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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信得过。”沈知书夸张道,“那就拜托殿下,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全靠你了。”

姜虞瞥她一眼,将帘子放下了,眸色不甚分明。

姜虞在正事上还是挺靠谱的。沈知书想。

……但她这心还是放得太早。

一刻钟后,马与马车一同抵达将军府。姜虞施施然走进府内,同沈寒潭与何夫人打了个招呼,而后第一句话便是:“我能生十个孩子。”

沈知书:?

何夫人:??

沈寒潭:???

“殿下这……”沈寒潭吓了个半死,“可是知书她哪儿惹着您了?我这便让她与您赔礼道歉。”

姜虞摇摇头,道:“尚书大人不必如此惊惧,我的意思其实是,将将军托付与我也未尝不可。”

沈知书:……

沈寒潭寒冬腊雪险些被吓出一脑门子汗:“殿下可是在与下官开玩笑?知书她哪般配得上您呢?”

姜虞干巴巴“哈”了两声:“是在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下边进入正题。”

沈寒潭、何夫人、沈知书:……

姜虞不疾不徐地迈入花厅,施施然在上首坐下。

侍子忙忙沏上碧螺春,姜虞端起来抿了一口,面无表情地赞了一声:“好茶。”

沈寒潭陪笑道:“殿下若是喜欢,下官着人送十盒去长公主府。”

“不必。”姜虞向桌台上撂了茶盏,微微颔首道,“想必尚书大人这会儿正心焦,不知我为何而来。”

沈寒潭恭恭敬敬道:“下官确是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其实尚书大人也应当看出来了,我与沈将军关系甚好。”姜虞淡声说,“沈将军今晚亦来我府上,本意是一同商议武堂细节,不想却碰着了大帝姬、二帝姬、七帝姬与皇上。沈将军来京时日不多,然能与各个帝姬相处融洽,在权力的漩涡里斡旋而明哲保身,这一点,我十分佩服。”

“沈将军曾经一度避着我,我便猜着是尚书大人的嘱咐。其实大人不必忧虑,我与皇上同心同德,并不会参与帝姬之间的纷争。”

沈寒潭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地坐着,对上姜虞浅淡的眸光后,冲姜虞微微点头,抬手示意她继续。

“将军今儿中午去相亲了,闻得是尚书大人同您夫人的意思。”姜虞道,“知女莫若母,我想大人同何夫人应当也猜出来了,将军口口声声‘十个孩子’,目的只是躲避您二位的说亲。”

“我也曾问她为何不想成亲,她道必得先立业再成家,战事只是告一段落,并未完全安定。万一战事又起,必得抛家弃子地上疆场,倒是于家不义,于亲人不仁。”

“她当真如此说?”沈尚书有些犹疑,“可……哪有人虚长这么大却不成家?”

“三十而立,待得事业安定,再成家不迟。”姜虞道,“否则便是成了家也无顾家之意,倒惹出妻子的一肚子怨言。再者——虽说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但到底是唯有遇上真正喜欢的,方可与之共度余生。”

“便拿我自己来说,将军只长我一岁,我已算是大龄,然至今并未遇上对眼的。皇上何等在乎我,也并无硬逼我成亲之意,故此婚姻并非急于一时之事。京中无数女子对将军趋之若鹜,便是将军再长十岁,想来她们的热情依旧不减。故此大人不必担忧将军过了时辰便找不到好的,难得的是将军喜欢。”

沈寒潭与何夫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喜欢’一词还是太玄。”

姜虞四平八稳道:“那我便问大人,大人与将军说亲,为的是什么?”

“为她早日觅得良人,能与人扶持着一道往前走,不至于孤寂半生无人照料。”

“急急忙忙说亲,不了解对方为人,只怕难以相互扶持,反会相互拖累。”姜虞道,“如若只是怕将军孤寂无人管,难不成朋友不是人?谢将军一日三回往府上跑,我亦是有何事都想着将军,想来将军想孤寂都孤寂不成。”

沈寒潭“嘶”了一声:“是这么个理。但——”

姜虞顿了顿,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我亦向大人与夫人保证,作为朋友,我定会监督将军早日找到心仪之人,若有与将军看对眼的,定会令圣上风风光光赐婚,不会令将军家院冷清太久。”

“只是情之一事向来玄……大人与夫人不必为此心焦,随缘便好,只怕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第56章 “将军多感受感受,便好了。”

沈寒潭与何夫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时抓着姜虞的手,情真意切地说:“这孩子便拜托你了。”

姜虞轻轻颔首:“伯母放心,我定会好好监督佑之。”

沈知书:……怎么说得我像是三岁小孩?

沈知书不甚客气地将她两位娘亲“轰”出府门,接下来打算恩将仇报,“赶走”某位刚帮她一个大忙的好友——

她严重怀疑若是姜虞留下来,她俩不论如何都能睡到一张床上去。

姜虞头一回来将军府,却跟在自己家里似的,轻车熟路地摸到书房,抬手抚着架子上的书。

沈知书撩着帘子,立于门口无声看了会儿,而后信步走进去。

她刚想委婉地说点赶客的话,却听姜虞淡漠的嗓音先她一步响了起来:

“将军平日里竟看《周文传》么?它言语晦涩至极,不成想将军竟能耐得下性子。”

“不看。”

“那架子上放着的这本——”

“你姐送的。”沈知书笑道,“我回京入府的时候,这一架子书就已然在这儿摆着了。这本我从未翻过,殿下看看,崭新无比。”

姜虞微微颔首,从架子上将它抽出来,垂下脑袋,认真看着上头的字。

她并未坐上椅子,只是长身玉立于架子旁,一只手捧着厚重的书册,另一只手轻巧翻着书页。

“如何,是不是崭新?”沈知书问。

“是如此。”姜虞道,“比我府上那本新得多。”

“殿下府上也有这本么?”

“嗯。”姜虞将书页合起来,抬头道,“也是姜初送的。将军府内许多东西我那儿皆有,尽是姜初所赠。而她总是如此,送旁人的东西都是自己爱的,却并不会考虑对方喜好。”

沈知书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点了一下脑袋,顺口接了一句极其生硬的送客之语:“既说起你府内……殿下是不是该归府了?”

“将军这话是不是有些过于图穷匕见?”姜虞闻言挑了一下眉,“你都将隔壁的床铺收拾好了,怎么仍不许我留宿?”

“原是收拾好了的……”沈知书话音一转,“然侍子毛手毛脚,不小心将水撒至被褥上了。府上就这么一床新被褥,再多的可就没了。”

“将军——”姜虞眯起眼,“我帮将军歇了尚书大人与何夫人与将军说亲之心,怎么将军反倒如此理直气壮地赶我走?”

因为倘或和你睡一张床上,我怕是真的要睡不着。

沈知书这么想着,答非所问:“那殿下为何执意要歇在将军府?”

姜虞扬起脸看她,又扭头看向窗纸外朦胧的灯影。

她像是头一回思考这件事,沉默了足有两盏茶,才淡声给出了答复:“同将军在一块儿会令我平心静气,而与将军一张床则会令我睡得格外沉一些。大约因着将军是我与过往割席的见证者,自此我从梦魇里醒来时便会不再惊惧。然——”

她话音一转:*“将军若是实在不情愿我留宿,我也不好强求。毕竟将军于我有大恩,我今儿帮将军之事实在算不得什么。那将军……将军早些歇息罢。我归府了。”

不知是不是垂着头的缘故,她说话的嗓音有些闷,隔着毛领往外透出来。

攥着书册的手指白净纤长,因着微微用了一点力,指尖处便泛起了微红。

沈知书着实有些头疼。

她一向吃软不吃硬,头一回在长街碰到“中了春计”的姜虞时,这种性格特点便已初见端倪。

此后姜虞每每露出一副“虽然我真的很想要,但你实在不愿就算了罢”的态度时,自己总会鬼迷心窍地答应一些荒谬的央告。

譬如这会儿,姜虞的背依然挺得很直,直得像一颗无所畏惧而刚正不阿的雪松。

但雪松的脑袋是垂着的,便显得她本就不大的身躯愈发瘦小起来。

——会令自己开始自责:怎么就忍心拒绝这么一颗小雪松呢?

雪松见自己不答言,将书册撂下,拢了拢袖摆,不疾不徐地往外迈开步子。

沈知书叹了一口气,忽然伸出手,攥住了姜虞的胳膊。

罢了。她想。

姜虞今夜帮了自己如此大一个忙,便遂了她的心,不要恩将仇报了。

姜虞缓缓抬起眸子,睨了沈知书一眼,鸦睫在烛火的斜照下投着长而淡的阴影。

她似有不解:“怎么?”

沈知书松了手,笑道:“我忽然又想起来,府内还有一床新被褥的,我这便命人铺床。殿下今儿便歇在此处,免得晚归后误了睡觉的时辰。”

姜虞却忽然又不肯了。

她轻轻淡淡地盯着沈知书瞧,瞧了大约有一盏茶,才淡声开了腔:“我问将军一句话。”

“嗯?”

“将军既然不情愿我留宿,方才为何又忽然反悔?”

……她这是什么意思?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眉:“人心瞬息万变本是常事,常有前一秒往东后一秒往西的。我不明白殿下问这话所为何意。”

“所以将军希望我留下么?”

“这……我不是命人与殿下收拾床铺了么?若是不喜殿下留宿,这事我断然不会做。”

“所以将军并未勉强自己?”

沈知书斩钉截铁:“自然没有。”

姜虞在烛光里很轻地眨了眨眼,蓦地垂下脑袋,叹了一口气。

“沈知书。”她面无表情地唤了一声。

“怎么?”

“将军可知,我已然对你毫无保留。”姜虞道,“然将军却总爱同我扯一些谎,美其名曰它们是善意的谎言。”

不待沈知书接话,她又极快地说:“譬如将军其实是不想我留宿的。我知晓将军是怕我最后与你同床共眠而使你睡不着觉——虽然我并不知为何将军会睡不着——所以我不愿勉强将军。可将军忽然又同意了。既然这会儿能同意,为何先时不能应允?是故将军现如今分明是不愿我伤心而勉强自己。”

“将军拒绝我不要紧,即便是至交,也未必要事事相帮。可是将军总将想法闷在心里,分明不愿,却又佯装无所谓。我便想,将军其实并未拿我当真正的朋友。”

这一番话泉水似的从姜虞口中潺潺流出来,沈知书压根儿插不上话。待她拼命在脑子里搜索出言语来回复时,姜虞已然再度开了口:

“只说谢将军,谢将军请你去她府上喝茶的时候,你便直截了当地说不去。我请你去我府上,你便硬要找些冠冕唐皇的理由。”

沈知书眯了一下眼,踱步至火烛旁边:“世间本就没有事事分明的道理。我同谢瑾有什么说什么,是因为她并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伤心。可殿下呢?我若直截了当地拒绝殿下……”

“总比拐弯抹角地拒绝我要好。”姜虞淡声打断了她。

沈知书忽然笑了一下,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觉得有些荒谬:“所以我在乎你的感受还在乎错了?”

姜虞的声线仍旧毫无起伏:“如若将军没错,便是我错了。朋友间不应坦诚以待,是么?”

“好一个‘坦诚以待’。”沈知书道,“那我便实话实说。我就是不愿你留宿,和你在一块儿我睡不着。因为我们并没有那么熟,至少我并没有完完全全地熟悉殿下,殿下在我这儿的存在感还是太强,一时半刻消抹不掉。”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室内沉寂得有些过分。外头的风声扑簌簌传进来,平日里偶尔鸣上三五声的麻雀无影无踪。

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令沈知书停止了思考。于是直到一盏茶后她才恍然回神,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沈知书愣了愣,有些仓皇地开口道:“殿下,我非此意思……”

“无妨。”姜虞道,“我这才知晓,原来在将军心内我们并不熟,将军自始至终并未拿我当朋友,这几日的融洽相处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并非如此……”

“那便请将军解释解释,什么叫‘并没有那么熟’?”

……倘或不解释清楚,自己估摸着便要失去这个朋友了。

沈知书眼一闭,牙一咬,狠心道:“殿下知晓你身上有一股异香么?”

“嗯?”姜虞诧异道,“不知,旁人从未与我提起。”

“我原想问殿下用的什么荷包,却又发现这香气并非是从荷包里散出的。”沈知书吸了一口气,“长话短说便是,它会令我想起西北的雪松林。”

“是如此么?”

“是如此。所以……殿下,我说的不熟的意思是,我并未习惯雪松香。与殿下同榻而眠时,闻着被褥里这不属于自己的另一道气息,会睡不着。”

“果真?”

“千真万确。”沈知书道,“我现如今对殿下毫无保留了。殿下若是不信,我也没其他法子。”

她垂眼瞅着姜虞,跳跃着的火舌将她的瞳眸染成了栗色,里头盛着的情绪推心置腹,赤裸裸摊在另一人面前。

这是自己头一回将话说得这么实诚。她想。

而实话实说的感觉也并非自己原以为的那么糟。

话出口的时候,身上明显一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难以言述的松快,就好像将裂未裂的薄冰终于消融,春溪从山顶滑下来。

沈知书眨了眨眼,看着姜虞将桌上的笔执起又放下。

……这位长公主是在手足无措么?

不会吧,她一向镇定,自己从未见过她发慌。

姜虞缓缓呼出一口气:“所以将军并非与我有隔阂,而是抵触于我身上的气息。”

“不是抵触,就是……”沈知书顿了一下,道,“不习惯。”

“不习惯的话,习惯习惯便好了。”姜虞道,“这不难,我这儿有个法子,将军可想听?”

“哦?什么法子?”

“我先确认一下……”姜虞淡声问,“将军确实拿我当朋友,并且愿意与我成为至交,是罢?”

沈知书脑内警铃大作,机械性地点点头,便见姜虞樱唇轻启,轻轻吐出几个字:

“将军多感受感受,便好了。”

第57章 “将军伺候我。”

有只红烛颤巍巍燃尽了,屋内暗下去一点。

沈知书垂眸看着眼前人,忽地抬手抚了一下她的发顶,嗓音压得低低的:“怎么感受。”

“比如……”姜虞顿了一下,“将军站得离我近一点。”

“嗯。”沈知书依言上前一步,“然后呢?”

然后——

姜虞仰起脸,声线轻而淡:“我的气息浓一点了,是么?”

是的。

雪松气骤然浓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像是冬天里刚穿过山野的飓风。

沈知书眨了眨眼,恍然回过神。眼前的脸澄澈白净,边沿细小的绒毛被烛光勾了一圈模糊的边。

她不由抬起手,抬到一半又顿了一下。

姜虞的视线跟着沈知书的手缓缓上移,又垂落下去,沉默了会儿,轻声说:“将军的手与寻常人不同。”

“嗯?”

“格外大,也格外粗粝一些。”

沈知书垂在身侧的手指捻了一下,将五指摊开,递到姜虞面前。

“那是自然。”她笑着说,“手掌不大拿不了刀剑,加之常使的长枪有四五十斤,掌心与指尖的茧子自然会磨出来。”

姜虞的视线在上头静静驻留着,看了会儿,淡声问:“磨出茧子时,疼不疼?”

“习惯了。”沈知书道,“倒是没磨出茧子时,兵器与皮肉摩擦,疼得很。磨出来后反而好些,苦楚皆被茧子挡住了,故而感受不到什么。不过我瞧殿下——”

她的目光下移,晃至姜虞的右手上。

姜虞手上的肌肤与她的脸别无二致,肤白如雪,想来应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沈知书这么思忖着,又想,不知这双手拉不拉得动弓。

“瞧我什么?”她半天没下文,引得姜虞出声询问。

沈知书眨眨眼,将思绪收回来,补全了下半句话:“我瞧殿下十指纤纤,想来从未做过粗活,日日锦衣玉食,倒令我有些艳羡。”

“羡慕我的生活么?”

“不,仅仅是羡慕殿下的手。”沈知书笑道,“这样的一双手,想来弹起琴来时极其赏心悦目。不像我,怕是一碰琴,琴弦便断了。”

“嗯?”姜虞淡声道,“我倒是羡慕将军的手。”

“哦?这话从何说起?”沈知书有些讶异,“我的手有什么好的呢?疤痕粗茧无数,又不好看,又扎得人不舒服。”

“舒服的。”姜虞滞了一下,声线四平八稳,“将军的手粗粝,所以……感觉很强烈。”

沈知书:……?

姜某人怎么总是口出狂言?她想。

照理说自己应当已经习惯了,可——见鬼的,谁能习惯这种“狂言”,她认谁做娘!

大概是管别人叫娘的场景有些滑稽,沈知书不由得失笑,唇角微微勾着,垂着的面庞摇了两下:“殿下说话一如既往的直白而突然,向来是未加修饰,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姜虞不置可否:“所以希望将军也能有什么说什么。”

沈知书挑眉问:“那你知晓我现在在想什么么?”

“不知。将军不妨告知于我。”

“我在想……”沈知书道,“我期望姜无涯今夜能宿于将军府,却又不和我一张床。”

“为什么期望她睡这儿?”

“这将军府太大太空,有朋友相伴便不孤独。况姜无涯是个很好的人,与她相处格外松愉。”

“那为什么又不愿与姜无涯一张床?”

沈知书一五一十:“因为我睡不着。”

姜虞直愣愣问:“为何睡不着?”

“前头不是说过了?”沈知书笑道,“姜无涯记性似乎不是很好。”

“那……”姜虞道,“将军再靠近一点。”

“嗯?”

“将军睡不着是因为不习惯于我身上的气息。那么再靠近一些,想来会熟悉得快一点。”

黑夜里的情绪似乎总会荒谬而肆无忌惮一点。

沈知书垂下眸子,轻轻上前一小步,余光瞥见自己的影子也跟着上前,逐渐同姜虞的融在一起。

“嗯。”她问,“然后呢?”

“然后你低头。”

沈知书沉沉看着姜虞,眸底意味不明。她依言垂下脑袋,唇瓣隔了几厘,从姜虞的耳侧轻轻擦过去:

“然后?”

声音近乎于气声,缱绻地响在身侧人耳畔。

她脑袋慢慢下坠,最终搁在了姜虞的肩窝里。

姜虞眨了眨眼:“然后——气息应当更浓一些,是么?”

话音落下,她的手缓缓上移,覆上了沈知书微弓着的脊背。

沈知书从嗓子底闷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嗯”。

属于某人的体温隔着衣物轻轻巧巧透过来,传到她窝在姜虞肩头的下半张脸上。

她兀自感受了会儿,忽然听见姜虞问:“将军累不累?”

“嗯?”

“将军比我高上许多,头这么靠着,累不累?”

“不累。”沈知书抬起脑袋,“殿下并不矮,在寻常人中也算得高挑。”

“只是与将军一比便显得矮了。”姜虞想了一想,“那我踮一下脚。”

沈知书道:“不必。”

姜虞昂头看她。

沈知书睨她两眼,直起身,忽然伸出胳膊,微微俯身,一个用力,揽着姜虞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她将姜虞往上举着,直到她俩平视。

“这样就行了。”沈知书道。

她们的脸离得极近。沈知书只觉跌进了松日的松林里,属于姜虞的气息铺天盖地,真切而清冽。

她直视着姜虞的脸,看着面前人的鸦睫颤了颤,下边的瞳眸被蒙上一层浅淡的阴影。

沈知书再欲说些什么,忽见姜虞静了会儿,接着淡声开了口——

“放我下来。”她道。

声音很轻,但因着她们的距离极近,这四个字相较往日反而清晰许多,声声入耳。

以至于沈知书从中听出了一些……似乎不怎么欢愉的情绪。

沈知书有些讶异,依言照做:“嗯?可是弄疼你了?”

姜虞在地上站定后,垂着的脑袋摇了摇:“非此缘故,只是我恐高。”

“殿下不是一向有什么便说什么,怎么这会儿扯起谎来了?”沈知书笑道,“在马上之时不见你恐高。”

“并未扯谎,方才心跳确实漏了一拍。”姜虞一五一十地说,“我找不出其余缘由,只得归结于恐高。”

沈知书想了一想:“那也许是夜深了,殿下困意上来,心率便不如白日里规律。”

“言之有理。”

“所以殿下是该安寝了。我安排人伺候殿下洗漱——”沈知书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音一转,“呀,险些忘了,殿下沐浴时不叫人近身。”

姜虞微微颔首:“我自己盥洗便是。”

沈知书有些好奇:“敢问殿下,为何不让人伺候你沐浴?可仍旧是因着……皇上么?”

“与她不相干。”姜虞淡声道,“不习惯洗浴时身侧有人围着罢了。”

……不习惯么?有意思。

之前自己说起不习惯她的气息之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有意无意地逗了逗她:“殿下方才还与我说,不习惯的话,熟悉熟悉便好了。莫若我安排几个侍子伺候殿下,殿下在我府上熟悉熟悉?”

“不必。”

“嗯?”

姜虞眨眨眼:“将军伺候我。”

第58章 “只是你不记得我了。”

沈知书怀疑若是自己答应,这澡能洗上一个时辰。

于是她最终还是拒绝了,并指了两个侍子过去伺候。

可想而知,那俩侍子并没能成功进入盥室。

待得到姜虞“我不用人侍奉”的命令后,她俩坐上了门槛儿,你一言我一声地说着小话。

红梨叹了口气:“这会儿无聊,给你讲个笑话:将军前几日将我叫成了黄鹂。”

另一侍子摇摇头:“你这还算好的呢,将军压根儿不认得我,昨儿见着我,问了声:‘你不是谢瑾身边的么?何时来了我府内?’”

“所以——”红梨好奇起来,“你说将军会不会一个侍子也不认得?”

“不清楚。”那侍子道,“但我跟着将军出门了两回,就连长公主殿下都认得我了呢,前一阵子不过问了一回我的名姓,今儿便叫出我的名字了。反观我们家将军,问了三回‘你叫什么’,然次次都是随口一提,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便连我长什么样都没印象。”

红梨笑道:“没印象便没印象罢,这儿的日子倒比宫内快活。”

“正是了,从前在宫里朝打暮骂,在这儿倒是没人拘束。便是将军,回回见我们之时都给好脸色,赏的东西也不少,除了她不认人一事令人有些郁闷,其余再也挑不出毛病了。依我说,将军府的日子逍遥自在,便是在这府上干一辈子也没有妨碍的——诶呀,殿下可是洗完了?”

木门被从里边打开,姜虞已然穿戴整齐地立于门旁,垂眼看着她们俩,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不知将她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红梨赶忙起身,笑道:“将军在内室呢。殿下的寝屋已然收拾好了,就挨着将军的房间,殿下请随奴婢来。”

姜虞轻轻颔首,出声问:“我记得,你叫红梨?”

红梨瞪大眼,点头点得像鞠躬,险些热泪盈眶:“殿下此前确实问过奴婢名姓,奴婢原以为不过是信口一问,不成想殿下竟然记在了心里!殿下如明月清风,奴婢心生敬仰,常恨不得侍奉殿下左右,今儿倒是圆梦了!能被殿下记住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姜虞只道了一句“谬赞”,抬手示意侍子带路。

红梨知晓这位淮安殿下喜静,并不敢多言,安安静静在前头打着灯。

不成想走了约有一盏茶功夫,姜虞忽然主动挑起话茬:

“听你们方才在门口聊的……你们主子竟不记得你们?”

……长公主殿下果然听见了!

红梨咬了一下舌头,陪笑道:“将军国事繁忙,自然不拘于这些小节。将军待我们极好,想来只是不欲将功夫浪费于小事上。”

“这非好习性。”姜虞摇摇头,“我回头说说她。”

“不了不了,若如此一行,将军怕是要嗔着我们多嘴。”红梨笑道,“不过到底还是殿下待我们更亲,仅有几面之缘,竟也记住了我们几个下人的名字。殿下实乃宽厚周全之人。”

姜虞没接这句话,静了会儿,接着问:“她平日里有什么喜好?”

红梨即刻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将军喜欢墨色、赤红与纯白;喜欢睡懒觉;喜欢浮罗春茶;喜欢同熟人玩笑,却不喜同生人打交道;喜欢堆雪人。”

“堆雪人?”

“正是。”红梨道,“近来天冷,下的雪化不掉,将军五日前堆的雪人还在后院里杵着呢。”

姜虞“哦”了一声,像是心血来潮:“引我去瞧瞧。”

“晚上风大呢,殿下小心着凉。”红梨忙道,“明儿再看不迟,白日里倒能看得更清楚些。”

姜虞没坚持。

姜虞没了话音,红梨也识趣地不再说话。

不知不觉间,她俩已行至厢房门口。

院子里种了一排枇杷树,冬日里也不会掉叶子。北面并排三间厢房,中间和东边那两间亮了灯。

烛光透过窗纸,盈盈散出来,窗棂间暗色的人影错落模糊。

姜虞驻足看了会儿,在红梨“东边那屋乃为殿下准备”的提醒声里施施然往那头走。

她原以为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是收拾房间的侍子,推开门后,见到的却是沈知书在屋子中央来回打着转。

她有些错愕,然按声不发。

姜虞没问为什么,沈知书倒自顾自解释起来:“我看看这屋子收拾得如何。犹记得上回歇在殿下府内,你府上侍子替我收拾屋子时用了十成十的心。”

“将军现在看了,感觉如何?”

“不及你府上侍子用心,但也罢了。”沈知书笑道,“这被褥是崭新的,今儿她们大约刚搬去太阳底下晒过,蓬松软和,还留有日头的味道。”

姜虞的视线往床帐上扫去,一触即收。

她转而对上了沈知书的眼:“哪个侍子晒的?”

“问这作甚,殿下想论功行赏么?”沈知书耸耸肩,“我不知,可能是……黄鹂?”

“黄鹂?”姜虞道,“将军想说的大约是‘红梨’。”

“约莫是罢,府内人实在太多,四处闹哄哄,我无论如何都记不清。”沈知书叹了口气,“然她们都是你皇姐赏的,我不得不收。话说回来,殿下记性倒好,记得她们姓甚名谁。”

姜虞淡声道:“我看将军记性也不差。”

“嗯?”

“记得兰苕蓉菊——”姜虞转身向椅子上端坐下来,话音一转,“却不记得你府上的侍子。伺候你的姑娘们若是知晓,怕是要伤心。”

沈知书笑道:“兰苕蓉菊都是殿下的贴身侍子,我自然要记清。毕竟她们日日与殿下相处,同殿下更亲厚,若是在殿下面前参我一本,我怕是死无葬身之所。”

姜虞昂头瞅她一眼:“你真这么想?”

“开个玩笑。”沈知书道,“我知殿下心如明镜,不会听信谗言。”

“所以为何记得她俩?”

“不开玩笑了,说正经的——我同她俩说的话倒比同伺候我的那些侍子要多。”沈知书道,“我回京半月,同殿下相识也半月,府上人都没人认全之时,已与殿下日日相见了,与殿下的贴身侍子也日日说得上话。是故对她俩更熟一些似乎并非什么奇事。”

姜虞缓缓颔首,若有所思。

沈知书俯下身,在姜虞面前打了个响指:“殿下想什么呢?”

“我在想,”姜虞的眸光同沈知书的手一块儿松松垂落下去,“我与将军认识不到半月……”

她说到这儿便顿住了,下半句话半天没从口中流出来。

沈知书歪了一下脑袋,问:“然后呢?”

“并无然后。”姜虞淡声道,“我说完了。”

“我还以为后头会跟着些感慨呢。”沈知书笑道,“敢情殿下想半日便仅是在想这十个字。”

姜虞眨了一下眼:“应是有感慨的,然我并没总结出来,脑子空空,倒像是什么都未思忖。”

“那便换我说——”沈知书背着手说,“我与殿下相识不过半月,却已成了好友,这一感觉极其玄妙。往日里的朋友都是在战场之上相识,背着人命,跨过生死,故而熟得快一些。然殿下不同。”

“嗯?”

“并非过命的交情,却在半月里已熟络至推心置腹。殿下,我想这大约便是缘分。”

姜虞摇摇头:“缘分虚无缥缈。”

沈知书挑起了眉:“所以殿下不信缘分?”

“嗯。”姜虞抬眼同她对视,“不信。”

“其实我也不信。”沈知书站着伸了个懒腰,“据我看来,这都是世人偷懒讨巧、或是借此达成某种目的的说法。譬如想与某人交好,便埋伏在某人必经之路上,碰上她之后却推说有缘。说者刻意,听者若是信以为真,说者的目的便达成了。抑或是相好的不愿花心思想‘情从何处来’,故而用一句‘有缘’搪塞过去。”

“那将军方才说‘有缘’,对应的是哪一种情况?”

“自然是不愿花心思思忖为何我俩如此契合。”沈知书笑道,“然现如今我自己拆穿了自己,少不得想破脑子,道出些一二三来。一则我俩其实有些类似,骨子里都是喜静之人;二则……”

“嗯?”

沈知书叹了口气:“想不出了,殿下帮我想想。”

姜虞眨眨眼:“二则将军手艺很好,我很喜欢,故而常主动找将军,一来二去便已相熟。”

沈知书:……

沈知书失笑:“殿下说话未免太直白些。其实我于此事上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请讲。”

“当日我围着口巾,天色又暗,仅凭画像殿下应当认不出我才对。且殿下怎么保证我不会讲此事抖搂出去?若我品行不端,说不准还会拿此事当成谈资大肆宣扬,到时怕是殿下的肠子都要悔青。”

话音落下,姜虞在烛光里兀自静了好半晌,视线一瞬不瞬地聚拢于面前之人的鞋面上,似乎在组织语言。

沈知书垂头看着她的发顶,没出声催。

直到一柱香后,沈知书站得都快累了,刚准备另起一个话题,姜虞终于轻声开了腔:

“其实我曾见过将军。只是你不记得我了。”

第59章 姜虞直挺挺躺下来

今夜的雪很大,悄然而至,迅速而无声。

银辉映着茫茫一片雪,转而反射到窗纸上,晃出了冷白的光。

沈知书着实愣了许久,抬手将窗户关严,才略有些心虚地说:“何时的事?我竟半点不知。”

姜虞抬起头,视线轻轻转过来。

她分明仍旧面无表情,可沈知书莫名从里头看出了一些沉重而难以形容的味道。

硬要描述的话,大概是,风雪翻山越岭漫过来,你能闻见里头夹杂着的雪松与尘土气。你不知那山在那儿站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这风雪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你只能感受到它轻轻拥抱了一下你,待伸出手去抓寻,却只觉指尖空空。

但这阵风雪消失得很快,来无影去无踪,于是令沈知书不禁有些恍然——那丝沉重似乎是自己臆想的,姜虞并没有展露出任何负面的情绪。

姜虞眨眨眼,敛去了眸光:“也是一个这样的寒冬……”

“然后呢?”

“然后——”姜虞话音一转,“过去的事多说无益。待将军想起来后,我再说不迟。”

“卖关子是吧。”沈知书笑道,“我记性不好,还望殿下给点提示。”

“无妨,将军想不起来也无妨,横竖不是什么要紧的往事。”姜虞道,“活在当下更要紧些。我前几日听得一句诗,大以为妙。”

“哪句?”

“不如怜取眼前人。”

“眼前人么?”沈知书挑了一下眉,“可倘或此时有一群人围着我,我一转身,眼前人便会换一个。”

“嗯?”

“我的意思是,倘或殿下某时某刻并不在我眼前,这句诗便派不上用场了。所以莫若直接说——不如怜取姜无涯。”

姜虞面无表情地问:“只取我?怎么不见谢将军。”

“她?她用不着‘怜取’。”沈知书笑着说,“她与殿下不同。”

“怎么,她较为特殊?”

“不是她较为特殊,是无涯较为特殊。”沈知书往前站了一小步,“我往日里结识的朋友都是胡打海摔惯了的,闭上眼,脑子里浮现的便是一同出生入死、血溅了满头满脸的画面。是故‘怜取’无论如何都说不上,看见对方还活着便挺开心了。但殿下不同——在我的期冀里,殿下不仅仅是要活着,还须得全须全尾、恣意欢愉地活着。”

“期冀有些高。”

“不高。我问殿下,殿下现如今开心么?”

姜虞眨了一下眼,同沈知书对视几息,微微颔首:“当下很开心。”

“那便是了。”沈知书笑道,“只要维持现状,殿下便能日日欢愉了。纵是碰上什么棘手的事,也总能有法子解决。”

“将军乐观,我心生佩服。”

“除却生死,再没大事了。”沈知书道,“我这大约不是乐观,只是看多了缺胳膊断腿儿,对生理上的苦痛司空见惯,便以为只要不死,一切都好说。然我刚刚想起来,有一种痛苦叫生不如死——还是我太浅薄,只以为死亡是人生终点,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难受的了,故此对‘生不如死’无法共情。殿下有何见解?”

“人死不能复生——”

姜虞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一下。

沈知书追问:“嗯。然后呢?”

姜虞垂下眼,敛去眸光:“罢了,不曾……死过,谈论生死也没有意义。”

她说着,攥着扶手站起来,缓步走至屋子中央。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暖,八仙桌上的花茶竟还没凉,徐徐往外冒着白气。

姜虞亲自斟了一盏,垂头抿了一小口,转过身道:“这是什么茶?”

另起了一个话题,是不愿再谈论此前之语的意思。

沈知书心知肚明,将酝酿了一半的问句咽回肚子里,转而笑道:“殿下品不出来么?”

姜虞摇摇头。

“是洛神花夹着一点点甜叶菊。”沈知书说话时颇带着些邀功的意味,“洛神花是我去岁亲采的,晒足了九九八十一天太阳,很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将军在意美容养颜?”

“我自然不在意,这都是备起来送人的,想着京都的官家小姐们大约喜好这个。不过回京后我也疏于走动,这花茶倒是一包也没送出去。殿下明儿走时带几包回去,这么老些我一个人也喝不完,放着也是白放着,可惜了的。”

话音落下,外头忽然传来几声闷咳,紧接着,侍子们的说话声一言半语地往屋内飘——

“可是冻着了?你且回去歇着,我在这儿看着便是。”

“不要紧。你可知几更了?”

“二更多了。”

“二更多,其实也不晚,将军往日里要三更才睡呢。你说咱们要不要进去提醒提醒?”

“还是罢了,倘或将军与殿下相谈甚欢,扰了她们兴致倒不好。”

侍子说话声并不响,又隔了一道门,显得闷闷的,并不能听得十分清楚。

沈知书耳朵尖,敏锐地捉着了“二更多了”四个字。

“殿下往日里亥正歇息,这会儿也差不多这个时辰。”沈知书揣了揣袖摆,笑道,“倒是我的不是,还抓着殿下聊天,平白扰了殿下清闲。殿下快歇下罢,我去隔壁了。”

她抬脚要走,衣摆却被人攥住。

“嗯?”沈知书回过头。

她的眼角眉梢都淹着笑意,松快又坦然,像是今晚的夜谈令她很高兴。

姜虞顿了一下,视线从她的脸颊下滑至她的脖颈,言简意赅:“陪我。”

沈知书也言简意赅:“陪你我睡不着。”

姜虞这回竟然没有再度挽留。

她只是“哦”了一声,转身走向床榻,不疾不徐地坐上床沿。

姜虞很果断,沈知书却有点不习惯。

人真是别扭的生物。她想。对面盛情邀约,自己果断拒绝;对面不邀约了,自己反而有些……舍不得。

大约是一来二去的拉锯已成常态,不拉锯两回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她眨眨眼,试探性地问:“那我走啦?”

姜虞“嗯”了一身,已然开始脱衣服。

沈知书:……

沈知书又道:“我真走了。”

姜虞停下解着裙带的手,淡声道:“将军是要我送你出门么?我原以为就这么几步路不必送,但既然将军想,那我便起身送送。”

沈知书:……

罢了,反向拉锯也算拉锯。

沈知书撂下一句“不必,殿下快歇息”,大步流星出了屋。

风雪扑面,月亮没了影子。

门口蹲着的俩侍子见沈知书出来,连忙递上披风,被沈知书抬手止住。

“就这么两步路,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她边走边道,“方才是谁咳嗽?今夜又下大雪,注意着些,别着了风。你们回去歇着罢,不必伺候。”

被关心的侍子受宠若惊,刚想应“是”,还未及出口,沈知书已然一*个闪身钻进了自己房内-

沈知书是被身侧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的。

她睡眠其实一向不深,在军营里时有个风吹草动便能醒,回京后虽稍稍安稳些,但经年累月的习性难改。

她猛地坐起来,一扭头,和那张熟悉而清冷的脸猛地打了个照面。

沈知书:???

她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姜虞出了什么事,忙问:“怎么来了?”

姜虞直愣愣道:“睡不着。”

“为何?”

“择席。”

沈知书松了一口气,笑道:“那睡我这儿便不择席了?”

“此前说过的,与将军待一起能使我平心静气。”

……人半夜“千里迢迢”地来了,总不能把人赶回去。

沈知书叹了口气,撩开被子,往里让了一点:“既如此,殿下一开始便该令我陪着殿下睡的。这么大半夜,外头风大,又下了雪,殿下伶伶俐俐跑过来,倘或冻去了,倒是我的罪过。”

姜虞面无表情道:“我说了,可将军不肯。”

“你……”沈知书略有些心虚,咬了一下舌头,“你再坚持坚持,说不准我就肯了呢?”

姜虞睨她一眼,没接这话,自顾自钻进被窝,直挺挺躺下来。

第60章 沈知书,你是在害羞么?

这回沈知书躺得比姜虞还直。

姜虞睡在她外侧,这床又不是特别宽敞,沈知书生怕自己一动弹,姜虞就连人带被被她一同踹下去了。

姜虞的呼吸一直很平稳,沈知书无法靠它判断她睡着没。于是她每隔一阵就侧头去瞅姜虞的侧脸,看见某人始终不动如松。

大约是睡着了。她心想。

这人也是,大晚上跑过来闹自己一通,将自己闹得睡意全无,她却挺恣意。

沈知书这么腹诽着,闭眼酝酿睡意,却忽听身侧传来了一声轻淡的问询:

“将军睡不着么?”

沈知书猛地将脑袋转过去,对上了姜虞微睁着的眼眸。

沈知书不置可否,反问道:“殿下怎么也没睡?”

姜虞翻了半面,将身子侧过来:“原是睡了的。”

“嗯?”

“做了个梦,醒了。”

“什么梦?美梦还是噩梦?”

“不好说。”姜虞想了一想,“梦里将军掉下了悬崖,而我当上了皇帝。一半好一半坏。”

沈知书笑道:“殿下还真是薄情寡义,一当上皇上,便乐得连我掉下悬崖也不管了。”

姜虞摇摇头:“将军此言差矣。”

“怎么说?”

“将军理解反了。我当上皇帝是坏事,将军掉下悬崖是好事。”

沈知书:……

沈知书笑着说:“那殿下便更薄情寡义了——我作为你的朋友,掉下悬崖怎么能是好事?”

“原是我没讲明白。”姜虞道,“将军掉下去之后,平白获得了会飞的神力,自此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六个时辰在天上飞着,飞去各地游山玩水。”

“哦?这么神奇?”

“是如此玄妙。且将军飞之时,我便坐在将军背上,借将军的光也得以四处游山览水,故而我说这是好事。”

沈知书眉眼弯弯:“那确是好事。不过……当皇帝怎么就成了坏事?”

“我自认我成不了明君。”姜虞道,“譬如倘或我坐上了姜初的位置,我定然不让将军挂帅出征,就在京都里好好养着,或是做一个御前侍卫,总之战场刀剑无眼,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将军去的。然后没了将军,天下战火四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自然是坏事。”

“你这便是夸张。”沈知书挑眉道,“便是没有我,也有陈知书李知书,这世界没了我也还能转。”

“百姓们爱戴将军自有她们的道理,皇上封将军为辅国将军自然也有她的道理。将军不必妄自菲薄。”

两人说话声音很轻,距离又极近,沈知书几乎能感受到姜虞呼吸间那温热的气息。

她顿了一下,答非所问:“殿下现在困么?”

姜虞回答得很干脆:“不困。”

“我也不困。”沈知书叹了口气,“但我应当困的,不知现如今是几时,想来大约已是后半夜了,睡不了多久便要起床。”

姜虞微微颔首,连带着底下的枕头一块儿凹进去一点。

她又想了一想,福如心至似的开口:“我给将军讲个故事,哄将军睡觉,如何?”

沈知书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什么故事能把我哄睡着?罢了,你且说来听听。”

“好。”姜虞轻轻吸气,接着四平八稳地张口说,“从前有一个人,她去西北玩,误入一片雪松林。”

“嗯。”沈知书闭上眼,应了一声。

姜虞静了会儿,像是在酝酿什么,须臾再度轻声开口,声线平直得像是木板——

“她经过一棵雪松,又经过一棵雪松,接着经过了第三棵雪松,接着经过了第四棵雪松,接着是第五棵雪松,然后是第六棵雪松,第七棵雪松,第八棵雪松……”

沈知书:……

沈知书竟然真的睡着了。

她在梦里也误入了一片松林。

刚下过雪,阳光穿过枝桠,在地上烙了点错杂无序的光斑。

她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树冠,忽然起了兴致,眼也不眨地翻身上了百丈高的树,坐在枝桠上逗麻雀。

逗着逗着,树下走过一个人。

彼时一阵风起,树冠摇晃得厉害。她险些坐不稳,干脆往下跳,一跳便落在了那人身旁。

那人像是有些惊讶,微微挑起了那双细眉:“阁下轻功了得。这附近便是寒云宫,阁下可是其门下子弟?”

沈知书想着哪儿来的寒云宫,听都没听过,一出口却是:“正是。今儿惊着了阁下,万分抱歉。阁下若有事,可来寒云宫寻我,我乃寒云宫青梧派十三辈沈知书。”

那人微微颔首:“我自北方来,是往生门族人。”

沈知书拱手道“幸会”。

那人从始至终戴着面纱,沈知书并看不清她的脸。她正想着一上来便让人摘面纱会不会有些不礼貌,画面一转,自己忽然坠入湖中,胸口还被绑上了一块大石头。

她于是被憋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大亮,沈知书胸口沉沉的。

她正思忖着这梦怎么这么逼真,余韵如此悠长,竟还将感受带到了现实里,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上长出了姜虞的脑袋。

沈知书:……

日光透过浅色窗纸,照得屋内影影绰绰。

没有了被子的阻隔,属于某人的体温钻过两层中衣,细细密密地渗过来。

姜虞枕着自己,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压在自己的胳膊上,两人的左右腿紧紧相贴。

她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半生不熟的暖意从外边传到里边,继而顺着经络游至四肢百骸。

大约因着溺水的余韵尚在,抑或是别的什么缘故,沈知书的心跳得很快很重,每一下声声入耳。

她静了会儿,忽然感觉这一幕有些好笑。

沈知书,你是在害羞么?她问自己。

分明已然云雨过两回,你都感受过姜虞里面的温度了……那你这会儿又在顾忌着什么呢?

她平复了一阵心绪,小心翼翼地将人从自己身上挪下来,活动了两下被压得有些发麻的身子,动作轻缓地下了床。

轻手轻脚穿戴整齐,她回身看了眼床榻上那沉沉睡着的人,笑着摇摇头,嘀咕了一声“怎么这么好睡”,推门出了屋。

推门的时候,光斜斜地穿进来,在榻上拉了根光条。

她在光影里站了会儿,径直往外走,于是便没有看到,被子里那人倏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清明的眼,此刻毫无睡意-

国师昨夜再度入了宫。

御书房外头候着的内侍习以为常,俯身道:“国师万安。”

国师抬手示意她免礼,温声问:“皇上今日晚膳可有按时用?”

“这……”那内侍有些为难,左看看右看看,上前一步,附在国师耳边道,“皇上今晚本是打算在长公主府用晚膳的,不知怎的却又早早回来了,看时辰应当是没用——御前跟着的人嘴紧的很,什么都问不出来——然御膳房端进去的东西皇上却又一筷子没碰,说是吃不下。”

国师眯了一下眼,颔首道:“知晓了,你们好生伺候着。”

那侍子“欸欸”地应着,低眉顺眼地躬下身去。

国师迈步进入殿内之时,姜初正伸了一个懒腰。

她将批好的折子往前推了推,笑着唤了一句“阿璃”:“怎么日日过来?”

“陛下近些日子太操劳些,大约也是临近年节,国事繁忙。臣担忧陛下因公忘私,一忙起来便顾不上自己的身子,特此日日来瞧瞧。”

“阿璃用心了,不过御前的人都很细致周全,有她们伺候着,阿璃大可以放心。”

国师挑了一下眉,撩袍自顾自向椅子上坐下,摇摇头说:“臣放心不下。今儿陛下又未曾用晚膳,是不是?”

姜初不置可否:“今儿朕实在没胃口。晚膳前,阿虞开诚布公地将一切说开,自此大约是除却剪不断的姐妹情谊再无其他非分之想。朕早知会有今日,心理上已然调理好了,生理上却仍有些不自在。不过——”

她顿了顿,忽然拉开抽屉,抓出一轴画卷,哗啦啦在桌上摊开:“吏部侍郎之女,皇后举荐的,不日便要进宫。国师瞧瞧。”

国师施施然站起来,信步走到书桌旁。这一看便有些诧异——

画卷上的女子同姜虞有五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分明淡漠无情,却又像是承载万物。

国师缓缓抬眼,对上姜初意味不明的视线后,又将眸光垂了下去。

又来一个。她心想。

国师再度掀起眼皮时,眸子里千变万化的的情绪已然半点不剩了。她眨了眨眼,道:“既然是皇后娘娘安排的,想来自然是好。有她伺候皇上,臣倒是放心些。”

“阿璃不问问朕今日同阿虞讲了什么么?”

“不用陛下讲,臣大约也能猜得到。”国师话音一转,“不过陛下,眼下快至年节,此时进宫是否太仓促?”

“皇后说东西都是现成备好的,人来了就行,进来再由内官慢慢教规矩。”姜初道,“她一向妥帖,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么些年也没生事端,朕信得过她。”

国师没接这话,神情似笑非笑。

姜初睨她一眼,也笑了:“好了,朕知晓皇后时而也犯糊涂,然并非什么大事,且她也着实辛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国师沉声道,“陛下可知晓她任由旁人散布您与淮安流言一事?”

“怎么不知晓呢?这背后或有她的手笔也未可定。”姜初眸子里的懒散逐渐转为了几分凌厉。

“那陛下——”

“阿璃且看着罢,都是小打小闹,她翻不出什么风浪。”姜初哼笑了一声,“她送人,我便收。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