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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已死 浩然天风 19620 字 7天前

择青也是底层人出身,自以为见惯人间疾苦,却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如此歹毒阴邪之事。

司天监的监官去年刚统计过淮南淮北的大致人数,总计八十万余人,都靠天靠田吃饭。

淮河则是大盛三大河流之一,贯穿整个东北区域,一旦被污染,波及的人数只会比八十万更多,最高甚至能达到盛朝人口的三分之一。

择青最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幕后黑手既然能用此法针对淮南淮北,就能针对大盛任何一个地方,包括帝京。

他不敢想象,倘若这种混了巫垢的雨扩张到大盛全境,该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怒火烧到尽头,灰烬里便只剩悲哀,择青抖着嘴唇,只恨自己不会骂人,无法朝着幕后之人直抒胸臆。

淮河两岸旱了那么多年,百姓们好不容易盼到一场雨,等来的却不是丰收,而是催命/毒/药。

择青胸口窒闷,险些气得喘不上气来。

“丹、丹先生。”神思混乱间,他顾不上尊卑有别,一把扯住连雨年的衣袖,“这巫垢真的没办法解吗?”

那可是东北全区的人和地啊!以陛下的性子,若事不可为,可以不管后者,前者却是绝不可能放弃的。

连雨年抿了抿嘴,挂在脸上的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让我想想……巫垢本身是无解的,除非……”

“除非什么?”择青对他的信任在这一刻飙到顶峰,抓着他袖子的手紧了紧,“先生有办法是不是?求您救救淮河两岸的百姓吧!”

话音未落,他拉着连雨年的下摆就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近似骨裂的脆响。

“诶……别跪,你先起来!”大盛不兴跪礼,连雨年把他拽起身,一松手,他呲溜又跪了下去,反复几次后,连雨年只好点头道:“我确实有办法,但不一定能成,还需要检验。”

“您一定可以的!我相信您!”择青长舒一口气,手却仍然攥着他的衣摆,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其实他并不明白连雨年为何能如此镇定,先前在东宫底下挖出那两万具尸骨时,连雨年揣着胜券在握的自信,眼底仍然带着怒意。

但今日这至少八十万条性命的压力压下来,他却镇静从容,不露半分情绪。择青手下那帮小内侍头发上落了只虫子都能叫唤半天,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才能维持这种非人的平静。

他看着连雨年,只觉得这人背后的影子正在变成巍峨高山,山影掩在远天云雾里,只露出一点尖角,便足以擎天立地,安定心魂。

连雨年不知道择青的想法,拍拍他的手背,拎小鸡似的把人提溜站好:“给我拿纸笔来。”

“啊?”择青还沉浸在情绪巨浪的余波中,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画张阵图,你给陛下拿去,让他想办法刻印在淮河两岸。不用刻满,在淮南淮北境内各画十二个就行,但要保证每一个阵图都完整。”

“好、好!”

择青亲自取来纸笔,看着连雨年先画出一套相互嵌套的正圆形符文,再将其拆成两套阵图,标上大小长短、注意事项,以及容易混淆的繁复细节,足足用了十张纸才算完成。

连雨年挥手造出一团微风吹干墨迹,随意地拢起纸张,递给择青:“去吧。对了,刚才的话只跟陛下说就好,别再给各位大人们增加压力,他们承受不了更多了。”

“其实陛下也……好吧,陛下毕竟是陛下。”择青小心地收好阵图,“先生是不是还未用饭?膳房已经备好早饭,奴婢这就为您传膳?”

“嗯。”连雨年舒展酸痛的手指,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给陛下也送一份。”

“是。”

……

“这场雨还要下多久?我骨缝都爬满青苔了。”

淮南,洛水镇,远离农田和水源一座山腰竹楼檐下,两道身影并肩而立,懒散地赏雨。

他们身量相当,面貌相同,穿着同样的绿色长衫。粗布衣裳针脚平实,没有装饰花纹,只在衣襟下侧的折面绣了一朵小小的紫岷花,粗糙得像是孩童涂鸦。

说话之人生得一副纨绔面庞,风流作派,明明笔直站着,却没有一根骨头、一块皮肉待在该待的地方,给人一种随性歪懒的感觉,甚至有点非人的惊悚。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可能是过于力气,腕线突然错开,手掌与小臂脱节,露出原木色泽的榫卯结构与轴轮。

旁边的冷峻男人瞥他一眼,把他的手腕卡回原位,细瘦手指从他掌心扫过,血肉之躯与偃人,不知哪边更凉。

“时机差不多了。”男人道,伸出的手收回袖里,挡住腕下的名字刺青,“徐令则”三个字像是缝在皮肉里,边缘洇着黑红的血色,“巫垢太少,覆盖面积太大,毒/发时间可能要往后推十天。”

“十天啊……”偃人斜他,“太久了,不怕丹家那位用这十天想出解决办法?”

“想出又能如何?”徐令则道,“他已经及冠,练体完成,巫垢肯定早就被处理干净,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巫了。”

偃人嗤笑,薄薄的眼皮向下一瞥,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任:“没有第二个巫?那你觉得主人手里的巫垢从何而来?”

“如果是从活巫身上现取的巫垢,第一场雨下下来时,整个东北区域的人就已经死绝了。”徐令则替他拉了一下衣领,盖住锁骨上方的嵌合线,“那些灰烬不知放了多少年,毒/性散了九成,大概是他从哪个巫族古墓里找到的吧。”

偃人看着身边冷冰冰的人,琉璃珠打的眼睛泛起复杂心绪,比他还像活人。

“你太聪明了,这样不好。”他勾住徐令则的脖子,略显粗暴地将人捞进怀中,手指卷着他一缕发丝,指节曲张,错位又被推回,“祈雨术还有两天时限,剩下的八天由我来补,你歇会儿,准备之后的硬仗。”

徐令则的下巴垫在他肩上:“什么硬仗?”

“和丹澧交手啊。”偃人故作轻松,“主人派我们来做这件事,不就是打着让我们顶雷的目的吗?”

徐令则没有说话,转脸静静望着阴沉沉的天。

是啊,顶雷。

那可是一场覆地翻天的九霄神雷。

……

子时,夜色深深。

连雨年沐浴回来,在自己的榻上捉到一只年轻天子,忙忙碌碌近六天的人眼底都是红血丝,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也发青,除了不长黑眼圈外,活脱脱一个在熬夜猝死前夕大鹏展翅的修仙王者。

把湿毛巾搭在架子上,连雨年披着半干的长发坐到床边,微湿发丝宛若软缎,微风吹拂,满殿都是他发间湿润温柔的清香。

他凑近一点,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精致耸立的锁骨,美玉般光润。沈青池抬眼看他,恍惚以为自己坠入一片沉沉月色,头顶是花影横斜的海棠,香气如水,将他浮在半空,熏人欲醉。

但很快沈青池又想起,海棠是没有香味的。

“累傻了?”连雨年纤长的五指盖在他额前,掌下温度略高,却不是因为生病,“看着我发呆做什么?”

沈青池的思维迟滞地转了一下,仿佛闲置已久的工具被拨了下齿轮,滞涩地响。

从前比这段时间更累的时候不是没有,他都咬牙忍过去了。但回到连雨年身边后,他就卸下了一身盔甲,毫无保留地露出软弱与疲惫。

沈青池搂住连雨年,偎在他颈窝里,呼吸又沉又长,好像下一个吐息就要睡过去。

可他一张口又是正事:“我让歌庭带着你的阵图前往淮南,混进修筑堤坝的苦役和士兵当中,按照你的要求绘制符文。”

连雨年喉结微动,手掌轻轻落在他的后脑:“嗯。”

“我相信你。你说有办法救人,就是有办法救人。”沈青池累得话都说不简练了,“我看不懂阵图,上面也没说用途,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吗?”

换做别人问这个问题,连雨年不会回答,但对着沈青池,他没有隐瞒的必要。

“巫垢无药可解,除了巫垢主人的血。”

沈青池点头,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侧颈:“嗯……你找到那个人了?”

“没有。那人应该早就死了。”连雨年避了避,屈指敲他后颈凸起的瘦骨,示意他安分一点,“不过,巫垢是可以互相吞噬的,强者覆盖弱者,吞噬弱者,再被宿主的血消灭,是唯一的解决之法。所以我要弄点新的出来,混着‘解药’,用祈雨术送至淮河两岸,来个师夷长技以制夷。”

“嗯,不错的办……”沈青池没有完全停摆的大脑突然一麻,猛地直起身,微红的眼死死攥住连雨年的双眼,像择人而噬的凶兽,“你上哪儿找第二个巫?”

“我。”连雨年摊开手掌,平静到近乎决然,“我已经及冠,但没有练过体。以我自然生长的体魄,倒是不必像从小练体的巫那样循序渐进,直接进行最后一步,排出所有巫垢,重塑身躯即可。放心,巫族中,像我这样成年才练体的例子并不少见,丹家巫祖就是其中之一,我不会有事的。”

“……”

沈青池明显不信地笑了一下:“连卿,你哄我?”

连卿,一个放在其他人口中再寻常不过的称呼,被他喊出了“心肝宝贝”的效果。

连雨年的心脏猝不及防地剧烈一跳。

第37章

丹家有完整的练体流程, 在书箱里落了不知多少年的灰。

丹澧是丹家最后的成员,但在连雨年穿越过来之前,没能继承巫力的他与普通人无异, 练体功法自然也与他无缘。

别说练体, 就是连雨年所谓的巫族体魄也是这三年来慢慢淬炼而出, 确实比常人强上许多, 可跟真正的远古巫族, 甚至丹家巫族相比,便是萤火之于皓月的区别。

沈青池并不清楚个中内情,只是有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倘若成年后再练体真的简单轻松、一劳永逸,神代巫族为何要从小练起?连雨年又为何直到今日才提出要练体,而不是一成年就进行?

他那番话放在谁面前都破绽百出,何况是沈青池。

迎着沈青池微冷的眼神, 连雨年主动握住他的手。他躲了一下, 下一刻以更重的力道握回去, 骨节冷硬地突起, 铁钳似的扣住连雨年的手指。

连雨年顿了顿, 说:“你放心, 及冠巫族练体没有风险,只是相对而言会比较……痛。”

“比较?”沈青池挑眉, “能让绝大部分巫族人甘于从小训练的麻烦与缓慢,而非及冠后一步到位的痛苦,只是比较?”

“不知道, 巫祖在闲时记事里是这么写的。”连雨年垂下眼帘, 睫毛卷密,却根根分明,“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但我真的不会有性命之忧。巫垢已经深入淮河区域每一寸土地,百姓们也已身中剧/毒,不知何时就会/毒/发,现在没有让我们好好考虑、权衡利弊的时间了。”

沈青池手一抖,是被戳中痛处的条件反射。

大盛近三分之一的领土和人口,他不想救吗?不想救的话,他这六天的点灯熬夜又是为了什么?

皇位是他自己抢的,从登基的那一日起他就做好了为国朝臣民鞠躬尽瘁的准备,坐上龙椅后,他做的最出格之事,也不过是让一帮碌蠹为自己心爱之人殉葬。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大盛四海清平,天下安宁,为此,他可以呕心沥血,宵衣旰食,无所谓生死。

但连雨年不行。

沈青池松开手,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一点偏执,一点坚决,也没什么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只是以“今日午膳吃什么”的口吻说:“我不会让你去做这个破局之法。”

沈青池起身下床,衣袖一抖就敛起浑身倦意:“先生休息吧,朕……”

话音未落,突然袭来一股巨力拽住他的衣襟,他不受控制地歪倒在床,诧异地仰头撞进连雨年眼中。

“陛下,练体不止为淮河两岸的百姓,也为我自己。”连雨年的手按住他肩膀,稍微使劲,便把他压制得动弹不得,“我的体质一直跟不上我的巫力强度,导致很多术式阵法用不出来,之前超度丹桂乡那些厉鬼时就有捉襟见肘的局促感,这不利于往后与觋正面交锋。只有完成练体,我才能弥补这一短板。”

沈青池试着动了下手臂,崔巍如山的强横力道跟着略略发作,让他背后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这体魄还跟不上巫力强度……你们巫族到底是什么怪物?

沈青池腹诽着,仍旧不为所动:“既然如此,刚及冠时你怎么不练?”

知道他必定有此一问,连雨年早就想好了答案:“一来,那时我还不是丹澧。二来,那时的我还没有卷入妖蛊教之事。”

“……”

“陛下,我早就是你的破局之法了,是你亲自把我捧上去的,还记得吗?”连雨年俯身凑近一点,情绪激荡时,有稀薄的金光从他瞳孔深处溢出,“而且,这件事我说了算,你管不了。你不帮我,我大不了多费些力气,练体结束后直接前往淮河行祈雨术,顺手收拾那群替觋办事的小老鼠。”

“……”

不仅不能共情,还想扇招“丹澧”进京的自己的沈青池气笑了:“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连卿。”

“我是在救你的子民,怎么是威胁?”

“明知道我舍不得你受累受罪,还拿这话堵我,怎么不是威胁?”沈青池脸皮比城墙拐角厚,情话信手拈来,算计也是,“我不可能不管你,枕岁。但是想让我配合你,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连雨年松了手上力道,看着他揉着手腕坐起:“说来听听。”

沈青池侧头想了想,眉眼舒展,露出一抹极具迷惑性的微笑:“妖蛊教事了,你就会离开我,对吗?”

连雨年心头一跳,大概猜到了他的条件是什么。

“就算贵为天子,我也留不住你。你是巫,是神代最强的一代人族的后裔,哪怕我以天地做樊笼,也关不住你。”沈青池喃喃道,“我的要求很简单,解决觋之后,你留下陪我……五年,最多五年。”

这个条件居然是有时限的?

连雨年有些意外:“你确定……只要五年?”

“嫌短吗?我还觉得太长。”沈青池轻笑,“我已经找到了资质不错的宗室子弟,一直暗中培养。等我将他培养成材,便传位于他,和你远走高飞。”

“到时……”他靠在连雨年身上,先前收好的疲惫倾泻而出,他的声音都带上了喑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连雨年揉了揉他的额发,“又不是你拼死拼活抢夺皇位的时候了?”

“居泰山之高,方见天地高远,红尘浩荡。权势、虚名,不过一时的浮云,抓在手中后才能体会它们单薄无趣。”

连雨年故意抬杠:“我也很单薄无趣。多相处几天,你就知……”

话没说完,他便想起什么,突兀地停下。

沈青池握住他的手腕:“和你相处的十四年,我每一天都很高兴。”

连雨年沉默了很久,像是在考虑,沈青池也耐心等着。

小半刻钟后,他如愿等来了一声“嗯”。

沈青池心满意足地躺下去,枕着连雨年的腿伸了个小幅度的懒腰。

“诶。”他拎起连雨年一截发尾晃了晃。

“不睡觉,又干什么?”

“巫族有没有疼痛转移,或者共享的术法?”

连雨年顺势躺下装死,床榻很大,足以让他们躺得横七竖八。

“若是有的话,给我下一个,我帮你分担一点。”

“没有。”

“真的没……”

“说了没有,闭嘴睡觉。再出声,我就把你抬回你的房间。”

“呵。”沈青池闭眼,“急了。”

“……”

……

入夜,淮南淮北的天上依旧阴云密布,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夜幕遮掩得更加黑沉阴晦,没有放晴的趋势。

接到上头下达的最新指令,官府内的大官小吏几乎全员出动,天还没黑就把所有百姓送回家中,再三叮嘱他们这几日一定不要出门,不要淋雨,等雨停了再说。

稻谷出事以后,农户们不能种田,收不到粮,焦虑了好几天。所幸他们拿到了官府发的勉强能果腹的粮食,又得了事情很快就会解决的承诺,也愿意相信官吏们的话,老实照做。

于是淮河两岸的千里之地一入夜,便家家熄灯,关门闭户,几乎在这一带营造出死城般的氛围。

事实证明,这个时候颁布的禁行令适合保护百姓,也适合引蛇出洞。

镇北军和劳役还在赶来的路上,淮河岸上只打了两排相连的木桩,将河岸简单圈起来,虽然有人看守,但数量不多,稀疏的火把在夜色间闪动着微弱的光。

淮河黑沉,静静卧在阴云下,雨幕中,几乎听不见水声,只有一些窸窣杂音时不时地响一下,像是蚂蚁搬家。

河岸靠下的位置被上涨的水位淹没,湿沙上覆了一层淤泥,不断吐出气流,一股顶起一个小洞。

有模糊的微小黑影成行爬出那些坑洞,爬向石头垒砌的堤岸,“咔嚓”声连成一线掠过,堤岸根部便出现一排整齐的小孔。

“哗啦——”

河水拍打长堤,又缓缓回落。

近岸的杨柳村里,大部分人家都还亮着灯。

村头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丈夫是樵夫,妻子怀着身孕,平日浆洗衣服挣些散钱,因家中不富裕,他们看中官府发的粮食,是最早响应禁行令的那批人。

巡逻的火把从窗前划过,渐渐远去,妇人透过窗缝瞧了一眼,冲丈夫摆摆手,而后揭开衣物,露出底下贴身穿着的软甲,以及绑在腹甲外假装怀孕的包裹,随手将后者扯下。

男人端着油灯上前,照着摊开的粗布,里面是一只只木瓶,中间混了一支竹哨。

他伸手要拿瓶子,被女人拍掉:“别毛手毛脚的,里边的东西啃石头跟玩儿似的,你不想活也别连累我。”

男人悻悻地缩回手,又摸了摸发麻的后脑:“一个瓶子里起码有上百只子虫,上头发这么多下来,是真想啃光淮河堤岸,把这儿淹了?”

“谁知道呢,无所谓。”灯光映着女人冷漠的脸,眉眼深邃出挑,颇有异域风情,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下流露出几分美艳,“我倒想着,大盛的人死完才好。”

说着,她拿起竹哨轻轻吹了三声,然后将十几只瓶子都打开,看着十几道黑线墨水似的流出去。

男人眼力不错,可以看清黑线的组成部分,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一只只十分之一指甲盖大小的八足黑蚁,数量多,速度极快,表面的甲壳偶尔滑过一线灯光,便会显出一点阴诡的狰狞。

它们飞快“流”向堤岸,沿着底部逸散开来,钻进那些风吹日晒凿出的细缝、裂纹和缺口,像突然长出的黑青苔痕,不起眼,却又很刺眼。

“河里的虫卵开始孵化了,这场雨下得一举多得,徐先生高明。”女人轻轻道,“可惜它们只有一夜寿命,咱们手中又没有母虫,想蛀空这座堤岸,免不了要耗费好几天。”

“急什么?水位也没那么快升上去。”男人道,“不过徐先生的祈雨术实在不够火候,若是主上亲自过来……”

女人忽然横他一眼,他条件反射地闭紧嘴巴。

杨柳村里静悄悄的,雨声敲打着每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掩去节肢爬过地面的声响。

第38章

白歌庭率领的三百暗卫分散开来, 从不同道路赶往淮南淮北,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之下, 十天路程缩减到五天, 于十月廿四晚抵达目的地, 如鱼入水, 悄然蛰伏下来。

大盛的暗卫不仅是暗中保护帝王的卫士, 他们兼任情报收集和传递,白歌庭既是暗卫首领,也是大盛的情报头子,潜伏调查都是做熟了的事。

淮河区域毗邻漠北,又是漠北军粮的最大供给地,他很早就在这里布下重重眼线, 出发前、赶路中、抵达后, 都陆陆续续有妖蛊教相关的情报送至他的手中。

妖蛊教是先太子创造的民间情报机构, 与觋的怪力乱神组织重合。他死后, 情报系统几乎完全报废, 只剩后者艰难运转, 行事不如以前隐蔽,自然也逃不过无孔不入的大盛情报系统。

早在他们第一次开始行动时, 就有探子抓到了端倪。顺藤摸瓜深入调查后,整套计划与目的也被牵扯起来,明面上不显, 暗地里早已悄悄放到了沈青池的案头。

讽刺的是, 白歌庭手下的探子查起这些事来不费什么力气,妖蛊教众们自以为的天衣无缝不过是他们故意营造的假象和错觉。

在丹澧先生手中无所不能的异力,交给他们使用, 便如孩童执炬,显眼而危险。

白歌庭精简了一下措辞,将最新消息连同几只蚁尸放到蜻蜓状的织罗傀儡上,眼见他飞走,才伸手碾灭灯芯,让暂时栖身的房间陷入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有人开口:“丹先生要这种虫子做什么?”

另一人低声道:“这东西牙口好,拿石头当馒头啃,虽然寿命短,但若是用在攻城略地上,只怕所向披靡。先生要想办法找出克制并消灭它们的办法。”

“这次应该用不上。”第三人说,“陛下说了,淮河堤岸低矮脆弱,若要防患于未然,苦役们修筑新堤坝时,也需先将旧的推平,正好让这些虫子代劳。”

第四人“嗯”了一声:“这两天虽然还是阴天,但雨已经停了,丹先生给的那两套阵图应该有一套是用来消解祈雨术的吧?”

“不知道。”第五人的声音粗且老实,“不过先生从不失手,相信他就是。”

这句总结发言落下,屋子里恢复安静。

白歌庭没有推窗,透过薄糊的窗纸看向外面,杨柳村里二十三户人家,十五户亮起了灯,人影打在窗上,一举一动,清晰宛在眼前。

狗屁的天衣无缝。

和白歌庭同时抵达的是提前一天出发的镇北军和漠北苦役,他们赶了六天的路,只休息一夜,廿五清晨就开始投入工作。前者分兵赶向淮南淮北的各大城镇,后者开始拆除旧堤岸,在妖蛊教黑虫的帮助下度过服刑以来最轻松的一天。

负责监测水位变动的司天监分部监员兼任督官,每人和十二名镇北军士兵同行,将河岸切割成二十四块,分别监看。

修建堤坝的材料由就近的城镇出,雨停后禁行令解除,官府发动百姓们帮着运送,早已到位。

无数股力量合流于其中,将军民朝臣拧到一处,共同描出两道蜿蜒的河岸线。

大盛臣民各司其职,在最聪明的那批人的指引下解救自己,也救助他人。

自助者,天助之。

……

沈青池也没想到,自己让人在偏殿挖的那口水潭,本意是想用来养鱼,哄连雨年开心。现在鱼苗刚下,还没长成,水潭便被他征用作练体场所,也不知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哄人高兴。

沈青池摒退四下,命人严守安和殿,自己则站在水潭边上,看连雨年踏着水面勾画阵图,问他:“符文好像画得差不多了,你今日就要进行练体吗?”

“嗯。”连雨年点头,同时划开手掌,血液洒落,沿着勾勒完毕的阵图洇染开来,眉头都不动一下。

沈青池心疼得抽抽,却只能无奈看着:“还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没……”连雨年停顿几秒,改口道:“我练体时不能被人打扰,你也得回避。十二个时辰后练体结束,你再来接我。”

沈青池微笑:“真的是因为不能被打扰才叫我回避?”

“不然呢?”

“好吧,巫族的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沈青池深吸一口气,假装信了,“十二个时辰内,不会有一只鸟飞进安和殿。时间一到,我便进来找你。”

“好。”连雨年甩掉指尖的血滴,掌心划痕已经愈合成一条粉白的疤。

他拎出藏在生命线的“土豆粉”,把它扔向沈青池:“替我带它一天——你,老实点,若是伤到陛下,出来我就把你当成粉条炖了。”

“土豆粉”赶紧点头,扭身钻进沈青池袖子里,没有注意到他满脸都是被熊爹妈拜托带孩子的恍惚茫然。

午时一刻,阵图全部描绘完毕,连雨年放了足足两缸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沈青池早已被他打发出去,偏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随意扯下外衣,踢掉鞋子,沉身没入水潭底下,赤足走向阵纹。

阵法是用他的血液绘制而成,闪着血色光芒,将整个水潭都濡染成暗沉的血红。

连雨年一步迈入阵法,水潭内忽然卷起剧烈的漩涡,刺耳的风声呼啸升腾,阴沉沉的天幕上掠过几道银白闪电,无声鸣响。

他的双脚悄然无声地化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巫族的练体之法简单粗暴,总共两步。第一步是以特殊药物慢慢淬炼体魄,直至达到合格的强度,再通过阵法激发渗入骨血的药力,重塑躯体。

像丹岷那样错过淬体过程的巫族,也可以直接走第二步,阵法会反复摧毁重铸入阵者的身躯,借天地之力补齐缺失的淬炼,时间相对较长,但除了疼得想死,效果跟老老实实两步走的同族并无区别。

要命的就是这个“疼得想死”。

事实上,淬体过程中用到的药材,主要作用不是增强体质,而是保护意识和麻痹痛觉。体内药力越充足,进行第二步时受的苦就越轻,这也是大部分巫族愿意舍近求远的重要原因。

历数神代,选择直接入阵法练体的巫族也就寥寥几人,不过一掌之数,连雨年在做下决定时也怀疑自己是否熬得过去,但他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神代时用以淬体的药材,现在的人连名字都没听过。

来势汹汹的妖蛊教人祸,也不会给他慢慢淬炼身躯的时间。

万万人性命压着他的脊梁,“能者居之”四个字不容抗拒地落下来,他没得选。

连雨年不想以后做梦都是八十万人声声泣血的哀嚎。

皮肉消解的速度在变快,从双腿一路向上,仿佛春雪在太阳底下消融,很快就把他融成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紧接着,骨骼也开始融化,像灰色的水泥一层一层流淌在地,铺成一滩浓稠液体,流过每一个符文,每一根线条,与阵法合为一体。

惊雷声惊天动地,庞大的雷云汇集于帝京上空,搅成深不见底的灰黑漩涡,只看一眼都像要被吸走魂魄,电光闪烁于岩层山壁般的黑云褶皱里,令人心惊胆寒。

这是天地之力影响真实存在,呈现出来的外化形态。而天地之力的本体,正以肉眼看不见的模样,仿佛毁天灭地的洪涛巨浪般涌入皇宫,浩浩荡荡地冲入安和殿偏殿那座水潭,一遍遍冲刷水下的阵法,不断重复碾碎连雨年的躯壳与灵魂的过程。

这个过程,用痛不欲生来形容都算口下留德。

连雨年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就像是被放进绞肉机捣碎的烂肉,石钵里反复捶碎的药草,亿万年风沙侵蚀的石柱,海上历尽浪潮洗磨的礁石。

这种痛苦尖锐而绵长,兼具烈度与广度,并且跳过中间商传递步骤,直击心魂,撕心裂肺也不能形容万一。

他很快就痛到麻木,意识好似脱离躯体与灵魂独立存在,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在极致痛苦中煎熬。他甚至有心思调动无处不在的巫力,尝试给单调的阵法制造仪式感,第一件事就是刻上“异世文字”“好运来”以增加运气buff。

但这样的麻木感仅仅只持续一瞬间,他的意识就会再度被扯回原位,沉没在“好运来”明亮夺目的光辉中接受新一轮的恐怖折磨。

就像是历史的车轮非常执着地想要碾碎他这只打不倒的小小螳螂。

十二个时辰太长,连雨年不止一次生出过“要不躺了算了,天下兴亡关我这个匹夫屁事”的想法。

然而每次产生类似的想法后,痛苦的浪潮便也接踵而至,击溃他的思考能力——简单地说,就是让他痛得没力气再去想这些。

前世他在心灵/毒/鸡汤上看到过一句话,大意是每个时代的英杰或多或少都是被时势推着走,他们的初衷也许并非平定动乱、拯救世界,只是为了自保不得不为罢了。

曾经的连雨年觉得这话说的太绝对,然而真正走到这一步时,才发现/毒/鸡汤里也放红枣枸杞党参鹿茸,自有道理。

时间过去了九个时辰。

安和殿正殿内,沈青池挥退众人,又让择青去请诸位大人入宫议事。

狂风吹打着屋檐,瓦片错位震响。雷霆之下并无对应的暴雨,只不停卷动着落叶烟土,像要掀翻整个红尘。

端居高堂的帝王抽出天子剑,在手臂上划出第九道深深的血痕。血液落下的前一刻便被他用软布拭去,再蘸着烈酒清洗伤口,像另外八道那样用纱布裹住。

殿内又点起了浓烈的宁神香,血腥气消弭无踪。

他放下衣袖,收掩所有疯狂痕迹。

“土豆粉”在沈青池袖子里瑟瑟发抖。

第39章

静谧的死水湖中忽然漾开圈圈波纹, 一道庞大的黑影自水底缓慢滑过,掀起阵阵雷鸣般的水声。

觋翻身坐上湖心形状怪物的巨石,湿漉漉的长发如水藻般垂下, 水珠滚落水面, 仿佛下了场小雨, 正应和阴沉的天色, 不时掠过的闪电。

岸上的芦苇长得更密更厚, 围绕湖畔的枯树也冒出了点点新芽。这本是生机勃勃的景象,觋的脸上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恹恹垂眸,伸出食指抵上石面,让那只围着自己打转的指甲大的黑蚁爬上指节。

“一群废物,烂泥扶不上墙。”他托着下巴, 懒洋洋地逗弄黑蚁母虫, “先太子死得太早, 可惜了, 当时应该拉他一把的。”

妖蛊教是觋与先太子共同创造的教派, 表为凡, 里为巫,就像阴司与人间, 虽各行其道,却也是牢不可破的一体,相互支撑协助, 才能发挥出完整实力。

但先太子离世后, 妖蛊教的凡面架构几乎完全停摆,他没什么管理天赋,手底下也没有擅长这方面的人, 只能任由先太子好不容易带上正轨的情报组织崩溃失效。

偏偏这段时间又有几个核心成员被丹家那位逮住,问出了不少东西,给这一代的人皇提供了充足的下手机会。

这两人也是真不客气,屠刀落下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快得不给他反应时间——沈青池攻破并收拢了十二个情报据点,连雨年渡化了他千辛万苦攒下的最大一部分厉鬼“家底”。

若非如此,他何至于兵行险着,实行这为将来埋雷的残忍计划。

觋轻哼一声,尾音带着一点愉悦的浅笑:“幸好当年‘蜕皮’时,我留了点‘尾巴’上排出的巫垢……可惜我并非真正的巫族后裔,否则哪能容那些凡人苟活这么长时间。”

他慢慢摆动尾巴,甚至略显吃力。水下巨大的黑影钝涩滑动,撩出清亮水声,突兀又刺耳。

“至少八十万只厉鬼啊……品质不够,那就用数量补足吧……嗯?”

觋忽然抬头,双眸变成竖瞳,露出野兽般冰冷的警惕,死死盯着天空。

天色并无变化,还是那样阴沉晦暗,像一张高高拉起的帷幕,仿佛随时会有一场暴雨落下,让空气也变得湿冷潮腻。

觋却不知透过这块幕布看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湖水似乎也随着他的心绪激荡,波澜起伏,腾卷出“轰隆隆”的闷响。

“……疯子。”

良久,他压下怒气,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湖底的响声没有传出这片区域,远天的雷鸣却片刻不息,在翻腾的云层里高一声低一声震响,昭示着此地有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

帝京百姓见多识广,从昨日午后持续到今天的怪异天气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倒是不少外地人觉得古怪,在街头巷尾茶楼饭馆里咕叽了一会儿,但也议论得不多。

午时刚至,帝京上空就爆开一阵沉郁的雷声,好像老天爷低沉的叹息。随后骤雨倾盆,在天地间扯出一道灰白的水幕,屋檐上瀑布似的水帘看久了,还会叫人疑心天是不是漏了。

皇宫里,沈青池没有让任何人随行,独自撑伞走向安和殿偏殿。

“土豆粉”像个挂件似的盘在伞柄上,背脊上浮出几张人脸,张嘴发出无声尖啸,啸声携带着无形的力量,为他遮风避雨,别提多乖巧。

沈青池撑伞用的是多了十二道伤痕的左手,他计算着时间,走进偏殿大门时,距离连雨年练体开始正正好好十二个时辰。

守卫偏殿的近卫人手一把桃木剑,一把防御符,在厚重的雨幕下站得笔直,目光炯炯,不带半点疲惫,似乎只要主上不下令,他们就会一直这么站下去。

至于偏殿内持续了一整日的古怪动静,他们充耳不闻,有几个机灵的甚至装模作样地把耳朵塞上了——出于警惕四周的考量,他们没塞紧,但只要有这个样子,话还不是由得他们说?

沈青池走到檐下,隔着一扇紧闭的红木垂花门,他听见殿内有水潭搅动的声音。这声音并不黏滞,反而轻盈空灵,幽静澄澈,闻之使人心旷神怡。

他眉目一柔,松开握伞的手,“土豆粉”立马把伞支撑住,遮在他头顶,若是让连雨年看到,必定认为它上道得好像高档酒店门口接过土豪扔来的车钥匙的门童。

但沈青池并不理会这些细节,只是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奔向水声传来的地方。

庭前雨帘如织,练体所用的水潭掩在一片朦朦烟水间,银白的浪花卷过半空,若隐若现,仿佛传说中的瑶池仙境。

沈青池迈出几步,还没靠近多少,就有两条雾白色水流交错而来,缠上他的腰和受伤的手臂。

凉丝丝的舒适感沁入毛孔、渗进伤口,几乎是瞬间就抚平了沈青池手上的钝痛和彻夜未眠的疲倦。

他有些惊奇地看着环绕周身的水流,那种灵性的温驯柔和与生机勃勃,令它们看起来就像活着的生灵,而非某人随手拿潭水捏出的“工具”。

但下一刻,两条水带便怦然碎散开来,飞溅的水珠轻轻扑打沈青池的面颊,温柔得像是心上人一触即离的指尖。

他的心尖霎时滚烫起来。

“过来。”

低沉的嗓音自雨幕深处响起,尾音像带着钩子,隐隐比从前多了点瑰丽的、迷惑人心的味道。

沈青池指尖一抖,着魔似的迈开脚步,猛然冲进水雾之中,浑然不觉跟在自己身旁的“土豆粉”抖成了波浪形,都没敢继续跟着给他撑伞。

他就像一名虔诚信徒,披荆斩棘、跋山涉水地拨开重重雾气,去拜谒他的神明。

“神明”坐在水铸的高台上,姿态散漫,神色慵懒。重塑后的躯壳与之前并无不同,却又似乎多了些别样气质,低眉抬眼都带着蛊惑意味,一颦一笑自成风景。

沈青池在水潭边沿止步,怔怔望着脱胎换骨的男人。他勾勾手指,水面上便铺出长桥,引沈青池主动上前。

话本里的艳鬼魅妖,在他面前也不过如此。

沈青池轻笑一声,放任自己溺进他漫不经心的引诱里,快步跑了过去。

但在他伸臂抱人时,勾他过来的人却抬手拍在他额前,将他抵住,不能踏出最后一步。

连雨年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扫过他的左臂便顿住不动,像只嫌弃主人脏兮兮,不让他靠近,却也不叫他远离的大猫。

沈青池的伤本来已经好了,被他这么一瞧,原本伤口所在的位置突然开始发痒,就像痊愈期的伤痕内部挣扎着生出新肉,痒到他的心也在胸腔里剧烈震颤。

“看什么?”沈青池嗓音微哑,满脸笑意。

连雨年勾起薄唇,露出一抹讥诮:“你是脑子坏掉了吗?”

沈青池轻笑:“不是啊。我这人比较执着,还喜欢自力更生,你不肯让我分担你的痛苦,我只好换种方式,迂回进行。”

“……疯子。”

良久,连雨年压下气恼,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天各一方的巫与觋,在这一刻奇妙地思维同频。

沈青池试探地握住连雨年的手,见他没有挣脱,便得寸进尺地拥抱上去,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连雨年身上只穿了件云水织就的单衣,新生的肌肤光润细白,感官敏锐,他的吐息扫过颈侧几次,就让那里红成了火烧云。

“你没事……”沈青池的鼻尖抵着那片红,紧绷的神经在搂了满怀的温软触感中渐渐放松下来,“太好了……”

“嗯。”连雨年轻轻应了一声,单手揽着他,另一只手随意一挥。

沈青池偏过头,以为他要让雨停下,却没想到手臂一挥,雨势反而更大了,闷雷阵阵滚动,如浪汹涌,滂沱暴雨带着洗净世间所有污秽的气势凶暴砸下,掩去目之所及的一切景象。

“这是怎么了?”沈青池挑眉,“通过下雨的方式撒气?”

“当然不是,我心眼有那么小吗?”连雨年懒散道,“以前没发现,帝京里藏污纳垢的角落实在太多了。解决淮河两岸的危险之前,我要先把家里‘打扫’干净。”

沈青池怔了怔,旋即粲然一笑:“有老鼠吗?”

“不仅有老鼠,还有广东双马尾。”

“什么?”

“不,没什么。”连雨年咽下脱口而出的梗,“你要的话,都留给你。”

……

大雨冲刷着帝京每个角落,几乎呈倾天之势。但大部分百姓并不因这恐怖雨势而心生惧怕,反而觉得安心。

“这雨下得我骨头都酥了……”客栈里的旅人打了个哈欠,“睡个午觉吧。”

凭窗听雨的闺中少女拿起笔:“今日不知怎的,我竟觉得倾盆大雨亦有诗情画意,也许可以写一阕‘苏幕遮’……”

几名身着短褐的挑担小贩在屋舍檐下避雨,主人家贴心送来的热水,让他们品出了忙里偷闲的惬意。

雨水流过每一条长街,洗刷每一根砖缝地隙,无处不在,却也并不停留,欢欣雀跃地来,兴高采烈地去。积水最高时也没没过最低的台阶,行在雨中的人们只要撑了伞,或是穿着蓑衣,便不会被一滴雨水溅到。

连雨年倚在水台上,任由沈青池卷着自己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专心投入练体完成后的初次出手中,借着清理帝京“污垢”的机会适应这副新的身躯。

他很难描述自己现下的感受,躯壳重铸之后,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非要形容,那就360P变4k臻彩,天翼2G变极致5G,奇瑞Q/Q变劳斯莱斯幻影……这种懂得都懂,不懂的也没法儿解释的感觉吧。

不是玩梗,而是写实。

除此之外,连雨年最重要的收获,就是从前一直有意无意桎梏他释放巫力、施展强大术式的瓶颈消失了。

若是让此时的他回到十几天前的云湖,根本不需要借天地之力渡化厉鬼,他自己就能办到。用以防备龙头的阵法支撑开来,也不过转瞬就能完成的事。

鸟/枪/换/炮啊,换的还得是歼星炮。

这波简直血赚!

连雨年细数身上的变化,心内正感慨着,忽然神识一动,像是找到了什么,唇角微微扬起。

“呵,抓住你们了。”

另一边……不,另外几边,在平时无人关注的隐秘之地,几拨人被这场雨吓得心惊胆寒,像脑子被狗啃过似的聚到一起,一边哆嗦一边猜测这场怪雨的根源。

他们几乎被吓破了胆,很多人话都说不顺溜,因为来自不同地方,甚至是用方言各说各的,不像在交流,倒像是想通过抱团取暖的方式减轻……或者说分摊恐惧。

可惜一群胆小鬼凑在一起,恐惧分摊来分摊去,不减反增。

从某种意义来看,沈青池说他们是老鼠没什么问题,倒是连雨年把他们比成广东双马尾才不太准确。

广东双马尾可没有那么怂,它们可是能在人类尖叫时扇动翅膀往人嘴里扑的超级凶兽。

“我、我们要不……离、离开帝京吧?”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结结巴巴地提议提议道。

屋内安静半晌,下一刻,赞同的应答声如火山喷发般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就是众人互相挤压推搡,都逃命似的朝大门冲去。

这时,一道银白电光劈过门前,隆隆雷声接着碾过他们的耳畔。

同一时间,一道慵懒声线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同时响起:

“各位——想去哪儿啊?”

第40章

陈安坐上马车时, 心里冷不丁流过一个念头——陛下到底记不记得他是兵部尚书,管刑部的另有其人?

马车驶往东宫,马蹄慢条斯理地踏过积水, 水珠飞溅, 将雨后格外明媚的日光折射出炫目的五彩色泽。

东宫如今已经变成专门处理妖蛊教之事的场所, 和妖蛊教有关的资料、情报以及需要关押的妖蛊教众都在其中, 又被暗卫、近卫、禁军三重防线守得密不透风, 至今没人察觉里面翻天覆地的变化。

联想到这一点,陈安的疑惑也便有了答案——陛下是懂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

禁军刚带回的妖蛊教众暂时收押在东偏殿,陈安到时,刑部尚书许鉴已经在那儿等了片刻,正翻阅着初步审讯后得到的口供。

见他到来, 他那欠登好友不假思索地把他拽过去, 笑眯眯地提笔做了个记录动作:“老规矩, 今天还是你审, 我记。”

陈安扯了扯嘴角, 刚想问他是不是文书工作干上瘾了, 要不要让陛下给他换个位子,就听见他饱含期待地问:“什么时候用‘刑’?”

陈安:“……”

误交损友, 人生无望。

皇宫内,沈青池换了身常服,倚在桌旁批阅奏折。

半个时辰前, 清理完京中蠹虫的连雨年出发赶往淮河, 用的是巫族腾云驾雾之术,日行万里不在话下。

以前他不用这一术法赶路,是受体质所限, 无法施展。当时的他实力上限不过是一个大型阵法,巫力强度之于当下,便是浩瀚汪洋与小水潭的区别,不可同日而语。

也是直到练体完成后,他才明白练体与否对于一个巫而言意味着什么,难怪巫族以此作为成年界限。

这些事,连雨年并未瞒着沈青池,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算是补上之前相认时缺失的交代现况环节。

沈青池素来信他如信自己,既然他把淮河之事最艰难的部分包揽过去,便没有追问太多细节,暂且从此事中抽身,转而投入其他拖延了些时日的政务。

时间流逝,桌角竹筐里又积起半筐选秀折。

在最后一份奏折上写下朱批时,沈青池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水洗后的竹香,清冽醒神。

他扭头看去,望月台旁疏密有致的竹枝随风摇曳,在阳光下抖落细碎的水珠,金光与翠绿辉映,亮堂堂明灿灿,整个世界浓墨重彩,又锦绣辉煌。

人生至此,无一日不艰辛的天子,感受到了沿着脊骨寸寸爬上的闲懒与轻松。

……

十月廿五,淮河今日有雨。

和帝京一样的大雨。

接到织罗傀儡传来的新指示,漠北苦役们刚开工一天,就又得了半天假期,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避雨休憩。

说来也奇,这草棚由于赶时间,打得不算用心,也并不牢固,在这席卷天地的磅礴水龙下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一度让监官和苦役们心下惴惴,生怕棚子被掀翻了吹倒了,他们得淋成落汤鸡。

可雨势虽大,草棚却立得极稳,连雨幕拍打棚顶的动静都很小。若非四边棚檐不断泻下水幕,将草棚隔绝得跟水帘洞似的,躲在下面的人会以为这雨避开了棚子。

不仅是他们,冒雨监测水位的司天监监员们披蓑衣,戴斗笠,行于雨间,除去视野被遮蔽以外,也几乎感觉不到暴雨扑打身体的沉重和隐痛。

奇妙的是,淮河水位明明在前些日子的连阴雨中涨得飞快,遇到这场千年难有的大暴雨却似变成了无底深坑,不管来多少雨水都不见涨,或者说涨得非常缓慢。一直到入夜,水位才涨了不到半指之数,堪堪漫过司天监主让他们画的堤坝中位线。

“这雨……”河岸上,几名监员一字排开,看着翻滚下方如雾的河流,其中一人语气古怪地说:“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说着,他伸手接了一掌水洼,放到鼻下轻嗅,一种说不出是幻觉还是错觉的刺鼻香气冲得他脑子都清醒了:“雨里有味儿,你们闻到了吗?”

年龄较小的那几个闻言,搭着笠帽边沿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不约而同地摇头。

“没有。”

“一点味儿都没。”

“连水腥气和土腥气都没。”

最先说话的那人咋舌,一时分不清是有味更奇怪,还是一点味都没有更奇怪。

几人中最年长的那位正静静凝视着在堤坝中位线附近上上下下的水面,估算出几个数字并记在心底,淡淡道:“别讨论这些,这不是我们的职责。无论如何……”

他顿了顿,仰头看着天空说:“天意这次站在我们这边。”

“哗啦——”

河面突然掀起一朵浪花,像是在回应他的话。水波下卷起一些黑色斑点,看着仿佛大片蚁尸,但一个呼吸间便又沉下去,不见踪影。

彼时,淮南洛水镇满镇灯火,照得夜晚黑沉沉的雨天亮如白昼。

早上刚收到官府的指令,淮南淮北两地的禁行令彻底解了,这场雨是天赐祥瑞,百姓们可以接一些饮用。

因着上头那位不大相信鬼神之说,自他登基以来,这种官方钦定的祥瑞少之又少。淮河地区的百姓们刚经历完一场莫名其妙的灾难,又懵懵懂懂地与一场浩劫擦肩而过,自然乐意遵循上意,纷纷搬出家里的水缸水桶水盆接雨,边接边喝的也大有人在。

当然,也有一些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庄稼人”不愿意做这事儿,在人民群众的汪洋中显得格外突兀。但百姓们不会多想什么,自有人去和他们聊。

白歌庭和他的手下就是干这个的。

某座远离农田和水源的山上,山腰处的竹楼也点起了灯,照破雨幕,成了晦暗山色间唯一的明亮。

徐令则与他的偃人同在檐下赏雨,这回改站为躺,一人占据一张躺椅,姿态仿佛七老八十的老大爷,一个赛一个气定神闲。

连雨年撑伞而来,见着这俩惫懒的工具人后,也不免一笑。

“檐下观雨,好雅兴。”他站在院中,面色略显苍白,显得眼眸愈发黑深,“倒衬得我接下去要做的事大煞风景了。”

“雨中杀人,何其潇洒狂气,哪有什么煞风景之说。”徐令则站起身,翻手扔出傀线捆住偃人,在他惊愕的注视下平淡说道:“丹先生又下一局,我以性命为贺。这蠢物无甚奇特,不过是件不太趁手的工具,望先生手下留情。”

连雨年扬起伞面,袖口滑落一截,露出仍在不断流血的腕部伤口,那伤口又规整又艳丽,长在他身上,非但不觉狰狞,反而像什么醒目的装饰品。

徐令则本来还要说话,见状,顿时咽了回去。

连雨年的伤口连着这场大雨,与另外两种剧/毒/形成牢不可破的闭环,不断消解落于淮河区域的无妄之灾。

徐令则从中看出什么,点了头:“如果您要拆他,拆完后扔我身边就是。”

偃人终于忍不住,张口吐出“你他”,“妈”字还未出口,这声儒雅随和的喝骂便被傀线捆回去,让连雨年无法分辨他是因为自己被卖了而骂,还是因为不能跟主人共进退而骂。

但说实话,如此情绪饱满、生动鲜活的偃人,连雨年生平仅见。他对偃人这种物品唯一的印象就是前世炒得沸沸扬扬的人工智障。

连雨年的目光扫过徐令则,又自偃人身上一掠而过,不管是否是血肉之躯,两人都在这一刻察觉到一种灵魂都被看光的怪异感受,浑身不自在起来。

偏偏他看完还笑了:“这偃人的机关核心并不受你控制,你方才那话,到底是想保他,还是想借我的手毁了他?”

徐令则沉默几息,把皮球踢回去:“丹先生能看出来的。”

他应该是南方人,说话略带江南一带的口音,尾音总是有个比较软的钩子,略略上翘,听上去像在撒娇。

连雨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感,下一秒他便反应过来,这是练体完成后自己得到的新天赋——灵性天授。

简单地说,在面临某些重要抉择时,他会随机获得一些天授的预感,可以帮他做出正确判断。

那么问题来了,杀不杀徐令则和他的偃人,对他将来要做的事竟是一种重要抉择吗?

连雨年蹙眉,几乎是脱口而出般的问:“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徐令则讶异地眨了眨眼,却跟个老实人似的摇头:“没有。”

蛀空旧堤坝的虫蚁经他之手送出,混着巫垢的雨是他用祈雨术降下。

他罪孽深重,纵然身不由己,也不会拿这个替自己辩驳。

因为工具是工具,没有反抗的余地,而他是活生生的人。抗争不过操控者就是他的问题,别无辩驳,唯死而已。

徐令则并不试图隐藏心绪,透过他的表情,连雨年能清晰看到他心中所想,眉头却皱得更紧。

灵性天授仍在心头跳动,指针不断移向他们不能死那方。

连雨年忖了许久,穿过雨幕走到檐下,合上了伞。

几乎是瞬间,他像明悟什么重要之事,快如闪电地伸手,在徐令则与偃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翻掌扣住后者的脑门。

那里装有偃人的生命核心,连雨年只注入一缕巫力,那枚形状精美的金属物体便像过载一般从头顶喷出一股热气,偃人浑身上下也跟着变红,几乎要无火自燃,在连雨年手下烧起来。

徐令则一怔,反应很快地遏制住本能的攻击反应,任由连雨年施为。

这位新晋成年大巫并未对他的偃人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屈指轻叩他的额头三下,发出清亮的“咄咄咄”三声。

没入偃人核心的那缕巫力借着颅内悠荡的回音,找到那抹藏得极深的异力,一口将之吞下。

连雨年猛然握拳,异力被巫力搅碎,叩开一扇大门。

门后有生出新绿的树林,有高而密的芦苇,有一潭死水。

水上巨石如山,卧着半截人影。

那人的下/身完全浸没在水中,看不清面容,闭着眼好似在沉睡,上身被海藻似的长发遮掩,只露出两条当做枕头的藕白小臂,浑身笼罩着一层宁静恬淡的薄雾。

下一刻,他在短促的窥视感中苏醒,掀开眼皮,露出兽类的竖瞳。

大门猛然闭合,连雨年收回手,掌心慢慢裂出一条血线。

原来不能杀他们是因为这个。

那是觋的藏身地吗?

偃人被核心处的高温烫得失去意识,连雨年再查探,已经找不到之前的异力,只得放弃再开一次“门”的打算。

那股异力应该是觋特意植入偃人核心,用于操控他自毁的工具,没想到阴差阳错让连雨年感应到了他的位置。

同样的错误觋不会再犯第二遍,即使有异力,连雨年猜想,自己应该也找不到他了。

“丹……”

连雨年回过神来,摆摆手,屈指扔出一点巫力,帮偃人降温,同时在他的核心里支起一层隔膜,防住了后续汹汹而来的背主反噬。

他看向一脸惊愕的徐令则,问他:“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买命——一条妖蛊教消息一天,非常重要的消息适度延长。”

“……丹先生还是个生意人?”徐令则抿嘴,可见他真的保下了自己的偃人,心底那点把妖蛊教机密带进土里的心居然淡了不少。

他想了很久,才挤出一个名字:“先生调查妖蛊教那么久,知道……赛江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