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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Chapter21花的呼吸

秋日的日光格外清透,像涂了层水洗滤镜,万里无云。

池雪轮休这天,贝果的家庭教育再次被提上日程。

距离十几米时,一只黄白色的大毛团便欢乐地朝她飞奔而来。

没等她伸出手,小狗碰瓷似的就地一滚,缩着小爪子,翻身露出小肚皮扭来扭去,好像在无声嚷嚷着“别说话,快摸我!”

“这么热情,”池雪这次没被轻易糊弄过去,揉揉贝果的下巴调侃道,“你是想我,还是想我带的好吃的”

余光中一抹高大的身影影迈步渐近,“自信点,它都想了。”

清冽的嗓音氤氲些

笑意,尾调略扬,像带了把无形的勾子。

池雪曾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不是声控,当下却仿佛立在幽幽长廊中,被拂了一身春日烟雨,呼吸微滞,半边身子都麻了。

“从早上韩姨提起你要来,它就在门口一直守着,连零食都不感兴趣了。”陈妄书饶有兴致陈述着,没得到回应,望向蹲在地面的姑娘,深邃目光从长睫下漏出,“怎么了?”

女生耳朵红红的不知道在神游什么,被惊醒后像是只炸毛的小猫,猛地跳起来,连带身旁趴着的贝果也兴奋地一跃而起,“汪汪!”

“咳,”她无可适从地抬手将散落的发丝挽在耳后,压了压头上的棒球帽似乎想遮住自己的神情,又没忍住飞快瞄了他一眼,“我,我突然有了新的教学计划”

陈妄书扬眉,示意她继续。

“但是需要人配合,”她慢吞吞地说着,藏在帽檐下的眼眸有几分慌张躲闪,“贝果太贪玩,作为主人你应该言传身教”

“有道理,”陈妄书很虚心受教的摸样,语气正经,“请问,雪球老师想怎么做”

微风掠过窗边的矮树,枝头细嫩绿叶翻飞雀跃,色阶参差,像一副鲜艳的水彩画。

门廊内,拄着拐杖的宋老太太拦住准备去送茶水的韩萍,笑呵呵地眯起眼睛,“小韩,咱们去那边。”

韩萍很快领悟到她的意思,“行,您脚下小心。”

凉亭边樟树枝叶葳蕤,阳光穿过繁茂的树冠,洒落一地光斑。

陈妄书坐在亭下台阶上,长腿屈起,手肘搭在上面,身旁蹲着一只黄白相间的胖柯基。

一大一小两位规规矩矩并排等着,像幼稚园里等着发零食的小朋友。

池雪则狐假虎威地拿着捡来的小树杈当教鞭,轻轻点了点小狗的脑袋,“贝果,你刚才又犯错了,还想不想吃好吃的了?”

她今天穿得很休闲,灰色衬衣开衫,搭配吊带和牛仔短裤,露出的纤细笔直的两条长腿,皮肤细嫩,白的反光。

看到她从保鲜盒中拿出烤好的肉脯,小馋狗贝果立刻两眼冒光地站了起来。

池雪柳眉一皱,“NO,坐下!”

吊车尾同学不是很情愿地坐回了地上,目光就没从肉干上移开。

“我现在让你同桌再示范一遍,看好啦,”池雪拿着肉干转向一旁的模范生,顿了一下,表情有些不大自然,语气也弱了不少,“握手。”

模范生很是配合,随意搭在身侧的手抬起来,骨骼明显,指节修长匀称。

女生耳根微红地伸手捏住他的手指,晃了晃,然后把肉干递给他。

脑袋一直随着肉干转动的贝果见状着实不满,跳起来扒着同桌的胳膊要叼肉干。

“不许,再不听话就罚站了!”雪球老师横眉冷对小笨狗,小树杈“啪啪”敲了两下地面,“快坐下,坐下!”

贝果发出中气十足的“汪汪”,表达愤慨。

陈妄书侧目,曲指弹了下小狗的脑袋,它不甘不愿地偃旗息鼓,扒拉了下前爪,蹲坐回去。

雪球老师拿出另一块肉干,满含期待地俯身,“该你了贝果,握手”

贝果歪头看了看悬在头顶的肉干,犹豫着抬了抬一只前爪,在对方刚燃起惊喜的目光中,那只前爪又突然落下,后腿一蹬再次飞速地跳起。

曾经马失前蹄的训汪新手立刻察觉不对,猛地收回手,小馋狗扑了个空。

“你以为我会重蹈覆辙吗,”池雪深吸口气,语气带几分咬牙切齿,“贝、果!”

没讨到便宜的小狗则趴回原地,翻着小眼睛,气得直哼哼。

一人一狗明明语言不通,却你来我往地互怼了好几个回合。

最后各自别过了头,那架势看起来谁都不会再搭理谁。

陈妄书支着下颌认真听了半晌,喉结滚动,偏头低笑出声。

可是小狗最擅长道歉。

没一会儿,贝果迈着小短腿狗狗祟祟地挪到女生身边,前爪扒住她的衣袖,小脑袋又拱又蹭。

等陈妄书扶着老太太在院中摇椅上坐下,两个小家伙早已冰释前嫌。

斜阳在洋房雪白的墙面染上橙黄,映出女生和小狗的剪影,清晰温暖。

池雪悄悄摸出手机,用肉干做诱饵,抱起小面包拍了许多可可爱爱的照片。

由于上次晚餐吃得过于拘束,宋老太太这次拍板在庭院里吃烧烤。

洋房区楼间距大,无需担心炊烟影响邻里。

池雪本想帮忙备菜,却被宋老太太和韩萍避重就轻支开,受托去酒窖里取红酒做饮品。

地下室可以从院中的偏门进,也可以从客厅的扶梯向下,她按照韩萍指点的路线很快找到了目标。

酒窖大门是黑色玄铁框架的玻璃门,按压式感应开关。里面空间很大,地板和墙面铺着岩洞风的方砖,灯光昏幽,室温偏低。

往里面走,深咖色皮质沙发前面放着同色矮几,墙上挂着投影幕布,是个很适合独处僻静角落。

陈妄书就站在一排的酒柜前,拿着瓶白兰地,琥珀色酒液的光泽透过玻璃映在他手上,莹莹闪烁。

池雪隐约生出闯入他私人空间的不妥,脚步迟疑。

“怎么了?”他的视线从酒瓶标签中抬起,脸上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渝之色,把酒瓶随意放在一旁。

“我、我来拿瓶红酒。”

陈妄书点头,领她绕到后排一个落地的恒温酒柜前,下颌轻点,“挑吧。”

这个酒柜面积几乎占了一整面墙,内置暖光,整齐摆列着上百瓶红酒,从标签瓶身看去,几乎没有重复的。

池雪眼神茫然,“我不懂这个。”

“没关系,”陈妄书拉开玻璃门,语气随意,“挑瓶顺眼的。”

准备做冷泡酒的韩萍接过红酒,看到标签上印着的圣彼得头像,吓了一跳,“怎么是这个?”

池雪忐忑道,“他说随便拿,不对吗?”

其他标签都是城堡或者花体外文,她便选了个看起来相对平民些的。

韩萍取来醒酒器,闻言笑了笑,“倒也没什么。”

酒窖中有一列红酒的贵重并不全在于品牌,而在于年份。

陈妄书出生那年,陈家收集了世界知名酒庄同年份的红酒作为纪念,放到今日每瓶都独一无二,有价无市。

暮色深沉,庭院中燃起孜然和香辛料的气息,烤架上的肉串滋滋冒油。

贝果在陈妄书和韩萍身边到处乱窜,仰着脑袋拼命捕捉空气中的香味,馋到直流口水。

池雪帮忙端回一盘烤串,宋老太太便不让她再起身,“雪球快坐下,让他俩烤就行,你陪祖母说说话。”

“好。”

“祖母记性不好,但是听小韩说你前阵子没过来,是不是跟阿妄闹别扭了?”宋老太太轻拍她的手,关切地问。

池雪愣了一下,大概能明白老人说的是什么时候,解释道:“不是的,我那些天有点忙。”

宋奶奶以为她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这孩子嘛,性子闷,不会哄女孩子开心。他打小就这点不好,明明心里想到了100,面上只会表现20,难免让人误会。”

池雪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笑笑。

宋老太太努力回想着从前,但如同在记忆长河中捞星光,掬起一捧,又从苍老的指缝中无声滑落,只剩些片段。

“我记得有一次,大概——是阿妄四五岁生日时,他舅舅送来一只柯基,也就是贝果的妈妈。”

“才刚满月的小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特别胆小,到家后哼哼叫起来没完。阿妄喜静,当时眉头皱的跟什么似的,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我们就商量着把小狗送回去或者再找个好人家。”

“谁知第二天早上,初宜去他房里叫他起床,看到这孩子把喜欢的玩具摆了一地,趴在地毯上陪小狗睡得正香。”

池雪瞟了眼院子中行事沉稳有度的男生,难以想象他也曾有这样稚嫩

可爱的时刻,心脏化作潮湿的棉花糖,软塌塌的。

“所以他以后如果嘴笨惹你生气,祖母希望你能稍微等等他。”宋老太太笑着补充,“再偷偷教你个欺负他的小窍门,阿妄看起来不挑食,但最讨厌吃茄子。”

事情格外凑巧,韩萍把最后烤好的菜蔬端过来时,一碟烤茄子正好摆在了陈妄书面前。

宋老太太当即促狭地给池雪使眼色。

她在好奇心驱使下,借着给老人递烤串的动作,顺手拿起一串放在他餐盘里。

陈妄书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池雪口渴去添水,注意到他用筷子夹起一块,慢条斯理塞进嘴里,表情平淡,味同嚼蜡。

她好笑地翘起嘴角。

饭后,韩萍扶着老太太回房,陈妄书收拾炭火和餐桌。

整理妥当,他瞥见趴在凉亭栏杆处的姑娘,阖眼枕着手臂,脸颊酡红。

竟然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他走过去,轻声叫她,“池雪。”

她睫翼颤动,喉间挤出些模糊回应。

“该回家了。”

池雪神情懵懂睁开眼,如画眉眼在夜幕中有种海棠醉日的妩媚,“为什么?”

“在这里睡会感冒。”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声音到底有多轻柔。

“好哦,”她动作缓慢地坐起身,拢了下滑到肩头的开衫,眼神没什么焦距的发呆半晌,忽然叫他,“陈妄书。”

陈妄书顿了下,并未及时应声。

第一次听她念自己名字,感觉有点微妙。

他自认没什么恶趣味,只莫名想听她再叫一遍。

她没得到回应,揉着太阳穴,皱起小脸,“陈妄书,我头疼。”

想起她误喝了两杯度数较高的调酒,他眉心微蹙,“还可以站起来吗?”

她信誓旦旦点头,撑着栏杆起身,却根本站不稳,还没迈步就差点被自己绊倒。

陈妄书及时伸手托住她,手指微曲,虚扣在女生纤薄的肩胛骨处,尽量减少逾越分寸的接触。

池雪却顾不得那么多,由于重心不稳,她额头正磕在他胸口,被一样东西硌到,痛呼起来。

抬眼寻找缘由,看到他白净脖颈上的黑色项绳,绳结尽头隐在衣领下,像吊诡隐晦的纹身,惹人探究。

酒精和夜色令她放纵起来,手指伸向这个觊觎已久的方向。

陈妄书察觉出她的意图,偏头躲闪,却被一股轻柔力道拽住。

“不许动,”她漂亮的眼眸中漾出委屈的波光,“不是说好了听我的吗?”

他锋利的喉结上下滚动,没有溢出拒绝的话。

纤软手指擦过衣领,自男生锁骨处窸窣向下,摸索出黑色项绳,勾在手心。

“这是什么?”她如愿以偿看到了绳结上的吊坠,但头脑昏沉,失去了判断力。

陈妄书睫毛阴影落在眼睑处,影影绰绰,眸光落点不甚清晰,“你觉得呢。”

一颗缠金镶嵌的褐色虎眼石躺在她掌心,被他体温浸热,温度近乎滚烫,她摩挲两下,喃呢道:“它看起来,像只大猫的眼睛。”

“嗯。”他一贯清透的嗓音染上沙哑,“是很像。”

她困惑地垂眸望着那块石头,红嫩唇珠濡湿水润,发丝被风拂动,有几根黏在脸颊。

好似被什么蛊惑,陈妄书抬手缓慢靠近,指腹将要触到那缕乌发时,又停在半空。

女生歪头看他,须臾,柔嫩脸颊碰了碰他的掌心。

陈妄书如同被烈火燎烫,迅速挪开手指,喉咙发紧地别过头。

因为这个动作,他下颌角到脖颈一线暴露在她视野中,隐约显出颗极浅的痣。:

池雪眨眨眼,松开掌心的吊坠,手指绞住他领口的布料,踮起脚。

成匝绿意起伏翻涌,凉亭上悬挂的星星灯当啷作响,风都有了轨迹。

她身子一歪,倒入他的臂弯,呼吸如花瓣般轻柔绵软。

陈妄书整个人肉眼可见僵在原地。

良久,修长手指抚向颈间。

那处皮肤纹理还残存转瞬即逝的温润触感,告诉他,方才不是错觉。

是一个吻。

第22章 Chapter22暗语

熹微晨光透过纱帘安静洒落,手机闹铃声准时响起。

一截白净手臂从薄毯中伸出,胡乱关掉闹铃。

池雪把趴在枕边的大胖橘捞进怀中,猛吸一口,瓮声瓮气道:“肉松,早啊~”

肉松舞着爪子打了个哈欠,翻身留给她一只大胖屁股。

池雪缓了几秒,头脑有些酸沉,嗓子也干涩喑哑,但奇怪的是,感觉睡得并不算差。

只是记忆断裂,除了餐桌上的画面,脑海只有一道猫眼般褐色幽光,完全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她皱眉思索片刻,一无所获。

因着晚上还需要上夜班,索性先爬起来填饱肚子,再继续补觉。

匆匆洗过澡,走下阁楼,夜猫子鹿南竟然坐在餐桌前,叼片吐司朝她招手,“蜂蜜水、酸奶还有解酒药,你看你需要哪个?”

池雪拉开椅子坐下,有点受宠若惊,刚要开口又被人打断。

“不用道谢,”鹿南把水杯和酸奶都推给她,“这是昨晚有人带来的,我只是转交。”

池雪想起身上睡得皱皱巴巴的衣服,外敞的开衫扣子被系到了最上面一颗,心中大概有了推测。

她打开酸奶的包装盒抿了一口,谨慎询问:“那你知道,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吗?”

“喝断片了?”鹿南挑眉,“当然是你男朋友抱你回来的。”

“抱、抱?”池雪猝不及防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对啊,”鹿南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瞧她,“你睡得昏天黑地,根本叫不醒。我带他到你房间门口,见你扒着人不放手就先下楼了,不过他没待太久,临走前拜托我多照看你一些。”

一股热流倒涌上头,池雪不用照镜子也能猜到,自己此刻肯定整个人都红透了。

她庆幸自己昨天刚收拾过房间,还算能见人,又没勇气猜测当时的情形,尴尬到能抠出一整座地下城堡。并且作为合租室友,因为她的缘故家中造访陌生异性,给鹿南也带来了诸多不便。

她埋头又喝了几口酸奶,小声道:“昨天实在是麻烦你了,我会注意,以后避免类似情况发生。”

鹿南想了想,“不如这样,我最近灵感枯竭,你把这个素材授权给我,咱们就扯平了。”

“啊?”池雪不知所措地睁大眼。

鹿南瞧她如此惊慌,噗嗤笑出声,“逗你玩呢。这点小事算什么,行了,我的任务完成,现在到睡觉的点儿了,你自己吃吧。”

池雪目送她伸着懒腰拐进卧室,犹犹豫豫地掏出手机。

同一时间,中心医院病房楼内的一切都在条不紊地进行着。

跟在查房队伍末尾,陈妄书记录好主任关于上一个病人的病情讲解,抬眼瞥向人头攒动的护士站方向。

江城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注意到他的举动,莫名道:“怎么了?”

“没什么,”陈妄书扣上签字笔,夹在笔记本上,神色平静地说,“今天实习生有点少。”

“有吗?”江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护士站都快站不下了,还叫少?”

“嗯,大概是请假了。”

江城满脸问号,“你什么时候负责起考勤了?”

陈妄书止住这个话题,领口处似乎沾了什么,磨得皮肤发痒,他无意识抬起指节蹭了一下,“9床的异常指标记好了吗?马上查到了。”

9床的管床大夫江城大惊失色,“等会儿,你走我前面,让我打个小抄。”

失联几个小时后,池雪的微信终于在午休时间连接上服务器。

一只雪球:【猫猫探头.jpg】

一只雪球:【那个,我昨天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T-T】

陈妄书搭在办公桌上的手指轻点两下,调出虚拟键盘,慢条斯理打字:【拉着祖母做试卷,跟贝果比身高,你指的是哪个?】

对话框上的“输入中”持续了好几秒。

一只雪球:【】

一只雪球:【疯狂撞墙.jpg】

他嘴角弧度若有似无上扬。

PRN:【以上都没有,现在感

觉怎么样?】

一只雪球:【睡了一上午,好多了,幸好今天是夜班。】

她又发来一个猫猫打滚的表情包。

池雪喜欢用同一系列表情包,陈妄书先前没仔细看,以为是网图。

昨晚将她送回去,费了番功夫把人安置好,才发现床头柜上蹲了只浑身炸毛的橘猫。

它虎视眈眈地弓着身子,浑身写着被入侵领地的不爽。

和她发来动图中蠢萌的摸样判若两猫。

陈妄书垂着眼帘,停顿片刻:【你的表情包上是肉松?它看起来很乖,比贝果懂事。】

池雪完全是被夸奖孩子后的老母亲心态,兴致勃勃回复:【哪有,其实它淘气又记仇,上次去洗澡还挠了给它做绝育的医生,好在不严重,对方也没追究。】

他目光落在某两个字上,眉头微展,【挺好】

除了学校医院的工作群,陈妄书往日更习惯直截了当的沟通,事半功倍,简洁明了。

滑动对话框内翻不到尽头的聊天记录,他诧异自己竟花费过这样多的时间用来打字。

领口处似乎缠了根发丝,他曲指又蹭了一下。

准备下早班的江城回来换衣服,仔细看他一眼,“啧,最近秋蚊子挺毒啊。”

陈妄书把手机扣在桌面,“什么”

“你今天没发现好多女生看你的眼神格外伤感吗?”趁屋里没外人,江城嘴上又开始不把门,挤眉弄眼道,“消息传的巨快,好几个人偷偷问我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得亏我了解你,不然肯定也以为是个吻痕什么的。”

陈妄书表情微怔,站起身,几步走到洗手台前,借着墙上一小块镜子看去。

他左侧耳廓下缘接近领口处有颗小痣,经过不经意揉蹭,被磨出道红痕,在冷白的肤色上看起来格外暧昧显眼。

他眸色转沉,情绪难辨。

那是她碰过的地方。

晚上18:00。

池雪和谭薇一起换好护士服,开始了新的夜班牛马日常。

病房内的夜班治疗相对稳定,只要没有突发情况,一切都很平稳。

带教老师们把主要的工作交待完,便在护士站内处理杂务。

池雪核对着治疗单配好7床的药,向杨柳老师汇报。

“好,这个你去吧。”

又一次肌肉注射。

闻言池雪心头一紧,但立刻便冷静下来,点头应“好”。

她重新核对治疗盘内的物品,为了防止意外并总结经验,决定叫上谭薇一起。

谭薇需要给另一个病号灌。肠,正好也想拉她作伴,很快答应下来。

正要出发,谭薇却突然叫住她,“你不换个针头再去吗?”

“为什么要换针头?”池雪有些懵。

注射器从安瓿瓶中抽取药液时一般都进行过消毒,不用担心污染,可以直接使用。

谭薇从柜子里取了个一毫升注射器的替换头,放进她的托盘,耐心道:“你刚才配的是头孢,针头估计都钝了,不换怎么操作啊?”

池雪思索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她在治疗室配药比较少,大多是安瓿瓶装的药液,掰开瓶颈直接抽取药液即可。

但刚才的头孢还有其他的药都是装在西林瓶里,瓶口有皮塞,来回配比确实会磨损针头。

两人很快来到第一间病室。

需要灌。肠是位年轻的男性,见来的是她们,脸色大变:“怎么都是女护士?没有男医生么”

谭薇利落地拉好围帘,人狠话不多地准备起石蜡棉球和液体,“别废话,快把裤子脱下来。”

操作完毕,见床上的病号捂着被子一副被污了清白般的生无可恋状,池雪用尽平生力气绷紧嘴角,像是跟在山寨大姐头后面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病室。

大概是因为这个小插曲,池雪心态放松了许多。

在给7床的操作中,她很快找准部位——上臂三角肌下缘,肩峰下2-3横指,做完常规消毒,绷紧注射部位进针,久违的顺畅手感重新回归。

进针三分之二后,回抽无回血,池雪开始匀速推药,之后用棉签按压,迅速拔针。

“小姑娘手很轻啊,都没感觉到疼!”7床徐涛笑着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谢谢!”池雪平复着怦怦乱跳的小心脏,被口罩遮去大半的脸上终于透露出几分放松的神色,收拾好东西跟谭薇一起离开了病室。

认真处理好医疗废物,池雪站在治疗室内又回忆起谭薇方才的提醒,陷入思索。

配药后没有及时更换的针头可能会钝。

那上次给6床老太太操作时,她有没有更换过针头?

谭薇靠在旁边的柜子上摸鱼,刷到什么,惊讶道:“嚯,这何安源的票数挺高啊。”

池雪凑过去围观,是医院微信上的技能大赛投票。

谭薇饶有兴致地点开何安源的参赛视频,看了没一会儿,小声跟池雪耳语,“我感觉操作一般,但好像是唯一的男生,用这个噱头拉了挺多票。”

电光火石间,池雪忽然记起一个细节。

给6床配药的正是何安源。

但也许只是凑巧,而且没再确认细节也是自己的失误。

她不该预定立场去揣测别人的动机。

夜晚的时间安静流淌。

科室里的病人都进入睡梦,走廊上的灯也逐渐熄灭。

处置室内,对面角落里的谭薇已逐渐沉睡,池雪却怎么也无法平静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生出一股冲动,轻手轻脚站起身,来到护士站,小声问还在写论文的杨柳老师。

“老师,那个技能大赛,我现在还能报名吗?”

第23章 Chapter23熙攘

漫长的夜色渐渐褪去,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外亮起朦胧日光。

谭薇从处置室的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伸着懒腰,怀疑自己的脖子睡落枕了,刚打开门,瞧见池雪戴着口罩从斜对面的病房中出来,有点惊讶,“你去哪儿了?我半夜醒了几次都没看到你。”

池雪满脸倦色,眼睑下泛着淡淡青色,一边动手点开和杨柳老师的微信对话框,一边解释,“反正睡不好,我去那间空病房录了个操作视频。”

谭薇了然点头,复而不解,“你之前不是不想参加吗?”

池雪摸了摸鼻子,“感觉试试也没什么不好,时间差不多了,要不你去打印收费单,我下楼取药?”

“OK。”

等池雪哈欠连天地推着取药车回来,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坐了几个陌生家属,面色凝重。

护士站对面的抢救室房门紧闭,从门上的半透明玻璃中可以看到值班医生和两位护士老师匆忙的身影。

“出什么事了?”池雪把车子推回治疗室,问谭薇。

谭薇抬眼瞟了下四周,压低嗓音,“7床情况可能不太好,在抢救。”

7床徐涛,肝病晚期,责任护士是杨柳。

池雪见过陈妄书和其他医生一起给7床抽腹水,但总觉得这个病号平时状态挺好,没料到病情会突然恶化,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不一会儿,杨柳老师来到护士站前呼唤,“池雪,拿血压计给7床量一下血压,一会儿报给我。”

“好。”

池雪去处置室找出血压计,快步走过去。

抢救室的门已经被打开,睡得后脑勺头发乱翘的值班医生在门外和家属低声交流。

抢救室只住了7床一户,徐涛面朝窗户侧躺在病床上,微阖着眼,面色泛黄消瘦,形容枯槁。

他的妻子身材娇小瘦削,似乎随时能被一阵风卷走,但却任劳任怨地守在床前,沉默地拿毛巾给丈夫擦手。

“我来量一下血压。”池雪抱着血压计说明来意。

“哎,好。”徐涛妻子俯身摸了摸丈夫的脸,轻轻地说,“老徐,让护士给你量一下血压。”

徐涛慢慢睁开眼,眸中没什么光彩,动了动身子,配合地伸出了手臂。

池雪弯腰给他绑好袖带,接触到他有些偏低的体温和微弱的脉搏,心中涌出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还记昨

晚自己重新鼓起勇气后,从他这里获得的一声肯定,“小姑娘手很轻啊,都没感觉到疼!”

此刻她也很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记录好血压值,池雪轻轻把房门关好退了出来,心中像是塞了块石头似的。

好在熬到了下班,也没有听说什么坏消息,她稍稍松了口气。

回到家填饱肚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几小时也没能睡安稳,池雪便起来做了几支绒花,又把从菜鸟驿站取来的快递拆开。

包裹都是母亲许晓寄来的。

有几套崭新的真题试卷,也有冷链包装好的鲜肉月饼和石榴。

池雪不用仔细看也能猜到,月饼肯定有她喜欢的爆汁咸蛋黄和脆笋鲜肉馅,石榴则是老院门口那颗老树上摘的。

她把肉松拎到怀里,窝在沙发里漫无目的发了会儿呆,拨通了微信视频。

许晓这次接的很快,人似乎还在办公桌前,依旧是一丝不苟的盘发,脸上架着无框眼镜,很干练严肃的摸样。

池雪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妈,您怎么还没下班?”

“还有几张发票没开,”许晓手中动作没停,“东西收到了吗?”

池雪用力点点头,意识到母亲看不到,又“嗯”了一声,卖乖道:“我前几天还在馋詹记的鲜肉月饼,您就寄来了。”

许晓仍没有看手机屏幕,“你记得吃之前用微波炉加热一下,这东西保质期短,这两天送给老师同学们尝尝,还有你室友。”

“好。”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一阵。

许晓终于扫了眼远在陵市的女儿,“晚上别熬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送动物园都能当熊猫了,挂了吧。”

“知道啦。”池雪脸上浮现些笑意。

挂掉视频,池雪简单洗了把脸,又涂了点遮瑕盖住黑眼圈。

虽然中秋节已经过去几天,她还是装好一盒月饼和石榴,准备给宋老太太送去。

远远望见那幢白色洋房时,池雪望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正从院中离开。

他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五官深邃硬朗,自带成熟男人独特的韵味,穿着考究的三件套西装,手中握一把乌木手杖,走路似乎略有不稳。

好像感知到什么,在司机拉开车门时,他抬眼扫向池雪的方向,目光深邃如鹰隼。

准备关上院门的韩萍也在同时瞧见她,忙出门迎接,见她有点好奇地望着远去的车影,笑着解释:“那是阿妄的小舅舅,刚从渝城回来,来探望老太太。”

客厅内安静到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到。

池雪起初以为家里没人,转步瞧见陈妄书和宋老太太分别坐在沙发两侧,气氛不大对劲。

连一向欢实的贝果也缩在沙发旁,瞧见她,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却没起身。

池雪停住脚步,担心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那厢宋老太太看到她,露出一抹笑意,“行了阿妄,就这么定了。年轻人不要总守在家里,小心你女朋友嫌你无趣。”

陈妄书没有说话,掀开眼帘,视线在池雪身上停留很短,又移到别处。

池雪尴尬地说明来意,“奶奶,我只是来给您送点淮市特产尝尝鲜,马上就回去了。”

“雪球别走,”老太太干脆利落地安排起来,“今天院子里好些小姑娘在讨论什么豆的电影,小韩,你给这俩孩子定个票,他们整天上班,也该出去约个会散散心了!”

陈妄书唇线微动,想说什么,却被老人抬手打断,“怎么,现在祖母都指挥不动你了?”

话到这个份上,他也只能遵从,安静站起身,“那您记得把药吃了,别睡太晚。”

莫名其妙被打发出来,又被赶鸭子上架安排了二人约会,池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次没有调皮捣蛋的贝果,离开了需要伪装关系的小院,加上断片后的记忆缺失,令她觉得两人之间失去了平衡。

界限模模糊糊,下意识想要逃避。

两人沉默地走出院门,池雪轻咳一声打破沉默,“真的要去吗?不如你随便去逛一会儿,应付交差,我”

“你有驾照么?”陈妄书忽然偏头看来,清俊眉目隐匿在夜色阴影中,判断不出神情。

池雪愣愣道:“有,大二时跟室友一起考过。”

他不知在想什么,继续问:“开出去过几次?”

“四五次吧?”池雪不大确定,她并不热衷于此,偶尔碰车也是假期在家时练个手,让驾照不至于成了摆设。

“去汇茂吧,”陈妄书随意点点头,拿出车钥匙,“你来开车。”

虽然距离汇茂国际只有三公里距离,但池雪还是吓得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

她慌忙摇头,“不行,我很久没有碰方向盘了,而且现在”

“先试试看,”陈妄书帮她拉开驾驶室的车门,肢体语言带些不容置疑的控场气势,嗓音沉稳,“脱敏疗法该进入第二疗程了。”

意识回笼时,池雪已经坐上了车,座椅调整到合适角度,安全带也已经扣好。

完全没留给她反悔的余地。

握着方向盘平复呼吸,她对驾驶和路况的担忧竟逐渐压过另一股恐惧,占据了所有心神。

启动引擎前,她最后一次瞥向身旁,弱弱挣扎着,“但是,我不认识路。”

“车上有导航,”陈妄书降下大半车窗,保证空气对流,又不至于吹乱她的头发干扰视野,看到玻璃窗映出的女生表情带些可怜,他顿了一下,“路程都是直线,不用担心。”

池雪匮乏的驾驶经验都是在父母陪伴下。

他们是两个极端。

父亲池兆喜欢冷眼旁观,不时叹气施加低气压,然后毫无预兆地蹦出一句:“下车吧,让我来。”

母亲许晓却酷爱说教,不是挑刺就是在途中不停指挥,最后往往再评价个,“你这驾照到底怎么考的?”

陈妄书和他们都不同。

他单手支着窗框,姿态闲适地靠在座椅上,手指滑动手机屏,似乎在回邮件,好似全然不在意她把车开得怎么样。

但每当她动作开始迟疑,他的声音又会及时响起。

“方向盘再向右一点。”

“好,回正。”

黑色越野缓缓汇入主路,相对缓慢的车速被后排按响喇叭催促。

池雪神经一凛,手心渗出冷汗。

“没关系,”陈妄书睨了眼车镜中探出头的后排司机,平静地说,“不用管他。”

原本十分钟的车程硬生生被拉长一倍,池雪下车时双腿还有些发软,但这次却是因为精神高度集中。

她粗略回想着,自认这次开得还不错,心中荡漾淡淡欢喜。

但是看到陈妄书单手便把车子稳稳倒进车位,又迅速绷起嘴角。

晚上八点多,影院上映的几部电影早就开场,只剩一部文艺片还有余票。

不知所云的剧情搭配舒缓的背景乐,催眠效果奇佳。

积累的疲惫同时席卷而上,池雪眼皮发沉,很快歪在靠椅上,坠入昏沉。

荧幕上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身上,灵动潋滟,是比电影更值得镌刻的画面。

邮件中繁杂的数据资料,科研组群聊堆积的信息,都在提醒他不该浪费时间。

陈妄书没理会,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影片进展至末尾,男女主历经磨难终于在风景秀美的异国重逢,周围响起隐隐啜泣。

池雪徒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靠在陈妄书肩上。

她连忙坐起来,声音中夹杂未消的睡意,带些鼻音,“抱歉,我下班没睡好。”

屏幕滚动起字幕,放映厅内的照明灯渐次亮起。

陈妄书坐直身子,活动因迁就她而发僵的肩颈,语调平缓,“没关系,你想吃什么吗?”

池雪正要开口,忽而听到后排传来一道张扬的男声

“下次咱别看文艺片了,我跟你说,刚才前面那姑娘也睡着了。”

“得了吧,”另一个女声嫌弃道,“你看午夜场咒怨也能打呼噜,我算是服了。”

音色和声线都格外熟悉。

池雪心中闪过不太清晰的猜测,透过椅缝朝后望去,恰好

对上一个卷毛脑袋。

江城很快辨认出她,扯住谭薇的手示意。

稍后视线平移几寸,他嘴巴突然张的能塞下一颗鸡蛋。

“卧槽!”

第24章 Chapter24天生浪漫

汇茂国际负一楼,有家热门俄式餐厅,即使过了饭点,依旧人满为患。

二楼卡座内,江城靠在沙发椅上,单手摩挲下巴,表情故作深沉道:“老实交代,你们,什么关系?”

池雪瞄了眼谭薇,见她正十指翻飞在手机屏上打字,心里七上八下,盯着桌上的彩绘餐盘装傻。

身旁的陈妄书核给店员出示过预订信息,漫不经心撩起眼皮,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行啊你,”江城摇头,痛心疾首地感叹,“真够意思的,连我都瞒!”

他话音刚落,池雪放在桌上的手机随之闪烁两下。

小坛杉菜:【好家伙,有人投诉都要不来联系方式,有人一出生就在罗马。】

小坛杉菜:【而你,我的朋友,你是真正的英雄.jpg】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池雪很想回个否认三连,咬唇发了个奥特曼局促表情包。

恋爱前辈对新晋小情侣的拷问还没结束,店员送上茶水和菜单。

餐桌两端,一对小脑袋亲昵地凑在一起,吵吵闹闹争长论短。

另一对则正襟危坐,维持着泾渭分明社交距离,交流礼貌客套到了极致。

名侦探江户川城子很快发现端倪,凑到谭薇耳边小声嘀咕,等店员离开后,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谭薇清清嗓子,手肘撑着桌子,iPhone在手指间转动,“池雪,你感觉我的新手机怎么样?”

池雪不明所以但捧场,迟疑点头,“好、好看。”

“哥们儿,我这个呢?”江城也朝对面扬起自己的手机。

两人不仅手机型号相同,连外壳都是一红一篮的情侣款。

池雪:“”

原来在这儿等他们呢。

见对面不言语,江城眉飞色舞地卖弄起来:“学着点啊,谈恋爱就是得用情侣款。”

陈妄书放下水杯,不咸不淡地说,“医院门口还有情侣款骨灰盒,你要不提前下个单?”

江城:“”

谭薇:“”

池雪看到对面小冤家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手虚握拳抵在唇边,拼命忍笑。

上菜间隙,餐厅一楼的驻唱女歌手串场报幕。

随后,舒缓的背景乐中响起悠扬的俄语情歌,曲调婉转,吟唱悦耳,宛若天籁。

谭薇拉着江城起身,到二楼看台的围栏处欣赏,还不忘吵闹。

“都怪你,废话那么多!”

“好不容易能调侃他一回了,快憋死我了。”

见谭薇兴奋地拿出手机让江城拍照,坐在外侧的陈妄书转头,眉眼微垂,轻声问:“你想去看吗?”

池雪手托下巴,摇头拒绝。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

很多人打卡记录是为了更新到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生活。她记录了不发布会觉得遗憾,更新又要设置权限,规避父母的关注。如此这般,难免会使美好的回忆磨损变质,还不如尽情享受当下。

为了烘托氛围,演出时只有桌上和走廊处的蒂凡尼彩灯幽幽闪烁,像散落在宇宙的点点碎星。

这样挑剔的光影于普通人而言简直灾难,落在陈妄书身上却深邃昭彰,极富情调。

池雪起初只安静听着音乐,随后余光缓慢挪动,佯装不经意将他整个身形框入视野。

明暗交错中,她迟钝地注意到什么,定睛看了几秒,确认不是眼花,“你这里怎么了?”

陈妄书侧眸看她,眉骨微扬,无声发问。

旖旎光影弱化了池雪对距离和分寸的把控,她无知无觉探出手,他颈侧贴着一张创可贴——前两天并没有。

陈妄书察觉到她指的是什么,形状明显的喉结上下微滚,牵动颈间线条,紧绷冷劲。

在她手指将触未触瞬间,他低垂眉眼,身体略向后撤,明显避让了一下。

歌曲终了,女歌手的嗓音和乐声如断了线的风筝,戛然坠落。

没有人会毫无防备任人触碰如此脆弱的部位。

除非被驯服。

池雪骤然醒神,动作尴尬地缩回手,“那个,创可贴”

陈妄书视线落在她白皙指尖。

仿佛一根无形丝线袅袅绕绕撩拨心弦,绵长酥痒在心底复苏。

他敛眉克制着那点躁动,不动声色回答:“被猫挠了一下。”

“猫?”除了初见那次,池雪没在他家里见过猫,扩展思路,面上显出几分忐忑,“你说的不会是我家那个逆子吧?”

陈妄书掀起眼睫定定看她,黑眸中倒影着灯光,似粼粼水面,“不是。”他忍不住抬手,代替她的动作,拇指蹭过颈侧,模棱两可道,“但也不是毫无关系。”

池雪觑了眼准备回来的小情侣,放弃解读陈妄书语焉不详背后的深意,小声问:“要不要跟他们解释一下?”

他们之间的限定关系仅限于宋老太太面前,被推出来约会,撞上江城和谭薇,这些都不在事先计划的范畴内。

陈妄书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经过短暂思考,冷静分析,“解释的成本有点高,而且世界上有一种人,所有秘密从他耳朵经过后,就不再是秘密,”他下颌朝江城所在方向点了点,“比如他。”

“那、那怎么办”?池雪微蹙起眉,即使是苦恼犹豫的表情,在她脸上也格外生动好看。

他安静凝视片刻,不动声色地摩挲着玻璃杯,“你不是说了么。”

“什么”

“我听你的,”他往她水杯里添了些水,冷峭眉目染上几分深沉,“如果实在不喜欢被他们误会,就说出来。”

池雪愣了一下,关注点却没来由偏离轨迹。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演出结束,店员陆续穿梭送餐。

谭薇坐在沙发上编辑朋友圈,不知浏览到什么,眼睛一亮,“池雪,你的视频票数也涨得飞快啊!”

“什么视频?”江城帮女友切好烤肉,有些好奇。

“护理部组织的技能大赛,每个微信ID可以投一次,”谭薇说着示意江城,“你也快点进来助力!”

想起视频里粗糙的画面,千篇一律的流程动作,池雪尴尬地如坐针毡,“薇薇,不用了,我只是随便报名试试。”

“你夜班熬了一夜录好的,不能输,”谭薇大手一挥,“放心,回去我拿备用号给你投个遍!”

“我想起来了,”江城吃了口菜,“听说这个比赛前两名有竞聘加分,你也想留院吗?”

池雪:“也不是”

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妥,此时她不得不认同陈妄书的话,解释的成本确实很高。

身畔传来轻微动静,陈妄书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似乎准备翻看什么。

池雪脑中警铃大作,想也不想就抬手遮住他的屏幕,阻拦道:“你不要看!”

因着语速过快,听起来像是命令的口吻,独独对他说着。

餐桌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情绪不一。

池雪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是说”

陈妄书视线掠过她泛起红云的脸颊和耳根,敛下眼皮,就势收回手机,带些安定顺从的意味,“嗯,不看。”

“”江城哪里见过这阵仗,仰头靠在沙发上,凑过去跟谭薇咬耳朵,“我的天,我现在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

他本来还纳闷两人为何如此生疏,此刻却对他们的关系深信不疑,甚至灵光一闪,串联起所有前后因果,猛然坐起身,“wc,怪不得呀,我说你上次为什么要去找那个邵”

他话没说话,陈妄书指骨在桌面轻叩两下,斜他一眼,眸光暗含警告。

江城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在嘴边比划着一个拉链动作,手动闭麦。

“少什么?”池雪没听明白。

“少。“江城跟陈妄书对视一眼,紧急转动脑筋,”实在是少了点眼力见儿!“他迅速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说说你小子,一顿饭杵在哪儿干什么?不知道给人夹个菜?下次哥们儿给你示范个交杯酒”

陈妄书挑眉,似乎来了兴致,“别下次了,现在来吧。”

江城骑虎难下,只得央着女友求了半晌,饮料代酒,交臂表演了一番。

陈妄书很给面子地鼓掌,敷衍点评,“不错,缺点是男方表情过于浮夸。”

“我可去你的吧。”江城气得把餐巾纸团起来砸他。

池雪这次没忍住,低声笑起来。

饭后,两个姑娘手挽手走出餐厅,远远说着悄悄话。

陈妄书和江城跟在后面。

负一层直通户外的扶梯又长又陡,池雪这日穿了件衬衫和短裙,踏上电梯停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安地拽了拽裙边。

陈妄书本来落后几阶,瞥见这幕,不假思索地迈步上前,将其他路人都隔绝在身后。

脱离部队的江城后知后觉跟上,坏笑着掏出手机,“哎哟不行,我得拍照记录,看不出来你谈起恋爱是这种类型啊。”

陈妄书冷飕飕地瞥他一眼。

江城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调侃,“你藏得可够深的,等着,哥们儿今天起就给你攒份子钱。”

陈妄书单手插兜,姿态有几分懒倦,“为时过早,不如来点实际的。”

江城稀奇起来,“哟,您吩咐一声。”

“7号,投个票。”

江城一拍脑门,服了,“投投投,兄弟拖家带口给你投!!”

第25章 Chapter25晚安

清晨,气象台发布台风预警。

街道上穿梭的行人有些裹上了大衣,有些还是T恤短裙,似乎这个季节本就充满着错乱与变数。

池雪在消化内科实习的一个月落下帷幕,告别谭薇,在急诊科和袁贞贞成功会师。

急诊科位于中心医院正门左侧的偏楼,只有一层,规模并不大。

推开入户玻璃门打眼望去,是个狭窄的分诊台,台前停有几辆备用的蓝色担架车和轮椅。

沿着光线通透的走廊向内走,分别是抢救室,医生办公室,清创室和观察室。

院内120急救车的鸣笛声不断。

车祸的,打架的,紧急外伤的,乌泱泱塞满了整个抢救室。

急诊科护士制服是墨绿色的上下两件套,右臂上带有蓝色的国际医疗急救标志“生命之星”,圆环上印着“陵市急救”字样。

因而,穿着普通护士服的实习小鸡崽们便成了极其显眼的存在。

医生护士们步履匆匆,根本没有闲暇时间管顾她们。

实习生们起初还试图帮忙搀扶病号,拿取东西。

可惜乱中有错,总会不小心挡道。

有个姑娘便被老师当面驳斥,“起开,不要在这儿碍手碍脚!”

袁贞贞扯着池雪的衣袖,示意她一起往角落里去,尽量减少存在感。

然而两人刚转过身,怼上了另一个枪口,差点撞到隔壁抢救床前的除颤仪。

“眼睛长哪儿了!”护士帽上横着一道杠的老师眉头紧皱,“走路看着点,撞坏机器你赔得起吗?”

这声严厉的训斥划破嘈杂空气,使病室内陷入短暂的静谧。

池雪好似凌空挨了一耳光,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她身旁的袁贞贞也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正在此时,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年轻姑娘从另一侧病人旁直起身,朝她们招招手,“同学,麻烦把这两管急查血送去检验科。”

她有一双笑眼,长相温雅,十分耐看,白大褂上挂着规培生形制的工牌,名字也很好听——洛桐。

池雪拿着带有余温的采血管走出抢救室。

袁贞贞跟在她左侧,心有余悸地回头瞥了几眼,“还好有位女神解救了咱们。”

临近交班时,急诊科的护士长才总算想起她们来,简单通知了实习期间的排班。

急诊科只有两班倒,早上八点到晚上十八点,晚上十八点到隔日早上八点。

夜班频率远高于其他科室。

名为“不醒人室”的实习小群里怨声载道。

不敢展现不满的姑娘们满屏打滚,花样吐槽哀嚎。

就这样熬过倍受嫌弃的一上午,池雪站得腿都快断了,换掉护士服时发现竟然忘记把消化内科更衣室的钥匙留在科室,便决定趁着午休送过去。

刷完群里的消息,才注意到消息框中还有条未读,被压在了群聊下。

PRN:【这次是哪个科室?】

十点多时发的,那时他大概刚查完房。

她敲了个“急诊”,随手把群里的排班表也转给了他。

没一会儿又反应过来,迅速撤回。

指尖不自在敲敲屏幕。

她发誓,自己没有汇报行程的意思。

“嗡嗡”,聊天界面左侧跳出白色气泡框。

PRN:【好,我调到周六。】

脸颊升起可疑热度,池雪仰头用手扇扇风,走下六楼电梯。

路过走廊尽头的VIP病室时,一道鄙夷呵斥传入她耳中——

“连个饭碗都端不住,你活着有什么意思?”

池雪脚步一顿。

穿过病房虚掩的门缝,隐约能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护工叉腰站在病床前,指着老人骂骂咧咧,不知对方回应了什么,他抬手就是一巴掌。

科室内的VIP病房都是单独的套间,不仅有独立卫浴阳台,还有冰箱沙发等家具,环境好价格高昂,长期住在里面的非富即贵。

池雪曾跟杨柳老师进去过,知道里面住着位年逾古稀的老爷子,姓章。

老爷子因为肿瘤切了半个胃,人瘦的皮包骨头,动作颤颤巍巍,但很有素养,嘴上总会习惯性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曾是陵市赫赫有名的书法大拿,虽然老伴儿和女儿都已离世,但女婿在书法界声名鹊起,极为孝顺。

有次池雪发现他脸上红彤彤一片,担心他发烧,专门送去体温计。

护工却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吃水果,吐了口葡萄皮,满不在乎地打发她,“不用不用,我看着呢,他好得很。”

现在想来,原来一切另有原委。

池雪心情复杂地来到护士站,把钥匙交给杨柳老师,刚想说什么,发现对面抢救室空了,便随口问起,“老师,7床出院了吗?”

“7床?”杨柳老师似乎想了一下,“他凌晨去世了,家属才办完手续。”

池雪怔愣在原地,大脑短暂空白。

说起来自己都感觉矫情,不过是科室中知道名字的存在,于彼此生命而言更是匆匆过客。

但听到这早有预料的结局仍禁不住感到难过,比感伤一朵花的凋落,一棵树的衰败,更加浓重哀切。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几乎有股落泪的冲动。

她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应对此刻,吸吸鼻子,低头“哦”了一声。

没有理由再继续逗留,池雪礼貌道别,没走出两米又忽然拐回头,来到杨柳老师身旁小声说,“老师,我刚才路过看到”

她不知道面对其他科室的老师,自己会不会有如此笃定的勇气。

但她感谢杨柳老师一如既往的耐心包容。

听完她的描述,杨柳很认真地抬眼看了看她,眸光有些难解的复杂温暖,柔声说,“好,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池雪手指无意识抠着桌台,脸上露出些不确定,“要不要帮忙通知他的家人?”

医院这个地方很奇怪。

你能看到懵懂婴儿在母亲怀中嚎啕大哭,青涩情侣依偎在诊室前你侬我侬,中年人夹着烟高谈阔论中午的饭局,佝偻老人在缴

费窗口捏着单子小心询问。

一路上形形色色,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于是待得久了,人就同化成了空气中的消毒水,冷冽麻木地悬浮着。

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着了。

杨柳透过女生水润漂亮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望见了那个还没褪去热忱的自己,满是少年人的天真与朝气,她笑了笑,“那我打个电话。”

池雪有些紧张地敛住呼吸,看着老师翻开档案本,手指划到某一行,在固话上按出号码。

很快,电话接通。

杨柳老师讲话委婉有分寸,点到为止,最后提议家属有空可以过来看看。

话筒收音很好,池雪不需凑近,也能清晰听到电流那段的回复。

中年人礼貌客气地说,“行,我知道了。”

简单扼要,再无其他。

通话结束,四周陷入短暂沉默。

池雪隐约明白了杨柳老师先前眼神中的深意。

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摸了摸她的头,“习惯就好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

池雪知道老师说的对。

可是。

可是。

她失魂落魄地耷下脑袋。

暮色深沉,浓重的乌云中滚过几声闷雷。

院中停放的汽车不知被什么砸中,响起“滴呜”“滴呜”的警报。

池雪拿着一把龙花剪修剪着绒条,半圆、椭圆、钝角、锐角

拼接组装时才发觉,不对。

绒线颜色搭配不对,设计的图形有误,搓丝时手劲不足。

哪儿哪儿都不对。

构思许久的新品突然失了灵感,索然无味。

直到手机震动在桌面上引发的共鸣压过了窗外雨声,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呆,点开视频接听键。

“雪球,”许晓坐在沙发上,身旁一豆萤灯,显得人形单影只,“你带的厚衣服够吗,用不用从家里给你寄几件?”

“不用,我这边什么都有,”池雪察觉出母亲情绪的低落与疲惫,顿了一下,“您在干嘛呢?”

“我看会儿电视。”

“哦,我们这个月转到急诊了,挺累的,”池雪习惯性汇报起自己的日程,注视着屏幕,忽然道,“我爸呢?”

许晓沉默一瞬,“他出去了。”

池雪深吸口气,“妈”

“好了,我只是想看看你,”许晓匆忙打断,掩饰着什么,“其他事你不用操心,顾好自己就行,我困了。”

不等池雪再张口,屏幕迅速熄灭。

她叹口气,无力地蹬掉拖鞋,踩着凳子,抱住膝盖。

长期分居造成的不仅是父女关系的疏远,还有婚姻的冷却、消磨。

十几年来,池兆和许晓争吵,冷战接连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