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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缠郎 罗敷媚歌 21605 字 3天前

他好好做他的雍王殿下,不好么。

宋婉失魂落魄地回到床榻上,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在手臂肿,哭了出来。

一直觉得眼泪是最不值钱的,哭并不能够解决问题,可怎么一遇见沈行,她就软弱的不像她自己呢……

没过两日,荣王便唤宋婉过去。

她估摸着是去凤阳之事有了着落。

果然,荣王爷一心牵挂病弱的儿子,听闻她愿意过去伺候,喜不自胜的同时又忧虑的很,“珩澜去凤阳考察学政的原因,圣上虽未明说,满朝却皆心知肚明,所以你此番过去,要乔装,别被看出来。”

宋婉神色如常,恭顺道:“是,王爷。”

“从云京到凤阳不远,路上却也得走个一天一夜,你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在路上肯定不方便,而那些侍卫粗野,本王也不放心。”荣王斟酌道,“珩舟他与珩澜自小一同长大,珩舟也许久不见他兄长了,愿意送你去凤阳,你们择日就尽快上路吧。”

宋婉愕然地抬起头,几乎没控制住表情,“珩……珩澜,珩澜定然是也想见雍王殿下的,可殿下最近不是在修王府么,走、走得开么?”

“走得开走得开,又不需要他自己动手修,怕什么。”荣王笑呵呵的,显然对一切无所知,看向门外,“这不,他过来了,你们现下就商议好何时出发吧!”

宋婉不敢回头,只听见沈行的声音,“父王。”

荣王愣了片刻,声音微变,“你、你这嘴怎么了?怎么破了?”

宋婉的心都揪起来了,那日咬他没了轻重,难道咬的很重?

她小心地抬眸看他,只见那薄唇上的伤很明显,泛着艳丽的红色。

“被人咬的。”沈行道。

这话如平地惊雷,惊得荣王半天没说话。

“谁咬你?!”荣王沉声道。

沈行随意道,“自然是被女人咬的。父王风流,定是很能理解儿子。”

“……”荣王语塞,走近了看看,压低声音,“你姐姐前几日来说你与哪个女子不清不楚的,难道是真的?是哪家的?赶紧提亲去!”

荣王理所应当地认为是那日雅集之上的贵女。

沈行淡淡道,“她可不愿嫁给我。”

“为何不愿嫁?我荣王府的门第也被人看不上?”荣王讶然,似乎想到什么,变了脸色,“莫非是那女子身世太低?是府里婢女?还是有夫之妇?!”

沈行神色从容,“父王别猜了,等到时机成熟,儿子自会带她见您。”

荣王脸色沉如水,“这女子如此不知分寸,还敢咬你,这不是胡闹么!定不是什么良家子!娴儿,你可知此人是谁?”

宋婉心里懊悔不已,不该在他唇上留下痕迹,嗔怒地抬眸看向沈行,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她连忙低下头道:“娴儿不知。”

“不知?”沈行反问,目光看似看着远处,其实一直留连在宋婉的脸上,可她除了方才那一抬眸带了些情绪,其余竟看起来十分平静。

宋婉道:“妾愚钝,并未发现谁与小叔情笃。”

“还未成婚就如此做派,即使是良家女,也不堪为王妃。”荣王不悦道,“娴儿,你先去查查府里那些婢女,再打听打听那日来雅集之上的人谁走的最晚。”

宋婉装模作样道:“是妾身失察了,往后妾身定……”

沈行出声打断道,“父王别多虑了,那女子温婉可人,性子又率真,儿子很是喜欢,只是她现在不愿嫁我,儿子也不想勉强。至于这伤……闺房情趣而已,父王就不必过问了。”

说完看向宋婉道:“嫂嫂想何时出发去凤阳?我悉听尊便。”

说完,脸上带着轻笑,看着她。

听得他唤她嫂嫂,宋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也不虚,抬眸看着他道:“妾随时可以,但凭小叔安排。”

荣王爷道:“行,那珩舟你快去快回吧,把你嫂嫂送下后赶紧回来操办你的婚事!我还等着看敢咬你的女子是谁呢!”

在二人出发去凤阳的同时,凤阳的钱江堤岸上一声巨响,百年堤坝禁不住人心算计,终是崩了。

宋婉与沈行几人出发时,并不知凤阳辖下七县都已被决堤的洪水所淹,而云京为了防止灾民大批涌入,反应极快地开始封城,紧接着封了航道、陆路。

宋婉一行人,不知后面的路逐步封锁,竟也一路安安稳稳地到了平城。

只是刚到平城,下了马车,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为了出行方便,宋婉打扮的极为素净,一头乌发用一根玉竹样式的钗挽住,青色的衣裙并不繁复,并非华贵的布料,走动间利落。

沈行在前面的马车上。

沈行那辆车停了,宋婉也掀起车帘来,只见平城中的百姓步履匆匆,神色各异。

一问才知原来他们从云京出发后,水路航道陆路追着他们脚步后面全封了。

可水患消息传播的却快,平城百姓人人自危,一是怕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二则是担忧附近水系被波及上涨,三则担忧自己在凤阳的亲友们。

平城乃凤阳和云京之间的城镇,本来是计划今夜歇息在此。

可若是明日封城了呢?

一时间,难以抉择,王府侍卫们各抒己见。

“我们带的干粮就够两日的,这在路上若是出了差池,被灾民抢了或者遇到趁火打劫的歹人……”

“可现在返回云京,显然已经进不去了,王爷身份尊贵,此番境地更不可暴露啊。”

“那就在平城等候灾情过去?现在凤阳决堤的消息肯定已经八百里加急往帝都去了。世子还在凤阳,凤阳应该不会乱。”

乱七八糟的讨论,引得往来的路人侧目,宋婉跳下车来,大家安静下来。

“世子妃作何想法?”侍卫问。

宋婉抬眸看去,那侍卫眼熟,像是之前在惜春园见过的那个姓周的男人。

她问道:“从平城去凤阳,可还顺畅?”

周决答道:“回世子妃,方才属下去打听了,平城去凤阳的官道并未封闭。我们若是迅速点往外走,应该不会受阻。此行是送世子妃见世子的,我们……听世子妃您的。”

宋婉沉思片刻,其实从得知这个消息,她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鬼谷子等奇人异士齐聚凤阳,愈发忙碌的沈濯,还有一直没有撤走的麓山里的两万人……这一切蛛丝马迹并非无迹可寻。

沈湛也在凤阳,说是考察学政,却迟迟未归,定然是等待着什么。

而此时凤阳竟然发了水患……

宋婉心里有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若是在见到麓山里那些人之前,必然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她见到了那样恢弘又艰难的工事,见到了麓山里那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

她觉得,沈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念及至此,宋婉道:“尽快出城,不歇了,直接去凤阳。世子被困城中,我们在平城买些吃食物资正好带过去。”

沈行眉眼低垂,眸色黯了几分,英俊的面容清冷而倦怠,他看了看她,唇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你们陪着世子妃采买物资。一个时辰后在此处见,我们出发去凤阳。”沈行道。

说完,牵了马转身便走。

宋婉和一行侍卫在集市上采买,幸运的是粮食并不短缺,还有糖、药品,除了被本地的百姓疯抢一通外,还有许多剩余,也没有人哄抬物价。

一行人大包小包装了满满四个箱子,为避人耳目,将马车停在了无人的巷子里,一箱箱装进去,令人心安了不少。

一个马车装了行李,另一个坐人,这样刚刚好。

收拾完,那群侍卫解开水囊喝了水,坐在树下等沈行和周决回来。

宋婉环顾左右,有些着急,忍不住问:“王爷做什么去了?”

一个侍卫答道:“王爷有故人在平城,在云京时就派了好些人去找,本以为找不着了,没想到那家人还健在,只不过就剩个老婆子了。”

宋婉稍稍放了心。

过了一会儿,人还没回来,眼看着天色暗了。

“你们两个,陪我去寻王爷。”宋婉道。

七拐八拐,穿过街市,到了一个窄长的巷子里,巷子里没有灯,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喊声。

宋婉愈发觉得心下惴惴不安,加快了脚步。

“我跟他说过了不要去找那个妖女!那个妖女就是个夺人命的!可我儿子的魂儿就被那妖女勾了去,说什么都要再回去找她……”

“儿子,娘跟你说的你为啥不听?娘今天就要打死你,宁愿打死你,也不能让你死在外头啊连个全尸都没有!”

女人发狂一般的哭喊,在这寂寂的黄昏有种毛骨悚然的凄恻。

宋婉快步走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不大的小院,院子里简陋极了,以至于一身常服的沈行在院子中间站着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他就站在那,沉默谦逊,薄削英俊的脸上交织着愧怍和遗憾。

那么金尊玉贵的人,一动不动地任那披头散发的老妪抽打。

老妪手中的藤条狠狠地抽打在沈行后背上,边抽边哭,嘴里呜咽着的声音沙哑而绝望:“你不许走!你就在这陪着娘!娘打死你也不会再让你出这个家门,不会让你去北境找那妖女!”

忽然她又停下了,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浑浊的双眼无神,“你是谁?你又要来带我儿子走是不是?!我儿子不走!我儿子不会去北境了!你滚,给我滚出去!”

第77章 那老妪好像神志不清了,分不清谁是谁。下一刻,她忽然愤怒地尖叫一……

那老妪好像神志不清了,分不清谁是谁。

下一刻,她忽然愤怒地尖叫一声,扬起手抡圆了臂膀就又要打沈行。

宋婉的心狠狠揪了一下,脑海中一片空白,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步冲入院子里,踉跄着将沈行推到一边,抬手握住了那老妪的手腕。

沈行和那老妪同时望向宋婉。

老妪眼底的泪水仍在,浑浊的眼仁有一瞬的清明。

而沈行,一脸愕然不可置信。

宋婉完全是本能的将沈行护在身后,转过去看着老妪,声音有些颤:“你不许打他!”

那老妪仿佛受到了刺激,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如被刻骨的悔恨和哀怨雕刻,浑身颤抖地怪叫一声,怒道:“你这个妖女!你就是那个北境的妖女对不对!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来!”

边说边冲过来,似乎要将宋婉生吞活剥了。

沈行冷静道:“来人。”

一旁的侍卫迅速冲上来拦住了发狂的老妪。

“你、你是傻子么?你怎么任人打你也不反抗?!”宋婉气的呼哧呼哧的。

沈行眉眼含笑看了她半晌,忽然伸出手粗暴地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地在她气的潮红的脸上亲了亲。

而后礼貌疏离地对那老妪说:“我方才已言明来意,您口中的妖女乃北境诸部圣女,当年圣女与您儿子的旧情实数情非得已,如今我受圣女所托,寻找您儿子。”

看那老妪眼中的泪水渗出,便知她还有神志清明的时候。

沈行叹息一声,交待侍卫道:“将金银细软留下,还有周围的邻居,都给他们些好处,托他们看顾吧。”

而后自然地牵起宋婉的手走了出去。

兴许是离开了王府,也兴许是他掌心的温度实在让她眷恋,宋婉心中的界限模糊了些,并没有挣脱。

她的手柔软细腻,指尖泛着凉意,沈行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中。

宋婉心里一震,恍惚喊了句,“珩舟……”

时隔多年又听她这样唤他,沈行的心像被浇灌了蜜糖一样甜。

他侧过头看着她笑了笑,牵着她边走边说:“北境的圣女帮了我大忙,我答应为她寻找当年的情郎。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其实回到平城安顿好老娘后,就返回北境去找圣女了……却死在了沙漠的尘暴中。”

“方才的大娘,因为神志不清,已认不出人了,以为我是她儿子。圣女帮过我大忙,我便替她受了那几鞭子。”

“原来如此。”宋婉道,理解了方才那老妪哭喊的话,看了看他的后背,夏日的衣衫轻薄,上面渗出了些许红色,她担忧道,“得找个医馆上药。”

“不必,带了跌打损伤的药,王府里的药比医馆的管事。”沈行随意道。

“那这些年,圣女也都在等她的情郎么?”宋婉问。

“在等。”沈行道,停下来看着她,“就像我一直在等你。”

闻言,宋婉不自然地松开了他的手,“方才许多人看到了。”

“无妨,他们什么都不会说。”沈行道,他眼神中缠绵缱绻的情意像是能看进她心里,他试探着道,“婉婉,别再抗拒我,好不好?你去凤阳到底要做什么?告诉我,好吗?”

沈行自少年时就与荣王参加了许多勋贵宴席,穿梭于名利场之中,并非寡言少语不会表达自己之人,甚至早就练出了世事通达,懂得引诱对方说出自己想要的话,可在宋婉这,他永远像一个在等待她宣判的傻子。

宋婉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雍王殿下误会了,我去凤阳,就是思念夫君心切。也请雍王殿下自重,不要让我成为不自尊自爱不清不白之人。”

沈行似乎对她这样的说辞麻木了,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看着她的背影,背上被抽的伤痕抽痛起来,丝丝缕缕蔓延到心脏处。

因为一辆马车装了物资,沈行和宋婉只能同乘一辆。

宋婉看着沈行冷肃的神情,轻声道:“要上药么?”

沈行说:“不方便。”

不方便?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宋婉心下有些黯然。

罢了,这不是她想要的么。

宋婉累了,脑海中乱糟糟一片,不能再多想任何事,鼻息间都是沈行安静幽凉的气息,没来由的安心。

她阖上眼,向后靠去,歇息片刻。

沈行在确认她双目紧闭时,才放任自己朝她看去。

她的皮肤白皙,在流淌的夜色中泛着淡淡的蓝色,阖上眼时那样乖顺,没有了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锋利冷漠。

他看了她许久,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忽然车轮咯噔一声,像是压到什么东西。

宋婉睁开了眼,迅速扶住马车车壁。

沈行想护住她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他顿了顿,问:“怎么了?”

侍卫答道:“回禀王爷,车轮松动了,怕是得请您二位下车。不远处有一寺庙山门,您和世子妃可以去寺庙里歇息片刻。”

宋婉跳下车来,果然那硕大的轮子已然半脱落状,侍卫们合力才不至于彻底掉下来。

不远处有数十级石阶,石阶上布满湿润幽暗的青苔,抬眼望去,那寺庙山门上写着华严寺。

留了些人在此修车轮。

其余人跟着沈行与宋婉一同进寺庙歇息。

开门的是小沙弥,似乎习惯了山路上的香客来借宿,礼貌地请他们进来。

出家人对腥气敏感,小沙弥闻到了沈行身上的血腥味,问:“施主可是受伤了?”

沈行颔首,“不碍事。”

“寺里有备着药,施主这边请。”小沙弥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见了伤者哪有不管的道理。”

沈行应了,吩咐周决看顾好宋婉,便跟着小沙弥往禅房的方向去了。

先前就下着小雨,雾蒙蒙一层,宋婉站在大雄宝殿檐下躲雨,一阵微风拂过,一排排燃着的香烛轻轻摇曳,浓重的香火味入鼻,那悬浮的心绪缓缓踏实下来。

入了夜,有些冷,她缓缓走动,走到系满了祈愿红绸的树下。

低垂的枝桠上密密麻麻地系满了红绸,那红绸上都写满了字,字迹越来越小,颇有纸短情长的意思。

这人世间,向来不乏心中有执念之人。

宋婉于风中回首,烛火摇曳,照得大雄宝殿内的神佛神情阴晴不定,像是都有了喜怒哀乐,悲悯的,愤懑的。

鬼使神差地,她拿过一旁桌案上的湖笔,扯过一条空白的红绸,俯身写了些什么。

写完后,将这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系在了一片殷红之中。

等了一会儿,沈行归来,刚想说什么,就见侍卫过来道:“回禀殿下,那车轮怕是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开裂的厉害,若是强行赶路,路上崎岖,恐会出危险。”

沈行看着侍卫强撑的倦怠疲惫眉眼,沉思片刻,道:“今晚就歇在这吧。”

似乎是解释给宋婉听,“天色暗了,路不熟,车也坏了,不如就先在此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再赶路。”

宋婉点点头答应了。

小沙弥带着他们一行人往后院去,一个个分好了香舍,到宋婉与沈行这里竟将他们分做一间,估摸着看宋婉梳着妇人头,便误以为他们二人是夫妻。

沈行礼貌道:“烦请小师父再安排一间吧。”

小沙弥恍然大悟连忙致歉,将宋婉领到原本的那一间隔了一间的香舍,“女施主,您便在此歇息吧,寺中简陋,不便将男女香舍分开,只能隔一间……”

“多谢小师父。”宋婉微笑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天色不早了,便不多打搅小师父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礼,便下去了。

寺中多是参天的古树,入夜时分切切地森冷,离凤阳越近,气候就越怪异,像是真的要应那洪涝之说,连空气中都泛着阴冷潮湿的水汽,宋婉瑟缩着,推开香舍的门,想赶紧进去休息。

“二位主子,这山里夜深露重,入了夜会更冷。”周决道,手肘上搭着刚从香舍内拿出的薄被,晃了晃,“这薄被根本不顶事儿,咱们车上也没带什么取暖的,但是方才路过平城的时候弟兄们买了特产药酒,要不、要不二位主子来点,取取暖?”

沈行看着脸色都冻的发青的侍卫们,了然道:“大伙喝吧,药酒应不犯佛门之戒,出去喝,喝完了进来。少量喝,别贪多。”

众人便又往寺庙外头走。

宋婉开了门进香舍里,果然简陋,她紧了紧衣领,坐在床榻上,看着薄薄的一层窗纸发呆。

沈行这样矜贵自重的人,竟肯被那老妪随意抽打,是承了那位北境圣女多大的情呢。

她并非是拈酸吃醋,而是觉得心里一片荒芜,对沈行这些年经历的事一无所知的荒芜。

他在船上时几句话带过的那些,显然是九牛一毛,报喜不报忧了。

封王,绝不是平白无故的。

是他付出了什么换来的呢。

战场不像文臣博弈动动嘴皮子,那是真刀真枪啊,在大昭同级的武将都要比文臣高半格,沈行虽然说自己并未亲身参与几场战役,可只要一场,一个不注意就会失了性命。

他这般换来的功勋,不应被叔嫂私通这样低劣的传闻所沾染。

香舍的窗纸稀薄,隐约能看见窗外的光景。

寺庙点了灯,一片昏黄摇曳中有一人影,侧影挺拔清隽,王孙贵族的矜贵跃然窗纸上。

那双皂靴停在了门前。

“东西放这了,干净的。”他道。

待他走后,宋婉走过去,看见地上的包袱,打开来是一酒壶和玄色的鹤麾大氅。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蹲下来,呆呆地看着那大氅。

是他的。

她能想象它穿在他身上的清贵模样。

如今,那泛着云龙暗纹的大氅像是比洪水猛兽都可怕,也像是沾染了某种致命却极具吸引力的毒药,宋婉不敢触碰它。

半晌,她还是失魂落魄般将它拾起,紧紧抱在了怀里。

寺庙香舍漏风似的冷。

宋婉盖着沈行的袍子,又将薄被盖上,展转反侧,难以入眠。

与沈湛阔别许久,不知他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对她迷恋?

若是不会了呢。

她并非是患得患失,而是怕没有沈湛的偏爱,她便无法将筹谋顺利实现。

月色凄迷,外面又下起了雨。

空气潮湿,带着丝丝缕缕夏末山间的潮冷,透过窗缝挤进来,能渗入骨头里似的。

宋婉蜷缩着身体,寺庙的香火气息萦绕鼻息之间。

气味很多时候代表着回忆,在香山寺中珩舟夜夜“入梦”的回忆。那时她每一晚睡觉,都是带着期待入睡的。

因为知道梦里有他。

这样想着,宋婉渐渐进入睡梦中去。

到了后半夜,开始电闪雷鸣,山林之中有奇怪的呜咽声。

宋婉很不舒服,感觉像是坠入醒不来的梦境,梦里天空压得很低,越来越低。

房门被轻轻敲响,但她就是醒不来,睁不开眼。

门外的沈行敲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动静,便在门口低声唤:“宋婉,婉婉?”

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跋山涉水了一路到这样的荒野寺庙来,她一个人定然会怕。

其实离开她后的每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都睡不踏实,似乎习惯了在雷雨中将惊惧的她拥入怀中轻声哄着。

与宋婉相处的那一段时日不算长,却像是刻在了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锦缎中,难以释怀。

他试过许多次,都忘不了,也戒不掉。

沈行的乌发被雨水微微打湿,紧抿的唇角,冷峻而沉默,他推开了门。

漆黑的居室,没有点灯,凄冷的月光如霜,透过薄薄的窗纸洒下。

宋婉蜷缩成一团,薄被盖了一半,身上盖着的他的袍子,袍子衣襟上的鹤麾雪白,她的一张脸掩映其中。

似乎是坠入了什么不好的梦,蹙着眉,头没有枕在枕头上,而是别别扭扭歪在一旁,如瀑的长发垂落在脚踏上。

他走到她床榻前,半蹲下来,将她的长发轻轻拾起,放在颈侧,耐心而缓慢地扶住她的头,一点点将她扶正。

她是和衣而眠的,兴许是睡觉不踏实,来回翻身的时候将衣襟扯开了,修长白皙的脖颈下是一小片雪白。

沈行慌乱地调转视线,将被子给她盖好,紧了紧盖在她身上的衣袍,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她为何要去凤阳……

难道真的与沈湛有情么。

他……真的要送她去凤阳么。

又一个惊雷乍起,宋婉颤抖了一下,半梦半醒间似乎看见沈行在面前,她呢喃着软声唤道:“珩舟……”

“嗯,我在。”他道。

一如多年前那样。

明明外面风雨大作,雷声阵阵,单薄的窗棂被吹得涩塞作响,像是末日般。

他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这才是他的归处。

沈行觉得心里又静又软。

“我……”她像是被梦魇住了,发出难耐的呢喃。

沈行的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嫣红的唇瓣不再饱满,像是渴了。

他起身倒了水,发现这寺庙实在是简陋,连茶杯都是缺口的,里面还有厚厚的灰。

沈行不是做事粗疏之人,曾也是有洁癖的,只不过这洁癖在北境那种不毛之地被矫正了一些,可也无法忍耐这样落满灰尘的东西入她的口。

沈行想了想,拎起茶壶洗净了自己的一只手。

他回到她床榻前,重新蹲了下来,将沾了些水珠的手指凑到她唇边,宋婉像是渴极了,本能地追逐着水源,含住了他凉浸浸的手指。

吮吸,舌头轻轻舔舐着。

指尖传来的触感难以忽视,湿润,温润,滑腻,贝齿像是瓷器,轻咬了他又灵活的划开。

沈行眸子愈发深沉,只觉得浑身发麻。

他抽出手,又重新浸了些水,再喂到她唇边。

她像是不满,不够,皱着眉,继续那吮吸的动作。

沈行努力摒除脑海中那露骨的杂念,深吸一口气,将她重新安顿回被褥里,低声道:“睡吧。”

宋婉紧蹙的眉头松开了,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口中却呢喃着什么。

沈行俯下身去,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话语:“想……回家,母亲……”

他顿了顿,凝目看着她莹白的脸,轻轻将她的鬓发别在耳后,方才的热意被怜惜代替,心底柔软的像水一般。

他蹙着眉,低低道,“我带你回家。”

第78章 清晨起来,宋婉推开门,寺庙中日出而作,小沙弥们已经开始……

清晨起来,宋婉推开门,寺庙中日出而作,小沙弥们已经开始了洒扫,有的挑着才从山上采的野菜蘑菇,烧热了水,还有的拿着抹布擦拭着佛堂前的香炉。

宋婉屏息凝神,伸了个懒腰,要出发了。

雨潇潇下着,可太阳像是并未受影响似的,眼瞅着就要从泛着金边的乌云中跃出来。

山路有些崎岖,马车行驶的并不平稳。

马车外的周决问:“王爷昨夜睡得好吗?”

沈行说:“还好。”

“那世子妃呢?休息的如何?”周决问。

宋婉调转视线看着窗外,“不好。”

她又做了梦,怎么又梦见了他呢。

还好不是她轻薄他的那个梦。

“呃……那您在马车中歇息会儿,等到了凤阳,还不知是什么惨状呢,便更不好歇息了。”周决忧愁道。

事实证明,周决还是乐观了。

还未到凤阳,他们便被堵在了路上。

潇潇的细雨变成滂沱的大雨,天幕漆黑如夜,电闪雷鸣照亮大地时,看清密密麻麻的流民。

周决打听到,钱江上游在夜间决堤,淹了七个县,在睡梦中被冲走的许多都是孩童和老人,家人们或是为了救他们,或是不甘,便跟着被冲到了钱江沿岸和下游。

官道被堵截,只得顺着小路如无头苍蝇般乱走,走了几日,无水无食,伤亡惨重。

灰蒙蒙的天,都是看不见表情的人,不知雷公电母对遍布漫山的灾民们有没有怜悯。

灰白的天光映着她苍白的脸。

宋婉不知这一切与沈湛到底有没有关系,他又不是神,应该不会能掌控洪涝吧?

可为何聚集了那么些人在凤阳呢。

隐隐的恐惧和不安在她心中暗暗滋生,无人知晓。

“王爷,雨下的太大了,怕是再这样下去会引发山洪,不可贸然行进,而且前面挪动不了了。”周决道,“全是些妇孺老幼。”

众人都下车在山头上往下看,的确,往下的盘山道上被挤得密密麻麻,沈行调转视线,回头看着愈发可怖的天色,“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弃车吧,把车上的东西分给那些灾民。依你看,这周围可有能躲雨的安全地方?”

周决道:“回王爷,咱们这地势高,幸亏没走到低洼山谷里去,即使山洪来了,也相对安全,附近茂林古树参天,实在不行往树上躲。”

“还有别的路吗?”沈行问。

“没了,就这一条小道,非进即退。”周决道,望着阴沉可怖的天色,“走吧王爷,您先和世子妃往上走,叫他们护送。属下和其余弟兄把车上的东西分了。”

宋婉探出头来:“不可!你若是现在就将东西分给他们,只怕是即刻就会引发暴动!”

“饿久了的人是不管不顾的,这山路如此狭窄,现在又下着暴雨,人都看不清,土不免松动,两边又没有拦路石,万一你推我搡的争抢,岂不是伤亡更惨重?”

沈行道是,“那你作何想法?”

“将车马藏于隐蔽之处,我们先走。”宋婉蹙着眉,心有些发慌,“等雨停了再回来,那时如果一切安好,我们再在这上山路上设个卡子慢慢发……”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巨响,本还透着点光的天色像是被墨浸透,霎时间一片漆黑,只一瞬,又呈现出诡异的红色来。

红色和黑色交织,闪现出一块空洞的天幕,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山洪来了!”

紧接着是惊恐的叫声,孩童的哭声,人群四散奔逃隆隆的脚步声。

在马受惊的瞬间,宋婉从马车中跳了出来,沈行将她稳稳接住,而后冒着暴风雨扬声道:“别慌,往树林里去,弟兄们的轻功都是数一数二的,上树吧!”

昏天黑地,大地震动,一片哀嚎下本慌乱的众人在他的指派下,像是有了主心骨,都有条不紊地往茂林中去,一个二个如猴子上树般,都跃上树顶,攀上了粗壮的树杆。

沈行揽住宋婉的腰,精准一提,足尖点地,瞅准了一颗古树跃了上去。

天地间像是某种上古巨兽苏醒了,发出呜咽的怒吼声,眼看那山涧的溪流瞬间壮大,变成能吞噬一切的洪水猛兽,席卷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人命如蝼蚁般。

“婉婉,抱紧我。”他牢牢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攀着树杆,怕她听不见,便于风雨中大声喊道,“这棵树有些年头了,应该能扛得住。”

“我不怕!”她也对他喊,“你别担心我!”

可她的呼喊被震耳欲聋的巨响淹没,举目望去,方才还鳞次栉比的密林扬起一阵骇人的白烟,最高最粗壮的那棵大树被闪电劈断,向其余树木倾轧而去,一棵压一棵地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倒塌,朝他们的方向砸了过来。

惊恐的惨叫哭嚎声不绝于耳,还有轰隆作响的悠长倒塌声,宋婉怔愣着看着这一切。

忽而想起麓山中炼狱般的场景。

人间炼狱,无处不在啊。

闪电照亮了沈行清俊的眉眼,他的眉骨优越,一双眼睛看着她时总是那么深情,深情的让人心颤。

原来,人不是老了才会死。

人也不是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

许多遗憾,并没有等有机会再弥补的时候。

沈行的身形在狼狈的震荡中尽力支撑着,在她腰际的手收紧了,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宋婉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与雨水化作一片。

他像是感应到她的眼泪,却没有法子腾出手来擦去她的泪,只在凄风苦雨中看着她温柔道:“婉婉……”

她的眉眼潋滟动人,眼尾像是染了胭脂泛起薄红,乌发散乱着,一张脸煞白,在这浑噩的天地中有决绝的美,又有种足以让男人心生怜惜的楚楚动人。

沈行不禁笑自己,这样生死关头,都能被她吸引的心神*荡漾。

她的眼神变了,离他离得愈发的近,这样近的距离,只在他的梦中和她偶尔松懈的梦中出现过……

沈行不禁屏住呼吸,有些恍惚和不解,还没等他想明白,她便搂住了他的脖颈,冰凉的红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她轻声说,“珩舟,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我早就想亲你了。”

“从得知你为我认下那杀人之罪过时,我就爱上你了。”

宋婉觉得,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轰然的巨响越来越近,一棵棵参天古树都倒了下去……

她喃喃道:“这辈子阴差阳错,就这么着了。下辈子吧,下辈子你要牵好我,别、别被我的口是心非骗了。”

沈行愣住,一颗心又涩又甜,激荡不已,虽然面对着天灾,还不知以后如何,他却觉得此生无憾了。

沉溺在爱而不得的苦海里,终是有了上岸的一天。

她与他,心意相通的啊。

她爱他,多好……

沈行的手有些颤抖,他什么也不顾了,于天塌地陷兵荒马乱中与她紧紧相拥,火热的吻落在她脸上,吻去她的眼泪,颤声道:“婉婉,婉婉,我知足了。”

“婉婉,抱紧我。”他闭上眼,埋首在她颈侧,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安。

大地被山洪的呼啸夹缠得颠荡不已,一棵棵树倒下,交错交织,兴许是天可怜见,沈行与宋婉所在的那棵巨树刚好被一旁倒下的两棵稳稳架住,免于被山洪冲刷而倒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震荡过后,一切稳定了下来。

山洪过境,带走了许多人命,但也有活下来的。

活下来的人欢呼、怔愣、惊愕。

沈行一行人也损失了大半。

宋婉从沈行怀中探出头来,看着树下的一片狼藉。

她推了推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低声道:“没事了。松开我吧。”

可他却死死不松手,欢喜道:“你方才说什么了?想不认账么。”

“殿下!殿下可安好?”周决喊道。

“好着呢。清点一下损伤的弟兄们吧。”沈行道,而后扣住她的腰,轻巧地跳了下去,稳稳落在方才冲过来的巨石上。

山洪还未褪尽,有浑浊的泥水到人小腿处,沈行俯下身,示意宋婉上来。

“……不了吧。”她将鬓边的额发拢在耳后,有些尴尬。

方才是以为没了活头,才将心里的话一吐而快。

可现在……

沈行笑道:“婉婉怕什么?这些人都是与我在北境出生入死的,都知道我心里有个你,你还遮掩什么?再遮掩,我抱着你走。”

“而且你不怕这水里有水蛇或者断肢什么的?”沈行轻描淡写道,“洪水过境,水里可什么都有。”

宋婉只得爬上他宽阔的后背,任他背着走。

一切乱作一团,被劈下来的树枝、动物死尸、甚至还有门板木盆,每一步下脚时都得小心,沈行身姿挺拔,极其认真的行走着,仿佛是背着全世界似的,稳稳当当。

边走,边看到水里的东西愈发的多,果然有沈行所说的断肢,木盆里还有死透了的婴孩,那稚嫩饱满的小脸青白,还保持着寻找母亲的姿势。

宋婉吓得抱紧了他,在这天塌地陷般的天灾里,她已顾不上堂皇的分寸了,其实不止是她,为了救助百姓,那些侍卫们毫不犹豫扶起妇孺老幼,顾不上避嫌。

沈行倒是面不改色的。

宋婉想,在北境他应是什么都见过的,这等血肉模糊都不算什么,泰山崩于前而淡定自若,怪不得能当上雍王啊。

第79章 山洪过后,那种紧张的气氛并未褪去。方才的怪异天色变得阴沉,弥漫……

山洪过后,那种紧张的气氛并未褪去。

方才的怪异天色变得阴沉,弥漫着一种哀致空洞的惶然。

侍卫们先是清点了自己人员的伤亡损伤,好在那几棵树够高够结实,并未被山洪击垮,除了失踪的人,其余的侍卫们仅是轻伤,清点过后,咬紧牙关去将陷在淤泥里的妇孺老幼先解救出来,被冲走的许多人已顾不上了。

沈行将宋婉安顿在马车里。

他回过身时,宋婉发现他后背竟在流血,肩胛骨处插了个小木片。

“沈行,你受伤了!?”宋婉惊叫道。

没得忘了顾及尊卑,直呼了他的名讳。

“世子妃,劳您大驾陪着王爷,我们在前面忙活就行。王爷这受了伤一声不吭,我们眼拙,都没发现。”周决道,“这扎得不浅……”

“我略懂些医理,我来吧,你们忙去。”宋婉果断道,按住了沈行,“你别动啊。这么久你也不说,要是伤及骨头了怎么办?”

“没什么大碍。”沈行道。

周决和宋婉小心地架起他,将他扶上马车,宋婉翻找马车里的药匣,幸亏离开王府时准备的完备,什么都有。

方才为了保护她,又疏散百姓,将水里泡着的弟兄托出来,沈行并不觉得多疼,此刻一动弹,牵动了伤处,才觉得疼的刺骨。

宋婉看着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柔声道:“我给你把衣服扯开,不会碰到伤处,我轻点。你忍一忍。”

马车外人来人往,还有令人心颤的哭嚎声。

许多人命都在这瞬间被带走了。

这种哀痛和大灾过后特有的对生命的敬畏,暂且让宋婉忘却了方才的尴尬,她轻手轻脚扯开沈行后背的衣料,短促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沈行道。

她捂住嘴,喉头哽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沈行的皮肤冷白,后背宽而平,可那匀称的肌理上却纵横交错着许多道伤痕,有前日那个老妪用藤条抽的,还有旧的刀口。

“怎么这么多伤?”宋婉颤声道。

“无妨啊,都好了。”沈行随口道。

宋婉不再说话,用干净的布子将他后背擦拭干净,“是一个小木片,不知插得深不深,但必须拔出来,你忍一下啊。”

沈行颔首,咬紧牙关。

疼痛比预想的更甚,钻心的疼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却没吭一声。

她像是离他很近,那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他火辣辣的伤处,像是盖过了疼痛,吹进他心里。

沈行受不住,回过身来,便看见她在哭。

白生生的脸上一双眼睛溢满泪水,红唇抿得发白。

“怎么了婉婉?”沈行低低笑道,抬手想为她拭去眼泪,却疼的龇牙咧嘴,“我不疼,不疼啊。”

宋婉只觉得像是遭受了重击,一颗心直直下坠。

沈行在北境遭遇的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根本没有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他如今是手握权柄,少居高位的雍王,可并不是受荫庇承袭的王位,是真的从生死间蹚过来,用军功换来的实职。

宋婉沉默着扯了干净的布巾,将血蘸干净,洒上药粉,双手从他腰两侧穿过,为他包扎起来。

这像是拥抱一般的姿势,让沈行不禁心猿意马起来,她离他实在太近,头顶的乌发毛绒绒地蹭着他的下巴,他又想吻她,却被她躲开了。

宋婉的惭愧和悲伤似要将她淹没,如果当初她跟他私奔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去叶城,就不会被逼的去北境。

他本是生长于花团锦簇的王府,炊金馔玉的王孙公子,却……

“是因为我么?去北境。”她低声问。

“不全是。”沈行眉眼轻松,并无责怪,平静道,“当年你我初遇之时,我被人追杀,便是全拜沈湛所赐。我不想与他相争,厌倦前二十年的生活,本也想着找个地方了此残生。后来,以为你另嫁他人,就心灰意冷去了北境。”

竟是这样,又是沈湛,又是沈湛……

宋婉收拾了繁杂的心绪,淡淡道:“我也的确另嫁了他人。”

“你是替你姐姐嫁的,做不得数。”沈行执拗道。

“你歇着,别动。等一会了路通了,我们找个医馆去。”宋婉也不再与他争论,轻声唤,“别动啊。”

她的音调温柔如水般。

“你陪着我。”沈行的脸有些潮红,想着她方才的一番表白,明明心绪难平,却一本正经,“别走,你一个人在外头,我不放心。”

“嗯。”她微微笑道。

沈行虚虚靠在马车壁上,目光却像是黏在宋婉身上似的。

想到她说的那些话,他就心头发热。

宋婉被他看的不自在,一与他单独相处,她就心悸得快要失控,他怎么那么好看?

赤着上身,结实紧致的薄肌交错缠着布条,有种禁欲的野性。

沈行真是她喜欢的那一种啊……宋婉努力将脑海中的绮思屏退,把一旁的干净衣物扔给他,硬梆梆道:“可以把衣服穿上了!”

而后随手掀开车帘看车窗外。

山洪褪去,露出了惨不忍睹的景象来,有些还喘着气儿的已经被身旁的人你拉我扯地拽了出来,还有些横死的,陷在淤泥里或夹在树干、石缝中。

哭天喊地的哭嚎声一片,转瞬间阴阳两隔,任谁都一时接受不了。

然而,天灾之下,也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周决和其他侍卫们找了麻绳,又不知从哪弄了钩子来,撸起袖子和百姓们一同将尸体捞上来。

于公,护佑百姓是他们的职责,于私,是积德行善之事。

“他们以前做过这个么,怎么这么熟练?”宋婉边看边问。

“在北境战场上的弟兄没没了命,也得把他们带回去啊,不能让他们死在外头。”沈行平静道,“此行带出来的这些人,都是曾与我同生共死的。”

“使点劲儿,使点劲!”周决喊道,麻绳在胳膊上绕了两圈已扽得很直,“肚子里都灌了泥汤子,沉了点,诸位费点力气!一、二、三,抬!”

宋婉别过脸来,不敢再看,口中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凤阳溃堤,导致各水系水势上涨了。”沈行将车帘拉紧,“听说凤阳六个县全淹了,成了千里泽国。平城还好,地势高。”

“昨夜下了大雨,电闪雷鸣,再加上被凤阳溃堤波及,这才引发了山洪。”他耐心解释。

“凤阳溃堤,那堤坝都许多年了,修自前朝李冰父子,两代人修这一个堤坝,不存在侵吞公银,偷工减料啊,很是稳固,怎会就酿成这样的惨祸……”宋婉道。

沈行似乎诧异于宋婉竟知道凤阳堤坝的来由,问道:“婉婉涉猎颇广?李冰父子修凤阳堤坝政绩斐然,可毕竟年头久了,什么能保持千秋万代不变?”

他认真道:“灾情定然已八百里加急送至圣上手中,朝廷必然有所举措,会有赈灾粮款跟上的,不用怕。”

凤阳,沈湛…

阴风阵阵,一片萧瑟,宋婉紧了紧衣领,“咱们车上还有些没被淹的箱子,可以用,分给这些流民吧。看这情况,我们带着箱子上路倒是危险,不如就此将其散尽。”

说罢,便招呼周决等人来搬箱子,发物资。

箱盖掀开,白晃晃的馒头、布匹,还有各色草药,让被山洪肆虐而过的人们惶恐的心安了下来。

吃食和衣物果然能抚慰伤痛,方才那沸腾的悲痛被压下,有的拿着馒头痴痴望着阴沉的天幕,有的安静下来掩面痛哭。

有的庆幸一家人都健在,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天灾过后积压的恐惧情绪需要一个出口。

“听说凤阳府还好,就是堤坝下面的……都成一片海了,也不知现在水褪去没有。”一个年轻女子喃喃道,“我跑得快,夫君听到动静就带着我跑了……可却被冲散了。”

“凤阳地势高,就堤坝那头的淹了。我听别人说,荣王世子在凤阳呢,事发之后反应可快了,救了不少人,遥领赈灾的活。”

“荣王世子……他不是身子骨不好么?”

“是啊,据说熬的都快不行了,但也没往云京避难,还守在堤坝附近指挥呢。越是出身高,这时候就越不能退。”一个男人靠在树上感慨道,“咱们在这再等等,巡抚大人也是从平城要去凤阳,说不准就和咱们遇上了,谢大人可是好官……”

“是谢惊澜谢大人吗?”有人探出头问。

“是啊!就是他。”一人回答道

谢惊澜,耕读出身,一甲进士探花郎,官授翰林。

但清贵的翰林院不待,却来凤阳做了巡抚,有人说是他受人排挤,也有人说他立身清高不懂钻营,自请体察民情。

宋婉转头问道:“这位谢大人似乎在百姓中呼声颇高?”

沈行道:“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在朝中立身极正,不参与党政,得罪了不少人。”

“若是谢惊澜来此,我们便可也在此等待,和他一同去凤阳。”

宋婉才啃了小半个馒头,就听着方才还寂寂无声的流民骚动起来。

不一会儿,周决敲敲马车,道:“王爷!是谢大人过来了,说是要去凤阳赈灾!”

喧闹安静了下来,只听马车外的声音清朗温润,“下官拜见雍王殿下,非常时期不知殿下在此,殿下受惊了。”

沈行说了些客套话,谢惊澜却也不卑不亢,主要以赈济受灾流民和迅速赶去洪涝中心为主。

宋婉撩开车帘看,只见方才还惊慌失措的流民们,因为谢惊澜的到来而平静了下来。

谢惊澜十分符合众人眼中文人的形象,清正挺拔,处事端方。

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官兵安顿流民,有瘦弱孩童要跟他说什么,他便微微俯下身认真倾听,时而颔首。

“洪水到不了白州的,八百里加急的急报已经送到了帝都,朝廷有所举措之前,荣王世子已遥领赈灾钦差的名,带着大家伙儿控制住了灾情,洪峰已过,没必要提心吊胆。”谢惊澜的声音冷静而清晰,“诸位踏实歇息,官府备了足够的粮食。”

这一番话,简洁有力,让在场灾民的心都安定了下来,连肩膀都松快了。

如此,大家各司其事。

宋婉眸光微动,袖中的手收紧了……

脑海中的那个人,单薄高大,阴郁俊美,白衣无尘,却做尽恶事。

沈湛他,那样洁净又龌龊。

扶危救困,赈灾钦差?到底是清白还是弥天的算计呢……

仿佛又回到与沈湛共处的时光,胸口的伤泛起密密麻麻的痒痛,那湿冷黏腻的视线无处不在,她不由得呼吸急促,喉咙发紧。

宋婉能想象到,若是沈湛在,此刻他便会用他那双修长而冰冷的手抚过她的嘴唇,而后用他冷洌清磁的声音刺入她的心间,“别紧张,也别这么看我,我要的是你爱我。”

沈行沉默地看着宋婉忧愁的眉间,她方才明明未曾紧张和害怕,此刻却有说不出的沉重似的。

他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只心中隐隐不安,他的婉婉似乎真的有所不同了,不再是那个锋利无比,非黑即白的小姑娘了。

第80章 平城到凤阳府的这一段路,本山水清幽,是极其适合陶冶情操游山玩水的一……

平城到凤阳府的这一段路,本山水清幽,是极其适合陶冶情操游山玩水的一条路。

此刻却千疮百孔,像是蒙了一层灰,让人十分压抑。

好在谢惊澜指挥有度,气氛上安定了许多。

谢惊澜本是巡抚,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却不在凤阳,此番去凤阳,领罪的同时也赈灾弥补。

沈行宋婉一行人,与谢惊澜同行,山路被冲垮,不适合马车再行走,众人便直接骑马,这段路离凤阳已不远,再行几个时辰便到。

沈行问:“谢大人可知凤阳府防务谁在主持?”

“湛世子,和布政使杨大人。”谢惊澜答道。

“溃堤时,谢大人为何不在凤阳?”沈行不禁发问。

“私事。”谢惊澜简短道,目光既清且正,一片坦然,“下官回凤阳,便是心甘情愿领罚的。”

至于为何事发时不在凤阳,是被算计了。

“杨大人全才,仔细周全这等事,还是得靠你。”凤阳营地中,沈湛将刚收到的奏折卷起,递了过去,“看看吧。”

布政使杨阶不敢抬眼,弯着腰上前两步双手接过圣旨。

沈湛今日着一身湛蓝色刺绣银竹直裰,衬得气色好了许多,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惨白。

递给他圣旨的那只手清瘦修长白玉无瑕,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十分漂亮的手,可这双手不知夺走了多少人命,只令人胆寒。

凤阳府辖下七个县,淹了六个,巡抚统领军政,钱江溃堤,巡抚却不能第一时间到达一线,如今万亩良田成了万里泽国,要问罪,巡抚首当其冲。

也就是说,那谢惊澜的命,一开始便被算计其中了。

杨阶打开手中的圣旨,一目十行看完,犹疑道:“陛下、陛下竟不取谢惊澜性命……”

沈湛淡淡道:“陛下惜才,人之常情。”

大昭官场不缺人才,但缺谢惊澜这样的直臣纯臣,可这样的人一般都刚愎自用,难以驯服。

不为我所用,便不如毁去。

杨阶在这件事中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被卷进来的捡了一条命的人,若是他和那谢惊澜一样油盐不进,此刻便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

他略知朝中风云变幻的局势,此刻已到了权力交迭的时期,不选也得选。

与其选一个根本不知道在哪的皇帝血亲,不如跟着眼前这善于弄权的世子。

只是没想到沈湛此人如此阴沉难测,与他回话时需时刻警惕,揣摩其深意。

罢了,罢了,无非是主子说什么他做什么,主子没说的就更要做。

谢惊澜作为凤阳巡抚,本就是他们篡夺之行的遮羞布,但现在本应死的人没死,怎不见沈湛恼怒?

杨阶在沈湛冷锐的视线中弓着腰,试探道:“谢大人在平城返回来的路上了,路上全是流民,不知谢大人能否安然抵达。”

沈湛笑了笑,扬声道:“谢大人心系百姓,定会安然到达的。”

话不必说透,点到这即可了。

可杨阶永远也想不通,沈湛在之前发往帝都的折子里为何会为谢惊澜美言。

风灰蒙蒙的,风雨止住了,却没有放晴的迹象。

谢惊澜一行人在前面骑着马开道,宋婉和沈行在中间,后面跟着的是王府侍卫。

地上都是泥,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跑不快,却也溅起一溜泥汤子。

随着离凤阳越来越近,宋婉愈发地想要远离沈行,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直到一行人在茶摊歇息,宋婉刚跨下马,便被沈行拽住了手腕拖到一边。

此行引得众人侧目,却也没人说什么。

天灾之下,男女之间那点事太小了。

她闭了闭眼,缓声道:“你要干什么?”

沈行看着她道:“你躲我。”

沈行对她的吸引,依然浓烈,宋婉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淡漠,“我没有躲你,这是你我应该保持的距离。”

“你与我说的话……”他困惑道。

“你忘了吧,当我没说。”她的语气近乎冷酷无情,抬眸看向他,“沈行,不要再靠近我,也不要试图对我抱有什么期望。我想要的是什么,早就告诉你了。”

“为什么?”沈行没有动,垂眸看着她,“告诉我为什么?沈湛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宋婉沉默片刻,她不敢看他受伤的神情,怕他再露出那种温柔又沉痛的眼神,她完全无力招架。

好在人多,她挣脱了他的束缚,边走边道:“大灾当前,先不说这些了吧。你我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凤阳城的百姓还等着谢大人与殿下扶危救困呢。”

沈行跟上来,牵住她的手,既不容拒绝,又坦然,“到了凤阳,我会与沈湛说清楚。”

宋婉停了下来,侧目看着沈行,他的侧颜冷峻,下颌线锋利,鼻梁挺直,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时刻,整个人也保持着镇定,仿佛天生就是来给予的。

她想,她做好了和他告别的准备了。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宋婉想,沈行还是不够了解他的兄长。

不知道他的兄长是如何为达目的善不罢休,不知道他的兄长做下了什么滔天恶事,又在行怎样的篡权之事。

沈湛他对感情极其淡漠,旁人的生死根本不能打动他分毫。

但他对她却有着极致的占有欲,宋婉脑海中都是沈湛那介于热切与阴冷之间的幽黑瞳仁。

他在她的心里和身上都刻下了蜿蜒而潮湿的印记。

她要与他誓死方休。

滂沱的雨雾散去,在天黑之前,苍穹边上露出一缕金边。

夕阳的余晖辉煌地一寸寸笼罩了大地,像是悲惘褪去,神明再一次眷顾苍生。

临近凤阳府,流民忽然变得多了起来。

不似预想的那样一片泽国,饿殍遍野,反而可以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洪峰已褪去,被冲毁的良田惨不忍睹,可百姓们的伤亡却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凤阳水患已八百里加急送到帝都,皇帝御笔朱批的圣旨也颇快地传了回来,嘉奖世子湛临危不惧,扶危救困。巡抚谢惊澜贬至北境流放,家眷罚没。

“多亏世子,世子响应的最快了,先救人,不管那些良田,世子自己的人都被冲走了好些个。”船上的妻子将孩子抱在怀里,对丈夫道,“可不像那些贪官,不管咱们,只顾着泄洪。”

“哎,那谢大人真是,父母官,到现在没见个人影,要是没有世子做主当机立断,咱们这些人早不知道被冲哪去了。”丈夫恼怒道,“溃堤这样的大事,只给了谢大人流放,哼哼,这其中的弯弯绕谁说得清楚。”

这一路,谢惊澜立身不正的传言愈发荒唐,到最后竟还有人说是他串通敌国炸毁堤坝,导致凤阳六县的水患,所以在水患发生时他人才不在凤阳。

他没什么家眷,罚没什么,圣旨上说的那些也就是让他一人流放北境,没几年私下运作一番,官复原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宋婉抬眸看去,那清正挺拔的身影并未因为这些流言而停滞不前,像是没听见一般,仿佛没什么能动摇他此刻做该做的事。

从靠近凤阳,就开始指挥调控官兵救治百姓,以及将还在船上飘着的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吩咐官兵打开衙门大门,供灾民休养生息。

宋婉这二十载的人生中,见过的官员虽说不全是尸位素餐中饱私囊者,却也没有一个在面对既定的结局时,还如此从容端稳。

闲暇时刻,宋婉终于忍不住问:“谢大人此番回来,便是领罚的,既是领罚,为何还这样尽心尽力?”

谢惊澜顿了顿,转过身去将卷在手肘处的袖子放下,却也掩盖不住那双被泡得发白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右手指节还有一层厚厚的茧,应是长期握笔所致。

他凝目看着被洪水肆虐过的田地,神色平静道:“谢某即是戴罪之身,却也是读书人,读书人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士君子尽心利济,谢某更应万死不辞。”

“谢大人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沈行问道。

“有八十岁老母,前几日已然西去了。”谢惊澜淡淡道,挺直的腰背稍有些佝偻,他起身一揖,“王爷,世子妃,在此歇息片刻,杨布政使的人便会来接二位了。”

说罢,起身,又回到了赈灾的行列中去了。

沈行望着谢惊澜的背影,叹了口气,“唉,小谢探花。”

谢惊澜高中探花打马游街时,不知撞进了多少贵女眼里。

像他这样耕读出身的寒门子弟,本可以走尚公主或侍宗室这一条轻松的路,亦或者拜翰林大学士为师,找一有权有势根基深的岳家,又或者干脆就居于翰林院,潜心修史伴御驾备咨询,既得百官敬重又清贵。

无论哪一条路,都比现在这一条要好走太多。

既可惜,又敬佩。

宋婉本觉得幸亏皇帝惜才,并未取谢惊澜性命,却不知很多时候,越是高拿轻放,才越容易激起众怒。

若是在平时,一个官员擅离职守落马,也不会激起这样严重的民愤。

可偏偏是大灾刚过,灾民们怒意未消,急需一个出口。

宋婉是从布政使杨阶口中得知谢惊澜的结局的。

那个在混乱的时刻还顾及男女大防,会将卷起的衣袖放下再与她说话的考究文人,那个腰背挺直说出尽心利济万死不辞的硬骨头,竟是死于他终其一生也要庇护的百姓手下。

“船上有个妇人,夫家被冲走了,就剩她一人,她还有身孕,一船人都下来了,就她不敢下,非要谢大人扶她下船,怎料那妇人直接将谢大人推下水,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死死拽住谢大人,还没等施救,二人都被急流冲走了。”布政使杨阶浑不在意道。

“下官便是因此事才来迟了,请王爷和世子妃恕罪。”

杨阶迟疑片刻,对着宋婉弯腰谄媚道:“世子听说世子妃前来,已在过来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