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们可没疯。
他们只是,选择了一条由关羽指引出来的煌煌正道而已。
赤色头巾的标志,让这些追随关羽抢占此地的士卒无需担心自己会认错了对手。
其中的一部分在抽刀砍向敌人,助力己方站稳的同时,也没忘记了来前关羽分派给他们的最重要任务。
“快快快,让火烧得再旺一些!”
“把后面船上的柴火抱过去。”
“还有油和酒!”
先前,只是有火在屋舍之上燃烧了起来,惊得此地的守军在四方火起里东奔西逃,下意识地跳入了水中,想要向远处逃遁而去,却被水上赶来的船只拦截了下来。
现在,是其中一片烧得最旺的火中,被丢入了干柴和湿柴,倒入了油和酒。
在这些东西的混合灼烧中,原本烧得赤红的火焰之上,径直窜起了一道直冲高处的黑烟,便如长城之上的狼烟一般,可让数里外的人看见。
可此刻屯兵赤壁的黄祖相距太远,无法看到这家宅起火的惊人一幕。
只有邻近的黄岐驻守处,瞧见了这让人费解的火起。
只有已在向夏口逼近的汉军,瞧见了这个进攻的信号!
烧天的黑烟,仿佛也将远处的喊杀声,模糊地传到了这里。
刘备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出鞘的利刃,发出了一声铿然的清鸣。
随即响起的,便是一声从他口中发出的高呼:“荆州牧刘备,奉陛下之命,讨宗贼逆党,以定荆州!进军!”
向关羽交代的最后一处关隘进军!赶在对方意识到情况,打向关羽之前!
号角乍响。
“进军——”
自刘备坐稳荆州牧的位置,自孙坚南下讨贼,起先由洛阳带来的一千士卒,早已扩张到了万人,这一路分拨来的四千,不仅是荆州擅长水性的壮丁中遴选出来的,还经过了数月的操练,再如何拼拼凑凑而成,也已有了正规军的架势,还是精锐之师的模样。
顺水而下,破敌荡寇的气势,更是在一瞬间拉升到了极致。
“进军!”
孙策几步起落,跳上了其中一艘艨艟以生牛皮包裹的舰顶,毫不顾忌这船顶之下,才是寻常士卒抵御敌军来袭的船厢。
同在此船的黄盖早知小将军是何脾性,一边指挥着弓兵速速登船,把弓弩架设在弩窗矛穴之上,一边扯紧了艨艟的风帆。
另有十名士卒早已在下层船舱中握紧了这艨艟战舰的船桨,随着一声号角呜声大作,同时摇起了手中的船桨。
那艨艟本就是江上最快的冲锋战船,便在刹那之间,宛若一支离弦的利箭,向着舆图上标示的目的地而去。
孙策一把抓住了扶杆,向着下方俯视而望,只见自己所乘的船,在迅疾的船行之中,划开了一道白浪,动如脱兔。
而相对的,远处的另一艘艨艟之上,周瑜不疾不徐地挥动着令旗,指挥着其中几艘斗舰向前,聚集到了他的身边。
这年轻人依然如当夜乘船接应之时一般稳重,却又被裹挟在这进军的激烈气势当中,目光里也多出了一份寒意,叫人在看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的佩剑并不是个装饰,而是文心武胆所铸,也可利刃出鞘杀人。
河道在他眼前缓缓张开,水边的船坞重镇,也逐渐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令旗又一次从他的手中举了起来,那数艘快船像是霎时间被点着了火,猛地加速冲向了前方。
不,不对,它们不是像着了火一般,被推动着向前,而是……
是真的在船布之下燃起了火,只是不似那报信的大火一般黑烟弥漫,在刚刚烧起来的刹那,仅如日光在船身上晕染开了一层光晕。
可它们势如利箭,撞向的,正是敌军水道的要害!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敌军接连叫喊。
周瑜目光如电,明明此前只在扬州玩闹一般指挥过小舟,与水匪交手,此刻指挥着艨艟斗舰,竟也在生涩之中,透着大将之风。
令旗所指——
两艘火船,撞向的是一座横亘在汉水上的船只浮桥。
在那浮桥之上,本有一批士卒操持着弓弩,试图向这些航行驶来的船只放出利箭,却被巨大的冲击力,和桥梁的燃烧,逼得跳入了水中。
两艘火船,撞向了正开出一艘艘大船的渡口船坞。
架船的士卒已扑通一声跳向了江中,向着岸边凫水而去,江流却还在助长着这些火船的奔行,让它们如同火球一般,滚入了船坞当中。
守卫此地的黄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就见有两艘火船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冲他而来。
那是什么?
是浮桥被断,船坞火起,现在还来一出斩首行动!
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前几日还是风平浪静,在忽然之间就成了这样的动乱四起。
按理来说,在汉水的上方还有数处岗哨,还由关羽增兵以保稳妥,根本不应该等船行到了这里,才传回消息!
还有,这三处水上重镇彼此之间有数处据点为衔接,相互勾连,互为犄角,连带着后方的夏口城一起,组成了盘踞在汉水入江口的庞然大物,怎么会现在一方了无生息,一方黑烟滚滚,一方,也就是他这里,俨然已成了敌军先行锁定的目标!
“拦住——”
不仅火船拦不住,其他的他也拦不住!
一架结实异常的艨艟撞开了前方的小船。
孙策眼睛看都不看那破裂开来的阻碍,抓着长枪就从船顶跳向了岸边。
他并未如同先前的奇袭江岸一般,骑乘着战马,可当长枪在手,向着前方扫去的时候,是依然不改的横冲直撞。
周瑜的火船截断了敌军逃亡的一条退路,也向他指明了敌军守将的所在,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孙策的亲卫也不敢懈怠,急追而上。
那留守此地的黄氏将领才被火船逼得连连急退,就见水上船只之间的交锋彻底落败之前,竟已有一队精兵自陆上杀来。
尤其是为首的小将,一双势在必得的眼睛,已经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好赖他还知道一个道理,叫做狭路相逢勇者胜,于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不是即刻退到有防卫的地方,利用此地的主导权发起还击,而是一把举起了板斧,喊出了“杀敌”的号令。
可当他带兵向孙策杀来的时候,这刚刚升起不久的气势,很快向着谷底跌坠而去。
他原本就是因关羽的缘故,被临时提拔上来的将领。
在接连的噩耗打击前,士卒也没了奋战之心。
他面前的孙策,是悍勇而不是全然不管不顾的鲁莽!
那杆灵活的长枪噼啪两下,震开了意图护佑住黄岐的大盾,一记抽冷的突刺,便已杀至了黄岐的面门。
他大骇之下想要再退,周遭的船只交手震荡,却已让他一个脚下不稳,只艰难地招架住了孙策的一枪。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少年人的脸上,泛起了一抹桀骜到近乎不屑的笑容。
他双手抓枪急退又急进,枪花亮起的银光,霎时托举在了红缨绽放之上,却已成了黄岐此生再难欣赏的美景。
只因此刻,枪尖的亮色,已彻底没入了他的心房。
直到此刻,远处的弓弩方才向着孙策呼啸而来。
但他只是抽动了长枪,顺势一把抓过了黄岐的尸体,将其充当了自己临时的盾牌。
与此同时,一排自弩窗矛穴中飞出的箭矢,以更快更急之势,直扑敌军而去。
孙策且战且退,却因手中握着的,乃是敌军在此地的指挥者,说是越战越勇也不为过。
周瑜本想喊他上船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口,变成了一句对后方士卒的指挥:“杀上岸去,夺了此地水寨!”
“杀——”
士卒见得此等近乎压倒性的局面,见到孙策的勇猛杀敌,哪还有进军的犹豫,乌压压地冲上了岸。
而另一支船队,倒是还不曾停留地,自那被撞断的浮桥之间穿行而过,向着黑烟滚滚的方向扑去。
“退开!”张飞一声怒喝,惊得岸边试图前来窥探情况的守卒大惊而退,只觉那站在船头的黑面将军,简直像是魔神临世,从那边的火场中,汹汹然杀出。
这杀星都不等船只停稳,就已扛着长矛跳上了岸,向着早已乱作一团的张硕水寨中冲去。
后方的士卒大步急追,却又哪里比得上张飞急于去见关羽的心急如焚。
关羽早从提刀对峙,变成了当下得了支援的穷追猛打,冷不丁听到了一声扯开嗓门的“二哥”,转头就见,张飞一矛戳起了一名奔逃之中的黄家私兵,从混战中闯出了身形。
他大笑了两声,把人扫到了一边,也终于站到了关羽的面前。
阔别多时,诸多担忧不必多说,他高兴就完了!没瞧见吗?二哥手上,显然拎着个极有分量的脑袋,也正是这一刀,为他们打开了此地的局面。
当然,他张三爷也不差,哎嘿,早在关羽报信之前,他就知道二哥守在何处了!
“大哥呢?”
张飞甩矛一指:“后面呢!他是州牧,得压阵!”
不仅是压阵,也要有节制地调派兵力。
因为占据夏口,突围汉水,还只是这场征讨荆南之战的其中一步,仍要保留士卒的气力,用来打到黄祖的面前。
他们绝不能在夏口停留太久,让这里的消息先一步被送到黄祖那里,让他对即将到来的两面夹击有所防备。
但再如何不得闲暇,再如何仍有万千敌人在前,毫无疑问,这夏口之胜,已让黄祖试图把敌军阻拦在长江对面的奢望,彻底变成了泡影。
他拦不住人了。
郭嘉望着前方那片依然烟尘滚滚的战场,脸上就浮现出了一缕轻快的笑容,转头向着刘备喊道:“使君你看,前路!”
前路。
是从此地通往夏口城,彻底占据黄祖大本营的路。
也是一条打过江来的坦途。
一想到前方各处,正是怎样一番各显神通的景象,是卧底多时的关羽能回到他们的队伍中,刘备也忍不住笑了:“是啊,我们的路走通了!”
像是为了应和此地的胜利,在这汉水之上也卷起了一阵风。
它吹开了斑驳的火烧浓烟,让一阵“汉军已至,速速投降”的呼喊,隔着百丈之地,也传入了后方的刘备郭嘉等人耳中。
“起风了。”
……
江上风起。
“砰——”
黄祖恍惚惊悸,转头向北方望去,听见了一声雷霆战鼓。
“砰——”
那是隔江的战船之上,孙坚站在船头,亲自执起了鼓槌,敲响了战鼓的第一声。
【作者有话说】
明天回到正常的六千字,应该能写完。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平定荆南◎
“黄将军!”巡江的守卫匆匆冲到了黄祖的面前,向他来报,“敌军动了!”
动的不是桥船、突冒这样的小舟,而是用于承载水上重弩的楼船,这显然正是敌军将要大举进攻的征兆。
黄祖不急反喜:“好!来得好!”
自从那夜敌军借用羊皮筏子渡江,用骑兵在营里杀了个进出之后,他原本以为,会瞧见孙坚这样的莽夫即刻领兵来袭,正好趁着敌方得意,给他们以迎头痛击。谁知道,没等来敌军,只等来了接连几夜的风平浪静。
黄祖险些要以为,敌军是在那夜强渡仅仅六十骑后,心知大江横渡之难,准备先从夏口动手了。幸好啊,不仅留守夏口的部将并未给他送来急报,就在他准备去信相问之前,孙坚也终于有了动作。
不怕他们大举渡江,只怕他们另行险招!
黄祖当即下令:“令鱼人队与钩船出击!”
让孙坚看看,就算他是出身江南,也不过是毫无背景的穷酸武夫,不知何为真正的水战利器,也让那刘备看看,就算他因汉室宗亲的身份,侥幸成为了荆州牧,也休想把手伸得那么长。
像是为了应和敌军的战鼓,为了压过对方的士气,黄祖一把抢过了士卒手中的号角,吹响了一声进军的信号。
出兵,迎战!
不止黄祖对敌军的进攻并未感到恐惧,反而尽是兴奋备战之色,那些群聚在此的各方宗贼,也在这声号令之中摩拳擦掌,积极迎敌。
现在可不是那昏昧的夜间,不是能任由敌军奇兵肆意妄为的时候。
在这晴空白日下,他们完全能看得到,敌军到底有多少兵马,有几艘大船先头行来。
若是他们胆敢靠岸的话……
不,甚至用不着靠岸!
因为那配有钩拒的数十支艨艟,已自岸边起航,向着楼船而去。
孙坚一脸冷色,眯着一双肃杀的眼睛,盯着这一道道包抄而来的船影。
他还未开口,一旁的部将祖茂已替他将话骂出了口:“呵,黄祖还真是要把反贼当到底了!”
“怕什么,他要打,那就跟他打!”
孙坚抬头,向楼船的重弩发出了号令:“射——”
弩箭呼啸而出,直取前方的艨艟。
这由黄祖和长沙叛贼苏代召集起来的联军,还真有几分向朝廷叫板的底气。
在这迎头箭雨面前,艨艟来势极快,硬生生靠着船顶的牛皮防护,挡住了第一轮弩箭的打击,只有船头船尾扎着数支凿穿下去的重箭,却还不足以让船只因此而沉没。
甚至正是这一轮颇为精准的打击,让操持艨艟的士卒拼命地摇动船桨,将船速又拉升了不少,避入了不利于重弩打击的距离之中。
楼船之上的弓弩手取代了重弩弩机,向艨艟发起了第二轮阻拦,但在这个距离之下,艨艟弩窗之中趴着的弓手,也已到了能够反击的时候。
一排利箭嗖嗖射出,密集的黑矢不亚于漫天飞蝗。
船上,水上,箭矢直落。
你来我往之间,艨艟已又向着大楼船拉近了距离。
“好!”黄祖一声大喜的呼喊。
只因他能瞧见,当楼船顶着艨艟的围攻,继续向南而来的同时,有两艘规模大一些的艨艟战船,已自敌军楼船的缝隙间穿过,绕行向了戍卫没那么严密的侧后方,伸出的长钩拒顿时挂上了楼船。
荆州,楚地!这早在数百年前便由大师发明钩镰枪,时至今日,已成荆南战船之上的钩拒。
退,则钩之,进,则拒之。
而现在,它们便是要让孙坚的大船前进不能。
楼船与艨艟的激烈相斗之间,载有鱼人的小船也在无声无息之间,来到了这波浪翻腾的水上。
箭矢、木板砸入水中的一处处动静中,当然让人很难发觉,就在此刻,还有一批人也跳入了水中,手执铁凿,向着楼船的船底扑去。
而那艨艟依靠着钩拒,与楼船密不可分时,也另有一条条云梯抛上了楼船,由攀援好手,如同攻城一般向上攀爬而去。
哪怕明知道他此刻的声音绝不可能被那江上的混战双方听见,黄祖依然忍不住大喝了一声:“快,给我擒获孙坚!”
就该这样,让他在露面的第一时间,就陷入这样的上下左右遭人围攻的窘境!别以为有点钱财打造出楼船,就能真觉得自己拥有了一支水师!
可孙坚眼瞧着那先行出动的十余艘楼船,被闻着血腥味蜂拥而来的“鲨鱼”包围,听到从船底传出了铁凿铿锵的响动,又见远处岸边的敌军欢呼乱舞,并未感到有一丝半分的紧张,反而放声大笑了一声。
他紧握着手中早早准备好的绳钩,在船上士卒的注目下,一如每一场战事中他所做的那样,第一个跳了下去,扑向了其中一条斗舰。
他手中的大刀借着这一纵的巨大冲击力,悍然撞开了两名手握钩拒的士卒,断开了这条艨艟与大船的相连。
孙坚的动作简直太快了,快到弩厢之中本已蓄势待发的士卒,都没能及时调转弓箭的方向,向他发出致命一击,便已见到,这江东猛虎蹬蹬两步,一个回身翻入了舷窗,大刀挥舞的银芒不带半分迟疑,转眼间已是血光四溅。
他一脚踹开了人,挡住了其中一支发出的利箭,仰仗着身上的皮甲挡住了另一只,不见动作有任何的停顿,就已一把抓住了一名船中士卒的衣领,举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猛虎怒喝一声:“来!”
来!
那显然不仅仅是对这些群聚而来的贼子,发出了一句咆哮一般的挑衅,更是他对自己部将的呼唤。
韩当、祖茂各自率领着士卒,效仿孙坚的行动,一个个跳向了小船。
虽有数人没能站稳,落入了水中,又有数十人未能躲开敌军的箭矢,被一箭命中,翻入了冰冷的江水中,但更多的人,都如孙坚一般斩断云梯,挑开钩拒,提刀砍杀,抢占了艨艟的船舱,夺过了那船桨。
抢过了,一艘艘艨艟战船,而舍弃了楼船。
跳上楼船甲板的宗贼联军士卒,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感到庆幸,他们的登船围杀计划,好像并没有遭到太多的阻力,就已骇然地察觉,在这先行一步的十数艘楼船上,本应有数千士卒,现在却充其量只有六百人。
他们在那披甲执锐的孙坚带领下,呼和出了数倍于人数的声势,也成功让这楼船之上,挂满了意图吞吃猎物的“鲨鱼”。
而紧随着的,也不是楼船宁可冒着损失,也要杀出重围,在经历了第一道折损之后,遇到岸边等候着的敌军,而是孙坚一声“走”字出口,他所乘坐的艨艟便已在船桨的发力下匆匆急退,挣扎着向外离开。
黄祖在岸边相隔着太远,还无法在即刻间察觉到孙坚的用意,可他已发觉这船只扭打的局面颇为古怪,近乎本能地向前走出了一步。
也就是在此时,他的手臂忽然被下属一把抓住,随即就有一道变调的惊呼,霍然响起在了他的耳边:“黄将军!你看那里!”
看哪儿?
黄祖被这一扯,回头向着下属示意的方向看去,忽而瞳孔一震。只见在东面,忽然飞速地行来了一队大船,向着此地行来。
船队之上张扬的旗幡间,一个偌大的“刘”字扑面而来,昭示着来人正是那为洛阳朝廷敕封的荆州牧!
黄祖脱口而出:“怎么回事,他不该从那边来的!”
船只的运送何其不易,没有什么扛着船只绕远路的说法,所以刘备若要将襄阳打造的船只送到大江之上,只能是从汉水径行!
可是,汉水入江之地,夏口的位置,明明是他让人严防死守的地方,怎么会让刘备钻了空子呢?
他怎能从东面袭来!
但此时此刻,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给黄祖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当这一支浩荡的船队冲撞过来的时候,在那一众交战的航船中,有一批艨艟或是向南,或是向北,避让了开来,只留下了因钩拒来不及撤回,云梯来不及撤回而扭结在一起的战船。
逆流而上的战舰依然不减来势汹汹,铺天盖地的利箭,也在此时肆无忌惮地向着前方飞射而来。
攀上楼船的士卒接连惨叫着,试图躲避开这些要命的箭矢,在敌军的船上找到能让他们躲藏的掩体,可当他们退入船舱之中的时候,不仅没看到此地放有任何的武器储备,反而只看到,他们在惊惶之中碰倒的箱子里,翻倒了一个个的油罐。
“不好!”
“走!”
“快!离开这船!”
相隔六十丈外,周瑜举起了令旗。
士卒举火为箭,向着巨大的楼船标志射来。火焰霎时间燃烧而起,烧在了这一艘艘出行前就浸了火油的大船之上。
又从大船,烧向了周围来不及退出的小船。
偏偏最有可能在这样的进攻面前被波及的孙坚,早已带人抢占了敌军的航船,不仅避开了水鬼凿船,还恰到好处地让开了这一波火势,继续向着岸边掉头而去。
黄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刹那翻覆的局面,却还是一把捏住了手心,发出了一声大喊:“慌什么!我们在岸边,别让他们靠岸!”
船只的交手,在短短时间内又是有战船易主,又有援军东来,确实是让孙坚大占上风,但别忘了,孙坚要的是渡江,而他黄祖要做的,只是将人拦截下来!
船可以渡江,人却必须死在岸边。
他也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同时,意识到了一个好消息。孙坚能做出这交换航船的事情,正是因为他带的兵马不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要想在河岸边站稳脚跟,铺开阵仗,就没有这么容易。
“拦住他们!”黄祖为了重振士气,甚至身先士卒地抓起了长枪,只为了等孙坚的船只躲过了沿岸的弓弩,真靠了岸后,能由他来杀退这可恶的敌军。
可也就是在此时,一阵骚乱,忽然自陆上的东面袭来。
“敌袭,有敌袭!”
“是敌军!”
“……”
黄祖大惊,愕然向着陆上的东面望去,就见在那个方向,忽然扬起了一阵异常醒目的沙尘,昭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就在孙坚从水上撕开了一道缺口,杀向岸边的同时,又有另外的一路人数不少的队伍,从东面袭来,冲向了他这联军的侧翼。
从突然杀来的阵仗看,那绝不可能是如先前夜晚的骑兵一般,仅有五六十人的小打小闹,而是起码有千人,响应着水上的进攻,发起了凶悍的攻势。
而敦促着他们动手的信号不是别的,正是前方江上点燃的大火!
但最令黄祖意想不到的,还不是这两路不该从东面前来的兵马,而是被派遣过去探查情况的士卒惊恐着来报的消息。
“黄将军——黄将军不好了!”
“把话说清楚一些!”什么叫黄将军不好了,他不是还好好地在这里吗?
可下一刻,当士卒答复说出的时候,黄祖的脸色也瞬间变了颜色:“领兵的人,是关羽。”
“你说什么?”黄祖难以置信地扯住了对方的衣领,厉声问道。
他险些以为,是士卒看错了关羽的立场,于是有了这样的误解,比如说,关羽不是来袭击他们的,而是在发觉了敌军偷渡的情况,从夏口匆匆带兵前来支援。
可还没等黄祖把这话问出,也没等士卒再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他的眼睛就已经看到了真相。那驰骋于战马之上的高大男子领兵杀来,与另一名年轻小将各取一路,无需夜色遮掩,也已将东面的宗贼联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关羽手中,也已不再是那把黄旻赠送的兵刃,而是另外一把显是更为趁手的神兵,助力着他一路杀至此地。
人,仍然是那个人,可他举起的偃月长刀,已是换了一批对象!
黄祖大怒:“关羽!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做梦也没想到,在孙坚渡江之战中,他竟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关羽是什么人?那是他信任倚重,留守于后方的将领,而他就是这样报答自己的?
惊人的怒火,在这一瞬间烧得比江上的火还要旺盛,又因被人背叛,恐怕也丢了夏口的惶恐,黄祖的声音,竟然盖过了敌军来袭的马蹄声,和交战引发的动乱,直传入了关羽的耳中。
可面对这句质疑他为何背叛的问话,关羽面不改色,横刀立马,顺手又斩落了一名杀至面前的敌军,用着完全不弱于黄祖的声音答道:“关羽只知忠心汉室,效忠州牧,不知有何效忠江夏黄氏之事!来此,不过擒贼杀敌而已!”
不过——
杀敌,擒贼而已!
他将话说得简洁,却无疑是一把利刃,刹那间捅进了黄祖的胸膛。
甚至因他说得太过坦荡,直把黄祖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好!好!好一个关羽!给我杀!”
他艰难地大喝出了三个“好”字,领着身边的精锐,便向着关羽拍马杀来。
在这对峙的霎时之间,黄祖甚至忘记了,开战之前,他满心满眼最想做的事情,莫过于将孙坚拿下,先杀这个惯于拼杀在前的莽夫,只想宰了关羽这个可恶的叛徒。以至于他竟未能看到,就在他有所行动的同时,孙坚所乘坐的艨艟战舰,已是迅疾地抵达了岸边。
这位甲胄在身的将领正值武将的当打之年,根本没因先前的一番拼杀有损气力,反而像是被他身披的染血甲胄助长了威风,毫不迟疑地跳下了船来,提刀砍向了面前的拦路之人。
“黄将军!”这一路宗贼的首领,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对黄祖的呼喊,可是当他转头看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东面大乱的军势中,黄祖杀奔关羽而去的身影。
看到与关羽同来的,还有一位少年将军所领的队伍,已是凿穿了人群,与孙坚一样,向着他扑来。
孙坚步战提刀,来人纵马提枪,却几乎是在同时,扫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庇护,把武器穿过了他的胸膛。
“父亲!”孙策惊喜万分地打量了一番孙坚,见他除了在甲胄上还扎着一根忘记拔出的冷箭,几乎没受什么伤,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他高兴过这一阵,他就看到孙坚竖起了眉毛:“你愣着做什么?杀黄祖啊!你若是找不见人,你那战马给我用用!”
没看见吗?此地的宗贼联军根本就是一盘散沙,若是没了黄祖,更是一群废物。现在他们先夺夏口,后来渡江,陆路水路全部合兵一处,敌军之中已是人心惶惶。若能杀了黄祖,其余人等,不过是能被随意砍瓜切菜的废物。
要争战功,也是先杀黄祖!
这小子先前争功争得积极,怎么现在就这么蠢呢?
孙策:“……”
他无语地一拨缰绳,调转了马头,直扑黄祖而去。
正如孙坚所想的那样,在东面忽然有敌军来袭,让军中大乱的时候,倘若黄祖能来得及把此地的兵马组织起来,告诉那些宗贼头目,此刻的情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还能勉强挽回颓败之势。
可偏偏他已被夏口失守、关羽反叛的消息彻底冲昏了头脑,一门心思只想着取了关羽的性命,让他麾下之人看到,就算他真是识人不清,他也有料理叛徒的本事。
若关羽只是个寻常的卧底,说不定他还真有这样的机会,现在嘛……
张飞提矛而来,仰仗着先前杀来过此地的熟悉,纵马轻快,直惊得黄祖的护卫本能地便想要后退。
然而在他们的对面,不仅张飞在进,关羽也在进!
他此刻已再无需有任何一点留手,无需向人解释他这一身惊人的武艺是如何练出,只管纵马提刀,直劈那含恨回击的黄祖。
一股惊人的巨力,自眼前的长刀上袭来,险些把黄祖手中的兵刃就这么直接震飞了出去。
他大喝一声,试图依靠着这个信号,让身边的亲卫一拥而上,拿下关羽。
却不见在他的后方,孙策目光一亮,捕捉到了这一处空当。
唯恐张弓搭箭已有不及,错过了这天大的好机会,孙策直接抓稳了手中的长枪,夹紧了马腹,稳住了身形,随即将手中的长枪一掷而出。
数十步的距离,对这把如同箭来的长枪,也不过是转瞬即至。
风声呼啸。
当黄祖惊闻背后的骇人声响,意图退避开来的时候,他等到的,却是关羽狠狠自他头顶劈落的一刀,迫使他停在了原地,也被那一支磨尖的长枪贯穿了胸膛。
作为武将的战场默契,哪怕此前只与孙策合作过一次,黄忠也在瞧见了孙策这雷霆一击的刹那,调转了手中的弓箭方向,一记重射,“啪”的一声击断了远处属于黄祖的帅旗。伴随着的,还有张飞一声令人肝胆尽丧的呼喊:“喂——黄祖已死,还不速速投降!”
“州牧有令,只诛首恶,从者不杀!还不——速速投降!”
这震天一般的响声里,原本交战在一处的人群,都几乎有着片刻的安静。
而后,又炸开了更为嘈杂的各种声响。
交战声也又一次响了起来。
一名早在孙坚登岸时就已往后退去的贼匪,此刻更是崩溃地抓住了同伴,满脸都写着该当怎么办的惊恐。“黄祖死了,他死了!”
那不仅仅是黄祖的帅旗倒了下去,更是黄祖的尸体,连带着扎入他胸膛的长枪,都被一并挂上了本用于巡视敌军船只的望楼,展示在了远处的宗贼联军眼中,让本就大乱的军中,仅剩的士气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另一个问题,已彻底取代了先前的“拦截敌军战船,杀死孙坚”的口号。
黄祖死了,他们怎么办?
谁知道朝廷对于首恶的界定是什么?
那黄祖身为反抗朝廷,聚集叛军的领袖,自己倒是因为陷入战场太深,被这么快斩杀,他们呢?
他们剩下的人呢?
在这极度的惊恐之中,他们甚至都未看到,在江面又一次纵火的周瑜与刘备郭嘉等人汇聚到了一处,也已逼近了岸边,代表着此前分作了两路的兵马,终于重新会合到了一起。
还是会合在了这大江的对面,抵达了荆南四郡的土地上。
“荆南四郡,本是汉土,岂容这一众贼人妄图让其独立在外。” 刘备面色沉沉地看着这些让人不难猜测是如何召集起来的私兵,心中愈发理解,为何陛下这样和善的君主,都必须在送抵荆州的诏书中,写下那样一个斩钉截铁的“杀”字。
“是啊,所以这诛杀各方宗贼头目之事,务必办得果断干脆,绝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走脱!”郭嘉在旁回道。
幸好,黄祖已死,敌军已散,渡江之后,其余种种都不再有难处,他们必能速速平乱,也能尽快把这迟到许久的好消息,送到陛下的面前!
他刚想到这里,又往战场上看了一圈,只觉举目所见,都是陛下的臣属大展身手的振奋场面,更是将嘴角上扬了几分。
可忽然之间,他又意识到了什么,忽然神情一凝,“咦……孙将军呢?”
他说的,不是那正换了把武器奋力杀敌的孙策孙将军,而是领兵渡江、身先士卒的孙坚!这一转眼之间,怎么就不见了孙坚的身影?
好在,郭嘉才问出了这个问题,就见有士卒冲了过来,报信道:“孙将军说,此地战局已定,为防有人走脱,他先带兵去追杀了!”
郭嘉和刘备对视了一眼,都笑了:“哈哈哈,好一个有人啊!”
还能是什么人呢?
三日后,便自西边传回了战报,孙坚临阵斩杀长沙叛贼苏代、贝羽,尽了他作为前长沙太守应尽的义务。
他说此二人反叛,不过小事而已,果然不是一句虚言,现在也正是由他,解决了这一路失去黄祖援助的长沙叛军。
也就是在这三日之间,其余诸将已带兵疾驰,连杀数十路逃窜的宗贼,令原本不曾参战的占山霸水之人,都走下了山头,走出了山谷,走出了水泽,背负着荆条,出现在了刘备这荆州牧的大营之外。
……
毫无疑问,他们现在知道,荆州,到底是谁的地方了。
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作者有话说】
瘫平——
这段果然要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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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新的记录者◎
那是大汉天子刘秉所统辖的天下。
当今圣主,也已与先帝大不相同。
不对,应该说,就连先帝都知道,荆南为汉土,出了观鹄这样的逆贼,需要派遣将领来解决,更何况是正欲重定天下的当今陛下!
郭嘉打眼朝着外面看去,还隐隐约约能听到这些负荆请罪的人说出的话。
一人膝行上前,被戍卫的士卒拦了下来,维系着那跪地乞请的姿势,着急忙慌地为自己辩解:“还请让我等见一见刘荆州,陈说情形。我等虽有不遵汉律之过,却也并未响应黄祖乱贼啊!”
“正是正是,先前消息不通,不知州牧已至,未知政令已抵荆南,这才……这才弄出了这些误会。”
“我等哪有这样的胆子谋逆啊!”
可不是吗?他们觉得黄祖这边参战的人够多了,干脆就不来一并搅风弄雨了,只等着黄祖等人战胜那位荆州牧,再出来坐享同盟之利。谁知道黄祖如此无能,不仅被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还没让对方损失多少兵马,现在眼看着又要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骨头是硬的,脖子可是软的,那膝盖也自然只能软一软了。
只希望这位州牧能看在他们确实只有点旁观的本事上,放他们一马。
郭嘉远远看着,抱臂冷笑:“没有谋逆的胆子,却有抢占田地、聚众成贼的胆子?要我看,他们今日说是负荆请罪,还不如说是想看看能否法不责众。”
“奉孝觉得该当如何?”
郭嘉答道:“荆南宗贼之间的联盟已经被彻底剪除,正是重整四郡秩序的大好时候,今日来的这些,且先磨磨他们的性子,再抓几个刺头清算罪状,至于清算的凭据,就按洛阳正在重定的新律吧。”
“此外,”他朝着刘备拱了拱手,“还要劳烦使君走访乡里,收容战后流民,奉行怀柔之策了。今日战果,您也可以向陛下报喜了。”
怀柔,是向荆州子民的,而那雷厉风行的手腕,自是对着这些自视甚高的宗贼匹夫!
“不过……”郭嘉忽然顿了顿,面露沉思。
“奉孝有话,但说无妨。”
“我见那荆南宗贼之中,有人坐山观虎斗,想到了一个人,还请使君不要见怪。既要令人自荆州向北送一封信给陛下,是否还应该往北方送出另一封信?”
郭嘉的目光与刘备相对,不难看到,对方的眼中有着一瞬的恍然,已是意识到了,他说的这封信,是送给什么人的。
“你说的……”
“公孙瓒公孙伯圭。”郭嘉给出了答案。
“先前,您因陛下的缘故赴任河东,立足未稳之际,自当先协助陛下夺回洛阳,夺回荆州,来不及联络旧友,但如今有平定荆州战功在手,欲请旧友前来洛阳朝廷归顺,也就顺理成章了。莫非,公孙瓒仍要接着董卓挟持陈留王给出的那个奋武将军官职,或是与袁绍一样,想要扶持幽州牧刘虞?”
刘备连忙为公孙瓒解释道:“他虽心高气傲,但与刘幽州向来不睦,并无袁绍之心。此前……”
他说到此,微微停下了声音,自己也意识到,公孙瓒始终未向朝廷表态的行为,并不能全用幽州路远来解释,确然也有不妥。在朝廷向辽东相问之前,他确实该当写一封信去问问公孙瓒,他到底在想什么!
若能用荆州凉州之事为例,劝得公孙瓒来朝,那也不辜负了先前公孙瓒对他的收留之恩。
这报喜奏折,与规劝公孙瓒的书信,都该即刻动笔。
当然,这报喜,也不能全由他一人来做。名义上,他这荆州牧为主,孙坚这破虏将军为辅,但此战,孙坚孙策战功卓著,也合该写一份向陛下上报的奏疏。
……
孙坚抓着笔杆,头大如斗。
打仗这种事情他熟练,杀人更只是一刀的事情,这写战功上报一事,是不是也太为难他了?
不错,他不像张燕一样大字不识,还得由陛下亲自劝学,但他打黄巾的时候战报是朱儁写的,打平天将军的时候自有桂林郡太守为他上报,现在才算是真得由自己来写这份战报。
若是陛下和先帝一般混不吝的,他也就没那么纠结了。
偏偏陛下是个明君,那他这战报,是该怎么写?
“照实了说不就行了?”孙策显然不能理解父亲此刻的咬牙切齿,半个字也憋不出。可别叫其他人看见,英武非凡的孙坚孙文台将军,现在是这个模样。
“你懂什么!”孙坚一瞪眼,“荆南四郡,占了荆州半数往上的地盘,我们现在打过江来,但要真正扫平四郡,起码还需数月。陛下毕竟年轻,若是瞧见我们渡江容易,杀敌数千,会否以为即刻便能返程去打董卓。我倒是不在乎去关中再捞一份战功,只怕陛下落人话柄。但若是往少了报,又不是我孙坚的作风!”
他是什么人?连荆州刺史都敢杀的莽夫!怎会舍得少报一字半句自己的功劳。
周瑜闻言就笑了:“孙将军何必担心据实以报,会令陛下错误估算局势,提前发起向关中的进攻呢?我猜,陛下亲自往凉州一行,也并不是为了抢先一步从凉州突入关中,只是因凉州局势复杂,需要看到天子的态度。陛下身边有诸多文臣武将协助,早非昔日流落河内情形,荆州军情上报,也必有人为陛下谋划估量的。”
孙坚以笔杆敲了敲脑袋,笑道:“好好好,若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还得是公瑾这样读过书的,把话说得明白。伯符——”
孙策摆手答道:“父亲您放心,我会多交些这样的朋友的。”
孙坚一梗,怒道:“我说的是让你多交些这样的朋友吗?我说的是让你听从陛下的劝学建议,好好学学……”
孙策把砚台托举到了孙坚的面前:“您不是要据实来写战报吗?劳烦父亲,把孩儿一枪戳死黄祖,写得多有大将之风一些。”
孙坚:“……”
他沉默了片刻,无语地把手中的笔戳向了砚台:“少在这里得意,要不是我提醒,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抢到这份战功呢!”
早知道就不提醒孙策这一句了,直接抢了他的马去,省得他在这里得意忘形。
“你若无事,赶紧去写一封信给你母亲,让她速从扬州搬回来,好让我等重聚荆州。”
孙策机敏地后撤了两步,正避开了孙坚甩开的墨点:“这话还用父亲吩咐?我早就让人去办了。正好,您要斟酌字句,谨慎从事,我就出门剿匪去了!”
“你……”
孙策哈哈一笑,转头就走,顺手招呼上了孙坚还想借用来商讨措辞的周瑜。
这剿匪之说,也并不是一句托词。
今日确是关羽张飞相邀,一并去找一路关起门来当乌龟的宗贼麻烦。
该说不说,这联手渡江之战,不仅打得痛快,还让他们这些此前未有过配合机会的人有了联系。正好大家都出身不高,也不乐意把话藏着掖着,倒是混出了些交情。
杀黄祖之时的默契,更是让孙策对刘荆州麾下的两员大将印象大好。
现在,这不是又多出了一个话题吗?
这二位头上有刘备,把那些和洛阳朝廷往来的差事都包揽了过去,他上面有孙坚顶着,也大可放肆些办事。
他提枪向前指去,眉目神飞:“关将军,张将军,今日无事,咱们比一比如何?也好在陛下自凉州折返洛阳之前,再收到几份喜讯!可不能叫陛下眼中,只剩了那些征战凉州的将领!”
张飞连忙应道:“好!你说说看,该如何比?”
“就比——”
……
那荆州刚刚结束大战的土地上,局部的战事在有条不紊地展开。像是已经到来的夏日热浪丝毫也不影响士卒的的平乱行动,反而让他们更有了尽快完成扫荡,还荆州以清平的动力。
而因消息的传递并不那么及时,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刘秉已不在凉州了,而是转道折返了司隶。
自凉州途经并州重抵河东,经由这往来两月的缓冲,此地曾遭疫病的迹象,好像已经完全消弭在了草木繁盛的夏风当中,以初次离开大汉边境的马超看来,这里和凉州实是截然不同的风貌,哪似边地荒芜。
这年轻的小将浑然未觉,陛下把他带走,是为了把他和马腾分开,以免这父子二人在凉州的势力壮大,被羌人裹挟着作战,而是挺直了胸膛,一边把这司隶美景落入眼中,一边想着陛下说的话。
他说:“凉州武学,要培养的不仅仅是在凉州这弱肉强食之地走出来的武将,也是能通晓朝廷律令,知晓朝廷征战方略的大将。孟起要收集的,就不仅仅是西凉各方羌部的建议,也要先亲自来京师长长见识,方能不做那井底之蛙。”
这话说得实在没错。他马超来过了洛阳,便不是只见过边地风光的粗鄙之人!何况,没听到吗,陛下还有一句话呢。
说如今朝廷各处都在重建用人之时,就连陛下自己的仪仗,都是临时重建的。
这临时重建就能士卒着甲,纪律严明,已让马超大觉震撼,但他更在意的,还是陛下的另一句话,说的是他马超仪表堂堂,正适合先在御前行走,做个金吾卫的统领。
陛下夸他长得好,武艺高呢!
吕布算什么?迟早有一天,他要让那句“马中赤兔,人中吕布”,变成“马中赤兔,人中马超”!
刘秉隔着车帘,瞧见的就是马超不知想到了什么愈发神气昂扬的样子,忍不住摇头失笑,估摸着他也还没意识到,现在并州凉州这两路边地武将暗暗较劲、良性竞争,也是刘秉想要看到的情况。
“陛下……?”司马朗低声喊道,让刘秉收回了向外看去的目光。
“你继续说。”
司马朗道:“陛下希望籍田属采办的鸡鸭牛羊,已陆续送来。鸡鸭……”
“那些不用你多管,朕既已回来了,袁术也该尽早走马上任,管好这些治蝗利器。”
“那就说牛吧。朝廷合计采办耕牛六千头,其中两千头用于朝廷军队屯田,余下的四千头,已按照陛下所说,向外张布公告,凡司隶百姓都可向官署申请租赁,用于耕田犁地,只是,臣有一事不明白。”
“你是觉得,我们这般费心劳力,也很难因这份投入,多得到多少赋税进账?”
“是。”司马朗回答道,“按说,河东原本用于开采盐田而打造的盐铲,被运送了一批来到洛阳,可供给洛阳家业被烧的百姓借用,已是陛下广施恩德了,春耕之时,有铁耙荆耱犁地整土,有朝廷令工匠打造的耧车协助播种,又改造了毕岚生前所造的翻车用于灌溉,已做得够多了。现在陛下还将牧鸭与养牛之事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会否……过犹不及?”
刘秉听得明白司马朗话中的意思。他是担心洛阳的百姓以为当今陛下对百姓有愧,为了尽可能填补先帝犯下的错误,于是各方包揽,处处尽心。可这样的包揽,有些时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当然,若非司马朗几乎是陛下流落乡野之后的第一位文臣,他也不敢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
一句担心陛下失了方寸的话。
“朕明白你的顾虑……朝廷不止有司隶的土地,就像朕先前要亲自前往荆州一样,还有其他各州尽在治下。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这些好处都只由洛阳百姓享受了,像是马超这样的边地武将来到洛阳,又会想什么呢?若是处处包揽,让洛阳百姓误以为可以坐享其成,那也同样不是朕想看到的情况。”刘秉拧着眉头,徐徐说道。
他也毕竟是第一次当皇帝,有时候难免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一股脑地倾倒在人前,看看能否在这个天灾人祸频频的时代,帮上些忙。
可正如司马朗所担心的那样,他可以帮扶百姓,但不能,什么都帮。
刘秉的脸色忽然轻松了几分:“伯达也不必如此担心,起码到目前为止,还远不到过犹不及的地步!”
“可那牛与鸭……”
“洛阳才遭遇了董卓乱政,纵火烧城,百姓不止苦于连年天灾,还因大火损失惨重。越是这样的时候,朝廷也就越应该将不稳定的支出承担在自己的头上。就拿治蝗来说,朕不能下旨,勒令每家每户都主动饲养鸭子,由鸭子食用蝗虫,只能由牧鸭校尉来统一养殖。牛也是同样的。”
“原本养得起牛的人家,未必愿意在此时冒着遭人劫掠的危险,继续养着这一份行走的财物,原本的贫户也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份这样的支出。这种大手笔的调控,也只能是由朝廷来做。”
“伯达若是担心此举影响太深,倒也容易!再对外增补一句话,就说这朝廷出借耕牛之事,仅限于灾年,其他的时候要用于均输调度,如何?”
对刘秉来说,以国家角度宏观调控,简直是脱口而出的话,听在司马朗耳中,却又忍不住在心中一声轻叹。先帝自民间加征重税,打造铜人,只为将财富聚集在手中,以供赏玩,到了陛下这里,同样是天家凭借着清算叛逆,聚集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却是用在了这些看得见的地方。
他拱手答道:“陛下圣明。”
“我猜,陛下早年间没少看《管子》。”司马朗下得车来,与卫觊各乘马行在车后时,顺口说道。
“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府不争货,藏于民也。陛下说的外法内仁,也尽数显露在此了。”卫觊点了点头,开口答道。(*)
以洛阳这两月间,虽无陛下居中指挥,也如期推进的租赁耕牛,分发农具等事,更能看出,陛下重回帝位时日虽短,朝臣们受到陛下的影响却不小。
他刚说到这里,忽见前方的马车被叫停了下来,他也随之拉住了缰绳,停住了马蹄向前的脚步。
再向前看,就见陛下跳下了车,信步向着官道旁延展的田地走去,似是要亲自看看近来洛阳官员之中有无阳奉阴违之人,看看这重新生于洛阳的田中作物,是否茁壮繁茂。
日光泼洒在陛下负手缓缓而行的背影之上,让人忍不住即刻跟上陛下的脚步。
不过这令人忽觉宁和的巡视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打断了。
刘秉蓦地抬眸,向着南方望去,自觉自己并未听错,在风中送来的,是孙轻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他也果然看到,孙轻这被规劝着留守在此的家伙策马行来,卷起了一路的烟尘,见陛下身在田间,连忙跳下了马,脚步匆匆地赶来。行到近处,就见他满头都是因赶路而沁出的热汗。
“这么着急做什么,最迟还有一日,朕就回洛阳了。”
孙轻喘了口气,连忙答道:“战报这种事情,能不急吗?陛下——”
他目光炯炯,满脸惊喜:“您说巧不巧,您说将要回来的消息一至,荆州那边就传来喜讯战报了!”
“我看看。”刘秉伸手,孙轻就将那两份捷报,送到了他的手中。
那确实是喜讯!荆州攻克黄祖,打过江去,行将平定荆南四郡的喜讯!
刘秉逐字逐句地看,心中也难以克制地涌起了一份欣喜。
刘备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荆州北部从容处理了春耕后,因他发出的诏令,发起了向荆南征讨的行动。在与孙坚两路会合后,又继续分化整治那些荆南望族与宗贼,必要趁此机会,整顿荆州多年弊病。有郭嘉和蒯越蒯良协助,最迟在秋收前,能够初见成效。
而孙坚的这封奏报,就更像是对渡江之战的战略总结。一路,是他所率领的楼船队伍,吸引黄祖等人的注意,一路,是刘备孙策等人领兵,接应关羽在夏口处充当的内应。从里应外合到两路合击,直取黄祖和苏代等叛贼的性命。
孙坚的据实以告,还真是从将领的角度,把这渡江之战的一路路进军,一次次过招,都精准地表达了出来。
饶是刘秉只能在此地看着这份战报,都仿佛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这战场之上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又是怎样的振奋人心!
这群在原本历史上无缘配合作战的人,现在竟因他的缘故,打出了这样一场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的战役!
在看到那赤壁的地名,看到江上纵火,看到黄祖因前后夹击而死,宗贼非死即逃,望风归降的时候,刘秉更是忍不住一拍大腿,大赞了一声“好”。
一句诗词,也在这一刻,蹦入了他的脑海中,正是那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只恨他虽然骑马已掌握得不错,却终究不能亲自在战场上驰骋,便仅能从部下送来的书信中,窥见这些英雄人物的风姿。
哎,等等……
光是书信怎么够,一想到后世可能不知道何为关羽舍身卧底,孙策投枪杀黄祖,孙坚水上夺船,只知朝廷兵分两路,会合渡江,他就觉得大有不妥。
孙轻也就忽然看到,陛下欣喜异常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如今洛阳……是不是没有史官?”
后汉修编史书的常驻官员,一个是兰台令,一个是校书郎。
但兰台令,因洛阳大火的缘故,被刘秉安排去修书了,校书郎则暂时无人出任。再算下去的话……
“先帝在世时,着令蔡公、卢公、杨公、马公几位大儒,修编《东观汉记》,也就是我后汉的史书,可是他们如今,都在长安。”
都被董卓劫走了。以至于洛阳,确实没有史官!
孙轻并不完全听得懂陛下的遗憾,但一听这句“都在长安”,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吗?
他连忙回道:“陛下如有吩咐,我等即刻攻向长安,把他们全抢回来!”
一见刘秉转来的目光里写满了无语,他脸色一变,改口道:“我是说,把他们全救回来!”
刘秉摇头,忍住了因为孙轻这话生出的笑意:“……朕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抢回来救回来的,和他顺着这战功记事想到的,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是想说,如今洛阳并无史官,我们是否正该顺势培养出一批自己的史官?”
孙轻一愣,就听陛下继续说道:“就如今日,司隶田地间五谷生发,欣欣向荣,又是一番新的景象,可这样的情景本无需记载于史册中,因为大多执笔之人并不知道草木是如何生发,田地又是如何耕耘的。”
“凉州之战,并州武将大显身手,荆州之战,孙刘联军各展所长,但这些将领虽比之黑山军来历稍好,却仍是出身草莽,难得文人青眼。”
……
“或许,朕需要一批新的史官。”
【作者有话说】
饼饼:我们要培养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史官,你们最近都新学了什么字呀
孙轻:除了董卓,还学了袁绍、袁术。
饼饼:……
(*)《管子·国蓄》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北海惊变◎
“新的史官……”孙轻听得耳边嗡嗡回响,本能地又重复了一次陛下的话。
他说,往日的史官,看不到五谷生发,百姓温饱,也未必看得到,这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背后,有多少底层将领的辛酸苦楚。
既已重定江山,为防朝廷无人可用,官员都是重新选拔出来的,为何不能连史官也重新培养一批呢?
如果说陛下为了记录下荆州平乱、凉州除贼战事中将领的英姿,想起朝廷当下史官的空缺,已让人倍觉感动,那么,这一番增补的话,对新一代史官的考量,就真是让人心神动荡。
“对,新的,能把更多应该被记录的东西写下来,让后世以史料的方式记住它们的史官。”
刘秉迎着田间的一片青葱,继续说道。
其实最开始提到史官的时候,他还真就只是出于名场面打卡的想法,希望这个削弱版的赤壁之战,就算有可能无法变成演义里精彩绝伦的过招,也能让人记住这些为定太平而奋不顾身的将领。
但他越说,也越是觉得,这个新时代史官的选拔,真有其必要性。
“甚至有可能,看到的并不仅仅是此次赤壁之战的将领表现,还有此战之中的小卒,能把这一代战争中的伤亡情形也一并记录下来,记录下冶铁技术、打造武器甲胄的技术。”
“看到的也不仅仅是洛阳的土地重新恢复作物生长,也把这一代的农耕技术用更为详实的笔触记录下来,留到下一代以便查阅。”
“朝廷近来指导军屯精耕细作,用的还是前汉的那本《泛胜之书》吧,但是从前汉到如今,相隔百年,百姓之中又有多少经由实践测试出来的新发展呢?它们都没法脱离口口相传的传播途经,达不到更多人的面前。可若是记载于史册,就算经由战火纷乱,到了下一个朝代,这份东西总能被保留下来吧?”
“这史书也未必只能束之高阁,大可以展示给天下人看,但凡有功,便可彪炳史册,留名千古!”
刘秉隐约记得,历史上其实是有这种把当朝国史展示出来引发血案的,但他一个本来不是皇帝的人坐上皇位,对前朝几位皇帝的历史又没什么讳莫如深一说,现在对自己的身份也已问心无愧,史官还少一份安全隐患呢。
怕什么,尽管去写,大胆而又详实地去写好了。让文臣武将都看到,朝廷不仅不会忘记他们的功劳,还会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名垂千古。
“这第一批史官……”
“先从应招贤令而来的人中暂挑两人,任校书郎一职,再从民间挑选有识之人,专门培养吧。”
刘秉缓缓用这份收拢起来的战报,敲打着手心,心中暗道,这么一看,还得早日在洛阳重建官学才好。
这官学虽然建立得要比董卓在关中的那一座要迟,但却起码有三处领先于对方。
其一便是这选拔民间贤才为史官,刻画一幅自下而上的图景画卷。
其二,也是刘秉早前主持河东大疫后所想,该留华、张二位神医在中央,于官学中增设医科。
其三,相比于依靠着大儒之名,将人吸引来此听讲就学,刘秉更希望这官学之中钻研的是经世济民、致用之道。
这官学之中招收的,也就不再是仕宦之后,而是另行一套标准,筛选出有向学之心的人。
“就这么办吧?”
“陛下,其实我觉得我可以……”孙轻眼神发亮地跟上了刘秉的脚步,总觉得这个从民间培养史官这事真是无比适合他。别的有没有记录到位不管,陛下从无到有的发家历史,他保证绝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刘秉脚步一顿:“你什么你,朕近来往返凉州与司隶之间,还没问呢,你这字新学了多少?”
孙轻一阵沉默:“……”
这个,这个问题嘛……
“陛下,我可以解释的!”
……
“连皇宫都还没重新修建,在官舍建完之后,就先重建太学了?”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坐在道旁歇息,与同伴听着一旁歇脚的商人交谈,不由面露几分讶然。
他问话的声音大了些,顿时引来了距离他最近那人的注意。
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年轻人,见他虽是身着长衫,却手掌上满是老茧,不似什么正统士族出身的读书人,不知为何先对其多出了几分亲近。
“你不是听到了风声,来做这第一批太学生的?先前,陛下对一众黄巾出身的将领劝学,洛阳就在传,待蔡师重新整理完毕了书籍,填充太学书库,便是此地要重建的时候,说不定也不再拘泥于门户之见了。有些自知学问不足的,没去参与选官的考核,就在洛阳周遭盘桓,只等着太学重开呢。”
年轻人回答得老实,甚至在这商人看来,不知为何还有几分窘迫:“还真不是因此前来的。”
一旁同行的人干咳了两声,试图转移开话题,向这商人请教道:“那不知,这太学重建后,要如何入学?”
“这我就不知道了,约莫还是要先多读过几本书的吧。”商人摇头答道,“不对,也不好说……此次太学重建,陛下让人放出了风声来,说有两类学生,在入学时的要求,可以没那么高。”
“一类,是从医的。张仲景先生,你们知道吗?”
听那商人操持着荆州口音,年轻人答道:“说来也是巧了,我们虽是豫州颍川人士,但刚从荆州南阳来的,听过这位名医的传闻。听说他常为当地百姓看义诊,救活了不少人,竟连陛下都知道他的名字,把他请到司隶来了。”
商人一拍大腿,对于家乡的名人被外州人士得知,大觉兴奋:“正是正是,这位神医在司隶,与那华神医联手,解决了河东河内的疫病,陛下大喜,便说要为传扬医道尽一份心,在太学增设医科。若是有些医术功底,或许也不需读过那么多书,也能入太学了。”
年轻人和同伴彼此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摇了摇头。这条门路虽说正如这商人所说,放宽了不少限制,但并不适合他们。
二人都是游侠出身,平日里也就能在打伤了人后处理处理伤口,如何能转道学医去?
商人瞧见这两人的小动作,笑道:“别急呀,另一条门路听上一听也不迟。陛下还要一批新的史官,记录朝廷与民间各处,上至朝堂,远至边陲战场,甚至是田野耕作,都要一应记录在册。我们都在猜,是董卓在洛阳放的这把大火,对陛下影响不小,宁可不放过细枝末节,让百姓都获知,也绝不要再有这种众多记载付之一炬的情况了。”
“若不是荆州的捷报刚传回洛阳,我又能送一批新货往荆州兜售,别说,我还真挺想去的。反正洛阳骂先帝的那么多,也不见陛下把人抓到牢里,可见在陛下手底下做史官也没那么危险,那我可就多的是东西想记录了。”
他一边说着安全,一边也没忘记又向那两个年轻人靠近了些,随即低声说道:“说句不客气一点的话,既然都要记录田地如何精耕细作了,不如把那袁校尉如何养鸭也记录记录吧。早年间我来洛阳做买卖的时候,被他拦路耻笑了一顿,气得我那是十年都没忘记这旧怨呢,现在可得好好写写,路中悍鬼是如何在鸡鸭间扑腾的!”
“噗——”那两个年轻人听到这一句,着实没有忍住,全都笑了出来。
听到他说,陛下想要绝不放过细枝末节地记录战场时,他们都已下意识地想到了才在荆州结束的那场战事,想着参战的几位将军若是听到这样一句,还不知会有多少高兴。得遇这样的明主,也真是这些将军的大幸。
再一听这商人的“报仇”,他们也顿时意识到了,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人留名青史的方式,好像就把路走得迂回了一些。
那商人又道:“陛下还专门说了,这修史学的太学生,读书不用太多,免于已自成一套见地,未必适合于当朝的史书修撰,又要能够吃苦耐劳,行路万里,上与朝臣说得来朝政要闻,下能入贩夫走卒之间闲扯南北。”
“我敢说,这样的人不好招,却很有可能……”
“可能是我们这样的人,最好的出路。”
那与人闲谈的商人,转回到了他先前的队伍中,留下那两个不太像读书人的年轻人彼此相对。其中年纪更小些的那个,当先一步说出了这句判断。
他的同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阿福,结论如此是没错,但是……”
“我已改了名了!”被称为“阿福”的年轻人坦荡答道,“我现在叫徐庶。朝廷重建,昔为贼寇之人,也可因协助陛下安定社稷而封官,我又为何不能诸事翻篇?”
去年,他因为人报仇的游侠之行,被官府捉拿问罪,不得已之下,他用白色的粉末涂抹在脸上,披散着头发逃亡,结果因形貌打扮过于醒目,还是被官差给捉住了。但好在,如今又不是籍贯造册还要有画像对应的年代,他人是被捉住了,但只谎称是流亡到颍川来的,官差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把他捆在柱子上让人来指认,却并无一人说出来认识他。
趁着官差不备,他的同伴又出钱出力,把他给救走了,辗转前往荆州避祸。
经由这一遭,他总算是觉得,光只有蛮力,看起来潇洒肆意,真到了遇事的时候,也只能逞一时之气,还有可能连累亲朋,不如从文求学,或许还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荆州的私塾旁听了几月后,改名后的徐庶就和同行的石韬一并,打算往洛阳来碰碰运气。毕竟,那洛阳虽曾遭遇大火,但用于匡正天下经文规范的熹平石经,可还在洛阳呢。就算学不会,先去临摹一份拓本在手,也有了一份研学的资本!
谁知道,他们刚来洛阳,就遇到了这样的一个好消息。
太学重建,最重要的是,这个降低了收人标准的文史门类,好像正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徐庶越想越觉得可行。他确实转道学文不久,但他这个人聪明,学了数月所得,就不逊色于旁人的数年,虽称不上是出口成章,也能说起些文章典故了,更不必说,只是用简单的文字来记载些什么。
说不定,正好能通过朝廷的考核呢?
至于身份问题,反而是应该被排在后面的东西。
陛下不仅重用昔日的黄巾军,对外拿出的,也是唯才是举之说,难道还不能给他徐庶以一片容身之所,待得学成之时报效国家吗?
他咬着牙,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刚抵达荆州的时候,我曾让人捎带了一封口信回家,向我母亲告知我的平安,可想想也知道,我犯了这样大的事,不得不改名之后背井离乡,母亲如何能放得下心来?可若是我能就读于太学,在天子脚下谋生,就算暂时还不得相见,她也绝不需再为我.操心劳神了。就为了这个,只要真有这一线希望,我也一定要试上一试!”
这话一出,石韬原本还想因担心而说出的规劝,顿时说不出来了。
他也确实劝不住徐庶做好的决定。毕竟,这位少年时期就敢拔剑杀人的游侠,虽然这一年间学了不少文化,也效仿士人穿上了长衫,却在眉眼间仍能看出一份天然的执拗。
他连忙应道:“好!那我们就去那洛阳太学碰碰运气!”
徐庶认真地坐在原地,又沉思了一阵,说道:“既要正式求学,我们再各自为自己取一个表字如何?”
“表字?”
“对!虽出庶民之家,但也不能真是一无所有吧。这名字,便是我们日后与人相交的门面。”
当二人次日重新整顿了行囊,踏上北上旅途的时候,已是彼此之间元直、广元地叫上了,一个是徐庶徐元直,一个是石韬石广元。
年轻人总是有一份朝气蓬勃的模样的,哪怕先前还经历过隐匿逃亡之事,现在也已因入太学的可能,而振奋起了精神。
哪怕此刻的太学还正在一砖一瓦地重新搭建当中,也丝毫不影响二人的热情。只因当他们踏过洛水,来到太学之前的时候,从聚集在此的士人口中得到的消息,与那商人所说的并无多少不同。
不仅如此,他们还得知了另外的一个好消息。若是愿意参与到太学的重建当中来,到了傍晚时候,还能和同在此地的士卒一起参加识字的课程。
徐庶如今的识文断字进度,其实远胜过这些士卒,但架不住他发觉,负责教授这些人的少年,虽然好像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却着实学识渊博,正能让他借机请教。
比起有些时而聚首在太学前,感慨陛下为何不像董卓启用卢植荀爽一般,把郑玄请到洛阳来的人,徐庶就要务实得多了。
能掌握住的知识,才是属于他的东西。
没瞧见陛下让人题字送来此地的门头牌匾吗,上面写着的,是“经世致用”四个字。
不过这些人连带着徐庶在内都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这位陛下听着司马懿转达的“建议”,也露出了几分郁闷,捂着额头答道:“是我不想请郑康成前来吗?”
是这事难办啊。
与卢植、蔡邕、荀爽等人同为大儒名家的郑玄,在古文经学和易学上的造诣,还要在前面几位之上,哪怕是党锢之祸期间,也在家乡闭门写作、教授学生。不说郑玄本人,他的那些门徒,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官员储备财富。
但郑玄此刻,虽没像是卢、荀等人一般,被董卓裹挟着带到长安去,却也没在离洛阳太近的位置,而是在遥远的青州。
从去年稀里糊涂地当上皇帝,到现在重回洛阳,刘秉几乎没得过一日的歇息,一直在整顿洛阳和其周边各州的秩序,同时提防着董卓有所动作,哪有空管到冀州以东的青州去?
就连冀州,也是因刘表对韩馥的“速战速决”,才从名义上归属于他的。那青州,是真分不出多余的心力来。
有人会说,既然他是皇帝,为何不修书一封,送到青州,延请郑玄入朝呢?
可要知道,就在三年之前,因先帝的授意,朝廷的三公分别向郑玄发出过一份邀请,都以失败告终,刘秉自认,自己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关起门来钻研风水易理、经学典籍的大家出门来洛。
这位郑玄先生,如今也已是六十四岁的高龄了,以古代的平均年龄看,绝对能称得上是长寿,那谁又能保证,把他从青州接到洛阳,谁知道在半路会不会出什么事?
最重要的是,青州现在,还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刘秉看着手中这份由张燕送来的奏报,只觉头更疼了!
倒不是因为奏报之上的字。
张燕时隔数月才送回这封信,似乎也颇有一番“非复河内张燕”的想法,比起不告而别后向陛下请罪的那封,这次的信上,不仅空白和打叉少了许多,在言辞达意上也比之前进步了许多。
而是因为这信上的内容。
正好司马懿来向他汇报重建太学的进度,刘秉就把这封信递到了他的面前,“来看看,现在该当如何处理?”
司马懿接过了信来,就见张燕在信中写道。他和杜长等人来到冀青交界之地,很快就见到了驻扎在此地的管亥,也在随后见到了驻扎在青州的张饶。
这两人都有不少黄巾士卒随从,对于张燕的突兀到访虽有疑惑和警惕,但对他的重视远不如想象中的重要。杜长从中说和,讲起在司隶的所见所闻,也让管亥等人将信将疑,怀疑杜长并非有感而发,而是拿了朝廷的好处,来收服他们。
若是换成一年前,张燕这会儿听到这种质疑的话,早就急脾气爆发,转头喊上人来和管亥打架了。但现在他自知自己辞行突然,不干出一番成果就回来,必定要给陛下惹来麻烦,还得换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于是他和管亥打赌,且看看邻近的冀州在因陛下下诏、改换了州牧之后,到底能否局面焕然,百姓安居。
可那刘表又不是个神仙,没个三五月在,哪有什么焕然一新的说法,必须等上一等,才能看到换了冀州牧后的效果。
但谁知道,这一等,就等出了问题来。
青州有个郡,叫做北海国,北海国的国相叫做孔融。这人年轻的时候就因让梨而出名,还因党锢之祸中窝藏名士,名声更为响亮。到了成年后被朝廷征辟,还一度做过虎贲中郎将这样的要职,不过在董卓入京后,和袁绍的情况有些相似,被安排到了北海国这偏远之地。
孔融的实力算不得强,虽是当过北军中侯、虎贲中郎将,也并不擅长军事,所以当袁绍起兵赶赴兖州、与曹操会合的时候,孔融并没有动。
他在做什么呢?他在北海建学校、举贤才、表儒术,以及,和流窜在附近的黄巾军为敌,集结百姓重设城邑。
当然,战绩是没有战绩的,还被张饶打败了一次,闷头回去继续修学校了。
因大儒郑玄也在北海,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孔融的座上贵宾,正是文化氛围熏陶全境啊……
然后就出问题了。
出了个大问题!
以孔融的性子,先前败给张饶,并不会让他气馁,反而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来到北海不久,做出的准备还不足够,迟早又有一战。
偏偏此时,张饶和管亥还因张燕的劝说,暂时偃旗息鼓,又为了压住黄巾免生动乱,张燕掉头前往冀州,向刘表借粮去了。
这孔融又哪知张燕他们的赌约,一看此情景,还以为张饶虽然胜过了他,其实也没讨得什么好处,这不就暴露了色厉内荏的本质了吗?
张燕人还在冀州呢,就收到了这见鬼的坏消息。
孔融举兵征讨管亥张饶,反而被管亥大怒之下,围困在了城中。
郑玄的长子郑益恩,在孔融到任之后就被举为孝廉,此刻眼见孔融有难,怎可袖手旁观,直接带人来援,若不是杜长反应机灵,瞧出了他的身份有异,他险些就要死在乱军之中。
总之,先前的和平顿时变成了泡影。
张燕和刘表,从某种意义上,可能正在因同病相怜而抱头痛哭。
天下蠢人,何其之多!
【作者有话说】
张燕:哇哇大哭,我是要给陛下报喜的啊,你……
刘表:哈哈哈哈原来不止我一个被人坑啊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一更)
◎如朕亲临◎
自诩聪明的蠢人,更是天大的祸害。
……
“好一个愚蠢的孔融!”
司马懿还正在往下看呢,就听到了陛下盛怒之下的一句拍案大骂。
他抬头,就见陛下年轻的脸上阴云密布,一向让人觉得和善包容的眉眼间,也蛰伏着喷薄欲出的怒火。
他此前没在陛下的面前,竟不知陛下此刻的怒火,和先前袁绍谋逆劫走荥阳王的时候相比,到底孰轻孰重。
但好像,只比惊闻董卓放火焚烧洛阳城的时候,稍弱一筹而已。
真的只差一筹。
可这也真不能怪陛下表现过激。
按照张燕所说,原本他都已暂时说动了管亥等人,等着看冀州重新归于陛下治理后的变化,或许就能在刘表治理冀州有成后,兵不血刃地收服冀青二州黄巾,收复这以万为计的乱党。
偏偏孔融突然发兵讨伐,打破了原本平静的局面。只怕管亥都要以为,是张燕与孔融密谋,一个稳住他,一个偷袭他了!
此刻乱起,朝廷又要多花费多少时间,多少人力来平息此事?
那一众黄巾又还能否顺利归降?
“前有韩馥,后有孔融,这些人自诩名士,世人追捧,可朕怎么就看不到他们为朝廷为百姓做出多少贡献,只见他们做出这样的蠢事!”
“名士名士!别人夸得多了,他是不是真觉得自己幼年让梨,少时藏人,就能成一方豪俊,只要胸怀大志,就必定能成,以为他举兵耀武,就必定有万人随行,一呼百应?”
“甚至韩馥都比孔融多几分本事,起码他知道,该不动兵的时候就不动兵,也总好过……”
“陛下息怒!”司马懿连忙上前两步,“孔文举……不,孔融此人,张将军信末,冀州牧已有定论,便是朝廷即刻出兵讨伐,也是师出有名。陛下不必为了这样的人大动肝火。”
“若这只是孔融被困,我也不必这么生气了。”
刘秉在身侧捏紧了拳头,勉力压制着心中的勃然怒火。
司马懿不提到刘表的补充两句也就算了,这一提,更是让人对孔融的行径叹为观止。
刘表在信中为张燕补充了两句,说观孔融早年所为,他被管亥围困后可能支撑不了多久。
此人崇尚清谈,于是往来甚秘的人中,不乏轻佻者,那么由他选出的官员,可能也大多是这样的人。他虽对学识渊博的大儒多有敬重,但其实极少向长者请教国事,想来在北海朱虚县的城防上也是如此。陛下当速做决断。
翻译过来就是,孔融他能说但不能做,守不住城的,陛下要救还是要如何,都该早一些给出个答案。
刘表是冀州牧又不是青州牧,就算和张燕此刻深有同感,也必然不会在对孔融的评价上夸大其词,这应当是一句客观的点评。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坐在北海国国相,等同于是一郡太守的位置上,而在此事发生前,居然没人觉得其中有问题,不曾向已日渐稳定的朝廷提出异议,认为应该更换孔融的位置,这才是最让刘秉觉得生气的地方。
也又一次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他,皇帝不好当,一个原本趋于崩溃的朝代的皇帝更不好做!
他已有了汉室君主的正统之名,却依然无法阻止,有些已日趋根深蒂固的陋习,依然在发挥着它的作用,那些本因随同腐朽朝代一并埋葬的人,还得到了喘息之机。
山河日下,不是夺回洛阳,平定凉州荆州就够了的。
“朕气的是,从董卓乱政到如今,朕借黑山军扶持重回洛阳,还不足以让人知道,评判官员,该先看他是一位名士,还是一个真正的好官。是原本能日趋稳固的信任,只需要有些人轻轻动手就能推倒。是荆州喜讯传来,我们本可以休养生息到秋日,就能向关中进军,征讨董卓,却被这北海一事又牵绊住了手脚!”
“青州百姓何辜,要受孔融与管亥相争之苦?关中百姓何辜,要仍为董卓所辖,不知明日死生。天下百姓又何辜!”
孔融!好一个谦逊让梨的北海孔融!
司马懿抬眼就见,陛下的脸色愈冷,在那张本就更有帝王威严的脸上,现在还多了一抹肃杀之气。
他连忙答道:“这孔融本就是在董卓废立之后接下的朝廷委任,陛下不必将其过错看得太重,朝廷即刻出兵讨伐,既可解了北海之围,又可令管亥等人知晓,朝廷并不与孔融同流合污。”
“你是说,与青州黄巾合兵一处,攻破北海诸县?”刘秉眼神一凛,忽然在考虑,是不是还应该再给司马懿增加一些道德课程。
“正是。”
“但朕以为不妥!”
司马懿一愣。
刘秉沉声开口:“黑山军虽是黄巾出身,但已接受了先帝的招安,从名义上来说是官兵,又有救驾护持之功,乃是朕的元从功臣,可青州黄巾呢?他们盘桓于青冀之间,其中固然有因生计而被迫从贼之人,却也不乏有流寇匪徒聚众于黄巾之中,以抢掠烧杀为生。一旦一州之中的粮草匮乏,便转战他处,依靠地利,游走于冀青徐兖四州之间。朝廷与之贸然合兵,往后要如何整顿军纪,如何镇压各州匪患?”
今时今日,已与刚刚在河内起兵时不同了。
朝廷的秩序、礼仪、法度,都在逐一恢复,怎能再以草莽的方式处理争端?
青州黄巾从选择了观望开始,也意味着他们是一支没那么容易安分的军队。
他们还不是自己人!
“再说孔融,他与韩馥的情况又有不同。朝廷派遣刘景升出使冀州,意外发现了韩馥的谋逆之举,将其包围拿下,迫使其畏罪自尽,是说得通的。那么既有韩馥之事,是否早该查验天下诸州有无谋逆之人?北海与冀州相距不远,此前为何不查?”
“若是今日定韩馥为谋逆,明日称孔融非我之臣,后日,是不是就该交州益州幽州人人自危了?朕未能及时撤去孔融官职,是朕的错,认就认了,不能与韩馥之事一概而论!”
不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简单粗暴的。
到了需要讨伐的时候,才说他是另一个朝廷的臣子,对自己来说是叛逆,那么,其他正在观望之中,本可以在剿灭董卓后顺理成章收回的地方,会怎么想?
司马懿聪明,未必想不到这一点,但他说出的是一条对当下来说最省力的路,而不是在刘秉看来,真正用于重塑秩序的大路。
“仲达,再想一想,再给朕一个答案。”
刘秉的指尖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案,心中的烦躁溢于言表。
但这一下又一下,好像也是叩击在司马懿的心口,让他心头一震后,极力从另外一条路往回拐,试图思量出另一个方向的前路。
“臣……可否这样认为?陛下需要让人知道,北海从来都是您承认的治下,孔融也是您的臣子,但他是一个不合格的臣子,您认为没有尽早革除孔融的官职,是您的过错,而不是他在青州谋逆、未及察觉。甚至,最好能借此,打消一部分旁观之人的疑虑。张将军与孔融之间,就管亥之事其实少了一份沟通,但罪不在张将军,而在无诏擅自出兵的孔融。至于围困青州的黄巾,既要用,也不能轻易将其招安收归,否则迟早变生肘腋。”
“是。”
“那臣以为,该当即刻下令,派使者持天子剑为信物,调幽州公孙瓒,前去坐镇青州!”
司马懿振振有词,依照着陛下给出的底线,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也是一个,刘秉还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的答案。
“公孙瓒?”
“正是!”司马懿解释道,“普天之天,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陛下所言,这公孙瓒虽于幽州领将军位,但并未入朝支援陛下,不是因他欲认关中朝廷为主,而是因边地有乌桓动乱,边军不可擅动!但此刻冀州正值更换州牧后的重建之时,分不出多少兵力支援青州,就算能分出来,也难以对管亥的黄巾军形成压制,那就不得不调公孙瓒的白马义从来援!”
“这位持天子剑为信物的使臣,需居中主持,在解北海之围后,历数孔融之过,尊奉圣意,将其革职查办,也需让公孙瓒知道,他能得此出兵机会,不是因为朝廷只能依靠于他,而是要给他,甚至是给更多像他这样的人一个台阶走下来!让他们知道,陛下宽厚仁善,却不是放任自流、无为而治的君王。”
公孙瓒,就是最好的出兵人选。
司马懿说到这里,又忽然叩首道:“请陛下恕罪,这个出使的重任,臣不敢,也不能争。”
他这一跪,刚刚还有些严肃的气氛,顿时消弭了几分。
刘秉忍不住笑道:“仲达啊,你这是在怕什么?”
“怕臣去劝公孙将军,他以为朝廷在用另一种方式拿他开玩笑。”司马懿低着头,郁闷地答道。
他又不是没听刘备说过,他那位同门师兄,样貌长得好,本事高,自有几分心高气傲,这样的人,若是知道刘备比他晚起步,现在却已坐稳了荆州牧的位置,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想法。
再看朝廷让他出兵平乱,却派来一个小孩……他估计更要多想了。
当下既不宜横生枝节,就不该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所以这建议是他提的不错,事情却不能由他来办。
司马懿不恨自己效力于陛下麾下太早,只恨自己出生得晚,竟要将这份大功拱手让人。
偏巧此时司马朗还从陛下这里接了不少管理洛阳农耕的活计,无暇脱身,那就连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做不到了!
刘秉拍案而笑:“噗……公孙瓒他……”
哎,确实保不准会这么想。
一想到这稍有些滑稽的场面,刘秉先前因孔融而生的怒火,也终于在眼前的人才兴旺中回落了不少。“那以你看来,由谁走这一趟最为合适呢?”
司马懿没有思考多久,就给出了答案:“此人需沉稳有威仪,长于智谋,能与黄巾、边军往来交涉,我想,陛下已有想法了。”
是啊,这样的人,在刘秉的治下原本就没几个。
有些,还暂时动不了,比如正在主持修编律法的沮授。
“去吧,让荀公达来见朕。”
司马懿的指向够明确了,刘秉又怎会想不通这个答案。
算起来,此刻能当一方智囊的人里,除了自认年少的司马懿,也就数荀攸有空抽身了。
又不知道是不是因先前河东河内大疫的缘故,他让人转达麾下诸谋臣,身体不够健壮的不能同行,近来荀攸还从军中学了几套操练健体之法。这么一来,这先往幽州,再去青州的旅途奔波,对他来说也不算是件难事了。
这件棘手的难事,就由荀攸去做吧。
听得陛下转达了张燕的奏报,以及先前他与司马懿的商谈,荀攸若有所思:“这幽州一行,倒是还有另一事可做。先前我与陛下说,您为帝王,需令宗室,都安于做个宗室,以如今的局势看,荥阳王唯您马首是瞻,虽脾性胆怯,也没在逆贼袁绍面前丢了皇室体面,冀州牧荆州牧为宗室之后,都各有建树,也该去看看,那位刘幽州是怎么想的了。”
“至于这说服公孙瓒威服黄巾,解北海百姓之困,臣必定替陛下办成!”
刘秉微微抬起了嘴角:“公达,你这句话足以让我知道,你不会令人失望的。”
因为他说的,是解北海百姓之困,而不是解北海之困!
“荀卿听令!”
刘秉面色一正,抬手,举起了手边的佩剑,与在司马懿向荀攸通传消息时写完的圣旨。
“着你即刻赶赴幽州,调白马突骑赶赴青州,平乱贼匪党,除无为官吏,凡出此剑,如朕亲临,公孙瓒、张燕等诸将,都需听你调派!”
荀攸抬手接剑,心中顿时情绪激荡,好在他一向面容敦厚,宛若智迟,此刻也慢了一步,没将那激动全写在脸上,只定定回道:“臣——谨遵圣谕。”
这把佩剑,算起来还是出征洛阳之前,和那些士卒回炉重铸的兵器一起打造的,远不似陛下那身与众不同的龙袍,还有着非同一般的特征,甚至稍显朴素了一些。
但随着陛下的这道诏令下达,这洛阳的朝廷好像又已向着前方迈出了一步,让他这第一个接到天子剑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陛下……”
“说起来,”刘秉没给荀攸以表达感动的机会,他讲完了公事,就已闲谈道,“公达,若是朕没记错的话,早前,颍川荀氏为避董卓之乱,大多随着文若迁去了冀州,还有一部分并未回来。你此次前去平乱,还需途经之此,再多带些人回来吧。也算是你未缺席荀氏上下的迁居行动了。”
荀攸:“……”
陛下这一句话,就让他又想到了早前没随其余荀氏族人撤离,而是与荀爽一并留在洛阳的情形,以及他为了调查陛下的真假,自己送上门去的笑话。此刻再去回想,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命该如此。
这再多出来的一项任务,说来也并不难办,只是……
士族名流之家,对于陛下的唯才是举,和保举黄巾为朝中重臣,或多或少还有些偏狭之见,故而止步未前。
可若是让荀攸说的话,陛下的耐心,已然止步于韩馥、袁绍、孔融之事,若觉得来了三两人便足矣,很有可能,会招来天大的麻烦。
他也该去好好说道说道了。
“对了,”荀攸刚向陛下告辞,见陛下也已俯首案前,由着他退出此地,忽然又听到了陛下的声音,“让文若来见朕。”
荀攸没有多言,只把这道传唤的消息告知了荀彧,便准备去收拾上路的行装。他向来低调处事,也不打算把有些差事弄得太过劳师动众。
可陛下的佩剑这种东西,对于追随陛下起兵的众人来说,难道是什么很难认出的东西吗?
“荀军师,陛下是否有大事要做?”
“此次又要派遣哪一路兵马出征?”
“荀军师……”
荀攸:“……”
救命啊,这一路上,各方投来的注目礼,都快把荀攸给淹没了。以至于这位天子亲遣的使者,竟好像是落荒而逃地挣脱出了人群,勉强回到了自己的宅邸当中。
而在这一片热闹的另一端,得到了荀攸传诏的荀彧,也已站在了刘秉的面前,听得陛下说道:“朕有两件事,希望文若尽快办妥。”
“一件,是朝堂官员的考核升降制度,务必早日成文,发往诸州。”
荀彧颔首道:“此事,臣已在着手办理了。”
“那就说另一件事!”刘秉道,“代朕草拟一份公文,分发至各方官员手中,务必让他们了解其中的意思。中央朝廷与地方官员往来办事,务必留有交涉的证明,彼此之间传达消息,也必须精准、明白!谁再敢卖弄高深,让人猜谜揣度,就给我早日陪袁公路养鸭子去,磨砺磨砺心志!”
办事留痕,说话明白,谁也不许给他当谜语人!
别管他刘秉是不是天下最大的谜语人交流受益者,反正现在,他必须杜绝这种可怕的陋习!
【作者有话说】
饼饼:我是皇帝,我说了算!
(掰手指算)晚上还有一更,12点前,尽量这周末结束冀州青州这段,然后就离打董卓天下统一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