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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已死 浩然天风 20541 字 3天前

第21章

“先生, 怎么了?”

见连雨年久久不语,沈青池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事。”连雨年想了想,还是喝了口茶, 总归沈青池不会给他下砒/霜, 下别的倒是有可能。

他定了定神, 迎着许鉴几人投来的视线缓声说道:“草民之前说过, 荒秽是神话时代的巫族用以养鬼的东西, 但被养的鬼并非我们如今所认知的鬼魂,而是巫族里一个分支的族人的自称。至于荒秽的来源,则是厉鬼被焚烧殆尽后留下的灰。”

“更准确地说,巫族以荒秽养鬼,指的是鬼巫分支将厉鬼烧成灰后,用它们遗留的灰烬混上草木汁和颜料涂抹全身, 起到一个……呃……造型上的作用吧。”

沈青池:“……?”

择青:“……?”

几位文武大臣:“……?”

连雨年憋笑:“就是……那是鬼巫一脉用来在身上描绘纹路的‘胭脂水粉’, 花纹越多, 说明此巫杀掉的厉鬼越多, 实力也就越强、越勇武。给‘胭脂’原料起荒秽这种中二……咳, 这种浮夸的名字, 也只是他们的……嗯,用词习惯罢了。”

说到这里, 他突然明白自己在听到“荒秽”二字后,为什么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因为这在丹家传承里并不是重要信息,而是被写在某一任大巫的“闲时记事”里的趣闻。

对于巫族来说, 荒秽本身也并不是适用范围广阔, 但特别珍稀难寻,或者残忍难评的材料。

它只是一种化妆品原材料而已。

“那……那……”白歌庭有些磕巴,“喂养古家班的荒秽是从哪儿来的?为何可以用来养鬼魂?”

舒琊接过话头:“赛江南那一身的荒秽又是怎么回事?”

“赛江南身上的荒秽我不清楚, 但神话时代后的养鬼与先前的养鬼不是一个概念,荒秽亦然。”连雨年道,“古家班群鬼们脚下的荒秽,厉鬼气息很淡,加了许多其他辅料,有血,有腐肉,有不知名的药草等等。你们闻不到,但对我而言味道刺鼻。”

“那应该是……”连雨年停顿一下,“巫觋时代新研制出来的养鬼材料,传到现在变成了老祖宗秘方,取代了荒秽这个名字真正的含义。”

林寻生咕哝:“听着像什么老字号秘制卤料。”

许鉴语出惊人:“评价得很准确,他们确实是被腌在荒秽里的。”

“……”

陈安默默扶额,向瞠目结舌的林统领抛去一个眼神——你别管,老许疯了。

沈青池无奈地拉回话题:“看来从昌平二十年开始,先太子就在养鬼了。不过,班主为何肯定赛江南是厉鬼?”

“以血肉人心为食,可脱皮露骨,杀人于无形,确实是厉鬼手段。”连雨年眉峰微蹙,睫毛在眼下打落纤瘦的影子,颇有灯下美人的韵致,“班主可能查到那个打杂的是死于赛江南之手,再加上其他线索,故而有此推测。”

沈青池颔首:“古家班给出的情报价值极高。”

“先太子虽然去世三年,却似一棵枯死的老树,藤节虬绕、根深枝繁,这份情报正好有助我们牵扯出部分枝节,或是清理,或是利用,皆可细细排布。”

连雨年听见他起高调,太阳穴青筋就突突地疼,当即说道:“朝堂事自有朝廷诸公处理,草民现在更好奇有家乐坊的坊主到底知道些什么。”

沈青池定定注视他片刻,眉眼一弯,眼底泛起极浅,却带着点纵容的笑意:“好,先生说了算。”

这话一出,连雨年眼皮一跳,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露出牙酸牙疼的表情,择青的眼神更为复杂,少说打了两百个死结。

沈青池视若无睹地问:“陈安,他可招了?”

陈安立马起身:“回陛下,差不多了。等处理干净,他清醒过来,必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连雨年挑眉,好奇地问:“陈大人用了什么审讯方法?怎的如此自信?”

陈安温和一笑:“熏大粪。”

“……熏什么?”

“五谷轮回之物。”

“……”

连雨年:“……请务必处理干净!”

……

天亮之前,连雨年猫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约莫一个时辰后,被透过纱帘、渐渐明亮的天光唤醒。

他闭眼前,陛下与他的臣子在干活儿。他睁眼后,他们还在劳心劳力地干,完美地向他展现了一幕君臣一心的史书美谈。

揉着酸痛的颈骨坐起,连雨年冲同样守了一夜,有些困倦的择青招手。

择青打起精神上前:“丹先生有何吩咐?”

“陛下和各位大人今日不用上朝?”连雨年轻声问道。

“今儿是固定休沐的日子。”择青的视线围着他们转了一圈,“不过看样子,他们是要忙一整日了。”

连雨年又问:“休沐日,陛下习惯几时传早膳?”

择青看了看天色:“再过半个时辰吧,陛下一向睡得晚,起得早,一处理起事情便废寝忘食,像今日这般,怕是要推迟了。”

闻言,连雨年的余光瞥向沈青池,他一手拿着许鉴从情报里整理出的名单,一手端着浓茶啜饮,熬了个大夜也不见黑眼圈,只是脸白如鬼。

……还是那副死样。

在择青惊骇的注视下,连雨年伸手轻敲沈青池的桌面。

与此同时,同样被他这一举动惊到的许鉴等人也抬起头来,因为熬夜而稍有昏沉的脑子顿时醒得不能再醒。

他们一个没注意,丹先生怎么又换了种恃宠而骄的方式?

“嗯?”沈青池缓缓抬头,让众人更加讶异的是,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被打断思绪的不悦,反倒有些无奈和宠溺,略显喑哑的声线压得很低,尾音转得温柔,“怎么了?”

连雨年微笑:“陛下,草民能吃完早饭再去向乐坊坊主问话吗?”

沈青池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可以。择青,传膳。”

“……是。”

连雨年继续微笑:“多谢陛下体恤。陛下和各位大人也辛苦一夜了,不如将正事暂放,也歇一歇,用些早点?”

沈青池眨眨眼,素来敏锐慧黠的人此刻却显得反应迟缓,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忖了几遍才明白其中深意——连雨年在关心他——顿时笑容盈面。

他选择性忽略了“各位大人”四个字,放下资料,语气难掩愉悦:“择青,命膳房多准备一些餐点,朕要与先生……以及诸位大人一同用膳。”

“……奴婢明白。”

择青心里叹着气退出纱帘,一面吩咐内侍们回宫传膳,一面暗暗地想:希望丹先生得知自己被当成小临安王的替身后,不要边大喊“昏君安敢欺吾剑不利”,边挥着缠满雷电的桃木剑刺杀陛下才好。

自己是不是该暗示他一下?毕竟陛下这干的不算人事。

但那样陛下会不会不高兴,反过来搅得先生不得安宁?

愁人啊……

一顿早膳宾主尽欢,连雨年又劝着几位工作狂暂时去休息后,才放心地来到关押乐坊坊主的房间。

彼时,屋子里洋溢着一股熏香与草药混合的浓郁气味,浓稠得空气仿佛是化为液体流入鼻腔,闻久了令人胸闷气短。

而且,不知是不是连雨年的错觉,他总觉得这股味道之下藏着另一种使他背脊发麻的味道,尤其在看到乐坊坊主那满脸看破红尘的表情后,这种幻嗅就越发强烈了。

也是,任谁被熏上一夜的大粪,再看不开的事也能看开,再想守的秘密也守不住,合理。

连雨年站在门槛外打量着郑昭,目光在他眉心停顿片刻,双手揣进袖子,呼吸放缓:“郑昭,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关于古家班,关于那个身受重伤的戏子,关于先太子。”

郑昭掀起眼皮:“我若不说……”

“熏……那玩意儿只是陈大人审讯手法中最温柔的一种,他极擅长摧毁人的心志,我劝你见好就收。”连雨年平静地打断,“他认识一位高人,做的菜好似被上古大巫下了法术,一口就能让你灵魂出窍。陈大人的用词习惯平实质朴,这绝不是夸张用语,所以你最好别挑衅他。”

郑昭哆嗦了一下,鸡皮疙瘩从脖子爬上面颊,整个人从大彻大悟的状态瞬间落回人间。

他痛苦地皱眉,伸手想要捂脸,但手刚放到面前又缩了回去,表情更绝望了。

连雨年大概知道他为何而绝望,默默再退一步:“莫再负隅顽抗,说吧。”

郑昭放弃抵抗,叹着气说:“我是妖蛊教的内部成员,负责帮太子……先太子殿下养鬼。”

有机灵的近卫搬来椅子,连雨年道完谢坐下:“嗯,你继续。我想听详细的。”

“详细的……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郑昭凝眉沉思,“就……从我是如何学会养鬼开始吧。”

他以一个轻描淡写的开头,向连雨年撬开了妖蛊教核心机密的一角。

沈青池没有查到郑昭的来历,有家乐坊人人都有过去,只有他的过往一片空白,因为早在加入妖蛊教那天,他的一切信息就被人为抹去了。

郑昭是先太子乳母的儿子,十二岁时母亲去世,他开始为先太子做事,妖蛊教创立之后,他是最早的那批成员之一。

妖蛊教成员分为三种类别。一种是外围人员,包括普通教众和普通教职人员。一种是内部人员,包含各大分部教主、知晓妖蛊教多数机密的先太子的心腹等。最后一种是核心成员,掌控妖蛊教所有秘密,加上先太子,一共也才五人。

“殿下身边的确有一位……如丹先生这般精通术法的高人,但他鲜少露面,出现时都以黑袍罩身,裹得严严实实,大概只有殿下见过他的真容,知其来历跟脚。而我所知的,也不过是他的一个称号——觋。”

果然。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了敲,连雨年没有打断,耐心听他接着说:

“我二十岁时,也就是殿下成为太子的第二年,妖蛊教成立。作为当时仅有的十二名内部成员之一,殿下对我寄予厚望,让觋亲自授我巫咒术法。明面上,我是东宫的库房总管,实际上,我只负责喂养觋派人送来的鬼魂,等到他们吸食足够多的荒秽,化身厉鬼之后,便会有人将他们送回觋那边,成为他的口粮。”

“陛下应该在东宫里挖出了许多尸体吧?他们是制作荒秽的材料之一。殿下离世后,他的党羽遭到了两次大清洗,我来不及转移尸体,只能先更换身份藏身市井,再另谋机会。”

“殿下那个扩张妖蛊教的计划,我并不清楚全貌,只是负责给顾家班的赛江南提供过一些荒秽。殿下事败后不久,我听闻赛江南死于南夭国士兵之手,顾家班就此解散,便暗中前往南疆,想要替殿下灭口,销毁诡戏计划的线索。”

“我找到顾家班的时候,他们已经葬身于天灾,但肉/身虽亡,他们的魂魄却在没有执念的情况下滞留人间,和从前觋让我养的那些鬼魂一模一样。我突然心生一念,将他们收下,继续用之前的方法养着他们,尝试重启诡戏计划——丹先生不必这么看着我,我不图什么,只想替殿下报仇罢了。”

“陛下身上的魇魅术是你下的?”连雨年问道。

郑昭点点头:“是我。陛下登基之后,有一段时间情绪异常,以极为酷烈的手段株连殿下的家眷和残党,我恨极了,忽然想到觋教过我一个咒术,和荒秽养鬼、盖皮匿骨一个路数、相似的难度,所以我便想试着对他施展,没想到竟真的成功了。”

连雨年当然知道沈青池的情绪异常是怎么回事,皱眉道:“你施术用的材料取自于何人?”

听到这话,郑昭忽然表情一僵,旋即轻笑着摊手,满不在意道:“本来是想用先帝的,但我进不了西山陵,只能另寻他法。寻来寻去,我想起殿下的尸首不入皇陵,而被他的心腹葬在了某处荒山上,便趁夜挖开了他的坟——好在没有烂完,能用,施术过程也很顺利。”

连雨年的神色空白一瞬。

见状,郑昭愉悦地眯起眼睛,笑道:“丹先生出身巫族,应该知道大巫秘术里不乏需要用到血肉的地方,为何这么惊讶?殿下已死,留下的不过是一堆腐骨烂肉,倘若知道我用这具皮囊替他报复了他的敌人,应该也会高兴才对。”

……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莫挨我巫族。大巫施术用的都是自己的血肉,跟你们这些邪门歪道不是一个路子。”连雨年按住额角暴跳的青筋,“既然魇魅术是你下的,那为何魇魅术的反噬会落在旁人身上……是你转移过去的?”

“是啊。”郑昭长舒一口气,“我将反噬转移至那个小家伙身上,把他丢到皇宫附近,故意让你们发现,为的是转移视线。没想到先生你会发现古家班的跟脚,一早就盯上了有家乐坊,以至于我为了遮掩那人身份而给他套上的鬼戏戏服都没了用处,禁军奔着我就来了。”

说到此节,郑昭不知想到什么,忽的正襟危坐,沉声问他:“丹先生,你当真认不出他身上的戏服?”

连雨年反问:“我应该认出吗?”

“丹桂乡的鬼戏脱胎于巫族……”

“我纠正一下你、以及世人基本都有的一个误区——鬼戏脱胎于神话时代结束后的巫觋巫术,和丹家传承关系不大。”连雨年淡声道。

“你是想说他身上的戏服是巫觋化身天地、沟通鬼神时所穿的服饰?那和上古巫族无关,巫族人有自己的一套独特审美,他们绘制体纹用的材料都是拿厉鬼烧的灰……我指的远古时代有移山焚海之力的厉鬼,不是你拿劣质荒秽养的口粮。”

他停顿片刻,给郑昭留出反应时间,唇角勾起轻蔑的笑:“所以,别什么都往巫族身上套。”

第22章

虽然是阶下囚, 虽然性命掌控于他人之手,但郑昭在讲述时一直有种外放而不自知的傲慢——源自那位天纵奇才的先太子,也源自他掌握的那套巫咒术法。

连雨年大概能理解他的优越感, 因为这是自己走过的弯路。过分强大的力量, 如果没有足够坚毅的心志支撑, 就会陷入自大的泥沼, 然后死在不间断的命运“考验”中。

他因为自大栽的最大的一个跟头, 是斩大泽鬼蛟那次。彼时,他听闻丹桂乡北大泽有一头骇人的妖物,身形庞大,吃人无数,便想着过去查看一番,倘若是假的, 就找出真正害人的源头, 若是真的, 就顺手斩了, 为民除害。

那时的他正处于对妖鬼邪说半信半疑和因实力强大心态膨胀的时期, 言行举止比之过去现在都有变形, 仔细想想,跟此刻的郑昭颇为神似。

区别在于, 连雨年使用没有实战经验、并不熟练的雷法对付鬼蛟,付出半边身子被打烂,养了半年才恢复过来的代价。郑昭为只学了一鳞半爪的巫术自傲, 使用魇魅术被反杀, 却彻底没了翻身的可能。

连雨年没有打击别人的爱好,但为了从他口中挖出更多情报,只能戳破他的骄傲, 让他脚踏实地地正视自己的处境。

郑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乎察觉了他的目的,勉强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略显扭曲的笑:“丹先生费心了,明明有类似搜魂的术法可以直接窥探我的记忆,偏偏要以这种低效且无法辨认真伪的方式询问。”

“搜魂……又是巫觋一脉的术法?”连雨年摇头,“丹家确实有类似术式,但对你用不了。”

“为何?”郑昭微微前倾身体,满脸好奇。

连雨年忖了忖:“你真要知道?”

“我都这般坦诚相待,丹先生何必故弄玄虚?”郑昭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觉得连雨年是在故技重施,用这句话搞他心态。

连雨年的手搭着扶手,食指扬起,在空中停顿片刻,轻轻敲了下去。

只听一声叩击轻响悠悠荡开,仿佛钟罄交击,清越空灵。

郑昭猛然僵住,仿佛无魂偃人被傀线固定在椅子上,陡然定格的动作让他的肢体呈现出僵直呆板的异样姿态,眼中神光黯淡一瞬,再亮起来,已经是全然陌生的幽深眸光。

叩击声仍在回荡,水波般一圈一圈地漾开,触碰到某个边界再反弹回来,不断回环反复。

“郑昭”就是那个边界,他维持着被定住的姿势,额前亮起一片繁复玄密的纹路,淡紫色的雾流从花纹中溢出,流经体内各处经络,试图挣开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禁锢。

可惜定住他的人是连雨年,挣扎无用,他只能选择放弃,看着连雨年笑了一声。

“啊……被你发现了。”“郑昭”嘴角上扬,划开一道几乎撕裂面部肌肉的弧度,瞳孔中心泛着两点紫光。

“你一开始便知道他的体内有我一缕神念,所以才不用搜魂之法?那……你是怕我情急之下碎他魂魄,还是担心我对他的记忆动手脚?”

连雨年歪了歪头,神色古井无波:“都有吧。郑昭该死,但死在你手里没意义。至于记忆,无论你是提前改还是当场改,我能辨出修改痕迹,却看不到修改前的内容,既然如此,我也懒得用搜魂术折腾人了,让他自己说,还省事。”

“郑昭”轻笑:“你们丹家人倒是很有上古大巫的风范,无论是实力……还是想法。”

说完,他又莫名叹了口气:“神念被你发现,我便杀不了他了。无妨,就算你们将妖蛊教连根拔起,也对我、和我正在做的事毫无影响。劝你们少费些力气,也不必想着找我,时机到了,我自会去见你们。”

连雨年以手支头,阳光从屋檐外斜打过来,将他昳丽的容颜分割成明暗两面,眼瞳落光,流转出剔透的琉璃色。

“无所谓。妖蛊教是个不错的工具,剔除掉腐烂内核,空架子也好用。”

“我当然不会管你想做什么,但你若是碍我的路,我也不介意顺手把你扫掉。现在不是神话时代,天地早就变了,我没有什么济世救人的远大志向,做事只凭心意,所以别来惹我——勿谓言之不预也。”

“郑昭”静静注视着他,眼神如薄刀,一层一层片开他波澜不惊的伪装,想要一窥他的魂魄,顺便鉴定他话中真假。

窥探良久无果,他笑了笑,摇头:“先生敷衍我,你我的路本就是相交又相悖,根本没有招惹之说,都是早已注定。”

“你可以止步。”

“为什么不是先生止步?”

四目相对,视线相接,有无形而沉闷的浪潮在空气中腾涌,就连守在四方的近卫都听到了宛若幻觉的潮打礁石声。

最后还是“郑昭”先移开了目光,叹气道:“这就是无法抵挡的命运啊……两个神话时代余晖的后裔彼此敌对,话本子最爱写的情节,没想到我也成了少年时憧憬过的戏中人。”

连雨年屈起食指,抵着眉角搔了搔。

谁说不是呢,以前中二时期做过的穿越和重生的美梦,现在也都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看到他不经意间露出的赞同表情,“郑昭”放下扬到快要裂开的嘴角,眉眼弯起温良的弧度:“今日与先生相谈甚欢,在正式敌对之前,你我便短暂地当片刻好友吧。作为朋友,我可以送你一个问题。”

连雨年诧异地挑挑眉,旋即礼尚往来地回了个笑容:“也好。我也送你一个。”

“那……先生先问?”

“你先问吧,我回个差不多的。”

“好。”“郑昭”也不跟他客气,当即开口:“丹澧先生如今追随人皇身侧,是想重现祖上荣光吗?”

“朋友之间可不会这么客气。”连雨年低笑,他的声音本就偏沉偏冷,带了笑意时那点暖感就格外抓耳,像沉在暖泉里的苍翠环佩,“不是。我说过了,我做事只凭心意,何况他不是人皇,我也不是巫相。”

“看出来了,这句是真的。”“郑昭”笑着点头,“先生,该你问了。”

连雨年“嗯”了一声,语气随意:“你是觋吗?”

仿佛有凉风掠过枝头,摇落细簌的风声与光影,洇在一片寂静里。

“郑昭”垂下眼帘:“现在还不是。”

“知道了。”连雨年没什么惊讶表情,“朋友卡试用时间结束,我送你一程?”

“嗯?”

“郑昭”没听明白他前半句话的意思,正想询问,就见他再度抬起食指,重重敲在椅子扶手上。

本已平息的叩击声又一次荡开,褪去悠长清越,露出峥嵘棱角,一下震散了他额前纹路,化作点点光尘飘落。

郑昭猛地打了个激灵,恢复行动能力的同时,眼神也变得惊恐迷茫。

“刚才怎么回事?我、我的身体为什么突然不受控制了?我……他……你……”

“我们的交谈你都听到了,何必再费唇舌?”连雨年托住下巴,“他是教导你巫咒术法之人,授你技艺,也困你灵魂,掌控你的生死,以便随时灭口。”

“……”

“郑昭”咽了咽口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尤其是被人为延长的死亡,不到亲身经历的时刻,谁敢说自己真的不怕?

“那他……”郑昭拧紧眉头,“为何不在我被抓之时就杀了我?”

“拿你当通道,想见见我吧。”连雨年不以为意,“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真的不在意妖蛊教,或者不在意你所知的妖蛊教之事,所以不担心我从你这儿问出他的命脉。”

“……”

郑昭猛地绷紧面颊,用力到脸皮剧烈抽动,神色复杂,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

连雨年不紧不慢地道:“还有什么瞒着的,现在可以说了吗?妖蛊教的主人都不放在心上的东西,你一个工具人执着什么?”

“工具人……唉。”郑昭叹气,“先生手段了得,口才亦然。”

……

从关押处回到偏殿,沈青池已经醒了,倚在座榻上用茶漱口,手边放着几沓整理好的资料,有从班主那儿得来的情报汇总,也有郑昭跟连雨年说的那些。

包括觋上郑昭身的那段。

连雨年走到近前,刚要行礼,就被沈青池一挥手免了。

“坐吧。”

连雨年点点头,坐回原位,环顾四周,没见到许鉴他们,便问:“陛下,许大人他们呢?”

“忙累一夜,朕让他们回去休息半日,未时再来。”沈青池放下茶杯,接过择青递来的帕子擦嘴。

他望向连雨年,眼睛一弯,温声细语地说:“没想到先生也颇擅长审讯,不仅不到半个时辰就从乐坊坊主的口中撬出那么多东西,还有空跟他背后之人当了片刻朋友,时间安排得真是紧锣密鼓。”

这话阴阳怪气得连雨年手一抖,差点把刚端起来的茶盏抖掉。

择青默默掏出纸团塞上耳朵,眼观鼻鼻观心。

连雨年啜了口茶清清嗓子,正色道:“陛下,草民是为套话,而非真的要与那人当朋友。”

“哦,这样啊——”沈青池意味深长地拉长尾音,“朕看近卫记录上写,先生与那位觋相视而笑,觋说你们相谈甚欢,还以为你们……原来是朕误会了。”

连雨年:“……”

让你们记录,不是让你们写剧本,怎么把表情和动作都标出来了?

沈青池笑容不变:“所以先生用那片刻时间套出什么话了?”

连雨年鼻尖微耸,隐隐从他低柔的语气里嗅出些不加掩饰的酸味,心里一动,随即笑出声来。

沈青池眼睫一耷,收拢所有外放的情绪:“先生笑什么?”

“我想起高兴的事。”连雨年一本正经地道,“他说他现在还不是觋,那看来除了行踪不好找之外,不算太难对付。”

沈青池几不可察地撇嘴:“如果他以后成了觋……”

“那也不难。”连雨年一笑,眼睛亮得像晴夜繁星,“巫觋的源头很可能是鬼巫一脉,对付那帮杀厉鬼只为化妆的沙……傻乎乎的家伙,丹家先祖十分擅长——我也是。”

话题被他顺利转开,沈青池只得无奈地跟着说正事:“那先生之后有何打算?”

“我想回一趟丹桂乡。”连雨年道。

“陛下可还记得玄玉瓮中的怪物唱的那首歌谣?歌谣第一句是‘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很明确的地名,但帝京东面没有湖,盛朝地界内名叫云湖的湖泊虽然不少,但也没有一座位于帝京东边,所以一直无从找起。但觋的出现,提醒了我一件事。”

“何事?”

“丹桂乡是巫族的发源地,也是神代之后第一个人族国度东衡王朝的帝都。而顾家班诡戏脱胎于丹桂乡鬼戏,鬼戏……正好起源于巫觋。”

连雨年捧着茶杯微笑:“陛下认为,歌谣中的帝京,指的会不会其实是丹桂乡?”

第23章

“……我送你一程?”

男人低沉柔和的嗓音犹在耳畔回旋, 觋猛然睁眼,从一片幽深岑寂的水波里翻起身子,掀出一屏碎浪, 打碎平静的水面, 就像下了一场骤雨。

四下树林繁密, 庞杂的枝叶如人仰首地向后弯折, 宛若一朵巨大的、在盛放中枯死的花, 展露出盛满腐水的蕊心——这座死水一潭的静湖。

岸上芦苇深深,仿佛囚笼。水底遍布枯藤,如同枷锁——共同困着一个不具人形的人。

“丹家……丹家……丹家。”

同样两个字,在猩红唇舌间辗转滚过三次,每次都是不同语调、不同含义,在这连风声都不闻半缕的地界里逶迤出阴森骇冷的回音, 令人头皮发麻。

“你们竟然真的有此魄力……”

“你们竟然真的……成功了。”

澧, 岷山之水。

岷山, 神代人皇封禅之地。

自神代过去之后, 人皇与巫相成为生僻的历史名词, 岷山与澧水, 世间也早已不见其地,不闻其名。饶是如此, 世人取名时,仍会本能地避开这两个字,如同书生在科考时避讳那样。

只有丹家总是不同寻常, 首位巫相以岷为名, 末代传人以澧为名。

想让这段历史起源于丹家,亦终结于丹家一姓之地吗?真是狂妄。

水下庞大的阴影缓慢扫动一下,卷动暗潮万丈, 涟漪无数。

“历史也不总由一家一姓书写。”庞然涛声里,有人慵懒一笑,“谁说时代变了,就不能变回去?”

……

时代变了,就不可能变回去。

本朝与神代,与巫觋活跃的那个时期差距太大,天赐的力量源泉枯竭后,改造自然的权柄渐渐落回了普通人手中。

终有一日,这个世界的人也会走上科技改变命运、从封建集权社会走向信息爆炸时代的道路。

连雨年有种预感,自己和那位觋很可能是这方天地最后两个拥有特殊力量的人。他们很强大,但这种无根之水般的强大只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关于这一点,连雨年从未怀疑过。

当然,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还是要重视敌人。

虽然对觋放了勿谓言之不预也的狠话,连雨年对他却仍然十分警惕,并把这份警惕延续到了沈青池身上。

他提醒这位陛下,妖蛊教那情报机构的外壳可以留下沿用,但作为核心的残忍巫术绝不能留。工具本身没有对错,但有些工具的产生本就被灌注了过量恶意,除了制造祸乱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用途,它们的结局只能是毁灭。

沈青池很难说自己到底有没有生出过借妖蛊教邪术为己用的心思,但既然连雨年对此事定了性,他便不会再做其他选择。

和沈青池商量好接下来的行动后,连雨年回到关押古家班众鬼的地方,随手捏出一只雷劫火盆,让他们一个个跨过去,用天雷与天火的至圣至阳之力烧净附着在他们身上的老字号卤料……不是,是荒秽。

这九十九只鬼魂绝大部分都不是因执念深重而滞留人间,跨火盆之前,连雨年询问过他们的打算,想留下的就用术式让他们继续留下,不想留的就送他们入轮回。

一番忙活下来,院子里空了大半,只剩包括班主在内的九只鬼,一人佩戴一张丹家出品的“束魂”金符,魂体凝实,白天也能自由行动,彻底与活人无异。

九鬼真心实意地跪下给连雨年磕了几个头,因着身份特殊,也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为沈青池办事,被编入了暗卫。

忙忙碌碌半日,转眼就到了午后,连雨年的肚子刚响第一声,沈青池便差人来喊他吃饭。

东宫事毕,两人已经回宫,午饭照旧摆在安和殿,只是从殿内挪到了殿外,就在望月台旁的水池边。

水边多蚊虫,好在皇宫有自己的驱蚊妙招,没有让那些恼人的小东西打扰他们的食欲。

沈青池命众人退下,连择青也被遣到十米之外,雕花圆桌前只剩他与连雨年二人。

换上月白常服的天子一身书卷气,看上去异常温和可亲。假如忽略他半刻钟前刚下一道命人抓拿郑昭后续供出的妖蛊教成员、生死不论的圣旨,单看外表,他更像是个文秀清雅的儒士。

“朕已摒退左右,先生不必拘束。”沈青池温柔道,“坐吧,坐到我身边来。”

自然改换的称呼,对应着悄然泄露的情意。脉脉温情借着秋风荡开,卷过连雨年的鬓角衣摆,仿佛将他拢入怀抱。

一瞬间,连雨年好似回到了数年前,对面坐着的人不是执掌天下的帝王,而是不通情爱,却仍对他纵容宠溺的九殿下。

竹马成双,少年知交,如此纯粹。

沈青池的感情到底是从何时变了调?

往日无所不在的窥视感消失了大半,只剩择青那道不敢完全投注过来的目光,连雨年心念松弛,不行礼也不叫人,径直在沈青池右手边坐下……和从前一样。

沈青池眼底笑意更深,拿起筷子给他夹菜,侧头看他。

从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看到连雨年低垂的卷翘的睫尾,竹枝间漏下的日光勾勒他玉山般的鼻影,斜斜连着轮廓,衬得避光的下半张脸唇薄色艳。

这是一张过分好看也过分陌生的脸,在窥见皮囊之下的故旧魂魄之前,沈青池看他如看美人画,从未觉得惊艳。

连雨年走得又急又残忍,来时悄默,去也安静,都没来得及喊他一声。

沈青池勤学苦练十多年的文韬武略在他合眼的那一刻成了笑话,皇位、江山、臣民……他眼中的世界从此陷入晦暗,蒙上灰白与血色交织的阴影。

他再也看不到两人共同憧憬过的青山碧水、白雪红梅,还有朗照心上的那轮月色。

回忆像幽深的古井,沉进去便很难爬上来,沈青池神情微恍,直到一双白玉筷子夹着裹满辣椒的嫩肉片横过眼前,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

“陛下经常吃这种大辛大咸之物?”连雨年皱皱鼻子,被一桌子下了狠手的川菜呛得眼睛疼,“太医都不拦着的吗?”

“朕日日为大盛鞠躬尽瘁,若是在最简单的吃食上都不能尽兴尽意,那这天子当得有何意趣?”沈青池轻笑,将他夹的肉片送入口中,“先生不是也嗜辣?”

众所周知,辣味是一种痛觉,所以辣椒会辣两头。

连雨年看着桌上一道道辣椒比食材多的菜肴,头皮发麻:“是草民想多了,草民可能不擅吃辣,也……不嗜辣。”

沈青池忽然低低地笑出声,笑声中满是愉悦。

他一边笑,一边拿过杯子倒茶:“那朕替你涮涮,你再吃?”

连雨年撇嘴:“陛下就不能让人另做几道‘温和’些的菜?”

“好啊。”沈青池爽快点头,噙着笑意的眼熠熠发光,“想吃什么?以前你每餐必喝的药膳粥……”

他的话未说完便断在半截,连雨年也随之一怔,打在身上的阳光突然变得炽热,仿佛烧红的烙铁,穿皮凿骨地烫入心脏。

半晌,沈青池牵起唇角一笑,换了杯茶继续涮肉,放进连雨年碗中:“药膳粥,朕命人改良过了,去掉了药味,味道也比之前好一些。要不要尝尝?”

他没有回避过往的伤疤,尽管它血肉模糊得骇人,尽管直面它会痛彻肺腑。

连雨年盯着浮满红油的茶水片刻,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陛下若是不嫌麻烦,替我多涮一些鸡肉?”

“当然……不麻烦。”

不远处,择青拦下来送药膳粥的内侍,让他过会儿再过去。

小内侍一抬眼,看见金尊玉贵的陛下亲手为丹先生涮菜的场景,差点吓得三魂七魄飞了两魂六魄。

“安静些。”择青拍拍他的后背,将他险些离体的魂魄和尖叫一并拍了回去,“陛下与丹先生……算了,你们早点习惯吧。”

小内侍懵懵懂懂地点头:“知道了……老祖宗,您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择青揣手,“丹先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对吧?”

“其实……”

“丹先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是。”

……

郑昭供出的核心成员名单,是这段时间他们获得的最有分量的情报。这些人在朝在野都没什么名气和身份,只是管着从前先太子名下的一些店铺,连起来却是一条完整的线——帮助郑昭养鬼的上下游产业链。

“他们会招吗?”

是夜,连雨年与沈青池一同梳理情报中缺失的板块,拿着名单问:“虽然陈大人有着鬼神辟易的审讯手段,但他们若是在被抓之前自尽……”

“放心,他们不会。”沈青池用笔在纸上圈圈点点,“先太子用人习惯因地制宜,因事制宜,能力为上,不强求下属绝对忠于自己,即使是妖蛊教的成员也不例外。”

“从郑昭就能看出来,虽然他心怀为主上报仇的想法,但在他心里,自己的性命高于报仇,更远远高于妖蛊教。只要能活着,他卖起妖蛊教来毫不手软,这名单上的三十人,不可能人人忠心不二,像郑昭那样的才是大多数。”

“说的也是。”连雨年折好名单,放进之前装着它的匣子里,转递给择青,“不过郑昭那样的人还是少点为好。为了杀你,他可是挖了先太子的坟啊。”

沈青池提笔蘸墨:“狠人养出的另一个狠人,朕倒是很欣赏他。可惜他满手鲜血,朕已经命人送去鸩酒,也允了他修缮先太子孤坟,让他葬在先太子身旁的请求。”

连雨年面色复杂:“他是真爱啊……”

也是真狠。

“枕……先生。”沈青池唤道,“你打算几时回丹桂乡?”

连雨年想了想:“后天,这两天我会多做一些凡人也能使用的符箓和工具,留给陛下防身。”

“需要朕派人协助先生吗?”

“不用。我都处理不了的事,带再多人也只是让他们送死罢了。”

沈青池轻叹:“好,先生务必当心,也……早些回来。比起线索,你更重要。”

第24章

沈青池很久没有做梦了, 可能是失而复得的故人离别在即,今夜他竟难得梦到了过往之事。

梦里有一隅色调明媚的阳光,照得庭前如雪的梨花也染上暖色金边。

时间应是在他登基的前一年, 夺嫡之争如火如荼, 几位兄长险些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日子里, 连雨年带着他偷得半日清闲。

在外人模人样的九殿下与他的伴读, 此时像个园丁般抡着花锄挥汗如雨, 好容易从树下刨出两坛酒,扭头一看,对方身上满手满身的泥。

他们从没这么狼狈过,却也并不觉得不妥,随意席地而坐,一人开一坛酒痛饮, 为那渐渐逼来的命运。

连家公子年轻英俊, 正派作风, 喝多了也端着他正人君子的派头, 只往树上靠。

最知礼守节的九殿下却黏黏糊糊地朝他肩上蹭, 拨弄他腰间的美玉配饰, 嘟囔着这玉品质不行,以后给他换更好的。

“以后?”他听见那人的声音扫过耳畔, 呼出的气息带着酒香,因身体不好而色泽浅淡的唇被酒气蒸得薄艳,“若是过不了这关, 你我可没有以后可言。”

会有的……

沈青池嘴唇微动, 却没有发出声音。

会有的。

只要你在,就会有以后。

寝殿外间,正在给桃木剑刻字的连雨年手忽然一顿, 经文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中间断节,前后像是两个点。

他扭头看向身后,珠帘被一只玉雕般的手掀开,披着杏色长衣的沈青池站在那里,用残留着惺忪睡意的双目直直盯着他。

“怎么起了?”

“怎么还没睡?”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一同愣住。

这一幕将他们带回了久远的过去。

蒙学后,先帝请了大儒教导诸位皇子,身为伴读,连雨年也得陪学陪做功课。

极偶尔的时候,他被其他杂事耽误了时间,就只能熬夜赶课业,边抄书边苦哈哈地想:怎么穿越了还是逃不过赶作业的命运。

幼时的沈青池习惯早睡,但睡眠也浅,常常会被他研墨、翻书、铺纸的声音吵醒,披着衣服迷迷糊糊地走出外间查看。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一同蹦出的往往就是这两句话。

“这些东西明日再做也不迟,早点休息吧。”沈青池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缓步走上前去,弯腰拍他肩膀,“朕让你留下就寝,可不是奔着令你彻夜未眠来的。”

熟悉的气息迫近,少了过分浓烈的宁神香,骨子里那点书香竹香又翻卷出来,绕着连雨年的鼻尖打转。

连雨年笑了笑,也没避开:“睡不着,随手找点事做——我刻字的动静太大了?”

沈青池顺势坐在床沿,半侧过身,正好迎上倚着软枕的他的视线。

两个时辰前他以讨论正事为由留连雨年抵足而眠,借口找的蹩脚,不是他一贯滴水不漏的作风,吓得择青脸色都变了,还以为陛下要霸王硬上弓。

但看丹先生只是稍作犹豫便答应,他又莫名平静下来,想着以丹先生的身手,只要没有弓硬上霸王的想法,双方便可相安无事,所以颇为热心地张罗半晌——

连雨年却仍是睡到了外间软榻上。

抵足而眠和讨论正事都是借口,沈青池不过想多留他在近前一会儿罢了。

借着幽微烛火,沈青池细细打量面前的人。

他新换的皮囊着实惊艳,站也是景,坐也是景,处处美好。繁美华丽的长袍带着一身红尘从他身上褪去后,简素的寝衣便衬映出清潭明月般的疏冷,黑发逶迤在肩头,散乱柔软,堆出云雾渺渺的香气,将他拢在凡尘。

沈青池看得有些恍惚,轻声问:“是殿内灯火太亮,扰得你睡不着吗?朕唤人把它们都熄了。”

说着,他作势叫人,却被连雨年拦下。

“马上天亮了,还忙什么。我不用上早朝,等刻完手头这把剑,明天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你就不行,快去睡吧。”

衣袖上隐隐的拉扯感使得沈青池不由自主地低头,目光在他牵着自己袖角的手停留良久,反手擒住他的腕骨,先是加重力度,而后略松了松,最后虚贴着肌肤轻轻摩挲,珍而重之。

“我已经睡足了一日分量的觉,也久违地做了个美梦,余下的时间……我想陪你坐一会儿。”

沈青池抬起另一只手,像是怕他拒绝,只虚扶在耳侧,静静望入他的眼睛,眼神如刻刀,一寸寸剖开这具陌生躯壳,剥出自己珍爱的灵魂。

“三年了……”他低声叹息,“我都快画不出你的样子了。”

夜色深深,烛火朦朦,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两人褪下心照不宣的伪装。

连雨年迟疑片刻,还是把脸贴到他的手心,闭着眼蹭蹭,像是安抚,又像随意而为的亲昵。

“我以前怨你。”连雨年的心裂开一道缝隙,露出草芽般毛绒绒的抱怨。

“嗯,我感受到了。”沈青池得寸进尺地勾住他的后颈,一把将他扯进怀中,手指顺势没入他柔暖的青丝,贴在他耳畔哑着嗓音说:“整整三年,你一次都未入我的梦。”

他力气很大,抱得很紧,环在连雨年腰间的手臂如同藤蔓,把他牢牢捆缚在自己身上,让两具身躯贴合得毫无罅隙。

连雨年整个人都陷进他的臂弯,交叠的心跳与吐息混融成灼热黏腻的泥沼,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动弹不得。

仿佛一只陷入绵密蛛网的蝴蝶。

“你怨我什么?怨我自大自满,疏忽大意,害你为我挡剑身亡?那是该怨,因为我也怨。我一度无比憎恶那天之前的自己,憎恶那个被一时胜利冲昏了头脑,把我害惨了的蠢货!”

沈青池不断收紧手臂,勒得连雨年骨头生疼,脸也埋在连雨年颈窝,急促的吐息打在他连着心跳的脉搏上,掀起山呼海啸的滚烫浪涛。

“把你葬进为我准备的陵墓那日,我也躺进了棺椁。你就在我身边,我哪儿都不想去,甚至想命人就这么钉上棺盖,让我抱着你做一个美梦。”

心上的缝隙裂得愈开,一条条细密的缝隙接着最大那一条,如同坚硬外壳崩碎的前兆,又像缝合碎块的针线痕迹,长成铺天盖地的阴影,也长成枝繁叶茂的巨树。

连雨年一时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心,还是从沈青池话语里投映过来的心影。

他只知道他们前所未有的贴近。

“但躺了许久,我又觉得空手去见你只会被你拒之门外,所以我从棺材里爬出来,想等收拾好河山,完成决定夺嫡时对你的承诺,再带一个太平盛世去找你,求你原谅。”沈青池轻轻磨蹭他的脖颈,“或许看在大盛河晏海清有我一份功劳的份上,你至少愿意见我一面呢?”

连雨年抿起嘴唇。

沈青池继续喃喃道:“你在我心里长了十四年,将你拔走,等于抽空我的心脏。带着一副空壳,我并不清楚我能坚持多久,能做得多好,所幸……我顺利拿回了南疆。拿回南疆,我就算突然暴毙,也有脸见你。”

南疆回归的那日,沈青池又去旧时庭院的梨花树下挖酒,但酒没了,身边的人也没了。

他在树下睡了一日,那人也没有乘东风入梦。

沈青池想,看来他做得还不够。

“可是你仍然没有入梦,看来我做得还不够……”沈青池梦呓似的呢喃,“还不够……”

“不是这样的。”连雨年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生魂不入梦,你梦不到我,是因为我还……”

他停顿一下,在薄薄的窗户纸前犹豫半晌,无奈地选择伸指戳破:“……因为我还活着。”

怪夜色温柔,让他不想演了。

“而且,我并不后悔为你而死,我怨的不是这个。”

“那你怨什么?”沈青池马上追问,喑哑的嗓音上扬几度,接近破音。

聪明如他,突然敏锐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甚至愿意松开手,利用此刻极近的距离捕捉他眼底细微的情绪。

连雨年张了张嘴,答案卡在喉咙,像吞了一把荆棘,刺得喉头隐痛。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些事,于是原本可以用玩笑语气说出的话语变得格外滞涩艰深,带着一点难以启齿的羞赧。

他清清嗓子,别开眼,含糊地说:“没什么,我……”

有四个字被他嚼碎在齿间,只剩短促的尾音。

沈青池捏住他的下巴,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什么?”

“我……”

还能怎么?你一通深情告白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显得我之前的怨怼又作又矫情呗。

连雨年本想含混过去,但沈青池已经逼近到一个颇为危险的距离,即使知道再靠近点就要亲上,也不肯放弃讨一个答案。

连雨年竖起桃木剑将他隔开:“我……恃宠而骄,没事找事,胡思乱想,作了个大的,行了吧。”

沈青池没料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自我评价,怔了许久,直白坦荡的目光看得他整个人都不自在,满脸写着“我之前是个傻叉”。

沈青池心念一闪,好似抓住了某个飘飘荡荡的念头,眼底的怔忪慢慢被笑意取代。

他低低笑出声来,又把头枕回连雨年肩上,指尖沿着他下颌滑到鬓角,勾起他一缕发丝绕上指节。

“你可以没事找事,朕很喜欢。”沈青池轻声道,“宠爱朕给了,你何时骄一个给朕看看?”

连雨年绷住:“陛下想让草民怎么骄?”

沈青池暧昧地点了点他的耳垂,漫不经心道:“譬如,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地……爬朕的床。”

连雨年绷不住了。

他给了陛下一个清脆响亮的脑瓜嘣。

哪里来的黄色废料?走你!

第25章

留下几十把桃木剑和上百张符箓, 连雨年展开沈青池亲手写的圣旨,看着上面那一行行熟悉的、属于小临安王的字迹,心情复杂, 默许了沈青池让他多留半日的要求, 直到未时三刻才离开帝京, 赶往丹桂乡。

来时乘坐马车走官道费时不少, 去时独身策马抄近道倒是省了两日时间, 十月初七便抵达了位于丹桂乡东面边际的桫椤镇。

连雨年在镇石处下马,夕阳余晖从头顶庞然繁密的枝叶间筛下,打在脚边,随风而动,宛若流动的细沙。

他仰首打量这株足有五百年树龄的桫椤古树,眼神柔和, 离他最近的一根枝条忽然被风吹得弯折, 末梢柔软的嫩叶蹭过他的鬓角, 像是同他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 老先生。”连雨年笑着轻拍树干, “镇中一切可好?”

今日的风温柔又连绵, 桫椤古树婆娑摇曳,沙沙风声清幽恬淡, 令人心旷神怡,满心慵懒,恨不得倚在树下睡去。

这便是一切安好的意思。

“那就好。”连雨年顿了顿, 回身将倦怠的马儿拴在树下, “老先生,劳你替我照看它,此番过来, 我有重要的事。”

垂在他面前的细枝飘拂两下,很快,马儿身前垒起了一堆幼嫩枝叶。它低头咀嚼,眼睛微微眯起,露出满足惬意的神情,仿佛吃到了心仪零嘴的孩童。

“谢了。”

连雨年拍拍马头,再向桫椤古树拱手道谢,转身走进镇子。

桫椤镇是丹桂乡最古老的镇子之一,据镇志记载,早在东衡王朝开国之前,这里就有人居住生活,时至今日,镇子的历史已经有三千三百余年,几乎等同于神话时代之后的人族历史长度。

桫椤镇具体是不是真的存在了这么久,连雨年无法考据,也无心考据。但这里毗邻丹桂乡最大的湖泊——东大泽,却是毋庸置疑之事。

——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

东大泽的确位于山中。它发源于夹在两座陡峭高山之间的凹谷,水位会随着旱季雨季涨落,最高时能淹过两座山的山腰,湖面上常年笼聚云雾,云层厚度与水位叠加,能高过山顶。

这是丹桂乡人人皆知,却无人探访的一处奇观。

从前有人进去过东大泽所在的凹谷,本地人、外来者皆有,数量不多,却没有一人能从里面走出来。入内寻他们的人也都消失在谷中经年不散的浓雾里,陪他们做了没头没尾的鬼。

连雨年之前来这儿替人捉过鬼,曾想进谷看看,却被那户人家生拉硬拽地拦下。也是在那时,他从自己的雇主口中听到了一句话——丹桂乡四大泽皆有大灾。

再之后,连雨年就去了北大泽,遇上那头差点跟自己同归于尽的鬼蛟,彻底相信了这话。

“本就想着实力精进后就来这里看看,现在也是赶巧了,先去找……嗯?”

连雨年转过田埂,走上青石铺就的略有起伏的镇子中路,忽然察觉到异样气息,顿住脚步,嘴里剩下的半截咕哝也咽了回去。

他停在路中,环顾左右,只见街道两边的民宅纷纷关门闭户,灯也不点,静默地伫立在黯淡残阳之下,如同一座座坟墓。

斜照夕阳犹如干涸的血,扫过屋檐、窗台、门前矮阶,没有一丝温度。

镇子里安静得可怕,傍晚该有的炊烟、谈笑、碗筷碰撞、鸡犬鸣叫之声半点不闻,极端的寂静让连雨年以为自己进入一处真空景观,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窒息压迫感。

怎么回事?桫椤古树不是说镇子里一切安好吗?

连雨年疑惑地皱眉,并不认为那株性情宽厚的古树会欺骗自己,这里定然是发生了古树不知道的变故。

这样想着,他作势运使术式查探,却在抬手之前听见自右手斜前边传来的动静——

“叩——叩——”

是叩击窗棂的声音,缓慢而轻,小心翼翼。

这点细微声响放在平常,即使是耳力极佳的连雨年也有可能忽略。但在一片死寂的桫椤镇里,它们便如平地惊雷一般刺耳,哪怕只响了两声,也立刻将连雨年的视线吸引过去。

他循声看向夹在两道夕阳之间的两层小竹屋,在二楼的纱窗上看见半个人影,那人影同他比了个手势,然后从窗前退开,用厚厚的布帘盖住窗子。

那是上回请他捉鬼的雇主的家,糊了纱窗的房间是他雇主的寝室。

连雨年散去掌心尚未成型的术式,一闪身掠至竹屋门前,身形化作金色流光,钻入门缝。

“丹先生怎么……啊!”

客厅内坐着一对夫妇,约莫三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因长年在田间地头劳作而显得更衰老一些,头发花白,脸上长出细密深长的纹路,布满厚茧的手无措地互相抓握着。

他们本是在用气声交谈,看到凭空出现的连雨年才惊叫出声。但声音还没落地,两人就又齐齐捂住对方的嘴,两双眼睛圆瞪,惊愕地望着身前鬼魅似的人。

“吓到你们了,抱歉。”连雨年轻声道歉。

夫妇俩面面相觑,正不知作何反应的时候,楼上忽的走下一道身影,纤瘦清雅,仪态端方,容貌不甚出众,却有一双明眸,深邃而清宁,透着万事不过心的淡泊和从容。

是连雨年的雇主,这对夫妇的女儿,兰女夷。

“女夷,你怎么下来了?”兰母快步迎上前,握住女儿的手,“马上就要天黑了,再不睡,怕是……”

“阿娘,不用担心,有丹先生在,女儿不会有事。”兰女夷微微一笑,眼尾压出上扬的纹路,不急不缓的嗓音低柔似水,让焦躁不安的母亲略略舒展了眉头。

她牵着兰母走到同样站起身的父亲身旁,引两人看向连雨年:“还记得丹先生吗?上回阿爹被厉鬼缠上,就是他为阿爹捉的鬼、治的病。他是很有本事的人。”

夫妇两人连连点头,也回忆起那时的事,面色好看许多。

眼见兰女夷三言两语哄好父母,连雨年笑道:“两年不见,兰姑娘风采依旧。”

对于这位姑娘,连雨年可是印象深刻,毕竟不是谁都有拿着菜刀追着被自己的血显形的厉鬼剁头,一边追一边冷静地让他“停止挣扎,我给你一个痛快”的魄力和勇气。

那时就敢于追杀厉鬼的姑娘,如今冒着危险敲窗邀请他,也不足为奇。

“丹先生谬赞。”兰女夷向连雨年微微福身,“先生怎会到桫椤镇来?难道是算出了此处有异状?”

“我来这里办事。”连雨年没有立刻提及云湖,转而询问道:“桫椤镇发生什么事了?为何镇上气氛古怪,还未入夜便门户闭锁,不闻一声?”

“先生坐吧。此事说来话长。”兰女夷请连雨年落座,又按着父亲母亲坐下,自己侍立在旁,为他们倒茶,“先生可见过镇口的树先生了?”

连雨年接过茶杯道谢:“见了,我还问了他镇子的现状,它说……一切安好。”

听到这话,兰母顿时眉头紧锁,露出深深的忧虑愁苦:“还是这样……连近在咫尺的树先生都察觉不到异样……唉。”

兰女夷仍然十分镇静:“丹先生说觉得镇子里气氛古怪,能够查探一下,确认是哪里古怪?”

觉察出她平静语气下的紧张慎重,连雨年心内凛然,径直掐指起势。

周身荡开一圈浅色光环,拔地而起,脱离兰家后快速膨胀开来,转眼笼罩整座桫椤镇,垂下半透明的光柱,轻薄如帘。

然而光柱刚刚形成,便毫无征兆地破碎,仿佛被手指戳破的泡沫,无声无息,甚至没有引起连雨年的神识警惕。

他讶然挑眉,又扔了圈光环,如此反复五次,总算确认——术式被破不是意外,却也找不到原因。

“我的探查术被破了五次。”他饶有兴趣地一笑,“这是最大的古怪,但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

兰父脸色剧变,脱口而出道:“那丹先生你快离开!趁着天还没黑,以您的速度一定能跑出去的!”

兰母也用力点头,甚至想要起身开门,连自家安危都忘了。

不能让自家的恩人陷入险境,这是他们遇到危机时的第一想法。

“莫急。”连雨年轻声安抚,“我的探查术等阶不高,破便破了,不能说明什么。我只是找不到那藏在暗处的东西,却并非对付不了,不用担心。”

“可……”

连雨年耐心解释道:“我为丹家传人,通天地鬼神,最喜各类玄异怪奇之事。没有让我遇上便罢了,但既然我在此时来了桫椤镇,那便说明我与此事有缘。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缘和劫是一种东西,碰上了都得亲自去解,否则因果相生,势必要缠我一辈子的。”

兰父兰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兰女夷认真琢磨了一下连雨年的表情和语气,点了点头:“丹先生并未说谎,也不是宽慰爹娘。”

两人闻言,齐声叹了口气。

连雨年笑了笑:“好了,别未战先怯,先告诉我桫椤镇到底发生何事吧。”

“好。”兰女夷安抚地拍拍爹娘手背,颔首道,“丹先生可知水神娶亲?”

听到这个陌生又古怪的名词,连雨年一愣:“……什么?”

第26章

兰女夷端起杯子啜茶, 仔细组织好语言后,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半个月前,镇上所有人, 包括我在内, 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有一位身披华袍、双龙盘绕、站在云雾间看不清面孔的人对我们说:我乃水神, 下个月初三、初五、初七、初九、十五这五天, 我要在桫椤镇各娶一人,男女不限,只看心意。入夜之时还未入梦者,将自动成为‘新娘’人选,由我择取,派花轿接入云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