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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窗帘没拉严,缝隙间穿过来的清淡月光被跳动着的火舌吞噬,屋内泛着雪松气与食物的焦香。

姜虞颤抖着吐出肺腑的浊气,徐徐阖上了眼。

身后那人的体温隔着一小段距离渗过来,耳尖残存着的的湿热气息并没有完全消褪,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许久未离,久到肩部已然有些麻了。

属于沈知书的气息在方寸之间铺天盖地。她能听见身后人那一张一弛、被寂静突显出几分存在感的呼吸声。

姜虞陡然生出些许恍然——

姜初也很喜欢这么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在纸上写写画画。

和此前不同的是,这一回,肩上的那只手更为宽厚有力。

沈将军的触碰相较于姜初,似乎更加肆无忌惮一点。

姜虞想,沈将军平日里不显山不显水,但骨子里是张扬而无拘无束的,只消一点点外界刺激,就能看见那层表皮下盘着的赤狼。

很有意思。

……不禁会让人思忖,倘若再刺激一下,是否能够变得更有意思一些?

姜虞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自己的腕骨,在跳动着的烛火里轻声开了口:

“将军方才不是说要同我保持距离么?”

却没等到回复。

等来的,是肩上的那只手挪至耳垂,重新重重捻了一下。

绯红色从耳尖蔓延至双颊,姜虞浑身骤然一颤。

可恶……她心道。

经过那一夜缠绵,沈知书对她的身子已然了解透了,知道她哪里敏感,知道在哪儿或轻或重地按下去的时候,她会从齿间溢出嘤咛。

她转而又想,沈小将军这回怕是真的生气了。

许是因着沈知书的确帮了自己太多,但自己却有事瞒她,并未对其坦诚,却转而要求她坦诚;又许是……自己戳破了她的谎言,故而她恼羞成怒?

毕竟相较于生气,其实她的态度更像是……嘲讽。

许是身后人察觉到她的分心,耳尖的力道再度重了几分,引得姜虞“嘶”了一声,颤抖的幅度更大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缓过神,低低地说:“我并未想着瞒将军,只是此事当真不好同将军明言。”

耳垂上的力道渐轻,那双手重新落回了肩膀上。姜虞听见身后人沉声道:

“如若这样能称为‘未想着瞒’,那如何才称得上‘想着瞒’呢?我知晓人各有难处,那夜过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并未对那事刨根究底。”

“然殿下先是央我陪你演戏,又请我吃饭,又邀我一同游街,方才还将我的难堪之处径直戳穿,我想着,我究竟也并未同殿下相熟至如此。”

……央沈知书演戏是为逼退姜初,是情急之举;请沈知书吃饭是为表感谢,同时探查探查沈知书与谢瑾的真实关系;邀沈知书游街是因为——

她觉察到了姜初的眼线。

然这一切实在不好同沈知书说。

虽然自己并非有意,但确实给对面造成了困扰。

姜虞抬起眼,轻轻淡淡望过去:“是我的不是。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悉听尊便么?

沈知书的无名火再一次窜了上来。

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自己只是一介微臣。她的“悉听尊便”说得倒好听,然自己难道真能对她做些什么么?

不能打,不能骂,不能像对待谢瑾一般肆无忌惮开玩笑,更不能像对待犯错的下属似的,罚她光着膀子去刷茅厕。

她口里的“悉听尊便”……大约是金银珠宝赏赐。

自己还不缺这些。

力不从心感本该是久违的,但在撞上长公主后,总能接二连三地往外冒。

沈知书将手从长公主双肩撤开,低声说:“我不要银子。”

“我也知将军不缺银子。”姜虞道,“除却不能告诉将军实情,将军要我做什么,我全听将军。”

“无论如何都行?”

“无论如何都行。”

沈知书在摇曳的烛光里眯起了眼。

既然无论如何都行……

她转过脑袋,问一旁兢兢业业装瞎的侍子:“长乐街上可有客栈么?”

侍子吓得结结巴巴:“将军,将军待如何?”

“不如何。”沈知书冲身前人抬了一下头,“同你们殿下叙叙旧。”

她说罢,蓦地绕至长公主身侧,欣赏一番某人陡然惊诧起来的面庞后,心情好了不少。

……这张脸还是生动起来的时候更好看。她想。

既如此……便让它更生动一点,最好能露出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异彩纷呈的神色。

也不枉自己帮了它的主人那么多忙-

她们相识不过一周,究竟也无旧可叙。

硬要说来,唯一的旧大约是雪夜那场意乱情迷的意外。

……所以那侍子格外焦虑。

沈知书同长公主进了厢房,她便忐忑地守在门外,一心只保佑小沈大人不要胡来。

虽说她家殿下位高权重,小沈大人应也不敢胡来,但……万一呢?

说起来,殿下也真是,究竟也并未对小沈大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却这么听小沈大人的话。

罢了,殿下的想法她一向猜不透。

她鬼头鬼脑地在门槛上坐着,坐了会儿又不放心,将耳朵贴上了厢房的门。

而后她便听见——

房间里一丝动静也无。

侍子:???

殿下不能被弄死了吧???

她在外边焦急地转圈,想上前敲门却又不敢——万一殿下没事,反而是她打搅了两人的好事,该怎么办呢。

她长舒一口气,在心内对自己说:倘或半刻钟后再没动静,她说什么也要冲进去瞧瞧。

望殿下平安。

姜虞还算平安。

她眼睛被蒙着,手被捆着,正直挺挺躺在床上,被——

挠着痒痒。

一刻钟前,沈知书附在她耳畔,低声问了一句话:“殿下怕痒么?”

姜虞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然而点下去的那一瞬,她听见耳侧响起一声极轻的哼笑。

姜虞暗道糟糕,想找补两句,但已然来不及了——

沈知书陡然解了腰带,三两下将她的胳膊捆了,又掏出帕子围上了她的眼,而后将她丢上了床。

与“嘭”的一声一同响起的,是属于某人的那耳熟而低沉的嗓音:

“殿下若是笑出了声,我便沾了墨,往殿下脸上狠狠画上几笔,而后拽着殿下去游街。”

姜虞:……

完蛋了。

第23章 “人后……或许可以略微亲近些?”

姜虞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阵战栗了。

眼睛被蒙上后,触觉便被恰如其分地突显出来。

沈知书的手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前一瞬落在腰上,一个呼吸后却又覆上了脖颈,半轻不重地捏着。

姜虞自小触痒不禁,浑身皮肤都极其敏感,但并没什么人敢同她开这种玩笑,是故她不曾受过这种罪。

五感失了一感,就好像身家性命尽数交付至另一人手中,自己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着实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她咬牙忍着笑,在沈知书的手按向自己后腰的时候,忍无可忍地躲了一下。然而下一瞬,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

“殿下若是再躲,便与笑出声同罪。”

姜虞颤抖着摇摇头,浑身都泛起了或深或浅的绯红。她哑着嗓子低声道:

“够了。”

“殿下一刻钟前亲口说的‘悉听尊便’……”沈知书笑道,“殿下可是要赖账?”

她将手够上姜虞的发梢,虚空捞了一把,继而往旁边移,五指轻动,将蒙在姜虞眼上的帕子解了。

帕子被大喇喇丢在床褥上,湿了醒目的一小块。

姜虞的眼尾已被逼出了泪。

“赖就赖吧。”沈知书说。

沈知书这会儿心情愉悦,很好说话。

虽说她沈娘三令五申不许同长公主走太近,但……

管他呢,只要长公主憋屈,她就开心。

姜虞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尾蕴着潮湿的水雾。

她沉默几瞬,低低地说:“劳烦将军扶我一把。”

沈知书睨她一眼,三两下扯掉她手腕上缠着的腰带,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上半身拉起来,问:“可还受得住?”

“……”姜虞不吭声,片刻后答非所问,“这会儿可以笑了么?”

沈知书蓦然想,“笑”这个字放在姜虞身上,其实是挺有违和感的。

姜虞从来不笑,神色一贯淡漠凉薄,像是雨后夕阳下深山里头清泠泠的水露。

唯有在床上的时候,她会流出一些不同以往的风月情绪。

但也止步于此。

她的眉梢眼尾仍是平直的,并不会有更大更抓眼的情绪波动。

沈知书这么想着,回了长公主“现在是否能笑”的那句疑问:“自然。”

却听见规规矩矩在床上坐着的那人半挑着眉,从嗓子里溢出一声轻吟,眼尾的那颗痣也随之往上浮了一下——

长公主笑了极为短促的一声。

沈知书:?

再看时,姜虞好整以暇地坐着,已然恢复了惯常面无表情的样子。她解释道:

“我的确怕痒,方才便很想笑了,只是一直忍着。”

沈知书:……

方才的痒挪至这会儿来笑,这反射弧是不是有点长?

姜虞抓着床柱站起身,向桌上抓了茶壶,自斟自饮一轮后,似是仍纠结于之前的那个问题。她问:

“将军不是要同我保持距离么?”

沈知书叹了一口气:“是,下官是想同殿下保持距离。然我脾气爆,一旦急了便不管不顾了。”

“是我的不是。”姜虞颔首道,“将军如今气消了么?”

“没消。”

“那可如何是好呢?”

沈知书倚在方桌旁,定定将抿着茶水的长公主上下打量了一圈。

这人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抬着眼看她,无端显出几分与她身份不符的乖觉来。

“那便……”沈知书想了一想,道,“先记着。”

“嗯?”

“此后再算账。”

姜虞颔首说“行”,又轻声问:“既如此,将军还执意同我生分么?”

“再说。”沈知书道。

“怎么个‘再说’法?”姜虞仍问。

……这位长公主似是在认认真真讨要一个答案。

也许是窥见了对方不同以往的神情,而人总是愉悦于自己的特殊性,于是自己心情格外好;又许是暗色总会给人彼此亲近的错觉——

沈知书笑起来了:“人前自然是生分的,人后么……或许可以多说几句?”

长公主咬了茶盏一口,眉毛挑了起来-

谢瑾已经在街上气鼓鼓游荡了半个时辰了。

侍子被她遣回家,好友又一转眼便没了踪影,带着她在小摊上买的酒壶“携款潜逃”,她和谁说理去?

谢瑾闷声不吭地走了半里路,赌气想,她回去就和沈尚书告状,说沈知书偷吃了两只烧鸡。

她正闷头走着,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力道挺沉,就好像和她很熟似的。

谢瑾诧异地回过头,只觉来人有点眼熟。她再仔细看了看——

这不是大帝姬么?

大帝姬已然封了宸王,风头正盛,朝中支持她的人也不少。

谢瑾转过身,瞥了一眼她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侍子尾巴,行了一礼,笑道:“殿下也来逛夜市么?”

“与民同乐嘛。”大帝姬的口吻挺自来熟,“诶,将军一个人?”

谢瑾咬牙说:“原是同沈将军一道儿来的,谁知她半路跑了。”

大帝姬笑着唤上了一个侍子:“谢将军手里拿着那么些东西,你也忒没眼力见了,也不知帮衬着拿一点。”

谢瑾摆摆手:“谢殿下,然不消殿下麻烦,下官已准备归府了。下官的马就在前头,马上有个兜儿,可以将这些玩意儿一股脑塞进去。”

“这么早就回去?你屋子里究竟又没夫人等着你,一个人冷冰冰的,什么趣儿?”大帝姬拍拍她的肩,道,“同本王一块儿逛逛,如何?这条街转角有个酒楼,里头的桃花醉最是好,本王请你尝尝。”

谢瑾虽爱好喝酒,但也知晓轻重。若是平白接受大帝姬的邀请,被她人瞧见了,少不得将自己划为大帝姬的党羽。

她于是摆摆手,将肩上挂着的箭匣往上掖了一掖,爽朗地笑道:“不瞒殿下说,我夫人虽已逝,我也没再娶,然我女儿尚在家等着我呢。我已说好今儿早些归府,同她围炉夜谈,她估摸着已等急了,我若是再不回,她该闹了。”

大帝姬“嚯”了一声:“倒是忘了你还有个女儿!令媛芳龄几何?”

“十一。”

“去学堂读书了没有?”

谢瑾笑道:“倒是没去学堂,请了个夫子一直在家教。”

大帝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如此,便不打搅你享受天伦之乐了,改日定要来我府上吃茶!”

谢瑾连声答应,告辞而去。

心腹侍子眯起眼,望着谢瑾大步离去的高大背影,低声嘀咕:“她倒是警惕。”

“能爬到她这个位置的,大约都有点脑子与手段。”大帝姬说,“无妨,多邀几回便是。”

“那沈知书呢?”

“她?”大帝姬轻笑了一声,“她没意思。谢瑾是七妹姨君,七妹又与老二一块儿玩,眼见着谢瑾应与老二是一伙儿了。若是此时挖了这个墙角,不知老二会作何反应。这才有趣。”

第24章 影姨

沈知书今儿逗了人,实在心情愉悦。

她晃悠悠骑着马,归至将军府,上前叩门时,开门的却非门童,而是不知何时从沈宅来至这边的何夫人。

沈知书猝不及防与她娘打了个照面,讶异起来,“诶哟”了一声:“有什么事儿,娘遣人来说一声便是了。夜色浓重,外头这样冷,冻坏了如何使得?”

“哪里就如此金贵起来了?”何夫人笑道,“我带个人来,你俩许久没见,好好聊聊。”

她说着,往旁边一闪,露出了身后藏着的人影。

人影裹着宽大的斗篷,围着口巾,只露着一双双眸清炯炯的丹凤眼。个儿高,却瘦得过分,弱柳扶风的样子,像是风吹吹便能倒。

沈知书于是更讶异了,又惊又喜:“影姨!”

“停!”人影抓着帽檐,把帽子摘下来,摇摇头说,“我不是说了莫再如此唤我么?难听!”

“怎么难听?”沈知书笑道,“那还能怎么叫?”

“你同你何娘沈娘一样,唤我影子便是。”

沈知书轻哼一声:“我若是这么叫,何娘沈娘听见了,必得批我没礼数。是吧何娘?”

何夫人笑盈盈地揣着胳膊杵在一旁,顺着她阿囡的话点点头:“是了,差着辈儿呢,怎么能直呼名姓?”

影子垮了脸:“那你说影姨难不难听?”

“这怎么就难听了?偏你的脑子便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何夫人笑道,“行了,时辰不早了,影子你便歇在将军府,我回沈宅睡。”-

影子是沈寒潭六岁的时候从河边捡回来的。

河上飘了个木盆,木盆里装了个娃娃。木盆搁了浅,沈寒潭蹒跚着把娃娃捞上来,险些也跟着一头栽进河里。

她抱着娃娃回家找大人,家里人吓了一大跳:“诶哟,谁家的娃娃!”

沈寒潭叽里呱啦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讲了一通,大人们唏嘘说:“可怜见的,养着吧。”

沈寒潭却很高兴——她一直想要个妹妹。

她给小娃娃起名影子,自此一日五六次地溜去小房间看她,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奶娘问:“你功课不做啦?”

沈寒潭这才灰溜溜出去背书。

影子大了,生出了自己的想法,说要背着剑出去闯荡江湖。

沈寒潭彼时在华北做知县,一年归家一趟。待她收到阿娘寄来的家书,匆匆往回赶时,影子已然了无踪影了。

影子自此浪迹天涯,常年不着家,沈寒潭一年收到一封报平安的信,寄处来自五湖四海。

直到沈寒潭生产。

影子披星戴月,满身风霜,骑着马匆匆在沈宅门口现身。

她被何夫人接进去,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出生的沈知书,流下两行清泪:“阿姐,我来迟了。”

思绪归拢,沈知书将影子往室内迎,一面笑着问:“影姨,近来可好?怎么又想着回京了呢?”

影子将斗篷一脱,把袖子撸到手肘:“还成,在西北碰上了山匪,干脆带着我那帮子姐妹去她们老巢闹了一通。我看着那山匪里头有一个和你长得很像,又想到许久未见你了,便入京来瞧瞧。”

沈知书有些好奇:“和我长得像?”

“可不是么,粉雕玉琢的小不点儿,看着才五六岁吧,奶力奶气地想打劫我。”

“……影姨,我二十二了。”

“我知道,这不是十多年未见么,你在我印象里就长五六岁那样。”

沈知书:……

沈知书仍有些好奇:“影姨看着瘦弱,竟能闹土匪窝?”

影姨撇撇嘴:“此言差矣,我瘦只是因着骨架小。”

她说着,把袖子撸到大臂,给沈知书展示胳膊上的肌肉:“看看。”

上头肉块分明,浮着交错横斜的经脉。

沈知书点点头,笑道:“影姨藏得着实有些深,叫人意想不到。”

“那哪像你似的,胸背宽厚,一看就是练家子?”影姨问,“话说回来,你近来如何?”

沈知书想了一想:“还成,就是……”

就是同长公主走得有点近。

虽然这并非自己本意。

但这话显然不能讲——万一影姨问起来“为何会同长公主扯上关系”,自己能如何说?

难不成说“回京第一晚便滚了床单”??

沈知书于是张口就来:“就是碰见了个怪人。”

“嗯?”

沈知书道:“一天到晚绷着一张脸,客套话却一套一套的,也不拘那些要求合不合理,总归让人拒绝不了。”

影子“哦”了一声。

她用那双丹凤眼饶有兴致地将沈知书上下打量了一圈,忽然冲她眨眨眼。

沈知书:?

影子意味深长地说:“书儿长大了。”

沈知书:???

影姨这话分明话外有音,沈知书没琢磨明白。然而任凭她怎么追问,影子却都不肯再往下讲了。

影子闭了嘴,沈知书便也不说话了,捞过一本书,歪在桌前看着。

檐下系着的风铃响声珵然,倒显得屋内气氛安闲起来。

沈知书将册子翻了一半,终于听见影子再度出了声:“我今夜歇于何处?”

“都成。”沈知书从书卷里抬起头,笑道,“我也不跟您客气,反正您看着哪个房间好,您便歇哪儿。我才来没多久,这府里的侍子我也不甚熟,究竟这府里我也没比您熟多少,跟个误闯进来的生人似的,每晚睡觉前还得跟床说一声您受累了。横竖您就把这儿当自己家,怎么舒服怎么来就成。”

沈知书说了这么一长串,影子却没动。

沈知书有些诧异:“怎么了影姨?”

影子闷闷地说:“有些想家了。”

“嗯?”

“……还是想去沈宅。”

沈知书不由得失笑:“无妨,我给影姨备马车。黄鹂!”

外头却没动静。

沈知书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才见一个侍子轻手轻脚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是在叫我么?”

沈知书在心内“嘶”了一下。

她其实并没将名字与脸对上……但管她呢,有个可用之人就行。

沈知书于是笑道:“是叫你,怎的半天不来?”

那侍子眨眨眼,说:“将军,咱们这儿并没黄鹂,我叫红梨。”

沈知书:……

影姨:“无妨,不劳你费心,我也有人带着的,让她替我备马车就好。”

“诶哟。”沈知书笑道,“怎的不见她?也没茶水招待着,倒是失礼了。”

影子瞥她一眼,将拇指与食指并在唇边,吹了个嘹亮的口哨。

哨声震云霄,惊散了屋顶的鸦群。

几息后,屋檐上蓦地蹦下来一个人,冲沈知书行了一礼:“将军好。”

沈知书被这突脸惊了一跳,啧啧称奇道:“当真是内功了得。然我瞧你怎么有些眼熟?”

影子替她开了腔:“眼熟正常,你难道不知她是谁?”

“这我还真不知。”

“画眉,曾服侍寒潭的,自我离家后便跟了我去。”影子说,“跟着我走南闯北,练了一身武艺,咱们姐妹里就属她最有能耐。话说你明儿做何安排?”

“我去校场看看。”沈知书笑道,“影姨可要一同去?或有参军的想法,我即刻给影姨在里头安排个位置。”

影子摆手说:“军队里拘束的紧,不比我同我姐妹间逍遥快活。你歇着罢,我且去了,莫送我。书儿你定要记得吃好喝好,天冷勤添衣。”

沈知书刚张嘴想问“如何去,马车安排妥当了么”,却见影子抬手搭上了画眉的肩,而后“嗖”地蹿上了屋顶,眨眼就没了影。

沈知书:……

怪道不用她备马车——

敢情马车就是画眉自己!

第25章 做了个噩梦

校场在城西,是京都武装部队操练的大本营。

谢瑾一大早便敲开了将军府的门,将沈知书从被窝里拽起来。

沈知书顶着一脑袋鸡窝头,眼睛都没睁开,直愣愣往谢瑾身上丢了一个枕头。

“昨儿大半夜遣人来给我递信儿说去校场的是你,今儿起不来的又是你。”谢瑾抬手将枕头一接,看着尚未完全开机、懵懵懂懂坐在床上的沈知书道,“做了什么美梦,以至于不愿醒?”

……没做美梦,倒是做了噩梦。沈知书想。

今晨梦里,自己正好端端吃着饭,长公主却突然闯进了房间。她同自己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说至一半,唇角蓦地往两旁咧去,露出了诡谲而神秘的笑。

下一瞬,她的头……掉了。

沈知书:……

沈知书想到梦里鲜血喷洒一地的场景,深吸一口气,陡然清醒过来。

她三两下从床上弹射起来,抓过侍子抵来的外衣,礼貌地将谢瑾请了出去。

她草草洗漱完,束了冠,只穿着常服,外头罩了一件茶白狐皮褂,推门往外走。

谢瑾正蹲在石栏旁边,围着大红的斗篷,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杆红缨长枪。

……这杆枪似乎有点眼熟。

沈知书这么想着,指着它问:“这劳什子从何而来?方才不见你背着。”

谢瑾:“自己带的。”/谢瑾随从:“从您房间顺的。”

谢瑾:……

她回头压着嗓子对随从道:“有没有默契?”

沈知书笑道:“行了,喜欢就拿着。”

“我不白拿,我拿东西与你换。”谢瑾冲随从抬了一下脑袋,随从会意,把背上背着的玄铁大弯刀解了,捧在手心里,往前一送。

谢瑾“喏”了一声:“你看看,这弯刀你可喜欢?”

弯刀……

沈知书眼下看不得弯刀。

在梦里,姜虞就是从空气中抓出了一把弯刀,而后飞速抹了脖子,自己拦也拦不及。

再仔细看来……这弯刀长得和梦里那把近乎一模一样!

……可是若说不喜欢,谢瑾少不得又和自己扯一通皮。

沈知书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外走,撂下一句话:“放桌上,出发去校场。”-

沈知书啃了两个烧饼当作早餐,同谢瑾急匆匆赶到校场的时候,兵将们已然操练过一轮了。

她背手立于高台,垂头看着底下的人练习阵列转换,随口问一旁毕恭毕敬杵着的校尉:“这是圆阵转横阵?练了几日?”

“是。”校尉回答说,“练了五日,请将军指教。”

沈知书眯起了眼。

阵脚有些乱,士兵们的步频并不一致,以至于横阵的左侧已然就位,右侧却还七零八落。

沈知书没直接回答,转而问:“这一片都是新兵?哪个营?”

校尉:“有一半是今年新进队伍的,这是左步军十三营。”

“难怪。”沈知书颔首,“里头有些人的素质实在是不尽人意。”

校尉笑道:“新兵难免生疏些,也是在尽力操练。”

沈知书蹙眉问:“照理新兵都应去十七营,十三营都是已满三年的老兵,怎么还往十三营里头塞新人?素质不一,如何一同操练?”

“这末将就不知了。”校尉陪笑说,“都是上头的指示。”

“上头?”

“这……”校尉面露难色,左看看右瞧瞧,刚想附在沈知书耳边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话音:

“我闻得是陈都尉的意思,校尉也是听命行事,将军莫怪。”

沈知书蓦地转过头,便见高台上逶迤行来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个头挺高,面颊两侧留着两撇刘海,身着金丝墨狐袍,眉眼同皇上有几分相似。

方才正是她说的话。

校尉的脸上堆出了花:“殿下大驾光临,也不着人通传一声,末将有失远迎。”

谢瑾微微低头,附在沈知书耳畔说:“大帝姬。”

大帝姬作手势命随从停在原地,自己上前几步,摆摆手说:“是本王不想惊动她们演练,故此不叫人通报。”

校尉笑道:“殿下今儿怎么有兴致来此逛逛?”

“本王闻得沈将军同谢将军来此,又听闻沈将军练兵*很有一套,特来瞧瞧。”

大帝姬这么说着,将目光挪至沈知书身上,语调颇有些意味深长:“这位便是沈将军?今儿头一回见,果然英姿勃发,气宇不凡。可知百闻不如一见是真。”

……这位大殿下话说得滴水不漏,可自己总觉得她来者不善。

沈知书行了一礼,恭敬回话说:“殿下过奖,下官庸碌,幸蒙皇上器重罢了。只是下官今儿来此并不为练兵,只为学习,恐不能如殿下所意。”

大帝姬摇摇头:“无妨无妨,将军实在谦虚。这京城的兵到底还是比不得你手底下那批四方征战的,若得将军提点一二,定是她们的荣幸。”

“非也,京兵经受系统训练,理论基础倒比我们这些在外头自我摸索的粗人扎实。”

“那如何比得?将军没听过一句话么?实战即是最好的老师。”

两人你来我往地拉锯了半刻钟,终于歇了声儿,肩并肩立于高台看兵将们操练。

十三营一直在兢兢业业练着圆阵转横阵,然而右侧的队伍稀稀拉拉,始终落后于左侧。

沈知书蹙眉欣赏了好一阵子功夫,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委婉发问:“这新兵也还算出彩了,只是到底比不得已入营两三年的老兵。殿下可知为何陈都尉要将其塞入十三营?”

大帝姬“嗨哟”一声,笑道:“这我也不知,估摸着是觉着这批新兵素质好。”

……她真的不知么?

沈知书眯起眼,凑到谢瑾耳畔,轻声问:“陈都尉上头是谁?”

“黄世忠黄将军。京都的左步兵这一片归黄将军管,陈都尉负责十三至十七营,确实具有调配的权力。”

“论京官还是你熟一些。你可知黄将军与这大帝姬是何关系?”

“这我倒不知,毕竟太久没回京。”谢瑾说,“我着人留意一下。往十三营塞新兵确是怪。”

右侧的队伍里有人因跑太急,甚至还跌了一跤,绊住了后头一大堆士兵,呼啦啦倒下去一片。

沈知书实在看不下去,拽上谢瑾,眼不见为净地想要去另一边视察,忽然听见一旁杵着的内官梗着脖子叫道:

“长公主殿下与二殿下驾到!”

第26章 “明天我仍来此勘察,十三营不许出现新兵。”

校尉一叠声道“诶哟”:“今儿是怎么了,贵客一波波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实在有失远迎。”

还未等她往上迎,长公主与二帝姬已然走至近前。

二帝姬簪着金丝竹节钗,除此外并无太过招摇的装饰,看着着实是个沉稳的性子,说话慢条斯理。

她道:“闻得皇长姐来校场省视,我也邀小姑姑来此一观。说来惭愧,我到底不如皇长姐关心军务,白长这么大,这校场竟是头一回来。”

大帝姬听得挑起了眉毛。

沈知书挂上了谢瑾的肩,在她耳畔说小话:“你可有闻得这大帝姬同二帝姬关系如何?”

谢瑾轻声道:“外头看来倒是极好,老大怜爱妹妹,老二关心姐姐。只是用脚趾头想一想就知不可能的事,且不说她俩,便是她俩麾下的官员已然斗得水深火热,今儿你弹劾我明儿我弹劾你。”

“我想也是。”沈知书点点头。

她这边说着话,目光却悄无声息地转向了另一侧。

长公主正握着栏杆往下看,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视察的样子。

她看着看着,问出了同沈知书方才一样的问题:“这批兵何时入的营?”

校尉忙不迭将方才的说辞再度同长公主讲了一番。

“谁人下的令?”长公主问。

校尉陪笑道:“陈都尉。”

长公主眯起了眼,蓦地转过身,语气淡然无波,听不出情绪:“本殿竟不知这军营已是陈都尉做主。”

校尉点头哈腰地说:“做主可万万不敢当,只是……这陈都尉管着十三至十七营,确有调配兵员的权力。”

长公主又蹙眉看了一阵兵员操练,像是终于忍不了了,几息后下了论断:“这批兵明儿仍迁回十七营,陈都尉若仍执意将这批兵留在十三营,或是有非留不可的缘由的,让她当面至我府上陈明因果。”

“这……”校尉面露难色。

长公主淡淡瞥过去:“怎么,我说的不够明白?”

“不敢。”

长公主轻轻颔首:“我知你顾虑,我原无权调配京兵。然你们也知我与皇上同心同德,我的意思即皇上的意思。迁兵后,所有后果由我一力承担,若有异议,大可至皇上跟前弹劾我。明天我仍来此勘察,十三营不许出现新兵。”

校尉点头称是,心内泛起一阵嘀咕。

试问这官场中谁不知淮安长公主同皇上走得近?上任皇帝过世得早,皇上将当时年仅五岁的长公主接入养心殿,单独给她隔了一间房,饮食起居亲自照料,淮安说东她便不说西,将淮安养成了紫禁城第二位主子。

但这位主子倒是甚少在朝政上掺和,偶尔参与早朝时也是神色恹恹。今儿却不知怎的转了性。

不过……调得好。她一直不知陈都尉为何要“将新兵塞入十三营”,每每问及,陈都尉都横眉立目,只道“你吩咐下去就是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自己负责十三营至十五营的操练,老早看这群跟不上训练节奏的新兵们不顺眼了,苦于陈都尉的威压而不敢明言。今儿却可以正大光明地将这起烂摊子甩出去。

多亏了长公主。

校尉瞬间精神百倍,同长公主长作一揖,余光却瞥见旁边站着的大帝姬表情似是不那么痛快。

管她呢。校尉心想。

自己痛快就好。

沈知书若有所思地将在场所有人的神色审视了个遍,偏头同谢瑾耳语:“这校尉似乎并非大帝姬麾下之人。”

“大约是因着官职不高。”谢瑾说,“不过这陈都尉与黄将军八成是大帝姬的人,将这批兵塞入十三营约莫也是大帝姬的意思。你看她脸黑的,就差画两笔颜料登台唱戏。”

“你猜大帝姬为何要将她们塞进十三营?”

“这我可不猜,横竖终究是为了培养势力。”谢瑾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你且少说两句,长公主正往我们这儿看。”

北风乍起,半急不徐地刮着,吹乱了沈知书额前的碎发。

她抓着栏杆往下看,并未转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在看什么呢?”谢瑾的声音沉沉响在耳畔,转而又消散在风里。

在看什么呢……

在看自己。

在观察自己面对皇室与朝堂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时会作何反应。

毕竟这是长公主一贯的风格,不是么?

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你,然后将一切谎言与真相不动声色地了然于心。

像是窥伺猎物的狩猎者。

只是……自己不一定是扮演猎物的那个。

沈知书陡然轻笑了一下。

“想到什么开心事?”谢瑾有些莫名。

“无事。”沈知书垂着头说,“想到了一出戏。”

“什么戏?”

“变脸。”

谢瑾于是瞧着自己那朋友往长公主的方向转过头,而后轻轻眨了眨眼。

……你在看我,我也在看你。沈知书心道。

却见长公主挑了一下眉,丝毫没有被抓包偷看的自觉,并未匆忙挪开视线,竟不按常理出牌地往自己身边走来。

沈知书:……

这位淮安长公主……心态似乎有些过于四平八稳。

她眼睁睁看着长公主一步步行至自己跟前,淡然开了口:“在这儿待了许久,却未同将军打声招呼。将军也来此视察么?”

沈知书的视线从那颗浅淡的小痣移至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上。

昨晚,难以抑制的轻吟正是从这里头飘出来的。

此时此刻她们却在人前装不熟,轻吟变成了明知故问。

——她分明知道自己今儿要来校场。自己昨夜同她说过。

沈知书直视上她的眼:“视察说不上,我无权管辖京兵。来学习学习。”

长公主轻轻颔首:“将军一向谦虚。”

北风裹着雪松气,漫无目的地飘。

沈知书眯了一下眼,正要再寒暄两句,忽然看见长公主侧过脑袋。

她唤上了一个小侍子:“叫你备下的礼,可有带来么?”

侍子忙不迭捧出一个锦盒,长公主施施然将盖子掀开:“西域进贡的赤铁长刀,我今儿将其带了来。我在武功上不通,白放着也是可惜,本是想着不拘送与哪位将士,恰巧碰见了沈将军。将军一心为国,战功赫赫,这长刀配将军再合适不过。”

沈知书行礼道谢,在她身后站着的随从忙上前接了。

“既如此,我便先行一步。”长公主拂了拂衣袖,提足朝前走。

沈知书看着她一步不停地经过自己。墨色的长发被风吹过来,在自己的衣领上蹭了一下。

雪松气陡然浓郁一瞬,又渐渐轻浅下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沈知书听见了一句极轻而淡漠的话音——

“那刺客之事有了新进展,今晚重宴阁见。将军请务必独身前来。”

第27章 “毕竟将军一向骁勇。”

这几日的夜里总下雪。

沈知书如约抵达重宴阁的时候,并未急着掀帘儿,而是将白狐绒大氅解下来,三两下抖落上头的雪粒。

夜色已晚,来往行人更少,迎宾之人早已不知何处去。

沈知书自己掀帘子进去,险些与大门旁蹲着的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

这姑娘正是那掌柜的女儿,拍拍大腿站起来,错愕地“呀”了一声:“将军来得早,长公主殿下还没到呢。”

沈知书笑道:“你蹲这儿做什么?倒唬我一惊。”

“我扎马步。”小姑娘同上次比起来行事大方了许多,一板一眼地说,“我娘说,我身子骨实在弱,让我没事儿就扎马步练练。”

沈知书将她上下打量一圈,摇摇头:“我瞧着倒挺好,若无参军打算,健康就行,不必追求一身腱子肉。”

“可我娘想我参军呢。”小姑娘说,“我娘说,成为一名将士,上战场保家卫国,是南安国人毕生的追求。”

沈知书心道这“毕生的追求”还挺容易实现的,转头上兵部报个名就成。

沈知书信口接话:“那简单,你明儿就来将军府找我,我给你在军营里头安排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