝酿着,忽然耍赖说酝酿不出来,可怎么办呢?”

“定无此事。若有时,我将阖府送于你。”

“果真?”

“千真万确。”

沈知书轻轻颔首,忽然冲姜虞摊开了爪子。

“嗯?”

“地契啊。”沈知书笑道,“怎么的,殿下光说不做假把式?”

姜虞盘膝坐着,定定盯着她看,须臾,淡声命令侍子:“去将地契拿来。”

“殿下……”侍子有些犹疑。

“我一向说到做到。”姜虞转向沈知书,“这下将军可信我?”

沈知书原本只是逗乐一声,这回是真的吃惊了。她忙忙喊住了欲走的侍子:“开玩笑罢了。皇上赠殿下的,我怎敢收?”

姜虞瞥她一眼,将腿从蒲团上放下来。

她的表情未变,上半身仍旧挺得像雪松,但沈知书就是感觉她的兴致蓦地低了下去。

沈知书静静等着,半炷香后,姜虞轻声说:“皇上赠的便好么?可我并不喜欢住这儿。”

沈知书撑着膝盖,低头瞅着她,接话:“嗯,我知晓。”

姜虞的眼睫投下了半虚不实的影子:“将军如何知道?”

“庭院里只种着无需打理的青松,这间屋子陈设循规蹈矩,并非殿下的风格。我在夜市撞见殿下时,殿下说的是‘来闹市寻清净’,方才大晚上又不在屋里待着,跑外头去下棋……”沈知书将身子微微往前一倾,“殿下,我不如你明察秋毫,见微知著,但这一切都太明显了。”

墙角处的一根红烛快要燃尽,将灭未灭,散着微末的光。

侍子最后替二人斟了茶,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姜虞轻声道:“我……我说了不喜欢,可姜初她还是要送予我这座府邸。她总是如此,譬如我说我不喜欢参与朝政,但她常来我书房批奏折,将奏疏里的内容念与我听。”

“嗯。”

“沈知书,你知道我从前是什么样么?”

“从前?”沈知书想了一想,“猜不出。”

姜虞道:“其实我也没印象,这一切都是我从小的奶娘讲与我听的。她说,我从前爱笑爱闹,是个活泼性子。”

沈知书笑道:“这还真看不出。”

姜虞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我亦觉着不可思议,我就问奶娘,是如此么?奶娘说是如此。”

“后来我慢慢想,终于想起来了一些过往的零碎画面。我曾经爱哭爱笑,可是每回一哭,姜初就问我,为什么哭呢;每回一笑,姜初就问我,为什么笑呢。”

“我一开始还会好好回答。我说,因为太傅斥责我,所以我哭;因为宫人跌倒很滑稽,所以我笑。”

“姜初她便说,太傅是用心良苦,我不应哭;宫人跌倒并非喜事,我不应笑。”

“我每回情绪外露的时候,都有长篇大论等着我,渐渐地,我便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沈知书将脑袋搭在手掌上,静静听着。她问:“然后呢?”

“然后?”姜虞说,“我便喜怒不形于色至如今了。”

听一个并不算熟的人讲起她的幼时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就好像自己突然被允许参与对方的经年过往。

沈知书正想着要不要自己也讲一讲过往,起到一个礼尚往来的作用,却听姜虞再度发了问:

“我曾在某刻陡然拆穿将军的谎言,将军现如今还对此事耿耿于怀么?”

“嗯?什么时辰的事?”沈知书有些讶异。

“夜市的酒楼里那回。”

那回的姜虞让自己说实话,而后淡然拆穿了“自己同谢瑾的交好是装出来的”这一事。

“原是那回……”沈知书笑道,“耿耿于怀倒算不上,只是有些介意罢了。现如今也都过去了,殿下若不提我都不记得。”

姜虞摇摇头:“我并未意识到我如此行事会给将军带来不痛快。因为姜初她就是一直这么待人的。”

“如何?”

“她发现你扯谎也并不会当场拆穿,而是在后来的某刻不经意间一提,让你知晓,哦,她早知我在扯谎。”

“嗯。”

姜虞道:“于是我也这么待她。”

“怎么待她?”

姜虞捞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将脸侧的碎发拢至而后,淡声说:

“我早知她在我身上的姊妹之情走得有些偏——她表现得太明显了,只是她自己未意识到——却不说,而后在某次吃饭时开诚布公地同她讲——”

“讲什么?”沈知书问。

蜡芯爆开,发出极轻的噼啪声。

姜虞直视上沈知书的眼:

“我说。我心悦沈将军。我与你没可能。”

第34章 “将军不好了,殿下昏倒在浴池里了!”

姜虞的嗓音有些低,混在不甚明亮的烛光里,一字一句和呼吸纠缠在一起。

音量虽小,但也许是因着周遭实在太安静了,于是那一声儿便足以让人听得一清二楚,一些难以言述的气氛就被突显出来。

以至于沈知书的心骤然跳了一下。

然而须臾,她又反应过来,这并非姜虞的本心,而是她对姜初说的话。

沈知书一瞬不瞬地盯着姜虞瞧,片刻后低低笑出了声。

“殿下就这么抓我当挡箭牌?”她问,“也不同我商量一下,问问我乐不乐意?”

姜虞含混地说:“事急从权,没来得及同将军商议。我那夜……”

“好了,殿下不必解释。”沈知书笑道,“我并没有怪殿下的意思。眼下殿下既已将实情告知于我,便说明信得过我,我定然能帮就帮。”

姜虞似是有些惊诧,蓦地抬起头:“将军便不怕……我这都是在诓你,实则是设下一出圈套,诱着你往里钻么?”

沈知书即答:“我信你。”

“你我相识不过几日——”

沈知书打断了她:“我信你。”

信任真是一件很玄妙的东西。沈知书心道。

譬如自己看着姜虞淡漠却澄澈的瞳眸,“我信你”三个字便脱口而出了。

她随即又想,其实也算不得脱口而出,还是掺杂了一些思考过程——堂堂南安国长公主献身于自己,如真是为了下套,这血本也忒猛了。

沈知书这么说着,撑着膝盖站起来,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大腿,接着问:“殿下还有其余话同下官讲么?”

姜虞抬头看她,静了片刻,面无表情道:“应是还有的。”

“嗯?”

姜虞仍旧面无表情:“然我忽然想不起要说什么了。”

沈知书:……

“我原以为只有我有健忘的毛病,却不想殿下也染上了此等陋习。”沈知书点点头,“无妨,等殿下想起来了再同我讲不迟。只是眼下我作为殿下的挡箭牌,难免惹皇上不虞——”

姜虞很轻很快地打断了她:“将军不用担心,姜初她是个好皇帝。”

“嗯?”

“她任人唯贤,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恶影响朝政。曾经范氏假借有大事奏秉,恳请当面交谈,入殿后却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昏君,她气了个仰躺。她当时并未发作,事后慢慢询查范氏过往,却发现这人功绩颇丰,只是因着说话太不好听,一直是个七品芝麻官。”

“然后呢?”

“然后她说朝中很需要这样的人,于是范氏被她塞入吏部做了员外郎,现如今已官居四品。”

沈知书眯起了眼,忽然背着手俯下身:“可我不是范氏。”

“我知将军的顾虑。”姜虞抬起眼,“我同姜初谈判过,必不会因着一己私欲影响大局。”

某个瞬间她们离得极近。

沈知书的马尾近乎要扫过姜虞的肩。

她盯着姜虞眼底的小痣顿了一下,片刻后撤开了上半身:“其实你们很像。”

“嗯?”

“殿下也是如此,事事顾全大局。即便同皇上近乎已经决裂,却仍能同她商议武堂一事,在校场时也仍说与皇上同心同德。”沈知书道,“这一点,下官敬服不已。”

姜虞没再看她,也没有接话,眸光落在沈知书那被烛光拉长的、半虚不实的影子上。

沈知书静静等了会儿,见姜虞似乎并无开口的打算,正准备行礼告辞,地上那人却蓦地仰起脸:“烦请将军扶我一把。”

“嗯?”

姜虞嘴一张:“腿麻了。”

沈知书:……

自己还以为她方才的沉默是在想些什么哲理性的东西。

这个反差属实有点……可爱。

沈知书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拎起来——用拎并未夸大其辞,姜虞在沈将军的手中就像一杆长枪。

她将人在地上放好,抬手替她整了整被自己扯歪的衣领。

雪松气再度轻盈地裹上来,沈知书将姜虞最上头的一颗纽扣解开又扣好,抬起头后,才恍然发觉她们离得很近。

姜虞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的,声音很轻,却声声入耳。

她说:“有好多人这么说过。”

沈知书一滞,脑子转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姜虞回答的是方才自己说的“其实你们很像”。

她于是信口接话:“是么?”

“嗯。”姜虞淡声道,“她将我养到大,教我克己复礼,教我如何成为一个君子,将我养成了第二个她。于是——”

“于是?”

“于是文武百官便说,我同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同双生子一般,是上天于南安国的恩赐。”

沈知书瞅着她眼尾的浅淡小痣,陡然伸出手,将眼前人的碎发划到了耳后。

她说话的语调颇有些漫不经心:“那你恨她么?”

就好像是朋友间信口开河而又可以随时停止的夜谈。

沈知书感受到姜虞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但她没有相迎。紧接着,沈知书听见姜虞说:“不恨。”

“为何?”

“恨不起来。”姜虞道,“她终究是我阿姊。”

沈知书“嗯”了一声。

又一根红烛燃尽了,暖色的火苗颤颤巍巍地回光返照,而后彻底偃旗息鼓。

室内再度昏沉了一点点。

沈知书忽然问:“方才那些便是殿下此前想不起来要说的话么?”

姜虞想了一想,摇摇头。

“既如此,想来殿下也无话了。”沈知书撤开身子,行了一礼,“那下官便先行告辞。”

姜虞又摇摇头。她摇头的时候,钗上的流苏跟着一块儿轻晃,格外惹眼一些。

“怎么?”沈知书从流苏上收回视线,笑着问。

“我尚有最后一句话。”姜虞淡声道。

“殿下请讲。”

“我与你……”姜虞的视线扫过沈知书微微挑着的眉,顿了顿,接着道,“应当算是朋友了?”

朋友两个字出口的时候,沈知书看见姜虞似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继而又想,自己定是看错了。这位长公主八方不动,除却在床上时,从未见她情绪外露过。

至于“朋友”——

“自然。”沈知书点点头,“此前说过,殿下若是对我事事坦诚,便算是朋友。”

姜虞的脸隐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几个呼吸后,她又上前一步,清润的面部轮廓被跳动着的烛火勾出一圈金边。

这位长公主说话一如既往地毫无起伏:

“既是朋友,将军此后可常来。上门时不用带礼,去谢将军府上如何,来我府上便如何。”

“那必然。”沈知书笑道,“殿下可有旁事?”

姜虞浅色的眼瞳被睫毛压得深了一点。她问:“将军似乎急着离开?”

“嗯?”

“将军已有不下三回显露出要走的念头了。”姜虞轻声说,“将军可是困了?”

……没困。但又无旁事,待这儿做什么呢。

这话当然不能这么直白地往外说。

“没。”沈知书于是随意扯了个借口,“我今儿澡还未洗呢,方才一直想着去沐浴沐浴。白日里出了一身汗,若是将殿下府上的被褥弄脏了,可不好。”

姜虞静了静,答非所问:“将军同谢将军平日里也是这么说话么?”

“怎么说话?”

“如此……客套。”姜虞说,“想要沐浴也不理直气壮,非得扯什么弄脏府上的被褥。”

“下官……”沈知书顿了一下,笑道,“我这不是还没习惯么?没改口。”

姜虞瞥她一眼,神色似笑非笑。

沈知书还要再侃两句,姜虞忽然叫过了自己的贴身侍子:“你着人领将军去盥室。”

说罢,她蓦地转身,率先出了屋子,不知去往了何处。

……-

那侍子领着沈知书七歪八绕地行过一连串长廊,终于来到了一间屋前。

沈知书略为错愕,不禁问:“这盥室离你们主子的内室如此远,她洗个澡还得千里迢迢上朝似的赶来?”

那侍子被沈知书的形容逗得一乐:“非也,殿下常用的盥室在另一处,此为待客之用。”

侍子说着,打起软帘,沈知书点点头,信步迈过门槛。

室内早已备好了木盆并温水,零碎的梅花瓣浮于其上。沈知书脱了外衣,正打算换下内袍,一转头,那侍子却没走。

沈知书讶异地问:“还有何事?”

那侍子一板一眼:“奴婢来服侍将军沐浴。”

沈知书笑道:“你今儿不是贴身伺候你们殿下么?”

“正是殿下令奴婢来的。”

“我听兰苕的意思,你们轮班儿,一日一人伺候殿下,看来今儿应轮到你。”沈知书问,“你既来服侍我,那你们殿下今晚沐浴谁伺候?”

那侍子摇摇头:“殿下沐浴时一向不令人近身。”

沈知书听罢,轻轻嘟囔了一声:“她哪儿那么多规矩。”

那侍子没听清:“将军说什么?”

“无事。”沈知书道,“既是你家殿下令你来的,那你便在这儿待着罢,多谢。”

那侍子“欸欸”地应着,待沈知书迈入木桶后,撩袍蹲了下去,用木瓢舀起水,往沈知书身上浇。

水面浮着的花瓣将春光尽数遮挡,沈知书本就因病有些头晕,此刻被热气一蒸,便更觉昏昏沉沉。

她微微閤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那侍子聊起了天。

“你跟了你家殿下多少时日?”沈知书问。

侍子兢兢业业浇水:“十二年。”

“竟如此之久。”

“是久。”侍子笑道,“奴婢自养心殿时便伺候殿下了。”

“说起来,我还不知你家殿下芳龄几何。”

“二十一。”侍子回道,“小将军一年。”

“那在你眼里,你家殿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侍子:“是个好人。”

沈知书还等着听下半截,却半天没听着动静,遂笑道:“没了?就这么点?”

“还有,但其余的都太浅薄。”侍子说,“在奴婢眼中,‘好’这一字包含天底下一切美好的意向,唯有‘好人’一词配得上殿下。”

沈知书点点头,又笑着逗她:“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么?倘或你家殿下并不乐意我知晓她的年纪呢?”

却不料侍子一本正经地回说:“殿下吩咐的,将军若是想知道什么,一概说与将军听。”

沈知书诧异起来:“她真这么讲?”

侍子道:“千真万确。”

沈知书垂下脑袋司思忖一阵,正欲问一些诸如“你家殿下可出过京”之类无伤大雅的问题,却听外头陡然一阵忙乱。

那侍子一个激灵,撂下一句“我出去瞧瞧”,忙不迭出了屋子。

外头的动静被软帘掩去,沈知书侧耳细听,却没听出什么名堂。

能是什么事呢?她想。

外头乱成这样,难不成……姜虞出了事?

她正欲起身,便见那侍子复又掀起帘子,忙里忙慌地跑进来,脸上的平静之色不复存在。

侍子张张嘴,扯着嗓子高声喊:

“将军不好了,殿下昏倒在浴池里了!”

第35章 “那将军今夜也与我也同床共眠,可好?”

沈知书匆匆抓起布巾,三两下擦干身子,扯过衣服穿上,大步跨出了盥室。

待她飞奔至内室时,只见长公主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那老太医正跪在榻边,兢兢业业诊着脉,在场众人均凝神屏息,呼吸声不闻。

……真昏了!

沈知书蹙眉站在一旁,看着老太医为姜虞医治。

老太医的手颤颤巍巍,转头从袋子里掏银针。

沈知书并不清楚这老太医往日惯常的作风,遂压着嗓子问侍子:“这怎么就直接用针了?也不先一步禀明病情么?”

“她一向如此,直接上手,待医治之举有所成效后,才会出声讲话。”侍子轻声道,“说的是怕一说话便影响思考。”

沈知书仍有些不放心,主要是那老太医的手实在抖,一根针扎了三下才扎准位置,沈知书看着都替姜虞疼。

待她摸索着扎了十来根针后,姜虞的眼睫颤颤,终于幽幽转醒。

沈知书怀疑姜虞是被疼醒的。

老太医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随即又叹了口气:“殿下平日里还是要多保重身子,健康饮食,保持良好心态,方为长久之计。殿下身子本就弱一些,今儿未用早膳,晚上又站在外头吹风,体内已入了寒气。沐浴时被热气一蒸,冷暖相冲,加之情绪起伏过激,以致气血上涌,血液流通不畅,故此失了意识。”

……情绪起伏过激?这还真一点都看不出。

姜虞的脸平静得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

沈知书这么想着,嘴里吐出的却是旁的话:“殿下今儿为何不用早膳?此前还劝我规律作息,你自己却不保重身子,倒唬我一跳。”

侍子上前替她为喂了几口水,姜虞撑着床榻坐起来,先向那老太医道了一声谢,而后淡声说:“没来得及。”

“何事如此之急,以至于连吃饭都顾不上?”

姜虞拢着被子,想了一想:“我今儿一早便拟信递入宫中,写明武堂一事,着人递与皇上。”

“写完便吃,不行?”

“不行。”姜虞摇摇头,“还未来得及传膳,皇上忽已至。若是被她看到我未用早膳,定得唠叨上一阵。横竖再过两个时辰便用中饭了,我也就没吃,令小厨房将其撤了,分与侍子们。”

“就因如此?”

“就因如此。”

沈知书扭头扯过了一个侍子:“你家主子说的可是真话?”

那侍子点头如捣蒜:“千真万确,再不蒙将军的。”

沈知书笑道:“殿下何故要因着别人的所作所为糟蹋自己的身子呢?若是谢瑾因她娘念叨而不吃早餐,被我知道,少不得给她两下。”

姜虞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那将军可要给我两下么?”

沈知书:?

“就殿下这身子骨,我两巴掌下去,你腰得断。”沈知书笑道,“谢瑾皮糙肉厚扛揍,殿下可不同。”

姜虞轻声嘟囔了一句:“不是都是朋友么,有何不同?”

沈知书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姜虞这是在“攀比”。

朋友间的攀比其实是很常见的。譬如谢瑾曾与另一人一口一个“好友”相称,自己得知后十分不舒坦,立逼着她承认她同自己天下第一好后才肯丢过不提。

只是姜虞一向没什么外露的情绪,于是这种心理放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神奇一点。

沈知书想,无怪乎姜虞这么问,这位长公主的脑回路一向清奇。

喜欢在闹事寻清净,喜欢大晚上一个人跑凉亭里下棋,洗澡时不许人近身……如此种种比起来,“要求新认识的朋友将自己与她的老朋友平等看待”这一央告倒显得没那么怪异。

只是不知若是谢瑾知晓了,会如何。

沈知书思及此,不由得一乐。

乐来的是长公主“将军想到何事,如此开心?”的问候。

沈知书:……

沈知书心道我总不能说我在脑补我的新旧朋友热切寒暄的画面。

侍子上前替长公主掖了掖被子,沈知书随意扯了个借口:“觉*着殿下‘有何不同’这句话有些逗。”

“嗯?”

“自然不同。谢瑾不曾与我……”

沈知书嘴比脑子快,信口扯的胡话想也不想就往外吐。于是话至一半,意识到自己即将说出什么之后,她蓦地刹住了口。

姜虞还在问:“不曾与你怎么?”

“不曾与我……”沈知书灵光一闪,移花接木,“答应着一同种树!”

姜虞有些莫名,淡声问:“我何时答应与你一同种树了?”

“殿下难道忘了不成?”沈知书笑道,“我说要将我院儿里的花木一概换成松柏,殿下说好。这不是答应着同我一块儿种树的意思么?”

姜虞:……

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沈知书在胡扯。

这人的谎话总是张口就来,连带着会令自己怀疑起此前“做朋友”一话的真实性。

姜虞别过脸,没往下接,同老太医说了句“有劳”,欲站起身,却被老太医往回摁。

“为何拦我?”姜虞说,“我坐着休息了会儿,有力气了。”

老太医一板一眼:“殿下是因着气血不足才会晕倒,非休息几息便能好的,还得静养。殿下暂且请在榻上歇个三五日,每日人参肉桂将养着,待补足气血后,再四处活动不迟。”

“这三五日不可下地么?”

“非也,只是行止须得弛缓,不可有激烈之举,更不可劳心劳力。”

姜虞的脸仍旧面无表情,但沈知书就是觉得它似乎垮下去了一些。

沈知书于是顺嘴接茬儿:“你养着吧,这几日有何事,我可替你效劳。你现如今好歹是昏在府上,万一将来上朝时晕过去了,满朝文武估摸着也一同吓昏过去了。”

姜虞静静坐了会儿,忽然说:“无论何事都可替我效劳?”

“无论何事……”沈知书笑道,“当然,若是人情走动这块儿我可帮不得你。你知道的,我与你在人前的关系尚没这么亲近。”

姜虞微微颔首,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在城东有个织布局,听得近日出了些乱子,原想着明儿亲自过去看看。将军若是得空,莫若陪我一道儿去。一则帮我瞧一瞧何处的纰漏,使我省些心力;二则也好监督我行举不过激。”

沈知书一口应承下来:“好哇,横竖明儿没事,一早便可直接从殿下府上出发。”

她说罢,看着姜虞的眼尾眉梢似乎挑起来了一些。

这是高兴了一点的意思么?

老太医已然告退了,侍子们也都已退至屋外守着,屋内烛火不暗,月光从窗格间蹦进来。

沈知书上前一步,垂下脑袋,直视上了姜虞的眼。

她道:“殿下情绪不用如此内收。殿下不是圣上,无须那么的喜怒不形于色。”

“是如此么?”姜虞淡声说,“然我习惯了,一时改不了。”

“那……”沈知书想了一想,问,“你现如今心情如何?”

“尚可。”

“尚可的话,不用绷着一张脸。”沈知书说,“嘴角上扬一下,像这样。”

她说着,轻轻勾唇,做了个微笑的表情。

姜虞看了会儿,也勾起了唇角——

皮笑肉不笑,活像沈知书欠她八百万却还在她面前装好人,她笑一笑算了。

沈知书:……

沈知书咧着的嘴角蓦地往回收,摆摆手:“罢了罢了,不笑也好。”

姜虞:……

沈知书看着姜虞瞬间垮下去的脸,乐起来了:“殿下放轻松,不是光嘴角上扬,眼睛也略弯弯。”

姜虞照做,得到了沈知书的一句夸赞:“这便是了,殿下笑起来美的很。”

于是第二天清晨,侍子进来替她家殿下洗漱时,看见的便是殿下对着铜镜微笑的样子。

侍子大惊失色,扑通跪下了:“殿下,奴婢知罪,奴婢昨儿半夜不应去小厨房偷鸡吃。”

姜虞:……

侍子偷偷往上瞥了一眼,见自家殿下还在诡异地微笑,遂嘴皮子一碰,接着忏悔:“也不该偷偷在花园里种梅花枝。”

姜虞:……

侍子的脸更白了:“更不该偷偷将殿下赏奴婢的镯子拿去当了买猫粮。”

姜虞:……

侍子深吸一口气:“还不该……”

“停。”姜虞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转头问侍子,“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侍子大松一口气,笑道:“殿下,您终于不笑了!这是原谅奴婢了吗?”

姜虞:……

……说好的“心情尚可的时候可以微笑”呢?

沈知书她又骗人!-

沈知书在姜虞房间待了会儿,聊了几句闲话,眼见着将要到亥正——姜虞往日里安寝的时辰。

她于是冲姜虞拱拱手:“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不打扰殿下歇息。”

姜虞静了会儿,忽然问:“你同谢将军之间也是这么拱手告别的么?”

……自然不是。沈知书心道。

常是撂下一句“我走了”便没了踪影。

她知晓姜虞的意思——这是又觉得自己过于客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