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洛阳一步之遥,董卓竟先一步放火,摆出了不敢在洛阳久留的架势,士卒就算不用上面提醒,也能察觉到这个信号。
正如荀攸所说,董卓的残部正在后退,试图为自己谋求一路生机。
河内出发的这些兵马,却已是毫不相让地压了上来。
“大哥!”
张飞一声惊呼,就见刘备原本在后方与卫觊一并周转军需,现在已操着刀杀向了前方,宛然又回到了武将的身份。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刘备的老师卢植正在洛阳,现在也是生死未知,又怎敢再有耽搁。
张燕本就身形灵活,已带着一路精锐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高处,将一片箭雨射向了西凉军的后方。
吕布等人自不必说,已和赵云合兵到了一处,身先士卒地冲杀在前方。
但真正压倒这一路援军的,应该还是段煨的举动。
他借着摇动的火光,勉强辨认出了敌方校尉所在,司马懿连忙睁大了眼睛,为他谋划了一条厮杀到那校尉面前的路线。
段煨深知他这降将要得到何种待遇,与此次交战的结果密不可分,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司马懿的话,顶着肩上中了两箭,也斩断了那敌军校尉的头颅。
一时之间,山中呼声震天。
却是只有刘秉的这一方在欢呼,而董卓的兵马连一声呼喊都顾不上,就已掉头逃窜而去,向着光线最是明亮的地方逃去,还希冀于能够赶上董卓撤兵的脚步。
但后方的追兵已是越战越勇,如何会给他们以逃窜的机会。
被按倒在山路上的,被踩踏在马蹄下的,被一箭射死在山石上的……
每一刻好像都有人在倒下去,也终于让出了这条杀向洛阳的大道!
刘秉何敢有片刻的停留,随同开道的精锐冲向了远处的洛阳城。
不知道是因他之前确实练习骑马勤快,又确在此道上很有天分,还是因为紧迫的局势和专注的心神作用,让他这策马疾驰间不见半点生涩稚嫩,只有皇帝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他的王都。
可当他纵马行出邙山山口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片烧天的火势。
他刚穿越来的那一晚,险些以为,山道间连缀的火把,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但现在,他更希望是一场梦境的景象,就这样太过生动而真实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甚至让他身形一颤,仿佛被灼人的火舌烧到了脸上。
在他的眼前,洛阳的宫城已经彻底陷入了一片火海。
而在洛阳的郭区民户之间,仿佛曾有一队骑兵肆虐而过,撞出了一条条血路,也在四处点起了火。冬日的寒风没将这些火给吹灭,反而助长着火势,让它们变成了一团团落下的太阳,烧得人四散奔逃,凄声不断。
那烧杀掠夺之人,却已在他的兵马越境的那一刻,收到了危险降临的信号,竭尽全力地向着洛阳以西的函谷关方向逃去。
荀攸担心荀爽,司马懿担心司马防,倒是贾诩身无牵挂得多,还能用冷静的语气向刘秉谏言:“陛下,按照火势,董贼兵马可能还没撤离太久,若是此刻让骑兵尽数上前追击,或许还能——”
“救火!”刘秉的眼睛里也烧着火,变成了两个掷地有声的字。
他此刻已跳下了马来,一把拨开了贾诩的手,向着前方的诸将喝道:“传朕旨意,所有兵马,速去救火,保洛阳子民的性命!”
他已敏锐地察觉到,比起历史上记载的迁都,董卓的时间少了太多,这让他根本来不及迁走太多的百姓,迫使这些人哪怕一定会死在路上,也要被刀兵驱策着向长安走去。
只要尽快扑灭火势,还来得及保全他们的性命,能救多少是多少!
有战马运送,有士卒肩挑,从河中、从井里打水来灭火,总比只靠着这些百姓自救更有效率。
赵云拨马回头,就见陛下的眼中,根本没有那座摇摇欲坠的宫城,也没有那曾经的朝堂百官,只有在四处的火势里发出求救声的百姓。
也让那两个字哪怕透着沙哑,也坚决得让人心颤:“救火!”
可突然之间,陛下的眼中又像是过了两道电芒,仿佛这句用尽了力气的呐喊,忽然之间让他打通了天灵,想起了什么遗忘已久的事情。
刘秉目光发直地看着前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只传入了附近几人的耳中:“吩咐下去,救火之时,留意井中。”
“尤其是,城南的井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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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天不绝我大汉!◎
“你们说,陛下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张燕一边在夜色中疾行,一边忍不住问道。
可惜跟他同行的人,显然没法给他一个答复。
徐晃白波贼出身,因渡河之时表现积极,得了陛下的几句夸奖,但大多数时候仍在当闷葫芦。
孙轻来过洛阳,但只是来拜访司马防的,又没研究过什么井啊池的,只知道要将陛下的话奉若圭臬。
他嚷嚷道:“管那么多干什么,陛下都说了,先灭火!”
灭火才是头等要事!
孙轻看着眼前这座烧起来的洛阳城,心中五味杂陈。
哪怕早在上一次到访此地的时候,他就已经卸下了对洛阳不切实际的想象,也不曾料到,洛阳在经历了董卓入京的祸事后,竟然还能被付之一炬!
洛阳的皇宫已经彻底烧成了一片烈焰,没有了抢救的机会。
倒是这洛阳周遭的郭区民舍……
“快!”张燕也暂时卸下了那份疑惑,指挥着跟上来的黑山精锐。“火势成片的地方,先在附近挖出一段壕沟阻火。再去寻灭火的工具和水源!”
洛阳城南,沿着洛水而建的这一条民舍尤为拥挤。但往日里,这些住户被京中富户笑话,是要顶着被洛水泛滥的灾祸威胁,也得凑到天子脚下,现在却是取水灭火最容易的一批人。
反而是东南角的这一片,为了更方便在城东集市务工,同样扎堆团簇在一起,成了遭灾最为严重的地方。
火一经烧起,便迅速地蔓延了开来。
那是寒冬腊月里的一把火。
却分毫也没让这些没钱烧火的人感到暖和,只看到了他们遮蔽风雨的陋舍即将荡然无存,失去这最后的立锥之地。
“我的房子——”
老人嚎啕着想要扑上前去,又被家人拼命地往后拖。
“火都烧到咱们房顶了,先保住性命要紧啊!”
“可我在床下还藏着东西呢。”
他方才被西凉军的骑兵马蹄声惊吓得四处躲藏时,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只想着要带子女保住性命。但当西凉军消失无踪,折返回来时,看到落脚的屋舍背后跳动着大火,他的心就直沉谷地。
然而,也就是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敏捷的黑影冲入了屋中,不多时便顶着灰头土脸的样子,猛地把一个陶罐抛到了他怀里。
“你……”
“退后些退后些!”张燕没耐心地把人往后推了两步。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惊醒了先前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老人。他愕然地向着来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竟来了好一批兵士,还推着数架兵车,狠狠地向着这片民舍撞来。
撞不开的,便由三五十人合力拉拽,木墙应声而倒。
再往后,则又有三五十人举着铁铲向前挖掘,延续着他们后面的一条“粗线”。
老人呆愣愣地看着。
按说,因西凉军近几月间的行动,因洛阳再往前数几年都荒唐而混乱的局面,在看到这些推着兵车,扛着铁铲,身着皮甲的士卒时,他就又应该找个地窖把自己重新藏起来,唯恐他们暴起伤人。
可手中的陶罐又沉沉的,将他定在了原地。
“砰”的一声巨响。
一把铁铲卡进了屋顶中,一记猛劈,将着火的屋顶直接掀翻了下来。刚起火不久的屋面砸在了地上,溅起了地面的尘土,却也让火势暂时被这一砸直接扑灭了。
碎裂的木板横飞了出来,老人踉跄地被人拉开了一步,才避开了一片翻来的碎片。
“燕哥都说了让你退开些!”一名黑山军的士卒笑了声,向着张燕问道,“张将军,您方才冲过去的样子,真是对得起你那飞燕的名号啊!”
张燕回头瞥了他一眼:“少说两句,多干点事吧!”
他本就是黄巾出身,看到眼前的乱象,恍惚想起了些早年间河北的旧事,脑子一热就冲进了刚起火的屋舍中,有什么问题吗?
他指指点点着岔开了话题:“我可告诉你们,陛下自己也去救火去了,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敢偷奸耍滑,丢了我黑山军的脸,等此间事了,一个都别想跑,去河东盐池挖沟渠去!”
他说话间,一把抓起了身旁士卒递来的绳索,用力地向前一拉,一阵连环的碰撞倒塌之声顿时遮盖住了人语之声。
那条用于阻火的沟渠界限,就跟在他的后面继续蔓延。
也将火势,阻断在了沟渠的另一头。
老人还怔怔地看着,又迟缓地举起了一只手,揉搓了一下眼睛,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但他又看到,自己的长子已经壮着胆子上前去了。
“……你们说的,陛下救火,是什么意思?”
一名黑山军士卒闻声,转过了头来,抹了把脸上的尘土:“还能是什么意思,陛下带着我们从河内杀回洛阳,把那该死的董卓和他的西凉军逐出这里。”
“他还真是一件人事不干,把百官都迁走了不算,还要往洛阳放这一把火。陛下他哪里忍心看到这个,追击董卓都顾不上了,先让我们救人灭火。”
对京中的百姓来说,这士卒所说的话,其实还是没那么好懂。但眼前这批赶走恶贼的人听皇帝的话,皇帝还让他们救人,这总是明白的!
他连忙问道:“那我们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帮得上忙的?”孙轻挂在后方的巢车上,一边指挥着挖掘的路线,一边听到底下,这个问题已不止是从一个人的口中问出来。
“哎——有有有,真有事要让你们帮忙!这附近哪儿能弄到一大批取水的工具?”
刚才还在发呆的老人蓦地“惊醒”了过来,举着手中的陶罐就答道:“那边,那边有一座甄官署!”
孙轻压低了声音向着下面问道:“甄官署是什么东西?”
没等其他同伴作答,老人的解释已经响了起来:“是制陶的地方,那里起码存放着数千件陶器。”
“好好好!”孙轻立刻就乐了,直接换了个人在上面指挥,自己带着一队士卒就跟上了领路的老人。
那老人怀中的陶罐里,随着他脚步颠簸,间或发出几声沉闷又清脆的响声,混杂在各处的救火响动里,倒也有种奇怪的韵律。
他这会儿倒是无心听着这个,一路快步,将人带到了个占地不小的官署面前。
大约是因陶器带不走,又没多少值钱的东西,董卓兵马在仓促撤离时,竟未来过此地。而且,此地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惊变太多,看起来已停工数月了。
借着灯火,孙轻往脚下一看,发觉这甄官署的庭中地面上,已积了一层灰。
好在,这里存放的陶器当真不少,都陈列在庭中屋内,还有相当一批,是汲水所用的小口尖底瓶。
另有一批陶艺大盆,也堆叠在院落当中。
老人颤颤巍巍地问道:“将军,能用上吗?”
“可别叫我将军,我就是个替陛下跑腿的。”
孙轻信手抄起了一只,借着月光端详了一番器型,发觉没什么问题,见那陈列大宗陶器的屋前有口水井,约莫是平日里制陶取水的,干脆把那小口尖底瓶挂上了绳子,投了下去。
但奇怪的是,他听见的,居然不是寻常陶罐入水的声响,而是一种沉闷的,撞上了软物的响动。
“咦——”孙轻奇怪地往井中探头去看,顿时被骇了一跳。
“怎么回事!!!”
只见这井中不知是何缘故,已是枯竭无水,但若只是如此,还不至于让孙轻觉得惊吓,实是……
实是因为,这井中还有一具宫人的尸体!
……
“张将军!”
“张将军——”
孙轻拔腿急奔,冲到了张燕的面前,颠三倒四地把刚才走到那甄官署中见到井中尸体的情况,说给了他听。
也随即得到了张燕的一个白眼:“你不是吧?一具宫人的尸体能把你吓成这样?就算是放了三四个月,已经腐败不堪了,那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瞧你这样——别说我认识你这么胆小的人。”
“谁胆小了!”孙轻蓦地扬声,又立刻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胆小,哪里活得到今天。看到井中有尸,我想着还是把人捞起来算了,反正等陛下在洛阳重新整顿秩序,这尸体也是要被取出来的,结果没想到,这宫人尸体的怀中,还有一件东西。”
他拉着张燕到了一边,小心地将那个沾染了泥水的布包打开了一角,其中装着的,是一个檀木盒子。
孙轻的动作,郑重得让人不由呼吸一滞。
张燕瞪大了眼睛,就见这檀木盒子掀开的一角里,露出了一块羊脂白玉的方玺,因这玺印的一角乃是镶金补缺,在月光下更显分明。
孙轻颤抖着手,将玺印抬了起来。
下一刻,八个篆书所写的字,被照亮在了不甚分明的光线里。
哪怕张燕识字不多,他也能认得出这八个字来!因为他手上,还有一封由先帝册封他为平难中郎将的诏书,就加盖着这枚印信。
所以这八个字,他认得,认得很清楚。
张燕颤抖着声音,念出了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孙轻连忙将印玺重新藏入了盒中,眼神里还有几分恍惚:“张将军,我果然没有猜错对不对?”
在得到张燕答复的那一刻,哪怕他手中的盒子不大,也忽然有了逾越千钧的分量。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一句对众人来说,都不陌生的话。
只因那是大汉传国玉玺之上才会有的八个字!
而这玉玺一角的金边,是因王莽篡汉之时,被太皇太后抓起玉玺就朝着他砸了过去,也让这枚和氏璧打造的传国信物上磕碰有损,在后来重新用金边包裹了起来。
所以这是传国玉玺!
玉玺!
张燕一把抓住了孙轻的手,唯恐他忽然一个手松,就把这东西砸在地上摔了。
他先前指挥人干活的声音中气十足,现在竟也难免飘了起来:“……是,你没猜错,我现在也忽然知道,为何陛下要说,让我们留意城南井中了!”
谁能想到啊!
当日何进被杀后,宦官裹挟皇帝出逃的宫变里,都说张让等人把传国玉玺也给捎带上了,唯恐袁术袁绍等人得到玉玺,直接给他们盖章定罪。
这也是为何,董卓入京后,被他扶持上位的刘协并无玉玺在手。
按照董卓对外宣告所说,张让等人畏罪自杀,跳入黄河时,就让这玉玺一并变成了陪葬品,除非有人能够悍不畏死,直接把黄河翻个底朝天,才有可能把玉玺重新找出来。
谁知道,玉玺根本不在河中,而是被宫人藏于井里,藏在这洛阳城南的一口废弃水井当中!
或许是张让在走投无路之时,终于还是选择了回头,将玉玺的藏身之地告知了陛下,又或者,其实是陛下在发觉自己要被挟持的时候,便让宫人带着玉玺逃走……
但有一个事实并不会变。
玉玺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陛下的手里,也用一种最为有力的方式证明了陛下的身……
不!什么证明陛下的身份!是证明了陛下比那被董卓带走的刘协更有正统性!!!
张燕越想,呼吸也越是急促了起来。
一想到这玉玺的存在,将会对眼下的局面带来多大的转变,他更是难以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敦促着其他人在此地继续救火,自己则带着孙轻翻身上马,向着陛下的方向驰骋而去。
这是至关重要的证物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马匹哒哒向前行进的时候,周遭跳动的火星撞入眼底,他的脸上却忽然落下了一点冰凉。
而当他翻身下马,抱着那个包袱向着陛下冲去的时候,扑簌的落雪与烧天的烈火忽然对照成了冰火两极,正在降临这座战火烧过的城市。
张燕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是滚烫的,沸腾的,充满着被激烈的戏剧性所席卷的情绪,甚至让他有些不知道,在停下时第一句该当说些什么。
陛下的发间却已经落了几点冰白的颜色,让手持洛阳舆图的他,与荀攸商议如何救人的他,都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镇定,正是此地无人可以取代的主心骨。
他抬眸向着张燕看来,开口问道:“玉玺找回来了?”
荀攸倒抽了一口冷气,就见张燕一下跪倒在了陛下的面前,宛若信徒向神明献礼一般,举起了手中那只脏污的包裹,“我等幸不辱命,从城南甄官署的井中,取回了陛下的传国玉玺!”
也安然地将这玉玺带到了陛下的面前。
在周遭慢慢消退的火光里,刘秉伸手,将包裹中的檀木盒接了过去。
他其实很难形容,自己在这一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在迫切下达救火指令的时候,他心中乱得出奇,也难以避免地在想,古代这种木屋居多的情况,要灭火简直要比现代艰难太多。
这里也没有能够用于救火的消防车,只能用笨办法,把火势隔绝开来,然后再依靠着他这手底下的数万兵力,去打水灭火。
这么做虽然不能让火势立刻被扑灭,起码,绝不会让眼前这座都城,陷入大火半月不绝的绝境当中。
而在想到井中取水灭火的刹那,他又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也是一件对于看过三国时期史书和影视剧的人都该知道的事!
历史上,是孙坚先一步带兵攻入了洛阳,也在洛阳城南的一口井中,得到了遗落在此的传国玉玺。
真正的刘辩和刘协都不知道这件事,而他知道,也立刻变成了一句吩咐下去的命令。
仿佛从救人到自救,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
但他其实也没想到,这玉玺会被这么快地找到,还如此凑巧的是由黑山军,也就是他的“元从”找到的。
多好啊。
现在,他又多出了一件证明身份的东西了!
……
可刘秉他只是震惊于东西找得快,军中的其他人就真的是既惊且喜了,甚至是陷入狂热了。
再加上第一个拿到玉玺的人是孙轻这个宣传大户,有些事态的发展,好像就不需要多说了。
……
司马懿低着脑袋走过了眼前破败的长街。
洛阳的宫城仍在燃烧,像是一支白天都不熄灭的熊熊火把,只能靠着周遭新挖的深沟,防止火势蔓延出来。毫无疑问,这里会一直烧到无物可燃的那一刻。
他面前这一片的火,倒是已经止住了,也还依稀能够辨认出曾经的样子。
这街边曾有一“里”,“里”中是数座官员住所,其中一座,正是司马防的宅邸,但现在,宅中已经无人,只剩下了兵马践踏过的痕迹。
按照逃窜出此地的人说,这里的官员都被西凉军驱策着坐上了马车,向长安方向去了。
司马懿苦笑了一下。
陛下选择救火,而不是让全军追击董卓,或许是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若追,董卓这西凉贼子必定玉石俱焚,干脆把手中的人质都杀了完事,到时候他破罐子破摔遁逃往西凉,做个驰骋边疆的蛮横武夫,也不无可能。
不追,董卓想要与陛下争夺地位的正统,也就必定不会让朝臣死去,反而必须让他们活着抵达长安,与那刘协一并组成另外的一个朝廷。
他父亲虽是暂时救不回来,但起码性命无虞,还有另想他法的机会。
而说到正统性……
一队抄着盐铲的士卒走过,交谈的声音传入了司马懿的耳中。
“你们知道吗?昨夜城南那边真是神了!说是孙将军张将军他们尊奉陛下的命令,在救火时专门留意着水井。在被指路到甄官署时,只见一道龙气盘桓在井口。”
“这么黑都能看到龙气?”
“嗨……或许正是天黑才能显现出神迹呢?孙将军一见异象,直接就扑了过去,竟在井中看到了一位宫女的尸体,她怀中抱着的,正是陛下的玉玺!”
“别说得这么玄乎……”
“什么叫玄乎!就说陛下是不是一心救火,还让人顺便看一眼井中,又是不是立刻就从洛阳的上百口水井内,一眼就找到了玉玺所在的那一口井?”
“就是!那口井还刚好没被火势包围,被烧塌的房屋掩埋,就这么凑巧地被找到了,说是生有异象,也一点都不为过。”
“还有,那可是玉玺啊!陛下终于回到了洛阳,也重新手握了玉玺,什么董卓废立不废立的,他就是咱们的皇帝!”
“你们真是的,懂不懂玉玺的分量!”
司马懿瞧见,这一队士卒的胸膛,在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已挺了起来,迈开的脚步也比之前落得更远。
他原本跌落谷底的心情,也不免因为这情景而回升了不少。
是啊,别管是不是真如那些嘴碎的黑山军所说,玉玺的出现伴随着非同一般的异象,起码陛下已经拿到了敕封群臣最重要的道具!
洛阳的火势也在河内兵马以及天降落雪的影响下,除了还有几处烧得太旺,暂时难以扑灭,其他的地方都得到了控制。
还有大半屋舍得以保存,起码还能让洛阳百姓挤一挤歇脚,不至于要在这寒冬里流落街头。
只可惜宫舍被烧,就连陛下也只能寻了一处遭灾不重的院落居住。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地方可能还不如陛下在河内河东时住得好。
司马懿越门而入,向驻扎在此地的士卒问道:“陛下呢?”
士卒伸手指了指偏屋:“昨夜陛下说要看些被抢救出来的文书,一直就没出来。我们又不敢惊扰陛下……直到刚才让人把您几位找来的时候,才出了声。”
司马懿小大人模样地盯了他一阵,“陛下的事情你少管那么多。”
士卒闭嘴了,没敢说在夜半之时他还闻到,院中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又见刘备和荀攸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更不敢多说什么,只像个摆设一般站在了一边。
可当司马懿敲响了房门,陛下走出来的那一刻,哪怕是平日里沉稳端庄如荀攸,在此刻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士卒!
“陛下——”荀攸遽然变色,“您的头发!”
只短短一夜的时间,刘秉的模样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因他那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已在这一刻变成了垂落肩头的短发。
那仿佛是用剑削得短长零落的头发,竟在末端还有着一点被火燎过的痕迹!
天子的头发,竟变成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样子。
偏偏此刻身着冕服,手捧木盒的刘秉浑然不觉自己的样子有任何的问题。在这张又像是疲惫又像是振奋的脸上,挂着一种和面前众人对照出来的惊人从容:“身为皇帝,便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我不能阻董卓作乱,甚至让他在逃离洛阳时放火焚城,又岂是先前一封罪己诏就能抹去罪过的。”
“那您也不必——”刘备满目震撼,也不免在说话的声音里露出了几分痛心疾首。
却见刘秉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今天下未定,朕还有太多要做的事,便权且削发代首,以偿还朕的罪过。”
“请诸位传令下去,朕有些话,想告知洛阳军民。”
荀攸过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
当洛阳的百姓汇聚于洛水之前的灵台之下时,当台下最靠里的士卒望见刘秉一步步登上高台之时,这一片攒动着人头的场地上,陷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寂静。
短暂降临的落雪,已经被阻挡在了云层之上,只有掺杂着些许雪粒子的冷风呼呼过境,也将那冕服锦衣的青年凌乱的短发吹起。
“削发代首”这四个字,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人群之中,又像是一块巨石,就如此刻这座四丈高的灵台一般,被垫在了陛下的脚下。
昨夜的火起火灭,好像也只是发生在短短数个时辰之间的事情,但随着那数万兵马向着火势碾压而去,同时散布开来的,还有那封曾经让河内河东百姓热血沸腾的“檄文”。
可这些刚刚体会过陛下回归洛阳好处,知道陛下抱负的洛阳百姓怎么也没想到,在试探着走出家门,走到此地的时候,他们又会听到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在这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时代,陛下竟在回归洛阳,夺回玉玺的当夜,削断了自己的头发,用作对自己迟来一步的谢罪,作为他最诚心的道谢。
在这灵台的后方不远处,就是洛阳的明堂,是大汉天子的祭祀之地,可此地也在董卓离去前被点着了一把火,现在仍在燃烧着。
洛阳宫城的烈火,与这明堂的烈火交相辉映,让屋舍零落的灵台高地,像是一片孱弱的孤岛,站在其上的天子更不过是个一度飘萍流落的可怜人。
可他飘动着的断发,让他此刻就宛然是那经由过焚烧的洛阳都城,身上流转着彩光的冕服,又像是这雪后必将重现的彩霞。
破碎与重生,让他哪怕不发一言,也在他站定于台前的那一刻,狠狠撞入了众人的眼中。
他的声音其实传不了那么远,让那么多人全都听到。
但众人看得到,这位年轻的天子一把丢开了檀木盒,让它翻滚下了高台,自己则毫不犹豫地高举起了手中的传国玉玺。
一线穿刺云层的日光,仿佛就投照在了他手中的和氏宝玉之上。
一个声音,也在这一刻,从微弱,到振聋发聩。
“朕——”
刘秉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喝道。
“不孝刘氏子孙,倚仗非人,竟至洛阳陷落,天下动乱。”
“幸而忠臣相护,民心相随,终令洛阳重回,玉玺归位。”
“此为——”
“天不绝我大汉!”
他并无旈冕,戴在这刚刚削发代首的头上,也像是在用一种更为赤诚的方式,向苍天祝告,他今日归来,即是天命不绝汉统,明君生逢乱世!
下一刻,在高台周遭的士卒像是被某种默契的力量所击中,纷纷跪倒了下来,也将那最后一句话,变成了一种如浪潮一般向外推出的咆哮。“天不绝我大汉!”
“天不绝我大汉——”
“天不绝——”
“天——”
此为苍天,不绝陛下之路,不绝天下生民之路!
……
孙策停住了脚步。
因他自报家门而为他领路的人,已如那众多呼应着台上声音的士卒,在原地跪拜了下来,高喊着那令人澎湃不已的六个字,也让这六个字更近地炸响在了他的耳边。
血与火,死与生,黑与白,都好像在这一刻,用着毫无保留的姿态压到了他的面前,也让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了那道灵台宣告的身影上。
然后他缓缓地,僵硬地将脖子向右转去,停在了那个自称为“弘农王刘辩”的人身上,露出了一个,大概混杂着讥诮、惊愕和迷茫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孙策:你骗我!!!!!你欺负我没见识!你怎么敢装作是他的啊!
刘辩:我……%%¥&*#@!!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真假刘辩◎
“你……”
哪怕是还隔着一段距离,哪怕孙策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他都敢发出一句断言——
前方号令士卒、汇聚军心、宣告着大汉命不该绝的皇帝,和他身边这个自称弘农王的刘辩,简直是有着云泥之别!
还用说吗?
对面的那位,领兵突破了孟津防线,越过邙山,打到了洛阳,才让他这边的董卓兵马被迫撤退,被他找到了进军的机会。
虽曾是被人裹挟着外逃,也曾被废黜皇帝之位,但这些过往的屈辱,在他重新打回洛阳来的那一刻,在他将董卓从洛阳驱逐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彻底洗清了。只剩下了他此刻手举玉玺,昭示着帝王归来。
可他身边这位呢?
在被董卓挟持作人质前往虎牢关时,他除了被关下诸位指认为假,以保全士气之外,真是什么都没做。在他孙策领兵向那董旻冲杀过来时,也躲在马车之中畏畏缩缩的,何来什么皇帝的样子。
对比太过明显了!
他孙策也不是个瞎子!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本是想着护送这位身着冕服的弘农王抵达洛阳,姑且相信他说的话,前来此地验证个真伪,若他是真,便有了救驾之功,结果!结果他是真伪不分,把一个如此拙劣的假货,带到了这位明君面前!
孙策本就不是什么擅长隐忍的脾性。
沿途杀奔而来的疲惫,也并未在先前休整的那一晚中得到缓解,反而只是短暂地沉寂了少许,然后在此刻,一股脑地全部爆发了出来。
少年将军眉眼间跳动着怒火,一把抓住了身旁那“弘农王”的衣领,一句质问脱口而出:“你骗我!”
“我……”刘辩是真的傻眼了。
他哪里骗孙策了!
别管台上的那人到底有没有削发代首,又有没有因为遭逢骤变神态大变,他都敢说,自己绝不认识他!
但就是这个人,竟然如此坦坦荡荡地说,是他这位不肖子孙,所托非人,错信朝臣,让汉室江山动荡,幸好已重新夺回了洛阳,也夺回了传国玉玺!
可真正的前任皇帝,现在的弘农王,明明就是他刘辩。他也没有被人掉包过。
周遭震天的呼喊声窜入他耳中,都已变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声调,让他困惑,让他糊涂,甚至是让他心惊胆战。
在这一刻,他更是难以避免地想到了董卓。
他此前以为,董卓将他指认为假,说他是在给其他人隐瞒去向,甚至把这话都端到了朝堂上来说,只是为了更加顺理成章地将他废黜,让刘协来当这个皇帝。
岂料……岂料他说的话,竟好像是真的……
刘辩更是目光发直地盯着那一团被握在刘秉手里的传国玉玺,心中的震撼和疑惑难以形容。
当日奔逃仓促,张让到底将传国玉玺藏到了何处,他也不知道,在张让跳河身亡之前也没有告诉过他,以至于董卓都无法从他这里得知玉玺的下落。
怎么就落到了这位的手里……
孙策嘴角一绷,面色更冷。
刘辩的沉默和惶惶不安,配合上他实是无能的表现,只差没将他在真货面前被照出了原形的心虚全给表露出来!
他先前怎么会被这样的人所骗,还险些犯下误认主君的大错!
“你要去哪儿!放开我!”刘辩脸色一变,就被孙策继续抓着衣领向前拖去。
若换了是旁人在此,或许还做不出这等疯狂的举动。
可孙策是什么人?
他不顾父亲让他留守的指令,一见到敌军败退的迹象,便领兵追杀而来,深入虎穴,根本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
这位有着霸王之勇的小将军也绝不希望,自己比袁绍和曹操还要更快一步地杀至洛阳,却要叫那自称是弘农王的小人拖了后腿,耽误了战后的论功行赏。
到时候,他要如何跟父亲交代!
孙策才懒得管刘辩的挣扎,悍然伸手拨开了前方的人群,一手就抵住了刘辩试图后退的脚步,揪着他向前走去。
站在刘秉近前的士卒,或许还没那么容易留意到这后方的异动,从灵台之上,却能清楚地瞧见这异常醒目的一幕,也让刘秉不由自主地就将目光转到了那头,也忽而瞳孔一缩。
孙策年纪虽轻,身量却不低,又是身披甲胄而来,怎么看都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武将,还是他并不认识的武将。
而被他拖拽的那个人仍旧模糊着面容,但足以见得衣着体面,在这样强力的拉扯中,冕服也并未被直接撕开,可见这衣衫做工也不差。
勉强能判断出的两人年纪,更是让刘秉心中无端一沉,生出了一种近乎直觉的危机感。
若非他此刻已收回了手,将玉玺捧在身前,他都不敢说,自己会不会在一惊之下,直接把传国玉玺给直接丢出去。
因为来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炸响在了此地:“孙策奉父长沙太守之命北上讨贼,击退胡轸董旻,还擒住了一个胆敢假装陛下的逆贼!恳请陛下法办!”
他来势汹汹,手上因发力而绷着青筋,仿佛唯恐自己说慢了一步,都要让自己被打成和逆党假货同流合污之人。
不,不对,按照孙策的想法,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来给陛下助兴的!
陛下在北,讨贼得手,他奉父命在南,同样杀贼立功,还是因陛下带来的战机,怎能不算是锦上添花呢?
今日陛下割发代首,以致歉洛阳百姓,那不如顺手再把这假货砍了,还能叫做以首代首!
却不知,他这“献礼”一般的举动,带给了台上的陛下以怎样的震撼。
刘秉在听到“胆敢假装陛下”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十指发麻,心头巨震。
若不是此刻时机不对,他简直想要揉揉自己的耳朵,确认他是不是听错了些什么。
什么东西?
刚才那个自称是孙策的人说了什么东西?
明明他才是那个“假扮刘辩”的人,依靠着这一桩桩一件件证明自己的事情,让他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皇帝,又是哪里还有一个假装陛下的人!
只有一个解释。
除非,那个人就是真正的刘辩!
刘秉无比庆幸,自己的眼力还算不错,在这刹那惊变带来的恍惚之中,他也隐约捕捉到了被拖拽上前的刘辩的表情。
那其中有着无措、迷茫,还有一种不容错认的愤怒!
是被人指着鼻子说是假货,还要被对方献给另一个人的愤怒!
而那毫无疑问,就是真正的弘农王才会有的表现。
刘秉根本无暇去想,孙策到底是为何会如此笃定他就是假的,还直接把人拖到了前面。他的脑子里在这一瞬间,只剩循环播放着一个声音,也是一个让人心慌意乱的声音:他怎么会和真正的刘辩,相遇在这样的一个场合!
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
若非刘秉早已对于和刘辩的对峙有所准备,也在接连几次的誓师之中见惯了大场面,或许打从孙策带着刘辩杀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勃然变色,被人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
可在此刻,他握于手中的玉玺,简直像是一尊特殊的筹码,让他仅仅慌乱了刹那,就已经重新找回了理智。
更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今日将局面推动到这样的地步,洛阳因董卓肆虐而崩塌的民心才被重新建立起来,绝不能又毁于一旦。
就算是硬着头皮,他也要咬死自己就是刘辩的身份,绝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
他只能,也必须——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住手!”高台上的皇帝蓦地出声,止住了孙策向前的脚步。
但他的手仍抓在刘辩的衣领处,经由了他几次挣扎,都没能挣脱开来。
孙策迷茫地循声上望,就见陛下已顺着一旁的阶梯,脚步稳健地走了下来,向着此地走来,停在了距离他三四丈的位置,用一种威严的目光望向了他的手。
“给朕住手!何敢如此对待一位汉室宗亲与忠臣!”
孙策只觉手中一烫,连忙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收在了身侧,又见陛下的目光正望着那眼神怔忪的“弘农王”,在荀攸的示意下退开了两步,让这位陛下口中称呼的汉室宗亲,与陛下正面相对。
刘秉目光复杂地看着此刻异常狼狈的刘辩,缓缓开口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悯与无奈:“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卿之处境实是艰险,几乎遭逢死难,既知朕已重回洛阳,驱逐逆贼,何不解释呢?”
解释?他要解释什么?
刘辩本就混沌的脑子,被刘秉毫无征兆的一句话,直接就给打懵了。
在这更近的四目相对中,刘辩更加可以确认,自己从来——从来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人!
偏偏就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现在竟在用一种上位者的口吻告诉他,古往今来国家有变的时候,都是在内的人遇险,在外的人平安,他代替自己留在洛阳,遭遇了数次险死还生,既然听到了真正的皇帝复起的消息,为什么不早点解释,让旁人知道他做出了怎样的贡献。好体面也好温和的一句话。
不——不是,他到底是谁啊?
那“申生”、“重耳”,还得是同一个父亲所出的兄弟呢!
可眼前这位,好像真的就只是一个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人物,也毫无征兆地取代了他,变成了这大汉的国君。和刘协被董卓扶持上位的情况还大不相同。
然而当刘辩心中想着这个陌生人不该如此如此的时候,他又分明还看到了眼前的场面。
在他的面前。
这位君主披散着一头被裁剪、被火燎过的短发,却没有半点因这形象而失去风仪,反而更像是与眼前战乱后的洛阳同命同生。
他身着的锦袍,和刘辩见过的任何一件帝王冕服都不相同,却又比任何一套都还要光华璀璨,天衣无缝。让真正见惯了好东西,也真的当过皇帝的刘辩,都觉得此为独一无二的珍品。
更不用说,他还手捧着玉玺,虽只露出了一角,却已正如此刻的天命,抢先一步落在了对方的身上。
那是一种等闲之人根本无法装出来的气度。甚至……
甚至刘辩有些自暴自弃地在想,他会被董卓废黜,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帝王仪表。
更为可怕的是,对方的感激、包容和疑问,都在这一刻点燃了周围百姓和士卒的目光,让这成千上万道目光尽数投向了两人,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私语蜂拥而来。
竟让刘辩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不是置身于寒风中的灵台,而是置身于熔炉之中。
熔炉之上长着几千双开合的眼睛,注视着此刻孑然一身、无路可走的他。
而熔炉里的烈火烧着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在此刻出声,只能近乎绝望地对比着两人的差距。
一个堂堂正正地昭示着帝王的身份,在此刻也承载着万人之托,意在收复山河,匡正天下。
一个……
一个好像连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都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在下一刻被人以逆党的罪名湮灭在熔炉之中。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恨这个在千万人注视里,堂堂正正夺走他身份的人,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底气去恨。
毕竟他都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到底是不是对的……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是逃亡在外的“重耳”。
不知道自己荒唐又绝望的经历,是不是只是因为他从不是真正的皇帝。
不知道……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刘辩的心中闪过了太多太多的想法。
以至于当他再度对上面前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近乎逃避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开口说出了一个“我”字。
但同一时刻,周遭模糊成背景的万千脸孔当中,却是刘秉沉稳地向前走了十余步,直到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卿已功成,何必惶恐,终究……是朕该谢你。”
刘秉又转头,看向了茫然的孙策,在唇角漾开了一圈笑意:“也该谢谢孙小将军,将你安然送抵此地。”
……
刘辩恍惚着,脚下有些飘忽,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顺着刘秉对宫人的安排,入住到了此地一处无人的院落中。
转头就见,送他来此的大约是校尉的角色颇为好奇地看着他,却又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一双眼睛倒是转得灵活,看起来就心思活络。
刘辩眼神一耷拉:“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别在这里遮遮掩掩的。”
他这句话,对于得了陛下命令“不许乱说话”的孙轻来说,简直就像是一道解禁令!
孙轻直接就凑了上去:“我不明白,按说,你已帮陛下渡过了难关,陛下也成功将董贼从洛阳驱逐了出去,你是该感到如释重负,感觉到高兴的,怎么神色这么奇怪呢。难道是你装了一阵子陛下,又因为是汉室宗亲的缘故,就将自己代入到这个身份当中了,还没有彻底走出来?”
孙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可能猜中了刘辩的一部分想法,却没瞧见刘辩闻言一噎,活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他真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是被从哪里找出来的,上来就是这样的一句,仿佛彻底断绝了他自证身份的路径。又或者,是那个不知来路的“皇帝”已经让“天命在我”的观念深入人心,将所有人都已感染成了这样?
“哦,我知道了!”孙轻眼神亮了起来,随即合掌一拍,仿佛是觉得自己简直聪明过人。“我听那个孙伯符说,你曾经被董卓送到虎牢关去,你是不是怕自己此举延误了酸枣联军进军洛阳,耽误了陛下的大事,会遭到怪责?那你大可放心,袁绍都揭穿你的身份了,还打不进来,纯属就是他没用,跟你有什么关系?”
“或者你还怕自己装过皇帝,因天无二日的缘故,会被陛下猜忌?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陛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了那个谢字,就是要让洛阳的百姓和我们这些随行的士卒都知道他对你的感激,才不会再跟你翻什么旧账!”
孙轻摆手就道:“而且,你一直在洛阳不知道,陛下他是何等宽容大度的人呐!除了有个撞到他面前的逆党,直接被真龙之气给震死了,其他人若愿投降的,都被接纳重用了。方才那个孙伯符如此不知礼数,拉着你就往人群里跑,也没见陛下除了那句住手之外说过什么重话,还夸赞他出兵果断,为将勇猛,是个一等一的好苗子……”
刘辩捂着心口,重重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心绪,却还是有一番话挂在嘴边,迫切地想要说出来。
什么叫做陛下他在这千万人前表达感谢?
他分明就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倒反天罡,将这身份给彻底换了!
偏偏在他面前的这人,满眼都是对那个人的敬仰,让他毫不怀疑,自己说出的话会被理解成什么样子。
他艰难地,轻声开口:“你真想知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孙轻疑惑地端详了他两眼,“你问吧。”
“你那位陛下,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你那位陛下我那位陛下的,陛下就是天下人的陛下,不分什么你的我的。我就说你还没从假扮的身份里走出来。”
作为亲手将传国玉玺从甄官井中捞出来的大功臣,孙轻的脑子里就从来没有“刘秉不是陛下”这个概念,也完全将眼前的刘辩当成了个没甚本事的替身。
但陛下都说了那个“谢”字,也显然要对对方恩厚以待,那他稍微包容些也无妨。
至于陛下现在在做些什么,其实走到洛阳街头巷尾打听打听都能知道,也用不着隐瞒。
用这些事能换个看对方笑话的机会,不亏!
孙轻将头一昂,得意地答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洛阳之中的朝臣都被董卓那个逆贼带走了,可陛下已经回来了,总要重新整顿此地的秩序,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哪像你这么自在。”
“你今日不是看到陛下手中的传国玉玺了吗?那是昨夜陛下让我们努力救火时留意井中,真就从井里找出来的,乃是王权正统的标志。现在正要借助玉玺通传各方,指董卓所立的陈留王并非汉家天子。首先,得让京畿之地没被劫走的官员尽快赶赴洛阳。”
刘辩咬了咬牙,“还有呢?”
“还有?还有自然是遵行孝悌之道的事情。”孙轻翻了个白眼,仿佛他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说说你也是的,之前演戏都不会演,太后被董卓逼杀的时候,你扑上去救一救很难吗,结果说是连太后的身后事,都是被陈留王争来的。可惜陛下那时身在河内,只能隔河祭祀,再顺手抓获一路叛军,也算是对太后遥遥祭奠。”
“那董贼也真是人事不干,把太后葬入先帝陵墓的时候,还顺便把先帝的陵墓给盗了,连墓门都没有关好。陛下被告知此事后又急又气,让人去修文昭陵去了。”
“至于陛下的两位舅舅就没辙了。一个被宦官砍了脑袋,一个被人乱刀砍死,还被董贼鞭尸,再有洛阳的这场大火,算是彻底找不见尸体了,也只能和袁家的那一批一样,先立个衣冠冢,其他的事情往后再说。”
孙轻将话说得轻巧,刘辩却是脸色一变再变。
他无法否认自己在何太后被杀时的表现,也无法否认,年幼好几岁的刘协都比他有胆量,更没法否认,在孙轻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其实都几乎要忘记,还有修缮陵墓这一说。
仿佛那个人真的要比自己更像父皇和母后的孩子!
仿佛这个兄弟只是此前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但当真存在。
他连这“孝顺”一道上,都做得圆满无缺。
孙轻才不管刘辩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只是轻啧了一声:“幸好近来事忙,陛下说暂时搁置对袁隗袁基等人的追封,且等袁绍入京再说,要不然还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要我说,也是他们袁氏活该,明明董卓入京就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事情,现在只是因为替陛下隐瞒了身份,欺骗了董卓,于是满门被屠,就成了朝廷的忠臣?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对了,你知道翻车吗?翻车渴乌?”
“……啊?”刘辩正听得入神,甚至很想顺着孙轻的话点头,就突然听到他话锋一转,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愣在了当场。
孙轻一脸了然:“我就知道你不如陛下学识渊博,也不如陛下知道先帝折腾出来的那些奇怪的东西。陛下昨夜救火的时候说,这洛阳有没有剩下的翻车水车之物,尽快安置上,将洛河与支流之水尽快重新引入洛阳,防止这冬日天干物燥,因为那几处还没灭火的地方飘出了火星,又把民居给引燃了。”
“我们一问之下才知道,嘿,真有啊。原来先帝身边的十常侍里,有个人是靠着奇技淫巧而升官的,平日里尽会搞些发明创造的东西。”
“你说毕岚!”
“对对对,你还知道这个名字。”孙轻赞许地看了刘辩一眼,继续说道,“这毕岚早年间有个发明,叫做翻车渴乌,安放在洛阳南北郊,用来节省百姓洒水路面的人力和开支,现在还保存着几架没被烧毁,今日正要仿造着它们的模样,再弄出一批来。”
哎,孙轻想到这里就想叹气。
可惜这毕岚也在之前汉宫生乱的时候投河自尽了,要不然还能得到此物的图纸来做。不过他运气好,因为识字不多,手又不够精巧,只管稍后去帮着搭建新屋,收拾街道就行了,不必去造翻车!
“喂……”他伸手在刘辩的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呢,你的问题我回答了,那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说?”
刘辩:“……”
他该怎么说?说他原本还抱着对自己身份的笃定想法,现在何止是被刘秉的表现打得摇摇欲坠,还因孙轻的一番话,又被接连抽掉了几块底座,已不知下一刻,会不会直接倒塌下去。
“我只是……”
刘辩目光怔怔,在忽然之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甚至,好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难道,他的过往,真的只是一场被人有意编织起来的梦,随着洛阳大火,被焚烧得不剩灰烬。
而那个在灵台上举起玉玺的人,才是真正的皇帝?
【作者有话说】
继生死“攸”关之后,又有了百口莫“辨”是吗?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绝望的袁绍◎
刘辩是真的糊涂了。
糊涂极了!
当一个人说他不是皇帝的时候,他还可以出口反驳,只是碍于彼时董卓强权,不敢喊得那么响。
当两个人说他不是皇帝的时候,他还可以觉得,是李儒和董卓一起疯了。
当三个人,更多人,甚至是今日那么多人,见证了那一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也没有提出任何一点反驳的时候,他就无法再怀疑,到底是别人的理解有问题,而是他——
他是不是想错了!
想错了他自己的身份,也产生了什么记忆的错乱。
不然为何他会以前面皇子陆续夭折为由,先被送到宫外抚养。
为何他的母亲是皇后,还是家世不显的皇后,父皇却并不喜欢他。
为何他的父亲死后,他会经历这样一段从头到尾都身不由己的跌宕起落。
为何会有一个人,比他还要了解皇室的情况,比他还要接近天子的位置,也比他更能得到众人的尊敬。
……
不,不对,应该还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
刘辩一把抓住了孙轻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迫切地发问:“我想再跟你打听一个人。弘农王妃现在何处?”
孙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愈发怀疑对方是真的深入角色,暂时无法脱身而出。“陛下在救火之时,已让人打听过了,应当是和洛阳百官一起,被董卓带走了。我们要收拾洛阳局势,只能分出一队哨探轻骑往函谷关方向追,却只见到不少因赶路不及,被董卓丢下阻挡追兵的人。现在既无消息传回,弘农王妃应该不在当中。”
孙轻说到这里,不免微微松了一口气。
幸好陛下选择了先在洛阳救火,要不然,这一批被裹挟的百姓正处两军之间,还不知要如何活命,现在却还能被人陆续接回洛阳来,侥幸得了周全,也越发对陛下感怀。
可刘辩却是已彻底让神情变成了空茫一片,一点点地松开了手指。
唐姬此刻生死不知,让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伴侣,也没了能去问询身份的人……
而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告诉他:你不是刘辩,你只是一个假扮刘辩替他挡灾的人。
他可能,一直就身处于一个骗局里。
……
“我让你将人安顿好,你没多说什么吧?”刘秉疑惑地看着打从回来后就在低头闷笑的孙轻,开口问道。
孙轻连忙摆正了脸色:“没有!我能多说什么!我就是觉得,您的这位替身选得不大好,不仅破绽太多,之前让董卓察觉了,屡次往河内试探,还坐了两天龙椅,差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过幸好,他穿着冕服也不像皇帝,在那里迷迷瞪瞪的,还看着有点好笑!嘿嘿……”
刘秉:“……”
他让孙轻去招呼刘辩,完全是因为孙轻脑子里的想法已经自成一套了,说是无懈可击也不为过,根本不会被刘辩的试探给带偏,但也没想到,他开口能是这么一句。
那最后的一声“嘿嘿”真是充满了嘲讽,也完全可以想象,若是让刘辩听到,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可奇怪的是,刘秉的心中已经越发平静,仿佛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敲定了刘辩的身份,剩下的发展就已变成了水到渠成。而他现在要做的,是一个皇帝在颁布了罪己诏,因洛阳之变削发代首之后,更应该脚踏实地向前去做的。
他抬眸警告了孙轻一眼:“你别笑了,那是朕的忠臣,是没多大胆量也敢临危受命的有功之人,岂可轻慢?再这么不稳重,朕如何放心将几件要事交托给你?”
孙轻立刻闭嘴,摆出了一派端正的样子。眼睛却还是灵活得像是在说话,示意陛下若有要事尽管吩咐。
“我要你往河东走一趟。”刘秉说道。
一旁,军中书佐握笔的手还有些颤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因百官被董卓扛走,以至于陛下回京后还能担任记录天子敕令的要职。虽还不曾重设百官,却仿佛已先入职少府了。
但他手抖归手抖,落笔写下的字仍是端端正正,唯恐丢了这个官职。
“河东石炭与精盐,除却供给河内二县外,其余的尽数送入洛阳。”
“往卫氏走一趟,将蔡夫人接来,请她协助辨明洛阳大火后的典籍缺漏,修补太学前熹平石经。”
“还有,再带一批河东河内的官吏与留守的黑山军入洛,填补各处的人手缺漏。”
孙轻连忙应声:“我即刻去办!幸好陛下此前为求全军渡江,直接在河上架桥,这批人手与辎重,必定尽快带回。”
还正好能和没能参与进来的人说道说道,陛下让人打造的铁牛,到底是如何镇定住了河上的波澜,让他们顺利抵达对岸,攻破了敌军。陛下又是如何在洛阳的大火中,让他们找到了传国玉玺,夺回了身份。
这可都是他孙轻亲眼所见呐!
刘秉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脚都能想到孙轻现在在想什么:“还不去?”
那书佐也正好写完了敕令,由刘秉递到了孙轻的手中。
孙轻这便已将刘辩的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连忙接过了圣旨,匆匆向外走去。出门不远就见,先前“闹事”的孙策正在整顿兵马,同在此地的,还有段煨和贾诩,以及……哦!曹昂和曹仁。
“……你们这是?”
贾诩温吞地摸了摸胡须,答道:“奉陛下旨意,让我等尽快往虎牢关开拔。孙将军此前与董旻半道相逢,却只迫使他丢下人质即刻逃窜,仍未知虎牢关处情形,该当速速调兵支援,将酸枣联军接入洛阳。”
“董贼挟持陈留王与百官逃往长安,抢先一步夺取函谷关在手,要如何征讨此贼,清剿叛逆,都需联军众人速来相商。”
“正是!”曹昂在旁接道,“按照先前孙将军带来的消息,董旻接到了董卓的信报,即刻撤走,那虎牢关上却还有徐荣驻守。听闻此人确有将才,领兵骁勇,若关外联军不知撤军底细,被他撤离前设伏痛击,怕是要出大事!陛下令我等即刻出兵,不得耽误。”
虎牢关外兵马不少,孙策和曹昂再加上段煨,统领三千多兵马前去,已是绰绰有余。只是不知徐荣是否已然撤军,这出兵之事还需尽快为之。若能将他截下,再断董卓一条臂膀,那就再好不过。
孙策颇觉赧然。陛下夸他骁勇,不仅破关而入,杀死胡轸,还成功救回了“弘农王”,但他彼时若是不只想着入洛阳探查情况,而是先去虎牢关,或许现在也不必多走这一趟。幸好陛下不觉他是江东莽夫,只让他配合段煨行动,果然是一位明主!
但他抬头,却见孙轻比他还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想到此人也算是陛下心腹,两人又正好是同姓,孙策便出言问道:“孙将军有事发愁?”
孙轻干笑了两声:“算不上是有事发愁……”
属实是因为他刚才在刘辩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袁绍不能入关是他没本事,但也好像是把酸枣联军的所有人都给骂了进去,就觉得有点心虚。
眼看陛下是要对联军有所重用的,他却已在人来前,就把他们全得罪了。
骂袁绍可能没那么心虚,毕竟袁家确实是董卓入京的罪魁祸首,但曹操几个儿子都在陛下麾下,面前还站着一个呢。
哈哈……好像有点给黑山军招惹麻烦。
但还没等孙轻将这个回答说出来,他眼尾的余光看见,一道恍惚的身影正在一名黑山军士卒的领路下,向着这边走来。
他心中奇怪为何这人如此快就来找陛下,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开口便道:“我先前有些话说得不太体面,还请……”
话音到此,他又梗住了一下,竟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对方,只能愣愣地停下了声音。
却忽听陛下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荥阳王。”
众人纷纷愕然转头,连带着刘辩本人也惊得停住了脚步,惊愕地抬头向前看去,就见陛下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他拢着身上的大氅,缓步走来,看向了眼前的一众人等说道:“我说,荥阳王,往后就用这个身份称呼他。”
“那弘农虽是司隶大郡,但毕竟是董贼威逼陈留王下令所封,其名不祥,不可再用,不若改为荥阳王,食邑两千户。”
刘辩被这一句砸得不轻,竟险些忘记自己原本出门来,是想要向这位陛下问询些什么的。
刘秉却已接着说了下去:“当日太后驾崩时,河内元从俱有见证,朕不甘看到汉室凋敝,沦落贼首,更名为秉,意为秉汉室之望、秉复位之任、秉民生大业,如今虽是夺回洛阳,也不必再将名字改回。”
“荥阳王隐忍多时,蛰伏周旋,于社稷有功,便继续以辩为名……替朕辩说过往吧。”
年轻的皇帝垂手而立,目光定定却又从容地望着眼前的刘辩,“荥阳王,以为如何?”
刘辩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又是心中一震。
荥阳,乃是河南尹的大郡,也是天子脚下的富庶之地。食邑两千户,放在后汉诸侯之中并不算多,但却无疑是一句天子的表态。
因董卓乱政的缘故,刘协为天子的号令已传檄四方,那么这两千户,对于刚刚夺回洛阳的正牌天子来说,已是分量极重的恩赏。
没人会觉得这是一句苛待,甚至当这句话在众人面前说出,当天子果断而坦荡地赐予了刘辩这个被人用过的名字给他时,刘辩都能感觉到,有数道羡慕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羡慕于他已从危机中走出,得到了陛下的感谢。
往后,只要他不犯蠢,做出什么危害社稷的事情,便完全能够安度余生,再也不必面对之前那样在董卓手下求生的窘迫处境!
刘辩也看得到,在面前的那双眼睛里,有平静,有包容,有安抚,却唯独……唯独没有抢夺了他身份的内疚。
像是在用一锤定音的方式,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质疑,也敲定了两人的身份。就连二人各自改名,不,应该说是皇帝“刘辩”的改名,都充满了帝王的轻描淡写。
在一种说不上来的恍惚里,刘辩甚至开始不自觉地辨认,面前这位帝王的眉眼是不是颇有几分像是父皇,也比他……比他更像一点。
正是这一瞬间察觉的相似,让他不敢去问,是不是他“出身宗室”,其实也是陛下对他体恤的说法。再有追究,他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了。
到了那个时候,他才真的是一无所有。
那还不如,就停留在此刻,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荥阳王?”
刘辩跪地叩首,狼狈地逃避开了刘秉的目光,答道:“臣……叩谢圣恩!”
……
他却不知,此刻的袁绍还在为他的生死而忐忑。
“您已说出了这句真假定论,接下来便不能反悔了。”许攸在旁又提醒了一句,生怕袁绍在这个时候意志不坚定。
袁绍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他此刻的去处!你没发现吗,那虎牢关上,已有多时不曾见到他出现了。”
之前,董卓的兵马似是因他的那句“定论”而气恼,就连董旻也因联军兵马整顿后的反击而负伤,但活像是为了继续证明他们这边的有理,那位“弘农王”还是会偶尔被送到关上来,向着下方巡视。
最近这几日间,情况却变了。他不见了!
不仅他不见了,董旻也不见了!就连徐荣……
袁绍刚要再说,忽然听到营帐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守营士卒和来人的争执,外加上一道着急跑来的通报声,连忙止住了话茬。
下一刻,就见曹操闯了进来:“你这些士卒也真是了,都说了要和你袁本初有要事相商,还要阻拦。天色未晚,你袁本初还不必沐浴更衣,就见不得人了?”
袁绍:“……孟德,瞧你这话说的。你便是等到士卒通传一番再被请进来,又能耽误得了多少时间呢?”
曹操脸色严肃:“还真能耽误得了,请本初速速带兵与我一道前去。虎牢关上有变!”
“什么?”袁绍大惊,生怕听到的下一句话,就是董旻砍了弘农王的脑袋,丢到了关下,到时候他袁绍就算攻破了此地,也必要背负一世骂名。
却听到曹操的下一句是:“那虎牢关的关门打开了!”
袁绍和许攸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连忙跟着曹操迅速向关前行去。
一众人等勒马止步,就见前方的险关大门果然洞开,只有关头立着少许士卒,向着关下看来。
袁绍愣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曹操摇头:“我也不知,从今早开始,关上的守卫情况就有些变化,时过正午,更是成了眼前这样!”
“是否有派人入关探查?”袁绍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先停下了声音。
入关探查?开什么玩笑。人人都知道,此刻董卓把持着洛阳,越过虎牢关后,才是真正的死战之地。按照董卓把亲弟弟都派遣到虎牢关来的情况推测,从此地往洛阳的沿途必定还布设着不少岗哨!入关探查,去送死并无区别。
可这徐荣眼看也没有要投降的意思,却忽然打开了关门,到底是何用意?
对于向来多疑的曹操来说,便等同于是有一个陷阱摆在了他的面前。
而袁绍呢?
他还承担着联军中最大的一份责任,背负着用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之名指认刘辩为假的压力,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变,更是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倒是曹洪左看了看,右看了看,说道:“要不然,入夜之后,由我带领一路骑兵杀入关中看看情况,便是被关在里面,让贼人要了性命,也总好过全在这里傻等着,还叫那徐荣和董旻得意了!”
往后对面会怎么说?说讨董的联军竟然连一座打开的虎牢关都不敢闯过去,可见他们说什么想要带兵救驾,也纯粹都是瞎说!
那还得了?
绝不能让他们如此嚣张!
但他这话出口,却立刻得到了两个相反的回复。
“不可!”
“或可一试!”
曹操和袁绍在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又向对方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可能两路联军其实还是有点多了。
真到了需要决定是进还是等的时候,还不是会出现分歧。
但当夜色降临之时,对面关隘处太过沉寂的状态,终究还是让曹操拿定了决心。他与曹洪各领一军,向着虎牢关中杀奔而去,意在由一人入关探查,另一人在外接应,也好防备突如其来的变故。
可曹洪只闯入关中短短数息,就已高声向外喝道:“关中无人!”
这虎牢关中,竟已变成了一座无人接管的地方!
就连白日里戍守在城关上的人影,都在夜幕到来时,换成了用枯草和树枝编织起来的人形,穿上了士卒的衣物作为伪装,哪还剩下一个活人!
曹操惊了一跳,也连忙带兵而入,就见正如曹洪所说,关内虽然留有士卒生活过的痕迹,却已不见了任何一个人影,仿佛早已从此地撤了出去。
“追!”曹操连忙吩咐曹洪。
但在曹洪带兵冲出关去的那一刻,曹操又立刻在后方高喊:“谨防沿途有埋伏,务必当心!”
沿途有埋伏?曹洪望着闯过虎牢关后就变得平顺起来的道路,心中顿时放心了不少。
但好像曹操的话真的极有道理,只因就在曹洪向前冲出一段后,他就忽然听到,在远处的两山回响之间,出现了一道从远处逼近的马蹄声!
“列队——整兵!”他高声吩咐,为防夜间交锋落入下风,他一边有着向前冲去的想法,一边又即刻让人回报曹操,也得到了暂时退入关中的答复。
对方也仿佛是因未能得手而懊恼折返,并未继续向他们杀来。
可在天色刚明之时,曹洪却猛地被士卒摇醒,示意他向着虎牢关朝着洛阳的方向看去。
朝阳投照之地,正有一列士卒向着这边行进而来,招摇着的旗幡上,赫然是一个……
“孙?”
曹洪的睡意顿时被甩去了九霄云外,也立刻瞧见,在那一行兵马的最前方,有人头戴赤色头巾,隐约与一个人的特征有些吻合!
他刚要回头去报信,就见曹操也已行到了城头,眼神中掠过了一缕惊喜:“是孙坚!”
他一边笑一边往关下走去,朗声吩咐着让人把他的马匹牵来,见袁绍也已走来,说道:“本初,看来我们是比南面那一路兵马的速度慢了!要是早知道昨夜听到的动静,可能是孙坚孙文台领兵前来,我早该让人上去和他会面了,还白白耽误了半天。”
只是当曹操让人向着对面发出了友好的信号,带兵向对面靠近时,他竟发觉他的判断出现了错误。
那头戴红巾的将领当先一步带着数十骑向他们赶来,在渐近的视线中,足以让人瞧见,他年轻得有些过分,绝不可能是孙坚。
而更让曹操惊喜的,是另外一个人,也同在这奔马疾行的队伍里。
人还未到,声已先至了。“父亲——”
“子脩!”曹操喜出望外。只见那年轻人赶到了近前,跳下了马背,向着他快步跑来,不是曹昂曹子脩又是谁!
曹操也下了马,抓着他的胳膊端详了一阵,发觉他浑身上下除了一处包扎,一处不重的烫伤,其余各处都好得很,放在上战场的士卒里,和完好无损也没多大的区别。
咦,等等……
曹操惊奇地问道:“你怎么在此地,不是应该和你子孝叔父一并,在河内吗?”
“父亲,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曹昂兴致勃勃地答道,“有陛下统兵,那孟津岂能拦我们!早已破关而入,杀至洛阳了。也将董卓逼得夺路而逃,不得不撤回了几路兵马。”
可惜他们沿途虽然发觉了徐荣的踪迹,却还是叫他给逃了,回去之后还得向陛下请罪。不过接到了虎牢关这边的兵马,倒也算是完成了陛下的任务。他正好继续向父亲提及此行的见闻,先被一个声音打断在了当场。
“且慢,你说——你们已打到洛阳了?”袁绍惊声开口,向前走出了两步,就听到了曹昂愈发笃定的一个“是”字。
可下一刻,他忽见曹昂在意识到了他是谁后,脸上从先前的雀跃,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欲言又止。
“子脩,你怎么了?”曹操推了推曹昂。
曹昂回过神来,赶忙朝着袁绍拱手行了个重礼:“请袁公节哀!汝南袁氏留于京中的重臣,为给陛下保住秘密,协助陛下行偷天换日之事,在董卓撤军前,满门被杀!”
“幸而苍天有幸,令陛下折返帝都,找回玉玺,已为替代他受难的弘农王改封荥阳王,也令人为袁氏众人立起衣冠冢,待袁公入京后……”
袁绍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曹昂后面说的话,他已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袁绍:……我好像没睡醒!!!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为何来得这么迟呢◎
汝南袁氏留于京中的重臣满门被杀……
也就是说,他那位居九卿的大哥袁基,和他那位居太傅的叔父袁隗都已被杀,连带着还有其他林林总总在洛阳生活的袁氏数十口人!
他们原本是袁氏另保一边立场的重要人物,就这样死了个干净,死在了董卓的手里!
谁会想,董卓还敢动刀杀了他们?
袁绍甚至想过董卓会对“弘农王”不利,都没想过,汝南袁氏会遭此横祸。
全死光了!
董卓他……
他不是需要太傅袁隗的站队来保持他在士人面前的形象吗?他不是一度认了袁氏门生的身份吗?怎么敢说杀就杀的!杀了士族需要担负多少骂名,难道董卓不知道吗。
啊????
“本初!”许攸赶忙上前搀扶住了他,试图出言劝慰。
但也就是许攸的声音,让袁绍的思绪忽然暂时从袁隗袁基等人的死讯中抽身而出,想到另外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刚才曹昂的话中还提及的:袁氏众人的死因。
为给陛下保住秘密,协助陛下行偷天换日之事……
这话说出在曹昂的口中,充满了对大汉忠臣的敬佩,充满了对以身殉国之人的追怀,听在袁绍的耳朵里,却只剩下了一阵轰鸣。
他死死地抓着许攸的手,更觉眼前昏沉,如在梦中。
他袁绍避开河内,来到兖州,是为了避开那个发出檄文、疑似冒领身份的陛下。
他声称自己确实在河内见到了真皇帝,虎牢关上那个是董卓推出的假货,是为了一鼓作气打入洛阳,不至落个无功而返、遭人耻笑的后果。
但他心中其实并不觉得,真有什么偷天换日之事!就算真的有,他袁氏也一定不知情。
可为什么,洛阳的袁氏众人会因这个理由被杀?
曹昂还说什么为弘农王改封荥阳王之类的话?
这已经完全脱离了他对事实的认知!
“本初!”曹操也连忙上前来。
袁绍的眼前一阵缭乱,喉咙口也涌上了一层血腥味,费了极大的力气,勉强才重新聚焦了视线,就见到了数张迎上来的关切面容。
“我……我尚可,撑得住。”
他撑得住!
但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众人的想法必定与他不同。
他们以为,他是因袁氏族人为国捐躯而伤恸不已,遭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却不知他现在的处境可能还要比上头压着这些人时更好,少了这些支柱会让他伤筋动骨,却不至于落到绝境。
他更在意的,是这事情背后的事实!
他无法不怀疑,袁氏众人被杀,其实是那位冒领陛下身份的人造成的结果,这“偷天换日”的说法也是他放出来的风声,这个改封……
袁绍目光中忽然凝聚起了一点亮色,求救一般看向了曹昂:“敢问世侄,你说的荥阳王……可还安好?我此前为保联军不失,不得不叫破了他的身份,他……”
他这个改封,是不是追封?若是的话,只怕洛阳的局面已完全可以让他猜得到了!
可曹昂已立刻给出了答案。“他还安好,袁公大可放心。”
曹昂心中叹气,不知道该不该说,可能袁氏满门的惨状,就是袁绍的这句定论导致的。
唉!反正从洛阳的百姓这里对照出的时间看,是先有弘农王出征,有袁绍的这句证词,才有了董卓对袁隗袁基的痛下杀手。
但眼看袁绍此刻已是如此惨状,这样的话真是不说为好。
却不知光是他的这句答复,已够让袁绍陷入更深的困惑与绝境之中。
安好?弘农王安好?
这是什么情况?
孙策瞥了眼袁绍的脸色,心中若有所思。
真是好笑。出兵之前,总听袁术说起那个“庶子”就是咬牙切齿,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不满于庶子爬到他头上的愤懑,让人不难想到,这袁绍应当本领不小。但看他此刻的表现,怎么也不像是能扛起门庭的人啊?
不过从他入不得虎牢关看,确实不似他孙策有本事!
虽说他和袁绍没多大的交情,但他也不介意在此时为袁绍解惑。
孙策接上了曹昂的话:“不错,袁将军可以安心,您那一句话没要了荥阳王的命。董卓应当觉得这负责假扮陛下的人还有用,在让董旻从虎牢关撤兵时,把他一并带上了,可惜正好遇上了我。董旻仓皇逃窜,却把荥阳王给丢下了,被我所救。”
“不过也怪我没先来虎牢关与几位将军会合,荥阳王被困董贼之手,也不知陛下已杀至洛阳,竟闹出了个天大的误会。我以为荥阳王是真,荥阳王以为还要继续假装,直接到了陛下的面前。我又见陛下与荥阳王之间天差地别,当即就气得要让陛下处决这位甘冒风险假扮的忠臣。”
孙策说到这里,都觉心有余悸,懊恼自己的莽撞。
“幸好,陛下当众解开了这身份的迷云,又为了安抚忠臣,为此事结案,改封他为荥阳王,还将自己的名字赐予了对方,自己另用彼时在河内新定下的名字。此事便也圆满落幕了。”
“荥阳王为陛下在洛阳周旋争得了时间,陛下在河内聚集兵马,一战渡河,先我等一步攻入洛阳,赶走了董贼,正如陛下所说,此为上天不绝汉室!”
……
“也得说是幸好——”
这一行人等折返向洛阳的路上,收到了孙坚等人进军而来的消息,又在半道上等了大半日,正好等来了另外的一路兵马。
比起对上袁绍那张魂不守舍的死人脸,面对这些重新会合的自己人,孙策的分享欲就要大得多了。
“我在察觉到胡轸兵马有异的时候,便说服了祖叔,即刻进军,要不然,又岂能与陛下的元从一个待遇,有幸见到陛下削发代首,举玺为证,必要追讨董贼,重定江山!要是错过了这样的场面,必定要遗憾终生。父亲,你说是不是?”
孙坚的眼睛又往孙策那仍没摘下来的红头巾上看了眼,不知道为何嘴角抽动了一下,总觉得他养出来的这个儿子,简直是比他还要有胆子冒险。
也不知道这等作风,会不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但想到孙策此次确是抓住了战机,也立下了莫大的战功,还救下了身份不同寻常的荥阳王,孙坚又忍不住挺起了胸膛,与有荣焉。
他连忙回道:“是是是,你没贻误战机!”
就这点上说,孙策比袁术不知强了多少!
天知道孙坚当日冒险出城报信,抵达袁术军中,向他索要军粮,并请他一并发兵支援的时候,憋了多少火气。
在听完了孙坚骗过胡轸,带兵退入鲁阳城中的遭遇后,袁术象征性地夸赞了他两句,便没了下文,只说会让人尽快筹措军粮。但到底要何时才能正式发兵,他又给不出一个具体的答案。整支军队看起来气势不小,却简直像是宗贼匪寇聚首,陪袁术吃喝玩乐,意图靠着阵仗逼退敌军!
也就是袁术的麾下有个靠谱些的谋士,名为阎象,知道和董卓的西凉军要拼士气,就不能打什么长久对峙的仗,一力主张尽快交付军粮给孙坚,让他驰援鲁阳,这才加快了些速度。
但还是鲁阳的军报先一步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听闻西凉军退兵,孙策追杀上去,还临阵斩了胡轸,袁术可算是坐不住了,立刻找上了孙坚,决意和他一并出兵。
之前,大概是不想立刻以身犯险,也不想孙坚抢了他的风头,现在就是不出兵不行,不然要被问责了。
孙坚领到了需要的军粮,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孙策居然已有了这么精彩的一段经历,还冒犯到了陛下的面前,又意外地因此事入了陛下的眼,得到了接应虎牢关联军的重任!
他倒不至于觉得是孙策抢了他的风头,只觉得一切都是袁术的错!
不过说到袁术……
孙坚往袁绍和袁术的方向看去,还能隐约听到那边的争执声。
许攸试图把袁术劝住,却见这向来有路中悍鬼之称的袁术袁公路骑着他那匹宝马,得理不饶人地挤在袁绍的马车边上。
“我就真不明白了!”袁术骂骂咧咧,“哦,之前那群宦官杀了何进的时候,我们要趁机反攻,烧洛阳南宫九龙门这件事,你袁绍是不干的,张了张嘴就叫我去烧。行,我干了,然后呢?需要打手的时候,我袁术是有用的,真到了把陛下换到外面这种大事的时候,你们又不叫我了?”
袁绍压着额角,听着外面袁术的话,更是一阵阵钝钝作痛。
要不是此刻的情况不允许,他真恨不得对外大骂一句,他也不知道什么偷龙转凤的事情!他不知道!
偏偏此刻汝南袁氏已经付出了太过可怕的代价,他袁绍也早让一些话变得深入人心,他已没法再改口了。
洛阳的那位更是留下了董卓手里的“弘农王”,坦坦荡荡地将名字赐予了对方,为对方封王厚待,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差点让袁绍都要真觉得有这么一回事!
但他此刻的沉默,对于脾气不太好的袁术来说,却简直像是对他的嘲讽,和对他能力的蔑视。这他能忍?
“你这隐瞒来隐瞒去的,要是隐瞒彻底也就算了!非要为了稳固军心把事情说出来,落了话柄!说叔父和大哥他们的死跟你袁绍没关系,我袁术第一个不相信!枉费他们平日里对你如此信任,对你袁绍的心机手段格外看重,结果你就是这么对他们的!”
“那你现在向我质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呢?”袁绍猛地推开了车窗,怒目看向了袁术。
只见一双赤红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想要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就算叔父和大哥死了,你这个罪魁祸首也休想占着一个长兄的名号来号令我!”
袁术眼神里的仇视与冷意一览无余:“你袁绍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会不知道吗?你在这里装什么受惊过度,吐血昏厥,头疼难忍!恐怕你现在早在心里笑开了花!”
“你……”袁绍面色骤然狰狞,却又被一阵心绪紊乱的呼吸哽塞在了喉头,剧烈地咳嗽了出来。
曹操连忙上前来打个圆场:“我与本初同在虎牢关下,得替他做个证,彼时若不是他和许子远力保荥阳王并非陛下,我等早已军心四散,再被徐荣出兵攻克一路乃至更多了,又岂能等到他们撤军的那一天。归根到底,还是董卓贼子肆意妄为!若要因此怪罪于本初,那也未免怪错了人!”
袁术眉头上挑,面对曹操的劝和,也不见他退让半步:“呵,你与袁本初臭味相投,连偷新娘这种事都一起干过,少在这里装什么公正!”
“你闭嘴!”袁绍的手死死地抓着车窗的边缘,手背和五指上的血脉贲张、青筋蹦起,若是手边有一把刀的话,他必定毫不犹豫地朝着袁术的脑袋上砍过去,免得这人终于没了头上的限制后,就在这里大放厥词,招人笑话。
若是可以的话,他可能还想把曹操也给一并砍了!这句安慰,哪里能叫做安慰,说是再扎一次他的心也不为过,还将他一步步钉死在了那个立场上。
奈何袁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的同盟,他绝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只是这同盟,这兄弟,都属实让人不想要!
袁绍的这一句闭嘴,听在袁术这混不吝的人耳中,非但没什么威胁,还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之后的跳脚:“……还不是被我猜中了心思。等到陛下面前,等到叔父他们的坟前,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大声地说出一句闭嘴!”
袁绍:“……”
他反复呼吸,试图平复下胸口的闷痛,却还是没能将“袁术无知”四个字给骂出来,反而是眼前又是一黑。
许攸大惊地看到袁绍忽然松开了车窗,直接倒了下去:“本初!”
他连忙叫停了马车,自己跳了上去,只听到了一声近乎梦呓的呢喃:“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真相,又到底是什么呢。
“……”许攸此时答不上来,也无法作答,着急忙慌地对着车外叫了一声请军中医官前来诊治。
贾诩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这边随军的军医也一并过去看看。
转头就见段煨朝着他投来了一个莫名的眼神,仿佛在问,他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么好心的人。
贾诩却仿佛浑然不觉这眼神里带着的倒刺,不疾不徐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我知道段将军对我还有些意见,怪责我提前弃你而去,还联合陛下算计于你,但若不如此,段将军必将与董贼一并遗臭万年,何来今日的从龙之功?”
段煨冷哼了一声:“……可我眼瞧着你又要算计什么人了?谁知道你是不是还要把我拉下水。”
贾诩微笑:“怎么能说是算计呢?只是看个热闹而已。你不觉得那两兄弟的吵架很有意思吗?原来世家大族闯出了弥天大祸之后,靠着一点陛下暂时给他们的体面,就能真觉得自己是功臣,先自己吵起来了。这样的人,要如何当朝中栋梁呢?”
段煨收回了几分冷色,疑惑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忘了,陛下的舅舅是因袁氏而死的何大将军,陛下的母亲死在袁氏门生的手里,这袁氏二子若是足够聪明的话,这个时候就应该做好负荆请罪的表现了,但他们呢?一个不知道为何在这里卧病逃避,一个只顾着当孤魂野鬼,在这里叫嚣……”
“是路中悍鬼。”
“有区别吗?”贾诩慢慢悠悠地翻了个白眼,“我看没什么区别。陛下能仰仗黑山军成事,倒是和先帝的作风不大一样,估计也对袁术袁绍之流看不上眼,这不正是你我这些西凉人谋个安身立命职位的好机会吗?”
段煨的眉头微微一动。
就听贾诩继续说道:“我和你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就赌,陛下会不会在袁绍到来时,直接出言发难。”
段煨不解:“可按照陛下对荥阳王的交代来看,他何止是仁君,更是……”
贾诩打断了他的话:“呵,仁君和明君难道冲突吗?若陛下真有匡扶社稷,重振朝堂的打算,就以今日袁绍袁术的表现看,这二人都留不得。若陛下上来就对这功臣安抚,我贾诩反倒该当尽快找个借口辞官归隐了,以免这两方朝廷对峙中陡生变故,让我不得善终。”
“但若是陛下足够清醒,那……”
“那什么?”段煨牙关一咬,暗暗在心中骂了一声贾诩。
这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家伙说了半句话就闭嘴了,仿佛怎么也不愿意将话说死,在别人这里落下了话柄,可把段煨气得够呛。
但他也已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向了这军中最是嘈杂动乱的方向,对于贾诩说的话暗表认同。就这样的人,也配称四世三公的名门,也配挤压着关西文臣武将的机会?
袁绍甚至是直到兵马行至接近洛阳的地界,才稍稍病体好转了几分,但依旧苍白着一张脸坐在车中,怔怔地向外看去。
外间正传来曹昂听来沉稳,却又有着年轻人跳脱的声音:“父亲,那里应该就是我们从洛阳出发时,由陛下吩咐在洛阳建立的赈灾所,一共八座,这是其中之一。”
“您不知道,陛下刚至河东时,就改良了河东产盐之法,与河东卫氏和范氏交换了一批物资,米粮还有没吃完的,应当已有部分借助河上浮桥送来了洛阳,向家宅被烧的洛阳百姓分发粮食。”
“直接分发?”曹操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就见那大屋之前,有一大釜冒着热气,应当是煮着什么饭食,看人用大勺搅拌,应是在煮粥。又见有人找了一根筷子,立于釜上不倒,周围响起了几声欢呼,便大略能猜到这赈灾的食物如何了。
一旁的曹昂答道:“应该与河内河东一样,取以工代赈之法吧。”
曹操应了一声,瞧见了在这大屋周围已打好了地基的一众排屋。此刻正有人举着打墙板,由另外的人往中筑土,第三人举来大杵将其捶打严实,第四人捧来木头行条,便明白了这以工代赈的“工”是什么。
洛阳大火烧毁了不少百姓的房屋,必定要尽快建起来,但原址应当还在清理,只能暂且建在城外。恰逢寒冬天气,用米浆泥浆混合石块达成的地基和用泥水与土混合而成的墙面,都要比寻常时候容易冻结起来,应当来得及在最冷的天气降临洛阳前,修筑好这批应急的屋舍。不过……
“那是何物?”曹操指着被人扛过去的一众黑黢黢的东西问道。
说那东西是石炭,好像形状有些不同寻常。
“哦!那是陛下从道家秘术中得来的方子,把石炭改造了一番。”曹昂顺手拔出了手边的配剑,在其上轻弹了一下,“不仅铸剑的火候比先前好了数倍,此物也可用作取暖供火了,要不然,还没那么多木头行条可用,早将它们拿去烧制木炭了。”
曹操闻言,面上未露声色,心中却已对这位陛下大为好奇,属实不知为何先前何太后与何大将军在时,他从未表现出这样的本领。莫非真是汉室皇帝的本领,到了逆境之时更见本事?
他这样想着,却并未在曹昂面前说出来,只悠悠叹道:“陛下当真是用心良苦……只不知经历了这一番骤变,陛下的情况可好?”
曹昂答道:“父亲这一路酸枣联军抵达洛阳,陛下必是要接见的,到时便能让父亲见到陛下是怎样的明主了!”
曹操:“……”
说真的,曹昂这语气,真是又让他想到了之前曹昂送来的那封信!口中叫着父亲,却早将父亲丢到不知何处了!
只希望,这位重回帝位的陛下,真能让他看到汉室的希望吧……
……
不过此刻,这位汉室的希望已痛苦地瞪大了眼睛,只恨不得将自己是个文盲的消息告知天下,免得又有这等回答不上来的话。
他此刻站在洛阳的太学之前,听着蔡昭姬在将各处收拢上来的典籍大略翻阅了一番后,告知着他缺卷损毁的情况。
什么《东观汉记》《六韬》《尚书》,他都是只闻其名,不解其实,听得蔡昭姬问他能给多少时间修复补缺,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东西到底有几卷多少字啊?他随便说个数的话,有过目不忘本领的蔡昭姬是不是也能给他变个魔术,直接变出来?
“……陛下?”
刘秉摸着眼前的石刻,叹道:“无事,我只是在想,他生前,总算还做了一件好事。”
相比于兰台书籍被大火焚烧殆尽,反而是太学之前,由汉灵帝授意蔡邕等人完工的熹平石经还大略保存完好,就算是西凉军也来不及将它搬走,倒是给他留下了一笔典籍财富,免于继续彻底被世家挟制,放任他们垄断知识。
不过这话,蔡昭姬可不敢接。大概也只有陛下敢说什么先帝还算干了件好事,其他的……
“陛下!”蔡昭姬刚要继续开口,忽听远处有人匆匆行来,抢在了她的前面。
刘秉抬眸,就见那报信的士卒飞快地跑到他的面前,“陛下!酸枣联军众人已与段将军孙将军等人抵达了洛阳外,恳请觐见面圣!”
刘秉目光一转,漫不经心地答道:“请他们速来此地吧。”
士卒一惊,不知这算是什么面圣的地点,但见陛下摆了摆手,也连忙退了下去。
不多时,袁绍曹操等人便已快马越过了洛水,抵达了此地。
众人当中隐约响起了几声抽气。
洛阳的大火已然彻底平息,但破败的景象依然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与他们印象之中的洛阳可说是天差地别,甚至让人一时之间无法从这异常可怕的对比当中反应过来。
倒是那站在太学之前的身影,被这周遭的火场残骸映照得无比从容。正是,身在众人簇拥当中的天子!
他那淡淡的目光,很快落到了袁绍的身上,开口道:“司隶校尉,是否来得太迟了一些?”
不能怪刘辩一眼认出袁绍是这当中的哪一位,实在是他的表情在众人当中最是怪异,也最符合张燕在之前见过袁绍后的描述。
这怪异的神情……也是刘秉早有预料的事情。只因此时此刻,在这拉近的距离里,袁绍已敢做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判断,他真的没见过眼前的这位皇帝!眼前这位,或许是什么宗室之后,却绝对不是真正的刘辩!
可对方的下一句话,已满是帝王风范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董卓入京因你而起,你走得最快,可为何——”
刘秉眸光渐冷,直视着袁绍依然苍白的面容,毫无一点同情的神色,“你却来得最迟呢?”
【作者有话说】
这章叫啥,叫怼着袁绍脸的战斗结算吗23333
目前的情况刘辩活着比死了好很多,比如现在秉质问袁绍就非常理直气壮,至于评论区担心的问题,后面会一个个解决的。
更新晚了!评论区发100个红包!
第60章 第六十章
◎已定正统,先安民心◎
这实在不是一句给袁绍面子的发问!
何早退而迟来也!
无论是畏惧于董卓强权的“早退”,还是被困于虎牢关、未能尽早开赴洛阳的“迟来”,都以斩钉截铁的架势,将袁绍直接钉在了耻辱柱上。
……
袁绍呼吸一滞。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实在是无法从刘秉的表现中,看出他到底是何身份,又为何能取代刘辩成为皇帝,只因——
那确是帝王方能有的威仪,也唯有帝王,才能以这样的语气,向着他袁绍发出这样的一句质问。
就连他为何会将这会面的地方放在此地,都好像能有一个个合理的解释。
起码,与袁绍同来的孙坚,就已是一脸恍然。
在应召而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洛阳皇宫虽被大火烧毁,却还不至于连一个用于陛下召见官员的地方都找不出来,但此刻,陛下上来就是一句对袁绍的发难,已将一些话付诸于不言之中。
那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不是袁绍为何来迟,而是“司隶校尉”为何来迟!
位比两千石的司隶校尉,负责督辖京师洛阳与其周边,麾下有一支逾千人的武官队伍,本该是洛阳遭逢大难之时最重要的护驾力量,却愣是姗姗来迟,比流落在外的皇帝还晚一步抵达洛阳。
别管袁绍是不是弃官而逃,又是不是重新领了渤海太守这个官职,起码对于眼前这位陛下来说,他就是那个不负责任的司隶校尉。
他连自己的司隶校尉职责都做不好,又凭什么安坐于洛阳高堂之上,踏足洛阳腹地,就该在刚刚渡过洛水之时止步,停在此地。
后方的废墟,和被陛下亲自绞断以自罚的头发,都像是对于袁绍的控诉。
不过也许,还有一个更加直白的说法——
袁绍他不配!
刘秉得理不饶人,深知此刻最好的破解别人对他的质疑,就是先把对于袁绍的质疑说出口。“回答我!洛阳为董卓付之一炬,繁盛景象化为焦土,你袁绍又要为此负担多少责任!”
“我……”袁绍话一出口,心中便是忽然一沉。
当他被刘秉的问题牵着鼻子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错过了对“皇帝”身份发难的最佳时机!
可又或许,从叔父等人为“尽忠皇帝”而死的那一刻,从他在虎牢关下指认弘农王为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质疑的余地了。就算有,也仅剩下对方露出破绽的时候。
偏偏面前这位,上来就是先发制人的招数。
甚至,没有人会觉得陛下对他有恨,有任何的问题。
那不是在解决知情人,而是一位险些国破家亡、百姓流离的皇帝,对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发出一句饱含怨怒的质问!
“陛下——”
袁绍瞳孔微震,就见在他语塞的当口,袁术竟直接冲了出来,一抬衣摆,便跪倒在了刘秉的面前。
袁术更是将手一指,便指向了袁绍的脸:“陛下实在该当对他严惩不贷!当日何大将军本已打算与太后商定如何惩处十常侍,根本不必令董卓入京相助,西园八校自可充作陛下羽翼,然而正是此人一力主张邀董卓助拳,方有了后来的祸事。”
“更可恨的是,此人明知陛下计划,在冀州起兵后,却以渡河不易为由兵进虎牢,任由陛下艰难渡河,翻越邙山。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他保守秘密又不彻底,不仅险些坏了陛下的好事,还断送了叔父与长兄的性命,实为不忠不孝之徒!”
袁绍险些一口血从喉咙里喷出来。被袁术这举动给气的!
他见过蠢的,没见过如同袁术一般这么蠢的!
若是能换的话,他只恨不得死的不是大哥袁基,而是眼前这个,上来就是一句“陛下”的袁术。
就连刘秉的表情也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啊?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
袁术义愤填膺的语气、怒火高涨的神情简直太真实了,真实到刘秉完全不必怀疑是他表演出来的。
也就是说,袁术明明是袁家嫡系,该当或多或少知道些内幕,却真的以为,袁隗、袁基还有袁绍,是皇帝被偷换至河内这件事情的知情.人,唯独把他袁术撇开在外?
也真的相信了袁绍前往兖州,是为了避开局势更为艰难的战场,结果反而还更慢一步入关?
不仅如此,他好像还觉得,在袁隗和袁基被陛下以衣冠冢安置后,他袁术与袁绍就不再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现在检举袁绍,还能得个大义灭亲的名头?
这也太“聪明”了吧。
汝南袁氏这一派的嫡次子,已公然承认了他刘秉就是大汉的皇帝,无疑是进一步断绝了袁绍拨乱反正的机会。
不过很可惜,袁术的控诉得到的,并不是陛下的认可,而是他蓦然转来的一道冷眼:“虎贲中郎将,呵!我还没说你呢,你倒是先在这里撇清关系上了!”
“统领虎贲禁军,主职京师皇宫宿卫,宫中内乱你不能止,救驾救出了火烧宫门,将天家颜面置于何地!我看董卓烧洛阳,也没少从你这里取材!”
袁术检举袁绍的怒意是真,刘秉此刻的怒骂也是真。
袁绍是为了士族利益,强行激化了外戚和宦官的矛盾,袁术就是顶着中央警备团团长的名号,不是商量着救人,而是直接把大门烧了,让宦官不得不狗急跳墙。
但凡张让再偏激一点,现在刘辩都已经跟着他一起沉入黄河了。
好一个司隶校尉,也好一个虎贲中郎将!
一想到今日洛阳的惨状,有多少是因这两兄弟而起,他们竟然还有空在这里兄弟阋墙,刘秉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就以你二人所做之事,便是诛灭九族也不为过!袁氏四世三公、门生天下的地位,就是让你们有底气用累世之积淀胡作非为的吗?若你袁绍不是质问董卓,知不知道你的宝剑也够锋利,而是直接一剑捅进他的心窝,若你袁术这路中悍鬼真能执三尺剑,当道斩那恶徒,我还高看你二人一眼,现在……哼!”
刘秉冷笑了一声:“死去的袁太傅,袁太仆也算是为国全了忠义,权当功过相抵,可你二人,又有什么话说!”
“……”袁术已经傻眼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常常被何进说成是仁懦的皇帝,居然经由一场巨变,成长到了这般神威不凡的样子,更是仿佛全然不打算倚仗汝南袁氏,上来就对着他和袁绍各打一百大板。
但他不觉得他得和袁绍同罪啊。就像陛下提到的放火烧宫门之事,那还不是袁绍出的馊主意?他只是彼时慌了神,错信了袁绍的话而已啊……
如今袁氏被董卓砍死了那么多人,简直是元气大伤,他这才醒悟过来,袁绍靠不住,还得由他顶上,可当先一步重获陛下信任,竟好像极为艰难。
他连忙吞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沫,膝行两步:“陛下——”
但还没等袁术开口,一声更为沉闷的声响忽然响起在了近前。
袁术倒抽了一口冷气,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袁绍忽然跪下,重重地将头叩在了地面上。“你……”
此地,乃是太学之前的官道,路面虽不崎岖,但也绝不似屋中平整。
袁绍这一下叩首,更是仿佛用尽了力气,以至于,当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鲜血已从他的额头处流淌了下来,破坏了这张虽至中年但也能看出英挺儒雅的面容。
他顾不得抹去一路淌至眼皮的血色,振声说道:“陛下若要怪责袁绍无能,纵虎入京,又未能杀虎,还落在了陛下的后面,这罪——我认!但若要我认下袁公路的指责,说我乃是不忠不孝之人,却决计不能!”
袁绍喉间隐隐作痛,像是吞咽着刀子,但他能以庶子身份被长辈认可,过继于大伯名下,又得到种种托举,一路走到司隶校尉的位置,从来不只是凭借着权贵的身份!
他现在不得不认下对面那个奇怪的陛下,却绝不愿被直接推到死地,只能引颈就戮。
方今之计,要有多少损失,他都承担着,却总比彻底跌落谷底要好。至于袁术这个蠢货,且等他应付过去了今日,再来和他算个总账!
虽无旁人为他谋划,但他敢断定,这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眉眼间神色堂堂,随即又向着刘秉叩首三声:“袁绍恳请戴罪立功,以报叔父与兄长以及其余袁氏子弟的血仇,为陛下尽忠!”
“如何,戴罪立功?”刘秉袖中的五指慢慢收拢,对于袁绍此刻的表现大觉震惊。
他印象里的袁绍,大概是他不听谋士之言,刚愎自用,宠溺幼子,兵败官渡的样子,就连先前他兵困虎牢关,也像是在加深着这个印象。但他此时,倒是让人理解,为何他能继承袁氏基业,一度雄踞北方了。
袁绍缓缓地扳直了身体,向着刘秉答道:“愿为陛下前驱,征讨关中,杀贼立功!”
刘秉笑了:“杀贼?用什么杀贼?”
袁绍顿时察觉到了刘秉的态度,似乎与他想象之中的仍有区别,但话已出口,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答道:“臣有良将精兵,当趁董卓未能立足关中,速破函谷关,追击逆贼,将其杀之以绝后患!”
“就用你连虎牢关都破不了的本事去打函谷关吗?你到底明不明白函谷关是什么地方!”
刘秉怒极伸手,指向了后方的废墟,让人全然看不出,他一度因袁绍的表现而心头一跳,意识到自己在此刻,方算真正正面对上了汉末的枭雄。
“昔日秦据关中,六国征讨,难破函谷之险,光凭你袁绍的部将与兵卒,能否成事,你自己不知道吗?一旦战事拉开,需要征召的士卒与辎重有多少,又要在崤函道上折损多少,你不知道吗?”
“一旦兵逼函谷,司隶必是征兵要地,但你看看眼前的洛阳,是能竭泽而渔的地方吗?”
年轻的帝王目光沉沉,被冬日的烈风吹动着那头断痕处有若撕裂的头发。
“朕难道不知道要速胜董卓吗?阿弟刘协与朝廷百官都在董卓的手中,必会令董卓在长安重建朝廷,号令西凉叛军增补戍卫,进而号令天下!放任他行事,便是让这天下间有两个朝廷。”
“可朕此番起落,还知道一个道理!昔日的黄巾作乱,席卷冀州,声讨父皇所为,今日的黄巾搭桥渡河,助朕重回洛阳,此为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手握玉玺,已争来这正统之名,下一步该争的,不是穷尽所能,以分胜负,而是民心!”
“若真如你袁绍所说,所谓戴罪立功,便是速起雄师百万兵进函谷,那朕又何苦发出什么罪己诏,何苦向洛阳百姓致歉,更与那董卓有何区别!不安洛阳军民之心,不安天下民心,朕绝不出兵讨董!”
“……”袁绍面白如纸,更衬得那血色深红,掩盖住了他面上的骇然。
但在这片刻的恍神之后,他又已很快给出了答案。
哪怕意识到,因刘秉的这一番话,他要面临的损失必定比起先前还多上数倍,在这心如刀割之中,他也给出了答复。
“那就由臣助力陛下安抚民心,愿……倾尽家财,以报社稷。”
他缓缓抬眸,看向了陛下身后只剩残垣的太学,和那熹平石经的碑铭,深吸了一口气:“洛阳大火牵连甚广,兰台太学俱毁,袁绍请献藏书,以填国库。”
这话一出,想要吐血的人就换成袁术了。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这个庶兄,怎么也没料到,他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孽,断尾求生,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竟仿佛将他自己当成了汝南袁氏的下一代家主。
简直,简直是无耻之尤!
可此刻是陛下问罪的场合,袁术显然不能和袁绍来争什么处置的权力。
也没等他提出异议,他就已听到了刘秉满意的声音:“……先按这样,起来吧。”
“谢过陛下隆恩。”
袁绍费力地支撑起了身子,站起来时仍有一瞬的踉跄,却可能不是因为跪地的时候太过用力,将腿给跪麻了,而是他对着这个陌生陛下的让步,让他的心头不住地滴血。
偏偏他又无比需要“陛下”的这句话,来帮他洗脱这个不忠不孝的罪名,得到重新复起的机会,重新确立在士人当中的身份。
不过这献出家财一事,或许还能有些操作空间,无论是分量还是时间上,都还能模糊些处理。到时与许攸再商榷一二吧。
刘秉拢了拢袖口,看向了与袁绍同行之人:“孟德昔日造五色大棒打死十常侍的亲眷,又当先发起复辟朕之帝位的义举,必是忠义守矩之人。料来你与袁绍虽是好友,也必不会偏私于他,就由你送他回汝南一行吧。”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袁术这么“聪明”的,以曹操的精明,难免会发觉什么不对。他现在还在趁着洛阳屋舍重建,夜半恶补诸多常识,不适合让曹操的位置距离他太近,先安排出去为好。
至于曹操对这个委派抱有什么想法,要不要以为是刘秉在敲打他,也送上一笔家财,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可这一句话,对于正想浑水摸鱼减少损失的袁绍来说,却等同于是一记晴天霹雳,砸在了头顶。
又听刘秉向蔡昭姬道:“等汝南袁氏为表忠义所献的藏书抵达,你再重新列一份增补名录来。”
他朝着段煨和孙策点了点头,也算是与孙策的父亲孙坚打过了招呼:“段将军与孙将军此行辛苦,先随朕来吧。”
袁术呆愣着站在原地,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一个无力的“啊”字,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从他的面前走过。
等一下,陛下安排了袁绍回家取钱赎罪,是不是忘了安排他了?
刚把他骂完了然后就不管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让他自己看着办吗?
可往日都有叔父和兄长为他拿定主意,并不需要他去面圣,揣测圣意啊……
但该说不说,在阴晴不定这方面,当今陛下和先帝还真是挺像的。
袁术心中默默地想着,又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的目光也随之转向了地上的血痕,又顾不得想陛下是何用意了,再度暗骂了一声袁绍。
不,不成!他不能只让袁绍一个人出风头,也把汝南的家业全当成了自己的东西!他也得做些事情!
或许这也正是陛下给他,给袁氏的机会!
他也随即匆匆迈开了脚步,便并未听到……
……
“我还以为,陛下会对袁氏兄弟多有倚重,没想到……”
孙坚干咳了一声,希望能止住孙策的大放厥词,出言不逊,但对孙策来说,陛下今日的连骂两人,逼得袁绍叩首谢罪,袁术惊慌失措,简直是干了他此前因身份不便做的事情,更加让人敬服。那又怎能让他住嘴。
刘秉回道:“袁绍袁术,一个前司隶校尉,一个前虎贲中郎将,都是该当在朕近前拱卫汉室的重臣武将,却是此等表现,还不如要飞燕和子龙这样肯做实事的将领接替他们的位置。不现在就表明朕的态度,他们还真以为自己仍是京中显贵,栋梁之才了。用这样的人去打董卓?我都怕董卓笑话我!”
孙策望了望天,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笑意,便并未看到,他父亲孙坚和同行的段煨在听到陛下的这句评判标准时,各自闪过了几分沉思。
见陛下示意他们去临时搭建的司隶府衙与荀攸交接,先在洛阳找些事情干,等待随后的吩咐,孙策也当即自告奋勇地为父亲领路,浑然忘记了,其实他也只比孙坚多了解洛阳……几个时辰吧。
但对刘秉来说,这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在陆续安排了眼前的人手后,他走回了寝居,合上了门扇,却未落座或者躺下,而是就这么直接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呼——明明说出的话也不多,怎么就这么累呢!”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倍感庆幸自己已在最合适的时候,甩掉了那碍事的假发。
要是假发还在的话,刚才散热不易,估计骂着骂着脸就涨红了,那多有损他在袁绍面前的理直气壮。
现在,他可以暂时安心些了。
袁绍和曹操折返汝南,能为洛阳重建带来一批财货,不必总让河东卫氏当肥羊。有袁绍的承认,和曹操的默认在,再加上洛阳百姓尽在董卓手中,他这皇帝的位置当得愈发稳固。
当然最重要的是,真正的皇帝,刘辩本人已经承认了这个事实,也成为了他当下最有利的证人!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让眼前的洛阳重新回到正轨,也回到他新建的秩序当中,用新的规则来取代老的条例,减少身份遭到质疑的可能。
而这先安洛阳,再讨董卓,也确有其必要。
他缓缓地走到了窗前,推开了木扇,屋中的热力很快便与窗外的冷风在交汇处形成了阴阳两极。
这冬日,对于他这样因步步为营而紧张的人来说,当然是个好时节。
但对于大部分的百姓来说,它也是个要命的时候啊……
……
就连此刻被董卓裹挟着逃往长安的刘协,都不免因冷风而打了个寒颤。
奈何军队动身仓促,更多的位置留给了劫掠来的财货,以至于军中炭火严重不足,根本供应不上取暖。他也只能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试图从衣衫中汲取到一丝暖意。
一双年幼的眼睛里,似是因恐惧和愁绪,显得要比实际年龄早熟了一倍。
他朝着马车外看去,只见不少年龄偏大的朝臣面色青白,显然是因旅途颠簸和冬日的严寒遭受着莫大的折磨,尤其是年纪最长的荀爽,已眼看着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急得蔡邕连连跺脚。
幸而有唐姬因同出颍川,和荀氏有旧,得了荀爽的照拂得以保全,现在又反过来照顾起了荀爽的起居,还能在旁边帮上一些忙。
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道。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刘协努力攥紧了拳头,鼓起了勇气,试图将董卓出逃那晚杀人的场面从脑海里抹去,随即跳下了马车,向着董卓和李儒所在的方向走去。
可他身为陛下,却先被董卓的侍从拦截在了外面,不让他再向前去。
刘协稚嫩的脸上顿时窜出了一抹怒色,却又忽然目光一变,投向了董卓那边。
他惊见,董卓此刻的不给面子,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对皇帝无礼,而是因为,此刻正有一路后方的败军追上了他们的脚步。
这一众败军之中,为首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董卓的弟弟董旻。
也正是他,给董卓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你说什么?”董卓瞪着眼睛,向董旻质问,“你怎么能把那个假刘辩给丢了!”
他怎么能干出这么好笑的事情!
若是董旻他是不慎被袁绍曹操等人打入了虎牢关,在逃亡之时弄丢了假弘农王,也就算了,董卓自知这种事情下能保全性命就是好的,不能再要求更多。结果听听他说的什么!
他说,自己只是在收到消息先行撤兵的半路上,遇到了一支横空杀出的队伍,都没看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就已经加速逃窜,仓皇之下把“刘辩”给丢了。
这算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有什么用?袁绍说他是假的那又如何,等我们重新在关中站稳脚跟,有的是办法继续利用他指认对面那个是假的!要让刘协继续保持正统,一个假货我还养得起!现在又得上哪儿找这样一个合适的人。”
董卓忽然留意到了董旻脸上的欲言又止,心中一记咯噔:“……你不会还有其他的坏消息,要带给我吧?”
董旻尴尬地看了眼李儒,像是传递了某种希望他来求情的信号,又重新看向了董卓:“是……是这样的,徐将军为我断后,晚了一步抵达的函谷关,留守于此地后让人快马疾报,给我送了个消息。说是——”
“那个真的弘农王已从洛阳火场中找回了传国玉玺,向司隶宣告身份,那个假的……已被那位皇帝恩赏,不仅将刘辩这个名字赐给了他,还给他封了个荥阳王的名号,以全他为陛下蛰伏京中假扮身份的情义。”
所以,大哥还想指认对方为假冒,好像已经,没有可能了。
董卓:“……”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弟弟长得如此人憎鬼厌,鼻歪眼斜!
【作者有话说】
董卓:破防了,真的破防了!
袁绍:你有我破防吗?
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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