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赛江南, 这个只曾经短暂出现在连雨年耳边的名字,此刻又被面前之人重重描上一笔。
赛江南是顾家班的台柱,替先太子在南疆活动, 传播诡戏, 为他那个“让妖蛊教发展壮大”的计划添砖加瓦。
后来先太子被鸩杀, 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赛江南也疑似死于南夭士兵之手, 从此不见踪影。
之所以说是疑似,是因为赛江南是先太子豢养的厉鬼,南夭国虽然是信教的国度,但连雨年不认为他们国家的普通士兵有除掉厉鬼的能力。
徐令则这么一问,连雨年便想到这里,平静地反问:“他还‘活着’?”
“看来丹先生与人皇陛下真的掌握了不少信息。厉害。”徐令则不怎么惊讶, 倒是很走心地夸了一句, “他是厉鬼, 不能算活着, 但确实没死。”
雨仍在下, 毫无停止的征兆, 连雨年腕上的伤口却已不再流血,以极快速度愈合消失, 长出一条粉白的新肉。
他随手拈来云水造了把椅子,食指按着太阳穴点了点:“赛江南……先太子费心费力养着他,只是为了让他推行那个将妖蛊教爪牙伸向南夭国的计划?”
闻言, 徐令则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先生可能不清楚, 妖蛊教成员不仅分了外围、内部和核心三种身份,在内部成员与核心成员中还有一条不容逾越的界限,进则为巫, 退则为凡,二者恰如铜镜的正反面,相生相伴,却永远不会融合。”
“巫,指的是由我的主上——觋所掌控的神异玄怪,其中包含厉鬼,包含术式,包含您曾经所见和对付的一切怪异的人和东西。凡……您与人皇陛下应当已经摸清了,具体情况我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是先太子一力建立的庞大组织,所行皆为凡俗,办事的也几乎只有凡人。”
这个连雨年知道,所谓的“凡”,就是先太子在妖蛊教的玄怪骨架上建造的情报机构,因为有觋的协助,这个机构扩张速度极快,短短六年,覆盖范围就几乎囊括了整个大盛。
他问:“但先太子借过巫面的力,也帮巫面做过事,两者似乎并非泾渭分明。”
“对。但那不是双边合作,而是个人合作。”徐令则神色平淡,“先太子借东宫帮觋养厉鬼,偶尔给他提供,或者说与他交换一些情报;觋扶持他登上太子之位,替他除掉几个难缠的政敌,办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脏活累活——这些都是私人交易,不代表巫与凡合二为一。”
说到这里,他突然冷笑:“怎么可能合而为一。”
替觋办事的,不管是人是鬼,都对这个人间抱有极大的恶意。那些极少数例外也不是真正的例外,而是被千方百计地挟制、操控、逼迫的正常人、普通人罢了。
徐令则这样想着,却一个字也没说,免得让面前的人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开脱。
连雨年眼明心亮,,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继续说赛江南吧,知道多少说多少。”
徐令则敛起外放的情绪,语气恢复成原本的平淡:“赛江南是主上……觋指派给先太子的帮手。在妖蛊教扩张一事上,他们是志同道合的盟友,虽然都对彼此心存算计,各怀鬼胎,但计划初期,他们的配合也因利益相同而称得上默契无间。”
赛江南是连接先太子与觋的节点,他的存在牵涉到教派发展,至关重要,因此觋将他创造出来时特地多留了个心眼,在他体内埋下了一缕自己的神识。
这缕神识还很特殊,与偃人的机关核心内用以灭口的那种不同,直接关联着觋的意识。换句话说,觋给自己制造了一只“千里眼”,栖居于赛江南的身躯之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与先太子的所有往来。
徐令则有些为难地道:“怎么跟你形容呢,就是……赛江南有自己的意识,但他的意识本身属于觋的意识的一部分……一小部分,所以他是他,但他也不是他。他可以算觋,又不是切实意义上的觋……”
“人格分裂。”
在徐令则简单地绕着弯子解释二者的关系时,连雨年不紧不慢地扔出四个字。
他卡了下壳,随即瞪大眼:“人格分裂……人格分裂……将灵魂中的不同方面划分为格状,再分裂成不同存在吗?确实是很精准的描述。”
连雨年:“……”
不是那个意思,但你这么理解也对。
连雨年捏捏鼻骨:“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继续说。”
“好。”徐令则跳过这个形而上的细节,从善如流地往下说:“做到这一步,觋依然认为不够。他确实可以通过赛江南掌控先太子的动向,但他无法保证先太子可以长久容忍赛江南这只‘千里眼’的存在,于是他补充了最后一步——他把先太子的伴读杀死,灵魂揉碎,注入赛江南的鬼躯,并赋予他那位伴读的容貌,和保留其部分意识与外化的性情。”
连雨年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揉揉耳朵:“你说什么?他把谁杀死了?”
“先太子伴读,江从澜。”徐令则咬字清晰,“此人本该姓沈,是个不甚受宠的宗室子弟,成为先太子伴读后被先帝改了姓,自此名叫江从澜。他是先太子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过命的交情,替先太子试过毒、蹚过险,如果先太子还有那么一丁点未泯的良心,那便是他了。”
“……”
先帝在位时期,诸皇子公主人人都有伴读,那是作为父亲的先帝为他们专门打造的铠甲,也是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中,朝臣们为自己看中的人主打磨的利刃。
沈青池幼时过得格外不好,身为伴读的连雨年便是他可以信赖的所有东西的总和。先太子没有他那样的遭遇,对伴读也许生不出什么特别心思,但那也一定是他极其重要的心腹。
先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他朝夕相处过十多年的连雨年很有发言权。
他像披着人皮的恶鬼,面上是温和、沉稳、宽厚、大度的长子长兄,对于一干弟弟妹妹称不上特别好,却也维持着和善妥帖的表面功夫。
他不喜欢沈青池,但还是会担心他真的出家,大半夜让连雨年进东宫,叫太子妃给他盛汤,哄着他去劝自己弟弟别做傻事。
他对别人的好不多,寥寥几笔温情,已经是他身上那张人皮所赋予他的全部人性。
所以在投入政斗之后,他狠厉疯狂、不择手段,为了成为太子,不惜出卖国家机密,用南疆六城百姓的命搭起自己的通天梯,毫无心肝地踏上高处。
所以他制造了东南十二城长达三年的天灾,一边举起屠刀,一边尽职尽责地救灾,将本该令十二座城池化为死地的浩劫,控制在了两万多人的伤亡。
这样的人,无论是对手还是敌人,都盼着他能有条软肋。不必拿捏,只要关键时刻逼得他退让一点点,就足以保下一条性命。
觋真是艺高人胆大,不仅把先太子的软肋掐了,还把它跟其他东西一并打成肉糜送到先太子面前,说“这是我为了与你合作献上的诚意”。
连雨年脸都木了,不知该先疑惑江从澜算不算先太子的软肋,还是先好奇先太子到底有没有就此事与觋发生过冲突。
徐令则却好像看出他所想,轻声道:“自江从澜死后,巫与凡两边再无任何领域的情报交换,本来该留在先太子身边当他护卫的赛江南,也被他以巧妙借口嵌入妖蛊教扩张计划的主体,送到了南疆。”
听到这儿,连雨年恍然大悟。
所以先太子一面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一面又尽心尽力地养着他。
所以赛江南一面对先太子的照料无比冷漠,一面又因为他的死而肝肠寸断。
论手段阴毒,觋和先太子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对手。
连雨年敲了敲椅子扶手,突然福至心灵:“赛江南体内有觋的神识,直连他本人?”
若是他找到赛江南,岂不是能通过这缕神识锁定觋的位置,就像刚才那样?
之前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觋的反应又太快,连雨年没来得及确认他的所在,神识联系就断开了。如果再来一次,或许他可以借着神识直接打开一条直达觋身边的通道,真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看出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异动,徐令则颔首:“我知道几个地方,有可能是赛江南的藏身之处。不过先太子死后,他便疯了,见谁杀谁,六亲不认,如今相当于是被封印在某处,先生若要寻他,还请小心。”
连雨年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倒是坦荡,就这么不怕死吗?”
徐令则轻轻叹了口气:“活着也是助纣为虐,了无意趣。只是我身旁这偃人从小将我带大,也算是我唯一的亲人。先生如果说话算话,便把我的活命时限算到他的头上去吧。”
连雨年没有答话,兀自望向一旁的偃人。
他被傀线包成黑色蚕蛹,本来还有双眼睛露在外面,在连雨年看过去时,徐令则便忙不迭将他的眼睛也盖住了。
连雨年“啧”了一声:“你……很在意他?”
“不是啊。”徐令则的语气又淡了几分,“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他。”
连雨年本以为他在撒谎,眼神扫过去后却忽然一愣。
诶不对,这句怎么也是实话?
……
几只织罗傀儡停在案上,排成一排,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任由沈青池一只只抓过打开,取出里面的传信纸条。
纸条不多,只写了寥寥数语,每句话前都标注着消息传递人,但字迹统一,可见是由同一人抄录。
白歌庭:淮河有大雨,水位缓慢上涨,司天监监员已调整堤坝设计图,往上拔高两寸有余。
农事官:先前呈黑红色的农田土壤,经过雨水冲刷,已变回正常颜色,具体是否恢复,还需后续验证。
知府:按照陛下旨意,已用祥瑞之名命百姓们接饮雨水。不配合者悉数拿下,经白大人辨别,皆属妖蛊教众。
司天监监官:淮河一切正常,水位上涨后并无溃堤之兆,于来年农事有大益。
……
沈青池耐心看完所有汇报,又倒回去翻了两遍,确认没有连雨年的纸条时,眉头微微蹙起。
但下一刻,他便眉眼舒展,起身走向望月台。
台上有人凭栏,身影正好掩于半关的门扉后。白衣胜雪,乌发如瀑,微卷的发尾在风中洋溢清香,他回眸望来,一身神秘古旧的洒拓风流。
“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连雨年笑眯眯地招手。
湿润的风吹起他披散的长发,沈青池接住一绺,温柔送至鼻下:“闻到了。你身上很香。”
“……?”
哪里学来的流氓做派?
第42章
连雨年甩甩头, 缠在沈青池指尖的青丝便似流水般垂落,被抻直的发尾弹回卷状,在风里晃了晃。
沈青池捻捻指腹, 还能闻到一缕清香。
他笑了笑, 直把连雨年笑得浑身不自在, 才扯着他衣袖将人带进殿内, 边走边问:“忙了一天, 你想先吃饭还是先谈正事?”
以连雨年现在的体质,已经不需要寻常食物提供能量。
但吃饭不止是为消除饥饿感,也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边吃边说。我想吃香煎羊肋排。”
大盛有铁锅,圆底平底都有,煎炸蒸煮各类烹饪方式发展得齐全,许多香料、调料虽然珍贵, 但宫里不缺, 因而连雨年点起菜来百无禁忌。
择青刚把新一筐选秀折子搬下去, 正守在殿外, 闻言也不用沈青池吩咐, 识趣地径自往膳房去了。
殿里静得出奇, 直到两人落座,才从能让人立地成佛的檀香里剥离出点活气。
连雨年耸了耸鼻尖, 奇道:“你怎么开始熏檀香了?”
“你不喜欢宁神香的味道,我又需要静心凝神,只好点檀香了。”沈青池拿起一封新折子看两眼, 朱批一句“已阅, 朕安”,便随手搁到一旁,咕哝道:“西南道的请安折写得越发花哨, 这些年尽学花腔去了。”
听到他的吐槽,连雨年忍俊不禁,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回去,支颌看他在一堆请安折子里挑挑拣拣,满脸无奈又不得不批。
他问:“今年的请安折是不是比你登基头几年多?”
沈青池颔首:“是要多一些。很多以往把请安折子当借条写的地区,今年都规规矩矩地问候‘陛下躬安’,不再朝里面添加政务。”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一下,语气中带出微妙的遗憾:“淮河一带今年本也可以这样的……”
连雨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对觋的厌恶又添一层,面上却笑盈盈的:“放心,明年一定会有的,好饭不怕晚嘛。”
沈青池抽离思绪,扔了笔,换个位置倾身半靠着他,捏着他手指把玩:“你那一场大雨,是不是能根除淮河两岸的干旱情况?”
“你在想什么呢?改天换地是岁月的伟力,我家巫祖都做不到的事,你太看得起我了。”连雨年如实摇头,“造成淮南淮北干旱的原因多种多样,那是要用举国之力,以一代甚至很多代人的努力才有可能解决的难题,我所能做的,不过是用这场雨填一填淮河那些干透了的河床,让它短暂地恢复到数百年前的水量……无根之水,维持不了几年。”
连雨年说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试探地道:“司天监掌天文地理,或许这个难题可以交给他们解决。治理一方水土非一人一时可贪之功,但若集思广益,聚沙成塔,未必不能完成这一壮举。”
他是见过这般壮举的,所以劝说沈青池时语气凿凿,坚定不移。
沈青池受他莫名的自信感染,也思索起这事可能性来。
靠人力改变自然的事,在大盛属于前史广阔,翻开史书去找,每一页都有。
神代以后,人族除短暂辉煌过一段时间的巫觋和今日的连雨年以外,再没有人能沟通天地鬼神,大到城墙堡垒,小到茅屋瓦舍,皆是由普通人辛劳铸成。
千年前的烽火边城,前朝的安定侯渠,莫不是贪天之功的国之重器。前者抵御外族千载,后者养活西南一方万万人,靠的也不是天地鬼神,而是一具具看似脆弱渺小的血肉之躯。
礼朝有烽火边城,安国有安定侯渠,他们大盛怎么不能争一个治理淮河干旱的千古功勋?
现在就迈出这一步,成则光耀史册,败也能为后人留下一些经验,左右不亏,国库也不像先帝时期那样缺钱,那就……
“待淮河堤坝落成,水位稳定,朕便扩招淮南淮北的司天监分部。”沈青池捏着连雨年食指的第二节指节揉了揉,唇角噙笑,“淮河水位回落的过程,便是重演这上千年淮河由泛滥到干涸的过程,为他们创造从中寻出干旱症结的机会。”
连雨年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无辜地眨眨眼:“又给我误打误撞上了?”
沈青池轻笑,伸手捏捏他的下巴:“先生可真是我大盛的福星。”
连雨年瞥了眼他不安分的手,欲打不打:“……你最近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是啊。”沈青池承认得十分痛快,眉眼一弯,恶人先告状:“不都是你惯的?”
他嘴上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很明白,这其实是自己的更进一步的试探。有些事,无意识的时候做是顺其自然,被点破了就免不了纠结和尴尬。
沈青池自然喜欢连雨年无意识的纵容,却不想一辈子都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他不是会站在原地等别人醒悟,把前进和后退的选择权交到他人之手的性子,不择手段地主动争取、明争暗夺才是他的风格。
他的感情观一如夺回南疆六城的那几场大战,目标明确、直至要害、所向披靡。
沈青池只擅长进攻,防守也是进攻。
“……”
连雨年心念微动,大抵明白他突然戳破这层薄膜的目的,面上却半点不露,只拿起请安折轻轻拍他脑门上:“看你的折子去。”
不说穿,不接受,不拒绝。
他不是会吊着别人的性子,但对着沈青池,他又确实这么做了。
沈青池翻开那封奏折,开篇第一句就是南疆六城战报:南夭国有异动,安将军领一千人马出阵,却敌三十里。
他笑了,为自己又下一城,也为心上人的狡黠:“连卿还想要朕退到何处?”
连雨年眼睛一弯:“再说。”
……
淮河地区的收尾工作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中,连雨年与沈青池各忙各的,每天能碰头的机会也就吃饭睡觉,还都很赶时间,自然也没有谈情说爱的雅兴。
淮南和淮北的祸患虽除,地力也被祈雨术修复,但今年的粮食是救不回来了,所以朝廷这段时间的头等大事便是筹集军粮和赈灾。
就从哪儿调粮,如何调粮,各地分别调多少粮这三个问题,朝堂诸公吵了大半个月都没消停。大盛武德充沛,文人也要佩剑习武,遵循古时的君子之风,因此沈青池每日上朝都得让禁军和近卫在大殿内外压阵,免得他们真给自己上演全武行。
文人们打架不输阵,嘴皮子还溜,可让武官们开了眼了。
沈青池倒是乐得他们闹,他们吵得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他在后边推进司天监扩招之事,顺手再除去一批趁机哄抬粮价的蠹虫,抄家充实国库,又看了热闹又拿了好处,赢两次。
十月末,祈雨术停下后,淮河的雨也停了。这场险些动摇大盛国本的灾劫终于悄无声息地平稳落地,除妖蛊教那帮冥顽不灵的教众外,无人伤亡。
连雨年很想看看觋的表情,但又更希望他可以安分些,所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寻找赛江南上去。
老是这样被动挨打可不行,他要主动出击。只要把觋解决,本就残破的妖蛊教群龙无首,收拾起来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连雨年想得挺美,真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最大的一个难点是——徐令则提供的那几个地点都不在如今的大盛地图上。
南夭国地图和塞外诸国也没有。
对此,连雨年早有预感,腾云驾雾回了一趟丹桂乡,果然在巫祖传下来的神代大荒地图里找到了那几个名字:
孤月泽、白骨乡、狐首丘、蜃海。
太棒了,全是地貌大变后或消失、或藏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在神代也算犄角旮旯的地方。
连雨年怀疑这几个区域也就名字与神代相同,实际上另有所指。但徐令则只知道名字,不知道位置,他只能想办法自己找。
他是没办法了,兜兜转转,最后找到了巫罗绮。
彼时,巫罗绮在连雨年为他租的小院子里过得清闲又畅快。
自上次提醒连雨年“东北有荧星入命大灾”后,他便没再踏出过院门一步,美人头也让他养成了宅女,沉迷话本,看得满脑子都是“霸道王爷爱上四十岁厨娘的我”,妥妥两条血脉纯正的咸鱼。
连雨年敲开院门时,巫罗绮正裹着披风人模人样地跟对门大爷下围棋,俩臭棋篓子打得是有来有回,水平菜得不分上下难分难舍,还没有五子棋带劲,他看一眼都觉得智商受到了不可名状之物的污染,摇着头走向不远处的菜圃。
巫罗绮的余光追着他的背影,手上不慎下了一招好棋,差点把跟自己“势均力敌”的大爷当堂抬走,赶紧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悔棋。
大爷不知看没看出来,笑着骂了一句,用干净利落的几步结束棋局,然后端着搪瓷茶缸悠哉悠哉地离开。
巫罗绮抖抖衣袖,笑吟吟道:“坏我雅兴的那位,过来聊会儿吧?”
连雨年把目光从水灵灵的萝卜叶上挪开,明知故问:“聊什么?”
“聊你今日过来的目的,聊你想找的人,以及……我昨夜卜出来的新卦象。”巫罗绮勾唇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苍龙见死,九藤枯绕,天星阴晦,水无归壑,大凶啊。”
连雨年挑眉:“谁大凶?”
巫罗绮笑眯眯道:“你的对手啊。”
第43章
巫罗绮身上的神棍风范越发足了。
这人曾经与万千厉鬼共生, 与它们互为枷锁,不是同类胜似同类,可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即便以连雨年练体之后的眼力也还是看不出来, 对他的身份倒是略有猜测。
这人表面看起来文秀儒雅, 实际上狂得很, 连雨年总觉得他不屑于藏头露尾、阴谋算计,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从相识以来,巫罗绮就是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姿态,对连雨年也是有问必答,还句句细致,没有半句托词、玩笑,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痕迹。
能做到这一点, 要么他已经将说瞎话秘技修炼至浑然天成的境地, 要么, 他确实表里如一, 值得信任。
连雨年与他不熟, 心里的指针无法坚定指向后者, 但直觉也告诉他,这人绝不是前者。
连雨年眼中的审视毫不遮掩, 巫罗绮也并不紧张:“怎么,先生是被我的神机妙算吓到了?”
“有点儿。你知道得太多,比料敌机先更多一步, 偶尔会让我生出危险的疑虑, 比如……”连雨年走到他对面坐下,扫了眼棋盘上凌乱交融的黑白二色,“你其实是幕后真凶。”
巫罗绮轻笑, 一双狐狸眼生得机巧,稍有情绪波动就显露得分明:“我不是。我以为你已经见过所谓的幕后真凶了,否则卦辞第一句‘苍龙见死’又是从何而来?”
连雨年挑眉:“你是通过我的调查进度算的卦?”
“换个词吧,我喜欢用气机纠缠。”巫罗绮用“孺子难教”的眼神看了看他,“命运二字可以拆解为两部分,在天为天机,在人为气机,你可以理解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根乃至多根线,与他人交集越多,关系越深,彼此间的线就纠缠得越紧密。你身上一共就两根线,一根缠着人皇陛下,一根缠着苍龙虚影……哎呀。”
他突然停下科普,毫无平仄的一句惊叹令连雨年奇怪地问道:“怎么?”
巫罗绮盯着他背后某片虚空半晌,唇角压了压,却止不住地上扬,难掩幸灾乐祸:“松一点,那条小龙要被你勒死了。”
“……”
好好的说什么疯话?
连雨年正想让他别跑题,视线掠过他眼眶时,却在那两汪沉静的紫色中看到了两幕截然不同的倒影——
左眼是两株盘虬结绕的树木,一株直冲云霄,一株倒伸入地下;右眼是一束金红色闪电缠绕着一道弯弯曲曲的龙形虚影,闪电忽明忽暗,卡着虚影逆鳞的位置炸了又炸,虚影不断挣扎着,本就虚幻的身形越发黯淡可怜。
虽然下一秒画面便从巫罗绮眼底褪去,但连雨年仍然看了个真切,表情复杂。
他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道:“原来苍龙见死是写实描述么……等等,你应该见过苍龙虚影本人才对,被关进云湖后,他不是常带着厉鬼去找你,让你与之相连?”
“嗯……这便是吊诡之处了。”巫罗绮托住下巴,“那人似乎有许多副皮囊,每回来都是以不同面貌。我对他最早的印象是一名文弱书生,比你矮大半个头,风一吹就能散架似的绣花枕头,长相也很普通,却有一双黑森森的、看久了便如被猛兽盯上,使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巫罗绮并无形体,只是一抹幻影,遇到连雨年之前六欲不显,七情淡薄,那双眼睛是当时唯一令他感到毛骨悚然,让他有自己还活在世间的感觉之物。
“他的形貌千变万化,唯独眼睛从未变过,可我确定他是人族,并非苍龙。”说到这儿,巫罗绮停下思索片刻,接着道:“苍龙是天地之灵,万古以来只有一条,早已随着神代消亡而销声匿迹……我没有亲眼见过。”
连雨年心头微动,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巫罗绮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口无遮拦暴露了什么:“云湖旁埋着的苍龙头颅保不齐就是那位,托你的福,我有幸见过一面,更加能确定那人是人非龙。但与你气机纠缠的这位幕后真凶,又切切实实有着苍龙命格和苍龙气机。”
连雨年若有所思:“那颗头是几时埋在云湖旁的,你有印象吗?”
巫罗绮摇头:“那人不送新厉鬼过来的时间里,我几乎都在沉睡。”
“那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唔……”巫罗绮回忆许久,“怎么也得是七八年前了。你不是在云湖抓住了一个替他养鬼的小点心吗?在那位小点心之前,还有过两个代他送鬼、养鬼的肉骨头,仔细算下来……我最后一次见他,正好是在十年以前。”
估计是饿了,他起的外号多少带点色香味俱全。
“十年……云湖山和云湖的历史能追溯到神代刚结束那会儿,那颗头不是他埋的。苍龙头颅那般巨大,练体之前我托一下都困难,他实力不及那时的我,做不到悄无声息地用龙头替换掉原本的山。”连雨年捏捏眉心,“看来龙头一直埋在云湖边上,他在龙头周边埋下那么多术式和阵法,不过借用而已……”
话未说完,两人同时一愣,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面面相觑。
“云湖旁若是苍龙的埋骨地,怎么会只有一颗头颅?”连雨年喃喃道,“是他窃走了龙身?”
“他怎么做到的?”巫罗绮脱口而出,一身神棍气度荡然无存,“那可是苍龙!哪怕是尸体,也是苍龙的尸体!何况这种先天之灵,死后基本都会魂化天地,身归自然,就像……你家巫祖和初代人皇那样,怎么可能会留下一具不朽龙躯为人族所用?”
连雨年被他说得头疼:“我也想知道他是如何将龙身与龙头切开,又是如何与前者融合,以实现窃夺苍龙命格的算计。苍龙已死,命格不是该散了吗?他怎么夺的?凭什么去夺?”
这个世界没有“龙的传人”这一说法,苍龙是初代人皇的臣子,随他征战大荒的助力之一,直接对应的是皇权,所以人族和苍龙没有象征意义上的连结,觋不可能凭借这个窃夺苍龙命格。
那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现在又得了苍龙几分实力?一直躲藏着不见人,是仍在消化苍龙“遗产”吗?
他究竟想做什么?
连雨年太阳穴突突直跳,有种跟合作伙伴对账后发现公司亏空一个亿,但现金流居然没断还转得飞起的惊悚感。
会有这种既视感,实在是因为觋太神秘,也太全面了。
他好像无所不能,好像掌握了天底下所有有用的东西,先太子上位跟他有关,云湖下的万千厉鬼是他所养,巫祖和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被他拿来当饲养厉鬼的窝点,想制造怨魂就能掏出早该不存于世的巫垢,就连苍龙尸首都是他的囊中物,被他做成了一鱼两吃——身躯用以强大己身,头颅藏着当底牌。
妖蛊教那种无孔不入的庞然大物是他打的基础,目前出现的所有掌握异术之人,除连雨年外皆出自他的手下。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何目的?又为此谋划了多久?
连雨年一往深里想就头皮发麻,若非自己掌握着足以掀桌子的力量,这仗根本没法儿打。
力能破巧是不假,可这巧也太多太巧了吧?拿觋当模板设计成游戏里的BOSS,起码五阶段起步,第五阶段就是玩家把策划和数值设计扬了。
他揉揉太阳穴:“不行,我得回丹桂乡一趟,探探地底是否有苍龙尸身存在过又被挖走的痕迹。以那颗龙头的大小来看,如果苍龙是全须全尾葬进地里,所需之地……差不多正好是丹桂乡全境。”
丹桂乡是巫族起源地,是神代之后第一个人族国度东衡王朝的帝都,也是巫觋的源头。
那里叠的buff跟觋一样厚且全面,再加一个“苍龙的埋骨地”也并不令人惊奇。
甚至就算有人告诉连雨年,觋现在就在丹桂乡,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跟觋和先太子一样般配。
连雨年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凑起了两对阴间过世CP。
巫罗绮不知想到什么,舔了舔下唇:“我见那人第一面,便觉得他的执念深重到恐怖,若是死了定能析出极为美味的心魂,不在你之下。如今看来,他不但有可怕的执念,更有可怕的手段和耐心,实在不行,你就别探究他的过往和目的了,老实将人找出来,然后让他‘水无归壑,苍龙见死’吧。”
“……还用你说?”
连雨年摆摆手,径自起身:“我这就回丹桂乡确认,若是证实了苍龙埋在云湖旁的不止是一颗头颅,便回来请你开坛做法,送我去了结他。”
“等等,这件事我可做不到!”巫罗绮眼疾手快地揪住他衣袖,“我只能卜出代表未来的卦辞,但想要走到卦辞里的终点,只能你自己想办法。更何况,我还没有集齐他的养鬼地,找到我要的棺椁与尸首,在那之前,你不能杀他。”
闻言,连雨年忽然灵光一闪,总算想起今日来找他的目的。
他坐回去,问道:“淮南淮北算不算觋的养鬼地?在不在那条路线上?”
巫罗绮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定地点头:“在。”
连雨年毫不意外:“那么,除去已经明朗的帝京东宫、云湖、南疆六城和淮南淮北以外,这条路线上还差几个地点?”
巫罗绮微微皱眉,隐约觉察到什么,毫无保留地给出明确答案:“四个。”
“首先声明,我没有回家找过巫祖下葬的路线,最近确实没空。”
“所以?”巫罗绮不明白他为何要补这一句。
连雨年眯起眼睛:“所以这四个地方的原名是不是叫孤月泽、白骨乡、狐首丘和蜃海?”
“……”
不用回答,巫罗绮惊愕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44章
徐令则和他的偃人被关在东宫一间小偏房内, 门扉紧闭,但窗户开着,傍晚的余晖像一滩油漆泼了进来, 凝固在地上, 静置于他眼底。
片刻前, 他解了偃人的傀线, 这根棒槌恢复行动能力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抡起椅子砸门,然后被门反弹回去,在墙上贴出一副美男子举凳图。
徐令则兀自欣赏夕阳,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丹澧先生在屋外贴了符,别折腾了。”
偃人挣出墙壁, 抖抖身上的灰, 满脸不悦:“你都那么帮他了, 他还要关你, 关就算了, 也不知道给个好地方!就这你都不生气, 不拿出以前刨主上祖坟烧主上族谱的魄力骂他一顿,反而为他说话, 你是脑子被祈雨术淹了吗?”
“哦。”徐令则指着自己:“我之前做的事要是干成了,起码送八十万人归西。现在我能坐在这儿跟你说人话,而不是给你托梦, 全凭人家仁慈……以及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是不是教过你人要学会知足?”
偃人眼角直抽抽:“你这老父亲口吻是怎么回事?需要我提醒你我比你多活了多少年吗?”
“有志不在年高, ”徐令则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活一万年, 也是虚度光阴。”
“……”
偃人捂住额头,他的机关核心正在发出高温警报,在温度降回正常区间之前,他不会再跟这人族崽子多说一句话。
门外,古家班老班主挂着连雨年送的“束魂”金符坐在夕阳下,乐呵呵听着门内二人的唇枪舌剑,并把他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录在册。
古家班九鬼编入暗卫后,那八位“年轻力壮”的壮小伙皆下放地方,有的去了边境战区,有的去了淮南淮北帮忙,只有他留守帝京,替陛下办些不能见人的事,看些不可暴露的门。
徐令则此人,配合是真,提供了不少情报是真,有所保留亦是真。他不为自己所行之事辩解,是他还保有最基本的善恶观,却不代表他不想活。
连雨年明码标价,一条消息换一天到一年存活时间,为了最大程度发挥出自己所知情报的价值,他必须藏起一些关键线索,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一点,徐令则考虑得清楚,连雨年和沈青池也心知肚明。老班主架在双方之间,是监视,是缓冲,也是沟通桥梁。
就像现在,老班主不仅要记录徐令则的言行,也要给他传递消息。
他起身敲门,念出织罗傀儡上的文字:“徐先生,丹先生问你,你上次同他说的那四个地名,是不是觋的养鬼地?”
屋内静默半晌,徐令则答:“是。”
老班主换了只织罗傀儡:“第二个问题,觋的养鬼地,是不是根据丹家巫祖与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而设计?”
“……是。”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地点是谁选中的?”
“……是……”徐令则面无表情,天边日轮渐渐褪色,渐渐沉默,他的双眼也沉入不见底的阴影,“我。”
这回换屋外安静许久,老班主才说:“我知道了,会如实报给丹先生。”
“嗯。”徐令则轻声道:“我等他来见我。”
……
收到老班主的傀儡传信时,连雨年已经回到丹桂乡,再度进入云湖山。
这两座山是苍龙龙角,并无特殊气机,倘若连雨年不是亲眼所见它们长在龙头上的样子,恐怕怎么都想不到它们的真身会是这种传说中的存在。
可真是传说又如何?
先天之灵强横无匹,也有消亡之日,死后甚至身首分离,不得安宁,还不如田间地头的寻常百姓。
岁月无情,众生平等,向来如此。
连雨年感叹了一会儿,收起传信,不急着探查苍龙身躯存在过的痕迹,而是先把上一次被自己推上岸的尸骨送回湖里,为这些枉死的无辜之人收殓。
搭桥为碑,垒堤为墓。
他们的魂魄已经入了轮回,做这些,只是为了让活着的人心安。
湖岸在先前苍龙头颅出世时被搅得一片狼藉,连雨年平整土地,挪来花草,又以三根竹枝代替清香,拱手三拜。
湖风徐来,吹散此地最后一缕怨气。
龙角之下的沙土里悄悄冒出了新绿。
做完身外事,连雨年跃上右侧龙角,挥袖起阵。
彼时已近入夜,夕阳半沉,天边浮现细细碎碎的星光,十五的满月刚从东方露出条弧边,竟是极为少见的、真正意义上的日月同天之景。
他的阵纹囊括八方,拢住整个丹桂乡,阵法启动的瞬间,凡人无知无觉,唯有日月星辰与天地共振,一声常人不可感知的巨响直冲云霄。
练体完成后,连雨年的实力增长了不知凡几,随手布设的探查阵便已超越过去的极限,不过片刻功夫,阵纹共振就带回他想要的答案。
丹桂乡千丈之下没有地层,是个巨大的空洞,仿佛传说中的无光深渊,却又有着明显的长条状巨物盘踞过的痕迹。
空洞内残存着浓厚的龙气,几片龙鳞在半空起伏,流动着青铜色的冷光。
这里面积广阔,却也只堪堪容纳一座磨盘形状的巨阵,阵纹庞杂繁复,犹如星汉倒悬;阵势磅礴旷远,宛若汪洋恣肆,引而不发。
都让连雨年无比熟悉。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封皮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闲时记事”四字,旁边落款“丹岷”,字迹狂得像要起飞。
来云湖之前,他回了一趟丹家,决定以后将这部巫祖手札随身携带。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不就马上用上了?
连雨年翻开手札,跳过开篇含沙量极高的垃圾话,在倒数第二个篇章找到了一幅手札主人随手设计的阵图,与地底下那个仔仔细细地比对。
手札上的阵图是初稿,虽然完整,却不如现实中的阵法完善,好在设计思路一脉相承,可见是同一人手笔。
连雨年合上手札,长吐一口气。
确认了,阵法是他家巫祖设的。
丹岷去世后,苍龙活了很久,一直到了神代末年才销声匿迹,这阵法想来不是留给它的陵墓,只有可能是他为了撑起丹桂乡这片巫族祖地而设计和布置的。
丹桂乡出过巫族,地基是巫祖阵法,阵中葬过苍龙。
这里可真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风水宝地啊。
“沈青池以后若有迁都需要,这儿绝对是最合适的地方。”连雨年咕哝一句,挥手散去阵法,顺便捞出空洞里那几片龙鳞,毫不客气地揣进袖兜,再笑眯眯地合掌三拜:“感谢先祖送的见面礼,我一定让它们物尽其用。”
无人应答,只有清风刮过他的后脑,像是有人轻轻给了他一个脑瓜嘣。
……
巫罗绮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桌上摊开一份地图,地图上方,有金线勾勒出一朵紫岷花,每个连接的节点都对准地图上某个地点。
他转动地图,让已经确认无误的节点对上正确的区域,另外四个点在原本路线的对应下,自然而然便有了归处。
孤月泽对应西南万重湖。
白骨乡对应东南忘庭江。
狐首丘对应江南连阙山。
蜃海对应南海鲛人石滩。
紫岷花有三瓣,这四个地方长在同一片“花瓣”上,所以都偏南方。
“重回人间,我竟又与人皇和这一代的巫殊途同归。”巫罗绮细细摩挲着那朵紫岷花,神色寡淡,爱与恨都藏在很深的眼底,于静默无声中翻天覆地,“巫族这棵大树,早在巫家灭亡时,根系便烂掉了。你们哪儿来这么顽强的生命力,从你……到巫觋,又到今日的他,生生不息了这么久?”
他慢慢蜷起五指,将紫岷花揉进掌心磨碎:“既然传承下来了,又何必非要让我做这个恶人,把坏死的树根挖出来,让它再死一遍?”
“你们布局深远,算无遗策……同心协力,永不相疑……”
巫罗绮猛地握紧拳头,捏碎最后一点金光。
他面色如霜:“实在令人不悦。”
美人头缩在她心爱的话本子里,抖成一只拔了毛的鹅。
有人在院外敲门,疑惑地提高音量:“不悦什么?跟对门大爷下棋输了?”
巫罗绮拂袖,地图自发卷起落于桌角,门也随之打开。
连雨年轻巧走进小院,用料昂贵精美的白衣下摆扫过门槛与台阶,纤尘不染。
他看上去很高兴,眉梢眼角挂着笑意,步履轻快得就差蹦跶起来,袖间笼着一抹尚未散尽的檀香,夹杂着淡淡的炸虾鲜味。
巫罗绮瞧着他,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指着他的衣袖不说正事先调侃:“回宫吃晚饭了吧?现下不是吃虾的季节,人皇倒是宠你。”
“又不是时令菜,餐后零嘴而已,有什么宠不……”连雨年眨眨眼,恍然大悟,“哦——我忘了你吃不起,也吃不了,那没事了。”
巫罗绮的狐狸笑脸裂开。
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吗?他很喜欢。
嘴快挖苦完人家,连雨年才想起他们现在算半个合作对象,清清嗓子,赶紧移开话题:“那什么……你传信说已经确定那四个地名的位置,它们分别在哪儿啊?”
巫罗绮叹了口气,满脸太爷爷宠溺曾孙的纵容,点了点手边的地图。
连雨年拿过一看,地图上标着四个醒目的红点:“这四个地方都在南边,离得可不近啊。”
巫罗绮淡定点头:“我们可以分头行动……”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连雨年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妖蛊教的教众接连落网,快把先太子构建的情报机构抖落干净了。现在妖蛊教的情报节点有一半落在沈青池手中,其中就包含南方全境那部分,我可以让他先帮着调查一番,给这四个地方分分轻重。怪事最多的区域先去,其他的按程度延后。”
连雨年说完,才发现巫罗绮的表情又不对劲了,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巫罗绮微笑着揉美人头:“没事,刚刚看到她吃了只苍蝇。”
连雨年:“?”
美人头:“?????”
第45章
连雨年回宫时, 已近子时。
安和殿正殿的灯还亮着。
择青守在门口,看见他裹着一身风流月色走来,腰间环佩高低错落地鸣响, 衣摆带风脚步轻快, 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 忙快步迎上前去。
“陛下歇了吗?”连雨年晃晃手里的油纸包, 本是世外出尘之人, 却又满身满脸的烟火气,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我给他带了鸾凤楼的虾饼和甜茶。”
择青脚步微顿,面上怔忪少顷,旋即堆起笑脸:“陛下还有些折子没看完,奴婢在这儿等着, 就是想请您去劝他休息。”
“行, 我进去看看。”连雨年看了眼天色, 嘴里嘟囔:“天天起早贪黑地熬, 休沐日也奏折不离身, 这皇帝当的真没意思, 996还有单休呢……”
择青聋了。
正殿内静悄悄的,偶有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很快便归于沉寂。
连雨年迈进殿门,一抬头,就见自家勤劳不辍的陛下正撑着下巴小憩, 也不知睡没睡着, 看到一半的折子缓慢地脱离手心,眼看就要翻倒在烛台上,把那纤细玲珑的艺术品砸落在地。
连雨年心脏一紧, 身形化雾卷绕而去,把折子、烛台连带可能陷于火灾的安和殿一并救了,这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沈青池睡眠浅,折子被他抽走的瞬间便惊醒过来,眼神不似平日那般幽深,倒是带着些困极的茫然。
他转了转眼珠,目光慢慢聚焦于连雨年身上,终于恢复清明。抬手按了按因睁眼太急而酸痛的眉心,他哑着嗓子道:“回来了……”
话未说完,沈青池本能地扯住连雨年衣袖,向下轻轻拽了拽。
顺着他的力度坐下,连雨年并不避讳分享天子案席这种僭越之事,泰然自若地拆开油纸包,将虾饼与甜茶搁到他面前。
虾饼炸得金黄薄脆,圆圆一片能透光,虾肉和面粉打得均匀而酥香,吃起来口感像薯片,甜而不腻。
甜茶不是饮品,而是类似布丁的甜点,入口滑润,带着茶香,神似固体的奶茶,清爽不黏腻。
沈青池看着它们一笑,拈起虾饼:“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些。”
“你喜欢的东西就那几样,不难记。”连雨年放好奏折,“吃了就去睡吧,这段时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虽然都很要紧,但也得休息好了才有精力将它们解决……嗯?”
连雨年的絮叨因奏折里滑出的一张朱字批条中止,他顿了顿,问:“能看吗?”
“看吧。”听他说几句话的功夫,沈青池面前的虾饼已经少了一半,这会儿正用心攻克甜茶,扫了眼批条便随意点头,“我都是你的,世上没有你不能看的东西。”
两人离得很近,沈青池更有意靠在连雨年肩上,说话时吐息一下下扫过他鬓角,带着细碎的发丝掠过耳畔。
这般露骨的情话,沈青池今夜也是第一次说,感觉良好,因而并不窘迫,甚至想多补两句。
连雨年假正经地清清嗓子,扔下一句“吃你的”,便抿着嘴角一缕笑意抖开了批条。
条子上有两种笔迹,旧的那种来自张相张庭岳,新的这种来自沈青池。
张庭岳:淮河附近粮价涨跌不定,疑似有东、南两处的大粮商暗中/操控。
沈青池:杀鸡儆猴,再跳,一并杀了。
朱色笔迹泛着湿润的光,被内容衬托得杀气腾腾,仿佛刚泼上去的血液,让连雨年眼皮微跳。
他皱着眉合上批条,夹回奏折:“淮南淮北和两处边境今年的粮食缺口这么大,居然有大粮商敢闹事?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商人天性逐利,只要利益够大,他们连自己的命都敢卖。”沈青池云淡风轻,还有心情反过来哄他,拈着一片虾饼递到连雨年嘴边。
“别生气,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今年缺粮的可不止是淮南淮北的普通百姓,军粮缺口也大。既然他们不想活了,我就请军方的人同他们聊两句,用不了多久,他们手底下的人自会提头来见——嗯,提他们的头。”
沈青池这个皇帝可不好做,刚登基时为了兵权与边军磨了许久,在收复南疆六城一事上更是给予了他们足够的支持与信任,这才打出如今大权在握,四方安定的局面。
大盛的商人地位不算太低,可若是空有万贯家财而不知收敛,下场就是变成待宰的猪猡,什么时候国库空虚了,什么时候就得榨自己身上的油去补。
年年有商贾被砍头、被抄家,年年有人不知餍足地挑衅朝廷威严。如果放在平时,东南两地的大粮商在地方身份超然,沈青池也懒得因为点小事砍了他们再换新的。
但今年不同,淮河如今是沈青池用来创造彪炳千古的功勋的基础,军粮缺口是必须弥补的错漏,谁动它们,就是在挖大盛皇权的根,沈青池能忍,刚过没几年好日子的军方也不可能忍。
想通这些关节,连雨年放松下来,张嘴接受沈青池的投喂,安和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咔嚓”声。
“你派军方的人过去了?谁啊?”
沈青池捏起最后一片薄饼一分为二,先喂他一半,自己再吃剩下那半,然后把沾在指尖的油渍碎屑抿掉,流露出难得的随性和孩子气。
“我原本想让驻守南疆的祝将军走一趟,他为人稳重,办事细致,又擅谋略,收拾几个粮商不在话下。”虾饼吃完,沈青池慢条斯理地转战甜茶,“不过有人主动请缨,我不忍回绝,只好让他去了。”
连雨年0秒开猜:“漠北的将士?”
“嗯,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沈青池笑着点头,奖励似的喂他一口甜茶,“他叫楚行云。”
镇北大元帅幼子,大盛最年轻的将军,自封漠北最好看的男人,楚行云。
连雨年笑出了声:“你让他去,是收拾粮商还是收粮?”
“能者多劳。”沈青池笑道,“这两件事,他都包了。”
……
子时钟声响起,沈青池洗漱完毕,赖到连雨年的床榻上,看着他洗脸。
水声哗啦啦响了一阵,连雨年捋着半湿的刘海坐到床沿,毫不客气地把陛下往床里赶,自己则掀起被子躺下。
不久前,他把自己要去南边的事,以及其中的来龙去脉都跟沈青池讲了一遍,沈青池答应帮他调动刚刚消化完的妖蛊教情报机构,调查那四个地方,却没提条件。
免费的就是最贵的,沈青池从不做亏本生意,但连雨年也知道,他对自己其实并无所求,感情上的空洞,在自己答应留下陪他五年后,也被他自行填补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可是连雨年也不会让他做亏本生意。
“诶,先别睡,送你个东西。”连雨年戳戳沈青池的脑壳。
十一月的帝京,夜晚滴水成冰,沈青池睡觉时喜欢把脸埋进被子里,睡在连雨年身边时尤其喜欢。
就像现在,他整张脸都缩到被褥下,抵在连雨年手臂旁,只露出小半个发顶,发丝凌乱冰凉地蹭进连雨年颈窝,像什么纯良无害的小东西。
“小东西”探出头来,打了个深海巨兽似的哈欠,懒洋洋地笑问:“什么?又是符箓吗?”
连雨年从袖兜里摸出一串手链,递到他眼前。
手链由几根细细的透明丝绳串连而成,每根绳上都打着数量不一的繁复结扣,卡着一粒粒小铃铛,将三片形状疏异的青铜色薄片分隔开来,结构繁密,精巧古拙,明明没有添加昂贵材料,却天然生成一段古老神秘的气韵。
“这是……”
沈青池伸手接过,指尖无意中拨弄了下铃铛,铃铛撞上薄片,发出清脆的声音,宛若钟罄交响。
丹桂乡下埋着苍龙尸身的事,连雨年刚才一并说了,现在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低声说道:“我在巫祖留下的阵法里找到了这三枚龙鳞,正好手边有合适的材料,就顺便给你做成手链,以后我不在时,你可以戴着防身。”
沈青池为了他连江山都可以不要,对苍龙尸身最多只是好奇,并无占有欲,所以知道那三枚薄片是龙鳞时并不讶异,只单纯为收到礼物而高兴。
他作势要戴上,戴到一半却又摘下,递给连雨年:“你帮我戴?”
连雨年顿了顿,拿走手链,套到他左手腕上。
龙鳞正反面都刻上了符文,贴着沈青池的脉搏与腕骨,散发出淡淡的暖意。
他举手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拉下袖子盖上,轻声问:“为什么突然送我礼物?只为给我防身?”
“不然呢?”连雨年打了个哈欠,语气懒散,“这次离开,不顺利的话我要跑四个地方,不知要走多久。觋的后手层出不穷,保不齐就有一两个落在你这边,不给你多添点防护,我不放心。”
沈青池静静听着,突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连雨年睨他,“我可不是杞人忧天……”
“你总是这样。”
沈青池打断他的解释,支起上身往上挪了几寸,展臂将他拥进怀里,低头贴着他的发顶。
这是个扎实而紧密的拥抱,毫无罅隙,沈青池呼吸间是连雨年发间的清香,连雨年靠着他的胸膛,可以听见他略显急促沉闷的心跳。
夜色深静,有些东西正在静悄悄地水落石出。
“你是不是从未发现过,你一直在无意识地对我好?”沈青池的手搭在连雨年背上细细摩挲,声线低沉微哑,在倏然扑打门窗的风声里异常温柔,“你讨厌麻烦,讨厌争斗,不喜欢做不确定的事,却愿意陪我争夺皇位,为我卷入妖蛊教这一团乱麻中不得抽身,还替我……死过一回。”
“……”连雨年埋在他怀里,刹那间心乱如麻,“为什么……突然提这些?”
沈青池道:“没什么,就是刚刚发现,你可能不是不爱我,只是太迟钝了。”
连雨年抿起嘴唇,心底陡然有些莫名情绪翻涌而上,难辨喜怒:“……就……不能是因为我很博爱,对谁都好吗?”
“哦。”沈青池松了点力道,“你会给择青送龙鳞手链吗?”
“那当然不……”
“会给你那位早死的父王挡剑吗?”
“他也配……”
“会帮你的朋友做点夺嫡之类九死一生的小事吗?”
“我哪有这样的朋友……”
“嗯。”
沈青池应了一声,反而让连雨年不知说什么,迟疑着沉默下去。
沈青池卷着他的头发,不轻不重地说:“你是我这辈子所有关系的总和,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对你而言,也是这样,对么?”
连雨年的心弦被轻轻一拨弄,无声的轰鸣便在脑海中炸开,令他感到天旋地转、震耳欲聋。
“你……”
连雨年有些仓皇,有未知的情感自这声巨响中萌发,分明从未注意过,却又熟悉得好似故人重逢。
沈青池那几个问题,仿佛剖开他心胸的刻刀,沿着这些新生的感情纹路一刀刀描摹雕琢,撬出某些他尘封多时的、始终被自己忽略漠视的东西。
剖心析肝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沈青池下刀太过温柔,他虽然不懂,却可以忍耐。虽然不舒服,却也不觉得厌烦。
“枕岁,我们一直在相依为命,所以你对我有没有爱情,懂不懂那是爱情,我不在意。”沈青池捂住连雨年的眼睛,“纵然你蒙昧一生,我也永远爱你。”
因为我们的命运早已融为一体。
……
十五岁时,沈青池在宫墙下看见一只三花猫。圆滚滚的眼睛,毛茸茸的身子,暖乎乎的毛发,叫声又甜又软,看你一眼,心都化了。
他伸手想摸,却被三花轻巧地避开,大猫跳上枝头,咬住枝叶间那只假装高冷的狸花猫的后颈,把猫叼进了树下的窝。
连雨年倚在廊下,见他一脸怔忪,笑了一声,过去拎出那两只猫,毫不客气地全部捞回寝殿。
沈青池追上他的脚步,笑道:“三花喜欢狸花,所以把它叼回窝,你……”
少年公子扬了扬眉:“我两只都喜欢,一起带走,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沈青池摊手,“见面分一半,我要三花。”
连雨年轻笑一声,把猫跟他一并提溜回屋。
“美的你,字练完了?”
……
连雨年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事儿,细品着那句无意中说的“喜欢就带走”,忽然觉得耳根发热。
更早以前,在他四岁时,祝贵妃牵着小小的九皇子从他身前经过。九殿下主动向他伸出手,他毫不犹豫地握住,把人扯得踉跄一步,跌跌撞撞扑到了他身上。
两只雪团子仿佛揽镜自照,手拉手互相选定了对方。
其实这人很早就被他叼进了自己的窝。
“沈青池,”连雨年动了动,挣开沈青池的怀抱,随手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拍拍他,“低头。”
“嗯?”
沈青池低下头去,正好撞上他扬起的薄唇。
连雨年一触即分,红润的唇角弯起昳丽弧度,食指点点他怔愣的眼角,笑着说:“有青盐的味道,里面是不是添了什么香料?我不喜欢……唔!”
沈青池按住他的后脑倾身,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以更激烈的方式还了回去。
柔软的热意扫开连雨年的唇峰,探往深处,水声黏着而细碎,混在稠密紧促的鼻音与闷哼里,几乎要化作无形火焰,点燃冰凉的空气。
“我也不喜欢……”纠缠间,沈青池含糊地抱怨,“有点苦,明天就换。”
连雨年的手勾在他后颈,指节曲张,很快就在他皮肤上抓出艳丽的红痕。
沈青池扣住他的手腕压在枕边,吻从唇角滑过下巴,没入他的衣领,贴着他不断颤动的喉结咬了咬。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连先生:“……别作死。”
沈青池闷笑一下,灼热的气息烧红他颈部的肌肤。
“来。”
第46章
胡闹到后半夜, 两人又各自沐浴一次,点上助眠的熏香,才终于偃旗息鼓, 肯好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