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书摇摇头,笑道:“习惯同殿下拱手告别了,一时未改。我同谢瑾告别时过于随意,若是将这一套搬至你这儿,怕是会委屈了你。”
姜虞眨眨眼,像是不再往下深究的态度。
沈知书松了一口气,正打算转身离开,忽听姜虞清泠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我想,将军同谢将军四处征战时,在军营里应是也有因铺位不足而草草同床共眠的日子。”
沈知书陡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硬着头皮扭过脑袋,点点头。
果然,姜虞的下一句话和自己的心跳声一同传至耳畔——
“那将军今夜也与我也同床共眠,可好?”
第36章 逻辑无懈可击
沈知书心道这攀比心理似乎有点歪。
她遂下意识拒绝:“我病着呢,殿下忘了?病气过给了殿下可不好。”
姜虞在床上静静坐着,须臾,忽然伸手将帷帐放了下来。
大约因着气血不足,那只手白到近乎透明,不沾一丝一毫的纤尘气。
于是她的身子就被半透明的帷帐挡住了,只能隐约看见个轮廓。
……好端端的,怎么就把帷帐放下来了呢?
沈知书这么想着,刚想上前问上一嘴,就见床帐里头的轮廓水灵灵地……躺下了。
沈知书:???
沈知书忙大步跨至床边,唤道:“殿下?”
殿下耳聋了。
“姜虞?”
姜虞也聋了。
“……淮安?”
淮安终于有了反应,蹙眉望过来,隔着床帘同沈知书对视。
沈知书忙问:“殿下这就睡了?”
“困了。”姜虞的嗓音穿过帷帐,听起来有些闷,“将军也请早些安寝。”
“殿下这会儿睡不得。”
“为何?”
“头发还未完全干呢,当心明早起来头疼。”沈知书笑道,“方才还瞧着挺精神,怎么这会儿就困了?”
姜虞直挺挺躺着,眨了眨眼,忽然答非所问:
“将军方才拒绝我是真怕将病气过给我,还是不想同我同床共眠,所以扯了个借口?”
沈知书张张嘴,将要回答,长公主却又自顾自往下说:“将军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沈知书满头雾水,不由得将帷帐挑开,将脑袋探进去,“殿下如何知道?又知道了什么?”
“将军一向如此。”姜虞淡声道,“不拘何事,总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挂在嘴边。比如在重宴阁相遇时,分明是应小七相邀而来的,却说是同谢将军约了饭后茶;在长乐街为了躲谢将军,将我拉进酒楼,分明用过晚膳了,嘴一张便是没吃饭饿了。现如今分明是不愿答应我,又扯上‘怕将病气过给我’的借口。”
她顿了顿,轻声说:“我已同将军事事坦诚了,将军也同我实话实说,很难么?”
沈知书张口就想说“我说的确是真话”,然对上长公主情绪纷杂的眸子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把帷帐放下来,看着床上那人的轮廓重新变得模糊不清:“然有时实话伤人。”
“那也比糖衣炮弹强。”
“并非糖衣炮弹。”沈知书道,“那我问殿下一句——殿下何故要同谢瑾攀比?”
“我何时同她攀比了?”
“我说我给她两下,殿下便让我也给你两下;我说同她一块儿睡过,殿下便要我同你一块儿安寝。这不是攀比是什么呢?”
长公主的声音无动于衷:“并非攀比。我只是不希望作为你的朋友,却遭受区别对待。”
沈知书道:“并未区别对待,只是面对不同的朋友,须得用不同的方式。”
“我与她有何不同?”
“那我便实话实说了。”沈知书深吸一口气,“我曾与你一夜良宵,同她却没有。”
姜虞眯了一下眼。
“所以呢?”她问。
“所以……”沈知书说,“在你头上未免会小心一些。”
姜虞微微挑起了眉:“怎么个小心法?”
“就……会斟酌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那么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能做?”
“殿下。”沈知书被噎了一下,片刻后笑道,“必得事事刨根问底么?我寻思着方才那句话原是意会就好,不必明言。”
姜虞拢着被子干坐着,忽然伸出一只手,撩开了帷帐。
她的半边脸明晰起来,半边脸仍藏在丝织的帷帐后边,若隐若现。
她的视线顺着烛光撞过来,片刻后,淡声下了结论:“所以我与谢瑾不同。”
沈知书字正腔圆:“自然。”
“将军同她做过的事,未必会同我也做一遍。”
“嗯。”
“那……”姜虞微微颔首,“若是谢将军邀你在她府上与她同床共枕,你会如何呢?”
沈知书心说自然大剌剌往床上躺。
但她随即又想,最好能借谢瑾给姜虞打个样,于是嘴皮子一碰:“自然拒绝。”
“为何?”
“避嫌啊。”沈知书笑道,“怕谢瑾亡妻不乐意。再者说,她府上空屋子多了去了,我为何要同她挤呢?”
姜虞“哦”了一声。
沈知书:“所以殿下明白了么?”
姜虞点头:“明白了。”
“嗯?不如说与我听听?”
“将军不与谢将军一同睡,而在将军心里,我又与谢将军不同——”姜虞面无表情,“所以将军得与我一道儿睡。”
沈知书:……
完蛋了,怎么逻辑如此无懈可击?!
……都怪谢瑾!-
沈知书终究还是躺上了姜虞的床。
她其实挺能理解姜虞的,毕竟大部分人生病的时候总是脆弱一点,需要人陪着。
姜虞应该属于这个“大部分人”。
姜虞躺着的时候也是直挺挺的,说得好听一些像雪松,不好听一些像躺棺材板。
沈知书却睡得四仰八叉,先是从平躺变成了侧躺,躺着躺着又翻到了枕头底下。
烛火未熄,姜虞长长的睫毛被熏染得褪了色。
一般而言,睫毛一旦长了,它便容易卷。但姜虞就不。
她的眼睫直得像刚长出来的松针。
姜虞整个人都很直很挺,放在别人身上就显得过于端,在她身上却正正好。
与那阵清冷的雪松气相得益彰,漠然瞥过来的时候,会让人感觉她这一生都沾不了风月情愫。
沈知书的眸光从松针往下移,落到了姜虞樱红的唇瓣上,静了会儿,轻轻问:“不累么?”
“嗯?”
“躺这么直,不累么?”
沈知书原以为又会听到“习惯了”三个字,却不想片刻后,身侧那人说:“不累。这么躺着很舒服。”
“居然会舒服?”沈知书有些诧异,“让我这么一动不动躺一宿,骨头得僵掉。”
“每人的习性不同。”姜虞说,“将军身强体健,肌肉厚实,直直躺着,腰部悬空,自然得不到充分放松。然我身子骨小,就喜平躺。”
沈知书“哦”了一声。
她像是才意识到,长公主真的很瘦。
姜虞的床,自己躺着近乎“顶天立地”,一个人能占去一半多的位置。
而姜虞的脸,大约比自己的巴掌还小……?
她这么想着,蓦地伸出了手,五指摊开,晃到了姜虞的面前。
“怎么?”姜虞侧过脑袋,问。
“比一下。”沈知书说,“看看我的手是不是比你的脸还大。”
姜虞侧头的时候,身子仍旧平躺着一动不动,于是那颗脑袋非常丝滑地旋转了一定角度,像是和身子分了家。
令沈知书觉得有点好笑。
以至于她话还未说完整,就乐出了声,肩膀震颤着,连带着整张床都在摇。
而笑得猛了就容易咳嗽,特别是当当事人本就风寒未愈的时候——
沈知书将伸出被褥的爪子收回来,陡然坐起身,别开脸咳了两下。
这一咳就有些收不住,她赶忙翻身下榻,泛着青筋的手腕却被攥住。
“去哪儿?”姜虞问。
沈知书好容易止了咳,脸涨成了番茄,呼出一口气:“看我咳成这样,病气过与你可如何是好呢?我还是去另一间房睡罢。”
姜虞不吭声,也不松手。
这位长公主在某些方面似乎莫名执着。
昏暗的烛光里,她们无声而一动不动地僵持着。
——令沈知书恍然又想起来那个雪夜。
她坐在马背上,也是这么从高处往下俯视,看着身下人抿着的唇与平直的眼尾眉梢。
只是彼时与此刻的心境全然不同。
沈知书将声调放软了一点:“殿下不许我去?”
姜虞沉默片刻,并未明言,说辞委婉:“我不怕你将病气过与我。”
“你这就是说笑。”沈知书笑道,“你现在说不怕,明儿起来真得了风寒,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姜虞枯坐了会儿,撒开手,道:“那你睡得离我远些,背对我。”
沈知书摇摇头:“不可,仍是有过了病气的风险。我再问你,你为何一定要我陪你睡?只因谢瑾曾与我同床共眠?”
姜虞的视线看向沈知书投射于床帐的影子,又转去了跳着的火苗上。
沈知书静静站着,半晌,听见床上那人说:“我曾经也昏倒过。”
“嗯。然后呢?”
“然后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侧多了一个人。”
“谁?”
“是姜初。”姜虞道,“她眼下尽是乌青,不知是才批完奏折过来,还是守我守了一夜。”
沈知书听着,恍然生出一些“原来如此”的心理。
姜虞继续淡声说:“我想要轻手轻脚下床,动作却吵醒了她。姜初侧头瞥了一眼,抬手将我揽入怀中。”
“于是自那以后,我每每入睡时,都会担心睁眼后床上多出一人。”
“特别是今儿也昏倒了,场景与旧日重叠,时光似乎倒流回当日。”
摇曳着的红烛又灭了一盏。
姜虞将垂在脸侧的碎发撩至耳后,仰起脸,清淡的嗓音与蜡芯爆开的声音一同响起来:
“将军在这儿歇一晚,让我安稳睡一觉,好不好?”
第37章 “将军似是很困”
沈知书就这么在姜虞的床上躺了一夜。
被窝里的雪松气较平日里更浓郁,沈知书甫一闭上眼,独属于姜虞的气息就争先恐后裹上来。
以至于她辗转反侧一个时辰,听了半宿长公主平稳的呼吸声,第二天早上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和一脑袋鸡窝头坐起身,感觉一闭眼就能晕过去。
姜虞早已起床,直挺挺在梳妆台前坐着,看上去容光焕发:“将军日安。”
沈知书头昏脑胀,嘴皮子一碰:“……日不安。”
姜虞:?
沈知书:………
造孽。
下次死也不答应姜虞同床共眠的央告了!-
姜虞说的织布局离长公主府并不算很远,马车行了半个时辰也便到了。
沈知书围了口巾,待马车停稳后,率先抓着门框蹦下来,而后将胳膊往门口一伸:“殿下当心,扶稳了再下。”
姜虞顿了顿,轻轻扶上她的胳膊,踩着脚凳施施然下了马车。
沈知书落后姜虞半步,俩人一前一后走入织布局。
这家织布局是挂在长公主个人名下的生意,产供销一体。姜虞甫一走进去,那掌柜的便笑盈盈迎上来,一叠声道:“殿下今儿怎么有兴致来这儿逛逛?”
长公主瞥她一眼,没接茬,倒是她身后的兰苕替她出了声:“殿下看了近日铺子的流水,发现入帐少了不少,特来亲自瞧瞧。这位是府内新来的管家,殿下今儿身子不适,一应事宜由管家代为察勘。”
沈知书今晨已看过织布局送来的账簿,此刻上前一步,言语中颇有管家的风范:“织布局昨日送来的账簿我已细细查看,发现其中一批麻布只卖了二十文一匹,又足足卖出了两百匹。往日里却都是三两银子一匹的,这一笔账怎么算?”
那掌柜的“嗐”了一声,摆摆手,说:“前些日子有人前来订麻布,一开口便是两百匹,且须得染成红色,五日内便要的。我们便连夜赶工,好容易赶了两百二十匹出来,谁知半夜大约是遭了耗子,那布匹都被咬了窟窿眼儿,眼见着全浪费了。”
“那人上门来时,我们交不出工,原想着去别的布庄买两百匹来应付一下的,谁知她看了却说这窟窿眼儿也无碍,她全要了,只是这价格得重新商议。我们想着,不卖她也是白放着,全是窟窿眼儿的布匹谁要呢?于是她说什么价,我们便什么价卖与她,二十文一匹便二十文一匹,好歹能回本儿一点点,比全打水漂强。”
沈知书蹙了一下眉:“你们可知她是什么人?”
“是个打西边来的商人。”掌柜的说,“说是那边渐渐流行麻布起来,卖得贵,故此来这儿低价进去,再运到那儿高价出售。”
沈知书还欲再问些什么,忽见身侧人蓦地上前一步。
雪松气愈行愈远,姜虞一步步走至那掌柜的面前,淡淡叫了声“芳姐”:
“本殿有没有与你说过,若是一月净入账没有二百两,用你自己的银子充公?”
芳姐脑门上浮出了一层薄汗,嗫嚅道:“这月本应是能净挣二百三四十两的,然那批麻布一分未挣,反倒赔出去近二百两银子……虽总数是赚的,但确实未达殿下的要求。只是奴家一时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殿下看看,能否宽限几日?”
沈知书在一旁纳闷儿:“我若是你,赔进去那么多银子,必得追查一下那窟窿眼儿的由来。难不成库房里忽然跑出来百八十只耗子,就逮着那一批布匹咬么?这也忒说不过去。”
芳姐叹了口:“查过的,怎么没查过?将全局上下都挨个儿审了一番,却一个子儿都没问出来。这批布用的麻确实令耗子喜欢,曾也出过被咬窟窿眼儿的状况的。若不是耗子,便只能是鬼了。然我想着,织布局近日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沈知书:……
沈知书扯过姜虞的袖子,低头附在她耳畔说小话:“你这哪儿招来的掌柜?怎么还神神叨叨?”
姜虞轻声回答:“路上捡的。”
沈知书:……
“没诓你。”姜虞道,“之前她讨饭没处去,被我撞见,便命人查了她的家世,发现是个干净的,又有管事的才干,遂将她带来此慢慢历练。人挺好,就是确是迷信些。”
沈知书张嘴想问“怎么迷信”,芳姐已然身体力行地验证了姜虞的评价,一挥手道:“我知晓了,定是前些日子犯小人!来财,把万神册拿来看看。”
来财是个留着平头的小孩儿,爬着梯子从老高高的架子上抓下一本厚厚的册子,熟练地翻到中间,一板一眼念道:“葵丑年腊月初七,东南方向遇小人,鞭炮送之,可大安。”
“这便是了。”芳姐一拍脑袋,有些懊恼,“怎么早没想到翻万神册呢?偏库房正是在织布局东南方向,所以说还真是撞了小人。”
沈知书:……
沈知书对鬼神之说一向没什么兴致,只是抱着胳膊在一旁杵着,看着芳姐着人抬出六百六十六响的鞭炮。
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这小人就算送完了。芳姐拍去手上的灰,命其余人将红色的纸屑清扫干净,叉着腰笑道:“这回算是积福了。”
沈知书:……这福也来得忒容易一些。
沈知书摸不准姜虞的意思,但就自己看来,这事颇有蹊跷。
她转头看向长公主,只见姜虞眸光低垂,若有所思。
沈知书眯了一下眼,将脑袋转回来,看向掌柜的:“你确定店铺上下一应人等都盘问过了么?”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想了一想,长吁短叹地说:“您想想,此事若是人为,那幕后之人图什么呢?若说是为了低价收购,可这两百匹布破成这样定是没法儿用的了,没道理买一堆破烂回去;若说是为了来咱们织布局搞事,然大费周章也只让咱赔了二百多两,究竟算不得什么天文数目……”
沈知书点点头:“是啊,图什么呢?”
掌柜的忙接道:“所以我认为此事就是个意外——”
“我说的是那‘打西边来的商人’图什么。”沈知书笑着打断了她,“你方才也说了,没道理买一堆破烂回去。那你认为那‘商人’是揣着什么道理买你这破布的?”
掌柜的磕磕巴巴地嗫嚅道:“约莫是、是心善,或是、或是拿回去做些不费布料的小玩意儿?”
“这话说出来你信么?”沈知书笑道,“这商铺还是你最熟悉,现给你五日令你追查因果。若五日后没消息,你这掌柜的位置大约也是不想做了,便退位让贤,可好?”
她唇角虽勾着,声音也浸着清朗的笑意,然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低头朝人望去的时候,压迫感排山倒海,令人只觉风雨欲来。
芳姐猛地缩了一缩脖子,一叠声道“是”:“管家放心,我五日后定会给殿下与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沈知书微微颔首,转头问姜虞:“殿下可有旁的吩咐?”
她这才发现姜虞一直在注视着她,神色淡漠凉薄。
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或是自作主张坏了姜虞的事儿,片刻后反应过来,姜虞的眼神一直是这样的。
但也许是昨夜的姜虞与自己印象里那清冷孤高的长公主实在太不一样,于是与那样的她同床共枕一晚后,此刻面对淡然无话的姜虞,自己竟然有些不习惯了。
沈知书敛了眸光,微微挑了一点眉:“殿下这么看着我做甚?”
姜虞眨了眨眼,垂下眼皮,没接这句话,转头向掌柜的道:“既如此,我便五日后再来。”-
回程的马车开得慢了些。
厚厚的帘子一放,北风与寒气俱被隔绝在了外头。手炉自然是齐备的,墙角塞了梅花枝,马车正中搁了一张红松木机,上头摆着梅花酥与春山白茶。
车厢内实在太安适,马车又驾得稳,以至于昨夜半宿没閤眼的沈知书不觉犯了困。
她大大咧咧靠着软垫,头一点一点,眼睛渐渐眯去,意识时有时无。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姜虞用那清淡的嗓音唤了自己一声后,沈知书才恍然惊醒。
“殿下这马车实在太舒服。”她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可是到长公主府了?我也该回府了,今儿午后约了谢瑾练剑——”
侍子掀起帘子,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车门外赫然是一条街,还是一条有些眼熟的街。
睡懵了的脑子逐渐开机,沈知书终于认出了这是哪儿:
“殿下怎么又将我带至重宴阁了???”
这一嗓子嚎得有点响,姜虞先她一步下了马车,在马车旁拢着手炉站着,淡声说:“将军帮了我好大一忙,我请将军吃顿饭也是人之常情,将军不必如此疑惑。”
……我没有疑惑。沈知书想。我是有点崩溃。
我想回去补觉!!!
也许是沈知书的表情实在太麻,姜虞扭头看了她好几眼:“将军可是不痛快?”
“没。”沈知书迅速做好了表情管理,“只是……谢瑾与我互相帮忙的时候,极少会请对方吃饭,于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请吃饭的话,如何表达感谢呢?”
“道声谢就够了。”沈知书笑道,“朋友嘛,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情谊原不在这些虚礼上。”
姜虞点点头,神色似懂非懂。
沈知书正想扒着门框跳下马车,忽然听见姜虞淡声开了口:“将军似是很困。”
沈知书的脚一顿。
姜虞继续道:“无妨,房间里有床,将军可以在那儿歇一歇。”
沈知书:……
沈知书扑通落地,脚崴了。
第38章 “是不是也想起了心仪之人?”
晌午日头倒好,蒸化了屋檐下挂着的冰棱。
重宴阁掌柜的女儿正站在柜台里翻账本,见几人进来,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
沈知书骤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同她说的“来我府上找我,替你在军营里头安排个位置”,遂笑着问她:
“不是说想从武么?怎么没来将军府?变了主意了?”
“非也。”小姑娘老神在在地晃晃脑袋,“快至年节了,酒楼忙着呢,离不开人。”
“那你索性再晚两个月。”
小姑娘“哦”了一声:“这怎么说?”
“两个月后估摸着武堂便能开起来了,你可来报名一试,倒比直接入军营好些。”沈知书道。
小姑娘点头点得像鞠躬。
顶楼的碧芳阁早早收拾好了,墙角炉子里燃着沉水香。金丝楠木屏风上是一副山水图,隔开八仙桌与实木床。
姜虞率先上了楼,兰苕亦步亦趋缀后头。
沈知书想了一想,特意落后一步,与兰苕并排走上台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今儿是你贴身伺候殿下?”沈知书问。
“是呢。”兰苕的小脸红扑扑,不知是不是被酒楼里的暖气蒸的,“我每日都盼望着侍奉殿下,然而我们四个人轮着,我四天才能轮到一回。”
沈知书:“……那还真是特殊的愿望,你就这么爱伺候人?”
“非也非也。”兰苕说,“将军您有所不知,殿下极喜随手赏人,我每月统共能得到四根钗三根簪两个金锞子一对银镯子。”
“如此具体?”沈知书笑道。
“不诓将军的。”兰苕道,“殿下事事细致入微,每月赏的都有定例。她自己也不好这些,皇上大批大批珠宝首饰运进长公主府,她向来都是命人收进库房。”
沈知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顺嘴逗她:“所以你喜欢伺候殿下就为了这些珠宝首饰。”
“自然不是!主要还是因着和殿下相处很舒坦,且能学到良多。”兰苕激动起来,“将军您别想着挖坑给我跳,殿下就在前头走着呢,我绝不会说殿下一分坏话。”
“当着人不会说坏话……”沈知书笑道,“那背着人的时候,能悄悄说与我听么?”
兰苕想了一想:“这没问题。”
“那什么时候趁着姜虞不在场,你给我说说。”
“好的将军。”
姜虞:……
不是,你俩大声密谋啊。
姜虞听不下去,刚想转身将自己那倒戈的宝贝侍子拽过来,忽听沈知书继续问:“你们殿下平日里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没有?”
兰苕很警觉:“将军要做什么?殿下就走在前边,将军尽可以自己问。”
“是这样。”沈知书的语气挺漫不经心,“你家殿下的生辰快到了罢?你告诉我她的喜好,我好准备些贺礼。难不成我直接问你家殿下‘你想要什么礼物’?那也太没有诚意了些。”
姜虞:……在我背后大声密谋就显得有诚意么?
姜虞一面心道这楼梯怎么这么长,身后俩宝贝话都说了两轮了还没走完;一面忽然驻了足,施施然转过身:“将军方才说的,我俱已听着。”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殿下好耳力,这都能听清。”
姜虞:……
“……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见。”姜虞淡声问,“将军如何知晓我的生辰?”
“殿下不是每年生辰举办生辰宴么?”沈知书笑道,“我娘提醒了我,说今年将军府的贺礼由我呈备。我便寻思着,倘或送个中看不中用的,虽面子上好看,然回去后殿下定是收回库房放着生灰。所以要送便合着殿下的喜好送,钱多钱少不重要,殿下喜欢最要紧。”
姜虞站在两级台阶上,较沈知书高出了一个发顶,垂眼静静盯着她看。
沈知书极少有被俯视的时候,对此感觉甚是新奇。她微微仰起脸,撞上了姜虞淡漠无波的眼眸。
四目相对,姜虞有好几息没出声。
沈知书正闹不准这位长公主是什么意思,打算再说点什么,下一瞬,姜虞却忽然答非所问:“谢将军生辰时,你送礼之前也会先问问她的喜好么?”
“自然不会。”沈知书即答,“我无论送什么她都得喜欢。”
姜虞没听明白:“何为‘都得喜欢’?”
“不喜欢也得喜欢。”沈知书笑着说,“开个玩笑。我自然是事先知晓谢瑾的喜好的,然殿下的我却无从知晓。实在是昨日才成为朋友,相处得略少了些。”
“那便多相处相处。明儿我便来将军府上寻将军。”
“不是,我非此意思……”沈知书大咧咧摊牌了,“你便说你讲不讲罢,不讲的话我偷摸问你府上侍子,横竖总能问着。”
姜虞沉默几息,淡声道:“她们未必知晓。”
沈知书摇头:“你也太小瞧她们察言观色的能力——”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甚清楚。”姜虞重新转过身,提着裙摆往上走,撂下一句,“将军随意送罢,你送的我都喜欢。”
沈知书将这句话归结于客套。
待开始点菜时,沈知书只要了盘青菜并一只烤鱼。
“就这么些?”姜虞说,“将军平日里胃口倒小。”
她说着,指了指菜单上的长寿面,淡声吩咐小二:“给我来一份这个。”
“嚯,今儿谁生辰?”沈知书有些惊诧,“好端端的怎么吃起了长寿面?”
姜虞端坐在红松圆凳上,背挺得很直。她未及接茬,兰苕的嘴倒比她快:“将军有所不知,殿下一向喜欢在今日过生辰。”
“今日?腊月十六?”沈知书错愕*道,“往年正月里那大张旗鼓的淮安生日宴是假的不成?”
“那日太热闹。”姜虞道,“我便提早一月过。”
“正是了,正月十五是元宵,正月十六那年节的气氛还未散呢,生日宴挤得跟什么似的。”兰苕笑着说,“故此提前一月,我们四个给殿下单过。”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就你们四个贴身侍子?没有……”
她刚想说没有旁人么,霎时间却恍然意识到,姜虞的亲缘似乎真的很淡薄。
姜虞父母都已逝,姐姐关系微妙。帝姬们虽有几个同她交好,然隔了一辈,约莫还是会有些隔阂。
至于朋友……
姜虞与皇上对外同心同德,朝中大臣大抵也是望而生畏,即便有主动结交的,大概也是巴结居多,无法平等相处。而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宫外的朋友即便有,估摸着交情也不会太深。
所以姜虞就这么孤独地过了二十一年。
难怪她有如此种种怪癖,在对待自己时似乎也并不像在官场上那么游刃有余……
自己自从插进长公主与皇上之间开始,便阴差阳错地成了姜虞身边少有的、可以与她平等交流的人。
兰苕见沈知书呆了半天也没吐出下半句,不由得问:“没有什么?”
“无事。”沈知书乍然回神,笑道,“我说我今年可以同你们一块儿给殿下过生辰。”
“那敢情好呢!”兰苕说,“今晚府上有家宴,将军请务必前来!”
沈知书听罢,又挑了一下眉:“你如此自作主张地替你家殿下邀请了,就不问她乐不乐意?”
“这还用问?”兰苕“嚯”了一声,“将军是不是害羞了,故拿此话来搪塞?”
沈知书:……
俗话说的好,有其主必有其仆。
姜虞和兰苕活生生一对儿烧糊了的卷子,俩人脑回路清奇得如出一辙-
沈知书回府歇了中觉,遣人给谢瑾递去了“不能一同练剑”的信儿,舒舒服服睡到了日头西斜。
距离长公主府的家宴还有一个时辰,沈知书思忖一阵,决定上街买点贺礼。
她带着随从在街上瞎转悠了两圈,揣度着姜虞的喜好,迈进了一家茶叶铺。
掌柜的是个话痨,一呼一吸间能一个磕巴不打地吐三四十个字。她殷勤地给沈知书介绍了半日,沈知书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终指着最角落的一个盒子问:“这是什么茶?”
“这个?”掌柜的摇摇头,“不好喝,是我瞎鼓捣的松芽茶。松叶还未长成松针时就将其摘下晒干,原想着泡起来应会有滋有味,谁知竟是涩的。”
松芽茶?
是个新奇玩意儿,和姜虞似乎配得很。
沈知书这么想着,大手一挥:“我买三两,帮我仔仔细细包起来,再用你们这儿最好的盒子装严实。”
掌柜的笑道:“那盒子倒是比茶贵了。别回家喝了之后不好喝,来我这儿买椟还珠。”
“那必不能。”沈知书顺嘴接茬儿,“再帮我包三两菩提叶,三两恩施玉露,三两大红袍。”
“这些用什么装呢?”掌柜的问。
“还是你们这儿上好的盒子。”沈知书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诶,有白玉盒么?用它装。”
“您这也是运气背,最后一个白玉盒上午已经没了,还没来得及进货呢。”掌柜的叹了一口气,“青白玉和青玉倒都还有。”
……姜虞常穿一身白,倒不知她喜不喜欢绿色。
应也是喜欢的罢,毕竟她家那么一片松林,她又那么像松。
沈知书顺口说“那就两只青白玉两只青玉”,回头示意随从给钱。
掌柜的一叠声道“不忙不忙”,边称茶叶边频频回头瞥她。
沈知书有些莫名:“怎么?我脸上有花儿?”
掌柜的“嗨哟”一声,笑道:“这我可看不出来,您口巾围这么严。我就是觉着您跟一人有些像。”
……难不成被认出来了?!
沈知书脑内警铃大作:“谁?”
掌柜的神神秘秘道:“您猜。”
沈知书灵机一动,先声夺人:“总不能是沈将军罢?确有人说我俩长得像。”
“您就是说笑,您多大脸呢像她。”掌柜的摇摇头,“再猜。”
沈知书:……
沈知书一五一十:“猜不着。”
“猜不着吧?”掌柜的有些得意,“我就知您猜不着。您像我隔壁村方上王婶儿家的闺女。”
沈知书:……
沈知书心道这掌柜的这么聊天真的没被人揍过么。
她刚想问这怎么就像了呢,掌柜的已然利索地将四种茶叶装好,把四个玉盒往桌台上一搁,慢悠悠地说:“你俩真的很像啊,说话的时候眼睛会笑,方才说‘两只青白玉两只青玉’的时候,笑得格外厉害。”
“是如此么?”
“是如此呀。”掌柜的说,“王婶儿的闺女马上订婚了,一说起另一方便笑,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沈知书点点头:“是喜事呀,替我道贺一声。”
“我回头替您转达。”掌柜的乍然想起什么,话音一转,“那您呢?”
“嗯?”沈知书漫不经心地问,“我怎么?”
“她想起了她妻家,那您呢?看您方才那自然而然的笑意——是不是也想起了心仪之人?”
第39章 “将军无论送什么,我都喜欢。”
……这是什么话?!
沈知书瞥她一眼,又把头扭回去。
她盯着柜台上齐齐整整码着的四个玉盒,忽然眯着眼问随从:“我方才笑得很开心?”
随从呲着大牙点点头,待看见沈知书未达眼底的笑意后,又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沈知书满意了,从旁边抓了个袋子将玉盒往里塞,边塞便说:“你瞧错了,我只是想起了昨儿刚交的朋友。这礼物便是要与她带去。”
“四种茶都送她?”掌柜的好奇地问。
“是了。”沈知书回答。
掌柜的老神在在地说:“那您可千万莫搅混。其余三样茶都喷香,唯独那个松芽茶最涩。您送礼的时候小心着些,其实据我看,那样不必送,送了伤和气,对面一喝,还以为您随手抓了草药送她呢。”
“那可难办了。”沈知书笑道,“我想送的正是这松芽茶,其余的都是陪衬。”
掌柜的瞪大眼:“您俩有仇啊!”
沈知书:……
不是,这说的什么鬼话?
掌柜的到底会不会做生意?!-
有没有仇不知道,反正姜虞将她接进去的时候,面容较之往常和缓许多。
大约是廊下高高挂着的灯笼给她增添了几分暖色,又许是她确实很高兴,一贯平直的唇角看起来居然有了些微的弧度。
沈知书彼时上前叩了门,原以为开门的会是门童,却不想长公主已长身玉立于门边,险些与提着礼物的自己撞了个满怀。
她一身素白,披风的白狐领在微风中一张一翕,唯有顺滑的墨发里簪了一根青玉钗。
雪松气似乎更浓了,厚重出了一些微妙的侵略性。
沈知书垂下眼,与其主人对视。
目光在灯火下相撞,又陡然错开。
沈知书敛了眸光,提着手中的袋子晃了晃:“贺礼。”
姜虞淡声问:“是什么?”
“哪有一上来就问人礼物是什么的?”沈知书笑道,“你猜猜。”
“书?”
“不是书。”
“棋?”
“不是棋。”
“画?”
“不是画。”
“琴?”
“……您看这袋子装得下琴么。”
姜虞于是摇摇头:“猜不着。”
“那便先放着。”沈知书抻着胳膊将袋子递与一旁探着脑袋的兰苕,“等会儿再拆。”
“好嘞!”兰苕捧着袋子的样子活像捧着国玺。
沈知书被另一侍子引到一厢房内稍作休息。
四下无人,估摸着都在忙,随从也被她赶去与长公主府内的侍子们一块儿玩耍了。
沈知书百无聊赖地在椅子上坐着,喝了口茶,正打算出去走走,忽然听见背后一阵窸窣的帘子响。
她想着这时候谁会来呢,循声望去,看见了姜虞素色的鞋。
姜虞分明半掀着帘子,却不往里进,像是身后忽然来了人,于是她蓦地止住了进房间的动作。
沈知书站起身,悠哉游哉走至门口,笑着问:“怎么不进来?”
沈知书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也情绪分明,能很轻易地让人看出来她是真的在高兴,还是仅仅在假以辞色。
晃悠悠的北风惊落了树枝上的一片枯叶,姜虞像是乍然回神,微微摇头:“无事。”
她说着,迈步进了屋里。
她抱着软枕坐上了木椅,一声不吭,令沈知书想起了幼时邻居家养的白猫,文静而矜骄,喜独处不喜群居。
沈知书这么想着,随口问:“殿下养过猫么?”
“嗯?”姜虞摇摇头,“没养过。”
“改天我送殿下一只。”沈知书顺嘴说,“挑一只像殿下的。”
姜虞:?
沈知书:……
怎么一嘴快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沈知书清了两下嗓子,换了话题:“怎么过来了?不是才说要去亲自去厨房视察一番?”
“视察完了。”
“结果如何?”沈知书问。
“铺张浪费。”姜虞说,“统共做了十八道凉菜三十六道热菜八道汤。我问她们做起来与谁吃?我又不是饕餮。”
沈知书被逗乐了:“然后呢?”
“然后我命她们一样拣一点儿,拼成了八盘。其余的赏与下人罢,我没这胃口。”
沈知书点点头,骤然想起什么,又问:“我的贺礼,殿下拆了么?”
“尚未。”
“可以拆了。”
“这会儿拆?”
“是。”沈知书说,“这不是距离开宴还有一会儿么?莫若叫上兰苕她们,拆了贺礼,大伙儿一同松快松快。”
于是一刻钟后,大伙儿到齐,围炉煮茗,面色……狰狞。
“这什么茶?怎么这么难喝?”兰苕嚷嚷起来,“蓉菊你是不是把受了潮的陈年老茶拿出来泡了?”
被唤作蓉菊的侍子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沈知书,讷讷说:“这茶……是将军赠的贺礼。”
兰苕:……
兰苕干巴巴“哈”了两声,字正腔圆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茶的味道甚是新奇,细细品来,竟别有一番风味。将军这礼物真是妙!”
蓉菊:……
沈知书:……
姜虞施施然端起茶盏:“就这么难以下咽?我不信。”
她面无表情地饮了一口,又面无表情地将茶盏放下了。
……姜虞面不改色,说明这茶她定是可以接受!
毕竟她一向有各种怪癖,口味独特一些也不是没有可能。
沈知书这么想着,目光包含期冀:“殿下,可还喜欢?”
姜虞:“难喝。”
沈知书:……
希望破灭,沈知书叹了口气,正打算礼节性地道一声歉,姜虞却再度淡声开了口:“不过我喜欢。”
“嗯?”
“此前不是说过么?将军无论送什么,我都喜欢。”
……这话竟不是客套么?
沈知书这么想着,嘴里却要逗乐一番:“什么都喜欢?就算送你一包空气你也喜欢?”
“自然。”姜虞微微颔首,“这是我从书里看来的与朋友的相处之道。”
“……哪本书写的这些歪理?”
“可不敢说是歪理。”姜虞道,“圣人之言,听一听也无妨。我从未有过与朋友平等相交的经历,倒是从这本书里获益良多。”
沈知书摇摇头:“纸上得来终觉浅,实践方能出真知的。殿下不知,与朋友相处最要紧的便是真诚。”
“哦?此话怎讲?”
“若是心内不喜,便一定要说出来。譬如谢瑾曾在我二十岁生辰的时候赠我一本不知哪儿淘来的情话册子,说是让我学学,不然七老八十了还没成家。”
姜虞的身子微微朝前探了一点:“然后呢?”
“然后那本册子就被我扔出去了,连带着谢瑾也一同被我扔出去了,因为我真的不喜欢。”沈知书笑道,“所以若是殿下不喜的话,说出来也无妨,我来年改进便是。”
姜虞点点头。
沈知书问:“那殿下喜欢么?”
姜虞:“喜欢。”
沈知书:……
得,说了似乎白说-
沈知书口里的谢瑾正在做好人好事。
半个时辰前,这位谢将军兴兴头头去将军府找沈知书,却扑了个空。
“你们将军人呢?”她问。
侍子们摇摇头,七嘴八舌。
一个说:“将军只带了一个人就出去了,也不说去哪儿也不说为什么,只让我们给何夫人说一声儿今晚晚饭不在家吃。”
另一个说:“将军昨夜也不在,带的都是她的心腹随从,我们向来无从得知将军的动向。”
还有一个说:“来都来了,谢将军莫若坐一坐,喝盏茶再走?”
谢瑾嘟囔着“怎么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摆摆手道:“既连你们也不知,想必是她刻意瞒着,许是什么要紧事。也罢,等她回来后我再找她罢。”
冬天的天黑得极早,此时此刻已然夜色浓重。谢瑾驾马在路上跑着,觉得实在有些没意思。
都说人骤然空下来,总会无所适从,不知道能说什么话干什么事,这一点自己深有体会。
她拉了一下缰绳,让马跑得再慢一些,慢悠悠看着沿街还未撤去的小摊小贩。
……寻常人家的日子该是什么样的呢?
忙活一天,日落归家,一家子其乐融融围坐在炕头。
累,但总有盼头。
她这么想着,扯住缰绳,在一个卖炊饼的小摊前停下,朗声问:“这炊饼怎么卖?”
“二十文一个。”
“你这儿还剩多少?”
“说不好。”摊主说,“大约一二百?”
“全烤了。我全要了。”
摊主:???
摊主以为自己听岔了,嗓子提了一点上去:“您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还是这么着。”谢瑾说,“我全要了。你早点归家歇着吧,这么天寒地冻的,打着灯笼在外边烤烧饼,也着实不容易。”
“这……一二百个您吃的了么?”
“吃的了吃的了,我是饕餮。”谢瑾说,“您就烤着吧,多久能好?”
摊主两眼放光,一叠声道:“一刻钟便能好的!”
谢瑾回头示意随从给钱,又附在她耳畔轻声道:“等会儿将炊饼散与桥墩子旁的那一窝孩子们。我先行一步。”
第40章 “殿下便没有在意的人么?”
石径上散落一地朱红碎纸,这是才放了鞭炮。
姜虞命人开了库房,抬出了女儿红。
兰苕拍着手起哄道:“今儿殿下过生辰,大伙儿都高兴。这女儿红,在座的可是要一齐喝完的,剩了便没意思。”
“你说这么多,你多喝些。”蓉菊向另一个侍子道,“诶,咱把那青竹根抠的大碗给兰苕拿出来吧,她用那个喝。”
“那碗有我两只拳头那么大,我不要,喝一碗就醉死了。”兰苕撇撇嘴,“我先给殿下倒酒,祝殿下年年交好运,岁岁长平安!”
蓉菊也举着杯子站起来:“殿下洪福齐天,芝兰永存!”
“殿下日月昌明,松鹤常春!”
“殿下千年万岁,永远不死!”
第四个侍子说完,被兰苕推了一把,笑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那侍子也笑了:“我这是真挚而由衷的祝福。永远不死还不好么?活个千岁万岁,逍遥云游四海,将天下一切景致看个遍。”
姜虞举杯相应,淡声接了话茬:“你的心意我领了。”
“嗯?”沈知书似有所感,笑道,“殿下似乎不怎么感冒?不想长生么?”
姜虞想了一想:“长生固然好,只是难免孤独。”
“我原以为殿下享受孤寂。”
“对世间一切浑不在意之时自然享受孤寂。”姜虞说,“然我陡然想到,我到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兰苕她们离世而无能为力……倒不如不长生的好。”
姜虞的眸子被灯火映得很亮,里头倒映着的自己住在很浅的地方。
沈知书同眼眸里的自己对视,须臾,低低笑了一声:“殿下是有情有义之人。”
兰苕很有眼力见地给沈知书的酒杯也满上了。沈知书缓缓端起来,沉声说:“我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我便祝殿下所愿皆有所偿,所念必有回响!”
兰苕小声说:“将军谦虚,这还不漂亮?比那个‘永远不死’漂亮多了。”
六个人笑出了一百人的动静。
宴席过半,兰苕稀里哗啦喝了几口汤,摇摇头:“光喝酒也无趣,须得有酒令才好。”
“咱们没文化,行不来文的,难不成划拳?”
“划拳没意思。”兰苕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个想法。咱们来玩一个刺激的,如何?”
“怎么刺激呢?”
“咱们正好六个人,一人从一至六里选一个数。骰子摇到谁,就由上家问一个问题,而后那人给出坦诚的回复。”
蓉菊斩钉截铁:“不玩。”
“为何?”
“玩了之后,我‘晚上去小厨房偷鸡吃’‘偷偷在花园里种梅花枝’‘把殿下的镯子当了喂猫’这几件事不就被殿下知晓了么?”
姜虞:……
“诶呀,殿下不会怪你的。”兰苕笑道,“还有谁反对?”
蓉菊高举双手,兰苕把她摁住了。
“那咱们就开始罢。”兰苕说,“从一至六,刚好从殿下这儿东南西北地转一圈儿,殿下是一,将军是六。”-
沈知书原本抱着胳膊喜滋滋看热闹,结果姜虞一上来就摇了个六。
沈知书:……
兰苕点点头:“现如今该是殿下问,将军回答。”
沈知书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四下点着火烛,姜虞的身子就坐在摇曳而亮堂的烛光里。她侧头朝沈知书看来,半晌没出声,似是在思忖。
两人的眸光顺着烛火飘着,撞在一起。
沈知书再度和姜虞眼眸里的自己对视,默数十个数后,听见身侧人轻声问:“将军觉着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沈知书想。
长公主是孤高的、淡漠的。但姜虞似乎有所不同。
她包容,她平和,她古怪却恣意,她享受着孤寂。
于是沈知书说:“像雪松。”
“嗯?”
“被雪层层叠叠裹着,看上去很冷,内里却是绿的,蓬勃而有生命力。”
姜虞的眼很轻地眨了一下:“将军这形容的不像我。”
“是么?”沈知书的语调漫不经心,“可这就是我心里的殿下。”
姜虞将目光收回去,盯着樱桃木的桌台看。
她不出声,沈知书便接着往下掷骰子。
掷了个二。
二是兰苕。
兰苕笑着问:“将军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果真?什么都能问么?”
“什么都能问。我兰苕是个玩得起的!”
“那感情好。”沈知书嘴一张,语气活像打山上下来的土匪头子,“你们库房钥匙放哪儿?”
兰苕:……
兰苕结结巴巴:“不是,这个不能说。”/姜虞:“西边那间房东边角落最底下那只柜子里有个备用钥匙。”
“殿下!”兰苕惊叫。
姜虞瞥她一眼,淡声说:“我欠沈将军良多,可将军什么金银珠宝也不要。库房里堆着的东西放着也是生灰,不若送与将军。”
沈知书开玩笑:“便这么信我?我明儿便将库房搬空。”
“将军随意。”姜虞道,“横竖都是我不要的,将军若是能处理了,倒是又帮我一忙。”
兰苕讷讷道“好罢”,又仰起脸向沈知书道:“将军请再问个问题,方才那个我没能答。”
“那……”沈知书想了一想,“我放你一马,问个好回答的。”
兰苕眼睛一亮,刚想说“谢谢将军”,就听沈知书慢悠悠开了腔:“请说出你们殿下的三个缺点。”
兰苕:……
姜虞忽然想起沈知书前些日子说的“心情好的时候可多笑笑”,大约是为了宽慰兰苕小朋友,遂努力将唇角勾起来,轻声说:“但说无妨。”
兰苕:……
兰苕感觉今日大约是要死这儿了。她脑瓜子拼命运转,灵光一闪:“太美,太聪明,太善良!”
“你这是缺点么?”沈知书笑道,“我听去怎么是变着法子夸你家殿下?”
“怎么不是了?”兰苕尚想挣扎一下,“殿下太美,便显得旁人庸碌;殿下太聪明,便显得我们笨笨呆呆;殿下太善良,便显得我们阴险狡诈。”
“你这不算。”沈知书说,“看我来给你打个样。”
她俩对话的时候,姜虞就在椅子上端坐。许是灯火太亮,或是殿内太暖,她眼中的淡漠消融了一些,沾染上往日不曾有的笑意。
以至于沈知书撞上姜虞的视线后,恍惚几息,才乍然回神:“殿下可知你的缺点是什么么?”
姜虞摇摇头:“不知。”
沈知书轻轻吸了一口气,说:“你心太软。”
姜虞淡淡盯着她看:“将军这话是何意?”
“太心软,以致爱恨不分明。”沈知书往椅背上靠去,“若是我,碰上那种事,只会恨之入骨。”
茶盏里的叶片闲徐徐沉浮,氤氲出浅淡的水汽。姜虞的眸光从沈知书脸上转到桌台上,不知是在看茶盏,还是在那片雾。
过了会儿,她道:“将军说我么?可将军似乎心更软。”
“嗯?”
“能对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冒险出手相救,即便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姜虞抬起眼,“姜初是我阿姊,我有不恨她的缘由。可是将军你呢?又有什么非救我不可的缘由么”
沈知书哑然失笑,将手一摊:“帮你还帮出错来了?”
“将军没错,我也没错。”姜虞说,“所以这不算我的缺点。我自认是一个冷心冷情之人。”
沈知书摇摇头:“你总妄自菲薄……”
“非妄自菲薄。”姜虞淡声道,“我并不认为冷心冷情是什么不好的词。人活一世,情欲太多只会是牵绊,既然干干净净地来,就不能挂碍满身地走。”
姜虞这几句话说得很慢,四周又静谧无声,就好像韶光陡然暂停。
沈知书静静听着,“嗯”了一声,信口问:“所以冷心冷情的殿下便没有在意的人么?”
“有啊。”姜虞即答。
“除兰苕她们四个外——”
“有的。”姜虞说,“我新交的朋友——”
她说了几个字便停下了,沈知书不由地问追问:“嗯?”
而后她便听见,身侧人一字一顿地报上了名字:
“沈知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