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连雨年和巫罗绮又游了一刻钟, 确认通过这种方式无法到达目的地后,终于放弃做无用功。
“再试试用你的神识感知鲛人石滩真正的位置。”巫罗绮边说边吹灭了灯笼。
连雨年无奈地放出神识,第三次感应石滩所在, 并给出同样的答案:“入口就在水池尽头。”
“那水池尽头在哪儿?”
“不知道啊。”
“……”
两人相顾无言, 灯笼无火自/燃, 在水下辟出一方光明, 也照亮环绕四周的银带挂。
穿成丹澧之后, 头回在这种事情上吃瘪的连雨年挠挠鼻尖,扯着巫罗绮盘腿坐下,沉下心梳理思绪。
他的神识非常强大,除非天道亲临或者巫祖复生,否则哪怕是鲛皇亲至,也不可能创造出足以蒙蔽他感知的幻境或错觉, 鲛人石滩在水池尽头这一结论不会有错。
同样的, 水池亦是真实存在, 而非幻觉。
巫罗绮掏出铜板, 当场又起一卦, 旋即扒拉着掌心的卦象皱眉不语, 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
“星流曲弯,草木归泽?”他喃喃道, “这是什么见鬼的生僻吉卦?”
“吉卦?”连雨年竖起耳朵,“这卦象具体什么意思?”
巫罗绮摇摇头:“不好说。卦术起源于十巫之首的巫家,但巫家亡得早, 他们的巫祖自己都没修到登峰造极之境, 就连人带这天授的术法一起入土,自然也传不下多少东西来。”
连雨年瞥他,毫不掩饰脸上的无语。
巫罗绮不为所动:“巫家四十九卦, 就属这个归泽卦没头没脑。虽是吉卦,却又笼统,如果落在某件事情上,便是表示必须经过格外曲折的过程,在极其离谱的运气和必然要发生的巧合下,才能阴差阳错地完成既定目标。”
连雨年:“……?”
这卦象确实离谱。
你说它是吉卦吧,实现条件太苛刻。你说它是凶卦吧,可它出现就代表万事必有转机,虽然概率跟中彩票差不多。
连雨年搓了把脸:“让我好好想想,我肯定是遗漏了什么。星流曲弯……星流……星流曲……嗯?”
“曲弯”二字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颠了一会儿,蓦然化作照亮思绪的闪电,击中他始终没有深挖的那一点。
南海上的奇异小岛共有五座,如果这座是通道,另外四岛自然也应该是。
但之前连雨年想得简单,认为五座岛对应着五个入口,并未深思。可实际上,五座岛为什么不能是一条通道,一条被刻意从物理状态上分割开来的隧道?
他们现在身处于隧道中的某一段路,这段路尚未与其他路段相连,自然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水池里的水是真的,毋庸置疑,但承托水流的那股力量,他虽然一直隐有觉察,却始终不曾细究,只当是鲛皇与鲛人一族覆灭后残留的影响。
是他疏忽了。
连雨年猛地站起身,巫罗绮见状,知道他必定有了想法,也跟着站起,把铜板收入衣袖。
连雨年随手起印,磅礴的天地之力浩浩汤汤涌入这口相对而言狭窄逼仄的水池,仔仔细细穿过每一粒水珠,将绵柔的流水穿成一张细密的网筛,快速筛出藏于其下的异力,并反客为主地将它们包裹起来。
银带挂们被惊动,四散奔逃,连雨年毫不费力地将它们网罗回来,循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连成一线,明灿光亮地指出一个方向。
灯笼再次点燃,这回却不再压制连雨年的神识,反而牵引着他探向前方——那里有个紧闭的缺口,仿佛被缝紧的布袋口,若有似无地透进几分气息。
找到了!是下一段通道的入口!
连雨年的神识抵在缺口处,仿佛一柄出鞘利剑,耐心找寻着施力点,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打算用蛮力冲开闭拢的入口时,入口内部却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仿佛金属拉链打开的摩擦声。紧接着有微弱的烛光渗了出来,和连雨年的灯笼相似的光芒,却卷着一缕凛冽气息与铁锈味。
“嗯?”巫罗绮挑挑眉,“是活人的血气……好香!居然是比你略逊一筹的心魂香气!”
老狐狸眼睛都亮了,一摆腿就往那边扑去。
连雨年伸手揪住他的后脖领,轻巧将人拽到了身后。
“脆皮跑什么前排。”他咕哝一句,暂时收了神识,如离弦之箭般蹿到被灯光映出的缺口前,伸手触碰。
下一秒,缺口对面传出“咕噜噜”的水声,略显模糊失真的人声同时传来:“有……人吗?是……谁?”
连雨年觉得这声音耳熟,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拍门似的用力拍了拍缺口,大声道:“兰姑娘?兰女夷?!”
那边安静片刻,再度响起的声音就清晰了很多,展露出声线主人特有的镇定从容风采。
她说:“是我。丹先生,是你吗?”
连雨年脑子木了一半:“是。”
话音落下,两人沉默了足足十秒,才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巫罗绮抱肩站在一旁,闻着近在咫尺的两道美食的浓香,勾起唇角。
果然好吃的东西会自己凑到一起。
好在连雨年和兰女夷都是冷静之人,没有把时间花在惊讶上,对过彼此熟知的事情确认身份后,便隔着一道薄薄的障壁进入正题。
“丹先生应也是为鲛人石滩而来,我已寻到进入其中的方法。”兰女夷毫无保留地分享所得,“将海上五座异岛连接即可打开通向石滩的隧道,连接隧道的方式则是把五座岛上的水源都潜入一遍,用灯笼破开彼此间的连结点。我这边已经连上四座岛,你所处的便是最后一座,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启通道了。”
连雨年叹为观止。
虽然不知道兰女夷为何要入鲛人石滩,可就凭这聪明劲和行动力,哪怕武力差点,也是绝佳的队友人选。
连雨年说:“拿灯笼破?怎么破?就这么照着?”
“嗯。”兰女夷的声音又模糊了一点,似乎还呛咳了一下,“用灯笼烤半个时辰,连结点就会开了。”
“啧,太慢。”连雨年扫了眼灯笼里快要烧到底的蜡烛,摇摇头,“兰姑娘,离连结点远一些,我这就将它打开。”
“打开?”兰女夷的语气略显惊愕,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我知道了,这就退,三息之后你再出手。”
“好。”
连雨年倒数三次呼吸,而后提气抬掌,神识裹着巫力汹涌而上,化作无坚不摧的利器,轻松划开那道攒缩的褶皱,生生将连结口撕开。
缺口打开的瞬间,有暴戾狂乱的水流裹挟着大量活物喷涌而来,把原本静谧的水域搅成浑浊的灰白。
那些活物形似长虫,数量多且密集,疯狂地游蹿扭动,冲散银带挂组成的光带,如同死水里的蛆。
巫罗绮默默躲到连雨年身后,后者铁青着脸抬手,长虫们便被呼啸而过的巫力精准冻结,定格在翻涌不休的水流中。
一只手抓住缺口边沿,兰女夷从中探出头来,身体包在一团无形异力中,身上干燥且能正常呼吸,就是气息有些凌乱,手臂和脸上还有几道细细的血痕。
连雨年连忙迎上去,不等她开口,先往她身上扔了几个防护术式。
兰女夷见到他,淡然的神色间也多出几分笑意。
“能在此时遇到先生,真是太好了。”兰女夷擦掉脸上手上的血渍,不甚在意,“通道已开,我们走吧,有话路上说。”
连雨年看向她身后,那个被强行撕裂的缺口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曲留拐绕山路十八弯的水道。
巫罗绮笑了一声:“果然是星流曲弯,草木归泽。原来这卦是字面意思。”
连雨年:“……”
兰女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正确道路出现,三人结伴同行,一边游一边交换信息,兰女夷与巫罗绮也各自做了自我介绍。
对着两次救了自己与家人的连雨年,兰女夷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径直将一张手帕递了过去。
连雨年接过一看,手帕是纯色洒金的工艺,乍看不出奇,仔细分辨才能察觉上面的洒金不是普通金粉,而是某种极为精纯凝练的异力。
兰女夷道:“这手帕是半个月前送到我手里的,它的主人是我的同门师兄。我们曾经同在江北居士门下求学,先生或许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江从澜。”
“江从澜”三字一出,连雨年的眉毛顿时高高挑起。
先太子的伴读?他不是早就死了?
连雨年一心二用,一面听兰女夷说话,一面仔细回忆关于这人的信息。
江从澜不是妖蛊教之人,据徐令则所言,他是在赛江南诞生后不久被觋所杀,魂魄成为其一部分,早已丧失自我意志。
他都死了这么久,为何会让人给兰女夷送手帕?
兰女夷道:“我认识师兄时年纪不大,入门第二年他便出师去了帝京,回归先太子麾下,虽然没什么交情,但逢年过节偶有书信问候,算是熟识。先太子死后,师兄不见踪影,我无门路,查不出他的去向,只当他也去了。直到收到这条手帕,我才知道他的消失并不简单。”
“他在手帕里留了只能看一次的信件,让我到鲛人石滩来为他收尸。信中标明了石滩的位置,却没有写怎么进入,我在五座岛上来回折腾了好几日,才找出这条通道。”
“这很危险。”连雨年钦佩她的聪慧,又忍不住为好友担心,“你知道鲛人石滩内有什么东西吗?怎么敢独身前来?”
兰女夷平静道:“我想过求助先生,但找不到你,师兄从前照拂过我,信中所说无论真假,无论石滩里有什么危机,我都一定要过去看一看。倘若是假最好,如果是真,千难万险我也要将他的尸骨带出来,这是我作为他的师妹必须要做的事。”
她是什么样的人,连雨年再清楚不过,只能叹息:“如果这是有心人的阴谋,骗你送死呢?”
“骗我送死?为何?”兰女夷眉尾微挑,却并不忧虑这个可能本身,反倒琢磨起旁的事,“我并无值得算计的地方,那些算计我的人和事,只有可能是拿我当跳板算计其他人,那个人……不会是你吧,丹先生?”
连雨年:“……”
巫罗绮轻笑出声:“好聪明的丫头,一猜即中。你是丹澧先生的好友,你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南海,他必定要过来查看——倒还真像个处心积虑的陷阱。”
兰女夷也笑了:“那布置陷阱的人不太聪明,没有算到丹先生神机妙算,先一步赶来救我于水火。”
连雨年真是败给这俩一唱一和的家伙了。
说话间,三人已至通道尽头,前方显出一团朦胧的光。拥簇在他们身边的灯笼忽然同时熄灭,化作灰烬。
连雨年的神识铺天盖地地放出,将入口内源源不断溢出的怨煞死气挡下、化消,免得伤到身边的姑娘和脆皮。
兰女夷游在前头,却不急着穿过入口,而是抬手接住飘散的灯笼灰,惋惜道:“怎么就烧了?它们帮我挡了好几次鬼魂攻击,我还想着带回家好好收藏呢。”
“挡鬼?”巫罗绮奇道,“这灯笼还有这用处?”
兰女夷点头:“我去的四座岛上都有鬼魂,从身后拍我肩膀、抓我脚、拽我头发、咬我脖子,无所不用其极地攻击和干扰我。但只要我把灯笼凑过去,它们便会逃跑,被烧中了,还会留下蜡一样的东西,之后也不纠缠,挺好对付的。”
连雨年和巫罗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上岛时并未碰到鬼魂,连雨年的神识也没有感应到类似存在。但兰女夷不会信口雌黄,她既这样说,表示岛上确实有鬼,有鬼,就说明鲛人石滩不是全封闭状态,底下的厉鬼已经有出逃的可能,甚至有过出逃成功的案例了。
那么,那些失踪之人的去向……
连雨年眼神一凛,猛地冲到兰女夷前头。
“退到我身后,随我进去。”
第52章
长风猎猎, 鲛人石滩上怒焰灼灼。
蔚蓝的海面承托着一片永远永远不会熄灭的大火,以遍地鲛人尸骸为柴薪,烧得惊心动魄又静默无声。
烈火之上, 是一只只面目狰狞, 不复生前温柔恬美的鲛人厉鬼。他们被禁锢阵中延伸而出的锁链缠住鱼尾, 睁着只有眼白的可怖眼睛僵直地立着, 列成一座整齐巨大的方阵。
感应到有人闯入, 他们齐刷刷看向通道入口,一双双惨白的眼眸死死盯住难得一见的活物,血泪落下的刹那,充斥在天地间的怨煞达到前所未有的浓度,险些冲破连雨年的护在自己与同伴周遭的神识。
鲛人们用力摆尾,锁链咔咔作响, 他们将嘴巴张到人类难以想象的极限, 像一个个小型黑洞, 毫无征兆地向连雨年三人发动了攻击。
“唳——”
凄厉的鬼嚎冲天而起, 海风与火浪骤然凛冽升腾, 汇成庞然风暴, 伴随尖锐锋利的长啸直冲三人而去。
连雨年首当其冲,被这把凶悍无匹的尖刀当头砍了个结结实实, 神识构成的屏障几乎是瞬间就被撕裂大半,残存的挡在最前方的部分也剧烈动荡,如同滚油入水, 撞击出刺耳声响。
兰女夷是普通人, 即使有连雨年相护,身上还套了几层防护术法,漏泄的一星半点余波依旧让她面色一白, 咬着牙闷哼出声。
巫罗绮状态特殊,倒是助他逃过一劫,风暴穿身而过,他也能岿然不动。
“觋不得好死。”
连雨年沉着脸念出五字真言,试图调动天地之力抵挡,却发觉这个世界是个惨遭隔绝的小空间,天地之力已经被觋设下的巨型灵力阵抽空,只能退而求其次,收拢神识,释放巫力,以天底下最蛮横暴力的一种力量形态,直面这波同时针对精神肉/体的攻势。
连雨年不擅防守,对他而言,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
于是二者在半空惨烈碰撞,磅礴波动向四面八方席卷开来,如同一圈巨大的、不断扩张的球体,使这方天地为之激烈动荡。
连雨年衣袂猎猎,束发的带子与发簪被劲力震碎,长发垂落,不受劲力影响,发尾自然翻卷着柔和弧度。
兰女夷感觉身上一轻,抬首就见上万名厉鬼的合击被连雨年一人强势镇压,数百丈高的火浪与水墙节节败退,数量多到遮蔽天空的鲛人怨魂不再满脸凶残,而像是被藤条抽了顿狠的熊孩子,露出惊愕痛苦的表情,用以吓人的血泪也多出几分仓皇的委屈。
这才是南海真正的奇景吧?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
“巫先生!”连雨年翻手挡下这记下马威,头也不回地喊。
他们此前并未商量行动计划,巫罗绮却似知道他心里所想,应声掠出,半透明的身形风筝似的飘荡到上空,在地上两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蹿进厉鬼之间,身形起伏腾跃灵巧无双,下手又毒又狠,每一记黑虎掏心都正中厉鬼的眉心灵台,抓出一条条拇指大小的虚影——人身鱼尾,通体赤蓝的鲛人心魂。
“腌鱼的味道……”
风中传来巫大爷略带嫌弃的话语,连雨年太阳穴青筋一抽,兰女夷则忍俊不禁。
心魂是由生灵死前心底析出的毕生最宝贵的信念、记忆、志向、爱与恨等类似的东西,玄而又玄,常人无法碰触与保存,哪怕是连雨年也没法儿捕捉到这种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事物。
但巫罗绮可以,因为他以此为食,赖以为生。
连雨年问:“每一只都有心魂?”
“嗯,每一只都有。鲛人被灭族,化为厉鬼后又长久地受到镇压/操控,恨意必定深如海渊,产出心魂不足为奇。”
说话也不耽误办事,巫罗绮眨眼间掏空了所有厉鬼的心魂,闪身回到连雨年身后。
他对“腌鱼”的嫌弃肉眼可见,自然不会偷吃,老实地捧着一团白色光球,捏着鼻子不去看里面上万道被压缩到极致的小小身影。
兰女夷扫了一眼,忍下好奇,转而看向连雨年:“丹先生接下来要做什么?”
“超度他们。”
连雨年起手又给兰女夷叠了三十多层甲,再意思意思扔给巫罗绮一个避风术,便在后者“真不尊老”的抱怨里掠向半空,身姿如一只飘逸优雅的鹤。
失去心魂,厉鬼们战力不减,反而变得更加暴怒凶残。他们长出尖牙,指甲伸出半米长,像一根根圆月弯刀,开始粗暴地挣扎和抓挠尾巴上的锁链,搅得海洋不宁,风浪与火焰交织腾飞,拍打白骨森森的海岸,又掀上半空,从他们体内穿过。
海下的阵法因此而颤晃起来,最初幅度很小,可随着他们的反抗越来越剧烈,阵法波动也跟着加剧,某些地方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朽旧的木架正在崩断坍塌。
鬼巫不擅阵法之道,但只是相对不擅。觋得了鬼巫一族的传承,最基础的禁锢阵法布置成这样,在神代是要被抡起巴掌抽成陀螺的,吃饭的时候也只能坐小孩那桌。
连雨年冷眼瞧着厉鬼们动作,放任他们发疯和“逃狱”,看着原本设在海下的两套阵法硬生生被鲛人怨魂拖着锁链拽出海面,一边上升,一边崩解,碎片飞流直下,像是在海上垂落一片瀑布。
他数着时间,在两座阵法彻底崩溃,天地之力与厉鬼掀起的水火风暴同时爆裂,冲上云霄之际,终于懒洋洋地并起双指点上眉心,张口吐出一个巫族古语单音。
这个极端复杂的、人类身体结构所不能承受的音节脱口的瞬间,天地一静。亘古流长的岁月之河似乎也在此刻风平浪止,聆听这古老而尊贵的敕令。
断裂的锁链、崩坏的阵法定格在半空,挣得自由的厉鬼焊死在原地,海水与火浪止步于连雨年的脚边,顷刻间,周围能动的除了连雨年本人,就只剩巫罗绮和兰女夷的视线。
他们眼睁睁看着厉鬼方阵从头开始化作蓝色的细沙,近乎无坚不摧的强大鬼躯寸寸皲裂,风一吹,便漫天乱飞,像下了一场海蓝色的细雪。
一息之间,怨魂与烈火尽去。
连雨年抬手,静止的时间重新流动,万物如洗,暴虐的风浪也温柔成起伏的碎光。
东方红日初升,万丈波澜坠入垂天的霞色与金光,天和海在远处连成一线,拢着半轮永远不会继续上升的太阳。
兰女夷眼神一晃,恍惚间似乎看见身前的礁石上坐着一道道身影,姿容美艳,赤蓝渐变的鱼尾也染上霞彩,正迎着海风哼唱听不清的歌谣。
那歌声空灵清幽,潺湲似水,柔情万千。
浪花拍过,便把那些身影与清歌一同淹没。
“鲛人朝歌……”巫罗绮叹息,“我以为永远都听不到了……”
“哗啦——哗啦——”
空幽潮声缓慢铺陈,将岸上的尸骸卷入海中,露出底下金黄的沙滩。
阵法残躯消融于永恒不变的金辉里,连雨年望着重归恬静的海域,从半空落下。
他站在岸边,一朵海浪温柔羞怯地漫上他的脚踝,轻灵声线扫过耳廓:
“谢谢……”
连雨年冶艳含怒的眉眼一松,柔和下来。
兰女夷上前,回忆着他方才提到的鲛人灭族之事,轻声问:“厉鬼已被超度,尸骸也葬了,怎么不见鲛皇尸骨?”
巫罗绮揣着手,远望碧海长天:“他不就在你的面前?”
兰女夷盯着平静微澜的海面,了然点头:“那我师兄的尸骨,也只是某人为丹先生所设的陷阱的饵?”
“也未必。”连雨年道,“鲛人族有合魂之术,含怨而死的鲛魂会彼此融合,形成更加强大的个体。再迟几日,这些厉鬼就会破封而出,他们不破,布阵之人也会主动解阵,让他们融为一体,创造出新的鬼鲛皇,为他所用。”
“鬼鲛皇诞生之初,必定暴虐恣睢,布阵者需要一个替他打断恶犬脊梁的人,这样他才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一个强大下属。我是他选定的打手,你是引我过来的饵,不给你点真东西,怎么能让你乖乖挂到钩子上?”
兰女夷眉尖轻蹙,旋即舒展开来,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那人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到了兰女夷的性格,却忽略了她的聪慧,没有料到她能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找到线索,就算连雨年今日不来,她也能进入鲛人石滩,提前触发厉鬼暴动,死于他们手下,引来连雨年。
而他最大的失误,就是选了连雨年来当这个打手。
连雨年勾起唇角,笑意凉薄:“机关算尽却一事无成,我果然是你的报应,你觉得呢,觋?”
他话音未落,巫罗绮与兰女夷纷纷挑起眉尾,目光像是被吸铁石吸过去,径直落在十米外那块高耸得略显突兀的礁石上。
那里原本空无一物,但在三道视线投注过去,又看到了一道仿佛一直存在于此的虚影。
他模糊不清,只有最基本的人形,面颊上五官的部分只有浅浅的凹陷,仿佛还未生长出来,又像戴了什么猎奇风格的面具。
“淮河一场大雨,逼得你不得不承受练体之苦。练体完成后,你又反过来毁了本该是我最杰出的作品。”虚影叹息,慵懒的声线里满是惋惜,“早知道我就把这两件事的顺序调换一下了。”
他默认了自己的身份,空白面庞上,唯有冰冷的目光清晰到与连雨年针尖对麦芒。
超度鲛人厉鬼与人族厉鬼,在数量相当的情况下,难度不是一个量级,前者远远超出练体前的连雨年的能力。如他所说,若是这两件事换个顺序,连雨年真有可能被打个措手不及。
连雨年掏出两根发带,一根束发,另一根用来叠小狐狸,像个反派一样恶劣地笑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何况,这样不正说明巫族十脉的诅咒已经落到你身上了吗?”
“他果然什么都同你说了。”觋的语气带着含怒的浅笑,“徐令则……当初我就该让他烂在那个墓穴里。”
“该烂在里面的是你。”连雨年抬手抓了一把,觋虚幻的外壳下空空荡荡,没有他需要的神识,“哟,这么谨慎?”
“是你太强,手握随时掀桌的本领,我不能不防着。”觋哼笑一声,“徐令则把四个地方都告诉你了吧?可惜你来得晚了,除去这里,你在其他地方什么都拿不到,不如省点功夫,在帝京过几天好日子,等我带着惊喜去看你?”
连雨年冲叠好的狐狸吹了口气,它嘤嘤一声,蹭了蹭连雨年的脸后飞奔离开,觋也没有尝试阻拦。
“你觉得你突然跑来说这一通废话,我是会照做,还是觉得你已经被逼到死角,无计可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拖延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缓步上前,觋条件反射地退了半步。
连雨年见状,嗤笑道:“色厉内荏。”
觋歪了歪头,不紧不慢地道:“我是否色厉内荏,你很快就会知道。有件事你还没从徐令则那里拿到答案吧?要不要问问我?”
连雨年皱眉。
觋就爱看他这副模样,闷笑着道:“他是不是跟你说过,我的养鬼地是根据丹家巫祖与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定的,而他是那个敲定路线的人?”
连雨年面不改色:“他说过,所以?”
觋笑眯眯反问:“所以,他有告诉你这样选择的原因吗?”
“没有,他要拿这个答案再吊几天,换我开出更好的价码。”连雨年抱肩,“你打算自爆,不让中间商赚差价?”
觋故作姿态地忖了忖:“可以考虑。开个价吧,丹先生。”
连雨年也认真想了一会儿:“给你留个全尸怎么样?这可是很公道的价格了。”
“唉……你真是吝啬。罢了,价码谈不拢就谈不拢,想要什么,我可以自己抢,抢不来自己学着做也行。”觋低低地笑出声,笑声中满是鲜明又扭曲的愉悦,锐利的视线钉在连雨年身上,不再掩饰其中的觊觎与恶意,“你毁了我那么多作品,下次见面,我会把你做成藏品,好好弥补这些损失。”
连雨年掐指拈风,击溃礁石上的虚影。
“等你敢以真身与我相见,再说这种大话!”
第53章
一向如死水般静寂的寒潭, 今日涛声如雷,波澜万丈,在水下黑影暴怒的翻搅中不断汹涌着。
从巨石上睁开眼, 觋瞪大非人感极强的竖瞳, 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与不甘。
一截苍青色的尾尖从水下弹起, 虽然比之先前已然缩小许多, 却仍有六七米宽, 健硕有力的骨与肉外覆盖着一层密实厚重、坚不可摧的鳞甲,随意一甩,便使其扫掠而过的空间泛起波纹,仿佛不堪重负,下一刻就会崩裂。
尾巴在蜕鳞,水中铺了一层又一层巨大的鳞片, 让水面都升高了十几米。
每蜕一次鳞, 这条对于觋而言过于巨大的尾巴就会缩小一大圈, 消耗掉的力量当然不是浪费了, 而是被他纳入体内消化, 成为他实力的一部分。
假以时日, 待他将尾巴缩至百米以内的长度和大小,无论是尾巴本体亦或其中贮藏的力量, 都会彻底为他所用。
那一日已经不远,但觋看着水中游的阴影,却竟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纵然他得到了巫觋传承, 纵容他学会了鬼巫秘术, 纵然他以苍龙之躯替换掉脆弱的人类躯壳,拥有神代最强的肉/身,他和那人之间的差距, 仍旧如隔天渊。
这便是生来就受天道钟爱的种族吗?真是……令人厌恶。
觋的脸色更加冰冷,如覆寒霜,却停下继续甩尾,将其沉回水底继续蜕鳞。
这是最后一次蜕鳞,马上他就能融合苍龙身躯,进入自己所设想的最强境界。
到那时,他自有办法对付那位只会使用蛮力的……丹巫大人。
思及至此,觋弯唇一笑,放松紧绷的身体躺回石上,似是百无聊赖地歇息,却又往外扔了一道传讯术。
——可已撤离完毕?
不久后,有传讯术若流光飞入。
——略有波折,但不负嘱托。
……
舒琊进入御书房时,沈青池正捧着一只发带叠的兔子微笑,近卫头领颇有眼力,安静在旁侯着,等陛下看完兔子携带的消息,将之小心翼翼放到笔架下方,才快步上前行礼。
沈青池把办公地点挪回了御书房,安和殿内有太多他与连雨年的私密记忆,他不想让太多的人踏足,哪怕是为正事。
他例行公事地翻开选秀折,在同样例行公事的内容下写上“狗屁不通”的批语,随手扔进脚边竹篓,头也不抬地问:“何事要报?”
舒琊掏出一只之前淮南人祸时,白歌庭那边用剩下的雀鸟状织罗傀儡:“陛下,白大人来信,丹先生出行路线上的万重湖、忘庭江与连阙山三地的妖蛊教余孽皆有异动,因怕坏了先生之事,白大人不知是否要剿,烦请陛下拿个主意。”
沈青池抬了抬下巴,择青立马接过密信呈上去。
他一手理着肩上披的“丹澧”先生的穿过一次的外衣,一手拿起密信,看过其中内容后,忍俊不禁。
“没了先太子驱使,觋又不露面,妖蛊教这帮真乃酒囊饭袋之徒。”沈青池将密信烧了,丢进择青捧上的玉盆,“舒琊,替朕回复歌庭,就说不用剿,只需盯紧他们的动向和所行之事,整理成册传给先生即可。”
“是。”
舒琊躬身退下。
处理完这一意外状况,沈青池本该继续批阅奏折,但可能是因为提及了那位远在异乡的人,他突然有些神思不属,看一行字走神三回。
择青守着他,时不时瞧瞧门外的日晷、手边的沙漏。
待二者来到某个刻度,他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陛下,您该用晚膳了。”
“嗯。”沈青池貌似聚精会神地盯着奏折,“延后吧,朕把这几份折子看完再说。”
择青的目光在“几份”折子上转了一圈,气定神闲地再开口:“丹先生离开前嘱咐过……”
“停。”沈青池搁下笔,“去传膳。”
见他一脸状若无奈,实则分外受用的表情,择青心内暗笑,面上则半分不漏,命手底下的小宦官到膳房传膳。
沈青池当然知晓他的心思,却不戳穿,捏起那只还能传一次话的小兔子,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笔写了封回信。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啧啧啧,人皇啊,仍是那么擅长说酸话。”巫罗绮笑得像只狐狸,语气却是莫名酸溜溜的。
“你怎么偷看我的信?”连雨年斜他一眼,换了个他看不着的角度,“还有,这不是酸话,是情话。”
兰女夷用热水烫着碗勺筷子,菱唇浅浅勾起:“先生与陛下是恋人?”
连雨年老脸一红:“啊。”
兰女夷给两人发烫好的餐具,继续气定神闲道:“那陛下空着后宫,三年不选秀、不近女色,也是为了先生?”
连雨年清了清嗓子:“好像……是吧。”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兰女夷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闷在口中,带着女儒士独有的温雅与促狭,他本来只是随口一答,却在这声轻笑里品出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窘迫和言不由衷。
巫罗绮瞧着他陡然烧红的耳朵,又好笑又有点气闷,抄起筷子吃了个虚饱——寻常食物一进入他口中就会化为虚无,他只能尝个味道,不会有真正的饱腹感。
三人解决完鲛人石滩的厉鬼,陪着兰女夷在海滩上挖出了她师兄江从澜的尸体……确切地说是尸骨,唯有他随身携带的刻着名字的玉佩能够证明他的身份。
不过,上面刻的不是江从澜的名字,而是先太子的,连雨年翻过玉佩,看到“沈择安”三个字时,差点以为先太子的尸骸又被人刨了出来,扔到这里当引诱兰女夷上钩的饵,还是兰女夷及时解释说这玉佩是沈从澜专门定制,从不离身的配饰,才解开误会。
连雨年将江从澜的尸骨用收纳术收起,交给兰女夷处理。她说她要把师兄葬在先太子身边,就当完满他生前所愿。
连雨年和巫罗绮没有多问,也不必问,那枚玉佩已经足以表明江从澜生前所愿,愿的到底是什么。
而关于鲛人族的遭遇,连雨年也从鲛人们的心魂中提取出来,那是个让人不忍回顾的故事。
神代兴衰牵连着所有神话生灵的生命,时代末年,鲛人族作为后者中的一员,自然不可避免地行至末路,唯有渺小脆弱的人族始终是这片天地的主角,岁月长河潮起潮伏,并不影响他们的繁衍与发展。
末代鲛皇是一名女性,温柔而强大,实力堪比初代鲛皇。但一人之力无法擎天,纵然她想尽办法,依旧不能挽大厦之将倾。
鲛人是被天灾灭族的,不是洪水、暴雨或干旱这种自然现象,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天降灾劫。
他们在从天而降的火雨、霜刀、风刃中惨烈而亡,赖以生存的母亲般的海洋也成为帮凶,无情抹灭所有自天灾下侥幸逃脱的幸存者。
鲛皇本可以逃,但她放不下她的子民,于是以身为祭,将那片故乡海域从现实世界分裂开来,自成寰宇,为她可怜的族民立坟铸碑,自己则燃烧魂灵,固守这座陵墓,只留一丝残念在人间,看无情暴虐的神代天道同样被岁月无情地割舍抛弃,被人族缔造的后来者取而代之。
神代天道是时代的化身,神代之后的人族天道却更像公正无情的机器。
最杰出的那批读书人为祂划定了最初的规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于是世间万物便在这无情的天道下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后来阴差阳错,鲛人石滩与外界之间诞生了一条通道,而惨死的鲛人们魂化厉鬼,残暴疯狂,满心都是杀意。
鲛皇压制着不使他们合魂,又担心自己哪日撑不住,他们会冲出坟墓,对南海百姓们大开杀戒,于是利用自己的尸身培育出凋星河,麻痹人们的灵性五感,又以海神庇佑为由,传下特制灯笼,为他们提供庇护。
灯笼……或者说里面的蜡烛和外面打的蜡壳,皆是以鲛人血肉熬制而成。鲛皇残念日日守着族人怨魂,用自己和他们的尸骸护着外面的百姓,难以想象她承受了多么恐怖的痛苦。
饶是如此,她仍然满心温柔,因为连雨年为她扫去天灾余火后,几乎等同于她化身的鲛人海域风平浪静,恬然美好。
鲛皇种了那么多年的善因,终于结出了善果。
连雨年看完来信,从满纸情话中抽出了零星几句正事,笑道:“觋有动作了,在我进入云海关时,他便命人秘密撤离其他三个地方豢养的厉鬼。”
“秘密撤离?”巫罗绮认真地剥虾,这间客栈开在海边,餐食多为海鲜,厨师手艺很是不错,“多密啊?”
“挺密的,刚有动作就被白歌庭手底下的暗卫发现,两份传讯,一份传给被他收编不久的前妖蛊教据点,一份传到陛下那里,现在又传到了我手中。”连雨年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闷笑。
“觋避世太久,高估了手下那帮饭桶的办事能力,还真以为能用一个半残的乡野教派,对抗我身后一整个令行禁止的国家机器?若非陛下想替我钓鱼,又怕普通人对付不了厉鬼,单是可以调动的那部分基层官民将士,就能让他所谓的撤离行动功亏一篑。”
巫罗绮似笑非笑:“你软饭吃得倒是理直气壮。”
连雨年不服:“什么叫吃软饭?我这明明干的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
兰女夷慢条斯理地剥着蟹,拿他们的斗嘴佐酒下饭,十分惬意。
被当做诱饵险些身亡不会让她惊惧害怕,劫后余生的愉悦也不会令她失态。她从容应对着命运中的悲喜苦乐,一如幼时拜在老师门下,有师兄师姐们相依相伴时的坦荡平静。
吃过晚饭,三人各自回房休息,准备在南海多待几日,等沈青池那边的消息。
连雨年觉得,这回白歌庭或许可以给他一个惊喜……关于赛江南的去向。
第54章
在南海呆了三天, 连雨年给沈青池写了封信,说明兰女夷想将江从澜葬在先太子身边的事,便与她道别, 目送她策马离去。
巫罗绮不久前去了海边一趟, 送走鲛人心魂, 此刻正揣手站在他身边:“别看了, 你这位好友一身福相, 命中唯一死劫已解,往后都会顺遂如意。”
海风凛凛,连雨年拉起毛领挡脸:“这是你算出来的,还是你对她的祝福?”
“看出来的。”巫罗绮眯眼,“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人族最初的奠基者们的品质,聪明又谨慎, 重情而果断, 无论再艰难, 她总能凭借自身努力辟出一条前路。”
连雨年点点头, 代兰女夷接下他的赞赏。
送走兰女夷, 连雨年与巫罗绮一边争论中午吃什么, 一边往客栈里走。才走出没几步,便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停在他们身后。
连雨年回头, 恰好看见一人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迎上去的小二,裹着一身凛寒气息与他擦肩而过。
这人五官单拎开各有特点, 却组成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眼角有个很小的疤,乍一看像是大了点的痣,斜眼看人时有种说不出的凌厉。
连雨年被他看了一眼, 心中微动。
“一间中等房,再要热水、吃食和两壶酒,都送到我房间。”
男人抛给小二一角碎银,大步流星地直奔二楼。
连雨年回个头的功夫,巫罗绮不知从哪儿摸出包炸蟹腿,一口三根:“看什么呢?认识的人?”
“唔,说不准。”连雨年上楼,“我先回房,你不是想吃蒸的海味吗?自个儿去厨房挑。”
“对着我都这么容易妥协,以后还不得被人皇拿捏死。”巫罗绮咕哝,“小崽子一点儿也不聪明。”
说完,他扭脸奔向心心念念的海鲜。
上房在三楼,中房在二楼。连雨年掐了个隐身术穿门而入,刚进门就被一把刻有繁体中文的桃木剑抵在胸前。
男人歪了歪头:“谁在那里……是丹先生吗?”
“是我。”
连雨年散去术法,屈指敲开剑刃,刃锋钝圆的木剑对于肉/体凡胎几无杀伤力,对付妖精邪怪却是一剑一个小朋友。
“你是白歌庭的人?”
男人收起桃木剑,小心地放回剑袋,背在身后,旋即向连雨年行礼:“属下曲森,白统领命我来接掌南海一处妖蛊教据点,并给先生带信。”
说着,他从暗袋内取出两封信件,双手递上。
“有劳。”连雨年把信收入衣袖,又送他几张防护符,才在他惊喜且感激的目光中起身回房。
他们是直面妖蛊教教众的一线探子,见多了敌人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自然对连雨年越发敬仰,也越发深知他随手赠予的符箓有多大威力。
只是送信就能得到这种保命之物,他怎么可能不惊喜。
……
回到房间,连雨年挥袖落阵,杜绝所有窥探和监听手段,便坐到床上,先拆开白歌庭那封。
白歌庭用了十张纸,洋洋洒洒记录着连阙山脉、忘庭江和万重湖三地的妖蛊教众的行动,虽然简化掉大部分细节,但白歌庭不知道连雨年具体想做什么,所以将一切自己认为重要的事都写了上去。
连雨年梳理许久,挑出第五张信纸,手指点在中间一句不起眼的陈述句上——据点戏园已被烧毁,三十二名教众死伤过半,班主跳湖,生死不知,正在搜寻中。
六年时间还是太短,尽管先太子有觋相助,妖蛊教的情报据点也确实做到了囊括盛朝各地,但越是偏远的地方,触角就越少,万重湖这座据点便是当地唯一一个妖蛊教分部。
而在白歌庭拿下的所有据点,唯独这里是戏园,也只有这个据点的负责人下落不明。
这么多巧合叠加在一起,像极了诱饵,连雨年却能肯定不是。
觋现在躲他都躲不及,不可能反过来钓他——或者说,连雨年巴不得被他钓。
丹先生很乐意顺着鱼线跳过去抽他一记狠的,毕竟两人碰面,连雨年是刀俎,他才是鱼肉。
呼出一口气,连雨年给巫罗绮弹传讯术:“下午出发,去万重湖。”
隔了半刻钟,巫罗绮慢吞吞回训:“能带点随行鱼虾吗?”
“……我看你长得就像鱼虾。”
连雨年笑着摇摇头,烧掉白歌庭的信,并打开没有落名的第二封信。
薄薄三张信纸展开,幽淡的檀香飘散出来,他看着纸上熟悉的清隽字迹,眉眼温柔舒展。
“怎么还在学我的字?十几年字帖都白练了。”连雨年咕哝,想要表现得矜持些,眼底的笑意却根本藏不住,“让我看看陛下今天又要说什么情话……”
连卿,见字如晤。
今日帝京天晴,朝中闲暇无事,我于园中睹物思人,雪也是你,梅也是你……
……
万重湖风止波停,阴灰的天色衬得水色深碧,绿意寒清,木桥曲折地铺过湖面,在湖心立起一座四角亭,亭侧靠着乌篷船,船头无人。
午后,湖上落雪了。西南的雪不似帝京婀娜,不如漠北狂放,带着一点文人墨客淡薄的诗兴,却又冷到骨子里。
岸上几道零星人影撑着伞附庸风雅,至风雪渐大,才终于冻得受不了,纷纷离开。
四下无人,乌篷船忽然动了一下,往后翘起几寸。一只白惨惨的手抓住船尾,翻身而上,从水底悄无声息地跃上一个同样白惨惨的人。
他穿着花旦戏服,面上没有描妆,冰天雪地中藏身湖底三个时辰,他的身上却无半分湿痕,惨白的皮肤被光芒照过,呈现出半透明质感,显得浓黑的眼珠格外瘆人。
若是有白歌庭手下的探子在这里,定能认出他就是他们在湖里捞了半天却一无所获的安平戏园班主易从安。
但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一个被弃用已久的假名——赛江南。
而他只有假名。
易从安蜷在船内,厉鬼之躯白日出行,感受到的却不是烈焰灼身的滚烫,而是从骨头里密密渗出的阴寒,几乎将他的鬼躯冻成冰雕。
他牙齿打颤,为了不发出声音,只能用力咬住下唇,伸手在船舱底部胡乱摸索,抓出一只包袱。
包袱里装了几只瓶子,他倒出几粒用荒秽做成的药丸吞下,总算压下六七成寒意,长长地吐了口气。
至于剩下的三四成……
易从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不想受这种无谓的煎熬,一把抓过包袱中另外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护心镜,镜面破损,却被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每一块碎片都能清晰映出他的脸,面貌、表情虽都一致,却总让他疑心其中存在着跟自己不同的面容。
易从安攥着护心镜靠坐下来,疲惫地闭眼:“让你看了,满意了吧?安分点,我现在没工夫跟你闹腾。”
无人回应,他自顾自地说:“你家殿下早死了,尸骨还被他的属下刨出来祸害过一遭,魂魄进了地府,不是去地狱受苦偿罪就是入了转世轮回,兴许进的还是畜生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他早忘光了。”
“他就是个混账东西,为君干的不是人事,为夫连累妻子,好在没有子嗣,要不还得连累孩子跟着受苦。你一个光风霁月的儒门君子到底看上他什么?脸吗?那我这里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丹家丹澧,你可以去喜欢他。”
“一嘴传三代,人死嘴还在。你继续嘴硬吧,我要干活儿了。”
易从安休息够了,从船尾跳回水下,身体入水即溶,一朵浪花拍来,便彻底消失于无形。
乌篷船轻晃,船内空无一物,仿佛无人来过。
“你到底行不行?”
“你怎么能问一个男人行不行?”
万重湖下游,连雨年和巫罗绮乘船逆流向上,简单拌了句嘴后,巫罗绮在船头扔了三次铜板,看着三个不同的结果戴上了痛苦面具。
连雨年“啧”一声:“你果然不行。”
“不!我行!”
巫罗绮支楞起来,第四次撒出铜板,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第四种答案。
连雨年嗤笑:“在纸上撒把米,鸡啄出的卦象都比你算的准。”
他惊讶地瞪大眼,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看看手再看看铜板,好像这辈子没见过这种场面。
抵达万重湖后,巫罗绮自告奋勇,想要卜出易从安,也就是那位逃走的戏园班主的方位,结果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卦象二百五。
加上最后这次,四个卦象各自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彼此间隔十万八千里,猴哥想走完都得翻四个筋斗。
连雨年当然相信巫罗绮的卜算能力,毕竟今天之前,他的卦象从未出错。但一个人同时在四个地方这种结果还是太秀了,他总不能是被分成了四块……
等等!被分成了四块?
懒散倚在船头的连雨年猛地坐直身,瞥巫罗绮一眼。
他似乎也想到什么,扭头重复连雨年先前说的那个一句话故事:“父亲出门三天后,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连雨年额角的筋抽了抽:“不,这算父亲陆陆续续地出门了。”
巫罗绮连忙收起铜板:“卦象我都记下了,先去哪里?”
连雨年正要说话,突然感觉手腕上爬过一道凉意,他抬起左手,“土豆粉”的脑袋从袖口探出,原本平滑无物的三角尖头上浮出一对眼窝凹陷似的轮廓,顶端还有两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突起。
“有……吃的。”它断断续续地口吐人言。
“小东西会说话?”巫罗绮饶有兴趣地凑过来,“再说两句?”
“土豆粉”的眼眶上下交叠,冲他翻了个白眼。
连雨年揉揉它:“荒秽的气息还是尸体的气息?”
妖蛊教版特制荒秽是厉鬼食物,其中一味原料就是人的血肉。“土豆粉”有段时间以此为食,对这两种东西的味道很敏/感。
“土豆粉”蹭蹭他的指尖:“荒……荒秽,在……那边。”
说着,它支起脑袋看向东北方,那里正是巫罗绮第一个卦象指向的方位。
第55章
“土豆粉”是先太子帮觋养的一只厉鬼, 但时至今日,连雨年也没弄清楚它的来历、它生前是个什么物种,以及为何它说从前有人唤它“觋”。
不过世间无解之事万千, 连雨年也不是非得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如今最大的目标就是解决妖蛊教背后那藏头露尾的家伙, 然后回帝京过几年穷奢极侈的生活, 等沈青池退休, 他们便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全国游,潇洒快活地过完一生。
在这个目标之外,“土豆粉”的存在与它身上的秘密并不那么重要。
当然,若是它能帮自己点小忙,连雨年会很高兴。
比如现在。
“土豆粉”飞在连雨年与巫罗绮前方,支起上身, 尾巴左右扭动如同游蛇, 不紧不慢地带路。
扭了一会儿, 它似乎觉得这个优雅的动作太费劲, 于是换成毛虫拱, 一拱一拱地往前蹿, 速度登时提了一大截,不多时便领着他们来到沾着荒秽气息的所在。
连雨年踩在船头探身去看, “土豆粉”停在一处宽不过十多米的沙汀上,密匝匝的雪白苇草随风摆动,隐隐露出底下深红色的湿润沙土……上面有一些凌乱的脚印。
这块沙汀在万重湖连着的河流下游的中间位置, 离岸将近百米远, 除去水鸟,几乎无人能踏足。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某个到沙汀上歇脚的人自以为不会有人发现, 才懒得处理这些脚印。他甚至在这儿丢了几个瓷瓶,浓郁的荒秽气息就这么明晃晃地溢出瓶口,“土豆粉”差点没忍住扑上去舔几口。
连雨年抬手虚拢了一把:“那人留下了气息,很浓,指向沙汀之下。嗯……这感觉怎么又熟悉又陌生的?”
巫罗绮跳到沙汀上,随手折一枝苇草沾了点脚印里的泥,当场开卜:“怎么说?”
“就是……”连雨年斟酌语句,“一具身体内装着两股迥异的气息,一股让我觉得熟悉,另一股又很陌生。”
巫罗绮向他摊开手,随口比喻:“就像中午我们吃的海鲜鸳鸯盘,你只爱吃辣的,不喜欢水煮蘸酱的,所以认为前者熟悉,后者陌生的那种感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连雨年无奈地把捉到的气息扔给他,“不让你打包就这么怨念?一道残念还馋上口腹之欲了。”
巫罗绮轻哼,等气息融入捆成绳结状的苇草,便屈起拇指,将其弹上半空。再落下时,苇草四分五裂地落到不同方位,组成一个标准的方位卦——下泽,迷轨。
连雨年揣着手问:“下泽卦我知道,入水的意思。但迷轨是什么含义?”
“就是四通八达,条条大路通帝京的含义。”巫罗绮解释道,“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自己同时出现在四个方位,连我的寻人卦都能哄骗了去。然而道路再多,目的地只有一个,所以四个方位四条路,都是正确的。”
“说是这么说,不过四条路里应该只有一条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生路,另外三条哪怕可以通往同一个地方,也必定危机重重,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死路。”连雨年斜他,“所以正确在哪儿?你就是不行。”
“正确在走路的人是你啊。”巫罗绮笑眯眯道,那狡黠却不讨嫌的狐狸相又露了出来,连雨年竟莫名感到一丝亲切,“那人刚服食荒秽,身上必定有残留的味道,丹先生快去把入口找出来,跟着这条……狗鼻子,就能找到人了。”
一句话没说又多了个诨名,“土豆粉”白了巫罗绮一眼,扭身缠回连雨年的手腕。
连雨年揉揉它冰凉软弹的身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它似乎长大了一些。
可他最近好像没给它喂食啊?
乌篷船停靠在沙汀旁,连雨年套了个避水咒跳入水下,顺着水流缓缓下沉。下沉六十多米后,能见度低至零,双脚也总算落到实处。
他点起一串光球,让它们飘散四方,落于彼此间的照明范围极限点上,光照连成一片,照亮周身百米内的一切景象。
巫罗绮轻盈落地,看到连雨年整的花活儿,忍俊不禁道:“你怎么不用巫力把河底全部照亮?”
“会打草惊蛇。”连雨年不断调整光球的位置,摸索他所谓的入口,“我能感受到那人不在附近,但就在河里。至于具体的位置……不好说。”
巫罗绮点头,敲敲他的衣袖:“诶,狗鼻子,该你干活儿了。”
“土豆粉”慢吞吞地游出来,先是白他一眼,然后尽职尽责地嗅闻起来。
水里浮力大,它不再拱着前进,轻巧地漂游出几百米后,停在它觉得的荒秽气味最浓郁的地方。
那是一片空无一物的黑暗,暗色比别的地方深上好几个度,光球刚一靠近,就不知为何自然熄灭,反馈给连雨年的感知也是空茫与虚无,就好像那处空间被人剜掉,徒留一个毫无意义的空洞。
怎么会无意义?对于一条秘密通道而言,空洞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连雨年轻身上前,对着空洞左敲右敲折腾半晌,最后握紧五指,一拳打碎本该是虚无的黑暗。
寸寸皲裂的黑色碎块下,几缕光争先恐后地透了出来。
“土豆粉”突然一个激灵,激动得尾巴高高竖起,在半空用力甩了甩。
“好……香!”
“什么东西香?”巫罗绮懒洋洋地抱着肩,嘴上反应却快,“荒秽?”
“不……不是……”
“土豆粉”解释不清,整条虫像香迷糊了似的,举着尾巴就往缝隙里冲。连雨年伸手去揪,它还灵活地躲闪几下,险些真的从他指缝中溜走,逃出生天。
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它最终仍是被连雨年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老老实实蜷缩回他的掌心。
“别急。”连雨年说,“我们这就去找香气的源头。”
蔫巴不到五秒的“土豆粉”再次支楞起来,在连雨年捶碎身前的黑色壁障后,摇头摆尾地冲到了最前方。
他们走进一条光铸的通道。
通道很长,长得好似没有尽头,踏上去时地板会泛起水波一样的轻微波动,一圈圈绵延向远方。
通道内弥漫着某种奇特力量,无形无影无质,却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受其影响,连雨年只走出两步,却恍惚有种度过了千万年之感,不由自主地想止步。
所幸“土豆粉”不受这股力量牵绊,拱着尾巴飞快地往前蹿。
连雨年只要看见它毛虫爬拱的动作,不合时宜的恍惚就会自发散尽,取而代之的是“这孩子养废了,开个小号吧”的无语。
也是在这时,连雨年突然意识到巫罗绮安静得过分了,自进入通道起,他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连雨年扭头望向巫罗绮,他和连雨年一样正快步走着,神色冷沉,眸光幽暗,仿佛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什么地方,原本散漫淡泊的气质一扫而空,暴露本来面貌,仿佛深海巨兽浮出水面,只露出一角背鳍,便似高耸的山峰,惊悚骇人。
连雨年心里一突,忽然想到什么,加快脚步冲到了“土豆粉”前方。
恰好通道行至尽头,一扇巍峨耸立的大门在雾流似的柔光中若隐若现。青铜材质的门板上刻满浮雕——体型庞大的飞禽走兽、上天入地的渺小人影、撑天蔽日的庞然巨树、雷云之上浩渺广阔的扭曲阴影。
那是神代的一角剪影,人族初生的、最为莽荒古老的年岁里人人可见的物事。
青铜门高逾百丈,比河面还要高出两条河的深度,在外面却看不到它的半点影子,只能说明这里又是一个被切割出去的小世界。
门上落锁,虽然锁开了,但门扉依然紧闭。
连雨年正要使用蛮力推一把试试,巫罗绮却好像等不及了,飞身而起对准门缝就是一脚。
轰然如天塌地陷的巨响悠悠荡开,沉凝绵远,带着无休无止的回音,连雨年和“土豆粉”首当其冲,大脑都要被震碎了。
“巫罗绮你……”干什么!
最后三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那扇门就在连雨年眼前缓缓打开,幽微的烛火从中流泻而出,落进通道,却在明亮的光海中变成阴影,如同迟暮的美人对镜绾发,迟缓地闪烁流动,洇染成昳丽而繁复的图纹。
门后是一座墓穴,或者说,一间巨大的墓室。
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汇成星河,仿佛已经在此等候一万年。
连雨年微微瞪大眼,像是怔住,又似感应到什么,平静地让脚步止于灯影之外。
“土豆粉”被里面铺天盖地的香味勾得不行,可连雨年不动,它也不敢闯,甚至因为被巫罗绮吓到而缩回连雨年的袖子里,只探出个脑袋努力嗅着香气,望梅止渴。
“……进来。”巫罗绮站在门外,用墓主人的口吻说道。
他迈步而入,连雨年迟疑了一下,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服和头发,才略显拘谨地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