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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已死 浩然天风 19730 字 4天前

这座大得出奇的墓室也在他面前展露全貌。

墓室很空,星图般的长明灯照亮四壁繁密粗犷的彩绘壁画,光线如水,顺着低洼流去,汇集于白玉高台上那座长而宽的、用以双人合葬的棺椁。

木制的棺椁透着鲜亮的红色,时隔不知多少年也光华依旧,没有半分减损。棺椁外爬满了纤细的绿藤,苍翠欲滴,生机勃勃,细密的叶片里开着紫色的小花,垂着发出蓝光的果实,静谧安然,像一幅活着的画。

连雨年从未想过墓室、棺椁这种只会令人心生畏惧的事物,竟有一日也会给他恬然如画的美学感受。

他甚至不想知道棺椁里躺着的人是谁,更不愿意去搅扰他的安宁,他只需要静静地躺在里面,永远做这幅安静的画即可。

很无厘头的想法,连雨年不明白它因何而起,却也不想掐灭。

直到棺椁后方响起一声嘶哑的咳嗽。

“谁!”连雨年回过神来,一抬眼就看到巫罗绮不知何时走到了高台上方,“巫罗绮,别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巫罗绮便当着他的面掀开了覆着青藤的棺盖。

同一时间,一道血淋淋的身影自棺椁后方爬出,用力朝连雨年伸手:

“救、救我……”

第56章

那人从棺椁后方爬出, 朝连雨年伸出颤巍巍的手求救,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身下猩红的衣物血肉模糊地连成一片, 地上却干干净净, 没有粘上半点痕迹, 显得他像是个幻影。

棺盖在巫罗绮手下滑开一道口子, 对脚边恶鬼似的人视若无睹, 死死盯着棺椁内的景象,抓在边缘的手用力到筋骨毕露、指甲泛白。

他本是残念之身,并无实质,却在这一瞬间仿佛化身为活人,颀长凝练的身形下流动着沛然生气,血液流转都似江河倾泻, 震荡出无声的磅礴巨响。

和高台上方两个鬼影相对的, 是哈喇子流出八里地的“土豆粉”。若不是被连雨年用力揪着后脖颈, 它能甩着尾巴扑进棺材里打上十个八个滚。

一方墓室, 三种奇景, 各有各的割裂。

连雨年置身其间, 一个头四个大,两只眼睛都不知道先从哪里看起。

最后他还是秉承人文主义精神, 抬手把地上那道人影隔空拎了过来。

那人掠过半空,血液飞流直下,却在落地的前一刻悄然消融, 化作一缕缕血线倒流回棺椁附近, 没入那些层层叠叠的藤蔓中,为它们再添新绿。

难怪地上没有血迹。

连雨年想着,顺手给他扔了个防护术, 好歹是保着他平安飞到自己身边,没有被棺椁周遭蠢蠢欲动的青藤一口吞掉。

“谢、谢谢……咳咳咳!……”那人哑声道谢,话音未落,就又咳了几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

连雨年没有回应,让他浮在半空,另外叠加两层防护术和禁锢术后,掐着“土豆粉”径自走向巫罗绮。

“在看什么?”

他闪身至巫罗绮背后,右掌轻轻搭在他肩上,掌下触感温热凝实,就好像他碰到的真的是一具活人之躯。

连雨年的心沉了沉,目光越过他往棺里看,偌大的合葬棺空空如也,只有四面棺壁上刻着的彩绘图纹,与墓室四方的壁画风格一致、用色相同,显见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见状,连雨年冷不防想起徐令则描述的那个鬼巫墓穴,相似的壁画、相似的格局,就连空棺这个细节都如出一辙,再看巫罗绮的反应……

他大抵猜到这个墓是什么情况了。

“你的?”连雨年戳戳巫罗绮。

靠近棺椁后,“土豆粉”似乎有些扛不住,在他指间克制地扭动挣扎,却又不敢真的造次。

“……嗯。”巫罗绮瞥它一眼,将棺盖翻转向上,拂得更开,让连雨年得以看清四面壁画的全貌,“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下葬之地,这里面所有壁画,皆是我以自身精血混入颜料绘制而成。”

连雨年的视线在上面转了两转,结合墓壁上的其他画作,勉强看出它们讲的是巫家从崛起到灭族的故事。

巫家是巫族祖脉,兴起最早,亡也最早,是初代人皇第一批追随者,却没能陪他走到封禅岷山的那一日。

巫家灭亡,并非因为其他,而是巫家始祖修习的卜算之法触及了天道本源,被一道接一道天道刻意为之的灾劫生生磨死。

巫家的巫祖是最后一个去世的,彼时人皇身受重伤,他为卜算救治之法而受天道反噬身亡,死时连尸首都没留下,被九十九道九霄玄雷劈得魂飞魄散,轮回都没他的份。

“原来这里充溢着大巫精血啊……”连雨年阅读着壁画内容,晃了晃“土豆粉”初具人形的脑壳,“怪不得这小玩意儿激动成这样,蕴含强大力量的血肉本就是厉鬼的食谱之一。”

巫罗绮点点头,嘴唇微张,正想继续说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嘶哑声线:“这、这里是巫家……巫祖的墓穴,你在……说、说什么?”

两人回身望去,那人歪歪斜斜地浮着,还算清俊的皮囊松弛成软骨烂肉,唯有灵魂傲岸而笔直地挺立着,在连雨年的视角下斜出三道阴影,每个影子都有着不同的轮廓。

三个灵魂吗?

连雨年眯了眯眼:“不管这里是谁的墓穴,你是怎么知道,又是怎么进来的?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那人勾了勾青白的嘴角:“不先问问我是谁吗?”

“需要问吗?”连雨年云淡风轻,“赛江南——可以这么叫你吧?”

“咳、咳咳……”那人笑了起来,三道阴影里中间的那道剧烈震颤,仿佛在无声大笑,“现在……我叫易从安。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好,那就叫你易从安。”连雨年扬手落阵,天地之力烈烈荡开,悄无声息地护住这方小世界,“是觋让你来的?”

“一半一半吧。”易从安抹掉滑到下巴的血渍,“他以前运气好,找到过一个鬼巫墓穴,在里面得到一副新身体和无数秘法,像是一夜暴富的赌徒,上一座金山才刚刚挖完,还没彻底消化,便又迫切地想要得到下一座。”

“徐令则把他的养鬼地安设在丹家巫祖与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便是为了替他寻找巫家巫祖墓吧?”连雨年垂下眼帘,“竭泽而渔,贪得无厌,一向是他的处事风格。”

“是啊,确实是他的风格。”易从安笑了笑,“可他这样的人,也不知怎么,运气就是很好。他在鬼巫墓中得到了一些巫祖墓的线索,跟你说的那条路线有关,于是用鬼巫秘法豢养一些有神志有思维的厉鬼,比如我,比如徐令则,再比如你手里攥着的那个小东西,替他暗中调查巫祖墓的所在。而他自己则隐匿起来,去融合他好运得来的另一副强横躯壳,以期未来图谋更多。”

连雨年皱眉:“徐令则是人。”

“另一种意义上的厉鬼罢了。”易从安摇头,“觋很聪明,也很阴损,他很少在外物身上植入自己的神识,都是以别的方式控制我们这些‘下属’为他所用。徐令则的偃人,我体内的三道魂魄,皆是他给我们套上的枷锁。”

他长吐一口气,轻笑道:“其实我挺高兴的。这座墓里只有巫家的兴亡史,没有觋想要的秘法,他自以为可以再次帮自己一飞登天的天梯,其实只是本故事书……他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最后一句话,他是用呢喃的语气说出,落于连雨年眼中的三道魂影则轻轻颤动,辨不清是哭是笑。

连雨年叹了口气:“所以,你身上没有他的神识?”

“之前是有的,可你们来晚了。”易从安动了动血肉模糊的双腿,“不久前,他神魂天降,强行取走藏在我体内的那缕神识,把我的身体搞得一团糟,当成弃子丢了。”

连雨年“啧”了一声,有点不爽:“这么不巧?”

“可能……他被你上回差点摸到老巢干掉他的事吓破胆子了吧。”易从安无辜道,“他来得急走得更急,甚至没发现我就在他一直苦寻的巫祖墓里。”

连雨年冷笑:“这么说起来,你对我是没用了,要不要我就近找个风水宝地把你埋了?”

“不用费心,这儿就挺好。”易从安努努嘴,“那棺椁挺宽敞的,看着就舒坦,我很乐意躺。”

“你想的美。”一直没吱声的巫罗绮撇嘴,“你什么档次也配躺我的棺材?河边泥土地随便挑一片得了。”

易从安哈哈大笑:“行,也行,那就有劳丹先生受累了。”

三人你来我往鸡同鸭讲,确认暂时无法再从他口中抖落出什么消息来,连雨年想着将他留给刑讯大师陈安接着审,便把他弄晕扔到了墙角。

“他的话说完了。”连雨年转向巫罗绮,“你的呢?要接着之前的讲吗?”

巫罗绮垂头,抬手抚上棺沿,指尖所过之处青藤枯萎、花果凋零,整副棺椁都从中剥落而出,竟意外的朴素。

他问:“你想知道什么?”

“这是你自己选定的墓穴……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于天道反噬?”

连雨年的问题不少,他决定一个一个问。

“人终有一死,巫族也是人,迟早要进坟墓的。”巫罗绮拍了拍棺材,素日或狡黠或淡漠的神色,仿佛碎裂的面具般剥落,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来。

“不过,我确实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卜算之术乃窃天权柄,我在世时,已经触及天地奥秘的根源,神代的天道可不似如今这位清静无为,小肚鸡肠得很,怎么可能容忍得下我。”

“既然知道会死得尸骨无存,又为何要备棺材?”连雨年又问。

巫罗绮想了想,坐到了棺盖上:“一种仪式感吧。巫族死后魂归天地,肉/身会自然焚化或腐朽成灰,其实用不上棺材。但每一位巫族又都遵循着这样的仪式感,在生前挑个黄道吉日为自己选一处墓地,在里面装一些自己放不下的东西。”

鬼巫放了族内秘法,不愿它们失传。

巫罗绮放了巫族的兴亡史,希望它们被铭记。

除此之外,他们还各有私心。鬼巫想要一位血脉传承者,而巫罗绮……

连雨年看着这具空荡荡的棺材:“你放一座合葬棺在这儿,是想和什么人死后相守吗?”

“……”

巫罗绮伸出手,悬在空棺上方,千丝万缕的血线自四面八方的壁画内涌出,流入棺椁,又汇入他的指尖,将他单薄虚幻的身躯渐渐充盈凝实。

“太久的事,我不记得了。”巫罗绮盯着那些血丝,眼神却空茫飘忽,“这些精血能让我暂时还阳,足够我为你卜出觋的位置和对付他的最佳时机。所以……”

“嗯,我不问了。”连雨年点头。

巫罗绮之前说,他要找一座棺椁,一副尸骸。

棺椁是他的棺椁,那尸骸呢?

巫族死后并无尸身残留,他要找的,恐怕就是这些精血,与之后些许的返世时间。

巫罗绮自认是巫家巫祖,无论他到底是不是,连雨年都默认他是。

巫祖卜算之能通天彻地,他在死去的那一刻,或许便已预知到今日种种,所以留下一缕残念留存至今,与连雨年相遇,和他一同走到这里,抵达一切的起点,也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终点。

思及至此,连雨年叹息道:“易从安说得不对。”

“什么?”巫罗绮歪头。

“他说觋的运气一直很好,那是因为他没有遇见我。”连雨年摊开左手,掌心的纹路浅淡长顺,精致得像是白瓷上的冰裂纹,“比运气,我能把他吊起来打。”

第57章

残念之身生出血肉, 巫罗绮站在棺前,身上缀着丝绦的雪白长衣无风自动,宽大的兜帽落在头顶, 两侧垂下琉璃珠串, 光芒如水, 倏而滑过他清雅俊丽的脸。

巫家巫祖已逝, 巫罗绮连魂魄都没有, 再气度超然,也不过沾了前者的十之一二。不过从他身上,连雨年还是能窥见些许神代初期那批人杰的风采,心中莫名生出几分遗憾来。

如果他穿越到了那个时候……

算了,太危险,现在就挺好。

“在想什么?”巫罗绮适应了一下新生的躯体, 令人悚然的气势与偶然流露出的怀念尽皆收拢, 掩在他常用的狐狸笑容之下, “看我看得眼都直了。”

“当然是在憧憬神代人杰……”连雨年脱口而出, 说到一半又急转弯:“主要是憧憬我家先祖。”

巫罗绮轻笑, 有些得意地挑眉:“他确实很值得憧憬, 可惜有关他的一切只存在于我的脑中,你是没机会见了。”

“……?”

他到底在嘚瑟什么?

失去大巫精血撑持, 墓室与棺椁内所有壁画一息斑驳,在长明灯永不熄灭的暖光中晕成诡谲阴影,终于有了点坟墓的氛围。

“走吧, 这里已经废弃, 没什么重要东西了。”

巫罗绮合上棺椁,身形轻盈腾空,像一抹飘逸流动的水墨掠出墓室, 不知为何给人一种速度又快又慢的感觉。

连雨年拎起易从安紧随其后,刚出青铜门,就见他反手关门,原本已经打开的锁也被他重新扣上。

“……”

连雨年欲言又止,从巫罗绮云淡风轻的神色里看出了一丝微妙的心口不一。

而在离开通道,看到他耗费为数不多的力量将这方小世界保护起来时,这种感觉就更重了。

已经废弃?没什么重要东西?

呵。

回到岸上,连雨年与巫罗绮也没有多做停留,直接顺流而下离开万重湖。

中途沈青池又发来两只织罗傀儡,一只递信,一只送连阙山脉和忘庭江的消息,私心正事两不误。

“去看看吗?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巫罗绮拢了拢随身躯一并生成的白色披风,兜帽边沿的珠串微微摇晃,映得他瑰紫色的眼睛色泽浅了不少。

他没有看信,却似乎对信中内容了然于胸。

“不去,我是为了找赛江南来的,现在人已经找到,神识也没了,不用再费那个功夫。”连雨年折起沈青池写的情诗收好,顿了顿,忽然记起这人的身份,连忙问:“真有意外收获?有我就去。”

巫罗绮长眉一挑,煞有介事地抬头,间错着掐了掐食指与中指的指节:“意外收获有,但用处不算很大。你若是过去,可就赶不上与人皇陛下一起过年了。”

连雨年罕见的迟疑起来:“用处不算很大是多大?影响最后我按死觋吗?”

“不影响,一把钥匙而已。”巫罗绮揣起手,仰脸晒太阳的模样,仿佛一只懒洋洋的白毛狐狸,“对我的用处比对你大。”

连雨年直觉他没说实话,但灵性天授也没有预警,想了想,在乌篷船驶过荷汀时折来一枝残荷做成新的傀儡,给沈青池去信。

“没事。”连雨年说道,“我不会分身术,但我有陛下,你把那钥匙的模样给我描述一下,我让他派人去找。”

刚拿下妖蛊教那么多据点,正好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磨合磨合。

巫罗绮坐在船头,手臂搭着半曲的膝盖,静静看了连雨年一会儿,恍然间从他身上看见故人的影子,却又并不那么高兴。

像什么不好,偏偏像他理直气壮地炫耀与伴侣亲密的样子,真令人不悦。

“……巫先生。”

“嗯?”巫罗绮回神,冷不丁迎上他一言难尽的眼神。

“你怎么一副……”败犬的表情?

“什么?”见他吞吞吐吐,巫罗绮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什么,立马又说:“别说了,不是什么好话,不想听。”

“……”

离开万重湖,连雨年还是往另外两个养鬼地各跑了一趟,不是找东西,而是给驻扎在那里的探子送温暖。

各种类型的符箓三五百张,外加二十把桃木剑,连雨年忙活了一整晚,终于代替朝廷发完“赈灾粮”,才和睡足了觉的巫罗绮一齐回帝京。

东城门口,巫罗绮走出天地之力凝成的薄云,笑道:“你的腾云驾雾术倒是熟练,不过赶个路也要用天地之力,你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天地之力无处不在,放在那儿不就是让人用的吗?”连雨年疑惑反问,“我家巫祖烧水点个火都要用天地之力的。”

“……学点好的。”

挑明身份后,巫罗绮也不再装纯良演无辜,身上的长辈感满得都快溢出来了。连雨年莫名被他这副模样戳中笑点,走到他小院门口时还在笑。

巫罗绮被他笑得无奈:“快回去见你家陛下吧,我们一进城,他的暗卫就跟你掉了的尾巴似的黏了一路,烦得很,赶紧把他们带走。”

“好的好的,马上走。”连雨年停在门外,笑意慢慢褪去,“你……打算什么时候为我卜算?”

“除夕,子时,新年与旧年交界点,真正意义上的黄道吉日。”巫罗绮习惯性捏指节,“他正在蜕鳞,最多只需三年便能完成塑体,到时不用你找,他自己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但让他顺利出世,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伤亡。他养的那些厉鬼,他掌握的鬼巫秘法,轻轻松松就能毁灭一座城池,我只有一个人,保护不过来。”

连雨年眼帘微抬,长而卷翘的睫毛沾着一点晨露,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水光,衬得一双凤目黑白分明,略略上扬的眼尾能勾到人心里去。

巫罗绮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听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被动迎战是解决问题的下策”,只觉得轮回当真是个圈,有些东西想避都避不掉。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巫罗绮弯起眼睛,“好好过年,我们争取在上元节前解决这个麻烦,然后一起过个节,最后送我一程。”

“好,有劳。”连雨年心情一沉,“也多谢你了。”

巫罗绮笑着颔首,视线一扫,恰好看见从他袖口探出的半透明小脑袋。

“土豆粉”在连雨年身边待得越久,面部轮廓就越清晰,牛头、兔眼、蛇颈,透明质感的身躯覆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鳞影,只差一对眼珠子,脸就长齐全了。

除了脸,它的身形长开之后,也越来越气韵独具,虽然缺了鹿角、长须与爪掌,却已经颇为神似他曾见过的那位神龙。

可惜天道有缺,这一世不会再出一条苍龙了。

巫罗绮勾了勾唇角,手指轻弹,几条血线蜿蜒飞出,精准喂进“土豆粉”嘴里。

“土豆粉”惊喜地含住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小心翼翼地细品。连雨年斜它一眼,无奈道:“那是你的性命本源,自个儿用都不够,喂它做什么?”

“结个善缘,不必放在心上。”巫罗绮揣起双手,“得空给孩子起个名字吧,跟着你怪委屈的。”

听到这话,“土豆粉”仰首委屈巴巴地看着连雨年。

连雨年捧起它蜷曲的身体,上下打量一番后,若有所思地点头:“把觋搞死再帮你取,放心,一定起个好听的。”

“土豆粉”用力点头,往他手腕上一缠,继续当自己的装饰品去了。

……

“回来了。”

连雨年刚迈进安和殿,就听见沈青池的声音从望月台方向传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声音的主人用力抱住他,将他牢牢锁进自己的臂弯间。

衣袂翻飞,宽大的袖摆卷着醇苦的檀香拢上身来,连雨年靠在沈青池身上,与他耳鬓厮磨,发丝交缠,耳边尽是他的呼吸声与心跳声,略显凌乱,但很悦耳。

“土豆粉”探头瞧一眼,机灵地从连雨年腕间滑落,飞快蹿出殿外。

几乎在它离去的同一时间,连雨年抬起手臂回抱住沈青池,手掌压着他的后脑,指尖没入他如瀑的黑发,从发根到发尾梳理一遍,仿佛给什么大型猛兽顺毛。

沈青池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几步路还用轻功,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连雨年笑道,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不久前刚反驳过一句类似的话。

“是啊,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你做点儿什么。”

沈青池埋在他颈间闷笑一声,环着他腰背的手忽然用力,拦腰抱起他向内室走去。

连雨年怔了怔,也没挣扎,反倒放松身体,心安理得地歪头窝在他肩上,勾了勾悬在空中的精致足踝。

听到殿内的动静,择青亲自端着沈青池为连雨年准备的、已经温了半个多时辰的药膳骨汤进殿,想让他趁热喝了暖暖身。

谁知他一进门、一抬头,就看见陛下搂着先生快步走向内室,俨然一副要白日宣那啥的模样,顿时整个人僵成了一具僵尸。

他怔忪片刻,默默端着汤原地返回,让人拿下去继续温着,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门前。

殿内,沈青池将连雨年放在床上,右手摘下他绾发的木簪扔开,顺势握住他纤细的后颈,在满床流泻的青丝间屈腿抵上床铺,俯身吻了下去。

连雨年抬头迎接他的吻,略略抬起的下巴与抻直的颈线连成一道漂亮弧度。黑发在他的肩颈里堆出一片如云的阴影,逶迤流入半敞的领口,凌乱散在雪白的肌肤上,锁骨微耸,在其间若隐若现。

他们缠绵而温柔地交换气息,仿佛交颈的雁鸟,并无欲色,只有分别多时终于重逢的亲密相依。

“抱着我。”沈青池含糊地说,喑哑的声线从交叠的唇齿中漏泄而出,伴随着某种黏腻声线,令人脸红心跳。

连雨年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搭在他腰上,指尖若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腰带摩挲了几下。

沈青池跨坐下来,两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向上抬,灼烫的吻顺势下滑,啄了啄他精巧的喉结。

连雨年痒得轻笑,作势要躲,又被他转了回去,捉着他纤瘦的手腕继续纠缠。

“别躲。”沈青池有一下没一下地咬他的颈项,低低咕哝道。

他在感情上是强势的掠夺者,在床上也是。他可没有自己是委身在下的自觉,习惯性地主导一切,看着连雨年的眼神都透着病态的渴求,仿佛自己才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狩猎者。

“嗯,我不躲。”

连雨年摸摸他的脸,手指沿着他的轮廓辗转滑到下巴,带着亲昵和引诱的意味。

沈青池下意识偏头磨蹭连雨年的掌心,手上力道一松,身上剑拔弩张的攻击性慢慢消解,化成满腔柔情。

凶兽套上枷锁,又主动缩回了笼中。

“不继续?”

“继续。”

第58章

两人胡闹了一会儿, 像两只在窝里打滚翻腾的幼兽,互相啃啃咬咬了一阵,除了弄乱彼此的毛发之外什么出格的都没做, 最后还得给对方舔毛, 免得脏兮兮的, 在外人面前丢脸。

连雨年倚在床头, 喝时隔两个时辰终于端上来的药膳汤。沈青池一脸餍足地靠在他肩头, 手臂环勒过他腰侧,手指卷着他腰间的环佩随意把玩。

择青眼睫低垂,没敢看床上的“妖妃”与“昏君”,低声问沈青池是否要传膳。

沈青池拍连雨年腰窝,懒懒地问:“饿了吗?想吃什么?”

一盅汤入肚,如同泥牛入海, 没有在连雨年胃里掀起半点波澜, 反而勾得他的馋虫蠢蠢欲动。

他咂咂嘴说:“我想吃麻辣兔头和糖醋鲤鱼, 上次的虫草花鸡汤也不错。”

沈青池一摆手, 择青心领神会地领命退下。

连雨年在皇宫住了十多年, 这个曾经危机重重, 令他如履薄冰的龙潭虎穴,在与沈青池重逢相认之后, 竟让他产生了类似家的感觉,一回到这里,被觋逆着摸炸开的毛都顺溜下来, 从骨子里泛出一股深深的倦怠与疲惫。

“辛苦了。”

被褥柔软地下陷, 将二人裹得严实而暖和,沈青池贴在连雨年耳畔轻吻,不带一丝情欲, 只是单纯的安抚,每个吻都像他的语气一般温柔。

“还好,其实我没真的做什么,但不知为何就是累得慌。”连雨年把脸埋在被子和恋人的胸膛之间,闷闷地笑,“可能我天生懒命,劳碌不得吧。”

沈青池被他低哑的笑声震得耳廓发麻,下嘴重了些,在他颈侧烙下一个牙印。身体力行地干着不正经的事,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正经。

“忙完觋的事就好了,我这儿没有别的事需要劳累你。淮南淮北的粮灾与漠北军粮的事解决得差不多了,那批趁乱哄抬粮价的粮商该杀的杀,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还顺手揪出了几只贪官,粮市动荡不足三日便稳定下来,情况倒是比我预想得好上不少……”

“还有半个月便要过年,年关将至,送到我案上的政务反而少了点,请安折与年尾结辞居多,那群成日唠叨让我娶妻的御史也安分许多,我今年可以腾出更多时间陪你过年了……”

仿佛想将分别这段时间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一股脑塞进连雨年耳朵,沈青池说得又缓又细,恨不得连自己每日三餐都吃了什么也全部加上。

连雨年闭着眼,手掌在他背后轻拍,耐心地倾听,时不时给些回应。

数九寒冬,帝京连日下雪,冷得让人骨缝都痛,越发显出屋子里暖融如春,两颗依偎的心滚烫又妥帖。

不知不觉间,连雨年睡了过去,大半个身子团在沈青池怀中,睡得又熟又沉,仿佛一卷黑白分明的水墨画作。

沈青池收紧手臂,将失而复得的珍宝牢牢禁锢在臂弯间。

岁月荏苒,他把死生分隔的三年过成了三百载,行尸走肉似的苟活,后来连雨年回到身边,他们又经常性分别,聚少离多,心也不免吊在半空,落不到实处,总是觉得自己在做梦,随时可能一脚踏空而后惊醒。

直到这一刻,连雨年卸去坚不可摧的盔甲,严丝合缝地嵌进他怀里,呼吸可闻,体温清晰,还能听见心跳声与睡熟了不自觉的细微呼噜声,久违的踏实感与安全感终于重新入怀,填满他的胸腔。

沈青池就像个在冰雪里冻透了的人,历尽千难万险再度拥抱温暖,寒意抽丝剥茧的自他骨血间拔出,让他浑身舒坦,又免不了要忍受从骨缝里伸出、蔓延至全身的密匝匝的酸软刺痛。

古往今来的智者似乎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情爱误事,凡谋大事者,总要经历一个剔除情念的过程,尤其是帝王,更是将无情二字刻入骨髓,不愿触及,也羞于启齿。

少年时期,沈青池也曾视情爱之事为洪水猛兽。他爱着连雨年,却想将他从灵魂中拔除,想学其他兄姊那样,只给连雨年一分情,然后向他索取九分回报。

但他一生情寡缘薄,寥寥一点情丝,都是连雨年给的。

那不是洪水猛兽,也非沉渊沼泽,是缝合他仅存的良知善念的细线,一潭镜花水月的虚影,哪怕他愿意溺入其中,死在爱里,也根本没有那个条件。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注)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情之所钟的中间人,他是那个不及情的“最下”。

连雨年是沈青池行过千山万壑,行至山穷水尽,于风雨之间茕茕孑立时,撑在头顶的那把伞。

是上苍难得垂怜,施舍他的柳暗花明。

青史万卷,以岁月起笔。

他要他们生同衾,死同穴,后世人提及落笔,名字也要并列。

方算圆满。

……

沈青池没有说谎,临近年关,盛朝四方无事,国泰民安。

觋在连雨年这儿吃了几次亏,也长了记性,学壁虎断尾求生,割舍了妖蛊教的所有情报据点,龟缩起来。

根据巫罗绮的说法,在完成“蜕鳞”之前,他是不会再轻启祸端,胡乱招惹自己的克星了。

连雨年也乐得享受这最后一劫前风平浪静的时光。

盛朝不过腊八,但十二月廿二有个寒衣节,跟连雨年前世那个别名十月朝的寒衣有点像,都是祭祀祖先的节日。

不过,寒衣节跟其他节日不同,并非起源于神代,而是从东衡王朝流传下来的一个生僻节日。

这个节日原本已经濒临消失,至盛朝开国之君在位时,复古学说兴起,才又被人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捡拾回来,重返人族舞台。

皇家祭祀也安排在这一天,比春节更加隆重。便是沈青池这种不喜神鬼之说的君主也无法免俗,年年大办大祭,非常折腾。

连雨年从前陪祀过几次,熟悉流程,但没有走过全程。这回陪着沈青池从节前三日的准备工作走起,他可算知道为何每年这个时候沈青池都一副累得要上吊的模样,对于古人的折腾能力有了格外深刻的体会。

子时过后,好容易祭祀结束,连雨年往榻上一躺,再起不能。

沈青池站在铜鉴前张开双臂,让侍从们为自己褪去繁重的礼服华冠,换上轻简柔暖的寝衣。

他是祭祀大典的主角,累了几日,看上去却比连雨年还精神些,摒退侍从后坐到榻边,揉着瘫在身旁的咸鱼笑道:“在皇陵里待了一日,感觉如何?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有,就是外围的林子里沾了点山精野怪的戾气,我拿去喂宠物了。”连雨年懒洋洋地说着,抬起手腕晃了晃。

“土豆粉”老实地探出头跟沈青池打招呼,身形、面部轮廓越发清晰,空洞的眼眶深处也亮起两点微光,眼珠就快长出来了。

它在皇陵中吃得肚腹滚圆,在沈青池若有所思的打量下摇头摆尾地卖乖。

沈青池微微一笑,没有点明它外貌上的异样:“那就多谢连卿为我沈家先祖的长眠地清理尘污了。”

“不客气,应该的。”连雨年放下手,顺势拍拍床板,“时候不早了,赶快躺下休息吧。明日休沐,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嗯……”沈青池慵懒地躺好,手臂一勾,身边的人便自觉滚进他的怀抱,“我没有赖床习惯,除非你陪我……”

“好好好,陪你陪你。”

连雨年踢掉鞋子,翻身拉过被子抖开,将自己与他一起裹了进去。

沈青池握着他后颈仰脸吻了上去,薄唇一下一下轻啄他的唇瓣,手指用力扣在他衣领边沿往下拽,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两人的呼吸略显急促,心跳声大得耳膜都在共振。

“等等……”连雨年哭笑不得地按住他的脸,“忙了一整天,你不累吗?”

“习惯了。”沈青池抓下他的手,咬住他的食指指节,用犬齿磨了磨,声音略显含糊:“你刚刚说要陪我的。”

“我什么时候说……”

连雨年声音一顿,迟滞的脑子勉强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啧”了一声。

沈青池叼着他的手指闷笑,搭在他后颈的手暧昧地摩挲:“这就是不好好听人说话的后果。反正你答应了,不能言而无信。”

“我……”

连雨年试图补救,沈青池却没再给他拒绝的机会,撑起身堵上他的嘴唇,顺手扯开了他的腰带。

房中檀香袅袅,醇烈的香味掩下一室浓情蜜意。

……

易从安苏醒在关押徐令则的屋子里,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凑得极近的脸,差点吓得心脏骤停。

脸的主人——徐令则的偃人似乎也被吓到,像只压缩到极致又被松开的弹簧似的跳开,一把扯住坐在桌边的徐令则的衣袖。

徐令则斜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在他脑壳上安抚地搓了搓。

“啊……是你啊。”易从安坐起身,抚着胸口松了口气,同时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环境,在看清屋子的陈设后,突然怔了怔,“这里是……东宫客房?”

“嗯,也是陛下用以关押妖蛊教成员的囚牢。”徐令则慢条斯理地道,“丹先生在你那儿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易从安眨了眨眼,摇头:“没有,他来迟了一步。”

“哦,那恭喜你,马上你就要见到那位大人了。”徐令则拎起茶壶倒了杯茶,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易从安不明所以,但又莫名头皮一麻:“谁?”

徐令则没有说话,而是扭头看向房门。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古老班主的声音:“陈大人,您可算来了。”

说着,他推开门,侧身让一道颀长身影走入房中。

易从安呆呆地仰头看去,那道身影逆光而来,背后拖曳出宽而长的黑暗,仿佛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其中挣扎扭动,诡谲惊悚。

第59章

折腾一整夜, 第二天果然起晚了。

两人一直睡到午时一刻,险些连午饭也一并睡过去,才被忍无可忍的择青大着胆子叫醒。

连雨年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醒神, 侧脸几道红痕衬着散乱的黑发, 呆得可爱。正在洗漱的沈青池见状, 笑着捏捏他的脸, 腕骨下的龙鳞手链轻轻蹭过他颧骨, 霎时驱散他脑中残存的睡意。

“醒了醒了,别捏。”

连雨年跳下床,按着后颈转了转,松松筋骨。侍从们端上洗漱用具与新衣,他拿起青盐漱口,扫了眼托盘上的衣服, 无奈地摇头。

沈青池换上苍青色常服, 瞥见他的表情, 笑问道:“怎么, 不喜欢制衣局做的这身新衣裳?”

捧着托盘的侍从手一抖, 在跪下请罪的前一刻, 连雨年伸手拿起束发的玉冠,救了他一命。

“太华丽了, 穿着惹眼。而且我不爱用发冠。”连雨年在托盘上挑挑拣拣,拿出一支不怎么雕琢的长玉簪,将发冠放回原位, “就这个吧, 简单束发就好。”

捧衣侍从犹豫地看向沈青池,见他这么不上道,择青连忙赶在陛下发话前开口:“是, 都听先生的。这衣服要一并换了吗?制衣局还备了几套新的,形制轻简,花纹也素,适合平常穿着。”

“换吧。”连雨年点点头,察觉沈青池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又补了句:“要跟陛下这套颜色一样的。”

沈青池顿时笑意盈面,择青也答应着退了出去。

跟午饭一起呈递上来的,是沈青池今日要处理的奏折和易从安的供词。前者数量不多,重要性尚可,放在最前头的是礼部尚书询问今年除夕、上元宫宴怎么办的折子,至于后者……

有陈安这位审讯宝才在,易从安体内三个魂魄都被审了个底掉。不涉及神鬼之说那部分早早递到了陛下案头,余下这些,都是只有连雨年能理解和处理的部分。

徐令则、易从安、“土豆粉”,是觋亲手制造的作品,前两者为他办事,后者被他放养,待遇之悬殊,一度让连雨年觉得“土豆粉”跟他有着某种特殊关联,尤其是“土豆粉”曾说从前妖蛊教的人唤过它“觋”。

而易从安这份供词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土豆粉”是苍龙死后残存的一抹精魂,曾寄生于被觋窃居的苍龙尸身,它听到的那个称呼不是对着它,而是对着觋。

觋找到的那座鬼巫墓的主人,是苍龙生前最后一名好友。他去世后,苍龙在他墓旁隐居过一段时间,离世时学着他为自己挑了处风水宝地——以丹家巫祖阵法为地基的巫族祖地,把自己葬了进去。

丹岷所设的大阵不防自己人,苍龙躺得轻松惬意且心安理得,便也万万没想到,数千年后会有一个窃取鬼巫秘法的类人族寻到此处,将它尸身肢解,据为己有。

更不会想到,它死后残留在脑中的一缕精魂,竟被那人用污秽之物养成了一条单蠢的“厉鬼”。

若是早知如此,连雨年觉得它可能宁愿干干净净地兵解,就像丹岷和他的人皇那样化为烟尘,散入天地。

“苍龙精魂……虽然只有一缕,但只要好生蕴养,来日未必不能生出灵智,融入龙身,再造一头苍龙。”连雨年的手指不疾不徐敲打着纸面,“觋这个历史过滤器,还真是兢兢业业地把所有神鬼异事都堵死在了这个时代。”

鬼巫墓穴不朽不坏,如果流传到后世,或者有人替他创造出真正的鬼巫后代,巫族仍有延续的可能——被他破坏了。

苍龙身躯不腐,又留有一丝精魂,只要给它足够的成长时间,世间终能再见神龙——被他毁了。

连雨年不清楚他搞这么多事目的为何,但要是他存有哪怕一丝重现神代、重现巫觋时代的盛世的想法,那乐子就大了。

亲手掐灭火种,然后说想看烈火燎原。

世界上最好笑的地狱笑话也不过如此。

连雨年合上供词,将“土豆粉”放了出来。

它昨日在皇陵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地围着连雨年和沈青池转圈,眼眶中的亮光更为凝实明灿,年前必定能凝聚成眼。

看着它,连雨年忽然想起了画龙点睛的故事,画中虚影点上眼睛后化龙腾飞,和它现在的情况倒是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屈起手指,蹭了蹭“土豆粉”的下巴。

它亲昵地贴上他的指尖,背上鳞片微微炸开,像晒蓬了毛的猫。

沈青池写下朱批,抬眼就看到自家爱人拿手指逗“猫”的场景,不禁一笑,又有些好奇:“我之前在它身上看到了很多狰狞鬼脸,现在怎么都不见了?”

“没有不见,只是换了种形态。”连雨年手指弯曲,虚点龙鳞,“你看到的鬼脸是被它吞食却无法消化的灵魂,我将魂魄渡化入轮回,剩下的魂力留给它吸收,这些鳞片就是它吸收的成果,也是它在渐渐长大的证明。”

沈青池笑道:“好像在养什么娇贵的猫,喂它吃鱼都要先帮着剔刺。”

连雨年忍俊不禁,叩了叩“土豆粉”的脑袋,被它贴着手磨蹭了好几圈,撒娇卖乖越发得心应手。

“土豆粉”贴身跟随他许久,凶性戾气有所减退,在体内的“厉鬼”渡化干净后,整条魂便恢复到初生幼崽时期的心性,单纯无邪,纯粹天真。若非如此,以它之前混乱暴戾的状态,根本无法吸收留存在体内的精粹魂力。

这么说起来,“土豆粉”还真可以算是他养的。

小花园里堆雪成景,连雨年用以练体的水潭清澈如碧,薄烟不散。清风徐来,吹得新植的白梅簌簌落香。

沈青池托着下颌,伸手抚过连雨年的鬓角,在他如云的乌发间顺下几片花瓣。

他沉溺于久违的安宁里,手边没来得及扔的选秀折都不那么碍眼了。

……不,还是很碍眼,扔了扔了。

……

距离除夕只剩两天,民间节日氛围热烈喧腾,宫中也是焕然一新。

“礼部把宫宴都筹备好了,枕岁,你要随我一同出席吗?”沈青池站在水潭边上喂鱼,眉眼惬意地舒展,不似从前那位威严冷肃的帝王,倒有了些儒雅君子的气韵。

潭中鱼儿得连雨年练体时残存的气息与巫力滋养,个个膘肥体壮,抢起鱼食来恍若八仙过海,十分闹腾。

战斗力最强者莫过于那帮来得最早的金鱼,它们的尾巴又大又薄又飘逸,但挥舞起来能把人扇晕——问就是择青手欠逗鱼被扇过,他躲开了,身旁的小侍从没有。

连雨年刚从宫外回来,左手一只鸡——长平楼的糯米荷叶鸡;右手一只鸭——安泰记的脆皮油烤鸭,手腕上还挂着几个纸包,装着各色零嘴,出趟门跟进货似的。

他拿着装酥肉的纸包溜达到沈青池身边,自己吃一块,给陛下喂一块,再碾碎一块喂鱼,雨露均沾。

“宫宴?不去。以前我就觉得这种宴会无聊得很,同样的菜肴平时很好吃,往上面一放味就变了,歌舞也很板正无趣,看那个我不如出宫,看杂戏班胸口碎大石。”

小酥肉面衣裹多了,炸得太硬,连雨年牙口好,嚼得嘎嘣作响,看沈青池嚼石头似的表情直乐:“到时候在安和殿给我单摆一桌吧,我陪你吃一顿轻松点的年夜饭,然后一起守岁。”

“好。”沈青池咽下好不容易嚼碎的炸酥肉,向他讨了个油香四溢的吻,笑眯眯地道:“今年我还要压岁钱,你再把之前三年的份都给我补上。”

连雨年瞪圆了眼:“陛下,你执掌天下之财,还缺我这仨瓜俩枣?”

“嗯,朕执掌天下之财,只缺你这仨瓜俩枣。”沈青池叼走他刚拿起的酥肉,继续用牙齿磨咬,“记得要给。”

“给,给。”

“红封要你亲手画的图样,你以前总给我写福字,今年换点别的花样如何?”

“那你想要什么?”

沈青池想了想,眼睛一弯:“你和我接吻的小像?”

“……我给你画只乌龟,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怎么样?”连雨年咬牙切齿。

从前就不该惯着他,小兔崽子!

午饭吃的是连雨年带回来的荷叶鸡和烤鸭,味道不错,择青试毒时没忍住多吃了几口,扭头就让手下人出宫给自己买同款。

吃罢饭,连雨年在沈青池划给自己的安和殿偏殿内转了一圈,让人取来纸笔,挥毫泼墨地抄来一副经典春联:

上联:岁月逢春瑞彩缤纷辞旧岁

下联:江山入画祥光灿烂庆新年

横批:春满人间

春联写完,他又写了几张“福”字和“出入平安”,剪了几幅入门款窗花,亲自张贴起来,为自己的住处添上几分熟悉的年味。

沈青池与他同坐一桌,自己批奏折,时不时抬头看他四处溜达瞎折腾,唇角的弧度就没下去过。

择青倒是清闲,还有功夫帮人带话:“丹先生,张相、陈大人、许大人、舒统领、白统领、宁大人想向您讨一副墨宝春联,说是要您亲手写的,最好加持点力量,好让他们来年邪祟不侵,家宅平安。”

俗称辟邪。

连雨年好笑:“他们闲的吗?”

“就是讨个彩头。”择青乐呵呵地捧上新的红纸,“奴婢也想要先生的墨宝,您给我写个福字就好。”

“行。”

不是什么大事,连雨年答应得干脆,拿起笔正要写,就见旁边横来一只手,腕骨上的龙鳞手链晃荡出深静冷翠的微光,衬得指节修长白净。

沈青池弯起手指,敲他微微曲起勾着笔杆的、纤细泛粉的指节。

“先写我的红封。”他一本正经地摊开手,“春联、福字、出入平安也来一套。”

连雨年被他小学生争宠的架势逗乐了:“我是卖年货的吗?”

“给不给?”

“等着。”

第60章

十二月三十, 千家万户共贺除夕。

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帝京无宵禁。自沈青池登基以来,京中年节一年过得比一年热闹, 今年犹胜去年, 还未入夜, 城里已经亮起一片灯海。

街上人潮如织, 摩肩擦踵, 街头巷尾充斥着说笑与道贺声。炮竹声此起彼伏,一阵接着一阵,天上时不时炸开一朵烟花,星火如雨落下,处处都是喧腾的年味。

宫外热闹,宫内也不遑多让。

今年的宫宴在御花园开, 沈青池撤了往年的歌舞, 改听戏和看杂耍, 与民同乐。古家班的几只鬼混在杂戏班中, 将吐火吞剑等项目假戏真做, 看呆了那群不知妖蛊教之事的朝臣, 三观摇摇欲坠,手里的酒盏也摇摇欲坠。

连雨年嘴上说着不参加宫宴, 最后还是被沈青池哄得稀里糊涂入了席,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给古老班主他们兜底, 虽然仍觉得无趣, 却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新年的东风也吹到了东宫,虽然依旧为禁军、天子近卫、暗卫三重防护守得密不透风,但该摆的酒席一桌没少。值班人员分批吃年夜饭, 坐在一起烤火守岁,不能回家陪伴亲人的郁闷都消解在暖融融的火光里。

就连关押在此的囚犯也沾了他们的光,吃上一年到头最好的一顿饭。

徐令则、他的偃人和易从安关在一处,含人量极低的三位吵了一场五个人的架,就饺子应该蘸醋还是蘸酱油辣椒展开了长达半个时辰的斗争,最终因两种调料皆被打翻而啃了一盆寡淡无味的蒸饺。

巫罗绮懒得出门,在院子里边嗦辣炒小蛤蜊边看美人头写的话本,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写的什么玩意儿,在纸上撒把米,鸡啄的图案都比你写的有趣”,但就是手不释卷,硬生生看到了结尾。

千里之外的丹桂乡,一切恢复正常的桫椤镇上爆竹声震天。兰女夷拿着火折子穿行于响动之间,帮着胆小的孩童和少女点燃引线,然后淡定离去。

放炮竹本就是为驱逐邪祟,桫椤镇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之后,镇民们对这说法迷信得很,年前一涌而出,差点买空附近城镇的炮竹存货。

更远的边疆,星垂四野,将士们喝酒吃肉谈天说地,享受这一年仅有的和最后的闲情。

今夜除夕,举国和泰,天下安定。

及至亥时,宫宴散了。

连雨年和沈青池手牵手回安和殿,择青已在偏殿水潭旁提前备了酒水点心,他们回来时正好能喝上温好的酒,几树白梅开得惬意慵懒,清冷的香味都带着温软暖意。

快到子时的时候,天上开始落雪。

帝京的雪总是下得清丽优雅,落在融金似的烛火里,便与它们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是积雪还是流火,明灿灿的。

连雨年懒散地抬手,盈白巫力被无形的天地之力织成一柄白玉色的伞,隔开雪天的寒意,让雪粒顺着弧形的伞檐滑落,形成一圈雪做的帷幕。

他一向是很有情致的人,能把淡而无味的日子过成诗歌。那三年独居于荒村内,他照旧种了一院花、养了鸡鸭、还自行做了架水车种菜,活得既热烈,又生机勃勃。

沈青池这辈子收到的人间烟火与诗情画意全是他给的,所以伸手拿红包的举动也做得理直气壮:“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我的压岁钱呢?”

连雨年掀起眼帘,伸出两根手指在他掌心一点,一只巴掌大的红封便凭空出现,叠成梅花状的红纸上用金墨描了一丛芦苇与两只大雁,栩栩如生,恍若展翅欲飞。

没有接吻的小像,只有交颈的大雁。

沈青池美滋滋收起红封,回了一枚同心圆玉璧,亲手系到他的腰上,随即勾着他的颈项与他拥吻,犬齿躁动地磨蹭,将他的唇瓣磨得通红。

“明日……你那位巫先生的卦象就该送过来了。”沈青池叼着他的下唇声调含糊,“我不想你走。”

连雨年按着他的后脑,拇指抵进他束好的发里,安抚地轻蹭。

“觋是个天大的祸患,我不能容忍他在世上多活一天。你放心,上元节前我一定回来,而且我总感觉,对付他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沈青池贴着他的唇闷笑,笑声顺着口腔震进他的大脑,令他莫名头皮发麻。

“你不是说他手中握着一批厉鬼,如若放出,会为盛朝带来巨大劫难吗?”

“所以这次我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来不及放出厉鬼。”连雨年退开一点,嗤笑道:“我不想知道他折腾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只想尽早杀了他,为死者复仇、生者除灾。”

“行,那我等你回来。”沈青池点头,握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回原位,“等你再回帝京,我带你去见见我选定的继承人吧。”

连雨年讶异挑眉:“你不是怕有人刺杀他,将有关他的所有消息都设为绝密吗?之前问也没见你告诉我。”

“那时候我还不确定他资质如何,贸然告诉了你,让你与他接触,若是之后不合适要换人,岂不浪费你的感情?”沈青池仍然是走一步想三步的性格,“现在人选彻底确定了,告知你,一是想让你和我一同照看他,二来也想让你教他一点东西。”

“什么?巫族绝学不行,他学不了。”

“不是这个。”沈青池笑了笑,指着半空微微起伏的雪帘伞说:“只有权术政斗和四书五经的人生太过无趣,我想让他跟你学一些生活情趣。”

连雨年轻笑:“这东西可是天生的,我教了你那么久也没见你学会多少,你别抱太大希望。”

“我学不会是因为有你,他又没有。”沈青池勾起他一缕鬓发轻轻啄吻,“五年……不,三年之后,这天下就是他的了。我希望盛朝永安,也希望他过得好。”

连雨年饶有兴致地问:“你是真把他当养子了?”

“也不算。”沈青池伸指点他眼角,又亲了一下,“他看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的眼神有一点点像你——像三年前的你。”

温润少年,儒雅君子。

端方持重的小临安王,仿佛沥沥雨中的清傲墨竹。

他穿着湿衣走进昏暗的寝殿,阴雨天的潮湿爬上他微凉的指尖,落在衣领,随簌簌落下的衣袍堆叠在地。

那是沈青池的旖旎梦境之始。

……

子时,新旧年交替的刹那,巫罗绮合上美人头写的话本,抬手折来一枝红梅,扫开桌上落雪。

仿佛随意为之的举动,却真真切切划出了一个卦象,曲折的线条向四方逶迤,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规整有序,透着幽幽的寒意。

“果然在这儿。”巫罗绮托住下颌,眉宇间泛起淡淡的兴味,“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胆大包天……痴人说梦。”

“主人,您算到什么了?”美人头凑上前来,脸上沾着几道墨痕,是改文时不小心蹭上的。

“我要找的那具‘骸骨’的位置啊。”巫罗绮轻叹,“一万年啊……他们居然算到了那么久之后的事。一个偷天换日的局,经过那两人之手拨弄,反而变成了瞒天过海之势,真不愧是天命之人。”

“啊?”美人头不明所以,并诚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巫罗绮微微一笑:“不用急,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

人间的热闹传不进这片无光的寒潭,尽管潭边的枯树枝头已覆满绿叶,却仍旧给人以死气沉沉之感。

水潭的水位下降了大半,露出一圈爬满湿苔的石壁,水下缓缓摆动的阴影变得空前庞大,搅动出粘稠而沉闷的声音。

觋倚靠在巨石上闭目养神,身下是一截灰蓝色的修长尾巴,没入水中的部分无缝衔接下方巨大的黑影,整个人脱胎换骨,隐隐透出某种幽晦而古拙的气质,仿佛历经岁月斑驳的古老器具,哪怕被精心清理打磨过,摆在崭新的置物架上,依然掩不住沧桑陈旧的本质。

他弯腰掬起一捧水,从前浑浊粘稠的液体,现在却澄清了许多,从他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淌落。

星辉落于水面上,折射出与他尾上鳞片色泽相近的灰蓝光线,映着他淡漠俊美的面庞,在水上投下阴鸷森然的倒影。

觋抚上自己的侧脸,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别的什么人喃喃自语:“吃掉他,你就能活过来,活过来为我所用……”

“他是你的后人,也是神代之后唯一一位天授巫族,吃了他一定可以补全你缺失的力量,让你的躯壳完整复苏,成为我如臂指使的……心腹?工具?”

觋低低地笑出声,摊开手臂,躺倒在石面上,长出一口气。

“巫族死后身化天地……真是个天大的谎言啊……”

……

新年第一天,连雨年和沈青池互道新年好,再陪他吃过早饭,便出宫前往巫罗绮居住的小院,找他兑现承诺。

长全了双目的“土豆粉”盘在他肩头伪装装饰花纹,半透明的身躯轻微起伏,眼皮耷拉,半盖着金色的眼珠。头顶两个小小的凸角开始分叉,渐渐往雄鹿角的形状变化。腹下两对五趾爪掌,牢牢勾着连雨年的头发。

它的模样看上去已经与典籍里记载的苍龙无甚区别。

“来了。”

小院门口,巫罗绮揣着手静静站立,见到连雨年便笑眯眯地向他招手,神态轻松惬意,仿佛不是去打BOSS,而是和朋友一起踏春郊游。

连雨年快步上前:“卜出来了?”

巫罗绮颔首,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绘着一幅繁杂图纹,弯弯绕绕花花绿绿的线条搅成一团,乍一看令人眼晕。

连雨年眯起眼细瞧:“这是……你卜出的卦象吗?”

“不。”巫罗绮握住他的手臂,“这是路标。”

话音未落,两人瞬间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