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连雨年眼前一黑, 仿佛坠入到没有边际的浓稠黑海,失去视觉的同时,其余四感得到了远超常理的加强。
他听见幽深而沉邃的流动声, 带着广阔的回音, 仿佛从极深极远的地底传来, 某些瞬间甚至像是远古巨兽发出的悠长嘶鸣, 令人心魂剧震。
他感受到拂上脸颊的风, 轻柔、潮湿,带着一点清苦涩口的冷香,不仅钻进鼻腔,更顺着他的毛孔渗进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异样的酸麻寒凉,不知不觉就像被冻僵一样反应迟滞, 不能动弹。
在如此敏锐的四感操控下, 连雨年却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能力, 无法确认自己的方位, 不知自己身陷怎样的处境。
倘若这些都是幻觉, 都来自觋, 那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但谁又能说他此刻不是正置身死亡?
死亡……
死亡?
连雨年猛地睁眼,肺部火烧火燎的剧痛骤然冲入脑海, 让他长长吸了口气,开始大口呼吸,缓解缺氧的痛苦。
巫罗绮就站在他身前, 长睫低垂, 目光认真落在他身上,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土豆粉”则支起脑袋用力磨蹭他的面颊,眉心鳞片闪过一抹亮光, 淡淡的凉意注入他体内,起到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抚效果。
“我刚刚……”连雨年揉揉“土豆粉”的脑袋,一开口就感觉嗓子哑得像三天没喝水,连忙清了清,“我刚刚怎么了?陷入幻境了?”
“你是纯血巫族,世上哪有可以困住你的幻境。”见他脱离危险,巫罗绮收手退了两步,“方才我循着路标带你来到这里,刚落地你的脸色就变了,双目失神地僵立,然后自行屏住呼吸,一副要把自己活活憋死的样子。”
“……啊?”
巫罗绮摊手:“知道你不能理解,我也不能啊。可这儿什么都没有,就一个水潭,没有巫力,没有异力,没有天地之力,干净得不像在人间。我都想着若是实在找不到原因,你又没法儿靠自己清醒过来,就给你一拳看看能不能把你打醒。你睁眼之前我拳头都抡起来了,啧……”
连雨年面无表情:“……把你脸上的可惜收一收。”
说话间,他环顾左右,阴晦的天穹投下灰蓝色的光线,将眼前一汪清潭映照成深邃的墨绿,平滑如镜,偶起波澜,一如阴雨天的万重湖。
正圆形湖泊宛若一面铜鉴,四面有环形的堤岸。青石板铺成的路凹凸不平,透着湿漉漉的深绿色,苔痕斑斑。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粒沙石、一棵草木都不存在,反衬得天地辽阔,湖面旷远,天色越是幽晦,便越凸显出沉肃庄重的氛围。
万籁俱寂,只有沙沙的风声不时回响。
连雨年突然从这份安静里品出一点毛骨悚然的危机感:“这儿是哪里?”
“终点。”
一直静静注视着他的巫罗绮忽的弯起眼睛,笑容中带着怅然与释怀,终究还是把盘亘嘴边良久的话语咽了回去。
他上前一步,向着身前广袤的湖水张开双臂,微笑着呢喃道:“他的终点。”
他?
他是谁?
连雨年直觉这个“他”指的不是觋,莫名一阵心惊肉跳,心跳声剧烈敲击着他的耳膜,叩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让他有点晕眩。
他捂住额头,咬牙道:“巫先生,别跟我打哑谜。”
“没打哑谜。”巫罗绮温和一笑,抬手抚过他的鬓角,像个宽厚温柔的长辈,“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我已将你带到了,只是想真正抓住他,你还需叩开一扇门。”
灵性天授在神经中枢上跳踢踏舞,疯狂预警,连雨年隐隐有些预感,却不敢信,怔怔地问:“什么?”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渐渐变得猛烈,巫罗绮衣袂猎猎,神思宁静:“这扇门高广无垠,屹立云巅,万年间无一人可以履及,更遑论推开。”
“所幸岁月风刀霜剑,将门刮得残破,为你创造了机会。我会帮你撬开一条门缝,至于能否推门而入,去杀你想杀的人,就看你自己了。”
说着,他回眸看了连雨年最后一眼,并指点向眉心。
连雨年条件反射地伸手想要阻止,就在这时,巫罗绮体内忽然迸发一股极其强横的力量波动,将猝不及防的他弹开,自己则如一片轻盈的柳絮,坠入湖中。
“巫先生!”
连雨年踉跄着站稳,不及多想,也飞身朝湖里跳去。
可没等他跃下堤岸,原本静谧无波的湖泊陡然风急浪涌,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口吞掉巫罗绮的身影。
墨绿色的水流呈顺时针缓慢旋转,连雨年又听见不久前失去视觉时听到的那种流动声。巫罗绮的身影消失于水中的刹那,整个湖泊突然如复苏的心脏般猛然泵动一下,随即沉重如滚雷的潮声轰然炸响,充塞了整片天地。
连雨年这才发现,此地竟然也是一处隔绝于人间之外的小世界。
每个小世界的诞生,都源于一种天地不容的伟力。
之前他所见的那两处,一处是鲛人族全族的埋骨地,一处是神代巫家巫祖的坟墓。
那这里,又属于谁?
没来由的惊惧感霎时如电蛇攀上心脏,连雨年下意识召集天地之力,却发现这个小世界如同干涸的水坑,没有半点他能借用的力量,于是转而使用巫力腾掠而起,退回岸上。
可不等他站稳,脚下的地面便开始寸寸龟裂、破碎、塌陷,从高空坠入下方无尽的黑暗。
深渊之中潮声汹涌,灰蓝色的水墙拔地而起,在连雨年面前掀起惊涛骇浪。
他凌空而立,巫力环绕于左右,任由狂风扑打,也自岿然不动。
他死死望着前方的海潮,它们从渊薮下冲出地表后,仍然在暴虐地翻腾搅动,浪头一波接着一波拍打下来,如天倾,如山崩,即使被他一一挡开,也对他的心灵造成沉重的压力——
明明并未受伤,连雨年却在这一幕幕灭世天灾般的景象中品尝到了心肺剧摧、肝胆欲裂的恐惧。
这种恐惧,少年时他躺在高处,仰看阴云翻卷、电光滚滚的雨中天幕的时候也曾有过。
但那时的他想逃就逃,今日的他却根本迈不动脚步。因为他看见暴怒的浪潮渐渐偃旗息鼓,如顺了毛拔了爪牙的猛兽般趴伏于某人脚边,温驯而畏惧。
与此同时,他也同样被一道气机牢牢锁定。
“你……”连雨年张口,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是谁?”
巨浪分开,托起一条水做的浮桥,连到连雨年前方。
有人随意地踏上去,从水墙后方转出,迈过时光的重重壁垒,不疾不徐地走入连雨年视野。
天光乍暗,晦涩的光线内流转出条条缕缕的灰色气流,若有似无地旋飞上前,环绕于他左右。
那人站到连雨年十米以外的位置,织金玄袍优雅地垂落。黑发黑眸仿佛为天下最纯净的夜色洇染而成,瓷白面庞上唇色绯艳,烟紫色的小痣点在左边飞起的眼尾,天然勾着三分笑意。
一身浓墨重彩,令人过目难忘。
他微微抬手,周身无尽的浪涛皆顺服地落至脚下,承托起他所需的战场。
“初次见面。”男人粲然一笑,“喜欢我为你准备的身体吗?”
连雨年愕然瞪大眼,脑中一片空白。
……
以澧水为名,却无人见过的丹家唯一后人。
……
自苏醒便能如臂指使的巫力,痛苦却顺利完成的练体。
……
家中有巫祖的闲时记事和万卷神代藏书,崭新如初。
……
觋身上所落的巫族十脉的诅咒,借他之手应验。
……
与那双清澈宁静的黑瞳对上的瞬间,连雨年耳边响起书页被风翻动的轻响,无数从前被忽略的细节快速涌出,并严丝合缝地相连,组成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的答案。
他到底为什么会穿越成丹澧?
丹家后人已无巫族的天授神力,为何丹澧的躯壳内换成他的魂魄就能拥有?
那些囊括各个领域的庞杂典籍,它们的内容为何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由他随取随用?
妖蛊教有表里双面结构,他负责对付神鬼异术的“里”,这一代的人皇沈青池为了他倾尽全力对付本质为情报机构的“表”,是机缘巧合的结果吗?
还是早有人算到今日之祸,于是提前制造出一副空壳,连同丹巫典籍一并保存至后世,以常人难以理解的伟力,再创一个人皇与巫族合作消天下灾劫的奇迹?
“是……你?”连雨年难以置信,一种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席卷他全身,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扭曲起来,让他分不清虚假与真实的边界。
“嘘,别说,也别问。”男人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眉眼弯弯笑得狡黠,“我现在是他的武器,他的矛和盾。杀了我,你才能见到他,完成你的目的。”
“不可能!”连雨年想也不想地驳斥,“谁杀得了你?!我怎么可能杀你?!”
“呵。”男人轻笑出声,“傻孩子,你真以为站在你面前的‘我’是我吗?我只是一具不完整的空壳,一缕没有意识控制权的神识,一个残破的庇护所罢了。当然,如果你最终敌不过我,反被我吞噬,可能你想见的那个‘我’就会出世了。”
他垂下眼睫,孩子气地抿了抿嘴:“可我不喜欢这个结果,所以你要努力啊……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没来由的惊惧感贯穿连雨年的心脏,他本能地催动一切自己熟知的术法阵势,繁复符文霎时占据半壁天空,仿佛另一片倒悬的海,挡住拍向自己后心的玉白手掌。
“术式学得不错,很熟练。”男人弯起眉眼,举手打了个响指,“但还不够。”
地下的沛然惊涛冲上云霄,在他身后汇聚成一柄贯天彻地的巨剑,他信手一挥,剑锋悍然斩落。
“用点力。”男人歪了歪头,“别像你家人皇没让你吃饱饭一样。”
“……”
连雨年咬紧牙关,被逼上死路后反而笑了出来,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平静的疯感。
“好,谢谢先祖指点。”连雨年摊开五指,指间漏下一绺绺闪烁刺目的银白电芒,“我要扒了觋的皮。”
男人笑道:“等你杀掉我,我教你一种更实用的折磨人的方式……你一定喜欢。”
九天之下雷鸣轰动,这方小世界的边界爬出枝桠分叉的白光,像裂痕,又像电光。
“好。”连雨年用“表面淡定,实则已经走了有一会儿”的、带有淡淡死感的语气说:“我等着。”
比从前强大一万倍的雷法浩荡砸落,仿佛苍穹倾颓,天河飞流直下,迎上那柄锐不可当的巨剑。
男人笑眯眯看着两股巨力碰撞,榨干体内最后一丝气力后,在左手不受控制地想要抬起加码时,更快一步地劈下右掌斩去那条手臂。
臂膀落进深渊,在半空崩碎,化作不知名的材料散落得无影无踪。
他眼尾小痣闪了闪,半张脸倏然如瓷器上的冰裂纹般裂开,朝着左半边身躯向下蔓延,露出森森白骨。
“蠢货。”男人捂住右侧完好的脸,微微抬首,神情傲慢,“你也配控制我?”
话音未落,他的巨剑不敌雷海,粉碎于雷霆洪流之下。
男人再度露出笑容,张开右手,拥住了最先击中自己的那道雷电。
“我还是更喜欢金色。”
第62章
手臂合拢, 被抱住的却不是闪电,而是连雨年。
他再度进入刚进小世界时那个无光的领域,耳畔的水流声和缓恬静。似有若无的温度拢在他身上, 他的额头磕着什么温软的物体, 后脑的头发也被人梳了梳——
这是一个温柔到了极点的拥抱。
连雨年的喉咙滚过一阵涩痛:“巫祖, 是你吗?”
“嗯, 是我。”温凉的气息扫过他的耳畔, 含着笑意的声线低沉柔软,“辛苦了,毫无铺垫的练体一定很痛吧?”
连雨年垂下睫毛,低低地“嗯”了一声。
男人,丹岷轻叹:“一万年岁月,仿佛只在朝夕。我合眼时没想过要醒来, 但终究逃不过所谓的天命。”
连雨年攥紧拳头:“巫祖, 觋的所作所为你们万年前就预料到了吗?”
“嗯。确切地说是阿绮……你的巫先生死前卜算到的。”丹岷语气沉郁, “他的卜算之法为神代天道不容, 但天授之术一旦落成, 即便是天道也不能干涉。阿绮去世的那一夜看到了一瞬间的‘天兆’, 说万年后的某一世有一劫,是我们留下的祸患, 让我和陛下早做打算。”
“所以……”
“所以,我借来鬼巫的造生之法拆解研究,以一滴心血打造出一副没有产生意识的身躯, 封印于丹桂乡下的大阵里, 让我丹家后人世代守在那里,等一场因缘际会。”
“因缘际会……”连雨年喃喃道,“我一次次破坏觋的计划, 让他身上巫族十脉的诅咒生效,也是因缘际会吗?”
“嗯。”丹岷轻抚他的长发,“原本你该是我和陛下的孩子,但我们考虑许久,还是决定让你诞生于后世。无论阿绮说的祸患是什么,只要你体内流着我的血,便能继承我的天授巫力,巫族气运也将环绕你身,助你解决这场灾劫。”
“我们很抱歉,不得不把这份重担压到你的身上,但看见你走到这里,我也很高兴你完成了我们的所有期望。”
“那巫先生,还有你……您……”
“我们的存在,是为了给你兜底。”丹岷道:“你的对手是真正的天纵奇才,我甚至怀疑他是这一个时代的天命之子。他是巫觋传承最后的继承者,运势极佳,天分惊人,竟能在没有巫族血脉的情况下将鬼巫传承习得十之八/九,还找到了苍龙尸身,将其身躯化为己用。”
“这桩桩件件单拎出去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他却每一件都干得漂亮。倘若他把天赋用在合适的地方,而非肆意造杀,豢养厉鬼,又怀着那样暴虐无理的志向,他必定会成为一代传奇……不过如今么,他险些酿成大祸,死不足惜。”
“嗯,我也这样想。”连雨年感觉自己的脸似乎埋在自家先祖的颈窝里,忍着蹭一蹭的冲动,闷闷地问:“那您现在算是活着吗?巫先生以后……还能回来吗?”
丹岷轻笑:“不算,我们都不是活人,我是残存的神识,他是一缕残念,为这场祸患而来,也注定为它而逝。”
“时代变了,变不回去,也不应该变回去。有人只看到了神代人族的强势,却没想过我们面对的是怎样艰苦的环境与恐怖的敌人,竟还痴心妄想,想让那个时代重临。”
连雨年挑高了眉毛:“觋干那么多破事是为了……让神代重临?!”
“嗯。不过是一场白日梦罢了,他那个自以为是的计划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丹岷轻拍连雨年的后脑:“去打碎他的梦,然后送他上路吧。”
“……好。”连雨年深吸一口气,想扇人的手微微颤抖,“先祖,你之前说要教我的折磨人的方式……”
周围安静片刻,一点凉意忽然在他额头上扩开,仿佛有人用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连雨年身体一僵,一个未曾见过的奇特术法刻入脑海,让他眼睛发亮。
“别让他死得太轻松。”丹岷笑道。
连雨年用力点头:“我会的!”
话至此处,便已说尽了。
连雨年与环抱着自己的虚幻之人相对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抬起手臂,回应了这个拥抱。
“我真的……本应该是你和初代人皇陛下的孩子吗?”
“当然是的。”丹岷声音温柔,“阿绮为我们算过,我们命中应有一子,只是一直算不清落于何处,直到死前才有了定论。你还记得归泽卦吗?”
“记得。星流曲弯,草木归泽,吉卦。如果落在某件事情上,便是表示必须经过格外曲折的过程,在极其离谱的运气和必然要发生的巧合下,才能阴差阳错地完成既定目标……所以……”
连雨年忽然明白过来,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蹭过,应该是丹岷点头时扫过他鬓角的头发。
“这个吉卦和你的诞生息息相关,也确实与你的到来一一对应。连年雨落,水归其泽,入岷山,是为澧水。”丹岷笑了几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你看,是不是一点没错?”
连雨年压了压嘴角,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次穿越的空茫无依,都在此刻悄然散去。
连雨年、丹澧,两个名字落地生根,终于叫他有了活着的实感。
连雨年睁开眼,看着那道落入男人怀里的雷电抹去他的身形。
他们已经好好道过别了,所以连雨年并不惧怕分离,只是在男人冲自己微笑时,学着他的样子打了个响指,将漫天银雷染成金色。
一块碎片从他消失的地方坠落,上面映出一幕场景——濒临干涸的寒潭,绿意盎然却死气沉沉的林木,巨石上趴着的人影……以及他身下拖曳的长长尾巴。
那张脸与男人有七分相似,不像的三分源于与其截然不同的阴鸷气质。
“巫先生想找的尸骸……”连雨年握住这枚碎片,或者说路标,“巫族死后身化天地,是你们特意编造的谎言吧。”
“可惜……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
觋在巨石上惊醒,仰头望向快速泛起裂纹的天空、动荡不休的空间,知道这个梦快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