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来时骑马, 回程换成了马车。
连雨年倚着车壁,淅淅沥沥的雨声叩击窗扉,在他耳膜上带起细微的震动, 震落思绪中的杂念, 让其归拢于一束, 得以全神贯注地思考。
雨天寒凉, 他腿上搭了条薄绒被, 半张脸埋在披散的黑发与披风的毛领里,只露出小半个线条利索的鼻峰与一双眼睛,仿佛埋进干草团取暖的黑毛狐狸,静静打量提在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串铃铛,用指骨细细磨成,串在形状不一的青铜片间, 稍微活动就丁零当啷地响。
它便是何珩口中觋送给他的保命之物, 被他用来隔绝桫椤镇, 起到一个圈兽笼的作用。
若是觋知道他这么使用自己费心制作的“法器”, 大概会气得笑出声。
巫罗绮坐在连雨年对面喝茶, 明明没有躯体, 却能正常显形、活动、进食,连雨年琢磨了好几天也弄不明白是个什么原理, 问他,他就装傻,狡猾得很。
“你盯着这东西看了半晌, 可看出门道来了?”巫罗绮笑吟吟地问道。
连雨年解决掉何珩, 破了水神娶亲之祸后,专门回了桫椤镇一趟,既是通知兰家人和镇上百姓, 让他们安心,也是为了拿到这串铃铛。
在那之后,两人交换了一下世界观方面的情报。连雨年简略介绍神代之后的时代背景和觋相关的部分事情,巫罗绮则分享了些神代初期的不可考的奇闻异事——后者没交底,但连雨年并不十分在意。
“没什么门道,只是确认它来自巫族延续下来的另一种传承而已。”连雨年把铃铛收入袖中,也不嫌晦气,“我现在可以肯定巫觋正是发源自神代鬼巫分支,这风格一脉相承,堪称父辞子继。”
正如丹家传承里有符箓,有咒术,有经文,有桃木剑,巫觋传承同样有独属于那一系的功法术阵和法器,这指骨铃铛便是其中之一。
连雨年拆解了铃铛内的术法,有两层,一层隐匿,一层防护,互相掩盖,先前他的探查术之所以不起作用,是因为术式先被防护层抵消,再被隐匿层遮蔽,连消带打化得干干净净,这才让他连个缘由都找不着。
不得不说,这法器设计得颇为精妙,与其带有荒古凶戾气息的外表截然相反,自带迷惑性。
“但还是有差别的。”巫罗绮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神代鬼巫可不会用别人的骨血制造法器,尤其是鬼巫。我记得这一派的成员喜欢装饰,喜欢美好事物,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尤其喜欢仗着有身体无限重塑的能力割自己的骨头制造饰品,这种铃铛……从前他们都是挂在头发上的。”
连雨年忍俊不禁:“确实如此。巫族十脉,就属他们打扮得最花哨,别人都穿原色粗麻布衣,他们非得碾草汁花汁在衣服上染色绘画,实在热得不愿意穿衣服,也要在裸/露的身体上画各种繁复的图纹,简直……”
就是一群臭美的事儿逼。
巫罗绮深以为然:“蛮荒时期,最初的人皇年少时,天地还不似如今这般秀美,处处是高山密林、大泽荒野,一切生灵都是天生地养,厉鬼也多,还凶,一度把人皇压着打。鬼巫们不爱动弹,尤其嫌弃满身凶煞血气的厉鬼,说什么也不肯帮着剿灭,后来人皇想出一招,说把厉鬼焚烧殆尽后,留下的灰烬混进他们绘制体纹的颜料里,能使颜色更鲜艳——”
连雨年默契地接上:“于是他们举族成为战狂,三年杀空了大荒内所有厉鬼,为人皇清出一片可以安心发展的据地,也就是后来的中原。说起来,鬼巫原本不叫鬼巫,应该叫彩巫,只是厉鬼杀多了,大荒内人人以此称呼他们,史官们也惯用这一名称,这才谬传至今。”
丹家传承历经将近万年,完整得不可思议,连雨年和巫罗绮说的这些内容全都记录在初代巫相丹岷的日记……不,闲时记事手札里,是丹澧原身幼时最爱的读物。
连雨年完整继承了丹澧的记忆,所以对这些杂谈了解透彻,巫罗绮又是为何知晓这么多?
和他的巫姓有关吗?
连雨年眼波微动,转而拢入一片深静:“云湖的厉鬼被我超度干净,你现在又是个空壳,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是有一件事想做。”巫罗绮不等他问,便平静地和盘托出:“我要找一样东西。”
连雨年的上身略略前倾,像一张稍微拉开的弓:“什么东西?”
“一副棺椁,一具骸骨。”
“往哪里找?”
“往哪里找……”巫罗绮的眼神迷蒙一瞬,如同经年的大雾从眼中升起,浓烈得化不开,又静默死寂,仿佛吸饱水汽的浓云沉在眸底,“先前我不知……确实不知,但在听完你逮的那个小东西……那个叫何珩的,听他说完妖蛊教的事之后,我便有了个粗略方向。”
连雨年忽然觉得前方有个巧合在等自己:“跟觋有关?”
巫罗绮勾起薄唇:“跟他养鬼的地方有关。”
没等连雨年深入询问,巫罗绮便并指划过半空,赤金色线条蜿蜒流泻,勾勒成三个地名——帝京东宫、南疆六城、丹桂乡东大泽(云湖)。
地名之间有线相连,正好是一个下凹的三角。
“什么意思?”连雨年脑子里有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呼之欲出,却因为缺了关键的钥匙而找不到出口。
巫罗绮瞥他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他没有等有时间发现问题:“你不是丹家人么?连你家先祖的下葬路线都不记得?”
“谁会记……等等!”连雨年后半句话憋回了支气管里,“你说这是丹岷……巫祖的下葬路线?”
巫罗绮点点头,在倒三角之外又添几个点,将它们连接起来后,勾勒成一朵盛放的紫岷花。
看着这朵花,他眼里的雾更重了:“我一直记得这条路,但万载之后地貌变动,它们各自对应如今的什么地方,我却不知道了。若非那位觋的三个养鬼地勾勒出路线一角,我不知要对着如今的地图大海捞针多久。”
连雨年默然。
丹岷,丹家巫祖,神代初任巫相,真正意义上的“相”字源头,是最初,也最辉煌的那一批人族的领袖之一。
巫族是得天地钟爱的人族,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生而知之,通晓各种术法,体魄远比常人强横,还有着各种各样的特异能力,譬如鬼巫的身体重塑。
但他们毕竟是人。是人,寿数就有尽头。
初代人皇在世三百年,丹岷享年三百一十二岁。两人故去后,遗体自然焚化成一把金沙。
按照当时巫族的礼仪,两人尸身所化的沙砾按照不同路线洒满了整个大荒,以此祈求英魂不朽,永镇人族气运,那便是巫罗绮所说的下葬路线。
万年过去,地貌更改过数次,路线上的地点早已不可考。但若按照巫罗绮的猜想,觋的养鬼地是根据万年后对应的丹岷下葬路线来看,这所谓的地貌更换,冥冥中也自有定数。
“这会不会是个巧合?”看着巫罗绮的表情,连雨年这句话说得很不忍心。
这人的身体半透不透,像薄玻璃制成的人俑,好像说话声音大点都能把他震碎。
“到底是个方向。”巫罗绮笑了笑,狐狸眼弯成月牙状,仿佛有浓蕴的紫色从瞳仁里融化,顺着眼角溢出去,“是不是巧合,查了才知道。我虽不知道他养那么多厉鬼目的为何,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养鬼地不止这三个。”
“嗯……”连雨年皱眉,“可是东宫地下养的不是鬼……”
“不是么?”巫罗绮轻飘飘地扫了眼他的手,看那五根漂亮的手指猛地攥紧,“用活人魂魄、死人血肉和荒秽养出的东西,不是厉鬼是什么?”
说着,他凑近连雨年,竖起食指:“养一群是养,养一只也是养。”
“……”
连雨年身体后仰,用指腹按住有些躁动的“土豆粉”。
“行吧。”连雨年点头,“那我们也算殊途同归,不如以后一起行动?”
巫罗绮坐回原位:“我不介意啊。但这一代人皇真的愿意相信我这只孤魂野鬼?”
“他相信我就够了。”
连雨年松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手帕,灵巧地叠成拇指大的奶猫,对着猫耳朵吹了口气,奶猫便抖着耳朵蹿出车窗,朝已经距离不远的帝京飞驰而去。
巫罗绮盯着他的动作良久,冷不丁问:“这是竹傀的变种吗?”
“竹傀?”连雨年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是织罗傀术,巫祖发明的术法,可以让死物短暂化生传递消息……嗯,不过巫祖一般用它来逗小孩儿。”
丹岷的闲时记事手札里有不少类似的小术式,作用差不多都是逗小孩。那位巫祖是个特别有生活的人,热爱招猫逗狗上房揭瓦,常常一边办正事一边说/骚/话,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说,还会帮着敲锣打鼓地奏乐,活到老顽皮到老,没有一天是不高兴的。
正因如此,他也是十大巫祖中唯一理解并认可鬼巫一脉奇特风格的一位。
对于自己性格的成因,巫祖通通归结于人皇幼时顽劣,把他带坏了,并大咧咧将之记在手札里。
手札这段内容的旁边还有人皇题字,一句特别委屈的——你说是就是。
“织罗傀术……”巫罗绮把这个名字细细咀嚼了一遍,忍不住轻笑道:“嗯,我喜欢这四个字。”
连雨年:“?”
他咂摸了一下,冷不丁反应过来:“等等!你要走我家巫祖的下葬路线,找的是谁的棺椁和骸骨?”
巫罗绮弯起眼睛:“你猜。”
另一边,安和殿内,沈青池当着几位负责妖蛊教事宜的心腹的面,伸手接住那只打着滚扑进自己掌心的奶猫。
奶猫在他手上酣畅淋漓地撒了个娇,才化作手帕摊开,露出上面的简短字句。
——今日归,想吃水煮鱼。
不知是从字迹还是从奶猫身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沈青池在心腹大臣们牙疼的表情中温柔一笑:“择青。”
“在。”
“让膳房多备一道水煮鱼。”
“……是。”
第32章
傍晚, 马车进了城门,直往皇宫而去。
中途停了一次,连雨年把巫罗绮安置在临时租下的院子里, 出门时忽然有种没来由的心虚感, 金屋藏娇四个字跳出脑袋, 让他从头麻到脚, 脸都木了。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巫罗绮倚着门框理了理衣领,狐狸眼微微眯起,笑道:“从你进京开始,就有不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应该是现任人皇的人吧?”
哦,对, 还有这个麻烦在等着自己。
鼻腔内似乎漾起了酸涩的醋味, 连雨年捏捏鼻骨:“你好好待着, 等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好就来见……跟你谈正事。诶, 后边那颗头, 进去, 别吓到路上的人。”
从巫罗绮身后探出半张脸的美人头闻言,“咻”一声缩回去, 藏进他宽大的衣摆里。
“先走了,这个你拿着。”连雨年扔过去一个钱袋,是之前去丹桂乡时沈青池给他备的部分路费, “需要什么自己买, 但注意遮掩一下身体异状,即使我们帝京百姓见多识广,你也不能故意吓唬他们。”
巫罗绮掂了掂钱袋, 唇角上扬。
连雨年怕他又说出什么“拿别人钱养我”之类的玩笑话,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
看着他飞快离开的背影,巫罗绮轻轻一笑:“这点倒是不太像他,他的脸皮可厚了……”
……
“探子说,你拿朕的钱租了间小院养野男人,还给野男人钱。是不是?”
安和殿内,用鲜果熏出的淡淡清香中,连雨年像根棒槌似的杵着,听座上披着自己旧寝衣的天子说/骚/话,一度因为不知道做什么表情而满脸空白。
人真的是不能胡思乱想,一闪而逝的念头竟然也能一语成谶,什么破运气?
沈青池颇具存在感的视线沉沉压来,像暴风雨前阴沉潮湿的天空,黏着湿窒,让连雨年无法忽视。
他揉揉眉心:“这事儿说来话长……”
“择青,给先生看座,捧茶果。”沈青池施施然托住下巴,“朕要认真听先生说这一路的见闻。”
连雨年:“……”
之前幻嗅的酸味变成了实质。
择青将坐垫放到沈青池桌案的右边,摆上盛着茶果的几案,两边桌角相抵,连成一个标准的直角。
如此僭越,明显是陛下自己的安排。
连雨年想了想,在桌子后坐下,挑着重点说了丹桂乡一行经历的事,着重介绍与巫罗绮相遇相处的细节,力证清白。
沈青池摒退四下,择青都没留,说认真听就认真听,全程没有吭过气,直到他讲完全过程,口干舌燥地连喝三杯茶,才压着嗓子低低笑了一声。
连雨年差点呛到:“笑什么?”
“你好像很怕我计较这些?”沈青池勾着衣襟上桃花边缘的线头,眉眼舒展,藏不住满心的温柔,“以前也是这样。我一表现出不乐意你跟别的什么人亲近,你就会长篇大论地论证你们的关系不怎么样,每次都像在……哄我?”
最后一句咬字很轻,尾音婉转轻快,仿佛幼猫爪子扒住心脏轻蹭,挠得连雨年浑身一颤。
他挫败地叹气:“说我哄你……陛下,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吃起醋来是什么样子?”
“唔,确实忘了。”沈青池换了只手托脸,将腾出的右手搭在连雨年腕上,手指长长地覆着连雨年盈白如雪的肌肤,像白梅枝压着新雪,指尖温度如火燎原,几乎将他柔润的内腕融出一个浅坑,“先生帮我回忆一下?”
连雨年手一抖,下意识要抽走,却被陡然收紧的五指牢牢钳住。
沈青池用力到指节上暴起青筋,但大部分力气收得很紧,并未真正落在连雨年的手上,连禁锢都算不上,顶多是一次略显亲昵的肢体接触。
连雨年转着手腕挣了挣,没挣开,便安分地窝在他掌心。
他回想着那句“帮我回忆一下”,思绪不由自主地沉进旧事,将那段色调昏沉的记忆揭开一角。
开始夺嫡之前的九殿下是位温润公子,不理俗务,不与权贵交结往来,在先太子遮天蔽日的阴影下独自悠哉,像个餐风饮露的神仙,手里拿着四书五经都如同拈念珠、敲木鱼,遗世独立,出尘脱俗。
也四大皆空。
正因如此,那时能与九殿下聊得来的,除了饱读诗书的老学士就是僧侣道人,聊到兴起,彻夜不眠都是常事。
先太子也是因此不太忌惮他,有一回见沈青池在莲花寺留宿,还专门找上连雨年,让他劝着点沈青池,别真出家了。
不得不说,先太子看人还是很准的,尽管对外连雨年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从不忤逆沈青池,但对内还是沈青池听他的话更多一点,先太子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有这番看似没由来的叮嘱。
连雨年这边应下,沈青池那边第二天就回了宫,一进寝殿便摒退所有宫人,攥着他的手腕便把人拉进卧室。
“你昨夜去见太子了。”四大皆空的九殿下身上还沾着佛前的檀香,眼底却翻涌起尘世浊浪,顺着他的指腹涌进连雨年跳动的脉搏,“为何见他?说了什么?”
“太子殿下召见,我能不去吗?”连雨年腕骨生疼,本能地转了半圈,“你先松松力道,我骨头都要被你捏碎了。”
沈青池松了下手,而后扯着他跌坐在床上,反手将他的手背摁进床褥,手指钻进指缝用力扣住。
他掀开矫伪示人的假面,遗世独立下是红尘欲念,出尘脱俗外是阴沉凶戾,占有欲与控制欲不加掩饰地倾倒成九曲天河,却又束于他的一线目光,只向连雨年倾诉。
“你们谈了半宿。”他喃喃道,“你身体不好,习惯早睡,为什么在他那里待到子时末刻?”
“你出门时脸上带笑,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为何这般高兴?”
“你还和他一同吃了晚饭……”
“……就喝了碗鸡汤,太子妃给的。”连雨年无奈。
“你喜欢?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沈青池立马追问道,黑瞳沉沉,戾气稍褪,剥离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难道是东宫的汤炖的更好喝?”
……越说越没谱了。
连雨年抬起没被制住的那只手,板着脸在他额头上拍了一记,很用力,“啪”的一声又脆又响,还烙了个红印。
沈青池瞪大眼睛,似乎被打懵了,眼中的雾霭稍稍散开。
他现在就像个被虐待过,又让人戳中旧伤的小动物,痛得跳脚,也因为应激而愤怒发疯,只想从最亲近的人那里讨个令自己安心的答复。
九皇子这辈子没得过什么好东西,母亲早逝,父亲不是个人,没人给过他安全感,所以在对待手里的寥寥珍宝时,他就像个吝啬的守财奴,稍有风吹草动便杯弓蛇影。
“别胡思乱想了殿下。”连雨年动了动指节,勾住他的尾指,语气缓和,揉了揉他额前的印子,“我永远只会是你的伴读。”
那句哭笑不得的承诺渐渐远去,安和殿内柔暖的灯火把连雨年的思绪拉回此刻,才发觉记忆中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了长身玉立,背脊宽广得能撑起整个国度的帝王,却还是会像狼狈时那样偎在他身旁,从他身上贪婪地汲取安全感。
……等等,偎在身旁?
连雨年瞪眼:“陛下,你什么时候坐过来的?”
沈青池往他身边又挤了挤,让自己完全窝进单人几案的边际,理直气壮:“在你回忆的时候。先生想了这么久,可曾想起什么了?”
“……想起英明神武的陛下不堪回首的少年往事了。”连雨年板起脸,冒着谋大逆诛九族风险一巴掌拍上他的额头,“陛下后来还去过莲花寺吗?我不……我没印象了。”
被先太子贴脸输出禁止出家要求后,一直到连雨年“过世”,沈青池再没有踏进过莲花寺一步。
他问的,是自己离开那三年的事。
“去过啊。”沈青池把额头抵到他肩上,轻轻笑了一声,故人在侧,曾经的伤口便只是闲谈,随手拿来博他一乐,“我去给你点过长明灯,主持说,即便你的魂魄转了世,在长明灯的指引下,你的转世之身也会来到我身边。”
“他骗……”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但绝望之人,心中若不揣点火光,怎么走得下去呢?”
沈青池揽住他的腰,没骨头似的倚靠着他:“不说这些了,你在不高兴。我们聊点别的吧。”
连雨年心内叹了口气,与他保持距离的念头还未成型,就先被他一口喷在颈侧的吐息吹散。
“好,那我们来说何珩……”
“你养的那个野男人对你什么感情?”
“……”连雨年哭笑不得,“又在乱说什么?你别乱吃飞醋,人家心里有人。”
沈青池“嗯哼”一声:“你不是人?”
“别人,不是我,是……”连雨年舌头打结,硬生生把“巫祖”俩字咽了下去。
对付这种智商退化的醋坛子,他索性不解释了,拿起一只橘子剥皮,果肉给他分一半,另一半自己叼着,然后用果皮叠了一只黄毛兔子。
兔子痞痞地叼着果梗飘到沈青池面前,前爪一叉,耳朵甩动,啪啪往他脸上拍。
“吃吧您内。”兔哥一口京腔,“一天天瞎叭叭什么玩意儿。”
连雨年:“……”
等会儿,他做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沈青池顿了顿,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几息后肩膀一抖一抖地闷笑出声。
第33章
吃过晚饭, 沈青池拉着连雨年回旧时寝宫,把他送的两坛桂花酿埋到梨花树下。
“让它们在土里接着酿,待过些日子闲了, 你再陪我共饮。”沈青池说道。
连雨年知道“过些日子”指的大概是什么时候, 等妖蛊教事了, 天下太平了, 他们才能有饮酒的雅兴。
他原是最不爱沾惹麻烦之人, 但从决定回京那刻起就算入了局,不能撤步抽身,就只好走下去。
今日是十五,十月的天略寒,天上月浸在薄云里,倒比水中的还要朦胧几分。
连雨年坐在安和殿偏殿床上, 想着群臣会如何攻讦自己与沈青池, 御史们的折子会引经据典地说多难听的话, 就觉得这觉不睡也罢。
偏偏沈青池自一场生死离别后, 心性冷硬霸道了许多, 三年勤政加收复南疆之功又给了他足够的底气, 让他得以理直气壮地行荒唐之事。
譬如在自己寝宫中为一个男人辟一座偏殿。
譬如夜深人静时分,他钻进了这个男人的被窝。
“陛下, 夜袭?”连雨年拎起被角抖抖,看着施施然在外侧躺下的天子。
“朕来与先生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沈青池拿过他手里的被角掖好, 形状姣好的眼皮上掀, 露出两汪柔情蜜意的眼波,“朕从前做过类似的事,无妨, 不会有人嚼舌。”
是,你确实曾跟不少人秉烛夜谈,也常和小临安王抵足而眠。
但皇子与天子是一个身份吗?留宿与单开卧房再爬床是一个性质吗?
反驳的话涌到嘴边,连雨年的视线居高临下在他面上一扫,忽的又从舌尖卷回了肚子里。
这人自登基后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用失眠的夜晚点灯熬油,为大盛鞠躬尽瘁,好不容易才将被先帝搅得一团糟的国与朝带上正轨。后世史书工笔,总要记他一笔明君,如今四海承平,百姓们也都念着他的好。
这样的他,做些荒唐小事,过分吗?
“枕岁。”沈青池突然扯他衣袖,淡得近乎闻不出的宁神香扑向他鼻尖,或者说是他被扯得躺倒,鼻子压着沈青池堆着乱发与薄衣的肩窝,半张脸埋进那片暖热体温中。
许久无人叫起的“字”辗辗转转钻进连雨年耳朵,有点含糊吞音,模糊了倾诉与抱怨的界限,软得令他心酸。
沈青池单手箍着他的腰,另一手虚按在他后脑,完满这个有意为之的“意外”拥抱:“你前往丹桂乡后,我又开始睡不好,眼圈都熬青了。”
胡说,你从来不长黑眼圈。
连雨年知道他在诓自己,他就是爱仗着自己心软胡作非为,以前是,现在更是。
“……陛下,我可还没说要接受你的心意。”连雨年侧耳贴着他的胸膛,本是想减少与他的接触面,没想到误打误撞听到了他乱调的心跳。
“有什么关系。”沈青池动了动拇指,贴着他后脑细软的发丝摩挲,“你还能爱上别人吗?”
——有我在,你还能爱上别人吗?
当了帝王,弦外之音也弹得这么坦坦荡荡。
连雨年不与他纠缠这事,习惯性退避并转移话题:“听说你让陈大人去审何珩了,可有榨出什么来?”
沈青池一哂,也不介意他故作正经:“你审出来的情报很完整,几乎可以说是何珩所知所有的妖蛊教信息。”
“几乎?”
“嗯,几乎,他借你的思绪盲点特意避开了一件事。”沈青池抱着他转身,手臂收拢,让他更深地陷进自己怀里,“在陈大人神鬼莫测的刑讯手段之下,他吐出了最后一条情报——他到丹桂乡养鬼是先太子身亡后近三年的事,三年前他在妖蛊教中的职务叫司天使,掌……天灾。”
连雨年瞪圆了眼,挣开他的臂弯坐起身:“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沈青池跟着起身,歪在枕头上,散乱的鬓发拢着一双深邃眉眼,不起波澜,“司天使、司人使、司鬼使,妖蛊教核心成员里身份最高的三种职务,分掌天灾、人祸、鬼事。”
“……”
连雨年脑子里刮过许多浮光掠影,一些当时看来是寻常的事,被这三个名词拧成一股后,意外透出腥冷的血气。
沈青池还在继续说:“父皇在位时期,先太子入主东宫的这六年,我大盛的天灾人祸就没断过。天灾——昌平二十一年那场加起来持续了三年的洪涝、蝗灾、瘟疫。兵祸——昌平十九年南疆六城沦陷。人祸——先太子谋反。发现这其中的共同点了吗?”
连雨年点头:“南疆六城沦陷,直接促使先太子上位。东南十二城连续爆发的天灾,让负责赈灾事宜的先太子威望大增。至于谋反……先太子虽事败被杀,却也导致先帝病重,朝堂动荡,后来更……桩桩件件,都是在为先太子铺路。”
司天使掌天灾,司人使掌人祸,司鬼使掌鬼事。
前二者均已随着先太子故去而变成无根浮萍,唯有司鬼使仍在兢兢业业地做事。何珩、先前有家乐坊的坊主郑昭,干的都是司鬼使的活计。
说到这里,连雨年又有一点不明白:“南夭国攻打南疆六城也能算进妖蛊教的‘战绩’吗?”
国家大事,在祀在戎。南夭国并非弱国,怎会受一个乡野教派影响?何况当时妖蛊教可能还只有个雏形,哪儿来这么大的能量?
沈青池长睫低垂,掩去骤然凌厉的目光:“南疆六城是分批沦陷的,父皇打了三场败仗,每一场都败得摧枯拉朽,毫无还手之力,且都是丢失两城,枕岁,你可知为何?”
“为何?”连雨年悄然挺直脊梁。
“南疆六城位于边境,和北面的六座城池一样,都是军事重镇,从外面进攻基本不可能起到奇袭和速战的效果,唯有自内部攻破——”沈青池抿唇,“父皇输得那么惨烈且无能为力,最大的原因是城防图泄露和内奸的里应外合。”
连雨年猛地攥起手指,惊怒交加:“他们怎么敢……”
话语断在半截,从心底浮上来的是“他们怎么不敢”的反问。
卖国贼从古至今都有,并不罕见。而且那些内奸未必是盛朝之人。
“南疆六城失守后,父皇才发觉此事,他实在……不算个务实的帝王,好在除所谓的帝王心术以外,还有些手段和担当,硬是将内奸一个个挖出来,在阵前杀了祭旗,又连下三道罪己诏加立太子,勉强稳定朝廷与军中局势。”
沈青池靠着连雨年:“何珩招出的司人使名单里,那群内奸占了大半。这就意味着妖蛊教的成立远早于大皇子成为太子,他是这场惊天布局的受益者,而非谋划者与执行者。”
连雨年沉默良久:“东南十二城的天灾死了两万余人,也是妖蛊教干的?”
“嗯。”沈青池的声音轻得像雾,“何珩是天灾执行者之一,黄河决堤……是他用傀儡术操控偃人所为,当时负责修筑堤坝的是先太子的心腹,两人皆居功至伟。至于后续的蝗灾与瘟疫,则是由别的人主导,他来辅助……他负责操控染病而亡的尸首进入人群密集之地。”
“何珩说,太子殿下说了,有他把控,这场天灾只是持续的时间长些,不会死很多人,事实也证明死的人确实不多,不过两万余人罢了。”
“数目远不及丹桂乡东大泽下的厉鬼是吧?”连雨年冷笑。
沈青池握住他的手:“我已命人去捉拿他供出的同党,一个也不会放过。但他们所行之事不可曝露于阳光之下,否则会引起国朝动荡,所以只能在审完后秘密处死。”
南疆六城沦陷的真相、东南十二城的三年天灾和两万多条性命、先太子这个既得利益者的推波助澜与残忍无情,随便哪一件都是捅破天的大事,只能留待后人揭露。
连雨年叹了口气:“那你动作要快。听你说完这些,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青池神色一凛:“怎么说?”
“云湖之下的养鬼地对觋而言应该很重要,现在被我捣毁,他需要另想办法弥补损失。”连雨年从牙缝中挤出字句:“天灾人祸,是产生厉鬼的重要途径。倘若他需要在短时间内批量生产厉鬼,一定会选择前者,而前者……也将大批量催生后者。”
“你觉得他会故技重施?”沈青池眉头紧锁。
“无论如何,早做准备。”连雨年转头看向窗外。
今夜月色甚美。薄云如水,月华荡碎成盈盈脉脉的水波,掩去稀疏的星子。
小院里风声疏静,美人头在石桌上滚来滚去,滚到巫罗绮手边,轻轻撞了一下他捻着铜板的手。
薄冷的金属片被他掌心暖热,他瞧了瞧天色,笑着掷出铜板。
三枚圆片立着滚了几圈,碰撞出清脆响声,而后倒落,摆成奇特图案。
巫罗绮随手拨弄,一枚一枚拈起来细看,再放回原位,重新开始。
如此反复三次,图案没变,铜板表面却裂开了缝隙。
“人道气运衰落的时代里,竟能生出两株凌云木,怪哉。”巫罗绮拾起铜板,眼波深深,“一株托地,一株擎天,定住了摇摇欲坠的王朝命运……你早就算好了,才会和人皇一起,以那样方式下葬,是么?”
“可是丹岷,你可有想过,这两株凌云木未必能与你和人皇那般相生相伴,永不相疑。倘若他们……”
巫罗绮忽然一顿,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长长地“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石桌上,铜板落下的地方闪着赤金色线条,蜿蜒勾勒成一朵紫岷花,花心金线纵横如织,赫然是神话时代的中原地图,虽地貌大变,城池尽改,却在某个角度与当今盛朝的地图完全重合。
变了,但又没变。
“不愧是人族诞生至今最出色的两位领袖。”巫罗绮拂过那张地图,指尖如新雪落下,其中一个点亮起了象征不祥的红光,“我输得不冤。”
各种方面都是。
第34章
窝在连雨年怀里, 沈青池难得一觉睡到上朝时分,没有做梦,也没有中途惊醒。
择青过来叫人的时候, 他半个身子都埋在连雨年的臂弯间, 头发与衣服都散乱成一团, 连同薄被一起将他整个人盖得严实, 只露出几根手指, 压在连雨年后颈如瀑的青丝上。
透过帷幕缝隙看到这一幕,可怜的宫廷内相只觉得眼都快瞎了,下意识合掌拜了拜,祈求朝中大人们今日少就此事发言,否则恐怕真的小命难保。
压在两人身上的被子动了动,连雨年从浅眠中苏醒, 瞥见床外欲言又止的择青, 搭在沈青池背上的手掌拍了拍, 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黏腻喑哑:
“陛下, 起床了……”
择青就这么听着他连喊三声, 终于把沈青池喊醒, 从温柔乡里抬起半张略带餍足的脸。
可能是刚醒,他意识模糊地蹭了蹭连雨年的耳朵, 呼出的气息灼热黏滞,略微扫过就让那块雪润的肌肤红了一片。
择青觉得自己还不如瞎了。
连雨年无奈地半坐起身,凌乱寝衣下支起线条起伏的蝴蝶骨, 弧度优美利落, 连着脖颈抻直的曲线。
他轻拍沈青池后脑:“赶紧起来,忘了还要上朝吗?别告诉我你突然染上了赖床的毛病。”
“不赖床……”
沈青池咕哝了一句,忽然察觉身边有旁人的视线, 惺忪的眸子瞬间凌厉起来,目光冷冷扫出帷幕外,直到看见是择青,才稍微放柔。
人也跟着清醒了。
他睡在外侧,被子一掀就能下床,顺手将下意识要跟着下去的连雨年按回原位。
“再睡会儿。”沈青池清了清干哑的嗓子,“下朝回来陪你吃早饭。”
连雨年确实也困着,顺势躺好,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垂着眼皮说:“去吧去吧,早饭你自己吃,午时再来叫我。”
一声低哑的轻笑滑过耳畔,连雨年还来不及分辨笑声里的细微情绪,便又沉进梦乡。
这回倒是睡实了。
……
沈青池抽出一上午的时间专门应付那群“碎嘴子”御史,该打的打,该拉的拉,干脆利落地化雷霆风暴为和风细雨,再将朝臣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政事上去。
这套流程他都做熟了。
下朝后,沈青池领着丞相和司天监回安和殿续摊,张相与宁监主两个毫不搭边的一品大臣面面相觑,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能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坐。”沈青池道,“今日找你们过来,主要是想问宁监主一些事。”
张相:“……?”
宁监主:“啊?”
丞相张庭岳,进士出身,不惑之年,沐浴着圣人言长大成人的铁杆务实派,和司天监这种满口星辰轨迹、王朝气运的务虚派几乎没有交集,虽无矛盾反感,却也一直秉承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至于司天监主宁殊落,道门出身,也是个务实派,通天文、识地理、知星象,参与过大盛朝地图、星图、时令图的总结、编撰与绘制,平日里深居简出,无召绝不出司天监大门,和张相没什么往来,自然也不会同他解释自己干的并非怪力乱神之事。
但无论如何,二人的职务没有重合的地方,乍然被召到一块儿,也怨不得他们困惑和心惊。
见他们满脸不解地落座,沈青池不急着解释,从弹劾折子与选秀折子里挑拣出两份地方奏折,让择青拿给他们。
二人交替看过,仍是不明所以。
“陛下。”宁殊落拱手,“臣愚钝,有话还请直问。”
这两份折子无甚出奇,一份是淮北道知府的请安折,一份是淮南道知府的讨钱折,前者词藻华丽,花团锦簇;后者简练平实,直击重点。但中心思想一致,都是哭穷。
类似的奏折年年都有,甚至是按月、按季来的,纵然张庭岳和宁殊落聪明似鬼,也没法儿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猜出沈青池的想法。
沈青池屈指轻敲桌面:“淮南淮北地处东北,近几年雨雪都少,入夏就闹旱灾,没有一季收成是满的,年年都需要朝廷拨款赈济。这讨钱折子常见,可今年来得有点晚,事出反常,所以朕想问问宁监主,这两处今年的旱情如何?”
终于听到具体问题,宁殊落松了口气:“有赖陛下圣明,淮南淮北今年的旱情相较往年不算严重,夏季虽然干得厉害,入秋后却下了不少场雨,尤其是十月,更是连下三场大雨,大大缓解了灾情,今年收成预计能比去年高上三成。”
闻言,沈青池扫了眼折子末尾的成文时间——九月初三。
八月入秋,九月写的折子,十月才到。
这三个月淮南淮北都有下雨,灾情并不严重,难怪他昨晚看的时候,总感觉行文间有些例行公事的敷衍味道。
旱灾缓解,于百姓、于朝廷都是幸事,沈青池的眉头却微微皱起,那种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预感更深了些。
“宁监主可知这两地今年为何多雨?”
“这……”宁殊落一怔,“臣并未实地考察过,详细原因不明。不过连年干旱后突逢多雨的例子也不少,我朝第二任司天监主就曾记载,‘临川,近漠北,大旱三年,灾连十地,越明年,多雨,灾情始解,后又反复’。淮南与淮北大抵也是这个情况……”
有史可循,听上去似乎符合常理。
但考虑到淮南淮北与临川的区别,宁殊落说到最后,自己也犹疑起来。
漠北是大盛北方的国境线,苦寒之地,黄沙绵延千里。临川北面靠近漠北,南边毗邻青切江,有干旱区域,也有水汽充沛的地方,青切江雨多、水位上涨的年份里,带动临川全境的降雨情况也不足为奇。
淮南淮北位于东北地区,以淮河为界,跟南方隔着一片山脉,南面湿润的风吹不过去,却正迎着漠北的风沙,两岸旱涝都只能托赖淮河的涨落。
大盛总共三条大河,黄河、淮河、青切江,都是宁殊落重点关注的对象。黄河水量大,流经之地降水多,经常决堤;淮河与青切江则与之相反,水位连年下降,偶尔还会断流。
这三条河流几乎覆盖大盛全境,起伏涨落皆牵动无数人命脉。而据他所知,青切江今年没有涨潮,入秋之后水位不增反降,跟降雨情况全然搭不上边。
想到这里,宁殊落脸色微变,沈青池心头那点不安顺着言语攀爬过来,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了擎天之木。
……
连雨年睡到中午才醒,一醒就有人服侍着洗漱穿衣,端茶递水,询问午膳想吃什么、在哪儿吃,那叫一个周到贴心。
封建社会的腐朽生活就是这样惬意,让人无法拒绝。
连雨年坐在新挖的水潭旁啃桃子,边等午饭边想道。
片刻后,择青带人摆好桌椅,连雨年在一旁懒洋洋地掰桃子喂鱼,盈白指尖轻轻戳过浮出水面的鱼头,眉眼温柔地舒展开来,慵懒绮丽。
“先生点的几道菜就快做好了,陛下让您先行用饭,他还有事要与张相和宁监主商量,晚点再回来。”
连雨年懒懒抬眼:“他不吃饭,两位大人也不能吃对吧?”
“这个么……”
“给他们送一份过去吧。”连雨年伸手朝桌子划拉一个半圈,“边吃饭边说事对胃不好,但不吃更不好。”
择青面露迟疑。
连雨年笑了笑:“拿去吧,若他问起,就说是我让送的饭,不爱吃便泼潭里。”
择青虚虚抹了把汗,应声后退下。
傍晚,择青又来了一趟,请示连雨年是否还要给沈青池送饭。
彼时,连雨年难得偷闲,在潭边钓了半天的鱼,听到这话疑惑地挑眉,反问:“他们的事还没谈完?”
“说是……还要一两个时辰。”涉及重要朝政,择青为难地预估了个时间,“先生命我送去的午膳,陛下都吃了,要不晚膳您也……送一送?”
连雨年好笑,几秒后,眼底笑意渐渐平息:“他平常吃饭,都没个定数的吗?”
何止是没定数,那简直是……
告状的话都涌到嘴边了,还是被择青硬生生咽了回去:“陛下有自己的计划,在……在任何事情上。”
连雨年一扯嘴角:“行。那你再给陛下和各位大人送一桌晚膳去吧。”
“说是您送的?”
“……说是我送的。”
择青欢天喜地地退下,看表情比中了五百万还高兴,甚至带着一点家长把熊孩子送去住宿后的狂喜,可见沈青池平时有多难搞。
连雨年支着鱼竿,另一边手肘撑在小桌上,掌心托住下巴,盯着水面的眼睛泛着琉璃色的冷光,古井无波。
半晌,他拾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波纹圈圈漾开,吓跑了正要吃饵的青鱼。
“混账东西。”连雨年轻声骂道,“图我的人,谋我的心,借我的力,还要我给你当爹当妈。”
“你在无能狂怒什么?”
“谁无能狂怒……嗯?”
突兀掠过耳畔的嗓音让连雨年直起身,眼神左右扫动,最后落在一片青翠浮萍后的水波里。
那里映出了巫罗绮的脸,在一个绝无可能站人的角度。
连雨年条件反射就捏起了驱邪术式。
“诶,别急着驱我。”巫罗绮笑眯眯地摆手,“来跟你说件事儿。”
连雨年散去巫力:“什么事?”
“荧星入命,于东北,有大灾。”巫罗绮指了指天空,“让人皇早做准备。”
连雨年忽然想到沈青池今天召了丞相和司天监监主,眉头慢慢皱起:“东北啊……他应该在准备了。”
“那就好。”巫罗绮问:“你呢?”
连雨年扫他一眼:“我从没松懈过。”
第35章
十月十七, 淮南又在下雨。
潮湿的风吹乱岸上苇草,雨声淅沥,在天与地间打出一片朦胧的雾气。
一河之隔的淮北虽无雨水, 天色却也阴着, 云雾拢着远山轮廓, 那浓郁的翠色染绿半壁天空, 几乎要滴到人间。
今年入秋后, 淮南淮北多雨,作物莫名比往年早熟了一个多月,各县各镇的农事官最近正紧锣密鼓地安排收割事宜。
零散分布的农田大多已成金黄之色,田间人头攒动,都是戴笠帽、披蓑衣的百姓在忙着收稻谷。
淮河流域气候殊异,农作物也比别处不同, 名字虽是稻谷, 却是一种耐寒耐热、种植时间长的粮食, 多用来制作军粮, 便于运输和存放, 并且抗饿。
这种稻谷在别地不好成活, 它们好似天生就为淮南淮北而生,撑起了两地经济, 养活了几十万人,重要至极。
正因如此,这两处绝大多数土地都用来耕种稻谷, 不做他用, 两城数十万民官全凭这单一作物含辛茹苦地喂养。
凭栏县,三天睡了两觉,加起来不足五个时辰的农事官冲出家门, 手里抓着斗笠却忘了戴,淋着雨跑出几百米,才在看见迎面而来的同僚后反应过来,将笠帽重重扣在头上。
一县三名农事官是标准配置,但凭栏县地小田也少,所以只配了两名,多招属于浪费人力,知县不肯。
两人碰头,略略交谈两句,便又快步朝田里走去。及至四通八达的田埂,他们错身踏上不同道路,嘴里却同时吆喝起来。
“割谷前先看谷根——”
“先看谷根——”
“看谷根——”
清亮的嗓音远远扩开,中气十足,让弯腰劳作的农民齐齐停下动作。
农事官虽是九品下官,却是满朝文武里少有的能直达天听的官职,何况他们平日兢兢业业,全无私心地帮着百姓耕种,一应农具、种子、肥料等东西也都是由他们统一低价收购、低价出售或租赁,可以说每个农户都受过他们的恩典。因此听到他们的“大喇叭”后,几乎所有人都暂停忙碌,就近拔出一把谷杆,查看底下的根系。
往南跑的农事官擦擦脸上的雨水,在南田边际停下,不顾田间湿泥,抬脚就跳了进去,双手各抓一支谷杆用力拔起,连泥带水地掀出两片网状根系。
淮河稻谷的根是细长的絮状,连片而长,虽然不过巴掌大,却长得密密麻麻,风都透不过,正常情况下为深黑色,黑得越干净,稻谷品质越佳。
下等稻谷黑如夜,中等稻谷黑如墨,上等稻谷黑如玉。
夜幕虽暗,却有杂质。墨水虽黑,却太冷沉。唯有墨玉色剔透纯净,可当上品。
下等稻谷是百姓口粮,数量最多,中上等稻谷能做军粮,数量较少,但每亩田都能稳定长出十到三十斤。
然而此刻呈现在农事官面前的谷根,却是浓稠的黑红色,网状根系有一半烂在了雨天的泥水里,在地下沤出腥涩怪味,让农事官瞬间变了脸色。
“这个根怎么变成这种颜色了?”
“根都烂了,谷还能吃吗?”
附近的农民惊呼,四处回响着窃窃私语声,音量渐大,雨声也跟着变大,将其压抑成晦重濡湿的棉云。
农事官扔下谷根,沉着脸,从谷杆上揪下两颗谷粒放入口中,牙齿磨开谷皮,只咀嚼一下,苦涩腐烂的味道就在舌尖炸开,令他整张脸皱成一团。
他“呸呸”几声,吐干净谷粒,残存的苦味却仍在挑动他紧绷的神经。
他仰头看着阴沉的天,雨仍在下,而且越来越大。
这一幕只是缩影,整个淮河区域同一天都在发生相同的事。
十月十九,帝京又是阴天。
十月十六日开始,沈青池力排众议,在明面上动用了战时的加急驿站,与淮南淮北两地进行通讯。
实际上驿站只是幌子,用以掩护连雨年的织罗傀术。
织罗傀术日行千里,不拘材料,虽然是一次性术式,但一只足以担负一个来回的传讯任务,弄起来也不费什么事。
连雨年已经打了四天螺丝……不是,做了四天织罗傀儡,虽然算不上不眠不休,却也体会到流水线工人的麻木疲劳,脑神经都快僵化停摆了。
好在他的付出卓有成效,帝京与淮河区域的无缝对接,最大程度提高了朝廷的办事效率,并第一时间发现了问题的根源,在局势失控之前,沈青池便带着一朝廷的聪明人对症下药,制定出了好几套计划。
“丹先生,歇歇吧。”择青端上茶水,看着连雨年上下翻飞,却不如前几日灵巧的素白手指,不免有些心疼,“您昨儿手就抽筋过一次,陛下差点把安和殿掀了。”
连雨年甩甩半麻的手腕,拿起一张裁成桃花状的花笺:“没事,我再叠两个就去休息。陛下那边什么情况?”
“已经商讨到淮河决堤的部分了……”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可能成为现实,择青顿了顿,“多亏有您的织罗傀儡打通信路,若非如此,以帝京到淮河的距离,待您的提醒送达淮南淮北,今年的稻谷基本已经收完了,再找到端倪也晚了。”
收割完毕后,农事官们一般不会特意去看谷根情况,都是一把火连着谷杆烧成灰,再淋一些水,让它们烂在地里,为明年的春种沤肥。
倘若真是如此,让腐烂的谷根和谷根内的东西沁满农田,势必会影响地力以及明年的耕种,而这批有问题的稻谷若是被百姓吃下、被运往南疆和漠北做成军粮,同样遗毒无穷。
而且,现在最可怕的是农事官们找不到谷根腐烂的原因,不知道腐根稻谷会对食用者的身体有何伤害,以及导致稻谷出现问题的根源。
不是他们不想找,而是忙不过来。
淮河稻谷出事,毫不意外地引动民情沸腾,农事官们首当其冲,被民愤卷动着,光是安抚百姓就花光了他们的精力,若非朝廷早早得到消息,先调送一批粮食过去赈济应急,又向漠北军中调了五千人过去镇场子,这会儿还不一定发生什么。
沈青池治下的大盛纪律严明,官军效率极高,连雨年为他弥补信息往来的短板后,便有幸看到了与前生相似的救灾场景——快速动员、高效部署、面面俱到。
扔下最后一只织罗傀儡,连雨年活动指节,在滞涩的“咔咔”声中问:“我之前说淮河区域今年的雨下得有问题,让陛下命人从那边带两罐雨水回来,有消息了吗?”
“快了,应该明天就到。”择青道,“陛下还让人拿了一些谷根和谷粒,届时一起送来。”
加急驿站确实开了,主要作用却不是传递消息,而是为了传送雨水、谷根、谷粒等有问题和疑似有问题的东西,算是为无法携带重物的织罗傀术查漏补缺。
除此之外,沈青池也想通过这种大张旗鼓式反应麻痹幕后黑手,以此掩盖连雨年的织罗傀术。
这事儿如果是妖蛊教所为,那么妖蛊教真正的主人觋是不知道织罗傀术的存在的,因为这个术法只记录于丹家巫祖的闲时记事手札,丹家人也几乎从未使用过——从前是没必要用,可替代性太高。后来是没办法使用,因为他们失去了驱动术式的天赐巫力。
御书房,已经熬了四天的沈青池坐在首位,与肱骨大臣们紧锣密鼓地敲定计划。
今年的淮河稻谷几乎都有问题,不仅军粮没了,百姓们明年的口粮也没着落,必须从各地协调调粮,先补上这两个缺口。
江南是富庶之地,靠近南疆,二者互通有无,这部分军粮没什么问题。
漠北就有些难办,北面的军粮大头都压在淮河两岸,现在陡然没了,缺口巨大,再连着淮南淮北缺的粮一起算上……
沈青池看着折子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只感一阵心惊肉跳。
“东南、西南两地今年收成大好,先开这两处粮仓。”他端着古井无波的姿态,冷静做出决断,“另外,由国库出资,以比粮商高半成的价格向民间收粮。联系南面、东面那几个大粮商,以同样价格收购粮食,大难当头,若有人故意哄抬粮价……挑最过分的杀一批,再给推波助澜的那批记名,此事过后一并清算。”
吏部尚书李玉简与刑部尚书许鉴齐声应是。
“命南疆、漠北两大军队准备作战,再调五千……不,一万人守住淮南淮北的重要节点,一防有人挑动民怨,二防某些蠢货借机起势,三防……”
沈青池顿了顿,想起自十七日起就没停过的那场雨,一个荒谬念头袭上心头:“宁监主,淮河……有决堤的可能性吗?”
宁殊落快步出列回话:“回陛下,臣已派十二名弟子分别赶往淮河两岸,探查淮河情况。据淮南淮北的司天监监官今日传来的消息,经过这几天的雨,淮河水位整体没有上涨,但几块干涸区域却已重新涨潮,和其他地区水位持平。”
沈青池问:“说明什么?”
宁殊落脸色难看:“说明之前的雨水都集中到了干涸地区,但从今日开始,它们就要真正影响流域全境了!如果真的决堤……受灾区域也是全境!”
世上真会有如此精准灵性的雨吗?
大部分在场的臣子心里都升起了这个疑问,只有沈青池和他的几名心腹脸色越发沉凝。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至于如此精准,但妖蛊教掌控者自有他的奇思妙想。
沈青池按了按额角暴跳的青筋:“朕之前往漠北流放了一批罪人徭役,让那一万漠北军带上他们去修堤坝。”
话刚出口,一种难言的荒唐感悄然爬上所有人心头。
在淮河修筑堤坝,真的是好小众的句子。
“陛下。”白歌庭从暗处走出,附在沈青池耳边提醒,“妖蛊教一方可能会派教众实施破坏之举,他们中必定不乏受过觋教导的‘能人异士’。”
沈青池平静地颔首:“先前枕……丹先生给暗卫和近卫留了一批刻有符文的桃木剑和符箓,歌庭,你今夜就领三百人,带上它们暗中潜入淮南淮北,伺机行动。因此事特殊,朕许你便宜行事,朕每日会以织罗傀儡跟你交换一次情报。”
“是。”白歌庭退下。
沈青池继续与朝臣们商讨。
御书房内彻夜点灯,直到天微微亮时,诸位大臣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殿门,迎着晨光回府暂做休息。
同一时间,连雨年吐出漱口的盐水,用热毛巾擦了擦脸,看向快步进来的择青。
他的手上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三个瓶子,瓶身外贴了纸条,分别是——雨水、谷根、谷粒。
终于送到了。
第36章
连雨年把瓶子里的三样东西分别倒进大碗, 手指在上方虚划过,先端起雨水,蘸了一点放到鼻下轻闻。
略显浑浊的液体勾在指腹, 他一时没嗅到什么, 便摁着碾开。
下一刻, 一缕难说是香是臭的味道飘进鼻腔, 连雨年嫌弃地拿开手, 择青见状,立马捧上热毛巾。
“先生发现什么了?”
“是有个猜测,看完另外两样东西再说。”连雨年摆摆手,继续查看谷粒和谷根。
比起表面没有异样的雨水,谷根的异常就显得一目了然,根系已经烂到几乎看不出原貌, 小半截谷杆像插在湿泥里, 黑乎乎的一团, 散发着比雨水浓烈十倍的怪味。
至于谷粒, 金黄色的麸皮下是一颗干瘪黑红的硬块, 仿佛凝固的血坨, 不仅臭,还带上了些许酸味。
把谷粒扔回碗里, 连雨年并起两指扫过半空,像抹过灰尘斑驳的桌面,挑起几道丝丝缕缕的灰红烟气。
择青脸色一变, 右腿先是后撤, 停了停又转而躲向连雨年身后,看他将烟气抓在指间,捏扁搓圆, 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何物?”
“你要听?”连雨年睨他,声音较平时更加冷沉,像浸入冰水的玉。
择青后脑麻了一片:“奴婢……奴婢要向陛下禀报。”
连雨年颔首,不冷不热地吐出两个字:“巫垢。”
“污垢?”
“巫族的巫。”连雨年简单解释道:“巫族体魄强大,却并非天生。他们有一套练体流程,自出生开始到二十及冠,全部完成才算进入成年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巫。”
“练体过程中,根据个人体质,每一位巫都会排出数量不等的污垢。和普通人不同,巫族的‘垢’是剧/毒,即使稀释过一万倍,依旧/毒/性剧烈,无药可解。”
连雨年指着装有雨水的碗:“我推测,有人不知从何处弄到了巫垢,利用雨水将之送到了淮河区域全境,破坏、污染水源,相当于给那里的每个百姓下了一场慢性剧/毒。中/毒/者/毒/发后,会和这些稻谷一样,从内而外被腐蚀成一滩烂肉,死得极为痛苦。”
批量制造厉鬼,需要的就是这种痛苦。
择青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强烈的愤怒席卷心头,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他们……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