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61俯仰
铃声响了几秒,池雪才迟钝地点击接听。
办公桌上新添置了景观鱼缸,几只体色斑斓的热带鱼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水草间。
她打开装鱼粮的盒子,往喂食器里添粮。
“我可以约你们一起吃顿饭吗”简单寒暄后,洛桐道明来意。
池雪动作一顿,“好啊。”
洛桐大抵觉得这个邀请有点突兀,言辞恳切地解释:“八月左右我要去北城待产,以后回陵市的机会不多。玉蘅如今只有陈妄书一个亲人了,我不希望他们因为我一直有嫌隙”
原来,真的是因为她
池雪扔下勺子,低垂着视线,“那你订好时间地点告诉我。”
“谢谢。”
洛桐的效率很高,隔日便发来了餐厅信息。
池雪收到后没有点开,直接微信转发给了陈妄书。
很快收到回复。
PRN:【怎么突然想吃法餐了?】
他有点意外,又很快答应下来:【那我六点半去接你】
池雪正拿着触控笔在平板上勾画设计图,思路中断有些烦躁。
盯着鱼缸内一只被水草缠住的孔雀鱼发了会儿呆,放下笔,重新拿起手机。
一只雪球:【不用了,你先过去。】
傍晚时分,小秦敲门进来,“老板,有客户反馈最近绒花的质量不行,没戴几次,花瓣就歪了或者变形了。”
“应该是里面的铜丝断了,”池雪想了想,“你挂个公告,三个月内出现质量问题可以寄回来修复,另外赠送个小挂饰做补偿。”
“这倒不是大问题,”小秦皱眉说,“但是我刚才检查了一遍,新送的这批铜丝普遍存在问题,随便一弯就断。”
固定绒条用的是退火铜丝,延展性高,更适合弯曲或者进行精细加工,但确实比普通铜线硬度低。
池雪:“以前有这样吗?”
小秦四下看了看,压低嗓音蛐蛐道:“您忘了,去年夏天晴姐说工作室要控制成本,换掉了之前合作的厂商”
池雪:“”
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她之前合作的是家金属材料厂,名叫育津工业,多年前曾是外祖父所在绒花厂的供货商,有专门生产软铜丝的生产线,品质很有保证。
但是赵晴说对方报价太高,反正只是固定绒条的,不如和卖簪娘材料的小厂合作,买人工退火的铜丝,她当时忙于新品制作,就由着赵晴做主了。
“我刚才联系过对方售后,他们微信上一直爱搭不理的。”
池雪沉吟片刻:“我记得蔚嘉跟晴姐走访过厂商,你把她叫来我问一下。”
不一会儿蔚嘉进了门,听完她的话,情绪不高地回答:“我只是个小跟班,怎么可能有厂家的联系方式。”
池雪原本也没抱期望,闻言摆摆手,“那算了,你先去忙吧。”
她去文件架中翻找供货商资料,想确认合同签了多久,回头发现蔚嘉还没离开。
“怎么了?”
听到声音,蔚嘉如梦初醒,把视线从桌面的平板上收回,“老板,咱们新品要用十二花神为主题做胸针吗?”
池雪走过来,把一些关于大运会的资料压在其他文件下面,“不是,暂时还没定。”
蔚嘉“哦”了一声,动作不大自然地转身走了。
池雪略感狐疑,没来得及细想,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犹豫几秒,点了接听。
听筒内随即传来陈妄书嗓音,声线微绷,“你说的晚餐是和沈玉蘅他们一起吗?”
她听出他情绪不太对,呼吸轻缓几分,攥着文件的手指却越收越紧,“嗯,我店里突然有点事要处理,就不过去了,你们吃吧,顺便好好聊聊。”
他沉默几秒,“我知道了。”
几公里外,陈妄书挂掉电话,站在落地窗前凝望着残红的晚霞,许久没有动作。
不想被连日来恶劣的情绪继续裹挟,他没再拐回包厢,也没有回家。
天色将暮未暮,高架上路灯还未亮起,穿行的车辆都隐在沉默的阴翳中。
江城和友人在春熙路上合资开了一家清吧,早就喊陈妄书去捧场,他一直没有时间。
推开玻璃门,他环视一圈,看到江城靠在吧台边,捏着酒杯歪头听微信里的语音。
穿过人群时,有位姑娘凑过来打招呼,“嗨,有没有一起兴趣喝点东西?”
陈妄书婉言谢绝。
对方不死心,“咱们上次在谭薇家见过的,你不记得吗?”
他实在没心情周旋,视线移向远处,极其冷淡道:“抱歉,麻烦让一下。”
背后隐约传来女生跟朋友的抱怨嘲讽,他充耳不闻,径直来到江城身边。
江城看到他,不免阴阳怪气挤兑,“哎哟,大忙人今天怎么肯赏脸了?叫你几次都不出来。”
“你呢?”陈妄书在他身边坐下,点了杯酒,“有时间不准备婚礼,躲到这里喝闷酒?”
“你不知道,薇薇好像有点婚前恐惧症。”江城哀叹一声,开始大倒苦水,“上周末我们约好去领证,头天晚上她还开开心心试礼服,让我提前和跟拍沟通好,结果第二天早上莫名其妙发脾气说不去了。最近一周哪儿哪儿都看我不顺眼,甚至还提起她那渣男初恋”
所以就没完没了缠着我老婆。
陈妄书眼皮动了动,“你确定当天晚上没有惹到她?”
“当然”江城突然一怔,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
那时他正捧着手机打游戏,虽然嘴上对谭薇有求必应,但态度挺敷衍,后来谭薇让他去试衣服,团战正在紧要关头,他也没动身。
江城火急火燎地给谭薇弹语音,被连拒几次,面子有点挂不住,装模作样道:“咳咳,不愧是我媳妇儿,就是这么有个性!”
陈妄书懒得理他,拿出手机思索着敲了几行字,又一点点删除,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江城被一道亮光晃了眼,定睛一看,好友无名指上竟多了样东西。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不是,你小子什么情况?这特么是情侣戒指吗?”
陈妄书不想说话的时候,嘴巴就像撬不开的蚌壳。
这会儿瞧见江城抓心挠肝的反应,憋闷几天的情绪略微松泛,他心情不错地开口,“再给你一次机会,大胆猜猜看。”
江城扯过他袖子正要仔细查看。
手机震动一瞬,陈妄书飞快拿起来。
是工作邮箱收到了封信件,来自一个陌生账号。
他可有可无地点开,目光骤然冻住-
池雪到家时已经过了饭点,留守的两个小家伙争先恐后迎上来。
秦阿姨下班前在厨房留了饭菜,还在冰箱上贴了字条,备注加热时间,告诉他们贝果已经遛过,肉松的罐头还没喂。
池雪没什么胃口,料想陈妄书回来也不会再吃饭,把东西装进保鲜盒,放入冰箱,然后带着一猫一狗上了楼。
因为最近共用书房,两人的东西都混在一起,她抽空分类整理了一下,有几页纸掉了出来,也没细看,一起夹在他的文件夹里。
回到卧室,从微信里搜索到育津工业的联系方式,刚发了句“你好”,气泡前突然多了个感叹号。
她愣了一下,皱眉从通信录中找到一位关系亲近的同行,辗转打听消息。
时针滴答滴答转到了九点半,贝果跟肉松打闹了四五个回合,终于停战。一个跳到床上用尾巴把自己盘起来,一个趴在池雪腿边开始打呼噜。
池雪被忽视一天的胃也开始反抗,但她懒得下楼,从包里翻出一块小秦给她的黑巧。
掰开只啃了一口,感觉实在太苦,又重新团回锡纸中。
期间她一边等消息一边走神,视线不自觉瞟向看窗外。
庭院中夜风稀疏,除了藤蔓和花叶随风披拂,再无其他响动。
直到她洗漱完掀开被子上床,微信里终于蹦出一条消息。
小鱼吐泡泡:【我帮你问了问育津,人家一听到你们工作室的名字,直接说不接小量的订单,你们到底发生什么矛盾了?】
一只雪球:【你有没有那边老板的电话,我想打过去道歉】
小鱼吐泡泡:
【电话我没有,但是我看他们今年发货地址在淮市,我记得淮市是你老家吧?】
一只雪球:【嗯,方便的话,你把厂家地址发给我吧】
拿到地址后,池雪再次感谢过这位同行,叹口气。
她今天才了解到,当时工作室本来预定了育津工业的一大批货,结果赵晴临时反悔压价,双方闹得很不愉快。
关掉对话框时,池雪无意点开朋友圈,刷到一条动态,来自洛桐。
是几张在餐厅的打卡照,灯光旖旎,极富情调。
她蓦地把手机扣在桌面,胃里翻江倒海起来,整个人被一种汹涌潮湿的失落感淹没。
她根本不想陈妄书去见洛桐,哪怕还有沈玉蘅在场,也不想。
有时她也常常讨厌自己,怎么会这样拧巴。学不会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习惯性假装自己不需要,偏偏又渴望有人能无师自通地读懂她所有隐喻。
就像一个喜欢玩捉迷藏的孩子,费尽心思隐藏自己,却比谁都渴望自己第一个被找到。
这晚月色太好,如水银光映入室内,白茫茫一片,亮堂得恼人。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轻微响动,守在床边的贝果汪汪叫起来。
池雪刚沉入梦境,心脏惊得砰砰乱跳,按亮手机看去,已经十一点了。
她头昏脑涨地撑起身子,缓了片刻,穿上拖鞋下楼查看。
客厅的吸顶灯没有开,黑漆漆一片,但并不妨碍她一眼看到陈妄书的身影。
他站在岛台边低头喝水,单手撑着台边,身形不像平日那般挺拔高峻,重心不稳,略带颓意。
池雪走到近前,闻到一股明显的酒精气息,“你喝酒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揉揉眉心,不大舒服的模样,勉强走出几步,便被她及时扶住。
一番折腾,池雪终于把人带上楼,安置在床上。
自然不能指望一个醉鬼去洗澡收拾,她去卫生间拧了个热毛巾给他擦脸。
因为很少照顾人,动作十分生疏。
男人配合地任她收拾,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伸手去扯领带,因为拽了几次都没成功,动作愈发粗暴。
池雪看不过去,不太高兴地拉开他的手,帮他拆领带。
陈妄书掀开眼帘看她,灯光下格外清透的小脸,睫毛浓密,在眼睑落下一片扇形阴影,好似有光点在上面跳跃。
他心念微动,握住她预备撤离的手,悬起头,勾着她的脖子吻上去。
池雪猝不及防倒在他胸前,呼吸间全是混合了酒意的气息,清清冽冽,并不难闻。
口腔被人撬开,舌尖侵入她唇齿间搅动,一股微醺的醉意辗转相渡。
多日没做,两人呼吸都凌乱起来,透着几分焦灼的渴求。
意识不断沉沦,直至攥住她手腕的力道有点失控,池雪忍不住闷哼一声,“疼”
陈妄书清醒了几分,偏头亲了亲她脸颊,低声道歉,动作轻柔地帮她揉捏手腕,“你是在等我吗?”
这话问的奇怪,池雪掀开湿漉漉的睫毛,“不然呢?”
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盯着她看,大约喝过酒的缘故,眸色浓暗深沉。
唇瓣上熨帖的温度逐渐散去,池雪心里发堵,预感到有什么即将不受控,习惯性逃避,“我要去淮市几天。”
“为什么?”他清越的嗓音染上几分喑哑。
“最近设计图画得很不顺,去采风找找灵感,顺便拜访一个原先的合作商。”
陈妄书垂眸笑了,“真的是去采风?不是因为有人在淮市?”
“什么意思?”
“这几天你不愿意回家,是不是因为见了顾辉?”
池雪心中咯噔一下,瞬间想到被偷拍到的照片,灯光角度太过凑巧,由不得人多想。
她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开口时却结结巴巴,“那天是给章爷爷践行,出门时偶然遇到的,顾辉心情不太好,喝多了,所以顺路送他一程,车上还有其他人在。”
“那上次在工作室拍宣传图时,你们是偶遇,还是事先约好的?”陈妄书依旧垂眸给她揉着手腕,动作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嗓音却逐渐晦涩,“你是不是后悔了,本来就是我强迫你的”
她咬唇瞪着她,气恼的同时,又有着无法抑制的委屈。
那你呢?质问声几乎要冲出喉咙,又被一股别扭的情绪压制回去。
她眼眶发酸,言不由衷道,“你说的对,我就是后悔了”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好像一把利刃划破了他们中间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昏黄的灯光下,她清楚看到陈妄书眸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这就是你的选择,每次都要抛弃我?”
她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疲惫的语气说话,仿佛荒漠中濒死的湖,了无生气。
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到窒息。
因为害怕受伤她不断回避冲突,不肯正视矛盾,此刻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屋内陷入枯寂的静默,空气中只剩两人此起彼伏的心跳和呼吸声。
突然,毛发蓬松的肉松从被子中钻出来,似乎不满意被惊扰了睡眠,仰头气势汹汹地冲某人“喵呜”一声。
凝滞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池雪愣了下,随着布料窸窣摩擦,眼前忽然覆下一片阴影。
“我去客房睡。”
房门被人轻轻扣上。
她木木地低下头,摸着被松开的手腕,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第62章 Chapter62错位
后半夜起了风,拍打着玻璃哐哐作响,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池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后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头脑昏沉地爬下床,差点栽倒,惊出一身冷汗。
秦阿姨刚把早餐端上桌,见她拖着行李箱下楼,意外地看向窗外,“太太要出远门?今天有大风预警,路况恐怕不太好。”
“嗯,我回淮市一趟,”池雪不想被她看到浮肿的眼皮,刻意低下头,状似不经意问:“他去上班了?”
“先生吗?他今天走得比平时晚,不知道会不会迟到,看起来气色也不太好。”
池雪心里有点乱,走到门口,脚步一顿,转过身,在秦阿姨等待的目光中挣扎半晌,只挤出一句,“这几天辛苦您多照看一下贝果和肉松。”
第一次在大风天上高架,路上车也多,她谨慎地把住方向盘,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开了将近三小时才到。
好在到淮市不久,风声逐渐消弭。
老院内依旧十分热闹,小孩子们不论天气好坏,都歇不了玩闹的心,大人只得被迫守在楼下。
池雪刚摔上车门,身后传来一道尖细刺耳的女声,“这不是小雪吗,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说话的女人脸型瘦削,凸颧骨,薄嘴唇,一双狭长的三角眼中放着精光,叉腰跟同院的人炫耀,“你们不知道,这孩子小时候跟我们耀辉特别要好,总缠着他一起玩。”
随即有人噗嗤笑出声,小声嘟囔。
“人家能看上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嗐,随她说去吧。”
女人假装听不到她们的话,热情不减地招呼池雪,“小雪,有空来阿姨家玩呀。”
池雪没有理会她,从后备箱里提出行李,看到住在家对门的王奶奶拎着菜篮子朝单元楼走,快步跟上去,“奶奶,东西重不重,我帮您吧?”
王奶奶眯起眼睛辨认一番,随即笑起来,“是小雪啊,不用不用——你这是才从医院回来吗”
给池雪报考护理专业前,许晓专门咨询过王奶奶在淮医任职的女儿。
池雪认真解释:“奶奶,我现在不在医院上班了。”
王奶奶:“我知道呀,但你妈妈昨天不是住院去了吗?”
池雪脚步一顿,“您说什么?”
淮市第一人民医院,外科住院部。
“放轻松,慢慢呼吸,好了。”护士帮11床把被子盖上,摘掉橡胶手套,一边记录时间一边叮嘱,“今天避免剧烈运动和过度用力,可以正常喝水吃东西,感觉不舒服让家人及时去护士站。”
“好。”
护士端着托盘正要出门,忽然停在隔壁12床前,“许晓阿姨,您还没吃早饭吗?”
床头桌上的早餐包装盒还没打开,许晓靠在枕头上,声音嘶哑地说:“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没吃饭前不可以下床哦,小心虚脱摔倒。”护士环顾四周,“您家属不在吗?”
许晓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
护士略微皱眉,叹口气,“那您有事记得按铃。”
甲状腺手术后六小时需要禁食禁水,只能平躺不能翻身,加上吊瓶中的营养液输得血管生疼,许晓整宿都没睡着。
等护士查房走后,她勉强眯了半个小时,实在憋得不行,侧身准备起
床。
11床住着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姑娘,名叫叶楚楚,年轻人适应性强,吃过饭便生龙活虎,她刚打完一局游戏,看到后连忙示意母亲,“妈,你快给这个阿姨搭把手。”
“不用不用。”许晓拒绝了她的好意,“我自己可以,护士专门交待过起身时不让人扶。”
她按照被教导过的下床姿势,撑着手臂缓慢坐起来,尽量避免颈部受力,然后把引流球放到病号服口袋中,塔上拖鞋,推着输液架慢吞吞往卫生间走。
刚挪到目的地,便听到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抬起头,正对上自家女儿苍白的小脸。
4A极甲状腺结节,年前穿刺取样结果为恶性,昨天刚做了全切和淋巴结清扫。
听母亲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病情,池雪努力调整呼吸,胸口剧烈起伏,“这么重要的事情,您怎么能不告诉我?”
许晓扶着输液架坐在走廊长椅上,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又不是什么大手术,你是学医的,难道不知道甲状腺癌症治愈率很高吗?”
“那也不行!”池雪嗓音颤抖地打断她,根本不敢细想可能出现的情况,“全麻手术,你自己一个人在医院,磕着碰着怎么办?”
许晓避开她的视线,“什么一个人,这么多护士医生在呢,而且昨天你赵阿姨一直等我出了手术室才走的”
池雪看着母亲脖子上厚厚的敷料和各种导线引流管,想起那段日子她一直着急给自己相亲,过年时还专程把肉松带回陵市,发堵的鼻腔涌上一股酸意,眼皮开始发烫。
即使成功率再高的手术也难免会有意外,母亲不知独自度过了多少辗转难眠的日夜,根本不像她如今表现的这么无所谓。
池雪吸吸鼻子,声音仍有些哽咽,“您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许晓侧过身去,语气硬邦邦道:“嗓子疼,你让我少说点话就行。”
术后第二天虽然能下床活动,但时间不宜过长。
池雪怕许晓吹了风着凉,扶着她回到病房,又端来热水让她润嗓子。
许晓含了一口,还没咽下去,突然剧烈呛咳起来。
池雪吓了一跳,怕母亲扯到手术伤口,小心翼翼地帮她拍背顺气。
躺在隔壁的叶楚楚见状安慰她:“小姐姐,你别担心,医生说这是手术后喉返神经麻痹,我也呛到过好几次,你听,我的嗓子现在还是哑的。”
池雪稍稍放心,抽空去医院外的便利店买了个带吸管的水杯,再喂母亲喝水时嘱咐她低下头,慢慢吞咽,果然好了不少。
她考虑周全,还顺路买了一包吸管,分给了11床和走廊里其他做过手术的病号。
快中午时,许晓额头开始发烫,池雪把她按回床上,匆匆跑去护士站借体温计。
叶楚楚的妈妈看着她一上午忙前忙后,十分感叹地和许晓说:“姐姐,你家姑娘不仅模样生得好,心思还细致,你真是有福啊。”
许晓心中很是受用,面上却半点不显:“还不是因为她之前学过护理,有点经验罢了。”
“那你怎么不去她上班的医院?”
“我们早就不当护士了,这行要吃青春饭,太熬人。”
“这话说得对,我昨晚出门打水,看见护士站里两个小姑娘坐在椅子睡得东倒西歪,看着心疼人。对了,那你家姑娘现在做什么工作呀?”
“唉,她自己主意大,在陵市开了家工作室,做绒花的。”
“绒花?”正在看电视的叶楚楚睁大眼睛,转头问,“您是说陵市那个传统工艺绒花吗?”
“是呀。”
叶楚楚和母亲交换了一下眼神。
说话间,池雪忘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许晓刚要去拿,见她拿着体温计回来了,努了努嘴,“你电话。”
池雪拿起手机,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闪动。
犹豫几秒,振动声停止,屏幕上多出通未接来电,划开屏幕,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积攒了五条记录。
许晓自己塞好体温计,洞若观火地上下打量着她,压低嗓音,“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池雪低垂眼眸:“没有。”
母女俩是祖传的心口不一。
许晓白她一眼,“人都被气回娘家了,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还说没有。”
池雪咬着嘴唇不吭声,直到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她清清嗓子,顶着许晓灼灼的目光,按下接听键-
陈妄书一夜无眠。
这日虽然没有他主刀的手术,但科室里琐碎的日常也着实耗费心神。
交班,查房,看病历,开医嘱,解答病人的疑问,直到中午才有空喘口气。
他没有去食堂,手指点开最近的通话记录上,正要拨出去,主任推开门,通知他周末去外地参加多院联合的病例交流会。
午休时间又被挤压掉,陈妄书习以为常,没说什么。
从电脑上找出几个典型病例,查找资料时发现早上拿错了几份文件——其中就有他用来联系池雪的项目书。
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陈妄书把它拿起来,刚打算先放在一旁,夹在其中的一页纸飘落下来。
再回过神时,人已经抵达了另一个城市。
短信收到超速罚单,同事发来几条微信,他统统没有点开。
找了处能停车的地方,刹车,熄火。
车窗外天色昏黄,云层后的阳光奄奄一息,像是灾难片的前兆。
太阳穴突突直跳,手抖到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不敢看倒车镜中的人,自己都觉得陌生,陈妄书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眼缓了片刻,重新掏出手机,拨号。
嘟嘟——
断线后,再次拨出。
这样的过程反反复复,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电流那端终于响起接通声。
“喂。”
他喉咙发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哪儿,告诉我。”
池雪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下:“淮市,我昨天跟你说过。”
“我已经到淮市了,”他犹自垂着眼睫,“家里地址在哪儿。”
电流那端沉默下来,并不知道这样的每分每秒于他而言都如凌迟。
就在理智将被尽数抽离之时,她终于再次开口。
“你直接来淮市第一人民医院吧。”
第63章 Chapter63就戮
虽然是术后热,但许晓体温超过38.5度,物理降温已经不奏效,医生还是开了退烧针。
这日全国大范围降温,池雪担心母亲输液时手冷,拿着新买来的暖水袋去了对面开水房。
已经过了饭点,依然不断有病人或者家属端着泡面盒去接水,她等了几分钟才排到。
边走边检查热水袋是否漏水时,走廊由近及远传来脚步声。
有些急促,快到她跟前却很突兀地停住,像是脚步声的主人在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池雪若有所感,抬眼看去。
陈妄书停在几步开外,黑色的工装夹克和长裤衬得他颀长峻拔,只是额发凌乱,眉宇间有股沉冽的郁色。
他眼睫缓慢掀动,视线从上到下,那架势好似要把她整个人都刻入眼中。
池雪手足无措地避开他的视线,意识到大概是电话中只报医院名引发了误会,小声解释:“刚才没说清楚,是我妈做的甲状腺手术。”
陈妄书呼吸略缓,“把东西给我。”
池雪没太反应过来,先看向抱在怀里的暖水袋,很快回神,把右手提的水壶递过去。
他接过来,另一只手动作自然地牵住她,掌心泛着少许潮意。
输液的护士刚走,许晓靠着枕头小憩,听到门口传来动静,率先看过来。
陈妄书走到近前喊了声“妈”。
许晓见到他也不意外,指指凳子,“来了?坐吧。”
两人说话的间隙,池雪试试暖水袋温度,把它垫在许晓掌心,顺带整理被压住的输液管,敏锐觉察有几道目光从隔壁投来。
原来是11床又来了
探病的家属——深驼色毛线开衫阔腿西裤,戴一副黑框眼镜,是位长相气质都很优雅的老太太。
她动作一顿,心中浮过千头万绪,没表现出来。
倒是11床的叶楚楚先沉不住气,扯着老太太的衣袖,“奶奶,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小姐姐,她也是做绒花的。”
又热情朝对面打招呼,“池雪姐姐,我奶奶姓赵,退休前在淮市民俗博物馆”
“行了,做手术也堵不上你的嘴,”赵华容微不可察地皱起眉,点点她脑袋,“刚才是谁说嗓子难受的?”
老太太的态度明显拒人千里,池雪笑了笑,不打算自讨没趣。
过了半小时,液体逐渐见底,许晓发了些汗,睡得很沉。
池雪等护士拔过针,打算去找主治医师了解一下手术详情,刚有动作,身旁的人也随之站起身。
“我去一趟医生办公室。”
“一起。”
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男人再次握住她的手,指骨一点点收紧。
池雪耳根发烫,小幅度挣扎,“放开,像什么样子。”
陈妄书一言不发,清冷的眉眼间尽是执拗。
他今天格外反常,虽然人守在病床边,视线却始终追随她的动静。
被她蹙眉示意后,当下眼睛听话地挪开,很快又会回归原处,似乎不敢放任她离开自己的视野。
这种黏黏糊糊的劲儿惹得叶楚楚一直瞅着他们偷笑。
许晓自然也看出两人在闹别扭。
晚餐时,趁陈妄书出门接工作电话,她对提出留下陪护的池雪说:“我住这儿挺好的,要不了几天就出院了,别让小陈整什么vip病房,不够麻烦的。而且我能走能动不用你陪。”
“但是您的烧刚退”
“就算你不用上班,他明天不得回医院?再说,你今天也没少打喷嚏,睡一晚上陪护床,明天发烧的不一定是谁了。”许晓找掰出各种理由打发她,“还有,你到家给我拿两身干净衣服,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难受死了。”
池雪还想说什么,被她摆手打断,“去去去,不够丢人现眼的,都给我回去。”-
池雪家是九几年的老小区,停车位有限。
陈妄书给车加过油,开去距离最近的停车场,又去了趟药店,才上楼敲门。
池雪已经洗完澡,头发没来得及吹干,有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到鹅黄色睡裙上,洇湿了一小片布料。
她从玄关鞋柜里拿了双一次性的拖鞋,“家里没有男士拖鞋,你先穿这个吧。”
没听到声音,池雪有些奇怪,刚抬起头,突然被人捞过来,捉住手臂,从背后按入怀里。
脊背严丝合缝地贴着他宽阔的胸膛,蓬蓬热度从布料和皮肤纹理处蔓延开,她心跳有些失衡,略微挣了挣,“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陈妄书低下头,清沉的呼吸打在她颈边,“是我不对,你想怎么样都行,约定的期限还没到我不同意。”
“不对,到了也不行。”他又仓促否认,语气中的挫败浓稠到几乎要溢出来,“你就当我出尔反尔,不守信用好了。”
“你在说什么?”池雪有点懵,想转过来好好说话,但禁锢在腰间的手臂力度越收越紧,她试了两次没成功,只得提高语调,“陈妄书,放开。”
几秒后,终于重获自由。
转过身,男人漆黑眼眸中暗流涌动,一向稳定的情绪摇摇欲坠。
他低头,从外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叠在一起的A4纸。
池雪蹙眉接过来,展开,看到第一行黑色加粗字体的“离婚协议书”,瞳孔骤缩。
某些细节在电光火石间串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