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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注是肌肉注射的简称。

相对于静脉注射需要拿捏进针角度,查看回血情况,这项护理操作难度系数相对低些。

大多患者或家属判断一个护士技术的好坏,只会看注射技术。

扎针技术高超的,在科室中就会声名鹊起,如同武林排行榜上的高手,各处救场,不在江湖也总有传说。

消化内科的江湖第一人就是池雪的带教老师杨柳。

她向来一针见血,扎针连血管都不用看,只凭手指一摸,从挂液体,下针到固定,快的不到一分钟内就能搞定,患者甚至没有痛觉就结束了,令人叹为观止。

对于实习生来说,扫床铺床,更换液体拔针等简单操作时时都有。

但真正锻炼技术的肌肉注射和静脉注射的机会并不太多,遇到可以操作时都会跃跃欲试。

不过既然何安源已经配好药,大家也都默认他去操作,没有异议。

岂料他把药瓶扔到垃圾箱中,拿着注射器顿了下,放到治疗盘中,“池雪,你去吧。”

池雪有些意外,她印象里的何安源不是个会谦让的人。

“6床是个老奶奶,我不太方便。”何安源解释道。

池雪见他不似推诿,便说,“行,那下次有机会我让给你。”

她整理好要用的东西,端着托盘去了病房。

6床是个有些瘦弱的老太太,池雪帮她把床边的帘子拉上,仔细说明:“奶奶,我现在要给你打个小针,在屁股上的,很快。”

老太太应了声后,池雪帮她侧躺在病床上,把裤子褪掉一半,叮嘱她放松,才开始准备操作。

臀大肌注射操作难点在于定位,方法分为十字法和联线法两种。

十字法是需要目测,从臀裂顶点向左或向右划一条水平线,然后从髂棘最高点向下作一条垂直平分线,两条线所交的外上四

分之一处,避开内角就是注射区域。

这一定位法比较抽象,在想象中去取点定位也有些困难。

所以池雪一般采用联线法,取髂前上棘和尾骨联线的外上三分之一处作为注射点。

她用手消液快速洗手后,拿棉签蘸取碘伏给注射部位消毒两次,取来配好药的注射器,将残余气体排净。

然后弯下腰,左手食指和拇指将注射部位的皮肤绷紧固定,右手持住注射器,小拇指自然弯曲控制进针深度,90度垂直迅速进针。

之前在学校跟同寝室的袁贞贞等人互相练习时,臀大肌注射应该是池雪最得心应手的一项,第一次练习就被实训老师夸过,对比其他小组成员紧张到蜷缩成鸡爪的手,她的手法自然又漂亮。

事后,被室友采访的池雪发表的感想是——臀大肌入针的瞬间就像是用针刺入了一块嫩豆腐

被如此评价臀。部的袁贞贞直呼她变。态。

然而此刻,池雪突然发觉,手下的嫩豆腐仿佛变成了学校食堂里隔夜的硬馒头。

针头明明刚过表皮没几分,便寸步难行,离标准的三分之一针体的进针深度还差了许多。

她呼吸一滞,额间渗出了冷汗。

第18章 Chapter18入戏

进针深度不够,是无法推药的。

池雪六神无主地持着注射器,又骑虎难下,只得试探着加重力道。

但针头仿佛被卡住了一般,不见深入,老太太却“哎呦”痛呼一声。

她慌了神,急忙用手中备好的棉签按压着注射点,快速将针拔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稍后我换个人来给您扎。”

老太太斜倚在床上捂着注射部位,虽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但脸色很不好看。

“实在不好意思”池雪把注射器的针帽扣上,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又被满腔的羞愧歉疚堵了回去。

肌肉注射没成功,还要补第二针,在实习生中恐怕也是后无来者,道再多的歉也无法弥补。

病房内凝滞的氛围令她如同被凌迟一般,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意志消沉地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

走到治疗室门口,池雪遇到了从里面出来的余筱和何安源。

余筱察觉出她脸色不大对,忙问:“你怎么了?”

“没事,”池雪努力想放松些语气,但有股酸涩的气息堵在胸口,郁结难耐,只得挫败地坦诚道,“我没给6床扎好,不知道是怎么了,针头跟卡住了一样怎么都进不去,我要不我叫个老师过去吧。”

余筱想了想,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我去吧,先换个针头,多大点事,你也别想了。”

何安源也说:“对,我跟她一起去看看。”

和他们分开后,恰好有带教老师叫人去换床单,送病号,池雪忙碌了一阵暂且忘记了之前的失误。

直到中午下班,池雪跟谭薇换上便装准备出去吃饭,遇到等在休息室门口的何安源,她找回了记忆。

“那个,”池雪关上衣柜门,拿上手机试探着问道,“6床的针扎好了么?她有没有说什么?”

何安源脱掉白大褂外套随意扔进柜子里,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余筱扎好了。”

池雪紧绷的精神松懈了少许,“那就好。”

“不过,那个老太太后来突然哭起来,”何安源推了下眼镜,仿佛不经意地说,“问我们刚才是怎么回事,这辈子从来没扎过这么疼的针”

池雪只觉耳边“轰”的一声,如遭雷击,面色霎时惨白。

中午饭点,医院对面小吃街上的福瑞快餐人潮涌动,喧闹非凡。

江城掰开一次性筷子,刮掉上面的木刺,扭头看看身后坐着的几个姑娘,对陈妄书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个工作狂竟然要跟我换班?”

“嗯,有点事。”陈妄书懒散地划着手机,抽空扫了他一眼,“又吵架了?”

“唉,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江城愁眉苦脸道,“越哄越糟,中午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吃饭了。”

“不如冷静几天。”

“不行,你这种万年单身狗不懂,这种时候冷着冷着就凉了。”

拇指停顿在手机屏上,微信中她发来的信息还停在早上的【周五轮休】。

陈妄书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桌。

几个姑娘正围坐着等餐,其间一个穿着蓝色T恤,浅灰色百褶裙的姑娘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无精打采地发着呆。她素来娇俏的眉眼中染上些许颓唐,像是失了水气的鲜花,了无生气。

和那晚在他面前扳回一局时的摸样天差地别。

手指在桌面轻叩几下,陈妄书思忖道:“以你的经验她们突然不开心是为了什么?”

“那范围可广了,”江城没注意到他提问中代词的不同,给自己倒了杯茶,过来人般掰着手指头给他细数,“约会你迟到了十分钟,没夸她新买的裙子,还没说晚安就自己先睡了,她生理期长了一颗痘,微信你只回个‘哦’,还有看电影夸了女演员,等等等等,任何细节都有可能。”

陈妄书:“”

没有一条能对上。

不对,他敛眸回拢思绪,单纯的合作关系不该过多介入她的生活。

店员很快送上餐,分量很大,味道中等偏上,关键食材新鲜,因此在医院旁生意很好。

两人刚才的话题告一段落,因而隔壁桌的对话隐隐传入耳畔。

“草,那不就是医疗事故吗!”一道男声说着,言语中满是幸灾乐祸,“肌肉注射也能失败,还把人扎哭了,这技术得有多烂啊!”

“小点声,她就在那边坐着呢。”另一个人压低嗓音道。

江城夹菜的动作停住,瞥见陈妄书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下,弯曲的指节间微微绷紧,泛着些许青筋。

他朝声音源头望去,这一瞧不打紧,竟然还有个熟人。

之前和女友谭薇起过冲突的邵科大喇喇靠在椅子上,嘴里叼根牙签,看起来趾高气昂。

和他同桌的另一个男生戴个黑框眼镜,模样文质彬彬,之前没见过。

邵科没在意何安源的劝阻,故意提高声调,“嘿,犯错了就别怕人说啊,人家老太太年龄也不小了,家里人要是闹起来她兜得住吗?要我说,那些个护士都是在混日子,干伺候人的活儿有什么技术含量啊,以后托关系进编制,再靠脸攀个金枝儿哎呀,我可没说你啊,咱们男人生来就吃亏,压力大着呢。”

“师兄,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这顿算我请你。”何安源后悔跟他提了这茬,担心被人听去,忙不迭起身要走,眼睛压根不敢往女生那一桌看。

“真是长得宽还管得宽,我劝他回家当保安。”江城等何安源的身影路过,才摇头对陈妄说道,“邵科那货真不是个东西,上次在下班路上堵了一个姑娘,就是咱们科室里叫池雪的,你有印象吗,和薇薇关系挺好”

陈妄书早就撂下了筷子,他没错过邵科大放厥词时远处女生眼睫微颤的慌乱,眸光暗沉。

对于无关琐事他一向听之任之,但此刻胸中蓦地生出些许烦躁,无法压制。

艳阳高照,天空澄净瓦蓝。

邵科哼着小曲优哉游哉晃荡在小巷中,突然被人堵住了去路。

对方将近一米九的身高,眉眼矜冷,极具压迫感。

邵科定睛一看,惊讶道:“这不是陈大会长吗,实习后咱们还没打过照面,有何指教啊?”

“指教谈不上,”陈妄书眼皮不抬,“只是劝你一句,道听途说不是个好习惯。”

邵科怔了一下,模模糊糊咂摸出味儿来,“你是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陈会长,这儿可不是学校,我没必要听你的吧?再说,客观评价同期的技术水平,属于言论自由吧?”

“在不清楚事实前肆意搬弄是非,已经算造谣了,”陈妄书神情仍是是寡淡的,但眸光像

浸入了远山上陈年的积雪,寒意袭人,“即使有人操作不过关,同为医学生的你也没有立场去沾沾自喜,作为笑谈。这并不能衬托出你水平的高超,反而挺low的。”

邵科被戳中脊梁骨,脸涨成了猪肝色,“我有点搞不懂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哦,看来这姑娘摸样越纯的越是祸水啊,连高风亮节的陈大会长也着了道啊!”

“邵医生,你这种乱嚼舌根,爱造黄谣的症状多久了?”陈妄书无意义地扯了下嘴角,语带讥讽,“医人不能医己,我建议你去四院挂个号,别不好意思,那边虽然是精神病院,男科也挺有名。”

“草”邵科气急败坏地挥包砸来,却砸了个空,反而被人揪住衣领抵在墙边。

由于双方的身高差和对方臂力惊人,邵科整个人被提溜起来,脚尖离开地面,状况格外滑稽。

但他嘴上仍不忘记放狠话,“你、你有本事别搞突袭,想动手挑个时间,老子随时奉陪!”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陈妄书眼帘半垂,看杂碎般沉声警告,“你算个什么东西,再让我听见类似的话,或者看见碍眼的事,后果自负。”

陈妄书在学校时便背景成迷,有大堆拥趸,邵科脑子抽了才会跟他杠上,慌忙举手示意,“知道了,知道了!”

察觉到对方力道松懈,邵科喘着粗气扒开拽着自己的手,拎起掉在地上的背包,跌跌撞撞离开。

守在一旁随时准备支援的江城看得目瞪口呆,“我去,你今天正义感爆棚啊,觉醒什么毒舌技能了?不过说的每句话我都爱听。”

“你也趁早去看看,”陈妄书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有些嫌弃地蹙眉,“小众性。癖虽然不犯法,长期沉溺还是影响身心健康的。”

“滚!”

午休时间,病房楼的走廊中静悄悄的。

除了偶尔听到换药铃声响起走出护士站的护士,几乎没有人员走动,连陪床的家属们也都倚在床边睡着了。

狭小的休息室里,实习姑娘们有的坐在休息室的小椅子上,有的铺了硬纸壳靠着墙边,昏昏欲睡。

池雪心事重重地闭着眼睛,想要眯一会儿,但思绪杂乱,心中实在静不下来。

她早就提前换好护士服,思考了片刻,轻手轻脚地起身,推门出去。

去道歉吧,尽可能征得老奶奶的原谅。

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着。

但也许老奶奶根本不愿意原谅自己,也许她的家人会破口大骂,万一事情闹大了,是不是全楼层的人都会讨论自己技术差劲,自己在这儿还能待下去吗?会不会连累带教老师?

如果不去,是不是

池雪遇事总喜欢先设想最坏的结果,好像以此为前提,再糟糕的场面也不会令她措手不及。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恍惚中仿佛跋涉了万水千山,层出不穷的想法几乎让她打起来退堂鼓。

但心底那不容忽视的,令人寝食难安的愧疚还是站了上峰。

在病室门前,她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房门。

所有预想的画面都没有出现。

6床空无一人。

隔壁床上看电视的5床扭头望来,面露疑惑。

池雪茫然地盯着空荡荡的床铺,下意识询问道:“请问住在6床的病人呢?”

“老太太办出院了,刚才家人来接她的。”

第19章 Chapter19偏差

翌日,科室内一如既往忙碌。

早交班后,池雪按照常规流程跟着带教老师整理病房。

把6床用过的床单被罩撤掉更换时,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像是松了口气,但又压抑憋闷,无法缓解。

她想,这份沉重可能会一直留存心底,也许日趋淡化,但永远无法消失。

刚扫完床,第一轮液体已经挂完,杨柳老师端着治疗盘出来,看到她笑道,“正好,你去把10床的针扎上。”

“老师,我”池雪有些迟疑,前日的失误令她失去了以往的底气,总感觉不在状态,没有手感。

“刚才其他人也都练了,”杨柳老师以为池雪担心同科实习生有怨言,拍拍她的肩膀鼓励,“我提前看过,10床血管条件挺好的,大胆去!”

静脉注射机会难得,遇到血管难找或者脾气不好的病人,带教老师也不会让学生上手。

池雪不想辜负杨柳老师的好意,接过东西点了点头。

治疗盘摆着一瓶配好的奥美拉唑,输液器,止血带,碘伏,棉签以及输液贴,毫无遗漏。

她快速扫了一眼,默默给自己打气。

10床病号是位大约40来岁的中年大叔,面容亲善,是个标准的“走读生”。晚上并不在医院住,只每天治疗时间抽空来输液。

池雪敲开房门时他正靠在床头打电话,穿着件衬衣,见要输液,立刻挂了电话笑呵呵地挽起袖子配合。

池雪核对完床号,姓名和药名,熟练地拆掉输液器的塑料包装袋,把药瓶挂上输液架,排空输液器中的残余空气,放在一旁备用。

然后拿起止血带仔细观察挑选血管。

大叔身材中等健壮,血管很清晰,并且分叉较少,在手腕处扎上止血带后脉络愈发喷张鼓胀,确实是适合练手的样本。

池雪多了几分把握。

她认真做好消毒后,取下输液针的针帽,左手握住10床的的手掌,大拇指在掌根处绷紧皮肤,右手持针,稍有犹豫,才慢慢进针。

科室内常用的输液针型号一般是两种。

5号的紫色输液针,和7号的黑色输液针。

杨柳老师准备的是黑色款,针头较粗,适合心肺功能良好的轻症患者,可以适当提高输液速度。

针头穿刺皮肤少许不见回血,池雪心中一沉。

她担心继续进针会穿透血管,造成鼓针,手指不自觉一颤,即刻迅速松开止血带,用棉签按压拔针。

“对不起,对不起,我换个人来给您扎吧!”她窘迫地涨红了脸,慌忙道歉。

“没事,”10床大叔表情如常,脾气很好地说,“要不换个手,我左手手血管更明显。”

池雪哪里好意思,联想到昨日失败的肌肉注射,只觉惭愧难耐,内心更加焦灼,“实在对不起,我马上叫我们老师过来。”

“没关系,不多练几次怎么会呢?”10床说着,大刀阔斧地把另一边袖子也卷起来,招呼着,“来吧姑娘,没事!”

感激和愧疚交织在一起,池雪呐呐着不知该说什么,但就此放弃也心有不甘。

她深吸口气,压抑下心中翻滚奔腾的情绪,上前一步,认真观察对方的另一只手。

依旧是清晰明显的血管走向,然而多次失败的阴霾笼罩,她越发怀疑自己,始终找不对感觉,捏着针柄犹豫了数秒,才敢施力。

一盆冷水很快兜头浇来。

这次不仅没有回血,针头刺入后她竟找不见血管的方位了。

许多经验丰富的护士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会稍稍退针,调整角度后再深入。

她想要效仿,眼前猛然闪过6床老太太痛苦的表情,生怕画面重演,心灰意冷地取了棉签,再次拔针。

“真的对不起,我马上去叫技术好的老师过来给您扎。”池雪站起身,重复着不知道说了几遍的道歉,鼻腔中酸涩之意汹涌而上,但她强忍着,躲在口罩后面呼了口气,调整情绪,“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姑娘,你扎的一点不疼,就跟蚂蚁咬了一口似的,”10床笑着安慰她,“我感觉针都没扎进去,你是没敢用力,别着急,再练练!”

去找杨柳老师说明情况后,难以言喻的挫败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

池雪在处置室中收拾着手中的医疗废品,独自待了一会儿,还是无法把情绪压制下去,悄声去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

白露时节,气温起起伏伏。

晨间风势迅猛,安全通道一直敞开的门被“咣

当“推上多次,附近的病人不堪其扰,护士长便让人把它直接关上。

池雪来到楼梯间,重新和上门,在上行的楼梯上寻了一级台阶坐下。

她此刻也顾不得护士服干不干净,抱着膝盖,将脑袋埋进手臂中,任稀薄的日光将她雕塑般僵直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直到把自己憋的几乎窒息,池雪才抬手把脸上戴着的口罩摘下来,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

这两天的经历在眼前如走马灯般不停闪现。

时而是老太太的痛呼以及无言的凝视,时而是10床大叔的含笑又带些叹息的安慰,时而又是何安源如晴天霹雳般的转述

大抵是血脉中继承有母亲的底色,池雪虽然性格温软,但骨子里隐隐透着要强。

惭愧,窘迫,歉疚相互交杂,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把她牢牢缠住,一点点收紧,勒得她喘不过气,并渐渐从内心席卷起严重的自我怀疑和厌弃。

酸涩的泪意涌上鼻间,眼眶,快要将她淹没。

她吸吸鼻子,攥紧自己的手,心中提醒自己不要这么没出息。

但眼前仿佛笼上了烟雾,一片模糊,眨了眨眼,泪水便不自觉得落了下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好吧。

那就哭出来,反正也没人看到,哭完还要好好干活。

她安慰着自己。

把头重新埋回手臂间,正准备放纵自己呜咽出声时,远处却响起一声“吱呀”。

好似落雨的江南忽然响起一记轻雷。

池雪徒然一惊,抬头看去。

贴着消防通道标识的门口出现一道颀长身影。

陈妄书白大褂内搭件松灰色衬衣,手拿一只文件夹,正要推门而入,轮廓看起来清峭夺目。

看到坐在楼梯口的女生,他目光凝了一瞬,却没有识趣地离开,反而不声不响地踏入楼梯间,反手合上了门。

眼见他逐渐走近,池雪猛然回神,慌忙低头擦掉脸上的泪痕,并谨慎地向栏杆一侧挪动身体,给他让路。

一步,两步。

视野中出现他随步幅曳动的衣摆,空气里浮动起干净冷冽的气息。

池雪低头默不作声,只希望这会儿的自己毫无存在感。

可惜事与愿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眼前,递上了一包纸巾。

还是被看到了

假扮鸵鸟失败,她懊恼地伸手去接,“谢谢”

陈妄书眉眼低垂,长睫在眼睑处拓出浅淡阴影,“是昨天的题太难了?”

“”他不提还好,池雪突然记起前晚核对答案后满江红的卷子,悲伤好像又加重了几分,但又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咬牙道,“当然不是。”

“那发生什么了?”

池雪耷拉下脑袋,“没什么”

她习惯把事情埋在心底,等待时间将它自我消化。

陈妄书眸光微动,放下手中的文件,在旁边的台阶上也坐了下来。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们相对无言。

但这样难熬的时刻,有个人静静地坐在身边,即使什么也不说,心情却奇迹般平静下来。

慢慢的,池雪不自觉地想要把视线瞟过去,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

几次后,在她又偷偷装作若无其事得瞄过去的时候,恰好被他逮了个正着,略微扬起眉骨表示疑问。

她刷的一下又红了脸。

正在窘迫之际,身边的人又递来一样东西。

一颗圆鼓鼓的糖果,粉色的糖纸看起来少女心满满。

她惊诧地望向他。

陈妄书神色平静地解释:“1床小姑娘送你的。”

“为什么?”

“她说你拔针不疼,要我替她谢谢你。”他也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可以面不改色信口胡诌。

1床是个活泼娇宠的小姑娘,刚上小学,因为爱吃糖牙都坏了好几颗,桌上仍摆着一个宝贝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五彩斑斓的糖果,轻易不会分给任何人。

很明显的善意谎言,让池雪心中软成了一片。

她接过那颗糖,有些难以启齿,但意有所指地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陈妄书手肘随意搭在膝上,姿态闲适,答非所问,“我刚才送她去做检查,她回来路上跟我说的。”

“哦,”池雪慢吞吞道,“那你替我谢谢她。”

“不客气,”他顿了一下,“我提前替她回答。”

她唇角扬起不太明显的弧度,继而欲言又止,“我”

“没有人是永远不失误的。”陈妄书忽然转头看向她,窗外朦胧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那双漆黑眼瞳有种琉璃的质感,“犯了错,取得了别人的原谅,也要学会原谅自己。”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你要忘掉这个失误,而是提醒自己不断去努力,避免犯下同样或者更严重的错误。”

“但是,如果没能取得对方的原谅呢?”她眼神艰涩地问。

“那就铭记,不是所有错误都有挽回的机会,有人求得对方的原谅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但谁都没有让你心安理得的义务。”

陈妄书视线沉黯望向远方,仿佛沉浸在某种回忆中。

池雪捏着那颗糖果,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第20章 Chapter20鬼迷心窍

午间和暖的阳光静静洒落,将病房格子窗的形状印在墙面,分割出不同光影。

一瓶生理盐水被挂上空荡荡的输液架。

池雪旋转输液器上的滴斗,等盐水注入大约二分之一,放正,排净输液管中的气体,然后关闭调节器。

她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卷折好手的衣袖,然后给自己系上止血带,备好敷贴。

单手操作格外不便,她试了几次,才堪堪把止血带多出的尾端掖好,避免碍事。

攥拳,又松开,细嫩掌背上血管缓缓充盈,形状蜿蜒分叉,只靠近腕骨处的一小节看起来状态不错。

她打开床头桌上的安尔碘,抽出棉签蘸取,沿着选好的注射点顺时针逆时针各消毒一遍,捏住针柄,动作别扭地比划半晌,抬头深深呼了口气。

在学校上实训课时,大家都是两两分组搭档练习。

自己给自己输液,池雪还是第一次。她为了还原当时的情形,甚至没有选择用惯的,偏细的5号针头。

近在咫尺的针头看起来格外锋利,加上无法回避的疼痛预期,使得压力成倍递增。

稍作平复,她挪了挪左臂下的垫枕,调整个更顺手的姿势,咬牙对自己下了狠手。

针头刺破皮肤的疼痛还未传递至大脑,视野中的针管内渗出丝缕回血,她如释重负,眉眼弯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成了!!

拽掉止血带,拨动调节器开关,感受到微凉液体涌进血管。

没有疼痛鼓包,nice!!!

池雪摸索着去拿被自己贴在左袖上备用的输液贴,却发现刚才没粘牢,东西早飘到地板上去了。

当她费劲巴拉地在桌上摸索时,身旁忽然覆下一片阴影,修长手指撕开输液贴包装,揭开带敷料的一条,帮她贴在针口处。

来人白大褂前襟口袋上挂着一个崭新工牌,姓名栏是力道遒劲的三个字——陈妄书。

“谢谢,”池雪不知道为什么总在这样的时刻碰到他,撇开视线,边动手拔掉输液针边说,“你怎么没去休息?”

今天办了几个出院,这间病室恰好空出来,她特意选在午休时间来练习,以为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3床家属把影像片忘在医生办了,”陈妄书并不是喜欢解释的人,但的确有些凑巧,“这里门没关。”

隔着虚掩的门缝看到屋内情形时,他说服过自己离开,却没能移步,也无法只是旁观。

目光落到她

正整理东西的左手,由于没有及时按压,那处敷料上洇红一片,他略微停顿,“练习需要更多样本。”

“啊?”池雪呆呆看他一眼,意识到什么,慌忙拒绝,“不用,我已经练好了!”

“十五分钟后才交班,”他在她对面的病床边坐下,抬手解开袖子上的纽扣,慢条斯理地说,“开始吧。”

“但是”

陈妄书眼神直白地看向她,“你都敢在自己身上试,还怕什么?”

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

如果此时有其他实习生撸起袖子来帮忙,她也许只会满怀感激地道谢,然后认真仔细地付诸行动。

但是对象换成他后,不知为何反而顾虑重重。

“你还有十四分二十秒。”清淡冷劲的嗓音响起。

池雪抿了抿唇瓣,起身取出全新的输液针,替换在输液管上,进行准备工作。

陈妄书身形挺括,肩膀平直,腕骨突出的手掌随意搭在垫枕上。

他的血管比10床那位大叔的更为优越,因为肤色偏白,淡青色脉络的轨迹愈发明晰连贯,像缠绕在峭壁上的藤蔓,用指腹按压能感受到蓬勃的力量感。

池雪捆绑止血带时动作一滞,忽而想起咨询杨柳老师时获得的经验。

看起来鼓胀的血管施针时反而会意外滑动,因此止血带不能系得太紧。

她动作谨慎地调节少许,握住他的掌心时略有恍神,又即刻清除杂念,仔细把握进针角度。

明明和用在自己身上的方法如出一辙,针头处却没有任何回血迹象。

池雪垂头丧气,“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现在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他眼皮不抬,语气平静仿佛置身事外,“拔针,再来。”

“如果没回血,也不鼓针,那很有可能是针头贴在血管壁上了。”

电光火石间,池雪脑海中闪过杨柳老师的话。

“等一下!”

她睁大眼睛,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针柄拨动一百八十度。

透明的塑料管中瞬间溢出充盈的红。

她翻过了一座压着自己的山,欣喜抬眼,想和在场的另一个人分享此时的心情。

陈妄书视线和她在半空中相接,眼底浮动些很浅淡的笑痕,“干得不错,小护士。”

几天后,天气转凉,下班时的天光早已陷入昏昩。

马路上繁华的车流如璀璨的星河,交替闪烁。

池雪在医院门口的保安亭和谭薇道别,从帆布包中摸出手机,步幅松散地往公交站走。

她最近全心扑在实习操作上,经常一整天顾不上看手机,到了晚上总会积攒一连串消息。

母亲许晓也许自觉失言,上次通话后就把池雪的微信从黑名单中解放出来,隔两日便会发几条微信。

许晓:【吃晚饭了吗?最近温差大,晚上睡觉不要整夜开着空调,多开窗透气。】

许晓:【我给你买了几套真题,快递刚发出去,下班多看看书,在医院要多学多问,别成天整那些有的没的不靠谱,听说淮医这边明天初有招聘计划,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了,等你回来一切都办好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池雪从来没怀疑过母亲对她的爱。

小时候她身体不好,经常感冒发烧,有时一个月能往医院跑三趟。

后来许晓不知从哪里听说一个偏方,认了老家院中的一株槐树做义父,还立牌上供,被邻里耻笑也丝毫不介意。

但许晓也同样给过女儿带来许多无知无觉的伤害。

例如会因为她放学没有按照常规的路线回家,让她跪在家门口顶着书包认错

久未回应,手机屏幕的光源慢慢熄灭。

“我天,好可爱的柯基!”两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从身旁路过,叽叽喳喳议论。

池雪被吸引注意,在几步之外的路边看到一辆打着双闪的黑色越野车,副驾驶窗边趴着一只毛绒绒的胖柯基。

贝果脖子上戴着一只蓝色格子的太阳蛋口水巾,认出她来,兴奋地竖起耳朵,眼睛圆亮,“汪汪!”

池雪迟疑地走到车旁,揉了揉贝果的小脑袋,小声问驾驶座的人,“你今天不是下夜班吗,怎么又回来了?”

车内的灯光偏暖调,勾勒出陈妄书靠在椅背上的轮廓。

他黑发柔顺,眉目清晰,颈间一截黑色绳结隐在衣领下,完全看不出熬夜的疲态,目光平直地望向她,“之前说好的脱敏治疗,从今天开始吧。”

池雪几乎忘了那晚冲动后的提议。

与当时微妙缱绻的情绪同时翻涌而起的,是另一种本能的抗拒,身体里每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逃离。

一股警觉的寒意沿着脊背攀升,她嘴唇发干,心跳也开始失衡。

陈妄书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安静等待。

从他的角度看去,女生长睫轻覆,扳着门扣的动作长久踌躇,似乎下一秒就会拔腿而跑。

但他笃定她不会放弃。

等车门被轻轻带上,副驾驶上的小胖狗被人抱入怀中。

陈妄书视线掠过她拉开安全带泛白的指尖,直接进入正题,“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这样端正的口吻就算换到医院内任意一间诊室也毫不违和。

池雪勉强扯起嘴角,“陈医生要开始问诊了?”

“嗯。”陈妄书按下转向灯,向左轻转方向盘汇入车流。

“其实坐公交时还好,”池雪没有讳疾忌医,思绪迟缓地描述道,“只是会头疼、反胃,像是晕车。对于汽车反应会更严重,有点说不上来。”

“晕车大多产生于大脑对运动状态的错误感知,”陈妄书踩油门的力道稍稍放松,将车子控制得极为平稳,“你可以把车窗降下来,少看电子设备,转移注意力。”

其实她的反应远不止晕车这样简单,其中缘由两人都有数,只是心照不宣地按下不提。

池雪不想让一路的气氛都如此严肃正式,平复呼吸,试图开启新话题,“贝果今天又请假了”

“不是,”陈妄书漫不经心扫了眼傻乐的小胖狗,很没良心地扯谎,“它入学考试不合格,被劝退了。”

池雪迟钝两秒,忽而睁大眼,震惊的情绪代替了所有,“为什么?”

“腿太短。”

池雪喉头一哽,立即护短地捂住小狗软软的耳朵,小声咕哝,“贝果不听,都是恶评,你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狗!”

贝果并不知道自己风评再次被害,听到呼唤,热情地抬头舔她的手。

小狗黄白相间的蓬松绒毛散发着淡淡沐浴液清香,粗粝的舌头划过皮肤,带起微痒的触感。

池雪笑着搂住它,小声问:“你刚洗过澡吗?”

贝果拿小脑袋不停拱她,似乎是想让她继续摸自己,谁知池雪刚抬起手,就见它眼疾嘴快地从她口袋里叼出一颗被遗忘的糖果,若获至宝。

车厢内随即响起她啼笑皆非的叹息声,“好哇你个小馋狗,都学会用美人计了!”

天边还晕染着一抹极淡的艳霞,像是美人脸上的残妆。

陈妄书视线从那颗眼熟的糖果中收回,蓦地忆起那日在楼梯中的最后一截片段。

听到带教老师在科室呼唤,女生惊惶惶地掏出手机对着漆黑的屏幕照了照,然后眨巴眼睛无措地问他:“我看起来还好么?”

他没有作声,只是脑海中忽然蹦出一句: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实在是,鬼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