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17你刚才叫我什么……
窗畔黄桷树茂密的枝影映在茶桌上,疏疏浅浅,被风撩乱。
池雪怀疑舌尖被刚才的茶水烫到,不然怎么会突然打结,心跳也乱了节拍,“没、没有。”
“我想请你做我女朋友,”陈妄书眉眼沉静看过来,语调平缓,“以这个身份偶尔见见我祖母。”
“当然,只是名义上的。作为交换,你也可以对我提出任何条件。”
池雪蹦到嗓子眼的心脏咯噔一下,冻在半空。
陈妄书见她没有作声,嗓音低沉地进一步解释,“我祖母早年患过病毒性脑膜炎,由于后遗症记忆衰退严重,经常认错人。最近复查在脑部发现了器质性病变,压迫视神经,左眼的视力大概率无法恢复了。”
池雪胸口处好像漏了风,说不上什么滋味,她手指摩挲着茶杯,嗓音有些干涩,“我以为只是普通的记忆障碍没有好的治疗方案吗?”
“脑膜瘤早期手术效果最好,这次检查也达到了手术指征,但她放心不下我,硬要选择保守治疗。”陈妄书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心情并非真的平和,他静静看了对面女生一眼,目光又偏向别处,“我不想让她有什么后顾之忧。”
“可是,为什么是我?”池雪睫毛微颤,她回想起那个暖橘色的午后,腕间仿佛还残留着茉莉花瓣的触感和香气,捏住被茶水熏热的指尖,心乱如麻,“我的意思是,对你来说找一个真正的女友并不难,也更符合她真实的期盼。”
“是不是真的并不
重要。”
陈妄书语气格外冷静,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我没办法在短期内和陌生人建立情感连接,或者达成合作,但祖母虽然记忆混乱,却认定了我们的关系,所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稍作停顿,又平静补充,“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你可以慢慢考虑,不愿意也没关系。”
池雪垂下漂亮的眼眸,“如果我拒绝,你会找其他人吗?”
陈妄书微微皱眉,抬眸看来,“大概是我没有解释清楚,不会有其他人,只能是你。”
池雪呼吸一屏。
他眼睛生得极好,开扇形的双眼皮内敛清薄,漆黑的瞳仁中总是没什么情绪,似乎万般不留心。
但当他直白认真地看过来,睫羽微垂,眼底波光倒映出她的身影,又太过犯规。
让人难以承受。
胸腔中好似点燃一团火。
冰壳融化,酣眠的小鹿蓦然苏醒,好奇地左右乱撞。
砰、砰、砰
池雪仓促挪开视线,盯着茶桌上的织锦缠花茶席,“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怕帮不上你。”
说罢,懊恼咬唇。
她讨厌这种明明心梗,又隐约心动的情绪。
这个回答十分含蓄,但恰好对面的人极善洞察细节。
陈妄书闻言眉头舒展,“你有什么要求吗?可以提出来,我会尽量满足。”
“没有,”池雪手指无意识绞着桌旗上的流苏,抿着唇瓣,“我之前也答应过会帮你的。”
“那不一样。”他眸光略沉。
因为儿时常陪母亲来玄文寺上香,陈妄书对此处颇为熟悉。
以她的承诺为借口,把人约到了自己占据优势的谈判主场,已经是对毫无知觉的人,进行了一场不够坦荡的挟恩图报。
如果再做不对等的条件交换,就太过卑劣无耻。
池雪虽然不太理解他的坚持,但还是配合地又思索了一番,忽而想起他临床系学霸的身份,“那不如帮我补习实务?”
“明年四月的执业资格考试?”陈妄书反应很快,两人的专业本就相辅相成,他略微思忖,“我这周帮你列复习计划。”
池雪:
突然开始后悔自己的草率:(。
她要从八月末就开始刷题吗?
陈妄书:“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除了工作和住址,她其实对他一无所知,开诚布公是达成合作的前提。
池雪这会儿却满脑子都是题山题海,茫然摇头。
如同下棋的人精心推演了千般走向,对方却随意落子。
陈妄书不大习惯事情脱离掌控,停顿片刻,“你不问一下期限?”
她晕晕乎乎眨眼,“什么期限?”
女生像是对他抱有天然的信任。
从未考量过,他别有用心,图谋不轨的可能。
陈妄书喉结微动,垂眸。
毕竟他要年长几岁,总要替她考虑周全。
“那就每周见面一次,我会尊重你的私人时间,尽量避免越线的肢体接触。”
“另外,结束的期限,由你决定。”-
科室尽头,临时放了两个换衣柜的杂物间便是实习生的休息室。
“你今天心情不错,容光焕发的,”谭薇捻起一块芋泥酥塞嘴里,含糊不清道,“买彩票中奖了?”
池雪穿好护士服,把马尾挽进发网中,固定护士帽,眼神飘忽,“那倒没有,只是买到了好吃的糕点。”
余筱也尝了一块,凑过来问:“这家糕点铺在哪里,我下班买点带回家。”
“就在玄文寺前面的巷子里,那边有很多好吃的,这个板栗味卖得特快,要赶巧。”
“OK,上班如上坟,感谢投喂!”
几个姑娘笑着收拾妥当,卡着点走出门。
路过敞着门的医生办公室,池雪目光不受控游移过去,瞄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又迅速收回。
科室内病房早就爆满,昨天新入院的病人被安排在走廊中的30床,由池雪进行的入院宣教。
之后对方如同破壳小鸭般,黏上了第一眼见到的鸭妈妈。
调滴速、换药、扎针、无论大事小事,经验丰富的老护士说话都不管用,只听池雪一人的。
这会儿见到她的身影,家属便急忙站起来,“小池护士,有体温计吗?我老公好像发烧了。”
“有,我给你拿。”池雪从治疗室的酒精盒里取出消过毒的体温计,递给她,“记得先甩一下,五分钟后看结果。”
等她跟着早班的余筱扫完床,又被30床家属叫到床边,“不行啊,小池护士,这体温计好像有问题。”
“我看看。”池雪摘掉手上的薄膜手套,捏着体温计尾端旋转角度观察,水银刻度线停在38.7,她转动手腕甩了两下,丝毫没有变化。
难道真坏了?
她不信邪,加重力道,想着再试试。
“啪!”
手臂撞到身侧路过的人,内侧皮肤被冰凉硬。物挂到,传来刺痛。
体温计从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滚了一段,水银头迸裂,溅出点点银色汞珠。
她下意识去捡,立即被人拦住,“不要用手。”
干净清冽的嗓音,像山涧中潺潺冷泉。
池雪抬眸,发现陈妄书的目光落在她手肘,那里被他表带划过的痕迹已开始泛红,微微肿起,十分显眼。
他微微蹙眉,自带阴影的长睫掀起,低声问:“没事吧?”
她余光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觉得此刻像是偶像剧中的烂俗场景,十分考验定力和演技,抿紧唇瓣,摇了摇头。
他却神态自若,礼貌又有分寸地说:“抱歉,是我没看清路,这里让我处理吧。”
池雪只好跟30床交待一声,匆匆赶回治疗室拿新的温度计,装作没看见谭薇挤眉弄眼的示意。
第一轮液体挂得差不多时,科室里来了一波门诊病号。
中心医院每个科室都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创收项目,譬如血液内科的血项检测,以及消化内科的C13检测。
C13尿素呼气试验作为国际上公认的幽门螺杆菌检查的“金标准”,是所有消化道、胃病患者必不可少的检查项目之一。
这天正好是周末,来了两支单位组织的职工体检队伍。
池雪在给住院患者更换治疗液体的间隙,还受命去给这些门诊病号安排C13检测。
她带领病人们在护士站扫码交过费,然后在走廊上的座椅上坐好,依次给他们发放检测道具,讲解操作流程。
C13检测过程很简单,患者需要空腹三小时以上,先向一只蓝色集气袋中吹气,密封好后,清水口服C13检测药剂,然后静坐30分钟后再向另一个粉色集气袋中吹气,最后将两个集气袋一起送检。
因为更换液体的铃声繁忙,池雪跟同为行政班的何安源分工。
她引导患者吹气,服药,记录起始时间,何安源到点来取集气袋,拿去医生办公室的做检测送回结果。
轮到最后两个病号时,何安源没有及时前来取集气袋。
池雪拎着换下来的药瓶刚出病房,便被走廊中坐着的羊毛卷阿姨叫住。
“护士护士,我的检查什么时候做?前面的同事都到家了怎么还没轮到我?这叫什么事儿啊!”
“别着急,我问一下,”池雪环顾走廊,没有看到何安源的身影,快步来到护士站,处置室和治疗室里也没找到他,她问正在配药的谭薇,“你看到何安源了么?”
“没呀,”谭薇抽出注射器针头,晃着手中的药瓶把药液摇匀,压低嗓音,“他是不是又去安全通道抽烟了?”
“不知道,”池雪处理着垃圾,又抬头看看四周,“余筱呢,去取药了?”
十点钟正是科室里最忙碌的时刻,护士站里的老师们也都在病房
里做治疗。
池雪刚从治疗室出来,就见羊毛卷阿姨堵在护士站门口扯着嗓门嚷嚷,“怎么搞的呀,都这么久了,还没排到我么,把我东西带过去不就行了?”
她不想跟对方争辩,只好努力安抚,“我先帮你把东西拿过去,看看那儿有没有人,你再稍等一会儿。”
“你快点快点,我真的有事,中午还得赶车呢。”
池雪只得接过东西快步往医生办公室走。
阿姨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看架势似乎生怕她推脱。
消化内科病号多,查房队伍还没回归,办公室内空无一人。
池雪在屋里转了一圈,在文件柜旁看到一台白色仪器,上面摞着打印机,机器正中上下并排列着十个接口,上面标注碳13呼气检测仪。
她知道需要在机器上连接两个集气袋,但没有操作过检测仪,有些犯难。
科室中的仪器价格昂贵,她不敢贸然行动,在两个集气袋上写好姓名,打算再安抚一下病号然后找人支援。
但没等走门口,有个熟悉的清隽身影推门走了进来。
池雪瞬间找到了救星,两眼放光,脱口而出:“江城,江湖救急!”
来人脚步一顿,转头意味不明地看向她,表情带些说不上的古怪。
池雪莫名心中一虚。
但她顾不得多想,找到救命稻草般急切地问:“你知道C13检测仪怎么用么?门口的阿姨着急要结果。”
他走到近前,目光扫过办公桌,动作从容地把东西连接在检测仪探头上,俯身,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行字。
没一会儿,机器发出“嗡嗡”声响。
检测仪上的两个集气袋被抽空气体,逐渐瘪掉。
池雪舒了口气,整个人轻松起来,从机器上收回视线,扭头道谢。
日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静静洒落,明暗交叠。
男生背靠着办公桌,单手撑在桌沿,垂眸睨她,眸光幽深。
因着两人的身高差,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怎、怎么了?”她不知所措,话都说不顺畅了。
对方清隽的眉眼间浮起细微变化,唇线微动,似乎克制了一霎,终究没忍住,“你刚才叫我什么?”
“江”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她渐渐消音,惶惶眨眼。
屋内一片窒息的沉默。
“滴——”检测仪响起提示音。
他直起身子,迈步上前,路过时投下一片阴影,有股很轻的力道弹了下她白色的帽檐,“挺有本事啊。”
此时即使迟钝如她,也终于反应过来。
耳膜一阵轰鸣,热流上涌。
陈妄书处理掉医疗垃圾,取出检测报告,“指标正常,解慧芳——”他偏眸瞥了眼杵在原地的人,意有所指地顿了下,“这个名字没记错吧?”
接过检测单的池雪像是捧了块烫手山芋,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熟了,从脸颊到耳畔、脖颈,绯红一片。
她垂死挣扎地抬眼,瞄向他前胸位置,那片洁白的衣襟上空空荡荡,“你的工牌”
“上个月就丢了。”
她绝望地举起检测单遮住脸。
医生办公室的门被“吱呀”拉开。
守在门口的阿姨见有人拿着报告单出来,顿时眉开眼笑,又有点愧疚地连声道歉,“我刚才不是怪你啊姑娘,是真有急事!唉,家里催得急,先走啦哈!”
池雪失魂落魄地“嗯”了两声。
紧张的晨间治疗已经进入尾声,走廊里候诊的病号也陆续离开,护士站内的老师们正商量着中午订什么饭。
池雪快步走到处置室,关上门,抠着指甲想了半晌,摸出手机给谭薇发微信。
【你们C大学生会会长叫什么?】
看着聊天界面上的“正在输入中”,她心跳加速,呼吸都有几分不畅。
数秒后。
小坛杉菜:【陈妄书啊,你不知道?】
小坛杉菜:【我校论坛14字箴言——落月摇情满江树,谁能不爱陈妄书。是不是超级中二哈哈哈哈】
她握着手机,指尖颤抖的不听使唤:【那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江城的人?】
小坛杉菜:【你是说我那二百五男朋友?当然认识,他俩大学一个寝室的,我上次没告诉你么?】
一只雪球:【安详倒地.Jpg】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池雪崩溃地闭上眼睛。
叫你自作聪明!
叫你不长嘴!!
耳边像有台留声机,在无限回放自己喊出的那句“江城”“江城”“江城”
眼前全是他听到声音后的古怪眼神。
如果可以,她真想穿回到十分钟以前,把正要开口的自己挖个坑埋掉。
与此同时,有人和她怀揣相似的心情推开医生办的门。
“草,丢死人了!”江城走到办公桌前,拧开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半杯水,长叹一声,“老陈,你知道18床那个耳背的大爷吧?”
陈妄书靠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拖动鼠标检查长期医嘱,眉眼淡淡垂着,看不出情绪。
江城压根也不需要捧哏,一番比手画脚捶胸顿足,“薇薇去问他大便次数,重复了五次,他一直没听懂。我想着帮个忙,结果嘴巴一抽,问‘大爷,您昨晚到今天吃大便没’,偏偏他这次还听清了,瞪着眼睛直摇头。哎哟我去,那满屋子人笑的哟”
不等他讲完,陈妄书拿起桌上的听诊器起身,“我去收一下新来的32床。”
话音刚落,他动作微顿,“咔哒”摘掉左手的腕表,塞进口袋中。
江城眼尖的很,“嘶,你这块奥德修斯戴腻了?要不我拿”
陈妄书不带情绪地扫了他一眼。
“咳咳,算了,我也去趟10床。”
江城并不缺表,只是收藏的大多是浮夸时尚的款式,有点眼馋陈妄书手上内敛雅致的表型,但也只是过个嘴瘾。
因为深知好友领地意识很强,不喜欢自己的东西沾染别人的气息。
“差点忘了,商量个事儿呗。”刚出办公室,江城撞了下身旁的人,小声说,“明天的夜班咱俩换下?门口这位大叔呼噜声太响,我上次在值班室戴着耳塞都睡不着,反正他后天就出院了,你夜班肯定又熬夜整论文。”
陈妄书虽性子冷淡,但对朋友向来好说话,很少计较什么。
之前江城为了私事没少找他调班,料想不会被拒绝。
说话间,一个穿护士服的姑娘端着治疗盘从护士站走出,迎面瞧见两人,眼眸睁大,藏在口罩后面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慌,然后迅速转身,像只兔子般又蹿回了治疗室。
分不清是在忌讳什么,或是刻意躲避谁。
“咱俩有这么吓人吗?”江城诧异几秒,又言归正传,“对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换不?”
陈妄书眼睑半垂,插在口袋里的手指触到方才没来得及送出的药膏,只觉颈间那根绳结束缚感加重,不大舒服。
须臾,他嗤笑一声,“行啊,只要你改个名。”-
左牵黄,右擎苍:【出师不利,从接班到现在,我已经办了五个入院和两个出院】
左牵黄,右擎苍:【你说改什么名,老大,我现在改来得及吗?】
修剪掉多余根叶,把鲜切花插入浮雕玻璃花瓶中,摆上餐桌。
陈妄书划过江城发来成排哭泣抓狂的表情,漫不经心敲下两个字:【晚了】
沙发上,宋老太太把一串十八籽压襟系在盘扣上,抚过水墨印花的香云纱裙摆,“小韩,你觉得这套怎么样?”
“好看!“韩萍认真夸赞道,“既端庄大气,又不会太过隆重,主要是适合您的气质。”
“阿妄,快过来,”老太太抬手招呼着,“你看看等会儿送什么好?小韩说这对珍珠品相不错,但我觉得款式有点过时,怕不和小姑娘心意。听说现在年轻人很务实,更喜欢钱,不如包个红包?”
从陈妄书下早班到现在,家里一秒钟都没闲着。
连贝果都被按头戴上只崭新的小领结,滚在地上不停用爪子扒拉。
他走到祖母身边坐下,目光扫过矮几上流光溢彩的首饰玉石,不紧不慢道:“这么大阵仗,您也不怕把人吓跑了。”
“你小子,”宋老太太笑着捶他,“我这是为了给谁撑场子!都怪之前见面实在太失礼数,趁祖母如今清醒,得多帮你长长脸,免得以后人家跑了你都没地儿哭。”
“只要是您的心意,她都不会嫌弃。”陈妄书还不大适应这种调侃,微抿唇线,目光落在某处,“那个四联的苏绣屏风还不错。”
老人定睛一看,也十分满意,“还是你眼光好,这个小巧精致又不落俗套,收藏或者当摆件都好。小韩,你快帮我把它装起来。”
韩萍动作麻利找来配套的礼盒,拿起屏风时又暗暗咂舌。
上好的紫檀木做框,点缀着各种玛瑙,螺钿和翠玉,再加上巧夺天工的绣艺,这套屏风怕是有价无市,比普通的首饰加起来都贵重,也不知祖孙俩到底谁的阵仗大。
定下礼物,宋老太太心中石头总算落地,眯眼看看厅内的时钟,又担忧起来,“你也是的,都几点了,还不去接人家。”
陈妄书安静数秒,拿出手机。
PRN:【临阵逃脱?】
收到信息时,池雪已经站在洋房门外做了十几分钟心理建设。
经历了极端社死的错认后,她鸵鸟属性大爆发,几乎想要毁约,告诉他自己反悔了。
然而陈妄书当天突然发了条微信,说宋老太太很期待她来家里吃饭。
池雪做不到让老太太失望,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退路被堵死,她只能一拖再拖,在科室里躲开他的身影,婉拒他接送的提议。
最终梗着脖子站在这里。
约定时间将至,她挺直腰板,视死如归地点开键盘:【我到了。】
没有多余反应的时间,玄铁栅栏门很快被人拉开。
陈妄书手指扶着门框,垂头定睛看她,黑眸中似乎浸润了柔软的东西,侧身,请她进门。
池雪撇开视线,尽量忽视他,刚走出两步,听到背后传来他清淡的嗓音,身形略顿。
“谢谢你,没让我唱独角戏。”
陈家是幢三层的花园洋房,一楼大厅南北通透,落地窗前纱帘随着晚风徐徐摇曳。
池雪来过这里很多次,但今天的心境截然不同。
坐在沙发上宋老太太左眼上贴了纱布,依旧面容慈祥,看向她的眼神比以往多了些陌生,又格外热切,“好孩子,你叫什么?”
池雪短暂怔忪,继而一笑,“奶奶,我叫池雪,您可以叫我雪球。”
她五官精致却没有攻击性,笑起来眉眼弯弯,眼波流转,格外赏心悦目。
似乎只要她想,就能轻易令对方卸下心防。
晚餐是早就备下的,韩萍时间把握的刚好,掐着点端上最后一道汤羹,邀请众人就餐。
池雪明显感觉到,从陈妄书帮她拉开座椅,两人落座开始,餐桌对面的两双眼睛便直勾勾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伸出的筷子一顿,有些迟疑。
身旁的人也似乎有所察觉,用公筷夹来一块桂花糯米藕到她餐盘,“是这个?”
她垂下眼帘,“谢谢。”
餐桌上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老太太思维缓慢,断断续续问起她的喜好,家乡。
有时一个问题会重复问上两遍。
池雪认真听着,捡着能说的都一一作答。
直到问题绕到核心:“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两”池雪开了个头,心脏猛跳。
糟糕,没有提前串供。
两什么,两天么?
“两个月。”陈妄书声音沉稳地接上她的话,像排演过很多遍似的。
“咦,”韩萍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回忆起来,“那差不多就是池小姐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们之前认识吗?”
池雪紧张地捏紧筷子,垂下脑袋,满脑子都是别问我,别问我。
陈妄书滴水不漏:“嗯,在医院见到过。”
“肯定是阿妄追的人家,”宋老太太拿起纸巾擦手,露出一脸姨母笑,“雪球,你跟我讲讲,他都做了什么?”
陈妄书瞥了眼女生垂得更低的脑袋,那耳朵红得快滴血,淡淡道,“祖母,别问了,她脸皮薄。”
晚餐结束,韩萍再三拒绝池雪帮忙收拾的请求,老太太说要拿件东西,拐去了隔壁房间。
她只好在沙发上撸了会儿贝果,视线被斗柜上一副相框吸引,起身走过去。
相框中的场景似乎就是大厅一隅,高大的圣诞树上彩灯闪烁,眉眼明艳的女人抱着一个穿着西装的小男孩,笑盈盈望向镜头。
照片色彩浓郁,颗粒感明显,夹杂些许噪点,像一段朦胧的回忆。
“这张是在千禧年圣诞夜拍的。”身后传来一道干净好听的声线。
池雪没有回头,端详着相框中五官初现俊朗的小男孩,“那时候你多大?”
他回答了一个数字。
千禧年,那现在就是
原来比我大三岁啊。
池雪大脑飞快运转,习惯性在心底推测起来。
陈妄书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略微抬起眉梢:“算清楚了?”
再次被戳穿小心思,她竟然有点适应了,把相框摆好,清了清嗓子,“我之前好像没见过这个。”
他语调平静,像在陈述无关事实,“因为祖母先前记忆里没有我。”
池雪心中有根弦悠悠一颤。
“咔嚓——”
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响起。
“哎呀,刚才没拍好,再来一张!”宋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厅中,看了眼相机中的取景框,笑吟吟道,“阿妄你往左边站点,你俩之间都能再塞下两个人了,怎么看起来这么尴尬?”
陈妄书慢悠悠道:“毕竟昨天刚认识。”
池雪:“”
宋老太太自然没把他的话当真,只是不停指挥他们凑近点,看镜头。
池雪挺直身子,尽量让自己表情自然些,却不知该如何安放眼神。
可是老太太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狐疑地打量他们。
忽然,池雪垂在身侧的手背蹭到一节明晰的骨节。
触感温热,转瞬即逝。
她下意识抬眼。
陈妄书正偏头看来,眼帘半垂,眸光不甚清晰。
“可以牵手么?”
池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点了头。
只感觉对方指尖下滑,将她纤细的右手虚虚扣住,长指微弯,力道极轻。
他的手指冷白匀称,筋骨清峋,令人疑心会如玉石般触感冷沁。
然而切实感受过才知道,是种截然不同的温热,干燥。
吊顶的氛围灯暖光倾落,象牙色墙面映出的浅影交叠,又晃落。
照片拍完,池雪依旧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慌忙缩回手,走到沙发边端起杯子喝水。
又陪宋老太太聊了半小时,吃了甜点,看老人疲乏地靠在沙发中眯上了眼,她才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小声跟韩萍告辞。
斜对面,陈妄书合上翻了没两页的文献,站起身,“我送你。”
池雪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余光瞧见韩萍始终关注着他们的动静,便没有吭声。
趴在她身边的贝果及时捕捉到关键词,兴奋地神了个懒腰,小短腿吧嗒吧嗒跟在两人身边,也要出去。
陈妄书瞥了眼前面有些沉默的女生,走到玄关时弯腰给它套上牵引绳。
月明星稀,灰绿色树影中,鸣奏着夏末渐歇的蝉鸣。
两组脚步声
交替回响,穿过庭院的铁门,陈妄书停下步伐。
“对不起,刚才是我考虑不周,冒犯了。”
他手上的触感和温度仍萦绕在指间,现在却一板一眼地道歉。
池雪短暂失神,为自己的心潮翻涌感到难堪,咬着唇瓣,继续往前走。
贝果性子犟,惯来不肯屈居人后,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落在后面,小牛犊子般扯着缰绳往前冲。
陈妄书没有刻意禁锢它,不近不远跟在池雪身后,凝视她纤薄的背影,“你生气了。”
他嗓音低醇磁性,用的是肯定语气。
与其说生气,更多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无法排遣。
像股微弱电流穿透心脏,池雪心口处酸涩抽痛起来。
她想礼貌客气或者坦然自若地说,我没有,是你想多了。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无法违逆本心,反而变成了略带赌气的另一番说辞,“如果我生气了,是不是可以要求你做些什么?”
入夜的林荫道昏暗静谧,连遛弯的住户都很少路过。
陈妄书微微低下头,注视女生始终不肯抬起的小脑袋,她白皙的脸颊在路灯映衬下能看到细小可爱的绒毛,他缓慢清晰地回答,“我想更正一点——”
“你对我提要求,不需要前置条件。”
微风沙沙卷过树梢,有什么东西正中靶心。
池雪身形一滞,像被吹鼓的气球突然漏了气,大脑宕机地抬起眼帘。
他只是安静地看过来,内敛的眼皮线条利落,黑眸纯粹幽深,似乎说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在他们相顾无言的间隙,被迫停在原地的贝果查阅完周边的交友信息,在树边敷衍地翘了翘腿,然后哒哒跑过来,扒拉着两人宣告不满。
陈妄书漫不经心扫了小狗一眼,微抬下颌示意对面的姑娘,“所以是?”
“也没什么,”池雪这才晃过神,不自在摸摸鼻子,“只是我最近不敢一个人坐汽车,想让贝果陪我做几次脱敏治疗。”
“贝果?”陈妄书视线从懵懂无知的小胖狗移到她身上,眸色转深,慢条斯理地说,“它的出场费,有点贵。”
池雪一愣:“好吧”
她不高兴地转过身,迈步向前,帆布鞋踢走路边无辜的小石子,纤细的脚踝莹白如雪。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是谁刚才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陈妄书看着她气鼓鼓的摸样,感受到久违的灵动鲜活,唇线略微上扬。
原来也是个有脾气的。
猜到她也许正在心里编排自己,他牵着贝果慢悠悠跟上,语气正经地接上前半句话,“但是我随叫随到。”
刚走到一片树荫下的池雪脚步顿住,心情大起大落。
她平息着澎湃的心跳,庆幸此处的昏暗掩盖了脸上的潮热。
怎么办?
这个人跟她想象中差别太大。
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很会拿捏人心。
靠谱之余又有种隐而不发的蔫坏,令她无法生厌,根本招架不住。
攥着手指思索片刻,她不知缘何生出几分胜负欲,转身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低垂的视野中出现他近在咫尺的身影,她才站定,“我想好了。”
陈妄书微抬眉梢,“什么?”
夜风拂过远处洋房外的风车茉莉,像海面连绵起伏的雪白浪花。
“你说的期限,”池雪想起那时隔着花藤的初次相见,踮脚拾起落在他肩上的五瓣小花,翘起唇角,“就到最后一朵花凋谢那天吧。”
进入九月后,陵市早晚温度都变得凉爽适宜。
池雪拿着血压计离开病房,看到有个戴细边眼镜的男医生领着两个实习生站在护士站前,似乎在对科室里的医护进行抽查提问。
在电脑前录入体温的杨柳老师见她走到洗手台前,小声提醒:“院感办的来检查了,洗手时注意点。”
院感办负责全医院的感染管理工作,会定期下科室检查各科感染管理工作的落实,男医生身后的两个实习生是负责检查科室里手卫生执行情况。
医院对手卫生有着严格的要求,凡是医务工作者活动区域,如换药室,治疗室等有水池的地方都需要配备洗手液,每间病室和换药车上要有免洗手消毒液。
医护人员上班前,下班前,接触病人前后都进行洗手或手消毒,操作要严格按照七步洗手法进行。
但实际工作中难免有人会图省事,执行不到位,被院感办抓到就会扣掉科室考核分。
池雪踩下水龙头开关,挤出洗手液,认真清洗掌心掌背、内外指缝、关节、指甲,手腕,保证每步不少于15秒,最后用水流冲净,抽出擦手纸擦手。
瞥见两个实习生在检查单上刷刷记录,她自认没有遗漏的细节,也就没有在意。
“池雪,”准备去治疗室时,杨柳老师朝她招招手,“上次跟你说的技能大赛考虑好没,下周就开始初选了,你在病号里人缘好,可以多拉拉票。”
10月底是陵市中心医院建院50周年,护理部组织开展一场线上护士技能大赛,除去科室内的正式职工,实习生也可以报名,据说在网络投票中取得名次,对以后留院竞聘有加分,机会很难得。
科里除了谭薇和她,都录制了视频报名。
池雪一直有些迷茫,暑假以前她所有的专业和规划都是母亲拍板决定的,可未来真的要按照这条路进行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老师,让我再想想吧。”
治疗室内,怕被院感办盯上扣分的实习生们都缩在里面,连经常神龙不见尾的何安源也在。
谭薇和余筱正在更换过期的碘伏和棉签。
操作台边的何安源将注射器从药瓶的皮塞中拔出来,扣上针帽,推了下眼镜,“这个药配好了。”
“那是6床的肌注,臀大肌的,”谭薇看了一眼,“你们去吧,我还得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