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Chapter31难息
凌晨三点,警车和救护车开进院内,拉来一位衣衫褴褛的女人。
她瘦得皮包骨头,稀疏打绺的头发上缠着纱布,不断有血液从纱布中渗透,疼得浑身发颤,却始终不忘攥着叮呤咣啷的蛇皮袋。
“同志,是她自己不看路撞上来的!”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一脸晦气地抱怨着,“唉,真是倒霉透了,我什么时候能走啊”
“目前还没联系到她家人,你们先给安排上治疗吧,有消息我们会通知。”穿着制服的警察跟医生交待完情况,转而皱眉对肇事者说,“你可是逆行,别废话,先跟我回所里做笔录。”
池雪和袁贞贞奉命去给病号测血压,见她眼神畏缩躲闪,连哄带劝,勉强完成任务。
不过她伤口虽然看起来瘆人,但并不严重,医生做完包扎止血后,又安排两人推她进行了CT等检查,然后便送去隔壁观察室里休息。
就这样折腾了近一小时,池雪和袁贞贞才找了个闲置的桌子趴下。
因为又累又困,池雪闭上眼睛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窗外的天蒙蒙亮,像一块未打磨过的墨蓝色宝石。
一只不知名的灰雀蹬开枝丫,振翅破开晨雾,飞向远方。
腰际传来轻微震颤。
她瞄了眼正熟睡的袁贞贞,摸出手机,侧头换了个方向,遮住屏幕上的亮光。
PRN:【图片.jpg】
皮薄馅足的蟹肉烧麦,金灿灿的油汆团子,精致小巧的芋泥山药糕
不用看都知道出自韩萍阿姨的巧手,每样都那么垂涎欲滴。
池雪肚子很没出息地叫起来,撇嘴腹诽,大早上来拉仇恨!
她刚忿忿按下手机,结果对面又发来一张图片。
僻静无人的花廊下光影昏暗,廊顶攀着几支藤萝花,隐约能看到急诊科大楼一角和灯牌。
她蓦然睁大眼。
九月末的陵市,昼夜温差分明。
池雪套了件毛衫外套,轻手轻脚离开科室,很快在花廊中看到一个身影。
陈妄书换了身黑色系look,机能风冲锋卫衣搭配工装裤,黑发乌眸,鼻骨挺拔,像从时尚杂志里裁剪出来的男模。
“你怎么来这么早,”池雪有点不敢直视他,低头按亮手机确认时间,“现在还不到六点。”
“实验室有点事情需要处理,”昏幽光线将陈妄书五官勾勒得愈发立体,神色却看不真切,他将手中拎着的塑料袋递过来,“韩姨做了些早餐,让我顺路带来。”
对面的内科大楼静静沉睡着,只零星几间病房亮着灯。
虽说是顺路带来早餐,但恰巧都是她爱吃的。
池雪接过温热的包装盒,眼睫扑闪扑闪。
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发现异常,又无从确定他今天这番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心情跌宕升腾。
陈妄书视线拂过她被风吹红的鼻尖,小脸,单薄的白大褂,眸光闪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进去吧,外面风大。”
池雪不知为何,突然被一股浓重的失落感包裹。她冲动地想把东西还给他,又觉得毫无道理,咬着唇转头就走,出门时轻快的步伐变得疲惫无力。
刚推开急诊科大门,她跟伸着懒腰的袁贞贞撞了个正着,怕她发现什么,连忙上前揽住对方手臂,“走走走,我带了些好吃的,趁热吃点。”
陈妄书送来的早餐分量充足,池雪分给科里的老师后,又拿出一些送到了观察室。
那位阿姨听到动静胆怯地缩在床头,听她重复了几遍后才迅速抢过东西,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快交班时,祝老师接了个电话,如释重负地跟同事说,“总算找到家属了,她身上那股腐臭味熏得我头疼,你们俩去把她领到走廊椅子上,然后把观察室也打扫一下。”
袁贞贞吃人嘴短,提议分工,包揽下打扫的重任,池雪则帮那位阿姨把随身东西都收拾好,等候家人来领。
不一会儿,导诊台的护士引来一个干瘦的老头,三白眼川字纹,走路一瘸一拐。
一直安静坐在走廊中的女人看到他,突然浑身发颤,尖锐嚎叫起来。
池雪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安慰她,“阿姨,您怎么了?不要害怕。”
老头却恨恨地骂道:“臭婆娘,还不给我滚过来,赔钱的玩意!”
女人听到他的声音,叫声愈发变本加厉,老头气急败坏地上前拽她,两人拉扯起来。
“哎,你们干什么呢!”
“不能打人,快拉住他!”
“叫保安来!”
走廊里霎时乱作一团。
被扇了几下的女人不知嘟哝句什么,从蛇皮袋中摸出根短柄铁锹乱挥舞砸将起来。
咻咻风声里携来冰冷的铁锈气息。
保安费劲夺下,却没抓稳,利器改变轨道袭向另一个方位。
池雪瞳孔一缩,躲闪不及,下意识抬手去挡。
千钧一发之际,她被一股力道拽向清冽温暖的存在。
紧接着,视野中滑落一片鲜红。
“幸亏没伤到骨头和神经,最近注意伤口不要碰水,消炎药回你们科自己开吧,我就不下医嘱了。”
“好,谢谢。”
门外还乱糟糟一片,医生交待完注意事项,摘掉橡胶手套扔进垃圾桶中,起身离开了缝合室。
陈妄书挪动左手,去拉卷折到右臂的衣袖,他掌骨处被利器削掉一块肉,清创缝合后又打了破伤风,现在掌背还凝着干涸的血迹,状况堪称惨烈。
身旁拂过轻浅香气,身旁的姑娘安静俯身,接替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把他把卫衣袖管捋平,又系好白大褂的袖扣。
他视线追随她的动作,停顿须臾,“只缝了两针而已,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池雪看着他贴上透明敷料的手,血肉模糊的画面再次浮现,不久前的郁结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眼眶酸胀起来,“你刚才连麻药都没打,不疼吗?都怪我”
她潋滟明媚的眼尾微翘,清透黑眸中蔓延起蒙蒙水雾,像晨曦下破碎的海潮,好看得要命。
陈妄书眼神晦暗下来,“不是你的错,只是个意外。”
她湿漉漉的睫毛像带着勾子,拨动他心脏处最柔软的神经,牵起胸口一抽一抽的隐痛。
但只要想到她是因为自己流眼泪,又随之而起缠绵的鼓噪和冲动。
来势汹汹,欲难将息。
可是时机不对。
地点不合适。
身份不够名正言顺。
“麻药生效慢,缝合伤口小的情况下,这样效率更高。”陈妄书压着眼睫,以毫无波澜的语气说着,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像表面这样平静。
这样的说法自然无法安慰到她,看着那双泫然含泪的眼眸,他语气不觉又放柔几分,“但我保证,现在好多了。”-
池雪下班后实在睡不着,闭上眼睛总会不自觉想起陈妄书受伤的手。
她爬起来做了几支绒花,熬到下午在楼下解决掉晚餐,又闲逛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已经下班,才绕路拐去陈家。
她知道作为医生他比自己更有经验,但仍放心不下,必须要亲自再看过才行。
斜阳熏草,高大的鹅掌楸被秋意洗染,拥在枝头的绿枝浸上半面橙黄,只等一阵寒潮,便能簌簌归落大地。
白色洋房前停着一辆陌生的烟紫色mini,纤尘不染的挡风镜中映出秋日傍晚油画般的图景,以及池雪蓦然停住的身影。
她视线穿过不再繁盛的茉莉绿藤,在院内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洛桐和科室中素面朝天的打扮不同,穿着浅卡其的套装裙外搭米白色风衣,卷发披肩,眉眼精心描绘过,更显温雅。
陈妄书站在她对面,没受伤的手中握着贝果的牵引绳。
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对话被微风吹散,隐隐飘来些只言片语。
“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我的心意你早就知道”
“抱歉,我会尽快处理好。”
秋季寒凉的气温侵入肺腑,池雪心情如铁栏上的风车茉莉,无声衰落。
因为很少在他身边见到其他女生,她竟然忘记了虚假的情侣关系并没有排他性。
从一段错杂的暧昧中忽而清醒,陷入粘滞阴暗的情绪,这并不好受。
她不想被这样没有资格,又患得患失的心情掌控,转身要走,不料被四处张望的贝果发现了踪迹。
“汪汪!”两声后,身后随即传来脚步声和呼唤。
池雪知道自己已经失去离开的最佳时机,深吸口气,努力调整出相对自然的表情回过头,“嗨,好巧。”
洛桐好奇地从门后探头望来,看到池雪,眼中倏然多了笑意,“池雪,原来你就是”
“洛桐。”陈妄书徒然出声,略显刻意地打断她。
“呃,”洛桐怔了一下,来回看看他们,恍然道,“那我等你消息。”
陈妄书顿了一下,“嗯。”
这段讳莫如深的交流令池雪胃部紧绷发痛,直到那辆紫色mini驶出视线,她一直没有作声。
“洛桐是我导师的女儿,”陈妄书瞥来一眼,罕见用上了解释的口吻,“碰巧过来看望祖母。”
只是这样吗?
池雪心乱如麻,含糊“嗯”了声,视线从树梢移到虚空,始
终没有落在身侧,“我也只是路过,准备去取快递。”感觉气氛前所未有的尴尬,她把碎发挽到耳后,摆摆手,“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很快,她垂落的手腕被一股力道攥住,对方手掌蛰伏着蓬勃力量,尽管贴着纱布,也无损修长优美的轮廓。
“不要走,”陈妄书眸中划过些细微情绪,他迟疑地松开手,掩去所有,缓慢补充一句,“我手有点疼。”
第32章 Chapter32鼎沸
池雪站在原地,微微蹙眉,但没能从那张冷淡俊颜上分辨出什么,数秒后,她唇瓣嗫嚅说,“那你回去吃止疼药。”
“今天下班时忘了开药,家里也没有备。”陈妄书眼睛不眨望着她,很有条理地陈述理由,“我没告诉韩姨,怕她们担心。”
池雪瞥见他掌背纱布中洇出的血色,毕竟是因她受的伤,心底再多纷杂的情绪都转成了愧疚,“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帮你买。”
“一起吧,我正好要带贝果遛弯,”陈妄书似乎怕她拒绝,不紧不慢地补充,“我对几种非甾类抗炎药过敏。”
池雪把视线挪到草丛里玩耍的贝果身上,别扭地伸手,“把牵引绳给我——这只手不要再用力了,万一伤口崩开怎么办?”
陈妄书眉梢轻微舒展,“好。”
池雪牵着贝果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瓶水,来到隔壁的24小时营业药房前。
陈妄书瘦高的身影穿过林立的陈列架,谢绝店员的殷勤推销,拿着药盒结账出来。
看着他嶙峋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辗动,她小心翼翼地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即使药效再快的止疼药作用也不可能立竿见影,但对上她的目光,答案自动变成,“好多了。”
池雪稍微安心了几分,抬手想把他装药的袋子接过来。
陈妄书把东西换到另一只手中,“没关系的,我这只手没受伤。”
“但是你的伤瞒不了太久。”
“等会儿跟韩姨打声招呼,不让祖母发现就好。”
简短的对话戛然而止。
陈妄书眼风扫过身旁的姑娘,她眼帘半垂,很明显兴致不高。
他目光怔然,仿佛遇到了束手无策的难题,有些不知所措。
贝果压根体会不到两个人类的复杂思绪,扭着小屁股一蹦一跳跑在前面,远远望见家的方位,兴奋地“汪汪”起来。
陈妄书抬眼看到祖母的身影出现的院中,停下脚步,把衣袖拉下几寸,遮住右手的纱布。
池雪也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帮他把药盒藏起来。
“雪球来了,”宋老太太轻轻咳嗽一声,笑眯眯地扶着拐杖招呼她,待到近前摸了摸她的手,嗔怪起来,“天气冷了,怎么不多穿点,瞧这小手凉的。”
“我不冷,”池雪胸口暖融融的,笑柔了眉眼,“是您的手太暖和。”
“陵市秋天短,再来场雨气温没准就降到十度以下了,”老人操心地念叨起来,“你们年轻人可别不当回事,今年这花落的就比往年早,只怕要比在北城那年还冷”
老太太身子骨本就羸弱,不能多吹风,池雪陪她聊了会儿,又在花园里转了一圈,便和韩萍一起劝她回了屋内。
“奶奶今天看起来精神没有之前好,郁郁寡欢的。”池雪有点担心地问,“是出什么事了”
陈妄书目光轻轻从她身上划过,“昨天北城来电话,祖父老毛病犯了,她就一直心神难安。”
池雪怔忡片刻,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时候,慌忙垂下眼帘,“如果她身体条件允许,也许可以过去看看。”
上了年岁的老人,亲人朋友都是见一面,少一面。
“我只是担心他们见面后祖母又回忆起以往的不愉快,”陈妄书明白她的意思,低声解释,“北城是祖父和他妻子生活的地方,他年轻时为了事业抛下了祖母,对她的伤害很大,后来一度想要弥补,祖母一直避而不见,直到她患病后记忆错乱,才又有了联络。”
池雪不知所措地“啊”了声,心情错杂低落。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宋老太太珍惜不舍的那对胸花,以及暗房外他们全家四口唯一的合照。
在漫长的时光里,爱恨究竟算什么,也许只有当事人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急诊科转科前的结业测试格外严苛,除了实操竟然还有一场闭卷考试。
但出乎池雪的预料,考试内容都是平时讲过的要点,没有刁钻复杂的超纲题,每个实习生都顺利拿到了实习报告。
临别时,祝老师说话还是一如既往趾高气昂,“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了急诊科也不要懈怠,别总以为自己是个实习生就可以糊弄过去。”
袁贞贞翻了个白眼,鹦鹉学舌般在她身后演双簧,逗得池雪差点没绷住。
刚挤上返程的公交车,池雪收到了谭薇发来的电子派对邀请函,【姐妹,我生日party,一定要来玩哦!】
在屏幕上操纵魔杖划开生日快乐的红色封蜡,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海德薇变奏曲流淌而出,谭薇几张魔法主题风格的写真照映入眼帘。
池雪笑着翻到最后,指尖一顿。
时间正好是明天,她轮休。
地点,在渡池山假日酒店。
渡池山
这三个字在心尖打了个转,带起无声颤栗。
鼻尖似乎又嗅到刺鼻的机油味道,胃部翻滚起不适。
她闭上眼睛缓解片刻,没能奏效,下意识点开微信中排在很靠前的头像:【你收到薇薇的邀请了吗?】
很快对话框中弹出一行字:【嗯,你不想去?】
池雪打出几个字,又缓慢删掉,脑袋靠在车窗上发呆。
她想去的,但是又对那里望而生畏。
陈妄书似乎感受到她此刻的踌躇,拨来电话。
“不要怕,”他的嗓音隔着听筒传来,格外低沉磁性,“有时候回头去看,你会发现那是新的出路。”
池雪握着手机的手机缩紧,呼吸轻缓起来。
陈妄书等了几秒,继续说:“江城刚才找人帮他准备聚会布置,谭薇也在,你想不想提前去探个路?”
乌蓝色的夜幕昏暝暗淡,月光像一层薄纱,笼罩在渡池河畔的陵市国际赛车场上空。
池雪望着镜子中自己泛白的脸色,平复着呼吸,然后关掉水龙头,抽出纸巾擦手。
从洗手间出来,她看到陈妄书倚在车边接电话,眉眼低垂,侧颜深廓浓影,格外英挺。
“我会尽快处理好手边的事,配合你的时间”伴随距离拉近,他的嗓音也逐渐清晰,声调依旧平缓,但能听出细微的焦躁,“抱歉,不会耽误太久的。”注意看到她走来,他动作不自然的迅速切断电话。
池雪疑惑道:“怎么了?”
他最近有些反常,欲言又止的,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需要尽快解决吗?
陈妄书直起身,没有正面回答,“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口水?”
“不用,”池雪不在意地摇摇头,她以为自己会撑不到下车,现在状态比预期好了很多,“去跟薇薇他们汇合吗?”
他说:“不着急,他们晚会儿才到。”
赛车场夜间也灯火通明,发动机的嗡鸣和年轻人成群结队的叫好声连绵不绝。
陈妄书在工作人员指引下将车开进另一侧空旷赛道。
这里的看台空无一人,演播大屏漆黑一片,和隔壁热闹非凡的氛围截然不同,像专门隔出的私密空间。
赛道呈U字型,一眼望不到尽头,弯道很少,适合新手。
池雪好奇地打量四周,想起他那天骑着的白色川崎,问:“你经常过来吗?”
“偶尔,大概一两次。”他的日程空余时间并不多,也不热衷于此,但并不否认这是个缓解压力的有效方式。
陈妄书把车停在赛道起点,温沉目光落在她身上,“冷不冷?”
池雪摇头,她穿了加绒的卫衣和颗粒绒外套,乍看像
只圆滚滚的小熊,“你要开两圈吗?”
“不是我,”陈妄书把车窗降下大半,动作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不紧不慢地说,“是你。”
池雪惊讶启唇,还没发出疑问,看到他略抬下颌,示意前方,“这条赛道尽头,能看到9号公路入山口,也就是那天你经过的地方,开过去,试试俯视它的感觉。”
她沉默几息,开门跟他交换位置,戴上他递来的头盔。
远处的渡池山如同一只静默蛰伏的巨兽,层峦叠嶂的树影中闪动着昏黄的路灯,像一把无形枷锁,禁锢着夏末胆怯的她。
久违的黑雾似乎又从后车升腾蔓延,化身冰冷的毒蛇,沿着后脊骨攀升。
池雪头皮发麻,眸光开始涣散。
陈妄书贴着纱布的右手在中控台上轻敲两下,提醒道:“往哪儿看呢。”
她咬唇收神,努力忽视周身不适,握住方向盘,缓缓启动引擎。
寒凉夜风从窗口猎猎而过,拂来他身上清淡的香气,后调如落雪后的松林,沉稳幽深。
池雪逐渐安定下来,用比蜗牛快不了多少车速缓缓开到尽处。
她隔着赛车场的围栏遥遥睇去一眼,蜿蜒的公路上正驶过几辆汽车。
稀松平常,像全世界任何一条公路那样,没什么不一样。
返程的这段路她开得四平八稳,似乎松了口气,眉心却仍微微拢起。
陈妄书等她把车头调转,重新回到起点后,忽然开口:“踩油门,加速。”
“什么?”她没理解这个全新的指令,疑惑看来。
他眉梢略扬,眸底浮过浅淡笑痕,有股不同往日的恣意矜傲,“怎么,不敢了?”
“谁说的。”显而易见的激将法,却狠狠拿捏了池雪,她深吸口气,右脚猛然施力。
性能卓越的跑车瞬间觉醒本能,如同离弦的箭飞驰而出,方向盘不受控摇晃起来。
她霎时惊慌起来。
下一秒,有只经络分明的手稳稳扣在方向盘下缘,耳畔传来漫不经心的一声,“放心,只管踩。”
池雪好似被蛊惑了心神,竟真的没有放松力道。
周围景物急速倒退,引擎滔天的音浪突破一切束缚,震碎了所有思绪。
整个世界都脱离重力,融化在风声中,浮在云端颤抖。
视野中弯道越来越近,池雪卡壳的大脑才迟缓运作。
但身体好像失联了,根本无法听从指挥。
直到方向盘被另一股力道带动,车子迅速过弯,轮胎和地面碰撞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起才终于重归平静。
寂静的车厢内回荡着她急促的呼吸声。
池雪从未有过这样恐怖的体验,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后涌上的脱力后怕交织在一起,简直魂飞魄散。
她伏在方向盘上半晌说不出话,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但又翻涌着绵软的酸麻。
“现在还怕么。”身边传来他的声音。
明明是疑问句,口吻却十足的平和笃定。似乎笃定这段新的记忆,足以取代困囿她的阴霾。
池雪第一次清醒意识到,眼前人并非像表面那般清冷文雅。
他是危险的猎食者,自信强大,骨子里埋藏着强势的霸道疯狂。
平复少许,她抬手想摘掉头盔,但卡扣处绞住一绺碎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身旁传来“咔哒”声响,是陈妄书摘掉安全带,倾身凑过来。
他冷峻立体的五官在她眼前逐渐放大,因为低头的动作,黑色连帽卫衣领口微耷,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锁骨,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待解救出那绺发丝,他拇指就势而下,蹭去她眼角洇出的一滴生理性眼泪。
两人的目光影影绰绰纠缠在一起。
她的心跳轰然失序。
第33章 Chapter33分崩
眼角的温热骤然撤去。
哐啷。
车门一开一阖,寒风灌入,四周好似凝了层寒霜。
她看见陈妄书抿唇走到一旁,双手抄进口袋中,胸口剧烈起伏着,黑发被风吹得凌乱。
沉默的背影,避不可及的肢体语言,似乎透露着不可言说的懊恼与挫败。
仿佛悬崖上的钢丝突然断裂,一脚踩空。
池雪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桌上的手机屏幕逐渐转暗。
凌晨三点半,一条刚送达的消息躺在通知栏。
PRN:【抱歉,临时需要带祖母去北城,不能陪你回去了】
谭薇的生日会热闹非凡。
江城预约策划师准备了几个月,各种环节设计精巧有趣。
临近尾声,播放起专门为女友录制的祝福vlog。
视频主角从谭薇的长辈家人,老师同学,到实习的同期们,大家妙语连珠,气氛温馨。
众人配合鼓掌欢呼。
池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始终游离于狂欢之外,机械般跟着现场氛围做出反应。
微信输入框中躺着斟酌多遍的问句,始终没有点击发送。
因为不好的预感总会应验,她竭力控制自己设想更糟糕的可能。
忽然,投影屏上的画面跳转到一个熟悉场景。
傍晚斜阳洒下浓软的橘色霞光,将窗外婆娑的枝叶映在窗边的办公桌上,也晕染了桌前人身上整洁的白大褂。
“小陈医生,看镜头,”画面外是江城调侃的声音,“给个祝福。”
桌前伏案写字的人停笔抬头,极为疏冷的眉眼,只隔着屏幕短暂对视,就让人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配合点,不然我就来死亡角度了。”江城的镜头还要靠近。
随后,对方修长的手不由分说遮住镜头。
画面转黑后,余下一声淡淡的“生日快乐”。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躁动。
几个女生问起他的信息,坐在旁边的余筱想了想,“池雪,他是不是在消化内科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池雪抿了抿唇,不想接话。
她当然知道一个名字并不意味着什么。
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思绪,仿佛会随着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后再也无法遮掩。
前晚的情形再次浮现在眼前。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明前一刻还近在咫尺的人,突然变得陌生而遥远。
心情变得愈发萎靡。
“你不去拍照吗?”余筱翻了翻手机,“那边的魔镜巨出片,好多人在排队等着发朋友圈呢。”
“我拍照不大上相,就不凑热闹了。”池雪打起精神笑了下,“对了,你上次问我要猫粮链接,是准备养猫吗?”
“不是,”余筱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我捡了只流浪猫,但是男朋友不让养”
池雪:“男生可能不太喜欢这些毛绒绒的小动物。”
余筱不安地用手指绞着发尾,似乎还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哪儿开口,刚鼓起勇气,瞧见小寿星谭薇穿过人群朝这边走来。
她今天穿了件赫本风的黑色长裙,网纱礼帽,复古的雀斑妆优雅俏皮,漂亮极了,“你们怎么躲在这个角落里,玩得不开心吗?”
两个姑娘忙说不是。
谭薇跟她们抱怨着江城亲手做的陶瓷小人有多丑,眉眼却如沐春风,充分表现了什么叫言不由衷。
因为还有其他同学需要寒暄,谭薇只坐了一小会儿,临走前小声跟池雪说,“有人特意嘱托,让我们把你安全送回家,你如果累了可以先回房间歇会儿,等结束了我去找你。”
池雪愣了一下,想说不用那么麻烦,手机忽然响起来电提示音。
她比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离开嘈杂的宴会厅,滑动接听键。
“雪球”
电流中传来母亲许晓的声音,带着她从没听过的悲恸哭腔,像被抽干了所有气力,脆弱的一碰就会碎掉。
池雪血液霎时凝固,浑身冰冷-
池雪归心似箭,顾不得搭乘出租或者其他交通工具的不适,买了最近一趟高铁赶回淮市。
一路上耳边全是母亲字字泣血的哭诉,生怕她想不开。
“你爸他在外面有人了,几个月没回家。”
“今天上午跑去我们单位发疯,说我狠毒,要逼死她们母子,一定要跟我离婚。”
“咱们母女真傻啊,被蒙在鼓里这么些年他连儿子都八岁了!”
“街坊邻里,同事全在看热闹,我还怎么活?”
落日熔金,在老院的墙角树梢洒上层层金粉。
这里最不缺家长里短。
洋槐树下围坐着几个老
人,一边摸牌,一边闲扯轶闻。
有眼尖的老远瞅到池雪,顿时来了精神。
“那是不是小雪回来了?”
“哪儿呢?还真是!”
“孩子,我跟你说,你爸这事儿办的可不地道,一个家都让那狐媚子给搅合了”
“你也得好好劝劝你妈,不能硬着来,昨天老池走的时候脸上好几道血印子,面上怎么过得去唷。”
别管认识不认识,打没打过照面,这时候都凑上前自来熟地操心起来。
池雪抿唇,没给他们眼神,步履匆匆走入单元楼。
“嗨,这孩子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
“哎哟,跟她妈一个死样,天天拿鼻孔瞧人,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哪个男的会喜欢!”
一口气爬上四楼,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窗帘紧闭,空气中一片死寂,安静的瘆人。
池雪心中略沉,按下照明开关,小声呼喊许晓。
一向被拾掇井井有条的家像遭遇了狂风暴雨。
水杯,花盆,桌椅被掀翻在地,茶几上的玻璃碎成粉末。
池兆常用的行李箱磕破了角,开膛破肚斜躺在卧室门口,衣服扔的到处都是,有的被剪烂或者撕成破布。
她心脏狂跳,绕过一地狼藉,朝卧室方向走去。
许晓的身影缩在卧室床头,双手抱膝,看起来瘦小羸弱。
完全没有那年夏夜挡在女儿身前,火力全开,无所不能的模样。
好在看起来没有受伤。
“妈,”池雪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叫了声。
许晓睁开红肿的双眼,视线呆呆挪向她,声音嘶哑如刀割,“雪球。”
“是我,我回来了。”对上许晓的视线,池雪走上前坐在她身侧,小声问,“您要不要喝口水,或者饿不饿?”
许晓无力地摇头,喃喃道:“雪球,我跟你爸认识那年他刚进厂里上班,一穷二白,要什么没什么。”
“结婚时我没穿过婚纱,没摆过酒席,证件照也是在民政局里临时拍的。后来我怀你的时候,他在外跑业务,一年只能回来两趟,我腿肿的穿不下鞋,还自己上班跑医院。”
“多少人给我介绍条件好的,劝我不要耽误青春,赶紧踹了他,但我只图他老实本分,只想把你拉扯大,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他说不要就不要,偶尔回家一趟只会甩脸子,现在却逼着我离婚,凭什么!凭什么?”
许晓声线不断拔高,如紧绷的琴弦,随时都要崩断,一口气没接上,剧烈咳嗽起来。
母女连心,每一句哭诉都像是钝刀割在池雪身上,她眼眶也酸涩起来,连声安抚着母亲,“他不值得,他不值得你这样。”
“雪球,你还记得我带你去春城时见到的那个女人吗?”许晓抬手擦掉簌簌而下的泪水,眼底通红地攥着池雪的手臂,力道大的仿佛能把她骨头捏碎,“还是她,还是她!我到底有哪里比不上她?”
池雪摇头:“没有,您哪里都好。”
她想不起来对方的摸样,只隐约记得是个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性子唯唯诺诺的女人。
“可是他们情深义重啊,我才是横插一脚的那个,多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许晓扯起嘴角,撕心裂肺笑起来,忽然又嚎啕大哭,捡起身边的东西胡乱砸向对面。
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坠落下来,相框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如同这个分崩离析的家。
池雪连忙上前抱住母亲,许晓崩溃地歪在她怀里失声痛哭,像个无助的孩子,鬓发闪着几缕霜华。
不知过了多久。
许晓终于哭累,迷迷糊糊靠在她肩头眯上了眼。
池雪轻手轻脚地扶着母亲躺下,帮她盖好被子,然后虚掩上房门,开始收拾家中的狼藉。
安置好桌椅板凳,清扫垃圾,和池兆有关的东西一律打包塞进垃圾袋扔到门外,准备拖地时她看到地面上有血迹,吓了一跳,查找一番才发现是自己不小心踩到了碎玻璃。
池雪草草处理过伤口,担心许晓半夜出什么意外,便从自己房中拿了毯子,在客厅沙发上躺下。
但身体上的劳累远远不及内心的疲惫。
她闭眼辗转几息,始终睡不着,又起身摸出包里的手机充上电,下意识点进微信去看那个熟悉的头像。
月下雪山的头像安静躺在列表中,没有任何动静。
倒是杨柳老师发来一条消息。
【池雪,护理部让我问一下,里说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第34章 Chapter34荒芜?
池雪很快意识到对面说的是什么,点开中心医院的官方账号,找到护理技能投票的链接。
评论区内,有个匿名发言被顶到了第一层。
ID9477285:7号竟然能晋级,技能选拔都是内定好的表演赛吧?
楼下回复:什么瓜,展开说说?
ID9477285:要说也不是大事,就是在消化内科给我家老太太扎个针,差点把人扎瘫而已
胸口如同堵了块潮湿的海绵,池雪指尖轻颤,起身拉开阳台的推拉门,顶着冷风给杨柳老师拨去电话。
“我知道了,”杨柳仔细听完后她的陈述,声音温和地安慰道,“操作中难免会出问题,我跟领导上报一下,只是这下可能会影响到你的成绩,你做好心理准备。”
“没关系老师,我能理解。”
她没有竭力准备,误打误撞进入了复赛,又惹下争议,这样的结果在所难免。
虽然这个匿名发言的时机和指向性都很明显,但她现下没有功夫计较。
屋内传来隐约动静。
池雪挂掉手机,轻推开卧室门,看到许晓翻了个身,眉头紧锁,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稍稍放下心。
第二天,池雪小心观察着许晓的情绪。
她却好像已经恢复平静,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自己,叫上池雪去市场。
餐桌上做的都是池雪爱吃的菜,许晓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没事你就早点回去吧。”
“我想再多陪您几天”
“行了,实习期总是请假像什么样子,我明天也要去上班,忙着呢。”
池雪不确定地捏着筷子,仔细端详母亲的表情,却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饭后,她被催促着买了车票,收拾好东西,坐上出租车,隐隐感觉不对。
还没到车站,收到小姨许晚晴发来消息,她和表哥许陌隔天会来淮市。
池雪思虑再三,还是把车票取消,请司机掉头拐回家。
因为担心被许晓训斥,她顺路在楼下蛋糕店买了份芒果千层赔罪,拎着东西赶回家。
亮着灯的屋内空无一人。
池雪心中一惊,迅速搜索阳台,卧室和书房,直到听见洗手间内传来汩汩水流声,门却被人从内反锁。
她胆战心惊地踩着凳子去顶柜上翻找备用钥匙,跳下来时脚踝歪了一下也顾不上疼。
洗手间的门终于被打开。
许晓面白如纸地靠在浴缸边,手腕搭在水面上,鲜血染红了半个浴缸。
极度悲伤的情境下,眼睛是枯涸的泉眼,生疼干涩,却流不出一滴泪。
池雪麻木地守在手术室外,听医生讲着各种拼凑不出内容的字眼。
然后签字,签字,不停签字。
接着就是漫长无望的等待。
世界不断下沉,海水倒灌入肺腑。
她像被遗忘在宇宙尽头的渺小粒子,失去了和现实的一切关联。
模模糊糊中,意识里浮现出一个名字。
像溺水的人渴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用僵冷的拇指划开手机。
通信软件中消息蜂拥而
至。
那个熟悉的头像被挤的消失在屏幕下方。
她缓慢拖动页面。
也许是因为比赛的事,谭薇和余筱在问她还好吗,方不方便接电话。
袁贞贞的对话框更如同打鸡血般,消息量程几何数增长。
她本不想看,但突然捕捉到什么,下意识点开。
【雪球啊,惊天大瓜!!】
【我女神竟然有未婚夫了,男方是北城陈氏新任继承人,看起来好眼熟】
【草啊,这个陈妄书竟然也是咱们医院的,我是什么现实版霸总文学里的吃瓜路人吗?】
【分享链接】
池雪麻木的大脑好像已经失去知觉,点了两下才点进那条链接。
像是打开了潘多拉之匣。
这是条财经八卦汇总贴。
小编先是科普了北城陈氏传媒的商业传奇,交待近日集团掌舵人病故,次子车祸昏迷,陷入股价动荡危机的情形。
然后起底现身医院的神秘继承人,并根据小道消息推测,陈氏传媒只有和大股东洛正实业联姻,才是如今的破局关键。
在配图中池雪看到了陈妄书的身影。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正装,或神色冷倦地靠在车内,或眉眼寡淡地被记者和保镖的簇拥围堵。
明明才几天没见,却陌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
角落里偶尔会有洛桐的身影,她安静地搀扶着宋老太太,妆容素雅,恬静得体。
池雪整个人被一种窒息难堪的感觉紧紧攫住。
她想起他们海市蜃楼般的开端和约定。
想起几次越界接触后他异常的避让,一板一眼的道歉。
想起洛桐若有似无的暗示,以及两人隐晦默契的对话。
也许他早就想要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但因为决定权在她而没能提出,所以最近总是欲言又止。
这段虚假的关系中,他始终清醒,而她自欺欺人当了真。
她该庆幸在酒窖中那个吻没有被发现。
不至于让自己陷入更荒谬的境地-
视野中一片洁净的白。
许晓眨动眼睛,眼神逐渐聚焦,迟钝地游移着视线,发现自己在医院,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守在床边的池雪见她望来,勉强挤出苍白的笑,“您醒了?小姨和表哥一会儿就到。”
“他们来干什么,”许晓声音气若游丝,说出的话依旧尖锐刻薄,“看我笑话吗?”
池雪沉默一瞬,“小姨朋友多,我已经拜托她介绍位有资历的离婚律师”
“离婚?”许晓脸上霎时燃起滔天怒火,怨忿道,“凭什么要我离婚,他们想名正言顺在一起,没门,我不会答应的!”她费力撑起虚弱的身子,挂着吊瓶的手颤颤巍巍指着池雪的鼻子说,“你是我的女儿,连你也见不得我好?你们一个个的都想逼死我!要不是你外祖父只顾着什么绒花,我妈怎么会受不了跟他离婚都怪他,我从小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也是因为他,我才认识了池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临死前还教坏我女儿,学些旁门左道的玩意”
许晓歇斯底里咒骂一通,精疲力竭,靠在床头拉风箱般呼哧喘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女儿一直没有说话。
她神色委顿地坐在床边,看过来的眼神破碎悲悯。
“骂完了吗?”等母亲无地自容地别过头,池雪才缓缓开口,语气异常平静,“妈,我记得小时候你喜欢给我做很多漂亮的小裙子,街坊见了都夸你手艺好,你说你以前想当服装设计师,但是太不现实。后来你说不能只靠男人养着,一边带我一边自学考下了cpa,去应聘,去工作,每年都是单位里的优秀员工。”
“但是现在,你知道你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失血性休克,左手血管肌腱断裂,虽然抢救及时,但是手腕功能需要看复建情况,还留下一道很丑的疤。就为了一个平凡庸碌,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值得吗?”
“从小你总说是因为我,你才没能早点离婚。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可以不用顾虑我来做任何选择。”
“如果这种极端方法能让你解脱,那我尊重你。你放心,我的世界可以没有你们任何人。”
酸涩的泪水淹没鼻腔眼眶,许晓胸口蔓延起撕心裂肺的疼。
她一直认为,女儿是只毛绒绒的小雪球,乖巧温顺,所以任她按照喜好捏扁揉圆,发泄自己的情绪。
但雪球也有自己的棱角和冰刺,她默默忍受,只是不忍心刺伤任何人。
“雪球,妈妈只是”许晓挣扎着想解释,但不知该如何措辞,如同全天下的父母永远没有勇气承认错误。
“我订了今天的票回陵市,去处理实习的事,”池雪抬手擦掉颊边的眼泪,站起身,“你好好考虑,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返程的高铁上,池雪梦到了七岁那年的国庆节。
许晓突然收拾行李说要带池雪去春城找父亲,她以为是考了第一名的假期奖励,兴奋地在火车上看了一路风景,还认真写了周记。
可是到站后,却没有见到来父亲迎接的身影。
许晓牵着她找到公共电话亭,拨通号码,把话筒递给她,让她问父亲在哪儿。
她隐约觉察出不对,想拒绝,又不敢违逆母亲,只能支支吾吾说着被教会的话。
池兆匆匆赶来,带着母女俩去各个景点游玩,到了晚上,却找借口出门。
许晓嘴上应下,等他一走便给池雪穿上外套,逼她跟在池兆身后。
后来,这场智取第三者的胜利,成了许晓在朋友处炫耀的资本,说到尽兴还会喊来女儿复述。
池雪不肯,便被点着脑袋嫌弃愚笨,学习学傻了。
梦里视角混乱,池雪时而化身沾沾自喜的母亲,为了守住离心的丈夫机关算尽。
时而变成被众人指指点点的第三者,对上洛桐冷漠嫌恶的眼神。
醒来时,车窗上模糊的街景飞速后移,映出她仓惶迷茫的双眼。
回到小区后,她鬼使神差拐上了另一条路。
雪白的花园洋房依旧静静伫立在原地,只是近日几场风雨后,藤蔓上的风车茉莉已经零落衰败,几乎没了痕迹。
她俯身捡起一朵枯萎的小花,放进口袋里,心情平静如一潭死水。
唯一想到的竟然是,他手上的纱布已经摘掉,伤口应该拆过线了吧。
池雪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别扭拧巴的胆小鬼,常年缩在自我保护的硬壳里,鼓起勇气才会伸出试探的触角。
但只要是不属于自己的,或者对方有分毫动摇,她就宁愿不要。
她把关机一路的手机重新启动。
通知栏中很快弹出十几个未接来电,还有微信。
这次都来自同一个人。
PRN:【你在哪儿,可以接个电话吗】
他想给出最后的宣判吗?
心脏被撕开了一个裂口,麻木到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空洞,发冷。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没关系的,雪球。
她安慰自己。
先做选择的人,永远不会输。
【院里的花落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她在和他的对话框中留下最后一行字。
然后,继续向前。
第35章 Chapter35倒带
“我们从没在一起过,不是么?”
街畔的悬铃木枝桠随风摇曳,纷乱剪影从矮墙逶迤到街角。
气氛正陷入难言之际,一个留着蓬松卷毛的日系小哥追过来,笑容羞涩腼腆地说,“小姐姐,我刚才就想问,能给个联系方式吗?”
池雪记起他曾在餐厅内跟自己搭过话,略微愣神。
身边忽而传来冷硬的答复,“不能。”
卷毛小哥抬头对上
男人疏冷的眉眼,似开了锋的霜刃,带着隐而不发的戾气。
他吃了一惊,才意识到自己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来回看着两人,后知后觉地连声道歉,“啊,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池雪目光从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上收回,缓缓吸了口气,“你凭什么替我拒绝?”
“你要给他微信?”陈妄书看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递过来,“这里还有个在排队的。”
“”池雪抬手推开他的手机,转身要走。
陈妄书似乎早有预料,错身堵住她的去路,高大身影一并挡去了风口刺骨的寒意。
她差点撞到他夹克衫上的拉链扣,抿唇停住脚步,“你到底想怎么样?”
“所以对你来说,以前都是逢场作戏,全不作数?”
“不然呢?”
“那为什么暂停实习,离开陵市,甚至换掉了手机号和所有联系方式”
“这些与你无关,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任何事情。”
时过境迁,她不想再回忆那些沉重错杂的往事。
层叠树影中有盏昏黄路灯挣扎多时,蓦然熄灭。
陈妄书的面容隐藏在这隅阴影中,目光愈发深晦难解,“既然一段关系由双方开始,结束也不该是单向的。”
“是你说的,”她皱眉,一字一顿强调,“期限由我决定。”
“抱歉,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守信用。”她还记得自己的话,他自嘲地微扯嘴角。
不知是否是错觉,陈妄书的气场似乎沉郁了很多。
仿佛一弯孤清的月被封入了冰冻深涧,周身散发着令人刺痛的肃冷。
也许站在他的角度,她也变了很多。
久别重逢,都会下意识在陌生的观望中寻找彼此熟识的细节。
但结果大多不尽人意。
池雪强迫自己抬眸,视线隔着昏聩的夜幕中与他交汇,又很快挪开,“四年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本来就是假的,我没当真。旧事重提没有意义。”
陈妄书安静须臾,声音低的像一声叹息,“你过得好么?”
该如何形容这个瞬间。
仿佛一块巨石狠狠撞击心口,旧伤撕裂,被倒涌而上的澎湃热意蛰痛。
指甲因用力陷入掌心,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家人平安健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两三个常见面的朋友,可以随意支配时间怎么都不算差吧?”
“那就好,”头顶传来他沉哑的嗓音,修长的手拉开她身旁的车门,“我送你回去。”
池雪不敢想象继续跟他独处在同一空间内的情形,冲动下口不择言起来,“不必了,我男朋友不喜欢我跟异性有太多接触。”
四下霎时静默无声,只有落叶从树梢“沙沙”飘落的声响。
男人颀长的身形钉在原地,眸底闪过许多零碎情绪,又很快如幻影般被敛去,“这边不好打车,我有义务确保你的安全。”
发热的头脑好似被冷水泼过,骤然清醒。
池雪懊恼低头,唾弃自己到此刻还在自作多情。
妥帖如他,寒暄送别不过礼貌教养。
席间那句“没有必要”早已将过去翻篇。
只有她毫无长进,像只刺猬拔出身上血淋淋的尖刺,百般防备却将自己搞的遍体鳞伤。
两道冷白车灯划破静寂街巷。
池雪庆幸此时恰好有辆出租车自远处驶来。
“谢谢你的好意,”她抬手拦车,竭力控制指尖和声线中的细微颤抖,“但我们都不想和对方有过多牵扯,就送到这里吧。”
公寓距离文创园只有两个路口。
池雪回到家时,窗外漆黑不见五指,城市在飓风中似乎随时会倾倒,飘窗上的纱帘鼓起又吸落,不断有凉气透过玻璃缝渗透到屋内。
她把窗户关紧,找出睡衣,匆匆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
打开吹风机正要把头发吹干,插线板“滋啦”一声,整个屋子陷入黑暗。
不知是不是在浴室待太久,池雪太阳穴泛起酸胀,脚步也虚浮起来。
她打开手机照明灯检查供电箱,确认不是跳闸。
工作桌上还有几支需要赶工的绒花,如今只能作罢。
头发擦到半干,实在撑不住了,她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白色小蚕蛹。
不一会儿,桌上传来嗡嗡震动。
她头昏脑涨地探出手,摸到手机。
除了物业群里的供电维修通知,还有一条许晓刚发来的语音。
“雪球,晚上吃的什么,安全到家了吗?”
池雪想起和顾辉商量好的说辞,打字回复:【在文创园附近吃的意面,刚回来不久。】
“你天天待在那个文创园还没吃腻小顾这孩子也真是个木头,陪女孩儿过生日怎么能这么随便。”许晓语气里多出几分嫌弃。
一只雪球:【是天太晚了懒得折腾,餐后甜点还吃了蛋糕的。】
池雪怕说多错多,赶紧结束这一话题:【对了妈,你上周去医院体检的结果出来了吗?】
不一会儿,对话框内加载出一段视频。
黄白相间的大胖橘瘫在沙发角落,一只小爪子遮在脑袋上,睡得昏天黑地,被人用手指戳了脑门,也只是抖着小耳朵换了个方向,根本没有睁眼的打算。
画外音里是许晓在抱怨,“你这猫祖宗难伺候的很,上个月屯的罐头最近一口也不吃,都让我拿去喂楼下的流浪猫了,你赶快把它接走吧。”
重新回陵市时,池雪怕许晓一个人在家孤独,特意没带走肉松。
许晓嘴上百般挑剔,实际把肉松宠到没边儿,现在这番话自然是心口不一。
池雪没有拆穿她,按着语音键说:“您别总喂它罐头,眼看都要胖成球了。”
许晓耳朵很尖:“雪球,你的嗓子不舒服吗,是不是感冒了?你这孩子永远不会照顾自己,今天不许再搞那些绒花了,早点睡觉!”
匆匆结束了和许晓的对话,池雪疲惫地阖上眼,翻来覆去好一阵,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各种纷杂的画面始终无法驱散,她干脆点开多日未登录的手游千江。
千江是款江湖武侠类手游,服装发饰建模精美,画风优良。
池雪起初是为了寻找创作灵感注册的账号,选了以治疗和控制技能为主,方便上手的医仙谷弟子。
操作人物“半块雪饼”后进入安全区,她挂机去做日常副本。
游戏内轻灵舒缓的国风背景乐如天然的白噪音。
池雪把手机放在枕边,盯着屏幕上跑图刷怪的白衣女侠,精神逐渐涣散。
再次睁开眼睛,是因为骤然亮起的照明灯和滚烫到能煎鸡蛋的手机热度。
大抵是她不小心碰到了游戏中某个按键,“半块雪饼”停在半路,被一群小怪砍得几乎残血。
池雪耳朵嗡嗡作响,动作迟钝地想关掉游戏,突见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紫光烈烈的长鞭从远处呼啸而来,卷走了周围的几个NPC。
一个头戴玉冠,紫衣黑发的苗疆少年挡在了白衣女侠身前。
是池雪在游戏里收的徒弟沉舟。
说是徒弟,实际上沉舟技巧精湛,走位灵活,战力远在她之上。
两人只是在两年前的周年活动中碰巧结成师徒。
他平时日程很忙,只会在周末固定时间上线和她一起刷本,似乎还是个高中生。
不一会儿,周围的NPC都被沉舟清理干净,屏幕上弹出一个组队邀请。
池雪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半,她眼皮半耷点了拒绝,在私聊框打字:【我要下了,你怎么还没睡?】
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忘了,巴黎现在是早上吧。】
对面寡言少语的小孩哥沉默一阵:【我回国了。】
池雪依稀记得半个月前听他提起过,敲了个“哦”。
她脑袋灌铅似的难受,用手背探了探额头温度,知道不能再强撑,爬起来翻出只剩半板的布洛芬,随便抠出一片,胡乱就着冷水塞进嘴里灌下去,再从抽屉里拿出空调遥控器。
扇叶缓慢展开,暖风徐徐送出。
游戏中响起“滴滴”提示音。
沉舟:【师父,生日过得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