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修罗场1
杨阶办事的效率向来毋庸置疑,即便是被谢惊澜之事耽搁了些时候,却还不忘差人去告诉沈湛世子妃和雍王一同来了之事。
所以在他抵达驿馆接宋婉和沈行时,沈湛也快到了。
沈湛在得知宋婉过来的时候,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他能听到自己骤然剧烈的心跳,震耳欲聋。
这些时日以来,从未这样愉悦过,心里敞亮了,连身体的沉疴都轻快了许多。
这样的灾情,她竟从云京来到他身边……
“她、她可好?”沈湛一贯平稳的声音有些急切,苍白的脸泛着潮红,眼睛却很亮,“没有伤着吧?”
“杨大人说甚好……”暗卫答道。
沈湛的手有些抖,从得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刻,他便起身跨上马,往宋婉的方向去了,他不想浪费一分一秒与她重逢的时间,连宋婉这一路的行程,都是边在马上驰骋,边听下属汇报的。
“人找着了么?”宋婉抢先问,似乎很难相信白日里还和自己说话的人,现下就已魂归冥府这事。
“那处正是水流湍急的地方,天又黑了,世子派来的官兵们抢险了这么些天,人已经倦了乏了……”杨阶摆摆手,“没救回来,等天亮了,去下游打捞吧。”
就差把谢惊澜本来也是要流放生死难料这件事写在脸上了。
至于那个孕妇,蝼蚁而已,救上来了又没人给什么奖赏。
宋婉正怔愣之际,便看见那杨阶转身对着门外跪了下来,“见过世子,世子……”
“婉儿。”沈湛的声音打断了杨阶。
隔了一个多月,这声音还是冷冽低沉,如月下青瓷,好听得令人耳根发麻,可唤她名字的音韵里却隐隐带着颤声。
宋婉觉得脸颊发烫,胸臆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像是……找到了归处。
她回过头来,便见到了沈湛。
他穿着月白色的细麻直裰,像是已歇下了,没来得及换衣裳,因瘦了许多,五官愈发凌厉起来,乌发披散,面色苍白如纸,眼下一片乌青,有种令人心口一滞的妖冶靡丽,他的手腕上系着的那条红绳像是褪了色。
她曾不敢去设想的重逢,以一种她从未预想过的方式——她竟扑上去抱住了沈湛。
宋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何在见到沈湛的一刹那,胸腔中酥酥麻麻,几乎是本能地扑向他。
仿佛他对她有着极致的吸引力。
连这些天的惊惧,和得知谢惊澜枉死的憾然,都化作了委屈,想一股脑倾吐给他,像是只有他,才能让她愈发失控的悸动得到满足。
沈湛身子僵硬,微微别过了脸,像是怕自己的病气会沾染她。
来之前,得知与她一同过来的还有沈行,他的心是恼怒又烦躁的,完全无法冷静地分析,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不安许久没有过了,甚至盖过了得知她来的喜悦。
她不是奔赴他而来,她是与沈行同行。
她是要与沈行私逃么?
还是一起过来,要与他说清楚……说她根本不爱他,说她一直喜欢的人是沈行,说是他破坏了他们俩。
他从不确定宋婉对她的心,以至于要差人找来那密药来控制她,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抱着十全的侥幸。
“珩澜,抱抱。”宋婉轻柔的声音带着娇俏,“你怎么不看我?不想我么?”
她似乎完全忘了沈行,在沈湛身边,被那种怪异而汹涌的归属感完全裹挟,一切好像覆着一层薄雾,她只看得见他。
一旁的沈行蹙着眉,脑海中一片空白,眼里是震惊和迷茫。
她莞尔笑着,十分自然地扑进了沈湛怀中。
那含笑的眼眸,娇憨的模样,柔若无骨地依偎在别的男人身边。
那她的温柔、她于天塌地陷间的那一番表白,是真实存在的么?
沈行手中的剑早已落在地上,他冷冷看着,下颌线绷紧,整个人一动不动,胸臆间翻涌着一股血腥的戾气,像是弦丝就要断裂。
“婉儿?”沈湛垂眸看着她,蕴含着某种激烈的情愫,与那冷淡阴郁的面容极为不符,他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抑制着胸臆间的狂喜,声音微哑,“你……”
宋婉睫毛颤了颤,柔声道:“珩澜,你还好吗?我这一路过来可担心你啦!”
突如其来的痛楚,沈行眼神一黯,仿佛胸口被捅了一剑。
所以,她说的话一直是真的,只是他不信而已。
她心甘情愿与沈湛做夫妻。
那一声声夫君……
动作比思想要快,沈行忽然上前拽过宋婉。
宋婉木讷地回过头,眼神困惑地看着他,他之前的温柔被冰冷戾气代替,有着风雨欲来似的压抑愤怒。
她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沈湛的眸光如利刃,刺在沈行与宋婉交织的手臂上。
他将目光移到沈行的脸上,直视他道:“多谢阿弟护送你嫂嫂过来与为兄相会。”
这一句话,便宣示了主权。
沈行毫不客气地看回去,显然已十分压抑,分毫不动,寒声道:“兄长以为抢来的人,就是自己的么?”
宋婉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却抽不动,她被沈行灼热的目光看得心脏狂跳,心痛欲裂,这种怪异的感觉让她极为不适,她*只想要逃避。
宋婉挣扎,“你松开我。”
“沈行。”
沈湛的声音依旧冷静而理智,可那狭长的眼眸却透着斑驳扭曲的癫乱和兴奋。
他一只手揽着宋婉的纤腰,极其彰显占有欲的收紧了手指,目光专注在宋婉脸上,并不看那面色沉如水的人。
他微微挑眉,“你嫂嫂说的话,你听不懂么?”
宋婉的眼眶有些湿,她想解释什么,却说不出口,下意识别过脸,淡淡道:“多谢小叔一路将我送过来,天色晚了,小叔早些歇息吧。”
沈行看着宋婉,发红的眼底涌出一股难以置信的恨意。
似绝望,似痛苦。
她可以畏惧人言,一切交给他就好。她也可以骗他伤他,只要她心里有他。她只要向他迈一步,九十九步都可以由他来走。
可她……根本没有走向他。
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沈行垂下头,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像是被人抽了筋骨。
宋婉挣脱开他,头也没回跟着沈湛走了。
宋婉跟着沈湛回了大营,为了赈灾方便,营帐就扎在钱江边,空气中是咸湿的味道。
目前官邸冲毁了,原先的草庐也不能住了,沈湛与官兵还有流民一同,居住在一个山头之上。
大营中甚是简陋,只有几根碗口粗的木头搭起的床榻,床榻上铺着清雅的淡色褥子,除此之外就是一个树枝子做的简易衣架,还有一个平整的巨石,应该就是桌子了。
宋婉简直无法想象沈湛这样一个洁净的人席地而坐的样子。
沈湛看着宋婉在这营地里左看右看,又抬手攥着他随手挂在衣架上的衣物闻了闻。
“哇,还是香香的。”她笑吟吟道。
“吃饭了么?”沈湛道。
宋婉摇摇头,“晌午的时候吃了点,后面一直赶路来着,就忘了饿了。”
“你在这歇息,我差人去给你弄些吃的。”沈湛低着头道。
“好呀。”
出了大营,沈湛在无人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
这种不真实的幸福感让他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他涩然地笑了,如此没出息,却也心甘情愿。
她爱他,她选择了如此卑劣又病弱的他。
夜深了,方才那些灾民呻吟和低低絮语的声音渐渐归于寂静。
又下雨了,雨滴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滴落在营帐上,这种声音让人心安。
宋婉和沈湛坐在床榻上,矮几上有两碗白粥,一碗吃的快见底了,一碗基本没怎么动。
这些日子以来,沈湛的食欲就没好过,每日吃得都很少,有时稍微吃一些,就都吐了。
可是现在,他看着宋婉狼吞虎咽的可爱模样,打心底里欢喜,几次主动拿起汤勺,粥到嘴里却还是难以下咽。
像是许久不吃五谷杂粮,突然再吃,就没有了吞咽的欲望。
宋婉吃完,愣了一下,笑道:“你要修仙啦?”
沈湛暗暗较劲儿,忍着不适,盛了一勺尝了一口。
“吃不下就别吃啦。”宋婉道,说完,仔细打量沈湛,“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来了,我就能吃下东西了。”他托起她的脸颊,一只手轻轻捻着她小巧的耳垂,另一只手十分自然地擦去她唇边的粥渍,“吃饱了吗?”
“吃饱了。”她微微笑。
烛火摇曳下,那张俊美至极的脸上罕见地绽放了笑容,如同春水化冰,隽秀清冷,让人移不开眼。
感受到宋婉的凝视,沈湛的笑容加深,问道:“好看吗?”
“婉儿可还喜欢我这张脸?”
能取悦她,他很高兴。
宋婉愣住,被他那风流的笑意臊得不好意思再看他。
*
远处的天际泛起蟹壳青时,宋婉被吵醒了。
一声痛苦而尖锐的声响将她吓醒,钻进沈湛怀里,小声喊了声,“珩澜……”
其实这一路走来,说不怕是假的,所以即使已到这赈灾大营里,知道周围有重叠的守卫守着防止灾民匪患进犯,宋婉还是没从那恐惧的余韵中脱离出来。
“没事,别怕。我在。”沈湛轻拍她的后背,将她抱紧了些。
又有嗯嗯啊啊的声音传来,这下不似刚才那样痛苦,反而有些享受。
宋婉意识到这是男女之间的动静,轻声嘀咕,“这,怎么这样呀……”
沈湛滚烫而潮湿的呼吸从她头顶传来,“大灾与大战之后都是一样的,会激发出极端的善与恶。百姓们积累的恐惧需要发泄出来。发泄的方式有许多种,食有了保障,便是色了……这营帐虽有人守卫,可到底没有墙壁隔音。”
沈湛温柔的说着,嘴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额头、耳侧,脖颈,引得宋婉一阵颤栗。
“珩澜!你,你干什么……”宋婉边躲边说。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湛堵住了嘴,他紧紧拥着她,急促又深情的吻,饿急了渴坏了似的。
“婉儿,婉儿,我也想……”他牵过她的手往下,气息凌乱,“不信你摸。”
“昨夜与你相会,看你太累了,本来昨晚我就想……我忍了一夜。”沈湛眼尾发红,热切又卑微乞求道,“不止一夜,我都多久没与你……婉儿,我太想你了。”
“在这?”宋婉惊讶地看看周围,虽然有遮挡,可是不隔音。
这般不落凡尘居云端之上的人,在这等事上也和凡夫俗子一样,急切的什么都不顾了。
“你就纵我这一回。”沈湛嗓音沙哑道,本就苍白的肤色泛着淡淡的潮红,一双狭长的眼溢满缠绵的情意,“婉儿,你看着我,你爱我么?”
他的声音隐约带着点刚醒时的鼻音,没了白日里的清冷倨傲,如同下了蛊,好听的令人耳根发麻,他一声声在她耳边呢喃,“婉儿,婉儿。”
宋婉闭上眼,裙摆被凹凸不平躁动不安的东西撩开。
暗淡的光影在他深陷的眼窝流转,如一层温柔的雾,外头是兵荒马乱末日荒芜,帐子里的温度却陡然升高,简陋的木床,急促的喘息,渗着薄汗暴起的青筋,一切变得黏腻湿热起来。
他像是渴坏了,纠缠的热吻让宋婉心中也生出了痒意,伸出手环上他宽而平的肩背……沈湛霎时暴躁了起来,兴奋的浑身发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程汹涌而剧烈。
像是一只阴冷潮湿的蛇,将她紧紧缠住、绞紧。
且永不停歇。
情谷欠过后,宋婉小声地一声声唤他,“珩澜,珩澜,我好想你。”
“我在,我在,婉儿,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沈湛爱怜地浅浅吻她,动情的誓言在她耳边响起,“我爱你,婉儿,只爱你……”
昨夜快结束时,她的目光几乎没了焦距,只能看见沈湛不安焦躁的脸,他通红着双眼,毫不掩饰极强的占有欲,在她身体上留下锋利如刀野蛮至极的痕迹。
“疼了吗?”沈湛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蹙着眉充满怜惜和歉意,“昨夜我……没控制住我自己,对不起。”
她摇摇头,抱紧了他,柔声细语道:“我也很想珩澜的呀……”
她时而觉得爱他爱得彻骨,时而又有种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的锥心之痛。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便起床了。
门外已有等候了许久的侍卫,需要沈湛处理的政务堆了一叠。
宋婉红着脸,语调甜腻道:“你去吧,我就在这等你。”
“我不会走远。”沈湛眼中蕴着光,一改以往阴沉冷峻,眼波流转间难掩风流蕴藉,“门外侍卫在,有事让他们去找我,我就会尽快回来。”
宋婉嗯了声,压下眸底冷意,眉头舒展,明媚婉丽。
第82章 昨晚缠着我纠缠数次,是真的爱我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墨大夫惊讶道,手中研磨草药的动作都停了。
“他给我下了药!”宋婉恼怒道,伸出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食指,“疼,就会清醒片刻。他一靠近,我就又眼里只能看见他!他走之前不是给我吃了个药丸么,就是那个东西吧!”
那手指又白又细,指尖却泛着缕缕红痕。
墨大夫不置可否,重新垂下了眼皮,不咸不淡道:“世子妃此番过来,不容易吧。”
宋婉注意到墨大夫的用词,世子妃。她却不想深究这个,急促道:“你先给我弄一碗避子汤来。”
乌云后透着一缕晦暗的日光,穿过稀疏的树叶,薄薄洒在青衣医者身上,他研磨药粉的手停下了,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明显是跑着过来的,额角渗着细汗,鼻尖发红,眼眸清亮明澈,那份焦急,做不得假。
“不想当世子妃?不想当皇后?”墨大夫淡淡道,“这一个月来,沈湛可做了不少大事,如今百姓都对他称赞有加……”
“别说这个,先把药给我。”宋婉打断道,“我怕时间长了该防不住了!”
墨大夫笑了。
这个女子,曾经想怀上孩子固宠,或是想依赖孩子来寄托自己的富贵余生。
而此刻,却焦急万分地管他讨要避子汤。
想起昨夜,她还是会有种浑身发热的感觉,他瘦了许多,那处却愈发地显得突出,激烈的反复贯穿,她受不住的同时又觉得痛快酣畅……
宋婉将自己从那荒银的画面中拉出来,恼怒道:“他到底给我用的什么药!?”
墨大夫从药匣中抽出个瓷瓶,“伸手。”
宋婉依言伸出手,一颗白色的药丸掉落在掌心上。
“吃了吧。这是他给你用的那钟情药的解药,研制了数月,前两天才得这一颗,你且试试……”
话没说完,宋婉就毫不犹豫的将药丸送进了嘴里。
“钟情药?”宋婉深吸口气,“沈湛到底要干什么?!”
“要你钟情于他。”墨大夫笑道,笑意森冷,“他不知哪里得来的秘术,将自己的血混入那迷情药中,你就只可钟情于他了。”
宋婉:“……”
怪不得……怪不得一见他就跟没了魂儿似的。
那之前在王府对珩舟的那些肖想,也都是因为沈湛与珩舟血脉相连的缘故么?
如今见到正主,就完全无法自控了。
“避子汤没有,但你放心,他的身体已经亏损的差不多了,应该是不会轻易让女子有孕了。”墨大夫胸有成竹道。
“……你医术不精吧!”宋婉扯了扯唇角。
他昨晚可没少折腾她啊。病弱从来都不影响他做那事!
“给我弄个避子汤来,我不要怀他的孩子。”宋婉正色道。
“为什么?他现在受百姓爱戴,圣宠在身。”墨大夫轻描淡写道。
“不知道,就是不想。”宋婉答道。
她的心很乱,对沈湛的那一丝丝旧情,还有对沈行难以抑制的感情,让她分不清到底是药物作用还是什么……
只是不想再做违心的事,她不喜欢孩子,不想为任何人孕育孩子。
生孩子多危险,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她自己还没活明白,现在还没有任何人值得她冒这个风险。
墨大夫似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比起她说为了道义,或者瞎编个理由,这样出自于本能的真实想法,显然更能让人信服。
“凤阳的钱江溃堤,系他一手操控。”墨大夫变了神色,表情冷肃,看着她道,“为的就是改稻田作茶田,从中牟利的同时,做出扶危救困受命于天的假象。”
凤阳六县的百姓性命,如蝼蚁般,顷刻消失。
他们是谁,存在过的意义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夺权之人做垫脚石。
“姑娘此行过来是?”墨大夫这才想起问她。
原本以为是那钟情药引得她对沈湛意乱情迷,已忘了本心,以至于不顾艰难险阻也要来找沈湛。
看来并非如此。
“你不是让我找麓山舆图么?沈湛说舆图在鬼谷子那,鬼谷子在凤阳,我就过来了。”宋婉道。
墨大夫沉吟片刻,“已经不需要舆图了。麓山的人已经撤出来了,趁着四处都是流民之乱,全部来到了凤阳。”
“……”宋婉觉得有些无力,生出不好的预感来,“那些徭役呢?”
“在山里。”墨大夫道。
永远都不会出来了。
宋婉愕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半晌,她道:“沈湛他……出身正统,明明有所倚仗的嫡出身份,如今的形势,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为何要这样铤而走险,就不怕哪日被人揭露,失了大义么?”
“大位之争,向来要流血流泪。”墨大夫平静的看着虚空处,“沈湛所行之事是被咱们觉察了,很多登上那大位的皇子,弑君弑父灭子都不在话下。”
半晌,宋婉冷冷道:“沈湛不该拿百姓开刀,拿清官好官做遮羞布。”
墨大夫侧目看她,清清冷冷的一个人,说出的话铿锵,那双眼睛明亮而漆黑,隐隐藏着锋利,毫无一个宠妃该有的媚态。
这样一个女子,沈湛当真会不对她设防么?
墨大夫沉声道:“姑娘可还愿为天下大义行事?”
宋婉抬起眼,不远处的河床上淤泥堆积了一尺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孩童还在玩泥巴,再远一些的地方,丈夫许多次潜入水中将被淹没的家园中的家伙事捡上来,失去孩子的妻子痴痴望着昏沉的天幕。
而营地里停尸已经快放不下了。
“士君子尽心利济,使海内少他不得,则天地亦少他不得。”宋婉说出了已魂归冥府的那个文人昨日对她说的话。
青衣医者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她慢慢磨砺出了一个弱女子不该有的锋芒,不为爱恨情仇所牵绊,只为求个公正。
“我已拿到了账本。”墨大夫悄声说,“还请姑娘想法子拉拢沈湛身边的人,茶马司总管太监,或者是杨阶,还有那个豪绅金公子,都可以。”
“这三人都是买通不了的,何谈拉拢啊?”宋婉有些泄气,“这三人都参与了此事?需要其中一个倒戈……倒是好法子。”
“姑娘做不到,可雍王殿下做得到。雍王殿下以平民之身去北境守土,后又非宗室之身领兵立功,是正直大义之人。我看可以将他拉拢过来……”墨大夫胸有成竹道,“他此番自请送姑娘过来,你们必然有些交情吧?”
“为国尽忠是本分。”宋婉敷衍道,并不想让沈行参与进来,“我与雍王殿下本就是叔嫂,在这关系上让他为我行事,如履薄冰,我干不了。”
“为国尽忠是本分,可除了雍王,试问还有哪个宗室愿将皇亲国戚的身份剥离去为国尽忠的?即便是晋王殿下,当年也是以亲王身份领了实职去为国守土、为陛下分忧的。”
“雍王殿下是有赤子之心之人,他若是知道沈湛的狼子野心,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助姑娘一臂之力。”墨大夫继续劝说道。
“雍王和沈湛本就是亲兄弟,他要是被牵扯进来,兄弟阋墙,怎么说得清呢!”宋婉苛刻道。
墨大夫噎住,像是察觉了什么。
半晌,他道:“老朽不强求姑娘。只现在单一个账本不足以扳倒沈湛,还需有人为他的恶行作证,否则那些人就枉死了,姑娘的母亲何辜?谢惊澜谢大人何辜?麓山里的徭役们又何辜?”
说罢,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宋婉一眼,宋婉低垂的眉眼果然掠过一抹痛色。
*
宋婉回到沈湛营帐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吃了墨大夫的解药,对沈湛那股难以自控的狂热终于平息了下来。
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
这其中最关键也是最该做的,就是不能让沈湛发现她已经吃了解药,也不能让沈行牵扯进来。
宋婉惶惶看着阴沉的天幕。
该怎么做呢。
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去拉拢沈湛那些显赫的同党。
不,拉拢做什么,干脆抓起来严刑逼供算了……不然他们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是不会出卖沈湛的,何况沈湛跟他们之间交易的定然不会只是权势和富贵。
以性命相逼迫显然是不行,他们能铤而走险,就是把命豁出去陪沈湛篡夺。
那要是……沈湛许给他们的根本不会实现呢?
沈湛那样的人,怎会容许自己登上大位之后还有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呢。
想到这,一直忧愁的女子,目光有了焦距,唇角浅浅勾起。
沈湛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宋婉诡异的笑容。
“婉儿?”他打破了营帐内的安静。
宋婉脸上的笑容隐去,此刻再看沈湛,分明还是病弱公子的清冷模样,她却觉得那股隐隐的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颈侧传来冰凉的触感,是他的手,刺激得她一瑟缩。
沈湛问道:“在想什么?”
“没有,没想什么,发呆而已。”宋婉道。
沈湛眼中的温情褪去,面无表情地箍起她的下巴,冰冷而探究,“你看我的眼神,很陌生。”
宋婉愣住。
是她草率了,忽视了沈湛的警惕和敏锐,在他身边她应该一直是惕惕然的,可她却还未进入该扮演的角色……
“你对我有什么疑问么?”沈湛道。
宋婉的心跳很快,可她越紧张,就越冷静,“一路过来,我看到了很多灾民,我在想,他们以后怎么办?”
“金栾川用粮食换了他们被水泡了的田地,还许给他们种茶田的活。待收拾干净,歇息几天,他们就都可以恢复原先的生活了。”沈湛的声音冰冷,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微微俯身,神色冰冷而专注,“婉儿,你很紧张?”
宋婉仰起脸,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没有啊,我就是吓着了。没见过那么多死人。珩澜你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生活,那我就放心啦。”
根本不可能恢复原先的生活。
死了的人回不来。
被破坏的家园也永远无法重建成原本的模样。
背负上骂名的清正官员也无法洗清。
沈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冷峻而优雅,一寸寸划过她的眼睛、脖颈,身体。
宋婉愈发觉得恐惧,不寒而栗,仿佛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候。
“看着我。”沈湛垂眸,面无表情道,“为什么害怕我?我要的是你爱我。”
宋婉唇角勾起,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轻笑,“谁怕你啦?你生气啦?”
以往他生气,她亲亲他抱抱他,他就会好。
所以宋婉收拾了情绪,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他却抗拒地躲避。
“怎么了?”宋婉疑惑道。
这招不好使了?
沈湛顿了顿,眸光冰冷而幽怨,“没怎么,我根本没生气,你不用哄我。”
“哦,是吗?”宋婉歪着头思考片刻,“那看来是我多虑了。那你带我吃饭去吧,我饿了。”
沈湛看起来平静,情绪似乎没有丝毫波动,若不是他微微颤抖的手,和紧抿的唇角暴露了他激烈的不甘。
宋婉假装不知,往营帐外面走。
在快走出去的刹那,被沈湛一把拽过她的手腕,重重抵在门后。
宋婉有些忐忑,却还是保持着冷静,淡淡道:“又怎么了?”
他离她很近,鼻息之间都是他清苦凛冽的药香,若说昨夜的旖旎是药物作用所致,蒙蔽了她的感官,此刻他的每一下接触,都让宋婉不自觉地颤抖。
他的吻冰冷而急促,如阴暗潮湿的蛇在她脖颈、胸前蜿蜒。
“这么敏感?”沈湛冷冷盯着她道。
宋婉深吸口气,回吻了他,这次他没有躲,而是更加深入,粗鲁地回吻她。
安抚过后,她推他的肩膀,柔声道,“你怎么啦?”
他却不为所动,箍住她的后颈让她动弹不得,而后吮吸她的舌,纠缠,直到宋婉发出令人心悸的娇柔呜咽声。
“真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他低喘着,冷然道。
宋婉任他发泄古怪的情绪,脑海中思索着怎么夺回她与他相处时的主动权。
“你走神了。”沈湛的语气带着警告道,他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我。”
“……被你吻的喘不上气。”宋婉道。
沈湛的神色冷漠,手指温柔地一下下摩挲着她的颈侧,语气平静又空洞。
“你没有专心等我回来。”
“我回来了你也没有迎上来,不担心我吃药了没有,今日遇上了什么难事。”
“你完全没有想我。”
“从我回来到现在,你关心过我一句么?你一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我。”
“我真的是你的夫君么?你还把我当你的夫君么?”
他是疑问的语调,可她却听出了他的笃定,沈湛的表情隐忍而疯狂,“还有,提那些流民干什么?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不配让你分神。”
“你若再这样,我会控制不住想把他们都杀光。”
他缄默片刻,热烈与冷漠奇异交织,苍白俊美的面容微微痉挛,浮起一抹古怪的潮红,“昨晚你缠着我一遍遍说爱我想我,是真的么?”
宋婉沉默片刻,倏地笑了,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戏谑轻慢,明了了他这样是为什么。
她缓缓抚上他的脸颊,伸出食指压住他的薄唇,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当然不是真的。”
第83章 他这样的激烈情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表现出在乎他。宋婉很快的就意识……
他这样的激烈情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表现出在乎他。
宋婉很快的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是以玩笑的语气说出的那几个字。
可沈湛在听到她的回答时,心脏却骤然紧缩,像是血液都倒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本能地加重了扣住她纤腰的力道。
如同受了完全接受不了的刺激,极度惶恐不安起来。
宋婉看着他脸色瞬间如寒霜,且患得患失又不明白自己怎么了的样子,心中泛起一种隐秘的愉悦,似乎有看不见的弦丝拴在他心上,只要她这头一紧,他就几近窒息。
微风拂过,空气中咸湿的令人厌恶的气味被熟悉的果香代替,宋婉伸手覆在他腕上的褪了色的红绳,缓缓收紧。
“我要说的是,我不止昨晚爱你想你,现在也爱你想你!”
沈湛听不懂似的看着她,呼吸急促,胸腔压抑起伏着,情绪激烈,他想要她同样专注且激烈地爱他,却不得其法,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腕,红绳时缓时紧,“一路走过来跋山涉水,还差点儿被山洪冲走,我为了见谁?不是就为了见你么!”
“那我不能害怕啦?谁见到满地的死人不害怕?还有那谢惊澜,一路护送我过来,早前还说话呢,下午人就没了,我没受刺激疯了都算我坚强。”
沈湛那令人发寒的眼神,随着她的诉说缓和了下来。
“我一会儿没顾上你,你看你,就生气了,你怎么这么爱生气?”宋婉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生了气也会永远忠于主人的小狗。
她躲闪过他的注视,推了他一把佯装生气,“还是你就图我身子?折腾我一晚,今天就这样对我?哼,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他冷静下来,紧紧抱住她,下巴蹭着她的头顶,沉默片刻,低声道:“我错了。”
宋婉暗自松了口气,娇柔地蹭了蹭沈湛的脸,“嗯我也有错,我许久不见你,看你又一直板着脸,就不太敢接近你。”
“珩澜,你怎么了嘛,怎么老不高兴?你、你还喜欢我吗?”
沈湛捧起她的脸,莹润饱满的脸颊鼓起,那红唇被他挤出嘟嘟的的可爱模样,他轻咬了一下,笑道:“喜欢,很喜欢。喜欢到要让你当皇后,好不好?”
喜欢到无论我到何处,你都必须要在我身边。
“……啊?”宋婉。
沈湛并未向她再隐瞒他的所作所为,他一直记得,自她为他受伤之后,他答应过她凡事不再瞒着她。
他向她诉说了万亩良田改茶田的一箭三雕之事,还告诉她谢惊澜本就是局中人,结局是早就定好的,无需为他忧心。
即使他没有死在灾民手中,被发配边疆的路上他也不会允许他活着。
凤阳巡抚,怎能不为凤阳溃堤之灾祸负责?如今殉职在此,是他的命。
说完,他看着她。
他不确定宋婉是否还会支持他,会不会偏爱他。
还是觉得他罪大恶极。
但是他肯定,在他说出这些之后,无论宋婉是什么态度,他都不可能再放她离开。
他要将她带在身边,夜夜与她同眠,再不让她离开他一刻。
他的罪恶,也包括不择手段地拥有她。
宋婉咬着唇,抑制住心底涌起的恶寒和震撼。
她凝视他片刻,终是轻轻吻了他的面颊,温柔道:“怪不得瘦成这样。”
她不知道如果此刻她要求他停止夺权,他会不会听。
但她已经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了。
听闻宋婉这样说,沈湛的肩膀都松懈了下来,他将宋婉抱在腿上坐下,头埋在她胸口,喃喃地唤她的名字:“婉儿,婉儿…”
许多话在心间,多谢你爱这样无奈又荒唐且卑劣残忍的我。
其实他不敢相信,他有那么多的弱点,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拉拢权贵,排除异己,苛捐杂税,陷害忠良……可他无法收手了,他乃宗室子,没有像官员那样可以辞官致仕退隐的后路,何况急流勇退的那些官员,哪个有善终了?
一旦倒下,先前得罪过的、提携过的,都会一股脑的蜂拥而至取你性命。
从一开始走上这条夺权之路,就没有退路了。
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对权力染指的,他不记得了。
不愿记得在宫闱之中遭人白眼的隐忍,也不愿记得担惊受怕如履薄冰的日夜,更不愿记得为了苟活而喝下的一碗碗参了毒物的药。
就像现在,身子明明更不济了,却要装的好转了给东厂看。
他从没有能顺着自己心意去行事的时候。
他只渴求宋婉,只希望宋婉能像他对她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他。
他对她没有任何隐瞒了,包括骨子里的自卑和卑劣的占有欲,他都呈现给她了,她却没有离开她,应该是真的爱他吧?
沈湛心中有太多疑问。
可他愿意相信她。
“你压着我头发了,疼……”宋婉偏了偏头,避开他的触碰。
沈湛松开了她,苍白的脸上是宠溺的笑,“走吧,带你找地方吃饭去。”
今日大营外面的光景,已然比昨日好了太多。
冲垮的良田眼见着修的像模像样,百姓们空洞的眼神里有了光。
沈湛领了赈灾大臣的实职,尽心尽力去弥补。
在马车上,宋婉道:“这样大的事,当真没人会去告密么?那个布政使杨阶,还有太监汪严可信得过?别是养虎为患了。那个商贾金公子,他接触的人繁杂,珩澜你怎么能确定他不会被人蛊惑……”
沈湛看着宋婉忧愁的眉眼,牵过她的手,冷笑道:“婉儿不必担忧。一个小小的金栾川,能入我的眼,是他们祖上积了德。士农工商,商贾为何排最后?我若想让他死,不,让他金氏全族灭亡,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至于其他两位,都有把柄在我手中,暂且骑不到我头上来。”
他说话时气息虚浮,声音平静,那轻描淡写的阴冷蔑视,却能令人阵阵发寒。
宋婉没有见过皇帝,可她隐隐觉得沈湛这样的龙血凤髓定然是有那位开国皇帝的影子,骨子里的豪横难以磨灭,即便是被圈养在江南膏腴之地,也没忘了弄权那一套。
“婉儿,我会撑着到你生下我们的孩子。”沈湛忽然说道,将手温柔地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为避免社稷动荡,我死后秘不发丧,直到孩子长大,能拖多久拖多久。我会拣选合适的辅政大臣监国,提父王为摄政王,进宫来帮你。”
“晋王叔,不会有命活到我称帝的时候。届时,让……沈行去北境为国守土,永不得回故土。”沈湛的语气像是在念诗般闲适,说出的话却如刀刺入她心间,“你说可好?”
宋婉怔愣地看着他,夏末的天气,明明闷热难耐,她却觉得透心凉。
他在交待后事,他知道自己活不久,却还要伤这么多人性命。
他像是察觉她与沈行,还问她的意见……
他哪里是问询,她能说不愿么?
宋婉心里有些难过,又觉得悲哀,这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她一时间难以回答,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沈湛长叹,“婉儿,我舍不得你。可我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苍白瘦削的面容泛着一股不详的青灰色,阴恻恻地看着她,终是说出了一直思量的话,“若真有那一天,你扶持好我们的孩儿后,可愿来地下陪我?”
他不动声色,像是闲谈般,那手仍然轻轻在她手心画着圈,俊美的眉眼深情而忧郁。
宋婉沉默着扑进他怀里。
他像往常那样将她抱在腿上,“不愿意?”
“不愿意。”宋婉摇摇头,神色麻木,眼泪却落在他颈侧冷白的皮肤上,“我想直接与你同去,殉了你,好不好?”
“我们至死不分开。”
听到这话,沈湛的神采可称熠熠,仿佛不枉此生。
日暮时分,营地里的火把逐个亮起,有咸湿的风刮过,火苗燃得不旺,点烛人凑近了吹了吹,险些被燎了额发。
宋婉忽然问:“如果你必须要惩治一个人,还不能杀他,会怎么做?会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吗?”
亮起的火光摇曳,带着些辉煌空旷的韵致,暖光漾在沈湛眉眼上,他垂眸看着她,幽凉阴郁,“何必喊打喊杀,严刑拷打,出冤狱么?言语之间即可刀刀见血。婉儿要对付谁?让我来帮你。”
说完,他才察觉这样算计的模样可能会让她不喜,孰料她正认真地看着他,恍然大悟般眉眼弯弯。
“我们去吃饭吧!”宋婉笑道。
虽然洪涝灾害还未完全消除,沈湛的吃穿用度却马虎不得,一顿晚饭吃得很是有排面。
沈湛胃痛的毛病,自从来了凤阳,就愈发严重,平日里都是白粥小菜,但在晚饭时分,沈湛还是陪宋婉用了比平日里多的饭量。
一旁的侍从看着饭桌上的琳琅满目,不由得多看了宋婉几眼。
世子妃如此受宠,连平日里见不得的荤腥都抬上了桌。要知道,这些日子世子闻了*油腥味儿都会大发雷霆。
最后一道酒法青虾上来,宋婉有些诧异,如今钱江溃堤,竟还有新鲜的水产上桌……
沈湛苍白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抬了抬下巴,道:“这里的特色,本就想带你来吃。”
“婉儿能来寻我,我很高兴。”
他眼下的乌青更甚,因为瘦削嶙峋,穿在他身上的轻薄衣袍愈发显翩跹,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意味。
这样病弱又精致的人,却无人敢轻慢。
宋婉边吃边暗自感慨,为什么呢。
“在府里的日子可好?”沈湛闲谈似的随意问道。
“好啊,府里有县主和夏姑娘在,不那么冷清了。给小叔选妃可有意思了,还办了诗词雅集,来了好些贵女,许久没这么热闹,王爷很高兴。”宋婉道。
他听了后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夏姑娘?”
“嗯,县主千岁的小姑子,想让夏姑娘给小叔做侧妃呢。”宋婉如实说道。
沈湛哦了声,试探道:“亲上加亲。婉儿觉得可好?”
想到沈行会落到像覆着一层假面的夏旎兰手里,宋婉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自然是好的。”宋婉笑眯眯,佯装听不懂他的试探,也丝毫没有表露自己难言的心绪,一脸坦然继续说道,“只是夏姑娘一见小叔就有种耗子见了猫的感觉,是怕小叔么?倒是跟我刚和珩澜你认识的时候一样呢。”
听她提及过往,沈湛的神色变得温柔朦胧,像是也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微微偏头看向窗外遥远又疏淡的星空。
“为什么怕我?”他道。
“谁不怕你?整天没个笑脸,还特别挑剔。”宋婉随口道,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但是你这张脸太好看了,让人看了就想尽力让你满意,让你别忧虑。”
他收回目光,狭长的眼觑向她,似乎在说“你就是看上我的脸?”
宋婉噗嗤笑了,“你在我这是跟天仙似的人物,哪儿都好,不止是脸,不止是脸!”
他面色稍霁,拿出雪白的帕子为她擦净唇边的饭粒,低声道:“我知道。”
他的婉儿这样偏爱他,纵容他,愿意为他去死,还愿意殉了他,他都知道的。
她这样闲适地与他聊些家常,沈湛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温暖。
侍人要来收走银盘,宋婉看着还没怎么吃的那道鱼,摆了摆手道:“先别收,珩澜,你尝过这个菜了吗?你刚才都没吃。”
“可好吃了,酸甜酸甜的,真的有特色。”她说着,便拣起一块花白的鱼肉递到他唇边,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尝尝呀。”
沈湛眉头微微蹙起,其实他已许久不吃海鲜水产,总觉得此类东西腥气,且寒凉,可看着她乐意跟他分享的样子,他实在不忍拂了她的意,便张开嘴。
“世子,这鱼有些凉了,奴才去热一热或者再上一道吧。”
“不必。”沈湛道,而后嚼了嚼她精挑细选的那块鱼肉。
鱼肉入口,没有刺,因为有些凉了,那腥气更甚,愈显肥腻恶心。
“好吃吧?”她眼巴巴地问。
“嗯。”他蹙着眉,苍白的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勉强道,“酸甜可口,肥而不腻。”
她高兴极了,像是得到奖赏的孩子,又拣了一筷子喂到他嘴边,“那再吃一口。”
沈湛讷讷道:“……味美也不可贪多。”
“那你刚才就是骗我好吃。”宋婉不悦道,“我不高兴啦!”
这样的娇柔语气,明明是生气却有种撒娇的意味。
沈湛顺从地张开了嘴。
吃完饭后便回了营地,这夜,沈湛并未再与她行房,宋婉想,像沈湛这样精细喜洁的人,昨夜若不是乍见之欢难以抑制,这样简陋逼仄的地方他定是下不去那啥的。
一排排的火把熄了大半,只留了江边的一排,和营帐外足以照明的几个。
流民也安置了大部分,营帐周围不再围得都是人了。
周遭很安静,沈湛的呼吸声沉重而缓慢,让人听着心都揪起,有一种下一声就上不来的感觉。
宋婉于黑暗中睁着眼睛,静静等待着什么。
第84章 婉婉,你能不能对我好点?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沈湛果然愈发不安稳起来。
惨白的脸上一直渗着冷汗,似乎怕打扰到宋婉,原本搂紧她的手臂松开了,默默地与她拉开了距离,不说话,只是无声忍耐着。
宋婉背对着他侧躺着,一动不动,浑然不觉似的,直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已疼的无法忍耐。
她转过身,手肘支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关切道:“珩澜,你怎么啦?”
沈湛咬着唇说不出话,宋婉道:“是胃不舒服吗?”
说完将手覆盖在他的腹部,“我给你捂一捂。”
沈湛闭了闭眼,顺从地靠在她的颈窝,她的身体温暖,还调整了更能让他舒服靠着的姿势,这样依偎在一起,他的心底生出些贪婪来,宁愿忍耐着疼痛……
“不行呀,珩澜,你这汗越出越多,很疼吗?为什么不说话?到底是怎么了?”宋婉的声音带了哭腔,着急道,“刚才还好好的呢……”
他艰难吸了口气儿,发觉胃部传来钻心的痛令他手脚都发麻,声音有些发颤,“别哭。我许久不食寒凉之物,应是那鱼肉运化不了,只是胃疼,没什么大碍的……”
“我去唤墨大夫过来!”宋婉立即起身,将他按回床榻上。
墨大夫很快就掂着药箱过来了,侍卫将营帐围的更严密了。
世子身子骨愈发不济这事,还密不透风瞒着呢。
清凉的夜,看着鱼贯而入的婢女,进进出出,宋婉的心平静的几近荒芜。
何几曾时,看到沈湛这样受折磨,想到他命不久矣,她是会发自内心的担忧的,那种细细密密的绝望和心疼也曾让她夜不能寐。
那时她多希望他能活久一些。
是什么时候,心头的血就凉了下来呢。
而现在,他被那变质的鱼肉折磨的冷汗淋漓,皆是拜她所赐。
墨大夫早就告诉了她,沈湛无法食用鱼虾,吃了便会腹痛难忍,呕吐不止。
恍惚间,她听到营帐里传来沈湛难耐的低吟声。
短短片刻,就吐了许多回,胃里抽搐似的疼,他便蜷缩着身体,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其实整个人疼的已几近晕厥,吐过之后嘴里又苦又涩,仿佛想到什么,沈湛挣扎着对墨大夫说,“别、别让她离这么近,别让她进来。”
呕吐的气味,还有他狼狈的模样,他绝不想让她看见。
传话的人出来,宋婉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一番,便大声喊道:“珩澜,我就在外面等着,你别说丧气话,会好的,会好的。”
说完,便被婢女们“劝”了出去。
布政使所居府邸并未被淹,宋婉到达杨阶府邸门口的时候,那悬挂的高高的红灯笼只是稍微有些蒙尘而已。
杨阶于石阶上凝视这个女子。
世子妃,很得沈湛宠爱,在这等滔天灾情面前还跋山涉水来找夫君,应甚是情笃才是啊。
怎会与他说那番话?
宋婉似乎料到他的疑虑,便开诚布公道:“杨大人为世子谋事,应知道世子性情乖戾,任谁都无法忍受。我深夜来与你说这番话,全然是不想看到世子再害人性命。”
“溃堤之事乃人为,罪大恶极,若是让今上知道,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可世子的九族是谁?到时只能推一人出去顶缸,那人会是谁?”
“汪公公是东厂的人,拔出萝卜带出泥,李督主能容杨大人你诋毁他的人么?东厂的手段您不是不知道,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
宋婉的声音平静从容,并无逼迫,却字字句句让杨阶背后发凉。
“世子是什么样的人?心思难测,人在凤阳,连首辅都直接见了阎王,更遑论这天灾了,要想拿杨大人您顶缸,那是手拿把掐的事。”
“世子妃是想劝我远遁?”杨阶道,眼中浮起一点嘲讽,“世子不是好糊弄的,我有把柄在他手上,能跑到哪去?左右都在一条船上了。”
“不好糊弄么,那我是怎么得了世子的信任的?”宋婉脸上绽放一抹冷淡的笑意,抬眸看向杨阶,冷锐的眼风像是能看进他心里,“杨大人就没有想过,世子根本没把你当做一条船上的人?”
“谢惊澜谢大人已死,这天灾总要有人出来平息民愤,那个人是谁呢?世子若是登基,绝不会容许知道此事的人存在于世上!枭雄夺了大位便杀跟随自己的忠臣,这种事还少么?”
虽是有水患,可杨大人家的荷花池水都没上涨,此刻菡萏开得正好,还有鸳鸯栖于莲叶下交颈而眠,原是赏心悦目的美景,此刻在杨阶眼里却像是一种煎熬。
他到底败下阵来,沉声问:“那依姑娘之见,我该如何?我家里还有一应家眷,孙子才刚满月……这一大家子人能跑哪去?”
宋婉看了他许久,他的模样,让她想起一个人。
宋文卓,她的父亲。
好像像他们这样的士大夫,骨子里都是自私且冷血的。
他真的顾及亲眷么,若是顾及,便不会铤而走险和沈湛走上窃权之路。
“我的老妻,和我一路走过来不容易,虽是没了感情,到底是有孕育了子嗣的亲情在,我是万分割舍不下的。还有我那两房妾室,一个是及笄便跟了我,家里没别的指望。另一个呢,说来惭愧,是青楼女子从良,只倚仗我一人……”杨阶叹息道。
宋婉静静听他说着,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意。
人一开始追忆,便是决定要放弃过去了。
像杨阶这样的人,舍弃亲眷对他来说并不残忍,而是断尾求生之道。
只要保得住自己,势必能舍弃一切。
就是个赌徒,不然也不会上了沈湛的船。
宋婉道:“杨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这句话在幽凉的夜里,听上去像是温柔的劝解,又像是无奈的叹息和蛊惑。
杨阶颔首,来回踱步的脚步停止了,眼里明明是悲天悯人的哀痛,却透着一股狠劲儿。
*
离了杨府,宋婉回首看了一眼杨府的灯火荡漾,神情漠然。
妻女有时是彰显男人身份的点缀,有时就是毫不犹豫舍弃的累赘。
在这些男人眼里,仿佛什么都比情贵。
不到必要时候,永远不知道他们能狠到什么地步。
胸口的伤痕又痛了,她漠然收回了视线,跨上了马,准备返回营地去。
熟料走到半路,就被熙熙攘攘的流民堵住了路。
她跳下马来,随意捞住一个孩童问:“这是在做什么?这么晚了,怎会都围堵在此?”
“别拉我!松开!”那孩童恼怒道,挣扎撕扯着,“一会儿我该排不上队领粥了!”
宋婉松了手,看那孩童灵活地窜入黑压压的人群。
“姑娘,你家也就你一个了?”一旁的老妪拽了拽宋婉的衣袖。
宋婉道:“……是。”
“前面官府发粥呢,但是一般来晚了就没了,所以大家伙儿都晚上不睡觉来排队。”老妪推了宋婉一把,“快跟上啊,要不白排了。”
宋婉被推着往前走,边走边困惑道:“那个金公子不是用粮食收了大家被水泡坏的田地么?不仅如此,只要给金公子种茶田,还按劳给工钱呢?”
天色黑沉沉的,有的人们手里提着灯,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尘埃飞舞,有种在奈何桥前排队的惊悚。
老妪艰难迈动着步子,神色平静,“姑娘可知是用多贱的价收原本上好的田啊?姑娘又可知给那黑心金种田,才给多少工钱?要真是指着他活,那早就饿死啦。”
宋婉怔愣片刻。
心下一片灰。
不等她细想,后面便骚动起来。
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驰骋过来,都临近人群了,那马也没有停住的意思,像是要踏进人堆里。
宋婉连忙拽住方才的老妪往一边躲。
可人太多,又都是才经过大灾的流民,惊恐的情绪未消,此刻见那彪悍的蒙面人,都吓得挤来挤去跟炸了锅似的。
忽而有人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执剑挡在人群前面,一阵嘶鸣声起,那些马儿鼻孔冒着白气,硬生生被那黑衣人强势的剑风逼得停了下来。
骑在马上的人对那黑衣人颔首,交换了眼神,便调头往一旁的巷子中去。
只那走在最前面的,马背上还绑了个人。
宋婉觉得眼熟。
人群还在骚动,还没等她细想那到底是谁,就见方才逼停马队的人将她拦腰一抱,猛地一用力,塞进了一旁早就预备好的马车里。
她惶恐道,“你、你是何人?”
那人不说话,目光灼灼盯着她看。
沈行也没想到会在此碰上宋婉。
方才在人群里看见她时,他的心乱作一团。
像是回到了初遇的时候。
他也是自一群人中救了她。但后来才知道,是她扑过来为他避开那致命的一箭,其实是她救了他才是。
马车里,宋婉喘匀了气儿。
“摘了。”她已认出了他是谁,淡淡道,“把面巾摘了。”
沈行一如多年前那样,顺从地摘下了面巾。
那时的他多忐忑,生怕她不喜他的模样,可当她看清他时,那眼中亮晶晶的光和惊喜,现今想起来,都有些模糊了。
是真的存在么?
“你在这做什么?方才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宋婉问道。
沈行沉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其实那些人便是晋王叔派来的暗哨,蛰伏在凤阳已久,为了断沈湛的左膀右臂。
今夜便是付诸行动,将那布政使杨阶掳走。
马车行驶起来,身后是流民哭号叫骂的声响。
沈行冷哼了声,“与你有何关系?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宋婉还是第一次被他怼,有些无措,“我关心你还关心出错来了?”
沈行道:“那你呢,你深夜怎会在此?”
宋婉含糊道:“出来走走,就被这些流民裹挟着走到这了。”
沈行冷笑,很好,谁也不跟谁说实话。
“我回答完了,该你了,你怎么还不离开凤阳?”宋婉问道。
“你还是在关心我么,婉婉?”沈行笑道。
那探究又嘲讽的目光掩盖不了他眼底的深情,宋婉只觉得如被灼伤一般,别过脸去不看他。
他为何还不死心呢。
她已当着他的面与沈湛耳鬓厮磨,他为何还是不能死心?
其实从方才起,宋婉的心跳就一直很快。
对沈行的那份贼心,好像没有因为那密药而消退下去。
明明对沈湛已经没有了那种失控感,为何对沈行还是……
她低垂着眉眼,沉思着,脑海中思绪万千。
沈行也不再说话,马车车帘被夜风吹拂,疏淡的月光挤了进来,光影流转间,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一半阴翳,愈发显得鼻梁英挺,冷峻清冷。
可那冷白的肌肤却微微泛着病态的潮红。
“你的伤好些了么?”她忽然问。
沈行扯了扯唇角,“好了。”
其实自那日分别后,他就发起了高热,昏昏沉沉过了两日,接连地做着醒不来的噩梦。
今夜若非为了配合晋王行动,是根本下不来床的。
“好了就赶紧走吧,留在凤阳做什么,王爷还等着你回去娶亲呢。”宋婉随口道。
“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就这么急着对沈湛投怀送抱?”沈行咬牙道,良好的修养和耐心在接连的折磨下已经消失殆尽,他冷冷道,“他到底有什么好?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你。”
“你我的事情早就过去了,我早都与你说清楚了,是你自己执迷不悟。还是少年不可得之物是一生之痛?王爷才非要执着于此。”宋婉道。
说完,别过脸去。
若不是她隐隐颤动的肩膀,沈行真要信了她的洒脱和尖锐。
他伸手凑近她,扳过她的肩膀,她挣扎着不愿,却拗不过他,被他一把拉进怀中,整个人跌入他怀里。
沈行垂眸看去,他的婉婉莹白的脸如羊脂玉般剔透,哭得泪眼朦胧,她倔强的嘴紧抿着,可那潋滟迷茫的眸子中却完完全全都是他,看起来伶仃可怜。
说伤人的话的是她,委屈的哭也是她。
明明掌控着对他的生杀大权,却总要作猎物的可怜模样。
沈行出于本能地想去抹她的泪,却又收回了手。
他的呼吸有些重,眉眼间都是无奈和痛楚,“婉婉,你……能不能对我好点?”
“你这样对我,要哭的不该是我么?”
宋婉打开他的手,抽泣道:“你总是引诱我做什么?如今你我这样的关系,我有什么办法!沈湛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我哪敢违抗他……”
明明一切是她在掌控,她却倒打一耙,包括这强词夺理的控诉。
眼看着沈行冷肃的神情松懈下来,宋婉的心又酸又涨,酸涩难忍。
他总是信她,也总是原谅她。
沈行伸手抹去她的眼泪,“你不该这样逗弄我。”
话虽如此,他却将她箍紧了。
“你刚才凶我。”宋婉道。
沈行见她不哭了,娇嗔委屈的样子让他心里一热,不禁欢喜起来,低下头轻声道:“是我不好。”
宋婉含笑搂住他的脖颈,主动的不可思议,“我不怪你呀,珩舟哥哥。”
沈行身子一僵,认真看进她眼里,“你喜欢我么?那你对沈湛,到底有没有情?”
他不敢用爱这个字,怕吓跑她。
这样卑微,连他自己都诧异,自己怎会是这样以情为命的人。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可以作为一个人赖以生存的信仰,比如亲情、比如远大的抱负,比如道义,比如自由,或权势地位。
而他的信仰就是她。
情这一个字,最是瞬息万变,也最是令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宋婉移开视线,将头靠在他肩头,愧怍和痛楚却难以断绝,愈发肆无忌惮在她心口炸开。
她轻声道:“我……”
“好了,不用说。”他笑了笑,声音低沉温柔,“有我爱你就够了。”
她的手攀上他的脸颊,红唇轻巧地掠过他有着青青胡渣的下巴、喉结。
仅是如此,沈行便觉得似乎周遭的声响都静止了,只有他凌乱的心跳和那酥酥麻麻的触感。
她这是要做什么,是终于良心发现了么?是心疼他,补偿他?
宋婉眸光潋滟,看着他温柔道:“多年前那晚,你不该拒绝我……”
沈行喉结滚动,骤然吻住她的唇,强势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沉溺其中不愿自控。
那一晚,是哪一晚,二人都心知肚明。
那一晚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绮梦,留在了沈行的生命中。
宋婉放任自己吻着沈行,在飞驰于黑夜中的马车里失控沉沦。
快了。
他的吻一路往下,薄唇濡湿温润,温柔细致地吻过她的脖颈、锁骨……
就快到那个地方了。
宋婉缓缓闭上了眼睛,咬着唇,在他腰际的手收紧了,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着他结实的腰腹。
她的神情那样无辜,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胆怯与爱慕,沈行喉头干涩,像是要着火,下腹的肌肉倏地紧绷,恨不得揉碎她来发泄那无名的谷欠火。
今晚的她,主动的不像话。
沈行深邃的眼眸愈发幽暗,显然经不起她这般撩拨。
宋婉微微仰起头,露出修长纤细的脖颈,在月下如献祭般微颤,眼泪溢出了眼眶。
一如多年前那个夜晚。
鼻息间似乎还有幽凉安静的辛夷花香。
那晚如碎玉琼花的辛夷花,还有她白的耀眼的身子,都如浪潮汹涌、如野草般蛮横地闯入沈行的脑海,侵占他的理智与冷静,化作某种灼热的杂念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找不到出口,一切都朦胧了起来,只有她泫然欲泣的清丽婉媚。
“婉婉,你愿意……”沈行低喘着,后面的话却戛然而止。
宋婉心中的绝望翻涌。
他看到了。
第85章 修罗场2
马车的轱辘压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有一瞬沈行觉得自己眼花了,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
只见朦胧的月色下,宋婉原本雪白的胸口,赫然有着一条蜿蜒扭曲的红痕。
那疤痕算不得狰狞,退红色,看起来并不久远,可在那本无瑕的肌肤上,却如同上好的瓷器有了裂痕。
“这是?”沈行的声音有些颤。
宋婉仰头迎着他的视线,看着他的眼睛,道:“为救沈湛受的伤,为他挡了一箭。”
沈行没说话,深邃漆黑的眼眸倒映着宋婉不以为意的面容。
那灼热潮湿的激情就如她所愿那样冷却褪去。
马车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忽忽而过的风声。
他终是开了口了,问出的话却是,“疼吗?”
宋婉没有想到他问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霎时间觉得心像被看不见的丝线勒紧,钝痛难忍。
“早就不疼了。”她微微笑,而后伸手抚上他的脸,哄道,“怎么,你吃醋了?还是觉得,我不值得?”
沈行侧过脸避开她的触碰。
在她说出为沈湛受伤的一瞬,他就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感觉。
他不想听她说。
不愿意接受。
原来她现在这样羸弱,时而苍白的脸,时而走快了就低喘,是因为这个……
她竟为了救沈湛,不惜赌上自己的命。
他原以为她只不过生性凉薄罢了,那他就多爱她一些,多给她一些温暖就好。
可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是只对他凉薄。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只要宋婉说是沈湛强迫了她,那便全是沈湛的错,这个念头像是一个救命稻草般支撑着他一次次面对她的冷漠锋利。
原来不是这样啊。
原来不是!
沈行盯着宋婉,心口像破了个大洞,凌厉的风肆虐其中,千言万语不必再说。
恍惚间,他发觉手背很凉,低下头去看,一滴泪顷刻滑落幽暗中去。
他有一瞬的恍然。
不记得多久没有流过泪了。
他苦涩地扯了扯唇,“你故意露出来给我看,就为了让我不再扰你,是吗?”
宋婉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抬起冷淡的眼眸,葱白的手指还在他衣领留连,像是引诱,“不是你痴缠着我,要与我再续前缘么?你为我担了那杀人之罪,我还没报答你呢。”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沈行豁然直起身。
而宋婉衣襟半敞,露出那撩人的春色,她低垂着眉眼,浅浅笑着,语气带着点娇俏,很无辜似的,“不愿意?那可没下回了。”
“宋婉,我再问你一次。”沈行沉声道,声音隐隐颤抖,“你当真喜欢沈湛?”
马车里陷入一阵沉默,宋婉迟疑着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对沈湛,曾经是喜欢过的吧……
“那日山洪暴发,你说一直喜欢我是假的。”
“说早就想亲我,是假的。”
“说下辈子也要嫁给我,也是假的。是吗?”
沈行的声音陡然升高。
宋婉睫毛微颤,仰起脸,语气冷静而淡漠:“你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他眼眸中最后的一抹火焰熄灭了,如同暴雨兜头浇下,化作扭曲的恨意,他死死盯着她那令他无数次心动的脸,咬牙道:“宋婉,你没有心。”
宋婉刚想说什么,沈行却倾身覆过来,将她往前一拽,他一只手箍着她的腰,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让她动弹不得。
近在咫尺,鼻息相闻,宋婉避无可避地看到了那张英俊的脸上阴鸷的恨意和爱而不得的痛楚。
她想挣扎,却完全无法挣脱他的桎梏,被困在令她几近无法自控的胸膛中动弹不得。
他就这么看着她,眼眶逐渐红了。
爱与恨的界限变得濡湿。
他沮丧又绝望,发现自己拿她毫无办法。
马车已经驶入了营地,守门侍卫见礼的声音传来。
“沈行,沈……”宋婉低声道。
他忽然低头吻上她胸口的疤痕。
起初是咬,可他像是下不了这狠心,最终只化作了轻轻的吻和舔舐。
即使马车就快到营帐,他也依然不松开她,像是在报复和占有。
可他眼底却有泪滑落。
马车停了下来。
细细密密的痒痛自疤痕处传来,天知道她多么眷恋他每一次接触她时的悸动,可是不能。
宋婉轻声喘着,“沈行,你……”
他颓然松开了她,恢复了冷静,像是下了决心,看着她道:“你我到此为止。”
宋婉强忍着心里空旷荒芜的难过,拢起衣襟的手有些轻颤,她却浑不在意地轻笑道:“好啊,小叔可要说话算话啊。”
清冽幽凉的气息擦过她,沈行跳下了马车。
宋婉收拾了心情,将被他揉的凌乱的衣裙整理整齐,撩起了车帘,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一袭贵气与鬼气并存的白衣。
沈湛冷淡的看着他们二人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他本就是颖悟绝伦多智近妖之人,这两人还未收敛的古怪神色都悉数落入他眼中。
“婉儿,过来。”他向宋婉伸出手。
幽黑的暗夜里,宋婉有一种错觉,沈湛仿佛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又像是黑洞中渐显的獠牙。
可她完全没有恐惧,只有即将驯服他的灭顶的兴奋。
她将手递给他,还未站稳,他就将她迅速拉到身后。
宋婉还未来得及回过头,就见沈湛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沈行的拳头凌厉如风砸落在他脸上,二人霎时滚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