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并未将这个梦放在心上, 其他人虽然惶恐, 却也是半信半疑, 直至初三初五这两日, 有两人被凭空出现的花轿带走, 大家才真正恐惧、警惕起来, 不敢再怀疑那个梦的真假。”
“据目睹的人说,那花轿低矮破旧, 像是用鲜血染红,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铁锈味。轿门半开,里面黑洞洞的, 什么都看不清, 好似一个静止的漩涡。花轿出现时,那两人几乎是瞬间被吸了进去,就像落入猛兽巨口, 被吞进腹中,他们拉都来不及拉,花轿门一关,便乘云驾雾而去,飞向东面的山里。”
兰女夷放下茶杯,菱唇抿成直线:“今日是初七,又是一个水神娶亲的日子。”
连雨年听得一愣一愣,一种拼好饭故事的既视感油然而生:“树先生不知此事?你们也不告诉它吗?”
镇口的桫椤古树已有灵智,也生出了些凡俗之外的力量,一直以来都庇护着桫椤镇的百姓,他们也知道这事,逢年过节必去上供。
按理说,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们不该不知会古树。
“树先生不知道,我们……也没法前往镇口。”兰女夷道,“镇子好似被一股无形力量包围,我们出不去,外人进不来……或者说外人在靠近桫椤镇时,意识就会被那股力量蒙蔽,不知不觉地打消进镇的想法。”
桫椤镇并不封闭,常与各地往来,人员经常变动。
但在做完水神娶亲的梦之后,桫椤镇便再没有进过一个外来者,连雨年是这段时间的唯一一个。
连雨年掐着食指第二节指骨,想道:原来探查术式被破的原因在这里。
“水神娶亲……我从未听过这种事。”他松开指甲,揉了揉指节上的月牙印,望着窗外越发暗沉的夕阳若有所思,“云湖山是什么地方?”
兰女夷指向东面:“夹在两座山之间的湖名叫云湖,夹着它的山便是云湖山。不过这两个名字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提起,人们只唤它们东大泽,大约也只有桫椤镇的人记得了。”
……
三张好眠符下去,兰家三口顺利在入夜前进入梦乡。
或许是出于对女儿看人本领的信任,或许是觉得以他的本事,想做什么根本不必如此麻烦,他们倒也放心连雨年一个外人清醒着待在自己家里。总之,等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桫椤镇内还醒着的人,就剩连雨年这位外来者了。
夜幕四合,像戏台拉上帷幕。
镇上起了雾。
连雨年坐在窗前,手臂拄着窗台,懒懒地托脸。被浓雾掩去大半的街景映入他幽黑的眼瞳,灰、白、黑三色交织的世界仿佛传说里开天辟地前的景象,混沌死寂,又于无声处蕴惊雷。
“咔、咔、咔……”
惊雷降临的前兆陡然响起,但劈开雾潮的不是拎着斧头的九尺大汉,而是一架破破烂烂的花轿。
浓雾滚滚分开,花轿停在窗边,低垂的窗帘折起一角,被风吹得左右翻动。
连雨年看着花轿感慨,兰姑娘的形容还是保守了,这花轿何止是低矮破旧,那半米不到的高度自己趴着都蜷不进去,轿门半开也是因为只有半扇门。
花轿浮在半空,轿身上深浅不一的暗红色仿佛泼溅上去的血迹,被潮湿的木头蒸腾出刺鼻气味,如同雨季腐烂的木头,阴冷黏腻。
轿门正对着连雨年,黑黝黝的空洞里卷起扇叶状的白雾,高速旋转,形成风涡,发出利刃割裂空间的锐响,听得人牙龈发酸,后颈发凉。
一股前所未有的吸力从中传出,伴随而来的是某种陌生异力,将连雨年身前的窗台与墙壁扭曲成与花轿内部相似的空洞。
他本能地蜷起手指,宛若扎根峭壁的松柏,不动如山。衣袖翻卷,发丝飞扬,他浑身上下都在悄然对抗着这股莫名吸力,绣着繁复花纹的衣襟掀开又打落,猎猎作响。
这花轿背后的家伙有点东西。
略微试探过吸力的极限,在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时,连雨年歇了力,任由那老态龙钟随时可能散架的轿子将自己拉扯过去。
身形没入轿门的刹那,他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眩晕感像年三十的烟花爆竹在他脑海中炸成一片,眼前一时黑一时白,连带着头脑发胀,耳膜滞涩,胃里翻江倒海,张嘴就能吐出来。
跳楼机都没这么颠!一会儿看到那劳什子水神,非得先揍再审不可!
连雨年咬紧牙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腮帮子咬到发酸钝痛,晕头转向的感觉才渐渐消退。
过分发达的感官迫使他多晕了片刻才缓过劲来,后知后觉地找回脚踏实地的触感。
他晕乎乎地晃了下脑袋,还未睁眼,就听到耳畔掠过一道声线:
“怎么还未清醒?大人这次抓来的不会是个傻子吧?吃了会变笨吗?”
连雨年:“……”
上一个当着他的面说要吃他的妖邪是北大泽鬼蛟,后来经过雷法洗礼,它变得外酥里嫩,养肥了整片水泽的鱼。
连雨年觉得荒谬,并笑出了声。
懒散地抬起眼皮,他环顾四下,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小小影子上。
花轿已经不见踪影,连雨年此时处于光明与黑暗交错的阴影层——往上看是浸满清冷月色的雪白云海,往下瞧是波澜不惊的巨型湖泊,阴影层位于二者之间,黯淡的光线晕开黑金交错的色泽,仿佛沾染颜料后被封冻起来的冰块,漫无边际地朝着四面八方延伸。
果然是云湖。
他放目远眺,目光尽头有两根伸进云海的锁链,粗大沉重,锈迹斑斑,末端一对铁环牢牢箍着一双白净的手腕,将一道身影高高吊起。
而挡在连雨年与这道身影之间的影子,则是一颗浓妆艳抹,还淌着血泪的美人头。
只有头。
视线越过美人头,投向那道浸泡在黑红光影间的身影——有身子,头颅部分被一条黑色光带斜过,看着像是没有头。
连雨年的表情当即微妙起来。
他问:“你和那位是同一个人吗?”
“哪位?”美人头眨巴眼睛。
“你后面那位。”
“我后面那位?”美人头歪了一下,嘴角忽然弯起,整张面皮都跟着那道弧度松垮地向上提,五官也随之错位分离,露出一个四分五裂的笑,“我后面有很多鬼,你说哪一位?”
话音未落,阴影层内突然起了风,刮得无处不在的浓黑与猩红色调飘摇流转,如同交融的、搅动的颜料,晃得连雨年眼花缭乱。
他眯了眯眼,眼底爆开两团金色光芒,顺着飞挑的眼尾斜扫出去。可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开“神眼”的举动有些多余。
因为长风吹彻之处,刮开了阴影层的透明帷幕,一条条锁链吊着一道道鬼魂,头朝下地悬在他的身边、他的眼前,用一双双被挖空的眼睛看着他,张开同样黑洞洞的嘴呼出森寒的白气。
他们像岩浆顶壁长出的人形石笋或钟乳石,按照死板的节奏在风中左摆右晃,带来某种时钟摆针般的诡异秩序感,把空气中的黑红二色搅浑,藏于其中若隐若现。
连雨年突然生出些许反常识、反理智的观感,觉得自己误入了画卷世界,正在目睹画作成型的过程。
那些鬼影是笔尖,蘸着粗略划过纸面的颜料洇染晕扫,层层叠色。
他甚至能看出这幅画作的最终形态,因为脚下无波无澜的幽深湖泊正缓慢地掀起水波,荡碎湖面的涟漪正是黑红交融之色,跟随哗啦啦的水声腾飞于四野,迅速充塞整个世界。
湖上毫无征兆地揭起千丈高墙,遮天蔽日的压迫感砸在连雨年心头,让他在这大到恐怖的巨物跟前呼吸一窒,像是被压在山岳下方的蜉蝣,呼吸迟滞沉重,整个人动弹不得。
水墙外卷荡起白色飓风,却无声无息,只在灵魂层面声如雷霆,震耳欲聋。
他的耳内忽然拉开一线凄厉的噪音,耳鸣声尖锐地外扩、舒展,又倒流回来收束成一点,在脑海深处勾起隐隐的闷疼。
“你说的——是哪一个?”
千千万万道重叠的声线与美人头轻快的嗓音融合混响,连雨年昏沉间,甚至能在直击心魂的磅礴声浪中听出一丝猫抓老鼠的戏谑。
他耷下眼皮,睫毛长而浓密,犹如参差交错的密林,掩去眸间光彩。
美人头自以为得手,发出“咯咯咯”的轻笑,笑声清脆悦耳,回荡在这浓墨重彩的荒芜之地,却只令人恐惧。
如此笑了片刻,美人头看着静静站在万鬼中央,被鬼影拥簇包围,却毫无同化迹象的男人,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费劲摆出笑容的五官塌拉下去,茫然地挂在错误位置。
几乎刺破云海的水墙悄然消散,仿佛晨曦初开那一瞬被蒸发的薄雾。悬在铁链下方的鬼魂仍在,仍然有序地摆动,它们口中却不再吞吐寒气,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时,连雨年动了。
他再次掀开长睫,握着玉色的腕骨稍稍转动,眼底一派失望:“……就这?”
美人头哽住,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愣愣地反问:“那你还想要什么?”
连雨年挑眉。
美人头的脸皮更加松弛软塌,眼睛都快掉到下巴了,被面皮褶皱环绕的烈焰红唇一张一合,空谷黄鹂般的脆声渐渐嘶哑:“我说你差不多得了,看点害怕的吓昏过去,被吃掉灵魂、同化躯壳,毫无痛苦地死掉不好吗?你都来到这儿了,总不会真的在期待见到大人,与他春宵一度,洞房花烛吧?”
连雨年眉角突起一条淡青色的血管,因它嘴上没把门而跳了跳:“我是想见见你口中的大人,但和春宵一度、洞房花烛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
“它吃人是吧?吃人就好办了,我喜欢对付爱吃人的妖邪诡物。”
连雨年打断美人头的询问,唇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抬手向上一招,一声雷鸣惊天动地,自九霄砸下的金色雷霆贯通云海,暴虐地炸开一片雷池电浪,却在落入他指掌时温驯地闪了闪,随他心意,变化为横放的长剑,两端有雷光起伏窜动。
手握雷法,连雨年慢条斯理地接着道:“那样我便不用考虑太多,杀就可以了。”
第27章
夹在两座云湖山之间的凹谷, 自诞生以来便被永恒的寂静所环绕,平时连风声水声鸟声都不闻半点,今日却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
仿佛有垒成小山的轰天雷同时爆炸, 音浪甚至震开湖上厚重的云层, 让月色得以斜照波澜万丈的湖面, 映出湖底斑驳的黑影。
万顷深湖被从天而降的庞大雷池由内而外地洗刷一个来回, 不断翻腾出深埋湖底的泥沙, 将原本澄净的湖水搅得浑浊。
浊浪腾越间掀出一具具尸骨,缠满水草青苔、覆着水膜,或狰狞或残破地浮到水面上,起落不定。
金色雷电排开污水,将骨骸推至岸边,除去体表污垢而不伤它们分毫, 温柔得令人心悸, 一如它们也暴虐得令敌人心悸。
头顶的云海被持续不断砸落的雷霆撕扯开来, 支离破碎, 隐没在云里的上弦月挂到了湖心上方, 似乎也在这恐怖的雷云电海中瑟瑟发抖。
连雨年踏着月色铺成的长径行至水面, 伸手拎起美人头的长发,嫌弃地晃了晃。
美人头老实若鹌鹑, 脸皮半融化似的勾在下颌上,双眼在鼻孔位置瑟缩闭紧,仿佛他动作再大一点, 整张脸便会从头骨上丝滑地剥离。
“你家大人呢?”垂眸掠过岸上不断增加的尸骨, 连雨年顿了顿,散去雷法,不再翻搅好似没有尽头的湖泊, “我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为何它还不出来吃我?”
美人头哆嗦一下,嘴唇在下巴处挤出一个笑:“大人、大人他……”
话未说完,刚刚平静一些的湖水忽的再度汹涌起来,浪涛滚滚,朝两侧辟开,露出一条直达湖底的水路。路上细沙如碎金,掩埋着森森白骨,依稀透出几分挑衅意味。
美人头:“……大人在请您进去。”
连雨年冷笑,松开揪着她头发的手:“带路。”
“……”
不敢忤逆,美人头抖了抖,让脸皮和五官严丝合缝地各归各位,然后小心翼翼地飞向水道,在前头引路。
连雨年从半空落下,缓步前行,避开了突出地面的骸骨,跟上头顶的“路标”。
他每走一步,水道便贴着他的后脚跟收缩一截,冰凉的湖水从他鞋跟扫过,无声地催促。
连雨年本来不想遂他的愿,可越往里走数量就越多的尸骨让他逐渐心生烦闷,于是板着脸加快速度,握在掌心的雷法术式蓄势待发。
——一会儿见了面,先贴脸给那家伙一记狠的!
浑然忘了自己右手还藏着一根被雷法天克的“土豆粉”。
“土豆粉”……“土豆粉”还能怎么办?只好蜷缩成一个点,假装自己是他掌纹的一部分。
水道很长,但在连雨年乘风踏浪的速度下很快就被走完,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他先前待的阴影层的复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折映出阴影层的原版。
光线黯淡,空气中错落斜打着黑红二色的折射光,除了遍地沙砾以外空无一物的荒芜之地中央,两道锁链长长延伸进夜空,消失在某处折叠的空间里,随着水波震荡而若有若无地颤动。
被锁链吊起双臂的人影悬在半空,头颅清晰可见,却又像蒙着一层薄雾,五官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白衣白发垂坠如帘,成了此地唯一的亮色。
这抹亮色如同一线寒芒,将无穷无尽的黑暗尽数拦在背后,那片若隐若现的鬼影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地蔓延,蔽日遮天,如同从他肩胛骨上长出、张开的庞然羽翼,也似别样枷锁,困着他不得解脱。
连雨年倏然止步,微微仰首望过去,眼中金光沿着瞳仁外围绕了一圈,神眼术依然尽职尽责地发挥作用,为他剥除这人面上的迷雾。
“水神娶亲——”连雨年咬着尾音一字一顿地道,“你是水神?”
那人没有动,没有回答,却缓缓睁开眼睛。薄薄的眼皮下拢着两汪柔邃的紫色,并无长久沉睡后的倦怠茫然,目光精准锁定身前的连雨年。
“大、大人。”美人头低眉顺眼,“我已把您的食……客人带来了。”
连雨年斜她一眼,选择性忽略她的口误,继续扫视半空的人,少顷,忽的惊异挑眉:“我竟看不出你的跟脚?”
神眼术下众生平等,但凡有个类别,神眼都能分辨出来,并且绝不出错。
这个白毛却是例外,明明肉眼可见,但连雨年透过神眼去看,却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虚无。
他所在的地方在神眼术的注视下是个人形空洞,那一整块空间就像被凭空挖去,往外呼呼漏着白毛风,说不出的怪异。
云湖本就足够古怪,这人的古怪还要在云湖之上,他怪就怪在……他本该不存在于世间。
连雨年思索间,白衣男子也已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听到这话,不禁弯起眼睛,周身气质陡然从淡漠转为柔和,非人感也更甚。
乍看之下,像只笑眼盈盈的狐狸。
狐狸眼底的笑意仍在加深:“来了一份很漂亮的食物……像他,我都有些不忍心下口了。”
连雨年把眉毛放了下来,嗤笑:“不用不忍心,想吃就备好牙口,自己过来。”
闻言,美人头哆嗦一下,连滚带爬地扎进水道外的湖水,头发拖在身后一个神龙摆尾,就像安了助推器似的蹿出老远。
连雨年懒得搭理她,眸间金色暂褪,周身雷鸣隐隐,金色雷光若有似无地闪动,藤蔓一样缠绕于身,末端拢在他的指间。
男人眉眼一压,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瞬间冷下的神情流露出凶戾兽性,身后大片静若投影的鬼影也随之剧烈颤抖,裂开一道道狰狞的豁口。
某种沉郁、阴晦、压抑的气息从他体内奔涌而出,森冷的风吹得背后鬼影如摆钟摇动,发出枯树婆娑的簌簌声响。
连雨年置身其中,如同自人间一步踏进幽冥,耳边是凄厉鬼哭,眼前是鬼影重重,头顶的天上挂着一轮猩红如血,炽烈灼热的大日,几乎能把他晒化在地。脚下沙土却化为浑浊泥水,寒意攀着脚踝盘旋而上,渗入骨缝,刺得他浑身发疼。
望着被阴冥异力笼罩的连雨年,男人再度扬起温柔的笑:“美味的食材,自然需要精心……呃?”
剩下的话语被一只手掌堵回嗓子眼,变成短促惊疑的尾音。
连雨年不知何时飞身而上,踏着金雷跃到男人跟前,一掌按上他的面颊,将蓄积已久的雷霆尽数释放,宛若垂天的银河,浩浩荡荡倾泻向他,洞穿他的躯体后余力不减,又一鼓作气冲向他背后的鬼影汪洋,将那片没有尽头的黑暗打了个对穿,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缺口。
缺口向四面八方弥漫,不断侵蚀这片翻滚不休的暗色,像拦腰撕开中间破了个洞的纸张,将那庞然鬼海一分为二,恍若天倾地颓。
男人愕然瞪大双眼,被一股堪称浩瀚的力量穿体而过的感受实在新奇又毛骨悚然,哪怕心里清楚这股力量没有半分能真的落到自己身上,他依旧有种被扼住喉咙、敲断四肢、五脏衰竭而亡的惊悚感。
惨烈至极、声声泣血的尖啸鬼嚎自后方破损的鬼影丛林内升腾,那叫声好似吸血的虫蛆,吸附着耳膜不停扭动啃咬,往大脑里钻。
滚烫与冰寒交织的气浪冲上云霄,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轰鸣,而这不过是毫无征兆爆发开来的庞大力量的伴生品。
连雨年首当其冲,被这股恐怖的、如同天外陨石冲撞的力量正中胸口,皮肤上顿时结起一层青白与黑红交织的霜。
他皱起眉头,唇色褪尽,苍白唇瓣间溢出一线血色,但还未流出嘴角,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蒸干,看着像是涂了层薄薄的口脂。
男人背后的鬼影正在暴动,像滚水一样激烈地沸腾翻涌。
此番接触下来,连雨年已洞悉它们的本质——都是被封存了数百上千年的厉鬼,状态与魙相似,神志渺渺,只需一次彻底的爆发,就会如烧尽的纸灰般消散。
这么多“陈年”厉鬼,这白毛搁这酿酒呢?
连雨年想着,低头看了看沁出大片血迹的胸口,血迹下皮开肉绽的伤创正以极快速度愈合,疼痛退得比出现时还快,可见正面扛下的这一击于他的战力毫无影响。
他勾起重染艳色的薄唇:“你似乎不太行啊。”
男人眉心一跳,连雨年却不给他回应的机会,收回手闪至他身后,双臂微抬,口念咒诀,召来比雷法温和百倍,却更为无边无际的……天地之力。
岁月、阴阳、人间万物,皆在此静止一瞬。
连光线也能定格的寂静中,不知从而何来的微风卷起了连雨年的衣角,送来源于神代初年,人族最为强盛的那段年岁里传唱的歌谣。
飘渺的吟唱绕着连雨年鬓角的碎发辗转翻飞,拂向鬼影,为凝固于时光罅隙中不见朝夕的游魂刮骨疗毒。
褪去凶戾,褪去血光,褪去所有的不祥痕迹,风化成苍白石像,再寸寸碎尽。
连雨年身上寒霜消退殆尽的刹那,那片好似没有边际的鬼海也被他召来的温柔伟力吹成漫天飞絮,落进真正的幽冥。
罪愆归于天地,魂魄洗净铅华,可入轮回。
一道道鬼影变回生前模样,男女老少,贫穷富贵,皆执古礼向连雨年道谢,再带着一身祥和气息走上轮回路。
他们离去之后,禁锢男人的锁链也悄然消失,他重重坠倒,跪坐在恢复成普通沙地的湖底,披着旧时的歌声,仰望空中那道身影,仿佛在看一段不忍割舍的往昔月色。
月光穿过碎得七零八落的云层,曲折落上湖面,被微微荡漾的水波送至水下,幽微清明地照着连雨年的凛凛血衣。
他回眸,风静声止,翻飞的衣摆温顺垂落。
“死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关于这些厉鬼,关于你自己?”
连雨年言出必行。
说先揍后审,就先揍后审。
第28章
“你杀不了我。”
坐在地上的男人回过神来, 面上露出点迟滞的笑意,好像在某些泥沼般的思绪里沉溺久了,抽身时处处黏连, 表情也跟着慢了半拍。
他没有起身, 或许是没力气, 或许是不想起, 兀自仰望着连雨年说:“我只是一抹由有形声色构筑的残念, 一道过去的影子,方才雷法穿过我的身体直击鬼海时,你不是已经知晓这一点了么?”
连雨年悠然落地,扯了扯黏在肌肤上的血衣,撇撇嘴,唇角压出的两个小窝藏着不着痕迹的嫌弃。
“那又如何?抹掉一道残影对我而言比杀人容易多了, 巫族最强盛的年代里, 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没见过?丹家传承从不缺对付你们的手段。”
“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轻轻一笑, 有恃无恐:“你杀我没有意义, 解决不了桫椤镇的困境, 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连雨年睫毛一掀, 凉凉地反问:“桫椤镇困境的根源在于云湖,杀你解决不了, 我把这儿平了能不能解决?实在不行,我把桫椤镇的人全部带走,一劳永逸也不错, 你看如何?”
“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被连雨年的大巧不工噎了个瓷实。
正常人听到他的话, 第一反应是想办法撬开他的口,打探情报、获取信息、解决疑难,然后再考虑卸磨杀驴。
这人倒好, 仗着一身天赐的实力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干,就是不愿意多动一下脑子和嘴皮子,也不知道真莽假莽。
被连雨年这么一插科打诨,本来抱着爱活不活、死了也行想法的男人突然就觉得这破世界顺眼且有趣起来,准备多活两天,再看点阴间没有的风景与乐子。
于是他唇角一弯,摆出一张标标准准的狐狸笑脸,冲连雨年招招手,骨子里漏出些跟媒婆上门招亲那样一母同胞的神似。
“我不是水神,这里这么多的尸骨也与我无关。倘若现在杀我,你的目的或许仍可达成,有些事却真的要随我埋进土里,永不见天日——你当真舍得?”
连雨年眯眼,神眼术的金光溢出飞挑的眼尾,扫向鬓角,可惜依旧没能看出什么东西。
“你方才拿我当食材,夸我好吃,这会儿想起来推锅了?”他扬了扬下巴,像只刚开完屏的傲慢孔雀,“跟你家那个废物点心通过气了吗?”
“我家那个……?”男人一愣。
“说我、我吧?”美人头不知何时溜了回来,缩在男人身后的水浪里探出半张脸,语气惴惴,“大人,不是您说……想吃人,才让我拿花轿去抓、抓的吗?”
男人:“……”
果真是个废物点心。
连雨年冷笑:“我再给你两句话时间,说服不了我,我就送你去见我家巫祖。”
顺便用搜魂术撬开你的脑袋,直接观看记忆。
男人叹了口气:“好。第一句,你应该从桫椤镇百姓那里听说过水神的样貌,你认为我符合吗?”
连雨年心里一跳,因为刚才那一遭耗力过甚而稍微弓起的肩背瞬间板直。
兰女夷口中的水神模样,是身披华袍、双龙盘绕、看不清面容。
这人除了初见时符合第三点外,另外两点都不符合,先前还被捆着,对于连着自己身躯的鬼海都做不到如臂指使,怎么想都不像有同时托梦一镇之人,搞什么水神娶亲烂活的闲情逸致。
从连雨年脸上看到满意的反应,男人继续道:“第二句,水神迎亲,被迎者要去的不是云湖,而是……”
“云湖山。”连雨年接道,往上瞥了眼两座耸立的山尖,“所以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都是胡诌和挑衅?”
男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微妙,张嘴就把自己卖了个干净:“也不全是。很久以前,我确实食人……但我吃的都是人死后还归天地的那一缕至精至纯的心魂,血肉之躯与杂念横生的魂魄,并非我所好。你若死了,一定能产出世间最美味的心魂,我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你很好吃。”
连雨年木了脸:“……谢谢夸奖,但大可不必。”
心魂不是魂魄的一部分,是每个人一生走到头的那一刻,从心底析出的毕生最宝贵的信念、记忆、志向、爱与恨等玄之又玄的存在,因矢志不渝而精纯通透,因终生不改而熠熠生辉。
这东西比神话时代的神话还虚无缥缈,连雨年就从没真正见过,要不是今日听他说起,都无法肯定它的真假。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人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迎着连雨年狐疑的目光,男人不紧不慢地起身,挥袖一指:“我无形体,身上又无血气,无法喝血吃肉,也未曾吸食/精魄。而他们的尸骨在湖里,魂魄在我身后,一样不缺吧?”
“……”
连雨年承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厉鬼食活人精魄而存,之前拿到的妖蛊教牌特制荒秽配方中,活人精魄也是一味重要材料,是它们一身血气和力量的源头。
人死后,残存的灵魂又会在惨死的痛苦与怨恨中化作新的厉鬼,让仇敌所在的群体发展壮大。
一条畸形的生产线,但每一环都没有他的参与。
“那些厉鬼与你并非一体,而是同你一起被人为禁锢在此,让你们互为枷锁,相互束缚。”连雨年沉声道,“告诉我原因,我暂时放过你。”
男人收起笑容,敛眉低目:“你不觉得我们很像被豢养的家禽吗?它们养着我,我养着它们,我们不止是相互束缚,更是相依为命。”
连雨年张了张嘴:“……养鬼术?”
“上古鬼巫一脉以荒秽养鬼,但荒秽的主材料是厉鬼,被养的是自己。”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鄙夷,“这种扭曲术式本意的‘改良’法门,不配叫这个名字。”
连雨年沉默下来。
——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
——湖里摇啊摇着小船。
——它用腿骨做浆,它用头骨点灯,它慢慢划去湖对岸,把我腐烂的身躯砍。
这歌谣唱的是湖底数不清的新旧尸骸和被禁锢着不得解脱的魂魄。
它用的是诡戏腔调,诡戏脱胎于鬼戏,鬼戏又源自巫觋传承,兜兜转转,问题再度指向了创造妖蛊教却又抛弃它的那个幕后之人。
对此,连雨年早有猜测,此番回丹桂乡不过是做个确认,顺便看看能不能再捞点线索。
他心不在焉道:“这里的厉鬼大半都很有些年头了,应该不全是妖蛊教养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妖蛊教是什么。”男人忽然出声打断他,“但这里的厉鬼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先前几年带活人前来喂养厉鬼的人身上也携带他的气息,应是他的下属。”
连雨年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男人反手抚上肩胛骨,想了想,露出一个稍显刻意的心有余悸的表情:“每多一个厉鬼,他就要往我体内打一枚‘楔子’,将其与我连接,你说我如何知道?”
“……”
连雨年呼出一口气:“恭喜你取得我的信任,暂时保住小命。现在,请带我去找那位脸大如盆的‘水神’吧。”
“好。”男人毫不犹豫地答应,拍拍清澈愚蠢的美人头,“正好我也有笔帐要找他算。”
“还有……我叫巫罗绮。”
……
连雨年并没有对身边男人的姓氏发表任何意见,就像他也没有追问他为何以心魂为食那般。
尽管这个姓氏自神话时代初期就已经在人间彻底销声匿迹。
巫族有庞然无边、浩如繁星的分支,是神代最繁茂的巨树,一度撑起整个离乱破碎的人族,影响绵延至今,已有近万年。
却无人知道,这棵庞然大物的根系在它尚未长成之前就已死去,也在地里腐烂了一万年。
人族历史上第一位“相”是巫族,他本该出自大巫主脉巫家。但巫家毁灭于人皇征战途中,最终成为巫相源头的,是丹家巫祖丹岷。
个中内情葬于岁月,毫无踪迹,连雨年不得而知。正如他不在意巫罗绮的来历,不探究他的跟脚,对于他的姓氏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
就当他祖上脑子抽风,特意从历史的垃圾堆中挖出这么个新奇字眼冠在自己的名字前头吧。
妖蛊教之事未解,他不想再给自己又找麻烦。
连雨年一向心宽,不爱寻根究底。
“就、就是这里了。”
飘在前方带路的美人头忽然开口,乖巧胆怯,全无刚出场时不可一世的嚣张样。
连雨年闻声抬眼,先撞上巫罗绮投来的视线,随后才看到面前的景象。
夹着云湖的两座山山腰高度,有一座浮空的圆形高台,高台两侧拴着残破的铁索桥连向山峰,正好被云层遮挡,若非刚才的雷暴将云海短暂清空,连雨年一时还真发现不了这地儿。
高台破旧,细密的地缝里冒出一丛一丛的野草,林木枯朽,只有一株松树顶着树冠尖端的一撮绿意,活得像田间地头的老人,艰辛又顽强。
连雨年的眼神斜向巫罗绮:“你在这住的时间应该不短,这台子是做什么用的?”
巫罗绮微笑:“不知道啊,我平常都被困在湖底,也没神识能离体查看四周,最大的消遣不过是之前那帮人带着活人来喂养厉鬼,然后某人时不时给我体内打楔子……不爱听这个?那我以后少说。”
他说话时总爱直勾勾盯着连雨年,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期待与观察——期待他做出自己想要的反应,观察他是否真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连雨年摇摇头,不理会他,转而看向美人头:“你之前说,是巫罗绮想吃人,你才派花轿去抓人?”
美人头小心翼翼看了巫罗绮一眼,想点头又不敢。
巫罗绮摊手,笑眯眯的的样子毫无危机意识:“我没有叫过哦。”
连雨年问:“他什么时候让你抓人?为什么用花轿抓?花轿又是从何而来?”
“他……”美人头眨眨眼,面上闪过一丝茫然,“大人好像、好像是半个月前……在梦里跟我说的,花轿也是大人要求和送给我的,在做完梦的第二天。当时……花轿就放在这棵树下,那是大人送我的第一样礼物,我还……”
还怪高兴。
连雨年打量起那棵半死不活的松树,巫罗绮则淡定反驳:“我不会托梦术,可能从前会,但以我现在的状况,会也施展不出来了。”
听到这里,美人头哪还能不明白情况,瞬间脸色大变,打了三层胭脂都盖不住皮肤里透出的死白:“我我我我……我不会是……”
巫罗绮温柔捏住她的嘴巴,像握住聒噪狗子的嘴筒:“你是,所以安静些,不然他要拿你炖汤了。”
“……别侮辱我的味觉。”
连雨年看也不看这对奇葩主仆,径自走到松树上,抬手抚上树干。已经半枯的主干翻起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干枯树皮,边沿锋利得像刀子,底下却是一个个细小又疏密有致的虫洞,看一眼就让人直发毛。
他扯下树皮,忍着剧烈发作的密集恐惧症,仔细察看这些似乎带有特殊规律的虫洞,看着看着品出了一点莫名的熟悉,作势伸手碰触。
这时,一片凉意从他手背上扫过,他本能地缩手,垂眼瞥见巫罗绮的手悬在跟前,冰凌打成似的薄脆。
“别碰。”巫罗绮蜷起手指,若无其事地再往前一步,明着看树干,余光却有一搭没一搭地从连雨年身上掠过,“别把棋局碰乱了。”
连雨年甩手抖落残留在肌肤表面的冰凉触感,无视他有意无意的观察,把树干上虫洞当做整体再看一遍,慢慢回过味儿来。
是了,如果将树皮看做经纬,虫洞视作棋子,树干上赫然立着一盘棋局,虽然并不精妙,却处处专心用意,就像天资平平的学生答出的勤能补拙式卷子。
“还差一步。”连雨年道。
他不是非常擅长棋艺,以前和沈青池下棋,能赢全凭他放水。但这盘棋着实算不上高深,也就比入门稍难一点,以他的水平足以看出门道。
连雨年说:“距离完成棋局还差一步,摆棋人很努力地留了三种解法。”
“唔。”巫罗绮伸指,“往这走,白棋赢。向上两格,黑棋赢。若是任意一子落于二者中间,便是和棋。”
连雨年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词——密码锁。
“选对了就开门,选错了就锁死,或者拉警报吗?”他喃喃道。
巫罗绮看着他,眼中又流露出期待:“你要选吗?”
连雨年回过神来,平静地撸起袖子。
“选个锤子,我要把门卸了。”
他就不信那个假水神会在自家门后安自毁系统,密码错误或大门损毁就自行启动,把家炸了。最多不过拉个警报,若是能把本尊招来,还正中他下怀。
说干就干,连雨年手起掌落,瞬息迸发的金雷在高台上炸成一片烟花。
可怜苟延残喘多年的松树当场化为齑粉,牵动背后空间,露出一片自下而上直冲九天、层层折叠外扩、漫无边际的褶皱。
褶皱的扩张速度快到连雨年的眼力也无法跟上,它们只用一息时间便泛滥成漫天静止的汪洋,在随之而来的低哑嗡鸣声中震荡龟裂,仿佛半壁天空也跟着破碎。
紧接着,他看到身旁两座相对矗立的山峰动了起来。
它们迟缓而沉重地拔地而起,在山崩地颓的巨响和天摇地动的颤晃中升上半空,带起滚滚烟尘。山石沙砾如雨落下,砸在刚刚恢复平静的湖面上,激起波澜万丈,轰鸣水声。
连雨年回过身去,望着两座高山升至更高的云霄,拔树带泥地带出一颗更加庞大高广、棱角峥嵘的……头颅。
苍青皮肤堆起山峦起伏的纹路,地层寸寸皲裂,抽出两条地脉天尺般的青色胡须。高耸的鼻峰吞吐着雄浑如龙卷的血色雾气,两片湖泊似的凹陷眼窝缓缓掀开,露出一双靛色巨目。
美人头躺平了仰视那两座几乎刺破云天的“山峰”,恍惚道:“原来……那是一对角啊……”
第29章
苍龙。
远在天外之天的星宿之神, 人族皇权的至高代称。
最早有史记载的苍龙是初代人皇身旁的两把利刃之一,和初任巫相一起随他征战四野,辟开蛮荒。
但和有名有姓有传承的巫相不同, 苍龙是神话生物, 一直不被看做真实存在, 而是最早的皇权象征。
历代帝皇的玉玺, 无论是什么材质、什么形状, 都有苍龙盘绕,取承天受命,国朝永昌的寓意。
恐怕直到封建时代消亡,后世人研究这段历史时,还会用“苍龙”二字指代这整个时代,以及那群谥号一个比一个长的帝皇。
而现在, 这个至高无上的象征符号真真切切出现在了连雨年面前, 哪怕只有一颗头颅, 哪怕好似满面沧桑, 那种冲击和震撼感依旧令他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从前见过最大的生物, 便是北大泽那只鬼蛟, 但在这颗龙头前,身长百丈的鬼蛟也不过是根大点的牙签。
连雨年甚至无法想象它具体有多大, 用日月星辰比较太过飘渺,用山河湖海比拟又远远不及,仔细想来, 竟没有任何存在能当它的参照物。
人类的想象力在面对真正的巨型生物时, 实在贫瘠得可怕。
“何人搅扰我安宁?”
连雨年心神动荡之际,龙头嘴唇微张,从唇角呼出的血雾吹得胡须上下摇摆, 声线缓钝而低长,像一泻千里的川洪,或是自远天滚滚而来的闷雷。
就这短短几个字,一字一阵狂风,吹得浮空高台与铁索桥剧烈震动,美人头打个摆子就倒飞出去,尖叫都被拍回了嗓子眼里。
连雨年却站得笔直,像钉在半空,稳如泰山。
他一伸手抓住美人头的头发将其拽回,巫罗绮见状,收了力气,颇为松弛地倒进风里,换他扯住自己衣领拉向身后。
连雨年挡开呼啸的风,无形力道环绕周身,划出一圈清静地界,不受风涛影响,让躲在圈里的两人也不受吐出狂风的庞然巨物震慑。
然后他望向了龙头:“很抱歉吵醒了你,我来找个人,找到就走。”
面对这恐怖的生灵,连雨年怔忪一时后迅速平静下来,边说边一步踏出,脚下浮光惊掠,数不清的庞杂纹路追着扩散的光线向四方铺展,从高空看去,赫然组成一个双工字纹路,像个异化后的“巫”字。
苍龙的位格确实高,但丹家与它同阶,连雨年对它并无畏惧,而是摆出了自己目前学到的最强术式,以表尊重……和警惕。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术式成型的刹那,那颗大到稍稍昂首便遮蔽大半苍穹的龙头忽然抖了一下,覆在两颊的细密龙鳞片片绽开,利刃破空声密集回响,仿佛凭空下了一场无形暴雨,骇人至极。
连雨年一愣,这是炸毛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炸毛”的龙头忽然闭上双眼,脱力似的向下坠去,眼看就要砸到地里,把整个丹桂乡夷为平地。
连雨年吓得头发差点炸开,想也不想便驱动术式挡在龙头下方,并指向上一扽,生生将它撑在半空。
可单凭人力想要托住这么个庞然大物实在过于勉强,连雨年手臂一沉,发出几下骨节错位的轻响,不由得闷哼出声。
巫罗绮的眉毛瞬间皱成驼峰,温柔散淡的俊颜再显凶戾之色,却没有发动攻击,而是从背后探出手来,虚托着连雨年的小臂,将涓涓细流般的柔力灌进他不断颤动张缩的筋骨,为他分担。
“抱歉,那些厉鬼被你渡化后,我只剩这么点力量了。”他贴在连雨年耳畔轻声说道。
陌生的吐息还未掠过耳廓,就被迎面刮来的寒风吹散,连雨年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旖旎心思,只觉得他在试探,但此刻也没空深究,所以只是避开了点距离,随即瞪着眼看向仍然软塌塌的龙头,把一张好好的艳鬼脸绷得凶神恶煞。
“劳驾您老抻着点脖子,您是死……死了吗?”
术式连着感官,浑然一体,将死气沉沉的感觉传递给连雨年,令他神情微变。
这颗头……怎么好像只有头,而且一点生机都没有?
心内刚冒出这个想法,不等连雨年琢磨出个结果,手上又是忽然一松,龙头再次睁开眼睛,直挺挺立在他跟前,翘立的鼻峰几乎抵上他抬起的指尖,口鼻又开始吞吐猩红血雾。
它不动还好,一动,体内陡然生发的异样气息便顺着阵纹流进连雨年的感官,真假虚实在他眼前一字排开,一览无余。
巫罗绮只感觉手上略松,又见身前人眉角的青筋微微抽动,不禁觉得有趣:“怎么了?”
“……狗东西,敢骗我!”
连雨年挣开他本就没有握实的手,踏着满天阵纹冲向近在咫尺的龙头,每一步落下都会在阵中爆开一团金色雷火,可以说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窜到了龙头的眉心。
踩着眉心上的一条褶痕,他面无表情地抬脚踹向灵台——托它体型的福,这一脚踹得实实在在,术阵吸纳的力量聚于一点,直接震透击穿它的额骨,将一道人影从中顶出,在空中翻了好几个筋斗。
同一时间,龙头的眼睛缓缓闭上,却没有下沉,而是像气球般漂浮不动。
连雨年摊开右手,猛地握起五指,被顶飞的那道人影就像炮/弹似的倒飞过来,半身不遂地定在他身前,满脸惊恐。
“你、你怎么……”
那人身着金色华服,头戴高冠,额心点一粒朱砂,身旁环绕着两条龙形虚影,把他端端正正摆到神台上,比白玉打的神像还像神像。
可惜这么一位“活神仙”没有长出与长相匹配的心性,被连雨年那惊天动地的一脚吓破了胆,话都说不顺溜。
连雨年低头瞥一眼,龙头眉心血肉模糊的空洞已经愈合,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龙是真龙,可惜失了魂魄,不知怎么沦落到受人操控的境地,支了面虎旗差点把他也蒙骗了去。
连雨年叹气:“控制真龙之躯行恫吓之事,巫祖看了都要夸你有创意,真不怕遭雷劈——把它沉回地底,我留你一条狗命。”
“活神仙”打了个激灵,终于想起自己还有这杀手锏,顿时端起宝相庄严的架子,色厉内荏地斥喝:“放肆!吾乃云湖水神,以苍龙为坐……”
“轰!——”
连雨年周身亮起澎湃雷光,在平静的面容上落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活神仙”把“骑”字咕嘟一下咽回肚子里,缩成了一只鹌鹑。
“别废话。照做。”连雨年伸出骨节分明的拳头,以及拳头周围砂锅大的带刺雷电球,“它落下时带起的余波若是伤到一个人,我就让你陪葬。”
“我我……我知道了……”
“活神仙”哆哆嗦嗦地掐指结印,宽大的袍袖下渗出冰冷血气,与龙头呼出的气体一模一样,二者合流,推着它缓缓落回地上裂开的空洞,融入大地,仿佛拼图上缺失的最后一块,严丝合缝地拼回原位。
直到这时,连雨年才发现端倪——这颗龙头确实只有头,没有身躯,而且一埋进土里,就像泥牛入水,他就再也感应不到半点气息。
“活神仙”还在施术,连雨年单手制住他,暗暗勾过一缕血气探看,巫力刚伸个触角接触上去,就在里面听到了极其凄厉的哭喊哀嚎。
指节猛地蜷起,连雨年扫向面前人的眼神里带上了浓烈杀气,一闪而逝。
“好、好了……唔!”
艰难地将龙头推回原处,“活神仙”正要松口气,就感觉身体被人往上一提,灵魂与身体撕扯分离的剧痛接踵而来,比割肉刮骨痛苦千万倍。
可他连痛呼的机会都没有便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头歪向一侧,双眼无神地张着,宛若提线木偶。
见状,美人头僵直地顿在主人身后,巫罗绮则挑了挑眉,面露新奇神色。
连雨年掸掉指尖灰尘,黑瞳微转,漫不经心道:“介绍一下你自己,姓名、身份、最近在做的事、来这儿的目的,措辞简练一点。”
美人头:“……”
嘿,逼供要求还这么多。
“活神仙”好似真成了泥胎塑像,用死板机械的语调道:“我叫何珩,二十三岁,妖蛊教核心成员。得主上传授傀儡术,奉命来此镇守宝库,喂养鬼兵,如今已将傀儡术修炼到可以短暂操控苍龙头颅的境界。”
“宝库?”
“云湖下的极阴之地,关着一批浑浑噩噩的厉鬼,主上说那里鬼多,也适合养鬼,是名副其实的宝库。”
“鬼兵?”
“傀儡术大成后可控万千厉鬼,主上命我在此修炼,往后我为将帅,它们便是鬼兵。”
连雨年想了想,依旧惜字如金:“苍龙头颅。”
“是主上赐给我的兵……器……来……历……不明……”
何珩的语气突然像老旧磁带一样卡顿起来,表情渐渐扭曲,身体剧烈颤抖,仿佛正在承受极其恐怖的痛苦。
“他有意识,在挣扎。”巫罗绮又露出了标准的狐狸微笑,“你的搜魂术似乎不大熟练。不如杀了他再继续?”
“这么死就太便宜他了。我认识一位能人,非常擅长刑讯之术,让他享受完再死也不迟。”连雨年屈指敲上何珩的脑袋,“安分点,继续。你的主上是谁?”
何珩痛苦的表情凝固成一张狰狞面具,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连带着口齿不清:“不知……道……不、知……不……妖蛊教、觋……”
连雨年叹了口气:“毫不意外。关于妖蛊教,你还能给我提供什么情报?”
何珩猛地一抖,牙齿打颤,哆哆嗦嗦地说了很长一段话,内容涵盖人名、地名和事件,简单总结,就是他招出了妖蛊教几个重要据点、主要负责人和他们最近在忙的事。
都和养鬼相关,还涉及到黑市奴隶买卖和官员贪腐,没一件人事。
“……最近风声紧,口粮不够,我见云湖附近有几个镇子,就想先拿他们顶一顶。主上吩咐我不要轻举妄动,不可暴露身份,所以我编了个水神娶亲的故事,并用主上赐下的保命之物把桫椤镇封闭起来,以免走漏风声……”
何珩呆呆地解释,连雨年一边听,一边掐着食指第二节指骨,印下一枚枚重叠的月牙。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个时辰,被连雨年换着问法榨干所有情报,才被大发慈悲地撤了搜魂术,原地昏死成一滩烂泥。
“意外之喜啊……”连雨年拎起何珩扔给巫罗绮,抬脚走向龙头消失的地方,“帮我看着他,我去看看地下那颗龙头。”
巫罗绮看着脚边的人,在搜魂术的压榨下,即使昏迷,他也还在不断抽动,头颅滚烫烧红,发丝间散出炙热的烟气,一副脑浆子都沸腾了的可怜模样。
没有杀他,但也不曾留情。
还真是丹家人一脉相承的作风。
第30章
连雨年在龙头沉没的位置转了半晌, 终于捕捉到一缕散溢的龙气,循着气息没入地下。
穿过薄薄一层地壳,他进入一个庞大的空洞。这洞穴几乎掏空了丹桂乡的地层, 却也只是勉强装进那颗龙头。
是的, 只有龙头, 没有龙身。
龙头安静沉睡于土层间, 眉目舒展, 龙须蜷曲,像是在做一个好梦。即使头身分离又了无生机,它仍然不腐不朽,仿佛只要找到躯体,把头安放上去,它便能睁开眼睛, 再活一世。
连雨年站在对于这颗头颅而言微不足道, 实际上宽达五米的缝隙间, 静静注视着它。
什么神话生物, 什么皇权载体, 数不清的传说与赞誉从他心头流过, 却未留下半分痕迹。
他只觉得它很疲倦,需要安静休息。
如今的天地已不适合神代生灵生存, 无论死的还是活的。这样庞大的体型,以及与体型相对的恐怖力量,哪怕被掌握在帝王手里, 也会让世间绝大部分人寝食难安——包括掌控它的那位。
何况这位还在人族有着十分特殊的地位。
“倘若让你现世, 天下又要大乱了。不知多少人会举着你的旗帜揭竿而起,自命正统,再掀纷争。”连雨年按住龙头的鼻子, 非常温柔地摩挲了一下,“麻烦啊。”
目光扫过四周,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深入地壳每一寸的庞大阵法、繁复纹路,从掩匿气息到藏匿形体,足足九十一道术式交织成网,充满了鲜明的巫觋风格,透着古老的蛮荒气息。
“倒是谨慎,提前布好了隐匿阵法,即使外面那废物点心贸然搞事,也不会被人发现这里有颗龙头,省得专门来一趟替他擦屁股。”
连雨年咕哝着收回手,想到之前短暂交锋过的那位觋,不敢大意,将大半神识浸入网状的阵法群,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个节点上附着的监视术法,以免惊动阵法背后的人。
逡巡一圈,他从层层叠叠的符文中艰难剥离出几个关键术式,不出意外的话,何珩那小菜鸡能控制龙头这么长时间,全赖这些术式帮衬。
不仅如此,它们还是嫁接觋与龙头远程连接的工具,必要时刻,远在他地的觋可以自行操控龙头攻击入侵者,以巨龙体内残存的力量,一个鼻息就能杀死成百上千人。
令人厌恶的谨慎。
连雨年长吐一口气,没有选择直接切断二者的连接,而是裁出自己的部分神识散没于阵法底层,慢慢侵蚀那些主要节点,以待来日彻底掌握这个阵法。
至于那几道关键术式,他没动它们,只是在不惊动阵法主人的前提下略微改了改框架,埋进一道力量。
下回觋再想控制龙头做什么事,他便能通过这道力量立刻发现,若有必要,他也可以将其触发,熔断术式运转,打断觋的行动。
做完这些,连雨年出了一身的汗,衣服沾了汗水紧紧贴着后背。之前杀鬼蛟不慎被打烂半个身子时,他都没这样如履薄冰过。
但没办法,这颗龙头的象征意义与实际意义太过惊人,由不得他不谨慎。
“差不多了,先上去吧。”连雨年拍拍龙头的鼻尖,像是与好友交谈,语气从容随意:“我先走了,你好好睡着,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只觉得任务结束,卸下包袱,无事一身轻。
连雨年甩甩衣袖,正想驱动术法离开地层,掌心却突然滑过一道微痒触感,有什么东西自他指缝间滑溜地蹿出,扑向龙头。
他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捉,揪着“土豆粉”的尾巴拽回来,顺势打了个蝴蝶结,让它扑棱着“翅膀”停在指尖。
“作什么死?”连雨年好笑,“别告诉我你想……”
——脑袋……是……我的!
幼童般活泼凌乱的思绪,顺着指腹流进连雨年脑海,又像是一簇火花,在他耳中惊险地爆开。
连雨年一愣:“你说什么?”
蝴蝶结用力拍打着“翅膀”,体表浮出一张张鬼面,但和平时的狰狞凄惨不同,此刻的它们既委屈又幽怨,淌着血泪的眼睛流露出看负心汉的眼神,让连雨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潮水似的退了又涨。
“土豆粉”丝滑地挣开结扣,扭头依依不舍地扫了龙头一眼,却把自己盘回连雨年掌心,固执地传讯:那颗头……是……我的。
“……”
散去术法,连雨年在缝隙里凌空坐下,点点“土豆粉”的脑袋:“说清楚,它是你的‘东西’,还是你的‘身体’。”
两者差别巨大,他可得问明白了。
“土豆粉”昂起头颅,似是认真思索了许久,才扭扭捏捏地送来两个字:住……处。
连雨年若有所思。
“土豆粉”是蠢了点,却不至于弄不清住处和身体的区别。既然它用了前者,说明在它的认知里,龙头的确不是它的躯体。
何况它身上并无龙气,体内也没有龙魂。
连雨年戳戳龙头的大鼻子:“你以前住这儿?”
“土豆粉”点头。
“多久以前?怎么住进去的?”
“土豆粉”:被……抓之前。不、不记得了。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就住在里面了。
想了想,“土豆粉”倔强地补了一句:这里……就是我的。
不知怎么,连雨年从这短短几个字里品出了点小孩子被抢走心爱之物的委屈巴巴。
“好好,是你的是你的。”他下意识地揉揉“土豆粉”,哄了两句,“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从这里抓走的吗?”
“土豆粉”蹭蹭他的手指,旋身缠在他第二根指节,像被顺了毛的趴窝幼猫:好久了……有……十年了。
“十年……”连雨年蹙眉,“正好是先太子入主东宫的前一年。”
妖蛊教,以及先太子身边所有的奇人异术,源头都在于那位藏得严实的觋。龙头既在他手中,“土豆粉”必定也是他的杰作之一。
但他为何要抓“土豆粉”?又为何将它交给先太子喂养?
这小东西除了长鬼脸、能带人入梦、又怂又嘴馋以外,到底还有什么用处,能让他费心养上十年?
不对,觋对“土豆粉”似乎不太上心。
先太子养它六年,去世后它就一直被落在东宫地下,觋连派个妖蛊教众捞它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好像只是随手把占据龙头的小虫子扔走,对它不甚在意。
但若不在意,之前为什么不顺手杀了?又为什么让先太子费尽心力养着它?
强烈的矛盾感涌上心头,连雨年想得脑神经都要打结了,也没理出个所以然。
他叹口气,握紧拳头:“算了,以后逮到人直接问就是。”
他不擅长深度思考,大力出奇迹才是他的道。
把“土豆粉”撸下指节,连雨年虚虚拢住五指:“你的住处太大,不好搬,也没地儿放,让它继续留在这儿吧,有机会我再陪你回来看看。”
“土豆粉”委屈:可是……被人……占了。
“套了个壳子而已,不算被占。”
连雨年翻袖起式,闪身回到地表,袖摆落下的瞬间,在觋的阵法上又添一层隐匿术阵。
“别伤心,我会帮你抢回来的。”
不远处,巫罗绮与美人头守着昏迷不醒的何珩等他上前。
连雨年从满地狼藉中寻出一根折断的竹枝,枝叶在他灵巧翻飞的指尖幻化为翠色竹鸟,不等他行出几步,便展翅飞向远方。
巫罗绮眼神一滞,旋即怀念地一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呢喃道:“竹傀……少时我为你创造的浅薄术法,原来你把它传下来了吗?”
……
一只竹子扎的小鸟落上望月台栏杆,探头探脑地朝殿中瞅两眼,稍作休息后,觑准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飞了过去。
小臂上忽然落了点重量,沈青池把目光从奏折上移开,看向那只小鸟。
小鸟低头啄他几下,身体猛地散开,化作一根竹枝滚下他的手臂,被他张开手掌握住。
竹枝上系着布条,沈青池拆下展开,将那几十字细细看完,一直冷着的眉眼慢慢柔和下来。
——事已办完,择日回京,此回收获不少,回去再与你细说。正值丹桂乡桂花酿开坛时节,为你带两坛,提前提醒,不可贪杯。
沈青池收起布条,将竹枝/插/进案角的美人瓶,换下三日前变成蝴蝶飞来的野花,随手拨弄了下细叶。
柔韧触感在指尖扫开,他不禁想起梦中那一吻……连雨年的嘴唇也是这样的微凉软韧。
陛下毫不脸红,甚至开始期待下一次在现实中的亲密接触。
“择青。”他收拢纷乱心绪,冷静地敲敲桌面,问福身走来的心腹侍从:“偏殿收拾好了?”
将所有惊涛骇浪般的纠结担忧收拢于皮囊下,择青神色平淡:“回陛下,已经收拾完毕,待丹先生回来,便可直接搬进去。”
“他喜欢垂钓,再挖口鱼池,与望月台外的水潭相连,多种些驱蚊虫的花草。”沈青池有条不紊地吩咐,“他就快回来了,所有工匠赏钱增添两倍,让他们动作快些。”
“是。”
择青退出殿外,命人去传陛下口谕,自己则揣着手站在廊下,眺望天际一行悠哉飞过的大雁。
前朝有宠妃,宫女出身,位分低下,却因受宠得以长居帝王寝宫,不出半年便一步登天做了贵妃,育有三子一女,死后追封皇后。
他没有影射谁的意思,就是想着女子受宠尚且引得前朝大臣弹劾,倘若朝中那些热爱钻研裙带关系的先帝遗老们知道陛下留一个好看男子住在安和殿,怕是得忘了自己是如何保下的官位与性命,如何能在陛下手中活到如今,而翻了天去。
唉,他那一箩筐又一箩筐无穷尽也的选秀折子还没烧完,希望下回自己要烧的不是别的东西,比如哪位大人爱若珍宝的胡须。
今日的宫廷内相依然惆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