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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小姑年眼睛一亮。

“千真万确。”沈知书笑道,“只是上战场可是要断胳膊掉脑袋的,你不怕?”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将军都不怕,我也不怕。”

沈知书正要顺嘴夸赞两声,忽然听见后头扑簌簌一阵帘子响。

她眯起眼,转头望过去,便见长公主披着月白的雪袍,拢着汉白玉手炉,长身玉立于门口,正提足往里迈。

视线相撞,长公主轻轻颔首。

三人在狭窄的柜台前的走道里站着,此情此景与上回极其类似,但姜虞并未说“沾花惹草”之语。

她慢条斯理地解了外袍,递与身后的侍子,淡声问:“将军几时来的?可有久等?”

“不久,刚到。”

姜虞点点头,转头问那姑娘:“碧芳阁收拾出来了么?”

“我娘一早便着人打扫好了,只等着殿下大驾光临。”小姑娘说。

姜虞于是转身径直往楼梯上走去,撂下一句浅淡的话音——

“我且上楼了,将军请自便。”

……这有什么好自便的,自己还能去哪儿?

沈知书如此腹诽着,一甩衣袖,也抓着栏杆往上跟-

沈知书原想着碧芳阁不过一个小房间,稍微清扫一下便好的,如何能用到“收拾”一词呢?

而待她迈进门,看着圆桌、八仙桌、贵妃椅、床榻一应俱全的场景,长舒一口心,心道自己还是见识浅薄。

待侍子俱退出门后,沈知书不由得问:“不是聊刺客之事么?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其余的且不提,这床又是为何?”

“这事颇有些复杂,估摸着聊得有些久,原想着将军若撑不住,便可在此歇一夜。”长公主道,“我看将军对床也不陌生,此前已然拽着我摸爬滚打过两回了,不是么?”

……长公主这是开了个玩笑?

怎么会有人用“今天天气真好”一般的、毫无情绪起伏的语气开玩笑?

沈知书干巴巴“哈”了两声:“确是如此,只是场景不同。头一回是殿下央我,第二回是顺其自然,这一回却略微莫名其妙。”

姜虞瞥她一眼,没接“莫名其妙”这话,淡声进入主题:“已彻查秋雁遗物,发现一处有些反常。”

“何处?”

姜虞从宽袖里捡出一张银票:“这是从她箱柜里发现的。”

沈知书问:“这有何不妥?”

“宫女交易大多用真金白银。一则银票数额较大,一张五十两起,她们很难一次性得到这么多;二则银票不易保存,且一丢就是五十两,得心疼好一阵。”

“如此说来,这银票大约是幕后之人予她的了?”

“正是。”

沈知书笑道:“早知其有幕后之人,且驱使她做这事时必是威逼利诱,而这利诱定大多是拿钱利诱。殿下此一发现并无大用处,顶多算是证实了‘她幕后有人’的猜测。”

“将军莫急,我还未说完。”姜虞说,“每张银票都有批号,我通过批号命人彻查银票流通,虽有些艰难,然总算是有所发现。”

“嗯?”

“这一张银票,原是出自皇上赐予黄世忠将军的一万银票的那一批。”

“黄世忠这名儿有些耳熟……”沈知书陡然想起白日里谢瑾同自己说的“黄世忠管左步兵”,心内了然,“这黄将军是大殿下麾下?”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然这也不能说明什么,许是银票被黄将军花出去了,几经转手到了幕后之人手中。”

“银票崭新。”

“这也……”

“查了黄将军府一年来的流水,明面上并未将这批银票花出去。”

“……!”

沈知书着实有些错愕——

不是,这都能查???

姜虞淡声道:“定要我将此话说得如此直白么?”

“非也。”沈知书蹙眉,“我只是因着保险起见,多怀疑怀疑。”

“相关证据不方便交由将军查看。”姜虞说,“全看将军信不信我。”

沈知书即刻接话:“我自然信。”

“为何?”

沈知书半挑着眉,一错不错盯着她瞧,忽然大剌剌瘫进了椅背里:

“殿下这问得倒是有趣。殿下将这些事说与我听,不就是期望我信么?”

她说着,又坐起身,往前倾过去,直视上姜虞的眸子,轻声道:

“我若半信半疑,你又不乐意。”

姜虞纹丝不动地坐着,眯了一下眼,答非所问:“你可又在沾花惹草?”

“……血口喷人。”沈知书笑道,“我哪来的胆子沾惹殿下?”

“这可不好说。”姜虞淡淡道,“毕竟将军一向骁勇。”

沈知书修长而粗粝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桌台,挑眉开了腔:

“殿下是在夸我么?”

姜虞眯眼盯了她片刻,将目光移开了:

“是,在夸你。”

两人的称呼已然乱了套,沈知书许久未称“下官”了,长公主也上一声“将军”下一声“你”。

于是某种别扭的亲近感便悄无声息地露了头。

而此时此刻正聊着正事,这种亲近感便着实显出几分……诡异。

沈知书蹙了一下眉,正想将话音拐回去,欲去拿茶盏的手腕忽然一顿。

她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压低嗓音说:“外头好像有人。”

姜虞滞了滞,轻声问:“咱们的侍子不是守在外头么?她俩不是人?”

“非此意思。”沈知书说,“那人……杀气很重,手头应当拿过无数条人命,我们刀尖上行走的,对这种气息会格外熟一些,故此能发觉她的存在。”

“嗯?”

“我不知晓此人的动机,但外头没动静,我俩的侍子应当并未发现她。她应当是悄无声息地躲在某处,伺机而动。”

沈知书还欲再往下分析分析,讲出一些“她是否是前来刺杀”诸如此类的话,却见原本在八仙桌那头淡然坐着的姜虞猛地起身。

下一瞬,姜虞一屁股坐到了自己身旁。

“我知那人来于何处,又是为何来此。”方寸之间的雪松气陡然浓郁起来,相伴而生的,是姜虞低沉而淡漠的嗓音,“……请将军再帮我一忙。”

第28章 “下不为例。”

沈知书有些错愕,脑子里霎时铺开一张地图,将过往姜虞央她帮的忙全部串到了一块儿,继而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外头那人是此前下药并监视你之人?”沈知书蹙起了眉。

“不是她本人,是她眼线。”姜虞道。

“曲曲一个眼线能有如此浓郁的煞气?”

“此人隶属于一个……杀手组织,故此煞气浓郁。但她并非来刺杀我,只是奉那人之命来监视我。”

“停,殿下说得我有些晕。”沈知书抱起了胳膊,不解地问,“你便告诉我那人是谁又能如何?倘或我能帮你解决呢?”

姜虞却只是摇摇头。

……又是这种宁死不开口的态度。

沈知书深吸一口气,攥起茶盏灌了杯凉茶,被眼前人弄得有些没脾气。她抓了一把头发,沉声问:

“那殿下期望我接下来如何做?”

姜虞说:“再同我做一出戏。”

“仍演彼此心悦,情意深重?”

“……是。”

桌台上那雨过天青釉瓷瓶里的腊梅开得正欢,欢到有些抢眼。

沈知书的眸光从姜虞眼尾的小痣挪到花蕊上,晃了一圈,又轻飘飘挪回去。

她把杯盏掼上八仙桌,忽然勾唇笑出了声,眉眼间却毫无清润的悦色。

笑意未达眼底。

她缓声道:“殿下似乎一直这么理所应当。”

“嗯?”

“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会帮你。”沈知书将身子往前一倾,直视上姜虞的眸子,“可我若是不答应呢?”

姜虞的呼吸慢了半拍,须臾,眨了一下眼:“将军想要什么,我都能予。”

“无论何事何物?”

“无论何事何物。”

沈知书摇摇头:“可是殿下每回都如此行事,说到底我也不能向殿下索取什么。况且殿下也并未对我坦诚,以至于我对此事一直云里雾里,就像是棋局里无谓牺牲的兵,被蒙上眼推着向前,不能回头,也不知底里……”

她顿了顿,往椅背上一靠,轻声说:“我也不缺什么,没兴趣帮殿下了。”

“我可以予你……”

“殿下。”沈知书轻笑了一声,“还没明白么?”

她站起来,蓦地走至姜虞身后,扶着椅背俯下了上半身:“殿下将实情告知于我,我自然肯帮殿下。否则——免谈。”

姜虞垂下脑袋,声线同她的脸一般无动于衷:“其余之事都可,此事真不行。”

“为何不可?是因着那人的身份,还是其中夹杂着令殿下难以启齿之事?”

姜虞摇摇头:“不能说。”

“那真没法子了。”沈知书攥着椅背直起身,“殿下自行解决罢,下官先行一步。”

其实她也有点气。

气长公主死犟着什么也不说,也气自己人与事都尚未弄灵清,就稀里糊涂地一头扎进了这滩浑水里。

毕竟从姜虞宁死不吭声的行状来瞧,这浑水八成棘手得紧。

她从前是个太过良善的傻子,今儿这傻子却不愿奉陪了。

这场闹剧理应就此为止。

她转身要走,宽大的袖摆从姜虞面前扫过,却猛地被某人扯住。

“嗯?”沈知书垂眸看着长公主那震颤着的眼睫,“殿下可是想明白了?”

“我……”长公主低低的嗓音渗出些许难以察觉的喑哑,“我保证此事是最后一回。将军……请帮我。”

“姜虞。”沈知书实打实被气笑了,“你一直是这样的态度,我凭什么帮你呢?就凭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么?所有人都不得忤逆您,所有人都得围着您转,是不是?”

“千两黄金明日会送入将军府。”

“……我不缺金银。我如今所获的已够我衣食无忧逍遥自在,为何还要稀里糊涂地被您利用呢?”

姜虞哑了声,良久,轻言细语地说:“……不是利用。”

“不是利用?”沈知书眯眼看着她,“非各取所需的交易便是利用,我究竟并没从中获得我想要的。难不成您要告诉我,您做这一切是为了我?还是你要说,你是心悦于我,故此演这么一出与我瞧?”

铜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安安静静杵在墙角,散着飘渺无形的烟。

屋内的气氛如同那没了余热的香灰般死气沉沉。

沈知书看着再无话音的姜虞,唇角微勾,正要再哂薄两句,忽然听见外头传来窸窣的响动。

紧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窗外一闪而过。

“谁?”沈知书厉声问。

却见姜虞一把揽住了她的脖子,而后一阵用力,将她蓦地往下拉。

沈知书猝不及防,被她往下带了几寸,眼瞅着即将撞上她的脸。

雪松气排山倒海,像是再度误入了漠北的雪松林。

沈知书有一瞬间的愣怔,须臾,飘忽的思绪被长公主清浅的话音拉回来。

“最后一次。我保证。”姜虞这么说着,将脸往前送了一点。

她们鼻息相缠。

摇曳着的烛火落在那双浅淡的眸子里,勾勒出几分荒唐而暧昧的风月情愫。

因上扬而裸露在的脖子雪白细腻,像是一种无声的相邀。

沈知书知道她想做什么——

外头那“眼线”在看着。长公主想同自己接吻,以做戏与那人瞧。

姜虞一直不肯说出监视她之人是谁……然而这其实并不难猜。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南安国长公主,只可能会畏惧一人——当朝圣上,姜初。

她拉此前同她毫无交集的自己当皇上面前的挡箭牌,还口口声声说并非利用……

实在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但这仅是猜测。

需要得到证实。

沈知书的眸光从眼尾的那颗小痣滑至润泽的樱唇,想,自己其实并不介意陪着这位长公主再兜上几圈,看看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红烛已燃去大半,巷尾传来更漏声。

沈知书眯起眼,陡然抬起那双粗粝的手,一把捏住了姜虞那露在空气里的后脖颈。

长公主浑身一颤,眼睫战栗着,像是飘摇的雨夜里停驻在寒梅枝头的枯叶蝶。

沈知书垂眸看着蝴蝶,半晌,脑袋沉了下去——

没亲上。

借了个位。

她的唇落在了长公主的脸侧,垂落的马尾恰巧挡住了两人的脸。

鼻尖抵上了冰凉的耳垂,沈知书沉声开口:

“下不为例。”

……-

那眼线隶属于“血煞”,是姜初培养的亲信,旨在替她解决那些不好摆在明面上处理的事务。

她于当夜悄无声息地潜入宫中,飞奔至勤政殿。

姜初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的奏折往桌上一掼:“她们今夜又见面了么?”

“……是。”眼线一五一十答道。

“今夜做了什么?”姜初往椅子上仰躺上去。

“接吻,与……行房事。”

眼线回禀完,小心翼翼抬起头。

她家主子的脸被烛火勾勒得棱角分明,此刻阴阳未定,辨不清情绪。

眼线复又垂下脑袋,忐忑等了半晌,终于等来了主子的话音——

姜初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知晓了,下去罢。”

眼线退出殿门时,与一雪白的身影擦肩而过。

她看见来人一头白发,身着一袭白衣,与自己那一身黑的夜行衣截然相反——

是国师。

国师近些日子来得真勤。她想。

似乎自从长公主与沈将军“一拍即合”后,这深夜的勤政殿便总能见着国师的身影。

她恭敬行了一礼,正要离去,却忽被国师叫住了。

国师轻声问:“她们可是又……”

她说着,将双手的拇指并作一块儿,轻轻弯了弯。

眼线点点头。

又做了……

国师长舒一口气,道:“我心里有数了,你先下去罢。”

周遭沉寂得有些过分,松枝被雪压得挺不住,扑簌簌抖落了一团积雪。麻雀从枝头蹦下来,掐着嗓子叫了几声。

国师听见勤政殿里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里头的人沉声问:“阿璃又来了么?”

国师大步流星地走进去,草草行了一礼:“陛下万安。”

“有什么安不安的呢?”姜初说着,又翻开了另一本奏疏。

国师眯起了眼。

她并未坐上一旁的雕花黄木椅,而是径直走到了桌案旁,忽然抬起胳膊,覆上了姜初握着朱笔的指尖。

“很凉。”国师说,“陛下今儿一整日都在勤政殿罢。一日三餐可有按时用么?”

声音轻得近似耳语。

“自然。”姜初抬起头,直视上国师的眼,长叹一声,“阿璃,到底只有你是在真正关心我。”

“不敢当。”国师轻笑道,“院儿里头多少位娘娘都盼着陛下召幸。”

“她们?”姜初摆摆手,指着身下的龙椅说,“她们盼的是这上头坐着的人,而非姜初。”

国师的眉毛深深蹙了起来,浅淡的颜色陡然变得深了一些。

她蓦地揽住椅背,脑袋低了下去,问:“陛下今儿说话略显刻薄。心情不虞么?”

姜初合上奏疏,自嘲地笑了笑:“阿璃你又明知故问。”

国师没接话,胳膊轻轻往下垂,搭上了姜初的肩。

姜初说:“朕曾经以为,只要看着她平安长大,朕便能心满意足。可她长大了,朕又想,若是她能长长久久伴在朕身侧,心里眼里只有朕一人,该多好。”

“朕是个自私的阿姐,是不是?”

国师的手徐徐往上移,覆住姜初的眼。

“陛下累了。”她答非所问,“摆驾养心殿,可好?”

姜初长久长久没答言。

国师的手心逐渐湿润了。她低下脑袋,看见姜初靠在龙椅上,肩膀微微震颤。

她想,皇上被束缚在这个位置太久了,被要求喜怒不形于色,渐渐地,连哭都变成了无声。

半柱香后,姜初停止了哭泣。

她将国师的手挪开,哑着嗓子道:“罢了。血煞不必跟着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朕早知道答案了,只是犟着不信,以为能骗过自己。”

“现在想想,若是假的又能如何呢?没有沈知书,也会有陈知书李知书。”

国师的手悬在半空,须臾,重重落下去,揉了揉姜初的脑袋。

姜初闭上眼,嗓音像是碎玉:

“阿璃,朕好难过。像是被从象牙塔里兴高采烈钻出去后,却只看见满目疮痍、黄沙漫空。”

“朕只愿从未住过这象牙塔,一开始便见遍野荒芜。”

“遍野荒芜啊,但荒芜里总能长出杂草,就像沙漠里总能出现绿洲。”

角落的铜炉漫着欲盖弥彰的檀香气。

姜初猛地睁开眸子,回身攥住了国师的袖摆——

“没有阿虞,朕一样能好好生活,是不是?朕批会儿奏折,就能不再难过了,是不是?”

“阿璃。”她说,“你抱抱朕。”

“你抱抱朕吧,好不好。”

第29章 别再说了。求你。

沈知书回房后一直在琢磨武堂的事儿。

眼线回禀的“接吻”“行房事”都是做戏,她们当时究竟并未肌肤相贴,而是躲在床帐里,边摇床,边说着小话。

沈知书只穿了一件单衣,在床上……做仰卧起坐。

她做了几十个后仍便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地低声问身侧人:“你方才说开武堂?”

姜虞正拽着床柱摇床,只是她劲儿小,摇了几下便有些气喘:“正是。这也是皇上此前的意思。武举不同于文举,报名人数少,且大多只在京都及周边地区举办,而每年的征兵征来的又大多是未经训练之人,素质实在不高。”

“武堂类似于太学,只是教授的并非四书五经,而是枪刀骑射,意在网罗天下于武学上有天赋的少年并进行培养。然而一直苦于找不着合适的掌门人,这个想法便搁置至此。”

她也只穿了单衣,一长串话并不能很完整地顺下来,说几个字便要喘口气,胸口汗湿了一小片,微微起伏着。

沈知书瞥了一眼,复又从上头挪开视线,直视上长公主的眼:“殿下现同我说这些,意在……?”

长公主喘了口气:“其实皇上本属意于你,一方面是因着你的才干,另一方面又因沈尚书不偏私不结党,她的女儿自然也廉洁奉公。若是这武堂交至一结党营私之人手中,定会为一己私欲往里头塞她自己的亲信,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

“然而你当时征战未归,军营中离不得你,遂搁置了。”

沈知书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盘膝坐着,想了一想:“我在这上头倒无甚兴致……然谢瑾应乐意,你们寻她去。”

“她因着是七帝姬的姨君,在这上头得避嫌。”

沈知书“嘶”了一声:“那我与你‘亲近’,便不用避嫌了?”

姜虞偏着头,似是有所不解:“将军这话何意?我与将军只是有私交,明面上并无甚交集,皇上并不知。”

“她真不知?”

“她……”

沈知书蓦然将身子往前倾去,直视上长公主的眸子,眉眼压得很低。她打断了姜虞的话音:

“殿下若是想要我应允,最好实话实说。”

视线相撞,雪松气轻轻浅浅渡过来。

长公主的眼眯了一下,像是被捏住尾巴的白狐。

她即便坐在床上,上半身仍旧是笔直的,倒比站着时更像一棵雪松。

雪松说:“我倒不解其意。莫若将军讲一讲,我有何实话可说?”

……她是在装傻充愣,还是自己先前那“下药并监视之人是皇上”的推测有误?

要不然……诈一下?

沈知书由盘腿改为了跪坐,于是离长公主更近了一些。她绷着肌肉,里衣被宽厚的胸背撑出分明的轮廓。

她的目光由眼前人的柳叶眉滑至樱唇,忽然低低笑出了声:“殿下可还记得,白日里在校场说的话么?”

“嗯?”

“殿下说……您与皇上同心同德。试问既然同心同德,作为紫禁城第二位主子,又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给您下药?”

姜虞无动于衷地坐着,双手交叠于大腿上。她没答言,只是轻轻挑了挑眉。

沈知书继续道:“只有上位者敢明目张胆地迫害下位者。那么谁是殿下的上位者……”

“将军慎言。”姜虞蓦地出声打断,“若坐这儿的不是我,明儿这话便要传至皇上耳中了。”

……只是“慎言”,而非“绝无此事”。

沈知书眯起眼:“殿下没反驳——”

“沈知书。”

这一句的语气同沈知书以往听到的都不一样。不再淡漠平直,也不含风月情愫,低沉却抑扬顿挫,像是风雨欲来的警告。

姜虞一瞬不瞬地撞上自己的视线,里头泡着寒浸浸的剑影刀光。

然而风雨终究没来。

短暂的唬人感翻过后,底下藏着的央告便悄然冒了头——

别再说了。也别再问了。

求你。

姜虞垂着的眼睫在烛光下无声无息地震颤,投下半虚不实的暗影,像是被风拂过的蒲公英。

又像是西洋上千里迢迢运来的瓷瓶,珍重却矜贵,一不留神就碎掉了。

沈知书眯眼看着她,须臾,叹了一口气,将胳膊抬起来,极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发顶。

姜虞没动,只是阖上了眸子,眉尾下边同此前情动一般湾着水雾。

心软真是一个很不好的特点。沈知书心想。

明明前一瞬想着,不问出点什么来不罢休,现在看着眼前人被染上些许绯红的眼尾,她忽然又说不出更重的话了。

她换了坐姿,蓦地出声问:“我若是应了这武堂的掌门人,武堂是交由我一人负责么?”

“非也。”姜虞的嗓音有些哑,被她梗着脖子清了两下,“我与你合办。”

“嗯?”

“需要有一皇室之人镇着。”

“那我无法即刻给殿下回复了。”沈知书耸耸肩,“我得回去问问沈尚书的意见。”

“无妨。”姜虞说,“这回性质不同,将军若是应下来,并非与我有私交,而是奉皇上之命。”-

而沈寒潭也如姜虞所料,并未一口回绝——

“如真是圣上的意思,倒是可以一试,也好为你此后铺路。只是须得踏踏实实谨小慎微,万不可犯那眼馋肚饱、打马虎眼的毛病,更不可结党营私、拉帮结派,方能不负皇恩。”

长公主也于次日午后亲自登门,以表皇室对兴办武堂的重视之意。

彼时谢瑾正在将军府,同沈知书一块儿演习射箭。长公主进来之时,她正挽弓搭箭,眯眼瞄准靶子上方悬着的金戒。

听闻门童通报,她正要将弓箭放下行礼,姜虞却率先出了声:“谢将军不必客气,演习你们的便是。我原是来寻沈大人,刚巧谢将军也在此。待将军空了,我想同将军商议商议武堂武师一事。”

“武堂?”谢瑾赶忙卸了力,将弓箭递与一旁的小侍子,笑道,“我才听知书提起武堂,说是殿下邀她做掌门人?”

“正是。”姜虞点点头,“沈大人年纪轻轻却已是辅国将军,实为天纵英才,兼之沈尚书廉洁奉公,家风清正,做这武堂掌门再合适不过。”

谢瑾与有荣焉似的地将胸脯挺了起来:“我朋友乃神人也,前途无量。”

沈知书:……

沈知书捅了一下谢瑾的腰,轻声同她咬耳朵:“长公主已然知晓你我彼此心悦是演的了,你莫装。”

谢瑾猛地转过头,嗓子有点劈:“何时的事???”

沈知书的声音略显心虚:“就……前些日子。”

“前些日子?你这么多天未同我讲???”

沈知书干笑两下:“这不是快至年节,事儿多,一忙起来便忘了么?”

谢瑾咬着牙,满脸写着“等会儿同你算账”,转身将神色漠然、看不出是否听着了她俩对话的长公主请入花厅:“外头风大,殿下莫若进里间歇息。”

侍子搬来椅子与小机,姜虞施施然坐了,抬手接过侍子递来的茶,淡声开了腔:

“我眼下已有心仪的武师人选,与皇上商议已毕,暂定了几位,谢将军赫然在列。只是不知将军是否乐意。”

谢瑾抱拳道:“承蒙圣上与殿下看重,是枝余之幸。下官定不负所托,尽心尽力佐助殿下兴办武堂。”

姜虞又转向沈知书:“还有一事——我与皇上只选出了三位武师,加上大人也仅有四位。若是硬要说够倒也够了,只是几位武师们未免累些。大人或有其余合适人选的,尽管在此提名。”

沈知书摇摇头,正想说“我才回京呢,人都没认全,除了谢瑾之外再无相熟之人了”,便听姜虞补了一句:

“并非定要朝中之人,只要是有才干能胜任的,平民百姓也可。”

于是沈知书的脑子里水灵灵闪过一个人影……

她蓦地转过脑袋,叫来亲信:“你往沈府跑一趟,将影姨与画眉请来。”

——画眉的轻功实在了得,那夜无声无息藏于将军府的屋顶,竟连自己也未察觉。此后又拽着影姨翻身上瓦,速度之快,约莫连自己也赶不上。

是个可用之才。

影姨拽着画眉匆匆赶来的时候,厅内三人已然吃过了三轮茶。

沈知书陈明来龙去脉,影姨一拍大腿:“那行啊,横竖我现如今打算在沈府住个三五年的,一时半刻不会带着画眉离京。画眉若是能有用武之地,她定是开心还来不及。是吧画眉?”

画眉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如此甚好。”长公主轻轻颔首,“我尚得去见其余大人,便先行一步。”

沈知书起身送她,谢瑾瞥了一眼她那好友,刚亦步亦趋地站起来,不知怎的灵光一现,却又坐下了,没往上跟。

她看着俩人并肩行至门口,而后沈知书扶着大门,同长公主低头告别。

从她的角度并看不见姜虞,沈知书宽厚的背影已将她全部笼罩了进去——

沈知书一个人能顶两个长公主那么大。

谢瑾脑子里蓦地蹦出来一个想法:两个人除开身份,一个英姿飒爽,一个清冷闭月,站一块儿其实挺养眼的。

但她随即又想,到底还是刨不开身份——

沈尚书大约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站至长公主身边,成为二帝姬党羽。

她悠悠然起身,不疾不徐地走至门旁,恰巧听见长公主同沈知书说最后一句话——

“今儿我府上有晚宴,宴请武堂第一代掌门并武师们,大人同谢将军与画眉说一声,务必赏光。”

第30章 好朋友

这是沈知书第二回来长公主府,却仍人生地不熟。

犹记得自己头一回来的时候,醉得稀里糊涂,是直接被谢瑾抬进厢房的,府内错杂的景致一概没见着。

沈知书就“长公主如何知晓了演戏一事”在路上与谢瑾展开了长达一刻钟的沟(瞎)通(编),最终以“谢瑾挂上了一脸怪异的微笑”为结局落下帷幕。

“你这什么神情?”沈知书蹙眉问。

谢瑾:“嗑到了。”

沈知书:???

谢瑾清了清嗓子,正色说:“无事,横竖现如今也算是碰上光明正大地同长公主交好的机会了,你努力。”

沈知书:“?我努力什么???”

谢瑾:“努力在长公主面前挣一个好形象,而后让她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让你官运更上一层楼。你看你,想哪儿去了,急成这样?”

沈知书:……

因着这一个小插曲,沈知书接下来半个时辰没理谢瑾。

她一进长公主府就直奔凉亭而去,孤身坐着观山览水。

兰苕在旁边转悠了好几圈,不知要不要上去打招呼。

另一小侍子凑上前,轻声问:“兰苕姐姐,怎么啦?”

兰苕叹了口气:“你瞅沈将军,是想清清静静一人待着的意思么?你说我要不要上去送些茶水?但万一一去就扰人清闲了可怎么办呢?”

那小侍子被这一通话问得有些呆,片刻后答非所问:“兰苕姐姐,你从前可没有这么顾头顾尾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因为我看不透啊!兰苕心道。

先是看不透殿下,现如今又看不透沈将军。

自家主子的心意一向不好猜,譬如她一直搞不懂,殿下为何要拉沈将军当挡箭牌。

若说是随手拉个人——殿下并非如此草率之人;可若说是深谋远虑——殿下与沈将军此前并无交集,也不知将军的底里,如若将军并非良善之人,反过来拿此事要挟殿下,可如何是好呢?

她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扯出这么一个理由:殿下知晓自己被“下药”时,是真怕了。

一怕就慌了神,一慌起来就不管不顾了。

自己不愿殿下受伤,所以一开始得知此事时,自己对沈将军是抱有浅浅的敌意的——虽然她也知晓这敌意莫名其妙。

但后来一直无事发生,长公主府倒是越来越安生,皇上也许久未往这儿来了。于是这点荒谬的敌意便转为了欣赏与感激,甚至因夹杂着一丝丝看错人的愧疚,感激之情便愈发浓烈起来。

所以自己面对沈将军时总会格外瞻前顾后一些,力求为将军打造最舒适的体验。

将军想寻清净,自己就必然不能上前打扰;将军饿了渴了,自己就勤快地送茶送水;将军冲自己招手,自己就……

诶等等,将军冲自己招手?!

兰苕忙里忙慌跑上前,嘴角绽开了有史以来最努力的弧度:“大人所为何事?可是想喝茶?我们这儿有天山普洱、君山银针、沐春锦毫、南枝香雾、西湖沁芽……”

“停。”沈知书被她笑得有些发毛,温声道,“无妨,不用上茶,我就是想问一下宴会何时开始。”

兰苕闹了个大红脸,讷讷道:“还有半个时辰呢,将军请再略等一等。”

沈知书点点头:“知晓了。”

兰苕忙问:“将军可是饿了?我们这儿有菱花糕,酥油卷儿,梅花烙月酥,酒酿清蒸丸子,豆腐皮水饺……”

沈知书:……

怎么长公主这么个清冷的性子,养出来的侍子却喜欢报菜名儿?

她摆摆手,笑道:“暂且不用,我等着开席。话说回来,你们家主子呢?”

兰苕恭敬回道:“殿下正在花厅里同其余大人们喝茶呢,将军可要同去?”

“有哪些大人?”

“谢瑾谢将军,画眉夫子,此两位将军已熟了。除此之外,还有齐问鼎齐将军,韩佩英韩将军,将军许是不甚熟悉,可要奴婢与将军介绍介绍?”

沈知书“哟”了一声:“你怎知我不甚熟悉?”

“殿下曾偶然间提及。”兰苕道,“殿下对将军的喜恶与习性知之良多。”

她原是想表达“殿下是知恩图报之人”这一意思,待出口后却发觉这话似乎有些跑偏——

瞧,将军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兰苕摸摸鼻子,赶紧找补了句:“殿下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因着万分感谢将军,故此在将军身上会观察得细致一些,以期在某刻能帮上将军。”

结果沈知书的眼神更加不对劲了。

……自己就知道。沈知书想。

长公主这是派侍子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来了。

这侍子先是一通碎嘴迷惑自己,继而直截了当地替长公主表达了“我一直在注视着你,你的所有行止我一清二楚,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这一态度。

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

怎么的,昨晚才帮了她第四回,今儿便翻脸不认人?

皇室之人都薄情,这句话果然没错。

……可这侍子的表情似乎很真诚。

沈知书随即又想,便是长公主没那意思,但若是总被监视着,一举一动对方都了然于心,是个人都会感觉不舒服。

侍子还在说“要与将军介绍一下吗”等语,沈知书却已然失了兴趣。她腾地站起身,撂下一句“我也去花厅瞅瞅”,将怀里的大氅交与自己的随从,从容轻巧地跨进了厅里。

厅内的十只眼睛齐齐整整望过来,除长公主外的四人俱起了身。沈知书先朝长公主行了一礼,而后朗声寒暄:“聊得如何?”

谢瑾接话:“聊得挺好,就好像有你没你都一样。”

沈知书瞥她一眼,抬手给了她一下:“那我走?”

“开个玩笑活跃气氛罢了。”谢瑾一把将她扯住了,按至左边上首的椅子里,“这儿没沈将军不行。是吧殿下?”

她说着,朝长公主看过去,试图拉人附和两句。

长公主很上道儿:“是这个理。”

……你方才不是还让侍子来给我下马威么,这会儿就附和起谢瑾的“没沈将军不行”了?

沈知书腹诽着,掀起眼皮朝长公主看去。

四目相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长公主又是如此。沈知书想。

不论说过何话做过何事,脸上都是一派风轻云淡,半点不留痕,就好像万事万物都理所应当。

直到谢瑾再再度叫了自己一声,沈知书才恍然回神,“呀”了一下:“何事?”

“方才讨论起来,我教授骑射,齐将军教授耍枪舞剑,韩将军教授用刀,画眉夫子教授轻功。”谢瑾问,“如此分配是否合理?”

沈知书想了一想:“倒是缺了一样。”

“什么?”

“基本功。”沈知书说,“基底不打扎实,其他功夫练得再花里胡哨也是白瞎。就像是人不脚踏实地、真诚待人,站得再高也会跌落。不过这块儿我亲自抓着,倒不用诸位费心。”

谢瑾笑道:“怎么还讲起人生道理来了?讲与谁听呢?”

“白讲一通罢了。”沈知书道,“瞎子讲与聋子听,谁对号入座算谁的。何时开宴?”

她对着谢瑾瞎扯一气,余光里,长公主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看,眸光无波无澜。

……某人是真没听懂自己什么意思,还是听懂了却不以为意?怎么仍旧是这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

侍子在一旁回禀“再过一刻钟便开宴,请诸位大人们移步至诚和殿”,沈知书将略为松散的马尾紧了紧,忽然不动声色地落后半步,恰巧走至长公主身侧。

“殿下今儿精气神似是很好。”她淡声道。

“嗯?”

“都说人睡足觉了,精神头足了,便不容易想七想八。”沈知书道,“下官方才那通话原是顺口胡诌的,出口后才觉不妥,倒像是夹枪带棒说与谁听似的。却见殿下似是也未多想,下官这才松了口气。可见殿下精神气足。”

长公主缓步走着,并未看她,视线落在远方的红梅上:“此言差矣。”

“嗯?”沈知书笑道,“何处不妥?”

“我原是多心了的,觉得将军这话分明就是在说与我听。然我又想了一想,我究竟今儿也并未在何处得罪将军……”

长公主说着,忽然停下脚,将目光转回来,直视上沈知书的眼:“所以莫若将军同我说说,我究竟是何处有了差池?”

“殿下问我么?你自己不知?”

“不知。”

“果真?”

“千真万确。”姜虞面无表情道,“我若是在此事上骗你,我今夜睡不着觉。”

沈知书笑起来了:“这个誓未免太轻。”

“轻么?”姜虞说,“那再加几日。我若是骗你,我一周睡不着。”

“若你所言是真……”沈知书侧头望过去,眉眼压得很低,“方才你那心腹侍子同我说,你知晓我的喜恶习性,常将我观察入微。我寻思着,殿下这是想同我说‘我眼线遍布,时时监视你’,叫我莫整幺蛾子——”

“……沈知书。”姜虞淡声打断了她,“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的人?”

前头的大部队已然拉开她俩一段距离,沈知书与姜虞在队伍后头慢悠悠走着。

暮色穿过墙头往院里蹿,夕阳渺远寂寥。

“在我心里么?”沈知书很轻地眨了一下眼,徐徐道,“在我心里,殿下是个好领班,是个好主子,是个好姑姑,唯独不是个好的朋友。”

“嗯?”

“我回京后的所有行止,桩桩件件殿下都知晓。然有关殿下之事,我却始终云里雾里。殿下,这不对等。”

长公主拢着手炉,长身玉立,头顶的碎发被穿墙而过的北风揉着,又被夕阳烘烤成极淡的黄棕。

她只是站着,无声而无色。

“不过我想……终会有对等的一日,或许待到那时,殿下便是‘好朋友’了。”沈知书笑了一下,“但愿不是我痴心妄想。”

“嗯。”姜虞接话。

她顿了顿,又说:“我也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